第91章 荀衡“疑之所疑。”
“想来,一个男人,青天白日,用刀抵着一个女人,无外乎两种因由,想不到胡帅身处囹圄,还一心惦念着奴,真是受宠若惊哪。”
听着尤五娘近乎调情的言语,胡卿言垂首看着刀刃。
“我猜猜。”
胡卿言含着笑,作想态:
“有一种男人,青天白日比之黑灯瞎火,更有一番风情,更兼一种男人……平日里意不能起,唯有在其‘夫’前,侍弄他的女人,方得尽兴。”
尤五娘知胡卿言原是低阶行伍出身,言语肆任——
但她积年侍宦,什么浪言行止没有见过,且每当此时有一股不服输的气性。
便轻笑一声:
“听胡帅如此描摹,奴倒有兴致一试,只不知道奴家中这位兵部侍郎,能让胡帅尽兴否?”
胡卿言听她应对,也笑了,微微倾身:
“你家这位兵部侍郎,近日在我府上抄弄,礼尚且往来,我胡卿言于‘往来’之间,自然能得通达畅快。”
他在脖颈边缘说着,声音略带暗哑,显得低沉醉人,但遣词用句模棱暧昧,兼杂低俗狠厉——
如同他的人一般,复杂。
刀刃冰凉,尤五娘身感五行皆乱,各种滋味,难以言摹,一时风至,冷热交替,打了个颤儿。
抬头,原是户牖一开。
眼前情形落目,荀衡第一反应便是四下一顾。
亭谢上的日头偏落得极快,东边已是一片青溶,一撇月影映在水中。
四下无人,伴之暮间鸟鸣,极静的风色。
胡卿言行色上补了一层风霜之气,短日间东奔西突,风尘犹在,却依旧是那副姿态,唯独没有不安,笑道:
“别看了,我适才让尤五娘吩咐了府内仆婢,说要同荀大夫赏曲,又让尤五娘自己的贴身侍婢去府门侯荀大夫,有一出新歌舞要给荀相排演,众人不得近着亭榭,你们二人在府内向来放肆惯了,吟风弄月,仆婢又如何揣测你们今日是何排场?”
胡卿言朝他努了努下巴:
“这件鹤氅不错。”
“多谢了。”
荀衡一笑,道完谢一瞬便镇定下来,侧一侧头,踏进屋内。
他这一步,南都废殿之上,做说客的一幕涌上来,胡卿言目中闪过一丝狠戾,刀背顺着尤五娘颀长的脖颈上走:
“我给荀大夫两重抉择,一是我一刀将她剜了,我同你恩怨两清,二是我留她一命,荀大夫立在此处看我二人排一场春宫,荀大夫要看哪一出?”
“胡卿言……”
荀衡颞颌微动,咬着这三个字。
听他音色蕴着真怒,胡卿言心里掠过一丝快意,低笑道:
“你这个‘说客’,我今日倒要看看,能否再‘说倒乾坤’。”
荀衡斟吟半晌,道:
“胡卿言,我们也在寻你。”
胡卿言一声冷笑:
“我自然知道你们要寻我,我这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并非如你所想,而是王爷想用你这把刃。”
胡卿言声音冷肃,却像是并不意外:“靳则聿想要‘用仇’?”
荀衡将王府中所商拣关要的一说,点出舒妃之死绝非靳则聿所为,接着才答道:
“‘为人主者无私怨’,非王爷想要用仇,实为不得不用耳。”
胡卿言听完,一双目垂了一会儿,缓道:
“‘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李元显用他靳则聿好歹也是用友,他靳则聿用你荀衡,早晚必亡,你倒不用着急替他避‘为君’之嫌。”
荀衡听他直呼陛下名讳,又察觉到他替了“为君”二字,一时不言。
“说说罢……他要如何用我?”
荀衡看向尤五娘,她的脖颈被拔得似一株小白杨。
“你先把她放了。”
说着自己走上前去,立定在他面前:
“你的身手,五尺之距,我还有命在吗?”
胡卿言唇畔微动,尤五娘腰间一松。
“外头案上有一把琴,你去弹……”
尤五娘足下一旋,胡卿言瞟了一眼她的步子,喝道:
“等等。”
胡卿言微微侧头:
“……弹一曲,《八万春》,从头弹,接连往续,我未让你停,不得停。”
尤五娘仿佛心思被看穿,听得曲名,脸上微红。
说着看向谢外客座,红氍毹一铺尽地。
她步履轻盈,坐在那琴案间,催起弦来,此曲音繁活跃,金弦无端,恍若弦中抽出万卷春丝,一刹那间绕盖了整个亭谢。
首尾相接,三曲弦毕,微微留有一顿。
耳间弦音未散,但隐隐察得里头似乎没有动静。
她一抓裙摆,伺机奔出亭谢。
——
荀大夫携着尤五娘来王府,夜已是很沉了,众人闻讯从京中四方而来。
虽前后接踵,到的也算齐整。
因尤五娘是女眷,故言子邑也随同在侧。
荀衡说的时候似乎带了一些无奈:
“他胡卿言只说了一句话,他既是刀,他自己便是执刀人,绝不容他人摆布,说他另有条件,之后会寻机再来找我们。”
荀衡摸了摸后脖颈,看了一眼邢昭:
“之后我便被他打晕了,五娘机敏,弹了三曲之后便出了谢,封了府,领了府中护卫
围拢亭谢,只是他胡卿言早已无影踪了。“他展了展两侧衣袖,“还扒了我一件衣裳。”
霈忠揶揄道:
“你抄了他的家,他却冲你而来,如此‘直捣龙穴’之举,恐这世上唯有我们这位‘胡帅’能之。”
荀衡:
“他如今孤身一人,反能‘纵横腾掷’。”
霈忠拍了拍他:
“你真是命大,他如今亡命之徒,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能杀一个是一个,你可要多亏我……”
霈忠原本手指自己,半当变朝王爷处一引:“多亏王爷变计,不然早被剐了。”
见荀衡预备顺着霈忠的话行礼,靳则聿抬手,语判果断:
“胡卿言不是去杀他的。”
“王爷说得对!”
李通涯忽然道:
“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找荀衡只是为了确认,他要知道的,你或许……已经说给他听了,所以他让尤娘子弹曲,便只是在争取时间罢了。”
李通涯久为城门吏,老马识途,索骥之能融入骨血。
他猜测那日他带着城门营的人太多,又怕被人瞧见,故匆忙避走,而胡卿言却未走远,他既已知道后来者是秦霈忠——
那以胡卿言的本事,自然能猜出这是他李通涯为陛下定的计。
那这颗棋子,陛下只能弃了。
他心中腾起“可惜”二字。
若杀他靳则聿的是胡卿言,此事能为陛下省去多少麻烦。
陛下帝王胸次,靳则聿一死,收归人心,邢昭、荀衡、程阆这些人,依然有心用之。
或许他能有办法最终做成这个局——
关要是,得让京城知道他跑了。
“属下建议,明榜、京师戒严、然后……搜捕。”
李通涯看着靳则聿。
“明榜?”
荀衡偏了偏脑袋:“如何明榜?”
邢昭此时幽幽道:
“下令搜捕身着玄色白鹤对襟大氅的胡卿言。”
众人一时都笑了。
言子邑咬着唇笑了,她这种场合,不多言,不失态,保持一种低调。
“他下面会去找谁?”
靳则聿却是出言一问。
李通涯双目一瞪。
言子邑目光也抬起来——
碰着的是邢昭投来的目光。
她知道他们两个在这个时候,拥有同一种默契,想到一起去了。
邢昭抱臂朝她一笑:
“妹子前番在王府住过一段时日,近日总嫌禁苑不够热闹,前几日王妃过府,便嚷嚷着要同她‘王妃姐姐’一道,王妃可嫌妹子叨扰?”
言子邑看了一眼靳则聿。
他虽然没有明答李通涯,但此问或许就是答案。
出了这样的事,依旧没有下令大肆搜捕,也没有把胡卿言逃了的消息放出——
任他这么冒出来,王爷的心思太难猜了。
靳则聿向她看了一眼,目光相接,言子邑便自然道:
“东西两院,都特别喜欢她,她愿意来我们求之不得。”
青莲这个丫头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日里不多话,今日却突然提出来,尤五娘既作为女眷而来,她言子邑应该送一送,她原本也没有什么阶级观念,不觉得这是一桩难事,便答应了。
荀衡见王妃不避尤五娘身份之嫌,亲送他二人至府门,心内微有所感。
扶了五娘登车,背手至言子邑面前,斟吟一会儿,压着声道:
“不瞒王妃,适才邢昭说让妹子留在王府,我本也想让五娘一道,但碍于她身份,不好同王爷王妃启口。”
言子邑当然知道邢昭不是怕禁苑的保卫措施不得当——
而是他这个妹子对于胡卿言的态度。
右焉的胆子比他们谁都大,见到胡卿言估计也只有兴奋,即便告诉她目前状态是“亡命之徒”,估计也只有更兴奋。
当然为了右焉考虑。
这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事。
想到为他人考虑,言子邑脑中猛地浮起一事,开口道:
“荀大夫,你在胡卿言身边那么久?是不是明面上要做一些显得为他考虑的事来取得他的信任?”
“这是自然。”
“比方说?”
“疑之所疑。”
他朝暮色中探了一眼:
“在下曾经力劝‘胡帅’想方设法将五公主这门赐婚做定,其实纵观陛下行事,他胡卿言是不是五公主的夫婿,于大局并无阻碍。但……”荀衡右眉微拢,“胡卿言不一样,我当时提起的时候,他便怔住了……”
“不一样?”
荀衡笑着摇了摇头,眼神落在言子邑身上:
“我隐约察觉到,洛城同王妃的婚事之‘久悬未决’,一直横亘在他心里,他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担心五公主一事会蹈其覆辙,我只是把他心底的隐忧挑在明面上,若说这之前他对我尚有些疑虑……之后便真引我为知己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笑容逐渐隐去,言子邑听老秦和邢昭说过,胡卿言之于荀衡,恩义情仇也不是那么界限分明。
荀衡的话她有些明白了——
这是一种潜意识。
“他下面会去找谁?”
靳则聿的问话一刹那打上来。
或许他有没有可能来找……
觉得这个念头有点荒诞,言子邑轻轻摇了摇头。
第92章 言淮我愿以此立诚
言府空寂无人,白门楼事出,从洛城跟来的仆从已削了一半,府里透出一种异样的安静。
自三皇子一事之后,因怕他言氏一族降而复叛,京中商榷,提议洛城质一子,当时仍在鸿庆年间,谁都未曾想到,一向软熟和同的言府二公子提出代兄入京随侍,成帝称帝后,才放其归——劝其父入京。
朝中有谏言,请成帝效魏武帝之法,结姻亲,赐言府一公主,以安远人之心,后又不了了之。因鉴于张绣儿媳错着一件红衣,被武帝赐死一事,京中等闲不敢来议亲,言淮的婚事左右是被耽搁了。
常年孤身,不惯点灯。
本该空置的圈椅上,赫然坐了一个人,恍惚间觉得是一个梦,但来人执壶的手腕一转,茶水注入杯盏的声响如同灌顶,便知不是梦。
从“质子”到礼部侍郎,从洛城到这首善之区,再到父兄如今羁押在署,言府福祸不明——
言淮已练就了波澜不惊的本事。
但暗中此人轮廓渐晰,还是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月光从窗户斜倚进来,只限在他的鬓侧,是华发才有的那种银白。
这让言淮有些不可置信:
“你……”
胡卿言在暗中拉动衣襟。
一把短刃从那衣襟里面拔出,又见他慢慢起身,侧坐在他的床边。
闷钝一声,刀刃埋在床侧的木条上,牢牢地钉在那里。
言淮看了一眼刀,依着月光显得雪亮。
接着一笑:
“吓我倒不要用刀。”
胡卿言也笑了,
“你还是老样子,”
说罢伸出两指,来回抚着那刀柄,眼神聚在那刃上:
“我也是做做样子。”
“没想到吧……”
胡卿言的疲惫掩在他如今微带些砂质的音色下:
“你父兄二人进了校事处,我却从校事处出来了。”
“你既然逃了出来,为何不出京?天高海阔的……”
言淮朝那刀刃偏了偏头,
“你的本事我知道,如今孑然一身,不用顾此失彼——‘如珠走盘’,来去自由。”
听到“如珠走盘”,胡卿言嘴角扬起一抹笑。
暗中他持着这抹笑,掌心抵握刀柄,望定言淮:
“替我告诉你‘妹夫’,他靳则聿要做执刀人,要用我这把刃,我有个条件,他们……给我定了罪名,我什么都认了,只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的笑隐了,夜中双目一抬,清减了些,越发肖似一头孤狼:
“嶂河岭一事,我胡卿言豁出性命救驾,他们污我什么都行,污我伙同外邦,此事,我决不能忍!”
言淮仕于朝堂,虽时日不多,但陈季礼手底下历练,熟悉朝中典章,亦知文牍諮禀、帝王谕旨,绝难更改,沉声道:
“此事陛下已
昭告天下,‘帝王之旨不能擅变焉’,如何还有转圜?”
“哼……”
胡卿言冷笑,下巴略偏了一下,往窗外一瞭:
“他手底下有的是谋策之士,如何做,还需要我胡卿言替他们想么?”
王府的夜显得安静,院中是暗的,靳则聿院中的门拢着,透出两方黄灯,一个人影从那牖格的黄光中透出,身形略微有些宽,夤夜而来,双臂举着:
“禀王爷。”
言淮双手捧了一把刃,奉在靳则聿身前。
“胡卿言说,若想用这把刃,得答应他这个条件。”
言子邑敏锐地感觉到,二哥同靳则聿说话的态度变了。
一点也不像是同“妹夫”说话的态度,却像是在同自己的“主君”说话。
“淮这些年在礼部,通晓文书机宜,明发下去的谕令,如今宇内皆知,不好改,陛下也不会改,想必他心里也明白,他说,他已经虑不到这些,王爷手底下谋士如云,必有其法。”
二哥咬中了“谋士”二字。
靳则聿的手在刀上悬了一会儿。
接着临空一握,背手身后:
“不知内兄有何高见?”
二哥此时才微展笑容:
“我虽不知王爷要如何用他,但我……多少知道他一些。”
说完深深一揖:
“他‘胡卿言’久惯奔命,一时意气,绝不是轻易抛生之辈。他此番不死而被王爷所虏,绝非如鮑叔之‘不羞小节而耻名不显于天下也’,他乃魏豹、膨越之出身,喋血乘胜,席卷千里,何也?独患无身耳!云从龙,风从虎,云蒸龙变,他这样的人,一旦得释,便觉望得契机,终望摄尺之柄,乃再入纵横。吾听闻王爷曾拒他领先锋,是因摒他有‘立奇功得青云’之念,与淮之见不谋而合,淮与他同出洛城,日久而见其心,王爷与他交情不深,却如此了然,不免佩服!”
言子邑不是全然听得懂,但是大受震撼,并从中听出了强烈的站队意识。
二哥腹稿打得激情四射,显然是有备而来——
合理分析和有效拍马的比值为0.618,说得连带他们洛城一条线上格局都起来了。
“故他若再得摄尺之柄,通敌叛国之类的罪名,万不能担……,这是他缘何计较漳河岭一事之根由,但……”
二哥话锋一转,透出他平日里那种神情:
“但他目前毕竟……尚在逃命,他从洛城到京师,中经多少跌宕,从二品将军炙手可热,再至身被刑戮,得失之间,况味若此,人生之‘退而求存’,想来何其多……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我们不如主动提出些实在的,又是他想要的东西。”
言淮眼中透出的那种破晓般的精光,恍若一个传销头子。
言子邑有心推他一把——
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这二哥带了节奏一日,也不枉他洛城第一“节奏大师”之名了。
她看了一眼身侧的靳则聿:
“之前王爷问这个刘烈何功?我在想,不如就按照邢昭临阵倒戈的思路,释他出来,也不用复职,便降以一般兵卒、百姓。我虽不知王爷要如何用这把刃,但王爷或许能以他两个副将性命作为交换条件,人在绝境的时候,大多是做减法的,你给他别的希望,他或许就能退一步。”
说完目视言淮,言淮扯了扯身上的披风,再度将手里的刀奉上:
“淮所言便是三妹的意思。”
靳则聿迟疑了一会儿,抬手将那刀接下。
靳则聿向来谨慎,二哥来府,屏退左右。
二哥一礼而退,屋内便只剩他们二人。
一点金属的声质,显得凌冽,言子邑降目——
靳则聿的声音同时而起:
“王妃久在局外,今日却一改往日姿态,敢问一句,是为我还是为他?”
那把刀的刀锷在靳则聿的虎口,刀鞘微退,在四周烛炬里隐隐露出一截刀身。
言子邑目光凝在那抹亮上:
“为了王爷,也为了常乐服侍我一番情谊,更为了言府将来。”
她语调果决,抬眼,同靳则聿在夜烛中双目一碰。
靳则聿低首,再度抬目时,一任自己的气场笼在她身上:
“既然要参与,那我对王妃便不同以往,有些事,我便会要你去做,并要你做得漂亮。”
靳则聿将手展开,胡卿言那把暗刃在他手里竟显出几分拙气。
藏与露,是一种关系。
同一把刀,胡卿言也曾经奉在她面前,都是供她选择。
言子邑微微思索了一下。
将那把刀接过,手指探过靳则聿的襟口,食指一勾,一路扣下去。
隔着内衫,在他的右肋探了一下,转过刀柄。
意识到胡卿言应该是在衣服里面做了一点设计,才能固定住,便笑着作罢。
手掌按在他的右肋,沿着胸腔的走势斜上,最后——
按在他心口上:
“王爷,有些事情,我如今……自信能做到你心里。”
马车一路摇晃,车外光影摇在言子邑的脸上,一梭一梭地穿过去。马车外头傍着的是五爷,是徒步在马车外头,穿的是一件粗布蓝衫,底下是一双官靴,没什么声响,青莲也是徒步,只是轻轻踢着步子,她要同常乐说事,刚才请她“傍马车步行”,显然有些不太乐意,但这个节骨眼上,已经没法兼顾她乐不乐意了。
“这个刘烈姑娘真心喜欢么?”
常乐被她问得一愣:
“王爷前两日同我说,你原是他的‘贴身婢’,我也知道你心里有王爷……”
“王妃……”
言子邑在马车里抬了手:
“先听我说完,我同靳则聿统共没呆满一年……,你同王爷呆了这么些年,没点喜欢,倒也很难了,是的,我看出来了……,但我相信你和我一样了解他,知道他这个人,既然你十二岁的时候不会碰你,之后也不会,不然这事儿就白做了,与他自己的一些仁义道德也相悖……只是这个刘烈,你真心喜欢么?”
常乐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带了点红晕:
“那日他救我……后来在帐中,闻他梦呓,照料他伤势时,再痛也不言语,到阳村坝前夕,我说是最后一日来看他,多谢他救我,我还了,问他要我做什么,他让我哼首小调,我哼了,到此处,似真有几分情谊了。”
言子邑点了点头:
“那就行。”
看出常乐有些紧张,言子邑握了握她的手:
“刘烈这个人我在南都接触过,脑子还算清醒,比之李兆前,正常多了。但对胡卿言,肯定是忠的,我们要让他出卖他,这不可能。王爷于此事上不松口,因事涉军政,得有个说法,现在愿意释他出来,还是因为你的缘故,但王爷不好明言。王爷这个人你比我接触久,不会真把大事寄托在没把握的事情上——所以对我们期望也不会太高——刘烈放出来不要拖后腿,坏事,是我们的‘最低标准’——分析情势利弊,以感情诱导,进而产生一些价值,这就看造化。”
“我说得粗糙凌乱,但姑娘那么聪明……”
她瞭了一眼外面步行的青莲,依旧嘟囔着嘴,
“想必能够明白。”
言子邑一手挽过车帘:
“当然,我也不会把压力全给到你,主要还是我和他谈,这毕竟是我的老本行……”
今日是由“五爷”护送,偌大的平顶砖房,中间一张凳,似乎是怕刘烈有铤而走险之意,一双手缚牢,刘烈垂头,在她们二人进屋时,仰了下脸,瞥见常乐,微微一愕,把眼低了下去。
五爷给言子邑搬了一张椅,言子邑同他点了点头。
听到屋门合上的声响,言子邑顿了一会儿,才问道:
“胡卿言在南都大殿前,骤然刺了将军一刀,是为何?将军可想明白了?”
刘烈眼皮微垂,似乎入了定。
过了许久,才缓缓吐言:
“我死生都是胡帅的人,不要他给什么生路……”
言
子邑看着刘烈,赞了一声:
“好心思,不枉我的婢女能看中你。”
刘烈这时抬眼,看了一下常乐,常乐落于腰间的手微握。
刘烈:
“我并非‘奇货’,岂能劳动王妃,应是胡帅那里有什么变数?或许是,胡帅……逃了……”
刘烈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
但言子邑的经验告诉她,刘烈并不是伤重,或是刑拘的时间太长了而反应迟缓——
而是在思索。
言子邑的背脊贴向椅背:
“大体上就是他从牢狱中逃了,但没出京城,目前在京中左一撮,右一撮地冒出来,但……即便如此,早晚都是要束手就擒的。”
刘烈性子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沉稳。
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姿态,又思索了一会,才道:
“王爷想用一用胡帅这把刃。”
说完抬眼,目睛不瞬:
“王爷用完,可会将此刃投湖沉底?”
言子邑摇了摇头:
“不知道,说实话也不敢问,刀尖入不入水,要看他造化,将军,你敢不敢赌一赌?”
刘烈垂头,双手搁在膝上,半响,方字斟句酌地说:
“我或许有办法寻到胡帅落脚。空口无凭,我有一桩事,胡帅只告诉我一人,我愿以此立诚。”
第93章 刑蔽你这算是‘险中求胜’吗?
言子邑从屋中出来,腿有些虚软,心中又有些急切。
五爷和常乐随在身后,院中很安静。
她一直有种感觉,感觉李通涯不太对劲。
从刘烈嘴里说出来,她的感觉就像落了地。
但这是一个硬着陆,她觉得凭着王爷之能,应该是有些知道的——
但若是不知道……
“是自负——”
靳则聿的话绕过耳边,两颊微热。
一刹那的犹豫——
思量着是不是应该先找邢昭商量一下,或者是把邢昭和荀衡一起找来。
但随即又否了,觉得应该立即见到靳则聿,把这事说出来。
这个节骨眼上若要顾及他的心态,做些舍本逐末的事,可能反而坏事——
谁又是真正能信任的呢?
想着便打定了主意,提裙往院外走。
五爷说了一句,从侧门出吧,僻静些,让马车从前头过来,言子邑点了点头。
院外有火光,一缩一缩的,显得很安静,马匹微微嘶叫了一声,像是在喘息。
院外的街上空立着一个人,微微弓着背。
深目削颊,手中擎着一支火把。
他身后不远处立着一队人,面目显得很远,一个个都像浮在巷中,有些模糊不清的。
与火光相映的是,一阵冷意从言子邑的脊梁骨末端攀爬上来。
让她打了个冷颤。
但她立马冷静了下来,回头顾了一下身后随着的常乐和五爷。
常乐有“将门遗风”,很是镇静,五爷仍旧是冷肃的脸,只是望着李通涯,眼神灼灼。
“李指挥。”
“王妃。”
李通涯似乎有一个习惯,说话之前会向四周看一眼,有时候这一眼会很长,说到第二句才对上视线:
“听闻王爷命人将刘烈弄了出来,我来看看……却看到王妃的马车……”
李通涯靠近了,嘴角爬上点笑,言子邑本能想挪后一步,但挺住了。
“他说什么了吗?”
言子邑急遽地思索着。
——“他说了。”
一愕之间,却是身后的五爷答话:
“他说胡卿言同他说过你的事。”
李通涯和五爷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五爷反身猛地扣住常乐的喉咙,短短几秒,常乐一张脸紫胀。
言子邑一颗心陡然下坠,刹那间便明白过来,但五爷此举反激起她的悍勇,沉声:
“有些事,我们可以商量,若常乐有什么事,也不用商量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王府的王妃,靳则聿今日既然让我过来,便不会不问我的死活,二位可要想好了。”
李通涯抬手制止了五爷,昂了昂下巴示意了身后的院子,五爷朝身后招了招手,常乐被他的人拖进了院中。
李通涯低脸,一只手揉搓了面颊:
“对了,王妃,当年言骠骑杀三皇子,引邢昭入城,欲用非常之刑,这桩事王妃晓得吗?”
言子邑听邢昭说过此事,但那日当着大哥的面,并未细说,她眼皮微动:
“不知道,洛城许多事我都忘了。”
李通涯面颊上的手挪开,抬起一指:
“王妃,洛城之事你记得多少,与我无关,我只说一桩我知道的事。”
“你大伯言骠骑当年,将邢昭困于洛城地牢……头一桩事儿,便是把他扒了……”
言子邑微微一凛,李通涯挨近了一些:
“你言大伯想了一个法子,把牢门砌高,灌污水,没到腰腹,置蛇、鼠等毒物,普通男子一般七日,身子便坏了,邢昭灌了三日……”他嘴角微翘,“你的长兄言泉看不过眼,背着你大伯将他救了下来,主帅被俘,此乃奇耻大辱,邢昭当日困于大局,忍辱负重,之后他的身子……有没有损我不清楚,但……两日前校事处也仿了当年言骠骑的高招,砌半墙,只是此时不同的是,人换了一换,里面是你的大哥,言府长公子言泉。”
李通涯往街底瞭了一眼,这一眼,像瞭进了校事处的底牢。
言子邑顺着他的目光,似乎能看到牢中的大哥。
将视线收了回来,言子邑垂头。
“王妃,你母亲在宫内,你父兄现如今都在我手里……”
李通涯说着也将眼神慢慢横了回来:
“我知令兄言淮也颇通文理,我与王妃叙一典,春秋时,郑大夫祭仲,跋扈专权,郑厉公想借由祭仲女婿雍纠将他除去,雍纠之妻雍姬得悉后十分为难,求教于她的母亲,其母敏慧,晓以“人尽夫也,父一人而已”之义,雍姬便舍夫妇之情而向父亲告密,雍纠死,而其父生。”
“王妃,我引此典之意,其一,在于若雍纠之妻舍父而取夫,下场如何,王妃可有想过?”
李通涯眼色一降。
“其二,此典之说,在于雍姬舍夫妇之情,属下……”
他停顿了一下,那只手一拢脸颊:
“属下知道靳则聿还没动过你的身子,夫妇之情,又如何说起?”
“你是从哪里知道他……没有碰过我……”
李通涯微微一愕,见言子邑眼中含泪——
想来妇人短见,生死存亡之际,竟犹计较此情爱末节!
李通涯面上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鄙夷,很快又隐了,盯着她道:
“当然……是靳则聿说的……”
言子邑语调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那这般他便对我无义了……”
李通涯双手插着腰间,双腿微屈着。
见她眼间微红,辟目一旁。
思到男女情爱,忽然又想到她同胡卿言的关系,转而又道:
“王妃,胡卿言既然没死,那么,王妃有没有想过,若是靳则聿……王妃或许能同他再续前缘?”
言子邑冷笑一声:
“李指挥也不用当我是三岁孩童,陛下会让他活么?”
李通涯换上他平日那种不愿讳言的态度:
“那我告诉王妃,执意不想他生的,一直是我。他毕竟救过陛下,陛下仁宽,或许,或许一直想留他一命。到时候事成,我想,王妃是否再归言府,京中或许无人在意,天高海阔之机,王妃可愿一试?”
“你要我怎么做?”
言子邑不答反问。
“刘烈今日如何说?”
李通涯问的却是老五。
老五这时才吭声:
“他说他能找到胡卿言的落脚处。”
李通涯思索了一会:
“且不论他此言真假,劳王妃将刘烈之言禀之王爷。”
言子邑略显不解:
“然后找到胡卿言,李指挥你就暴……你的行迹可就显露了……”
李通涯显得笃定,脸上是那种硬硬的笑:
“邢昭手底下的禁军,是打仗的一批人,目前来说,靳则聿手上没人了。原本他可以用
秦霈忠,但是当我在城门下提出来,以外邦贼匪做定胡卿言一局之时,靳则聿动心了,若这局棋他靳则聿输了,便是输在此处,秦霈忠手里虽然仍旧有些人,但不成气候,所以靳则聿现在,能用之人,除了我,便是老五。”
——“王爷护卫营的老五从里面带走一个红衣姑娘”——
荀衡的话从耳际飘过,言子邑面色微变。
李通涯很敏锐:
“王妃似乎想到什么?”
问完,李通涯似乎才发现他的另一手一直擎了一支火把。
那火把在街巷的细风中摇摆着,他一移,有烧焦火屑散出来,灰白蜷曲的碎屑落到地上。
没了痕迹。
他端详着火把,对着老五:
“这火有些艳,我素来不喜飘移不定之物……”
言子邑也听出来这话的意思。
饶是她这次非常的镇静,但本能的恐惧还是从胸腔升起,眼看着火把烧动,直熏上脑门。
笃笃——
一辆马车从前头过来,马车的帘布盖着,虚笼笼地微摇着。
马车夫还是平日里的神色。
青莲傍步一旁,脖子微僵,裙摆跟着步子飘飘拂拂,显得灵动,掩盖了那种僵硬。
李通涯欲将火把掷出的手被五爷按了下去,接着说:
“马车夫……”
底下的话便是挨在李通涯的耳边,听不清了。
李通涯斟吟了一会道:
“那王妃先回府,王妃父兄,哦,对了,还有常乐姑娘,属下都会代为照拂。”
说着向她歪了歪脑袋。
帘子一掀,言子邑微愣,反手将车帘一扣。
马车交错而过。
车轮子滚了一会儿,走出巷底,一绕弯,四衢宽绰了起来,比之前更安静,马蹄声似乎在巷中串来串去。
言子邑此时才微微拨开一寸车帘,外头青黄含接的一抹光竖打在她的眼睛上,向内一探的神色:
“你这算是‘险中求胜’吗?他们两个但凡谁要往马车里探一探脸,怎么办?”
第94章 烁光“从何处而来?”
那一束光透过她栖在他身上。
像在他身上留了一寸神来之笔,暗中的一竖亮,从他胸膛的左侧划下来。
路过他随意交叠着的小臂,他的背倚在马车上。
那束光随着马车走,不是很稳定,他的右眼显得有些闪烁,正望着她。
这种时候,竟带一丝慵懒。
言子邑不管他究竟知道多少,先将大哥的事说了。
观察着邢昭的反应,显然是知道此事,那他必有安排。
于大哥的事上,言子邑对他有绝对的信任,思路错综,忽然拧眉:
“我刚想到一个逻辑次序问题,李通涯是才知道刘烈晓得他是陛下的人,但他说我哥已经在水牢里呆了两天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大概知道为什么陛下突然对我哥用刑,而且选择的对象是我哥而不是言侯……”
那日从荀衡府上回王府,本来要在马车里说红莲一事。
却被督军督府和城防指挥营的一群“散兵”打断,那日打断给她的直觉让她不舒服,甚至让她一度犹豫要不要在那个时间点同靳则聿说洛城还有红莲的事。
现在想来,那日傍在马车边上的正是王府护卫营的老五,也是老五去安置的红莲。
虽然结果还是一样,但不禁让她感觉有些悚然。
言子邑将前额的头发往后拨了一下,
邢昭坐在马车里,眼神微微下移。
言子邑也顺着他的眼神微微移目。
“我问你一件事情,李通涯适才对我说,说我大伯骠骑将军言基俉在洛城也对你动过此刑,你在水里泡过三日,他说不知道你身子坏没坏……你……身子后来怎么样?”
“王妃……你……”
“老实点,我现在没空和你矫情。”
“没……”
“微坏,还是完全没坏……”
“王妃,你也……没坏!”
“那我就放心了……”
她四指反复摩挲了额间:
“靳则聿这畜……!”她忍了忍,还是没骂出来:“他居然让我承担这么危险的任务,我还以为他只是让我‘演一演’,他自己演的都是什么碑前披衣的文戏,安全措施还是做得很严密的,刚刚简直了,有几秒钟我确定——李通涯是想直接把我宰了的!”
胸骨一阵刺痛,她按了按胸骨,恨道:
“气得我胸闷,胡卿言在哪里?我要把他找出来,现在就和他私奔!”
邢昭笑出了声:
“王妃问我为何在马车内,是否‘铤而走险’?”
他收起了笑容,面色暗在马车内:
“那我回王妃,非我‘铤而走险’,正是预备此二人‘铤而走险’。”
说着在青暗里看了她一眼:
“怎么?我在这里,王妃觉得此二人能动得了你?”
他的笑轻盈疏懒,但言语间却匿着一种别样的张狂。
言子邑发了一会儿愣,一种感觉爬上耳际。
“靳则聿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通涯是陛下的人?这我不知道,王爷应该早有所察,李指挥是城门指挥史,缉拿探案出身,平日里出言献策,最能直切关要,近来屡屡显得急躁,且要明榜发捕胡卿言,王爷便猜到,胡卿言或许知道李通涯是陛下的人,所以老秦提出‘用劫之计’,他有些乱了……王爷还揣测身边另有陛下的人,刘烈我事先见了一面,将胡卿言那把怀中刃给了他,他问,王爷能否留胡卿言一命,我替王爷答应了……”
言子邑笑了一声。
“你还能替王爷做这个主……”
“在北地,卞虎臣也问过我同样的话,我也替王爷答应了。”
言子邑抬眼看了他一下。
“王爷这么多年,若什么事都要等到万无一失,许多良机便也错失了。”
言子邑缄默了一会儿,说:
“李通涯有一句话说对了,靳则聿如果不篡班夺权,他手里可能慢慢没人了,这是王爷要选择在这个时间果断离京的原因,人心似水,他靳则聿如果这个局面下去,李通涯这种原本的忠属都倒戈了,连自己王府护卫营的亲信都是陛下的人,他的队伍不好带了。”
说着,她的眼神提到了邢昭面上:
“我一直在想,王爷这一局,搞得那么复杂,究竟是为了谁,我今天想到了,王爷可能是为了你,是不是?为了把你‘埋’下来。”
邢昭微微一笑:
“李通涯有一句话,白门楼那日当着你我的面说的,说陛下……仍旧看重于我,他虽然兴许没有什么真话,但这一句话却是真的。”
言子邑一笑:
“你怎么知道?”
马车摇晃了一会儿,邢昭久久不答。
“适才……王妃问我,‘身子坏了吗?’,此言,皇后能答……”
他的右眉微抬,右目在马车里一亮,一刹那,坚毅而碎淡。
“王妃,明白了吗?”
一震颤栗爬上言子邑的眉梢。
想到曾经问过靳则聿,后宫中是否全瞎全盲,靳则聿却说只要她“恭顺后御”便可。
她半合眼睑:
“知道了。”
“这一桩事一直横在我心内,原以为世间再无第三人知晓,今日不知为何,却同王妃说出
来,心中竟有一丝舒畅。”
言子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教父的一类人。
她拇指拧了拧眉心:
“这件事我会带到棺材里,我大哥的事情我相信你能安排好,他原本就是你恩人,我也不谢你了。至于我母亲,她在……”
言子邑忽然一顿,邢昭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那种神色。
微微抬了脸:
“请王妃放心,白门楼一事之后,王爷许多事让霈忠参与了进来,因无职,行事比之前倒方便了许多,他在校事处经营多年,底下人假戏真做这类事,家常便饭,你兄长必然无事。至于令堂,回京后,我在宫内培植的亲信一直有看顾,据我所知,陛下尚未动过杀念。”
当夜
王府千卷堂——
“是陛下。”
靳则聿看了一眼案前的霈忠和荀衡。
荀衡看了一眼霈忠,照他以往的性子,定要惊诧,但今日却生出几分异样的笃定。
这一瞥之间,荀衡猜测,老秦一定还知道些什么。
靳则聿的话将他拉了回来:
“回京之后陛下召见我,为了敲打我,故意提起南都里镇一事,从南都里镇皇子圈田,又过问了军粮一事,所以陛下的‘乱石铺街’并非无的放矢,我当时已起疑李通涯,但就如同邢昭提议刘烈反了,侧证手底下早已有人萌动,人心涣散,故李通涯不论生死,必须是我的‘忠属’。但李通涯并未随行南都,我怀疑身侧仍旧有陛下的耳目,且是我亲近之人。”
“经李通涯之后,我于识人上已不如以往自负了。”
靳则聿低了一眼,再抬向霈忠:
“或许我也有些乱了……那日让老五和霈忠两人去追胡卿言,南都一路都是霈忠安排,老五一直负责护卫……我这里同你赔个不是。”
霈忠面上沁红:
“我如何能要王爷同我赔不是……”
“我只是没想到背叛我的居然是老五,当年二弟……”
靳则聿这一句的声调比之平日,更缓了些,提到二弟,没有再说下去。
“王爷如何怀疑是老五?”
荀衡问。
靳则聿抬手示意了霈忠:
“那日我问霈忠,你如何一眼便认出来是舒妃。”
霈忠一凛,靳则聿继续道:
“你说原本只是感觉,是老五说‘舒妃是宫妃’的,霈忠领校事处,宫中女眷,平日里也只是明池犒赏那般远远一观,老五是王府护卫营的统领,居然脱口而出她是陛下的妃子……当然这些都是揣测,今日这一局,两个人一齐跳了出来,难为了子邑,我也应该同她赔个不是。”
靳则聿向里间一瞥,仰头望了他二人一眼:
“事情便是这样,我今夜把你们两个叫来,不是让你们来对付李通涯的,我放出刘烈这一饵,也是引他们二人穷索胡卿言,我好腾出手来预备后头的事。”
“霈忠。”
老秦听唤,一瞬间人立得笔直,如同在军营里头一般。
“今日是三月廿一,祭祀军将照常例不会延宕至下月,估摸这两日便有旨意。我们动身便在四月,要快,内府人丁,还有王府、言府所有人丁,本王都要一同带走,当然还有你们的家眷,这些内事你同秦管事一道安排。包括王府护卫营的人,我知道你最近也都在打交道,这批人里头有不少是鸿庆年间就跟在我身边的,老五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可是……属下目尚无职……”
靳则聿知他心思,微提唇角:
“事已至此,这个‘权臣’的名我都担了,还不能给你设个职么?各地原本就有督府护卫营,陛下有裁撤之心,到时候看看,让荀衡重新拟条陈,把两拨人并拢到一起,等我们到了西北,便一道领职吧。”
“荀衡。”
“学生在。”
“回北地……书,先不用教了。”
靳则聿抬眼望他,眼中微有深意。
荀衡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微扬:
“多谢王爷。”
“你也不用替他谢我。”
靳则聿果决道:
“陛下既然复你兵部侍郎之职,归北地前,兵辎粮重的调配,各路人马从中计巡,不至班序荒杂。程阆的兵本王也要一并带走,到时候我会逼陛下将兵符交出来,至北地后,当地官僚士绅,霈忠——”
“王爷。”
霈忠拱手。
“你负责同这些人打交道,北地余铁笠是第一道防,我们与之通交绝不会少,”靳则聿又示意了荀衡:
“到时候仍旧由你维系。”
荀衡拱手:
“学生,领命。”
说罢,又拱手:
“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仲劳……孤臣危涕,孽子坠心,或许来去之间,从头至尾,只为一个‘忠’字,虽背叛王爷,绝非为一己私利,王爷是否留他一命?”
霈忠皱眉道:
“是啊,王爷,虽然我有时候恨不得他……但真要……要不弄间牢,关到老死……”
靳则聿沉眉半响:
“我适才说,李通涯无论生死,都是本王的‘忠属’,”说完抬眉看了二人一眼:
“明白了吗?”
见二人一凛,靳则聿补道:
“我既不愿任人宰割,又不愿兴兵作乱,近年来,我于边功心思也淡了些,事有反道而适权者,于变中求存,不耗蠹生灵,或许也是正道。”
“学生佩服。”
荀衡跪了下去,执稽首师礼,便出门了。
“哎……”
霈忠被他这一大礼行得“骑虎难下”,怔忡间也只好仿他跪下磕了个头,忙追了出去。
靳则聿久久不动。
言子邑从屋内走了出来。
收起原本要继续兴师问罪的心,在案上抱臂靠了一会。
回过头去看他,靳则聿朝身侧半抬手。
言子邑绕了桌案,靠在他的椅边。
摩挲着他的后颈。
“这算是王妃安抚本王么?”
言子邑摇摇头:
“王爷无处安放的自负稍微受一下打击,又能重新滋长出来。”
“从何处而来?”
靳则聿问。
“指不定一到了西北,各路拥趸便蜂拥而至。”
靳则聿浮出了一丝微笑。
“我相信,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背叛王爷,王爷兴许会需要安慰一下。”
靳则聿斜仰,望了她一眼。
烛光微缩,言子邑被他这一眼打得脸颊火热,忙道:
“当然不是我,我没那么自恋……自负……”
靳则聿垂目下去,眼神藏了一点黯淡:
“知我者,王妃也。”
第95章 迷局“还有言氏。”
李通涯一路入了王府,细细观察周围变化。
进了王爷的院中,先是看府内的布置,接着打量里头的陈设,见到桌案上紫檀木托里的衣帽,露出一章青黑相间的黻纹,便知陛下的旨意已经到了。
李通涯一宿未合眼,定了定神,靳则聿从内室走了出来。
靳则聿一件圆领石青的常袍,他本就气宇轩昂,蓝缎更显沉肃。
手里是一本诏册,他持着册子一行走,一行示意案上:
“诚如你所言,陛下提出让我以武将之首的身份同两位皇子一道,于三月廿九代祭军将,折子是一早同礼部的衮冕一道送来的。”
见他言行间与往常无二,李通涯心内稍定,但是面上不动:
“陛下此举着实‘高明’,令得王爷无从推托,属下那日说,‘有所应对’,属下想从各处城门调拨两倍人手于西城门,以防不测。”
“还不够。”
李通涯闻言一愣,靳则聿看了他一眼:
“你那日说陛下或有意将我们的人马都集中在出京的路上,这一点提醒了我,我本意让邢昭一同随行,这样想来不如让他留在宫内……”
说到此处,靳则聿将手里的诏册置于案上,五指一落:
“说到西城门,内有你,至于外,我预备届时把程阆的兵调
来,布在城外。”
听到靳则聿这样说,李通涯不禁一惊——
留邢昭于宫内确实是他们的计划,但程阆……
这些年,靳则聿即便是下南都,也未调过程阆的兵卒。
“怎么了?”
李通涯忙掩过讶异:
“这般便万无一失了。”
“对了,有一桩事,还未与你们说……”
李通涯手心起了一层汗。
“胡卿言前两日又‘现身’了。”
靳则聿仰了下脖颈,看着李通涯:
“他夜至言府,找的是言淮。”
如今王府进出,五爷都派人留意着,前两日言淮夤夜过府,但探不着究竟是为什么。
这样一来便清楚了——
胡卿言去找言淮,有透过王妃这一层意思在,这就有些暧昧了。
李通涯收起揣测,询问了情形。
靳则聿略答了他,将胡卿言提出要拨反“通敌”之罪的条件说了。
李通涯听完靳则聿的话——
提了一抹笑:
“王爷,胡卿言永远是胡卿言,只要缓过来,有一息尚存的机会,他就会去争取。他此举应该还是想再入纵横,所以王爷……王爷用不了这颗‘劫子’,陛下虽然对他不义,但他此举恰恰便证明了,他依旧是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陛下,而绝非王爷。”
靳则聿脸上是带了一点欣赏的笑容:
“仲劳永远是仲劳,切中肯綮。”
李通涯回以一笑,拱手道:“多谢王爷。”
靳则聿:
“昨夜王妃同我说,刘烈说他知道胡卿言在京中落脚。”
说着,沉吟了一会,朝李通涯抬了抬下巴:
“此事我便交给你和老五,是捕是杀,你们便看着办吧。”
王府门前,李通涯半眯了眼,举目四望。
靳则聿的态度让他略松泛了些,但是恰恰是这种松泛——
浑身的疲惫像是潮水般涌来,日头袭顶,他将手遮在额头上。
恍惚间,见远巷里一件鹤氅。
一个活脱脱的背影摇摆着从眼前一过。
——“身披鹤氅的胡卿言”——
邢昭的话从耳边刮过。
李通涯有些惊了,提着步子不觉朝前跑了两步。
他同秦霈忠都是缉拿探案的出身,最早干的就是矮脚他们的活计。
跟踪缉捕像融在骨血里的看家本领,临到巷子里头,四面砖影横斜,背脊一凉,才发觉,如今腿脚不便,更不应当独自冒然追出。
后颈猛然被劈了一下!
一阵晕眩——
日头悬在头顶,瑟缩一下,陡然像迎在脸上,耳边是一阵呼唤——
“老李,怎么了老李?”
李通涯摸着后脖子,摇了摇首,秦霈忠的脸凸在眼前,身后带了些兵,正笑望着他。
“是……老秦,是你。”
“你怎么了?”
“我刚才像是见到了胡卿言!”
“怎么可能!青天白日的,王府门前,你活干多了吧!”
李通涯又回了回神:
“你从哪里来?”
秦霈忠笑笑:
“别说了,你和老五不是事多么,如今我就干些杂佐的活。我刚从边郊的山里过来,我在校事处没长什么本事,江湖闻业,识得的三教九流多,前几日请懂堪舆的选了块风水不错的地儿,今日把舒妃葬了,王爷吩咐了,好歹也是宫妃,也不能太过潦草。”
提到舒妃,秦霈忠压了压声调。
李通涯也是一愕,应了一声。
看他身后一队护卫,有些眼熟,抬臂指了指,“嘶”了一声,后脖子还是疼,秦霈忠回身,解释道:
“问秦管事借的,王府的府兵,最近不是胡卿言总冒出来,神通广大的,怕我们埋他妹子,他冷不丁又从哪里冒出来。”
“你不知道,老李,你是没有瞧见舒妃的尸身,太惨了!脖子里横插了一支箭羽,一双眼睛睁着……”
舒妃瞪着眼睛从马车里看他的一幕霎时突至眼前。
李通涯微微一晃。
“你说胡卿言见了,他那脾性……他又是用弩箭的……”
秦霈忠自顾言语:
“我那日当着王爷的面,说得提防胡卿言不知道哪里放一支冷箭,五爷就说增派王爷护卫一事,结果,这埋死人的事就落到我头上了。”
李通涯扶着秦霈忠,问王府秦管事要了一辆马车。
五爷依旧于昨日的平顶砖房里头。
刘烈脸上似乎是鞭痕,常乐脸色发白,跪倚在屋角。
老五背手:“男的动了刑,女的没动,画不出来,便不好说了。”
老五说着,手里摆出几张图纸,画了三处地方:
“刘烈说,洛城的时候言骠骑追杀胡卿言,胡卿言是靠着几处屋房腾挪,得了一丝喘息之机,所以即便这两年有青云之势,依旧备了几处地方,我不知虚实,你看看吧。”
李通涯快速捻过那三张,将其中一张抽了出来,对着屋外放了一眼,老五跟着他出去,李通涯指着其中一张道:“这应该是真的,但是此处不用去了。”
“为何?”
“此处是李兆前在京中给他胡卿言选的地方,一共有两处,去岁言府入那个细作的落脚处,便是其中之一。”
老五露出不解的神色。
李通涯:
“陛下和胡卿言一直知道,御马监的人暗通北境,京中无人指使,乃是五百两一个令,求的是财,是胡卿言建议陛下,回朝时称有外邦匪贼伙同朝内大员,让大伙儿去猜,且在朝中反复宣说。言府那个细作也是他们偶尔发现,原本是要将他作饵,预备对付靳则聿和邢昭的,没想到此人忠于北境,信萨满,是个死士,反摆了我们一道,目的是想从言府入手,散播杀降谣言,造成四方动乱的局面,只是被靳则聿遏阻了。”
老五点了点头,将其余两张抽了,他见李通涯面露疲色,劝他不要去了,李通涯执意不肯。
两人带了人手,来到一处矮房,李通涯眼观、手触,对于屋内的陈设,用过的器物都一一细看,最后,定论道:
“他确实在这里住过。”
老五却什么也没瞧出来:
“你怎么知道?”
李通涯指了指木架上那件鹤氅:
“这是荀衡的,我那日见他穿过,荀衡说胡卿言用手掌劈晕了他,把这件鹤氅拿走了。”
李通涯接着道:
“对了,护卫营里还有人手吗?这一处,还有另一处,我都想让人留看。”
老五皱眉:
“李指挥,月尾祭拜军将才是头等要事,李指挥是否有些舍本逐末?他胡卿言有他自己的打算,未必上赶着要来戳穿你。”
老五觉得李通涯似乎被胡卿言罩住了,把胡卿言看作是一记无形的黑棍,随时都要落下来。
“那这个刘烈呢?!”
李通涯有些不服气,手指点地,显得有些激动:
“他胡卿言的一个副将,要向靳则聿示诚,放出来一个时辰便牵扯到我,老五,你让我怎么放心?!陛下将如此重任交托于我,眼看便只有这最后一步了。”
李通涯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双手强撑着桌案,缓了缓:
“还有言氏。”
老五还是那副姿态:
“言氏回府,王府中毫无动静,我的人昨夜回报,王爷也未有起疑之意。”
老五觉得李通涯是被这种感觉逼上一条邪路,脑子也有些发昏了。
“仲劳……”
他唤了一声:
“我原本是‘二爷的兵’,后来跟着王爷,那年陛下和二爷同时遇危,王爷却派我至陛下那处,不允我动,反是陛下让我去解二爷的困,只是到的时候,二爷已只有尸身了,我拼了一条命将二爷的尸骨带回来,所以府中对我有些敬意,呼我一声“爷”……后来叙功,靳则聿以王府之功为私,只私下厚赏于我,王府护卫营原本不是我统领,是陛下开的口……但我也不是贪功赏,如何说,就如同入了庙门,你原以为只是同土地有缘分,后来发现观音娘娘愿意罩着你,最后发现如来肯垂青眼,便觉得自己这具肉身凡胎有些不一样,若只能择一个,我便是尊了法旨。”
李通涯一笑,人也静了一些。
五爷看他缓过神来了,便说:
“我不知道仲劳你是如何想的,但事已至此,这局棋本就是险棋,陛下要趁着出城‘定局’却是明棋,我们这些人,说句实在话,以王爷识人度事之能,要发觉,也是迟早的事,不如大胆一搏,我从未想过升官发财,高官厚禄,只是把临到眼前的事,做了,便罢了 。”
此乃不计生死之言。
李通涯有些触动了:
“是啊,渔网已破,此时与其补网,不如收一收,赌一赌那未漏之处能不能将大鱼网上岸来。”
他将那件鹤氅抓于手中:
“胡卿言眼看便也是几日间的事,我前些日寻了几个督军督府原先在京中的‘溜子’,跟过胡卿言,陛下既然看重程阆和邢昭,事成之后,我们总能有办法把事情栽到他头上——如同靳则聿所说,死的活的也便无所谓了。”
李通涯闭目,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手握拳,吩咐底下人去取了一碗水。
屋内一看,并无笔墨等物,便让到外头折了一枝。
他将枝头浸入碗中,在案上画了起来,城堞、马道、街衢:
“之前我们的计划太复杂,秦霈忠今日提起弓弩,我便想到,我们可以只用弓弩。”
“那皇子……”
“城门在此处,这是内城堞,我们的弓弩手完全可以布在此处,我们此前围绕的一直是——两位皇子同靳则聿一道从宫中出来,如何利用城门这道关将他们分开,如今我想,皇子车舆必然先行,靳则聿的人马到城楼箭矢所能及之处,便是我们下手的时机。”
五爷颞颌微动。
李通涯看出来了,抚着他道:
“到时候箭矢无眼,五爷你和你的人或许不能全身而退,但……但望天佑与汝。”
第96章 兵临一刹那让他有了千古之感
三月二十九日
城墙遥空是一片阴翳,城墙上是李通涯的背影,从京城西面这个城墙上放眼,鳞次栉比的屋舍,阡陌纵横的巷道,尽在眼中,他收目城下,市幡、酒幌,城角是一个卖栗的摊子,边上是一间茶铺,茶铺和卖栗摊子共用的是一个炉架。再把目野收回到人,城门底,城门边,包括这城墙之上,今日都增了两倍人手,空气有些潮湿,是将近四月天气的那种闷湿,这种潮气从地面的石路延展上来,是一种浩荡缥缈的潮气,他这么多年的城门吏,做事有时候凭的是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微微有些发闷。
他向两侧招了招手,城墙上的一个兵瞧着眼生,正拿着弩机抵靠着墙跺。
使不惯弩机,机括一震,险些要滑手,唰地抬起短弩,差点走脱一支箭矢。
李通涯“啧”了一声。
李通涯向来以严厉著称,但今日不同——
因为这些便是他从督军督府找来的“替罪羊”。
他按捺住到口的责骂,扯了扯衣襟。
舍了他,观着底下的这条灰白的长街。
目及之处,从宫中出发的队伍缓缓地驰过来。
城门之上,浩荡的风气刮过骨颊。
李通涯两手撑在砖墙上,看着那队伍愈驰愈近,一任衣袂飘飞,一刹那让他有了千古之感。
前些日老五那一番话触动了他。
他对于靳则聿的赏识提拔很感激。
但当成帝寻到他的时候,一切便不一样了。
似乎这种“忠君”的念头一直融在自己的骨血里。
成帝找到他的第四日,他忽然明白到帝王的这种赏识,同靳则聿的那种赏识是那样的不同。
那种得天眷之感让他一刹那便坚定了起来。
胸中似乎有一股热液流淌,仿佛一种使命,天地同力。
当他把这个想法同成帝说的时候。
成帝却默然了。
他说同样的话胡卿言说过,说彰河岭之后,他信了命这样东西,之所以信,因为他救的是帝王。
李通涯双目含泪,一任泪洒衣襟。
“大人……”
一个副队走了上来。
李通涯别目,猛然拿衣袖一拭,等了一会儿,又恢复到平日里的姿态:
“都准备好了吗?”
“都预备妥当了,大人……”
此人是北城门的一个副队,李通涯性情乖戾,在城门指挥营并培植不了多少亲信,他算是一个,李通涯为人狠辣耿介,但是不计一切的忠臣态度却让他心折,知道大人此时动了感情,又觉得此时并非动情之时,踟蹰之际,听他缓缓念道:
“魏侯骨耸精爽紧,华岳峰尖见秋隼,星躔宝校金盘陀,夜骑天驷超天河。欃枪荧惑不敢动,翠蕤云旓相荡摩。吾为子起歌都护……”
李通涯顿了下来,“你知道后四句么?”
这一首是杜甫的名句,赞玄武魏公的,他们守城门的虽不通诗词,但这一首却是人人知晓的,犹豫了一下,答道:
“酒阑插剑肝胆露,钩陈苍苍风玄武,万岁千秋奉明主,临江节士安足数……但大人,此时并非吟诗陈慨之时,不若等事成之后……”
靳则聿的队伍慢慢地来了。
王府护卫营的五爷傍在马车边上。
城门的砖额边上,有两根旗杆,正看着旗杆后面的李通涯。
成帝因祭祀之仪典繁琐,天子公侯祭祀只着衮服,天子衮服所绣是升龙,靳则聿是异姓王,照公例,所以袍上所绣的龙纹是降龙。
将临到西城门,靳则聿的手伸出马车外,一条金纹降龙攀悬在马车壁旁。
队伍停在伴当。
“王爷。”
五爷上前询问。
“仲劳人在何处?”
五爷瞭了一眼城门上头:
“李指挥在城墙上。”
“他在城墙上做什么,让他下来。”
老五一诧,目光中闪过一丝警觉:
“李指挥应该是怕……”
靳则聿也不望他:
“怕什么,两位皇子在下,他在城门之上,此举未免落人口实,你去和他说,就说我的话,让他下来。”
“……是。”
李通涯不是没有想过变数。
城门上的人已经照计划将面巾绑了起来,这是他李通涯要让他们“辨不清面目”,最后好说是督军督府这些人混入其间,伺机杀之。
李通涯抉择很快,跟着老五一路从城墙上下来。
四皇子是一副笑盈盈的态度,成帝说此子心智尚幼,不堪大任,故内情一概未托之。
二皇子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李通涯与寻常一般,同两位皇子叙了礼,又来到靳则聿的车马旁。
靳则聿今日并未下帘,这样斜望过去,颌角清晰,显得愈发端敬沉稳。
李通涯目光定了几个弹指,喊了一声:
“王爷。”
未得答,城门机轴响动,一道光渐渐从那长洞中扩延出来。
似乎“天门洞开”一般,气息通转,风骤然间大了,李通涯袍底一动,靳则聿袖袍上的降龙恰好在他目前,猎猎地飘着。
两位皇子的车驾先动了起来,李通涯怔怔地朝那城门望了一会。
“走吧。”
是靳则聿的声音。
风似乎从四面八方刮灌入城门底,五爷步子最稳,他一向傍马斜前,似乎左右都不会错那么一分。
今日却大步向前,在那嵌轴的方孔处停了下来,背身去。
王府护卫营的人一下子拢了过来。
李通涯回首——
城上预备的弓弩手也以从东侧聚拢了过来。
卫甲黑巾蒙面,一边端着弓弩一边向此处逼来,后路已阻。
——是万无一失了。
来到马车前。
出乎李通涯意料的是,靳则聿却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李通涯抬起手,照着城门底下那些弓弩手的地方望了一望。
逆光中,弓弩手的身影影影绰绰,蓄势待发。
靳则聿立在李通涯身前。
李通涯望了望靳则聿。
“王爷……”
他没有立马将手挥下,想开口说什么,思索了一会儿,终究是沉默了。
李通涯看了一眼那弓弩手的方向——
挥下了手。
挥下的一刹那,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箭羽声在城门内划出了一声厉嘶,破风而至。
横贯而入的箭羽先入眼中,接着再是窒碍与死亡。
“仲劳!”
五爷大声一呼,想抬手拽他,另一只箭羽呼啸一声,从他的侧颈贯入。
五爷捂着侧贯而
入的箭身,看了一眼掌中血,在瞬间折断了箭矢。
将那半截箭矢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见老五狠辣果决,已是去了。
李通涯握着喉中箭,扑待死亡,气息裹在腔下,已送不上来。
眼前情境已是惝恍迷离。
那其中一个弓弩手走过来。
将面巾解了——
用一种近乎于玩笑的语气:
“李指挥应该学学指挥营的‘五爷’,你瞧人多干脆,心口一戳就去了,还是不够狠。”
“胡……”
那弓弩手朝身后看了一眼,拇指指向人丛中一人,那人虽然亦是黑巾覆面,但身形极为流畅:
“武将比射人行三,一箭如此干脆,我倒是拔了个头筹,但李指挥你吞着这口气,倒显得我射术不够利落,要我来帮你一把吗?”
突然,从靳则聿身边护卫营的人身侧耀出一道刀光!
城墙的弧顶之下,通光之处,一只头颅瞬间飞了起来。
李通涯没了头颅的身子立了一会儿,手里还维持着紧紧把着箭身的姿势,几个弹指之后,才委了下去。
城墙底下的安静被彻底打破了。
“胡……胡卿言……”
这个名字从城墙底下,像爬在城墙上的藤蔓,一路蜿蜒出去。
阴雨已经渐渐止了,宫宇的黄漆围墙,九龙影壁和宇楼重檐间,今日添了一重霭霭雾气。
但宫闱的雾缭,飘然间却似乎有迹可循,百年沉浮之地,自有其涵载变数之道。
“什么人?!”
拱卫营的人拔刀喝问。
但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停止,靳则聿一人在前,依旧是平日的步态,只是比平日里走得快一些。
荀衡在他身侧,程阆等兵将在后,后头是黑沉沉的一片,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靳则聿一行是从正午门而入,临至奉天门,禁军的人忽然从宫内四方涌出来。
把着这一条道,一直延向阶陛。
雪亮的刀尖拄着,一个个却纹丝不动。
程阆手上是一个包袱布,底下有血渍,像是一颗头颅。
拱卫营的人气焰忽便没了,拱卫营指挥史抬手过而,将刀缓缓插入刀鞘,立在那里,眼睁睁看他们这般闯入宫中。
靳则聿身披披风,临到宫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在殿外执刀的邢昭。
“王妃呢?”
“在路上,一切同计划行事。”
靳则聿颌首,临近殿门,将系带一解,披风落下,荀衡顺势接了。
群臣见靳则聿这般而来,不免瑟瑟,本集于大殿商议对策,此时却像设朝一样,如水地滑作两班,让靳则聿的人燕摆式地插入其中,直至成帝面前,有欲图阻拦的,但是见到靳则聿今日气势,无形无声之际,竟有一股凛然难犯的气象,心生畏意,裹足不前。
靳则聿今日进殿,不拜不跪。
执此“乱臣贼子”之事,依旧是泰然而不骄的姿态。
半抬手,示意了程阆手里那只包袱布:
“陛下,你知道这颗人头是谁的吗?”
成帝紧皱着眉头,但身姿依旧是帝王姿态。
只是底袍微微发颤,明晃晃的黄袍颤起来尤为显眼。
靳则聿的眼神落在他的底袍上,成帝指骨一握,几个呼吸起落间,倒也稳了下来。
成帝斜目一旁,看着边上的荀衡,眉宇低垂。
成帝朗声道:
“他靳王今日进殿不跪,你也不跪了吗?”
靳则聿背手身后,依旧纹丝不动。
荀衡锁眉,却也没看靳则聿,只斟吟了一会儿,撩袍下跪:
“臣荀衡,请圣躬安。”
成帝哼笑一声:
“圣躬着实难安啊,看看吧,此究竟何人头颅啊?”
说罢背手身后,朝着殿前唤了一声:“程老将军……”
“臣在。”
程阆持着人头,朝成帝拱手,此刻行动之间,恭敬一如往常。
“孤记得,去岁冬日,卞虎臣的脑袋也是你送来的,此刻便劳烦你再解一下吧……”
程阆道:
“是!”
李通涯的头颅在殿中一现,一双眼睛是睁着的。
有人被此头颅所赫,昏厥了过去,殿中突然有一人放声大哭起来,一看居然是老臣萧相,群臣心中无不诚惶诚恐,此一号泣,牵动肠肺,此情此景,与逼宫无二,满朝文武适才商量对策时,有激愤者,豪言“君辱臣死”者,此时却无人敢站出来,一时羞愧不已,殿中咕咚一声,跪倒一片,恸哭之声不绝。
“陛下,李通涯是臣一手提拔,骨鲠之臣,于臣尽义,于陛下尽忠,有目共睹,今日西城门行刺,他竭力护我,却被贼子所杀……”
成帝听着靳则聿所述,虎目缓缓抬了起来,与靳则聿在殿中相接。
靳则聿丝毫不避他目光,接着问道:
“陛下可知这贼子是谁?”
“不知。”
“是胡卿言。”
“他人不是在校事处……”
靳则聿打断他:
“胡卿言从校事处逃了出来,这事陛下不知道吗?”
此语等同诃问,成帝一怔,但迅疾一转:
“他人呢?”
“乱刀之下,尸身不全,便不拿来污陛下的眼了。临死前,他当众说是陛下寻机放了他,纵了他来杀我,胡卿言的话不可信,但臣还是要来问一问陛下。”
第97章 宫禁他和靳则聿似乎都入戏了。……
成帝冥神半晌,缓缓吐出一句话:
“宗封和宗承呢?”
殿中群臣忽然一阵欷歔,似乎此时方反应过来,两位皇子不知身在何处。
“两位皇子亦受到惊吓,臣将他们二人安顿在王府歇息。”
靳则聿回答得极干脆。
虽挫跌如此,但成帝帝王之气不减,仍着身姿。
目光落在了殿外:
“来人!”
拱卫营的一班人从后殿涌了出来,人虽不多,但殿中所能陈者有限,一时便呈排闼对峙之势。
靳则聿身侧,程阆腰间锋刃一亮,指抵刀锷,刀身磨鞘。
“程老将军素以‘老成持重’为名,今日之刀,若全然出鞘,有人便要担篡窃之名,可想明白了?”
成帝昂首而立,话锋是直指程阆,目光却望向了靳则聿。
程阆一时不答,只握了握刀柄。
“慢着!”
一个高亢清朗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身,是邢昭缓缓从殿前的光影中走出来。
他以袖里惊魂刃称名天下,平素不持兵刃,今日手里拖着一把半人高的长刃,刀尖直欲触地。
一路行来,伏跪在地上的“臣子们”不由自主地退膝。
成帝一脸的严峻,目光朝着殿内的臣子扫了一遍,微露出失望的神情。
“哊,孤还忘了邢将军,来吧,都来吧,事已至此,孤也没什么好怕的。”
邢昭立定在中间,神情有些异样。
忽然,那把长刃在殿中一闪。
刀锋却直指靳则聿的方向。
成帝眼中闪出光来,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但帝王的惶惑亦有根桩,只睁大了眼睛望着邢昭,
但听邢昭朗声说道:
“王爷,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若有什么话,自是可以同陛下好好说,请程老将军把兵刃收起来!”
邢昭的话像是从底下直通入藻井,再从那繁复的图样中灌悬下来,直贯入每个人的耳里。
成帝显然有些激动了。
群臣中忽然有人喊道:“邢将军有大义!”
“人伦之大,父子为先……”
靳则聿将这句话复念了一遍,耐人寻味的语调。
邢昭候唇微动,似有片刻犹豫,接着缓缓道:
“王爷,虽说我父族人并非你亲手所杀,却是你带兵而灭……王爷于昭,是佛是魔,是父兄还是宿仇,真幻难辨……昭如今自问万题皆能破,此题却终究破不了……”
邢昭提眼相望,同靳则聿抬起的目相碰了,一触之下——
竟意味深然。
荀衡滚了一下喉头。
靳则聿:
“戴厉曾说‘杀其父,而怜其子,又令在左右,此为取祸之道’,这
话南都他又说了一遍。”
听靳则聿如此说,成帝倏然一笑: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戴厉有些见识,只可惜,靳王未听进去。”
“陛下错了。”
成帝已经许久未听得“陛下错了”这般言语,刀斧一般斫向心口,一时语塞。
靳则聿看着成帝,目光炯炯:“我当时答他‘靳则聿成也于此,或许也终将败于此,只是时日未到而已。’”
说完转目看向邢昭。
邢昭微微有些愕然,眼低了下去:
“但……昭是禁军统领,王爷也只能是王爷……”
“邢昭……”
成帝声音沙哑,唤他一声。
“靳王今日执兵入宫,既不唤‘符玺郞’,究竟是何目的,说来听听罢。”
成帝适才听闻靳则聿扣押了两名皇子。
彼时出于帝王至尊,便不能开口“谈条件”——
一开口便是全然地示弱,成帝一直在寻时机。
此时邢昭所为,不啻于对靳则聿的“反戈一击”,成帝开国之君,对“稍纵即逝”四字之把握,洞入骨髓。
靳则聿凝视着成帝,又仿佛不在凝视着他,像是在这四方宫殿中凝视着莽莽乾坤。
他一字一顿:
“我心中所念,并非关于他人,时常也非关乎陛下,若说关乎天下生灵,也未免托大,只是知行之间,我当作何为,不违己心,作为‘人臣’,我再退一步,向陛下提请,北藩于边,若陛下再欲赶尽杀绝,我便要有一些不敬之为了。”
靳则聿说着,从腰间解下那枚‘人乘龙’佩,示意了成帝身旁的公公。
黄绿相间的配饰在他一抬手之间,流动出一种姿彩,与此时的气氛殊异。
那公公虽也受了些惊吓,但机敏犹存,不知从何处托出一个盘来,接了过去,奉至成帝面前。
成帝收了那佩,端详目前,问:
“不敬之为是指?”
“届时陛下自然知晓。”
靳则聿今日应对异常干脆,且丝毫不掩机锋,接着说道:
“此外,臣之岳母言侯夫人留于皇后宫中侍奉多日,内子焦慌,此时正在殿外,无需陛下着人去请,臣派人护送内人至皇后宫中,将岳母迎出,望陛下允准。”
——
这便是“不敬之为”了,殿中来去,如同高手过招,来去之间,隐然可见。
成帝自然也听出来了。
但成帝独制朝局,亦非无招可接,他忽然唤了一声:
“邢昭。”
“臣在。”
“你是禁军统领,职责所在,你领着靳王的人,同靳王妃一道去。”
“陛下……”
“靳王都说了,为‘天下生灵’计,以绝天下之谤,安有谁敢弑孤焉?”
言子邑站在殿外,里头的情形听得清清楚楚。
看见邢昭从殿中走出来,与意料的一分不差。
若让禁军之外的人,甲胄进了内宫,帝王的面子便搁不下了。
靳则聿判断,成帝拿稳江山之后,虽有安适沉变,但骨性犹在,一触事,便立马复苏起来。
若知道邢昭有意顶他靳则聿,反会差使他。
有羞辱的意思在,但也是手段,做给所有人看的。
前两回走过水阁廊桥,遇到的都是胡卿言。
昨夜她“幻想”过今日情景,都是她杀入殿中,拿出她女警执勤时的气势,甚至还有BGM的。
邢昭今天和往日不一样,并肩走的时候,一种感觉屡屡流动着。
廊桥底下,水声哗哗,润石而过,顶入喉头的那种幽噎,却透着几分暧昧。
戏是戏。
但真正演的时候。
他和靳则聿似乎都入戏了。
演出来和剧本相差不大,但是因为入戏,有了情感,感觉上很模糊,有一种真假难辨的东西,很微妙。
皇后宫中是一张湖蓝底的长毯,白鹤、孔雀交飞其中,密织紧促,繁复中透着华贵之气,从殿前一路延伸进去。
一丛身穿拱卫营甲胄的背影——
前头一人拱手于皇后身前,似乎在禀报什么。
言子邑反应过来——
成帝也不是没有准备,但他们来得太快了,拱卫营的人一定是赶着把殿上的情形知会娘娘,但显然并未来得及讲全。
皇后娘娘是端立在殿中,见他们进殿,是愕然的神情,睁大眼睛望着邢昭的方向:
“靳则聿甲胄上殿,你们这是要来做什么……邢昭……你不是……”
那拱卫营的人回过身,一双三角眼显得阴鸷,言子邑认得这个人,脱口而出:
“是你……”
那池指挥一愣,目光也移向她身侧的邢昭。
“劳皇后娘娘屏退左右。”
邢昭忽然开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声腔。
言子邑转脸看他,他环视一眼皇后宫中,目光果决而厉辣。
皇后宫中宫女太监被他气势所慑,还未等皇后开口,便纷纷退了下去。
唯那池指挥带着拱卫营的人未动,显然是“皇命在身”。
言子邑见他手里本能地去握着腰间的长刀。
待殿中之人退了干净,邢昭疾往前走了两步,一切都像是来不及看清——
一丝白亮从池指挥脖颈里刮过,血登时染在那白鹤的脖颈上,触目惊心。
轰然倒下的一瞬间,他的手还紧紧扣在刀柄上。
皇后脸上厚扑了一层粉,但毕竟拥盖不住年纪,一阵青苍从白腻中透出来——
一时被吓住的神色。
“皇后娘娘,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你说……”
皇后娘娘语调有些颤抖。
邢昭抬目看了她一眼,她又接着一颤,双掌交叠着,像是用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
邢昭沉声:
“此人曾于程阆军营,唆使手底下兵将,欲图玷污臣妹,劳烦皇后娘娘代臣向陛下详禀,此人当殿被王妃认出,臣便杀之。”
言子邑感觉他这个举动和原计划有些出入。
但此时此刻,作为一个“队友”,只能看形势配合。
皇后娘娘强自镇定,看着地上的尸身道:
“他适才说,你于殿中拥君,你既已心向陛下,如何能做这般事?事后陛下……”
皇后娘娘嘴唇发干,舐咬了一下嘴唇,像是下了一个决定:
“不如说此人被王妃认出来,本宫为大局计,命你杀之。”
邢昭长刀一收:
“那如何上禀,臣就不再过问了。”
此时,殿后突然传来骨碌一声,像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殿中一下子很静,所有人的耳根都似乎圆融起来,是水沿着桌案滚落到地上的声音,像那种夜间的更漏声,一滴一滴,滴入人心旌。
邢昭抬掌向前半推,身后两个心腹闯入后殿。
一个身着艳丽宫服的娇俏身影被拖了出来,一头在挣扎,一头却叱喝着。
钗鬓经不起拖拽,一下子就散了,临到跟前,才看清是三公主。
别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忙看向皇后娘娘,欲图朝娘娘跟前爬。
“那敢问娘娘,三公主又是因何而亡?”
第98章 复炽言子邑也不免一凛。
三公主虽娇养在皇后膝下,却非皇后所生,爬过去拼命拽住皇后娘娘的裙摆,就仿佛落水者拼命攀住船舷。
“母后,您不能因为您和他……就弃儿臣于不顾啊母后……”
言子邑心里一沉。
邢昭朝三公主招了招手。
或许他招手的姿势太过俊美——
三公主见皇后没有反应,竟然提裙走了过来,跪到他身前,用哭哑了的声音喊:
“将军……将军……”
“公主老实答我一问,我便不杀你。”
三公主似乎看到了希望,点点头。
“你是如何知道我同皇后娘娘……”
他伏身下去,一手把了三公主的脖颈,越过她看着立在远处的皇后,似乎锁牢了她一切的感官。
言子邑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了,邢昭这种嵌入骨髓的魅力原是收着的。
平时只是——自知而不用。
言子邑正视前方 ,不知为何,都有些不敢看他。
稍待一刻,三公主的鬓发乱了,发髻上的一支簪尾‘斜出’,闪在言子邑的余光里。
随着她的答案掣动着: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一回来找母后,宫内无人,看见母后的手在将军的……”
——
完了,蠢死,言子邑心想。
邢昭手指微动,三公主后面的话便没在了喉咙里。
邢昭抬头看着皇后娘娘说了三个字:
“用弓弦。”
皇后瞪瞢。
言子邑也不免一凛。
邢昭似乎觉察到她的反应,侧过头,望了她一眼。
她觉得这一刹那就像胡卿言在看她——
直觉告诉她这一眼是有欲望的。
杀戮奔腾在血液里,在身边这具冷静的身体下,深含的欲望。
邢昭依旧看着她:
“别污了王妃的耳目,廊外了结了吧。”
廊外是鞋底狠搓砖地的那种声音。
磨在心口上,一颗心直直地跟着这种声息往下坠,坠至岑寂。
那两个兵进殿来复命,邢昭点了点头,再问皇后娘娘:
“娘娘尚未答我,三公主究竟因何而亡?”
皇后娘娘一时答不上来,短短时间,添了一种被斫伤了元气的委顿。
适才那种无声的想象,让言子邑忽然想起学过的《刑统》,自缢与假自缢的那两张对比图。
只是那吐着舌头,脸色发紫,双手握拳的女吊尸换成了三公主的脸。
言子邑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样吧,我今日既然来了,便替将军把责任担一担,劳皇后娘娘上禀,三公主曾数番言语得罪我,我因‘心胸狭窄’,迫她自缢了,皇后娘娘为大局计,不曾拦阻。”
“多谢王妃。”
是邢昭答。
言子邑忽然一想:
他大哥杀成帝一个儿子,她又杀他一个女儿,且都是行三,都有‘阴差阳错’的成分,这是怎样一个巧合!
细思极恐,不免有些心惊。
念头一转,立马想到言母,赶紧把这些抛开,对着邢昭说:
“先把母亲接出来。”
邢昭点了点头。
命人提了皇后宫中的傅嬷嬷引路,因前番婚仪等曾受她恩惠,言子邑吩咐,邢昭的人便添了几分客气。
嬷嬷是老宫人了,经过事,显得不卑不亢,一路引至偏殿。
言母见到言子邑的一刹那,第一反应是提袖,半捂了脸,泪水泉涌——
这是在久处困境之后见到家人的反应。
言母虽不是自己的母亲,言子邑却有些触动了,两个眼眶各自湿下一滴泪下来。
凉凉的。
但她明白此时绝非“对哭”的时候,稳了稳心神,拉着她的手说:
“母亲,我们走。”
言母一张脸皱成一团,泣声不止,难于行动。
言子邑看着她,带点幽默的意思:
“母亲,纵使母亲姿丰绝世,这么个哭法到底也有些影响美貌,要不我们切换个‘梨花带雨’式的?”
言母哭着笑了,样子是有点孩子气的。
从屋里将她扯了出来,扯棉拉絮的感觉在言母见到邢昭的一刹那止了。
言母主动切换到了“梨花带雨”式。
手指抚着淌至颌下的眼泪,那种很微妙的低首。
言子邑有点明白了自己的“前任”与她搞不好母女关系的原因。
想到雌竞,忽然想到另一人,对着嬷嬷问:
“对了,苏竹如呢?”
嬷嬷似乎有难言之隐,言母脸色也微变。
想到来之前询问靳则聿的态度。
靳则聿的答复也很微妙:她若愿意出宫,便一道带出来,若不愿意,便随她去吧。
苏竹如的这间屋子很特殊,屋内的窗户紧闭着,每扇窗都糊了纸,日光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像照在那种珐琅无机玻璃上。
沉默让言子邑看着她。
她坐的那个榻是最落光的,穿着她平日里常着的那种翠绿。
整个人浮而清,只是袖口一动,小腹似乎微隆。
言子邑近乎以为是错觉。
但若不是错觉——
第一反应这不是三弟的,若不是三弟的,那这个孩子会是?
情势不容纠缠,言子邑将靳则聿的态度传达了一下。
苏竹如一如往常浮了一抹笑,仰着脖子,却没有看她,依旧带着她的高傲:
“如你所见,王府我自是回不去了。”
这便是答案了——
言子颇为不理解。
或许苏竹如因爱生恨,要和靳则聿的“终极对头”发生关系。
她可以理解“因爱生恨”这种情感——但不理解苏竹如这个恨的出发点在哪里。
“靳则聿……那日陛下,陛下命我为长固夫人,我在帐中说完一席话,靳则聿在军帐里看了我一眼。”
苏竹如手从小腹上松开,反撑着榻缘,像是望着很远的地方:
“在那一眼之前,我心里都是他,即便是做不了‘王妃’,即便是两府相隔,每日间,听听他练兵的消息,也是心悦的……但那一眼之后,我发现,对他,我再也不能提起半点心思了。”
言子邑脑中模拟了一下靳则聿的眼神。
同适才邢昭看皇后的眼神重合了——
身为女人,她太懂这种感觉了。
皇后娘娘在这样的眼神之下。
这辈子都不可能对邢昭有什么欲念了。
就如同惩罚一颗热腾腾的心脏——
将它放在速冻箱里冻一下,再拿出来。
要它同之前一样蹦跶得肆无忌惮,是很难了。
苏竹如的眼神洸惶迷离:
“我虽与他无缘,却自认能解他心境抱负,可那日劝进,他却不领情。他还说,他若是靳王,当你王妃所待,若是庶民,便当你妻子看待,珍之重之……今日我将此言传之于你,你可欣悦?”
没有回答她“欣悦”与否的话,言子邑只低头笑笑:
“弟妹自行保重。”
背身将要出屋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他们都说我‘别有一番坦诚’,那我今日便坦诚,弟妹你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我,他这个话其实是对你说的。他若真要‘进’,不需任何人劝,王爷从来没有想要进过。”
这或许是她辈子最恰到好处的“违心之论”。
靳则聿应该自己有一番“进”与“不进”的挣扎,但最后选择了不进,这个过程他不会同任何人分享,包括她。
珍之重之这种话是拿来“镇压”苏竹如的,靳则聿对于“弟妹爱上我”这种骨子里是非常反感的,但又不能明说。
但她有把握,这个话会传到成帝的耳朵里。
离了苏竹如气息沉滞的屋内,言子邑似乎缓过一口气。
于院中再度挽过言母的手,稍带一点严肃道:
“靳三夫人怀胎一事……请母亲务必不要同父亲提及……”
言母绝非一般愚妇,话一出,一张脸赤透:
“邑儿……我决计……”
言子邑:
“不不不,母亲,我知道您对言侯的感情,他对您的感情也是一样的,他这次遇着您的事,方寸大乱,我原本有些不理解,一直觉得言侯从白门楼这么一走出来,显得我们整个洛城一条线都没什么章法,格局止于‘草莽英雄’,现在我有些理解了,我们考虑的只是您在宫内的安全问题,言侯却不一样,每一刻都是煎熬,但我知道,若真有什么事,恐怕您也不会活着了,只是……”
言子邑偎低了身子,有些感同身受地说:
“有些事,自己放在心里,扛一杠,未必不是上策。还有……靳则聿答应我,他请就藩镇,我们言府也一道走,不留在京城了,时日一长,京里的事过去便也过去了。”
——大殿之上
听完荀衡代靳则聿拟的奏呈,成帝眉头动了一下。
荀衡在朝中向来以音声为称,语条律畅,抑扬折转,句断常与人反——
反
者,道之动。
亦有人赞其音腔得道家精髓。
五百来言读毕,似在殿中回响不绝。
只是成帝万没有想到,那日靳则聿在后殿提出的“鹿谷关”设二道防,便是他此时此刻的“条件”。
未免显得有些太少了。
靳则聿看出了成帝的疑虑,就奏中涉用兵马一事言道:
“此奏疏是前日拟妥,故奏疏中提及原本臣拟带禁军两万兵马,但如今看来……”
靳则聿说到此处故意一顿:
“臣便只带程老将军北营的兵马,并之奏中所提臣南下所培部分兵马,替陛下戍守西北。”
“还有呢?”
成帝于震惊中慢慢寻回了他的厉辣。
靳则聿浮了一点笑意:
“四皇子与臣颇为投缘,前番回京,于众臣前唤臣一声‘王叔’,尤感亲昵。”
成帝双目微微一闭,亦带了一丝笑意:
“明白了。”
“那便请萧相拟旨,请靳王为其师,于西北随靳王习学兵法,于他也是助益。”
萧相哭得眼皮浮肿,听到让自己拟旨,于人丛中勉力应答。
靳则聿依旧不动,只点了点头。
成帝急遽思索着,群臣当殿,他靳则聿若不“领旨谢恩”,他帝王的这条阶陛,今后便难行了。
他需要一个“符宝郞”。
成帝将双手从背后释出,提了提袖袍,露出一指:
“对了,再拟一道旨。”
“孤允准北瓦和亲之意,五公主册封‘和固’公主,陈季礼……”
“臣在!”
礼部尚书陈季礼应声而出。
他因屡屡‘抗上’,成帝前番赏了他‘休沐’。
今日万急,不知为何却想到了此人,议事当口派拱卫营的人从府内接来。
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季礼整了整朝服官帽,从班内中走出,却不同萧相之滋昏难行,端立于殿中,先朝成帝一礼。
成帝:
“我朝还尚未有公主远嫁,前朝公主出嫁,送嫁是怎样的章程?”
“照例,一位宗室王爷、一位正使、两位副使,然后礼部文官中择品行端方之人留于观礼,护卫营遴选两队兵马,与公主一道,永留外邦。”
陈季礼熟透典籍,应答自如。
成帝:
“那这位宗室王爷,便是靳王,正使便请荀衡任之,礼部观礼之人,便是言淮吧,他是你一手带出来的。”
“言二公子状貌有礼,行止有度,可当此任。”
陈季礼一揖而起,接着踅足转身,对着靳则聿朗声道:
“王爷,礼不可废,请王爷领旨谢恩,以释群疑而绝众议也!”
礼部尚书一身正气,操履纯正,此时殿中竟被他的忠勇刚直所感,那些俯伏在地上的也纷纷站了起来。
靳则聿看了他一会儿。
撩袍下跪:
“臣谢陛下隆恩。”
第99章 当续“保重。”
京郊——
天阔地远,苍穹于顶,笼盖寰宇。
风不劲,云却变幻得极快,似凤鸟展翅,翔至远端,连凤羽的形状都勾勒得格外清晰。
底下车马如蚁,密稀纵横,俯观,如群山一般绵延,陡缓交接。
荀衡仰天一望,勾起一抹笑,目光回到眼前的邢昭身上:
“你那日在殿上有几分真戏,几分假意,只有你自己明白……当然或许王爷也明白。”
荀衡张开臂膀,邢昭也扯了一抹笑,倾身向前,两人虽隔有半寸,臂膀却扎实的在肩背上一拢。
荀衡搂着他的时候,面色转肃。
他的低音炮显得有些动情:
“保重,你自己小心。”
邢昭右手作拳,在荀衡的背脊上捶了一下:
“保重。”
荀衡退开一步,低下目,有些微压的眉尾动了两下,也不再看他,背手往空阔的地方走去。
远处半抹荒烟,半山的笔陡被遮蔽,恍若画中留白,郊外的凉草,荀大夫踩着,文人侠客气,踩出一种离行悲感。
霈忠离得有些远,不自觉清了清嗓子。
迟迟走不上来。
邢昭转目言子邑。
言子邑走到他身前。
“王妃,那日昭逾越了。”
言子邑明白他说什么,和婉一笑:
“你倒是跑我跟前‘忏悔’了……白门楼的事,我也一直想对王爷坦白从宽来着,王爷……没给我机会……”
言子邑离近一步,挨在他胸前低声道:
“你在京城能独撑几分气象,我们在北地就能得几分安稳,我明白,你从来没有想取代王爷,只是一直想成为王爷那样的人。”
言子邑踮起脚尖,邢昭微微有些错愕,但也顺势倾身下来。
言子邑抬起手臂,同荀衡一样搂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背:
“兄弟,你自己保重。”
正准备要撤手,邢昭的手臂按了她的肩膀。
接着耳边传来他温润的嗓音:
“王妃完全不需要为白门楼的事自责,因为王爷自己……”
邢昭后面的声音压得很低,隔空像骚在耳垂上。
言子邑听完也有些错愕,仰起脸,近距离对上他的目光,清澈明晰。
言子邑胸口一阵难过,顺着便把头低了下来。
扭头过去,霈忠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一时也没收住,眼眶红了。
言子邑自顾往前走,没有回头。
轻提裙摆,脚下是踩草的声音。
想到他们都走了,邢昭在京以后的日子,一阵伤感又袭来。
往日的种种现在眼前,梯云楼中的潇洒,南都殿前鬼神莫近的身手……
任由眼泪抛洒,步子却是笔直地往王爷的马车迈。
见四皇子在马车边仰着头同马车里的靳则聿说话,站住了。
靳则聿也没从马车里下来。
四皇子是一脸的崇拜。
“王叔,到了西北,我跟着秦司卫一道料理护卫营的事可否?”
长途跋涉,马车内一应俱全,还在旁设了一张案几,上面放了一套茶具,靳则聿看了他一眼:
“西北道里辽远,壅闭苦凉之地,皇子瞧着倒是高兴。”
四皇子摇了摇脑袋:
“父皇让王叔做我老师,我可高兴呢,虽然他们说……”
“说什么?”
“说我这个皇子像个‘质子’,但能在王爷面前听教,又不被困在宫内,于我而言,欢喜得紧。”
靳则聿看了看他:
“那我便教你第一桩,若是想安稳当一个‘质子’,便应韬光养晦,而不应请事。”
四皇子思量了一下,望见言子邑过来,忙说:
“婶子来了,先不叨扰老师。”
四皇子像去郊游一样,带着一脸的兴奋,跑到她面前,先作揖道:
“婶子。”
言子邑蹙眉:
“叫我‘王妃’吧,别扭得很。”
“那好,我既敬重王叔,也应该敬重婶……敬重王妃。”
看着有些雀跃的四皇子往老秦他们那里迈过去,言子邑愣了一会儿,走到王爷马车边。
在马车边上仰头。
抬手,指尖抚着那张几案。
王爷正在从马车边上的茶几取茶,这是她指导工匠设计的,类似于动车“小桌板”,就是打的榫铆结构,固定的,不能“收起小桌板”。
“我说王爷这辈子绝对不乏各路‘拥趸’来增强自负,说完,陛下的儿子便来了。”
靳则聿轻笑一声。
“王爷,你‘识人’的功力恢复了吗?这是真天真还是装的?”
靳则聿眼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答:
“三分是装的,七分是真的。”
“这个度……”
言子邑忽然想到了邢昭,朝来的方向一瞥,忙又缩回来,靳则聿看了她一眼:
“他不一样,九实一虚,得天独厚。”
默契如此,言子邑垂头一笑,言子邑从侧壁绕道车前,朝着不远处同右焉拉在一起的青莲摇了摇手,自行提裙上了马车:
“王爷不同他送别?”
靳则聿:“……”
言子邑抚着他的脸,将他的脸转了过来,双唇压了上去。
靳则聿顺势在她的唇上辗转了一会儿。
离开的时候闭着的眼睛缓缓张开:
“你哭了?”
言子邑将头磕在靳则聿的肩上,
“别动。”
言子邑: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一搂他,忽然有一种‘悲凉’袭上来,就哭了,但又不想他们看到我哭,扭头就走了。”
“你是担忧他独留于京中,为人所害?”
言子邑在他肩膀上点点头。
“陛下暂时不会动他。”
靳则聿笑笑,“至于你所忧者,你同他相识,至今多久?”
言子邑正起身来,“对啊,我们其实也没认识多久……”
“他有处‘仇’之能,轻重长短,尺度之确,非常人能及,你毋虚替他担忧。”
靳则聿忽然眉拧一紧:
“你‘搂他’……”
言子邑忙又凑上
去亲一下:“体验一下搂一搂‘平章三俊’是什么感觉,王爷要不也下马车体验一下?”
靳则聿向马车外看了一眼,接着就了一口茶,似乎是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换过她的语汇:
“罢了,本王近日才‘体验’过。”
青莲本想去服侍王妃,奈何被右焉拉着,虽然没了常乐,但右焉是个停不下来的性子,陀螺一样,简直连伤感的时间都不给她。
“青莲姐姐陪我一道去五公主那里。”
“不妥吧,我毕竟是王妃的人。”
“不行,我得找人说话,若要停下来,想着要同哥哥分别,我又要哭了。”
听她这么一说,青莲也只好随着她一道去。
朝中还未出嫁过公主,言淮作为礼部文官,筹措应备,言府那摊子事却已顾不过来了。
这几日拔程,更有诸事与公主商议,见着右焉过来,先与公主一礼。
右焉是谁都能熟的性子,几日之间,已是“言淮哥哥”般喊了起来。
言淮调侃的性子上来:
“你不同你‘邢昭哥哥’作别,此时此刻,你这个妹子应该梨花带泪,哭得泣不成声才合‘妹道’。”
“二公子!”
是青莲出声。
言淮一笑。
五公主探出一张脸来。
眉目间别有一番忧色,望向远处的林中。
右焉本来要同言淮辩两句,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向林中。
“五公主瞧什么呢?”
“不知道,感觉……”
右焉望着远处黑黢黢的林子,摆了摆脑袋。
“被你这么一望,感觉那里头有什么,像是林子里生了眼睛,往这里望一样,凉飕飕的。”
五公主脸色一白,巴掌大的脸,显得楚楚。
右焉性子精细,“公主你别怕,王爷大哥哥同王妃姐姐都是好人,定会护你周全的。”
五公主点点头:“我从小别的本事没有,便是识人,父王有时识不清人,便也要让我辨一辨,王妃,我一见她便知是个好人。”
远处林中,有一匹马嘶鸣了一声,一只手压着马首,安抚着,马渐渐安静了下来。
“胡……”
“改个称呼吧。”
“老大。”
“送亲至北境,寻常是一位宗室王爷、一位正使、两位副使,礼部文官留下观礼,再留下两队护卫……我相信靳则聿不会亲自送至北境,他们取道西北,队伍便少了。”
“老大,此举是否太险?”
“你自己就要娶媳妇了,不容我搏一搏?”
“……也是。”【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