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订婚
楚黎从黑暗中渐渐恢复意识。
她好似变成了泥塑, 睁不开眼,也动不了。
女人在旁边打电话,声音像隔了一层水膜传到耳内, 听不太真切。
“……人接到了。祂的分身丧失了一半力量,几个傀已经将祂绊住,我在回程路上。”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女人冷肃的语气稍稍柔和。
“是啊。祭礼将至,如果一切顺利, 以后我们都能摆脱命运。”
谈话很快结束, 车内只剩冷风系统运作的声音。
随着时间流逝, 楚黎渐渐能感知到身体的存在。
她闭着眼, 尝试动了一下手指,身上很虚软, 想要与女人交手是不可能的。
只能积蓄力气, 用在最合适的时机。
隔着眼皮,她感知到光源在头顶, 且明亮柔和, 应该是车灯。外面还是黑夜, 说明距离被女人带走, 还没有超过十二个小时。
祂还活着吗?
脑海里无端跳出这个问题。
失去记忆前, 最后看见的场景清晰刻在记忆里。只要回忆, 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就扑到脸上。
狂乱的触肢、满地血肉、失去人类特征的面容……
之前被捅了许多刀, 楚家人都拿他没办法。但这一次, 他明显虚弱了很多。
女人将她带走前说的话,楚黎还记得。
那天觋楚在楚家别墅找到她,面容有倦意,是因为帮她付出了代价吗?
楚黎心里涌起一股很复杂的情绪。
可当想起被触肢拍成血泥的人, 这种情绪被压了下去。
惹怒怪物的下场,就是这样。
那只温柔抚摸过她脸庞的手,随时都能捏碎她的脑袋。
不要再生出多余的情绪。
楚黎暗暗告诫自己,同时感受到身上的虚软感消失了大半,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
紧闭的双眼毫无征兆睁开。
车窗外,天色已经黑透,弯月高悬,低调轿车行驶在狭窄国道上。
一侧是山,一侧是防护栏。护栏下数米,未开发的森林郁郁葱葱。
开车的女人正是楚嵊的同伴,上次侥幸从觋楚手下逃脱。
她敏锐察觉到动静,扭头看来,目光讶异:“你竟然醒了——”
她的话被扑来的楚黎打断。
方向盘上多了一双手,楚黎面容沉静,眼里带了点破釜沉舟的厉色,狠狠往另一侧打到底!
“你不想活了!”女人反应极快,用力往相反方向拧。
轮胎不停转向,在路上擦出白烟。
混乱间,车子彻底失去方向,女人及时松开了油门,它还是因为惯性,一头撞破护栏,直冲矮坡下的森林。
车身翻滚旋转,狠狠撞上粗壮树木那刻,楚黎的左手腕忽然一烫。
红绳铜钱褪去伪装,变成一根细细的黑色触肢。
它瞬间变得庞大,将楚黎完全包裹在内。
冰凉滑腻的触感包裹住每一寸身体,她感受到一阵巨大的冲击力。
“砰——!”
足足眩晕了几分钟,楚黎才恢复意识,后背又麻又冷,后怕涌上心头。
她刚刚在阎王面前走了一趟。
包裹她的黑色触肢逐渐软化,像失去活性般压在身上。
楚黎艰难解开安全带,手脚并用拨开冰凉柔软的物体,卡死的车门推不开,她从玻璃碎裂的车窗爬了出去。
小腿被玻璃划了一道伤,血刚涌出,伤口微微发痒。
她急忙撩起长裤,看见狭长伤口处的血肉在缓慢蠕动,正在自愈。
脑袋仿佛被狠狠砸了一击,头晕目眩。
楚黎恍惚去摸,只摸到一道浅浅的伤痕,很快,伤痕也消失了。
药……
是之前觋楚给她吃的那些药,怪物的血肉,让她的身体发生了未知的变化。
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在心头。
那她,还算是人类吗?
身后的车子侧翻在地上,车头完全凹陷下去,连安全气囊都破了。
她咽了一口唾沫,强迫自己先不去想,手脚发软挪到车的另一侧。
女人被安全带勒在驾驶位,双眼紧闭,头发濡湿一片,蜿蜒的血顺着额头流淌在脸上,胸口在轻微起伏。
“太好了……”楚黎大口喘息,声音喃喃。
她只是想摆脱楚家人,但不想真的杀人。
楚黎从主驾驶车窗探入小半个身体,艰难摸到了女人的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
手机的屏幕碎得像车窗玻璃,无论怎么按开机键都没反应。
“……”
水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麻木地扔掉手机,踉踉跄跄寻找离开的方向。
树木如伞盖,遮蔽了月光,森林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楚黎艰难辨认地上车子滑行过的痕迹,跌跌撞撞跟着走。
疲惫加上饥饿令她走几步就眩晕一会。
“呼呼……”楚黎扶着大树喘气。
细微的、枯枝落叶被碾压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楚黎惊疑不定回头,一团火光倒映在眼中。
女人掌心托着一团燃烧火焰,映照着惨白的脸色和蜿蜒血痕,如同阴曹地府爬出的女鬼。她另一只手握着青铜铃,唇角凝出冷笑:“是我小瞧你了,没想到还有点狠劲在身上。”
“楚家好心,多次派人来救你,不识好歹的白眼狼,和你的母亲一个德行!”
幽微铃音在森林回荡。
尖利的剧痛在脑子里炸开,铃音如同利刃,在脑袋里乱搅。楚黎瞬间被抽干力气,倚着树干滑到在地上。
她呼吸急促,生理性眼泪模糊了视线,勉强睁着眼,看女人一步步走来。
“救我……你们明明有别的目的……别把话说、说得这么好听……”
女人掐住楚黎的脸,目光厌恶道:“那又怎样?你该庆幸自己还有用,不然我现在就弄死你!”
铃音停止,楚黎浑身被冷汗浸湿,长发凌乱贴在脸上。
她闭了闭眼,忽然张口咬住女人的虎口。
这一口力度很重,几乎是马上见血,女人下意识松手,紧接着被楚黎用尽全力一推,夺走青铜铃,反手往她头上一敲,跌跌撞撞往前跑。
“咚”一声闷响,敲得女人眼前发黑:“该死的!”
楚黎握住青铜铃,拖着虚软的腿竭尽全力往前跑,喉咙像吞了一把玻璃渣,喘气时火辣辣疼。
与楚家人打了几次照面,她已经深知对方不是良善之辈。
这个神秘的家族与觋楚的气质很像。
对生命态度凉薄,完全无视法律和道德,一点也不像现代社会的人。
无论他们有什么目的,如果落到对方手里,绝对没有好下场。
楚黎不想做砧板上的鱼,跌跌撞撞往前又跑了几步,惨白月光照亮了前路。
前面是车子滚落下来的地方。
矮坡大约五六米,不算很陡,可对现在的楚黎来说比登天还难。
她咬紧牙关,扒着矮坡裸露的石头借力,拼了命往上爬。
国道上可能会有车经过,只要爬上去,就有求援的希望。
快,再快一点……
心脏跳得又重又急,手指扒住新的石头,指甲泛白,手臂脱力不受控制地颤抖。
忽然间,头皮剧痛。
女人的身体素质异于常人,普通的伤害对她来说不起太大作用。她愤怒喘气,拽着楚黎的头发摔倒地上,单膝压住胸腹,手指像铁钳掐住纤白脖子。
楚黎后背剧痛,脖子几乎要被掐断。
女人语气冰冷:“大傩只说把你活着带回去,断手断脚也算活着。”
楚黎的手臂传来剧痛,她逐渐喘不上气,瞳孔因疼痛涣散。
“噗呲——”
手臂和喉咙同时失去桎梏。
“咳、咳……!”楚黎咳得眼眶通红,泪水打湿睫羽,模糊对上女人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
碗口粗的触肢从心口穿出,几滴温热的血落在楚黎身上。
女人被触肢粗暴拽走,变成一滩黏腻的血肉。
似人非人的青年半跪在楚黎面前,深色西服被血浸透,冷白面容上有几道幽蓝的狭长缝隙,如同半睁的眼眸。
“黎黎……”
修长的手缓缓抚摸她的脸庞,拭去睫毛上的泪。
楚黎注意到,他的手指在颤抖。
随着擦拭,眼泪越来越多,怪物的心脏好像被无形的手捏碎,痛到几乎失去理智。
暴虐杀意在血管里流窜。
觋楚压制住暴怒的触肢们,不想再惊扰眼前的人。轻轻揽住楚黎,保持着一定距离,轻抚她的脊背,声音尽量轻柔:“黎黎,没有下次了,我不会再让他们出现在你面前。”
下一刻,温热柔软的身躯扑到了他怀里,如溺水者抓住浮木。
从死亡边缘逃脱后,被暂时遗忘的恐惧感加倍涌上心头。
眼泪掉在觋楚的颈侧,他感到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回家……”楚黎声音很低,“觋楚,我要回家。”
*
莫师傅是夜车司机,他送完客人,回程时经过一段偏僻国道,看见路边有人拦车。
一位西装革履的高大青年,怀里抱着位看不清面容的女性。
这个时间,出现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莫师傅想起某些灵异传说,减缓车速打算开近看一眼是不是人。
出租车开近,两束车灯照在青年身上,将非人面庞照得清清楚楚。
“鬼啊——!!”莫师傅猛踩油门,车子却忽然熄火刹死在原地。
高大身影转瞬到了眼前。
他抱着楚黎上车,报出位于海市乐阳区的地址。
莫师傅对上那对漆黑瞳孔,身体自发动起来,重新发动汽车,朝着地址前进。
透过后视镜,他看见青年坐过的地方,漫出猩红的颜色。
车里开着提神的DJ音乐,全是上了年代的情歌。他眼睁睁看着一条黑色触肢无声无息探过来,精准关闭了音响。
车里只剩莫师傅的恐慌的呼吸声。
三个小时的车程,像开了一辈子那么长。
出租车开到一栋复式小楼面前,觋楚抱着楚黎下车,触肢卷过座位,血迹像是不曾存在过。
莫师傅像雕塑一样僵硬,目送着乘客进屋,身体被控制的感觉忽然消失。
他颤巍巍摸了一根烟,点了四五次才点着。
车后座干净如新,只留下了一叠红色纸钞。
出租车逃命般开入夜色里。
*
觋楚抱着楚黎上楼,一垂眼,对上那双漂亮麻木的眼睛。
她一直没睡,也没再说过话,只是呆呆睁着眼睛,视线不知道落在何处。
“黎黎,我帮你洗澡,好吗?”
仍是沉默。
觋楚将她抱到浴室的洗手台上,镜面映出他终于恢复正常的脸庞,触肢熟练地为浴缸放水。
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开始帮她洗澡。
纤白的身体抱着腿坐在浴缸里,头伏在膝盖上,对觋楚的动作没有半点反应。
之前受的伤已经完全愈合,找不到半点伤痕或者淤青。
浴室里水声哗哗,温热水流冲洗长发。
这一次,觋楚洗得沉默快速。
楚黎任由他帮忙擦干身上的水珠,再换上柔软睡衣,然后被抱到床上。
觋楚从身后拥住她。
“晚安,黎黎 。”轻柔的吻落在乌发间,“订婚日期往后推迟,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卧室灯熄灭,微弱天光透过窗帘缝隙,窗外的鸟儿已经醒来,开始啾啾啼叫。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楚黎也做出了抉择。
“不推迟,正常举行。”她握住觋楚环在腰间的手,声音轻得好似呓语,“对不起。”
“黎黎?”
楚黎没有打算解释,这一夜已经耗尽了体力,只摇了摇头,闭眼沉沉睡去。
*
订婚仪式如期举行。
地点安排在楚家别墅,在草坪上举行。
天公不作美,阴云堆积在天空,光线略微暗沉。
前来观礼的人不多,除开策划团队,只有六人。其中辛桐充当摄影师,还有三位是楚黎在学校关系比较好的本地同学。
迎宾区鲜花簇拥,最后到的是一位清瘦女人,打扮简朴,带着位面容娇俏的年轻女孩。
年轻女孩四处张望,在人群中捕捉到楚黎的身影,看得一呆,随后热情招手。
楚黎身着缎面鱼尾礼服,双手戴洁白手套,长发盘起,雪白头纱盖住光洁脊背。
她与觋楚挽手候在一侧,等待仪式开始。
看见明纯与明菩的身影,眼眶微微一热,压住情绪,眉眼弯弯回以笑容。
觋楚的视线掠过两人,这是两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从霍修身上读取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两人的痕迹。
“黎黎,她们是?”
“我母亲的至交菩姨和她家的孩子,我以前在她们家住过好一段时间。”
策划团队的主持人有条不紊组织宾客入席,并告知仪式即将开始。
浪漫悠长的音乐响起。
觋楚的心完全被喜悦填满,注视着她漂亮姣好的侧颜,浅淡的疑惑被完全抛到脑后。
宾客席分列两侧,中间留出一条被雪白铺满的的道路。
主持人笑容满面,请两人上前。
楚黎挽着觋楚,一步步向前。他今日换了一套黑色礼服,腕间点缀一支手表,胸前佩戴红宝石胸针。与她站在一起,分外相衬。
纷纷扬扬的花瓣随着他们前行洒落,辛桐站在一侧,不断按下快门。
接下来的流程顺利地不可思议。
每一位宾客与工作人员都面带微笑,不断鼓掌。
最后一步,是交换对戒。
浪漫的乐曲到了最高昂的时刻,觋楚托起楚黎的手,小心翼翼将对戒戴入中指。
楚黎借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另一枚对戒,握住了觋楚的手。
两人无声对视,目光纠缠。
觋楚笑容渐深,微微挑眉,像是无声的催促。
“噗呲!”
一滴殷红溅到楚黎的耳垂上,将珍珠耳饰染红。
刻有道家符文的木剑从背后轻易穿透觋楚的心口,鲜血汩汩,顺着剑尖滴落,浸湿了纯白无暇的手套。
钻戒淬了血,越发夺目。
觋楚的面庞蠕动着,仿佛有什么可怖的事物要撕裂皮囊。他维持住温文尔雅的表情,拽住楚黎的手,强迫她,将那枚对戒套进他的中指。
声音缓慢,含了点浅笑道:“很好,第二次背叛。”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私有
“轰隆——”
闷雷在阴云中翻滚。
木剑抽离, 明菩站在觋楚身后,手指翻飞掐诀,唇间无声念诵。
狂风平地起, 桌椅背景板东倒西歪,漫天雪白花瓣纷纷扬扬。
明纯从身后揽住楚黎,同样手持木剑, 剑势凌厉迫使觋楚松手。
楚黎侧头,记忆里的玩伴五官比从前舒展, 面上的神态有几分师父的模样。
在好多天前, 辛桐已经告诉她, 明微道长请来的高人是明菩与明纯。
明菩是明微道长的师姐, 也是现在罕有的,道法高深之辈。楚黎从前戴的铜钱, 就是她给的。
浸了血的手套滑腻, 纵使觋楚死死攥住,那只手还是一点点从他掌中脱离。
只剩一副手套留在手中。
戒指掉落下来, 浸在血泊里。
“师叔!”明纯大喊一声, 匆匆将楚黎推走, 转身提剑拦下狰狞涌动的触肢。
整座订婚场地狼藉不堪, 漂亮花束被踩碎, 宾客与工作人员仍然留在原来的位置, 保持着微笑与鼓掌动作。
觋楚所在的位置已经被浓郁黑雾笼罩, 畸变扭曲的触肢狂乱挥舞, 将几位宾客砸入地面。
术法失效,刚才还是活人的宾客变成了五官栩栩如生的纸扎人,被拍成一团废纸,皱巴巴被风吹走。
靛青道袍身影从一旁蹿出, 护着楚黎撤离斗法中心。
“明、明微道长……”她单手提着鱼尾裙,仓促跟着明微朝院子大门外跑,“菩姨和小纯真的能对付祂吗?”
觋楚杀楚家人的场景印象太深刻,楚黎不愿相识的人因她受伤。
明微还是之前的打扮,花白的头发盘成道髻,表情严肃:“祂如今分身虚弱,师姐与师侄应能一战。这里不宜久留,先离开!”
那边,两方缠斗激烈无比。持剑身影在浓郁黑雾里若隐若现,明纯已经负伤。觋楚彻底撕裂人类皮囊,化作似混沌的黑雾。
明菩以剑引雷,紫电悍然劈落,触肢炸开大片血雾。
含混冰冷的声音从黑雾中央传出:“又、是、你。多管闲事的人类!”
触肢暴虐甩开明纯,缠住明菩的脖子。
明菩的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反手斩断触肢,沉静道:“她对您无意,请不要再纠缠。”
怪物大笑起来,阴恻恻、扭曲癫狂。
“无信无义的人类,我予她生命,赠她庇佑。”
“楚家将她献于神,命运已注定。”
最后一句语气冰凉,如同诅咒。
明菩脸上浮现出几分悯然,轻叹一声,拽下手腕檀木珠串,一百零八颗木珠甩出,落地铸成金光流转的法阵。
“起阵!”
随着一声清喝,明纯擦掉唇边的血,一骨碌爬起来,迅速就位。
“玉枢号令,星行雷起,布炁行神,化作微尘!”雷云涌动,明菩在狂风中屹立,一剑挥下,“雷起——”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与璀璨紫电在院中炸开。
楚黎在踏出院门前,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
一道阴森可怖的视线钉在她身上,她在雷声中听见觋楚一字一句道:
“黎黎……我们会再见的。”
再次见面时,祂会让她好好饱尝叛神的后果。
*
辛桐停了一辆大奔在楚家别墅门口。
天上的云层厚重到遮蔽光线,暗得可怕,紧闭的院子大门内听不见半点声音。
她急得不停转圈,转到头晕眼花时,大门终于打开。
明微护着白礼服染血的楚黎匆匆走出。
“辛小姐,快开车!”
大奔迅速启动,楚黎扒在车窗上,看着逐渐远去的楚家别墅,心里的不安与焦急不曾减少。
辛桐同样担心:“明微道长,两位道长真能对付祂吗?”
“莫急。我师姐道法高深,又祭出法阵,祂已不占上风,不会有事。”
楚黎:“道长,我听见祂对菩姨说‘又见面了’,他们以前见过?”
“这我就不知了。师姐喜欢四处游历,或许机缘巧合下见过?”明微沉思片刻,“说起游历,我想起十多年前,师姐夜半出门,走得很急一句话也没留。回来的时候,伤得很重,养了差不多半年才恢复。我问遇到了什么事,她只说是很棘手的存在。也许就是在那时碰见的。”
“十多年前……”楚黎下意识重复,“具体是多少年前?”
“这……大约是十八或十九年前吧。”
楚黎在十八年前,四岁时生过一场重病,生病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从那以后,她手上就多了一枚红绳串的铜钱,父母千叮万嘱不许离身。
时间恰好对上,那菩姨十八年前夜半出门,会不会与她有关?
以及,觋楚说“楚家将她献于神”,再结合之前他讲的“孩子迷路”的故事,隐隐的猜测浮现在脑海里。
父母极有可能在她生重病时带她回过楚家,中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她与楚家供奉的神明产生关联。但她的父母不可能会将孩子献给神,大约是带着她逃出来了。
所以,从她有记忆开始,父母就带着她和姐姐不停搬家。
父母的意外离世,会与觋楚有关吗?
他们是否被神明迁怒,所以丢了性命,她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楚黎的身体因这个猜测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如果,如果她的父母去世另有原因,无论凶手是谁,她都要向对方讨回同等的代价。
如今只有猜测,没有事实依据,想知道真相,只能问明菩。
楚黎只能强迫自己耐心等。
胸前溅的血渐渐干涸,它不曾氧化,像红山茶图案印在缎面礼服上。
甜腥黏腻的气味散不掉,紧紧将她缠绕。
大奔行驶在高速上,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下来。
最后一缕夕阳没入地平线,明微的手机嗡嗡震动。
接通之后,电话那头的明菩只说了一句话——
“解决了。一切安好,不用担心。”
车内紧绷了数小时的气氛终于松懈,楚黎怔怔望着车窗外。
结束了。
她终于摆脱了那只怪物。
太多情绪涌上心头,楚黎眼眶盛泪,呢喃道:“结束了……”
“对,结束了!”辛桐甩了甩僵硬的脖子,眼角眉梢都是笑,“道长,黎宝以后就安全了吧?”
明微苦笑:“还有楚家人呢,虽然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按他们的行事作风,不会轻易罢休。”
“不过师姐能庇护楚小姐,避一避风头,过几年说不定他们就放弃了。”
辛桐从明微口中了解过这个神秘的傩师家族,知道这是一群目无法纪的危险分子,唉声叹气:“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道长,你们有没有能转运或者改命的符啊?”
明微摇头:“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人这一生所经历的,大多注定,极少数人能看破命运改变轨迹。即使改了,也未必是好事。”
辛桐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回想起楚黎跌宕坎坷的人生,很轻地嘟囔:“凭什么啊。”
她的好友,为什么就不能拥有安稳幸福的人生?
楚黎伸手戳了戳辛桐,抿唇笑起来,颊边浮出一个笑涡:“干嘛,心疼我倒霉?”
“可是我有你们啊。有你、菩姨、小纯、明微道长。这么危险的事,你们一直在帮我,我这还不算幸运吗?”
“我不相信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说法,命握在自己手里,以后会经历什么,都是我的选择,没什么好怕的。”
*
高矮不一的居民楼从窗外掠过。
车子驶入小城,在汽车站外停下。入夜时分,车站外的广场聚满了招揽客人的面包车司机。
为了避免与楚黎扯上太多联系,被楚家人盯上,辛桐只把他们送到这。
楚黎在路上的服务站换了衣服,戴着鸭舌帽,打扮低调。
路边的大排档支起桌椅,露天烤炉上的肉串滋滋冒油,香气一个劲蹿进鼻子。
辛桐吸了吸鼻子,状似轻松调侃:“不行了,一闻到这个味,我就想起莲姨烧烤,咱们好久没去吃了。等你回来,和我一起去吃。”
“好。”鸭舌帽下的目光温柔,楚黎上前抱住她,“等我回来。”
她们没再开口,沉默用力抱住对方。
黑色大奔调转方向,缓缓驶离这座小城。
*
江南的夏雨不似海市滂沱,雨势细密绵长,雾气盘绕青山。
雨珠如帘,顺着屋檐滴到水缸里,砸得碗莲下的红鱼四处游动。
屋檐下摆了两张藤椅和一张木桌,楚黎与明纯并头凑在一块,提着毛笔写写画画。
“哇,学得好快,才五天就入门了!”明纯拿起楚黎画的符篆,啧啧称叹,“小黎,你很有修道的天赋,不如跟着师父修行吧。练到我这个水平,楚家人就不敢随便找你麻烦了。”
楚黎仰头望天井,远处青山环绕。
“小纯,你是几岁开始修道的?”
“五岁,从师父捡到我之后就开始修道了。”
“那我不是要修十多年,才能练成一身本事?”
“你嫌时间长啊。”明纯咯咯笑起来,“你不知道,修十多年能到这个水平,已经非常厉害了。而且这里山清水秀风景好,你不喜欢吗?”
楚黎注视她纯澈的眼眸,也笑起来:“喜欢,这里很好。”
青山上几乎没有电子设备,除了一台座机。
两人在屋檐下打发了大半日时间,午后闲得坐不住,披了雨衣到外面的小池塘捞鱼虾。
雨丝飘到脸上,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楚黎暂时将所有烦恼抛下。
她们玩得很疯,拖着淅淅沥沥的泥水回来。
明微正要烧火做饭,看见两只泥猴,两眼一黑。
“你呀你。”他指着明纯,“等你师父醒来,非罚你抄十遍书。”
明纯做了个鬼脸,把捞到的鱼虾塞给明微,“不会的!师傅没那么快醒,等洗完澡,我就把地板洗干净。师叔,做成椒盐口味的,小黎喜欢吃。”
楚黎眨了眨眼:“多谢道长。”
两人风一般跑了,留下满地泥水和唉声叹气的明微。
痛痛快快洗完热水澡后,厅堂亮起灯,椒盐的香味飘得很远。
明纯挽着楚黎,高高兴兴走入:“好香好香,今晚的菜一定好……”
饭桌上已经坐了两个人。
明菩略带病容,神情平和,投来一瞥:“忙了一下午,快来吃饭吧。”
这一顿饭吃得略显沉默。
平时谈天说地的明纯缝起嘴巴,吃得坐立不安。
偏明微还打趣她,往她碗里夹去鱼虾,笑眯眯说:“来,多吃点,这是你和黎小友辛苦捞回来的。”
楚黎吃完一顿饭,憋笑憋得肚子疼。
明纯闷头吃完,嚷着院子里有点脏,要去扫一扫,溜得飞快。
楚黎帮着收拾了碗筷,回到厅堂时,明菩坐在八仙椅上,正在翻阅她们下午写过的符篆。
明菩淡淡一笑:“有天分,不如跟着我修行?”
躲雨的飞虫绕着电灯飞舞,屋外雨声淅沥。
“菩姨,我想知道我爸妈到底是为什么去世的,您为什么处处照拂我?”
明菩端详着那张相似的面容,叹了口气:“小黎,人活在世难得糊涂。你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平安健康生活。你一定要知道吗?”
楚黎点头:“是,我一定要知道。”
“那就说来话长了,坐下听吧。”
*
明菩自小修道,十六岁开始云游,那年她遇到了楚若羡。
那时,她追一只杀人越货的巫傀追进十万大山深处,惊动巡山的楚家人,惊天动地打了一场,对方人太多,她负伤躲在山中洞窟。
山中每天都有楚氏族人巡山,搜寻闯入者的踪迹。
某日,巡山的领队是位少女,穿黑色华服,腰配傩面,面容冷淡姣好。
她瞥向明菩藏身的洞窟,面色淡淡转身,领着同族离开。
小半日后,她独自前来,在洞窟门口留下伤药、食物以及水源,一言不发离开。
这样的善意持续了一周。
第七日,她放下带来的东西,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祭礼将至,要封山了,你快点离开。”
少女说完就走。
明菩拨开洞口的干草,忍痛追了两步:“多谢你的照顾,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要帮我?”
“楚若羡。”她侧身回望,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反而问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外面的世界?你一直生活在山里?”
“嗯。”
两位少女坐回洞窟。
明菩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和来历,然后讲述了很多大山之外的事情。
楚若羡听得认真入神,偶尔提出疑问,比如“飞机为什么能在天上飞”“麦当劳是什么”。
一直说到林子暗下来,说到明菩喝光了她带来的水。
说了许多,楚若羡对明菩口中金灿灿的炸鸡产生了浓厚兴趣。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明菩用符纸写下地址和电话,“等你能下山了,来找我,我带你去吃麦当劳。”
楚若羡将符纸珍重叠好收下,遮住眼中落寞:“我终身不能下山。”
“为什么?”
“因为我是这一代的小傩,将来要继承大傩的位置。要侍奉神明,不能离开大山。”楚若羡抿唇笑了一下,“谢谢你,我该回去了。”
明菩感受到她平静之下的不甘,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楚若羡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她了。”明菩抿了一口茶,回忆起往事,眼中浮现淡笑,“没想到,她在十八岁那年下了山,来找我兑现当年约好的那顿饭。”
“对了,你爸妈有没有向你提起过,他们是如何认识的?”
楚黎自有记忆起,母亲就是温柔爱笑的模样,一时间很难将她与明菩口中神秘冷淡的少女联系起来。
她点头:“说过。我妈说,我爸年轻的时候喜欢进山探险,和朋友走散了,误打误撞进了她老家。然后他们就一见钟情了。”
明菩摇头笑笑:“她下山的原因,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楚家派人追过一阵子,她傩术精妙,实在抓不到人,楚家也就放弃了。”
“后来,大家相安无事过了几年,你和小悠出生了。”
听见姐姐的名字,楚黎心头一颤。
“小悠先天不足,而你,四柱八字为阴,天生比别人多一窍,能见鬼怪。”
“再后来,你四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那个时候,你的母亲才告诉我,楚氏族人血脉受了诅咒,后代多病,族人活不过五十。”
“我们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救不了你。”明菩摩挲着杯缘,声音沉下去,“所以,她决定带你回本家求大傩出手。”
楚黎心中一震。
“可是、可是我妈她下了山,以楚家的性格,怎么可能帮忙?”
“是,我也这样劝她。她还是执意要去,半夜自己带着你走了。”明菩轻叹一声,“小黎,一位母亲是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的。”
“再后来,我接到了她的电话,那是你的母亲,第一次向我求援。”
明菩永远忘不了那一夜。
她匆忙赶到十万大山外围,冲天火光在深山亮起,连大雨也无法浇灭。
那一夜下了场极其阴沉的雷雨。
浓郁的黑雾四处游动,正在追捕抱着孩子的狼狈女人。
明菩将人护在身后,召雷将其逼退,也终于看清黑雾的真身。
交缠的、铺天盖地的狰狞触肢,幽蓝花纹若隐若现,只看一眼就有种大脑被搅碎的晕眩感。
明菩望着楚黎,目露悯然:“为你续命的,不是楚氏大傩,而是那位世代供奉的神明。”
“祂将你视为了私有,想将你留在身边。”
“你也是唯一一个,能直视祂本相的人。”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抚摸
神明被封印在十万大山深处, 本体无法离开大山范围。
明菩护着楚若羡与昏睡的楚黎离开,也因此付出了惨痛代价,重伤养了半年。
从那日后, 楚家没有停止过寻找楚黎,楚若羡一家也被迫多次搬家。
为了不让好友牵扯过深,被楚家人盯上, 楚若羡主动断了联系。
说到这,明菩淡淡一笑:“你母亲是个很果断的人, 你四岁那年一别, 我再没见过她。”
直到楚黎十八岁, 她再一次接到楚若羡的电话。
托明菩照顾楚黎一个月, 她会与丈夫来接人。
明菩最终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们最后的联系是在电话中进行的。
离一个月还有三天时,楚若羡再次打来一个电话。
“你母亲说……”明菩声音微沉, “将你托付给我。她不愿你去应身上的因果, 只求你平安健康,自在无忧。”
——“阿菩, 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可信的人……求你帮我照顾她, 我只要她平安健康……别让她回来, 别回来!!”
最后一通电话, 楚若羡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犹在耳边。
躲了许多年, 楚家再一次找上门, 这一次大傩出山了。
他们铁了心要将楚黎带回去。
楚若羡从某些渠道得知消息, 先一步将人送走, 并和丈夫装作若无其事,设局试图反杀。
明菩:“那天,海市郊区工厂发生了一起特大爆炸案,死伤几十人。没有什么爆炸案, 只是斗法之后两败俱伤。只可惜大傩还活着,不清楚有没有受伤。”
“大傩离山,封印松动,楚家供奉的神明捏造分身,离开十万大山。但那个时候,你手上有铜钱,那是我门内传下来的法器,能护身,也能遮你因果,祂找不到你。”
“你落海后,它为你挡了一劫,失去效力,便被祂找上。”
明菩温和注视楚黎:“这就是所有的前因后果了。我虽答应你母亲,不让你回去,可让一个人稀里糊涂活着,是很痛苦的事情。”
“如今也是,留不留下,也看你的抉择。”
一股钻心剧痛狠狠凿在心脏上,楚黎用力捂住心口,大口喘息,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涌。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她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球,“菩姨,我有什么特别值得他们大费周章来抢!甚至要害我家人!”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一家人好好生活为什么这么难。楚家想要,把我送回去就好了,为什么要斗,为什么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为什么总是在做自认为对我好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人……来问问我想要什么?”
楚黎双手发颤,十指插入发间,又哭又笑,颠来倒去重复相似的话。
明菩沉默站起,把她用力搂入怀中。
夜雨淅沥不停。
过了很久,楚黎哑声问:“菩姨,楚家为什么必须要我回去?”
“这一点,我与你母亲都不清楚。”明菩抹去她的泪痕,“楚家与所供奉的神明已经水火不容,我猜测,大约是你能不受祂的影响,想用你对付祂。”
所以兜来绕去,还是避不开祂。
楚黎的心异常平静:“我要回楚家。”
为父母讨回血债。
明菩似笑似叹:“你母亲了解你,猜到你可能要回去,给你留了后路。”
*
当日夜里,楚黎做了一个梦。
连绵深山中薄雾弥漫,下着阴冷小雨,高大杉木直通天幕,树身系红绳铜铃,随风森森响动。
青黑色石阶通向深山,每九阶便立一尊人面鸟身柱。
她独自走在漫长的石阶上,迈着短腿,越走越快,逐渐变成了奔跑。
“妈……妈妈,妈妈!”
脚底被湿滑的碎石子一绊,楚黎一头栽了下去,手掌瞬间破了皮。
深山里细雨潮湿阴冷,风徐徐吹拂。
“呜……”豆大的眼泪掉下来,她抱紧自己,缩成一团蘑菇蹲在地上。
石阶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尽头,数十步之外,有一座庄严建筑,瓦如龙鳞,檐角飞挑。漆黑大门数米高,长满诡异面具,它们如同活物,缓缓蠕动,或转眼或张口。
楚黎几乎被吓傻了,呆呆蹲在原地掉眼泪。
“哈。”深林里响起一声笑,尾音混着点古怪嗡鸣。
不太像人能发出的声音。
楚黎小时候酷爱听鬼故事,会跟着大人一起看星空台播放的灵异电影。
家里的氛围很轻松,奉行自由教育,从来不干涉她的兴趣。虽然年纪很小,她也意识到,自己撞到鬼了。
楚黎哭得更加凄惨:“不、不要吃我,我生病了……不好吃的!我爸爸妈妈有很多很多钱,可以买很多很多纸钱和可以烧的香给你……”
深林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鬼,你答应了吗?”楚黎慢慢探出头。
“我……我妈说,不说话,就叫默认。”她用小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四处张望,“花花老师说,要做诚实的人,你、你答应了,就不能……”
楚黎蹲在地上,仰着脖子,张着嘴呆呆望着。
整片天幕盘踞着一团黏稠、漆黑的似雾流动物质,若隐若现,偶有幽蓝流光闪烁,如同无数只眨动的眼睛。
那一刹那,楚黎与祂对视。
她看见了祂。
看见了本不该存在于这个维度,本不该被人类肉眼所看见的存在。
一种事物在没被看见时,它处于真实与虚假之间。当被看见,它便成了真实。
楚黎头上的细雨停了。
“迷路了?”祂模仿着人类的腔调,声音温柔却又冰凉滑腻。
年幼的楚黎完全肯定自己撞鬼了。
“我、我……”她牙齿在打架,咯吱咯吱响,“我想找我妈妈,我迷路了,她会很担心我……”
“站起来,转身向前走,右拐——小心石子……”
那道声音为她耐心指路。
楚黎跌跌撞撞跟着走,眼前忽然开阔,走出了深林范围。
连绵的古老建筑群依山而建,正门大敞,门内烟火缭绕,穿着祭服戴傩面的瘦小人影摇晃铜铃,她的母亲怀中抱着脸色惨白的“她”,正哽咽呼唤着她的名字。
“去吧。”
楚黎被轻轻推了一把。
她踉跄这跌入门槛,扶着门框回头,“谢、谢谢你!你是住在那栋房子里吗?”
周围死寂。
半响,那声音才慢悠悠响起。
“是啊,我住在那。”
“我会带礼物来看你的!”楚黎哭花的脸露出笑容,“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她转身跑向母亲,急于哭诉自己刚刚摔了一跤,摔流血了。
因此,没留意深林里响起的那一声笑,最开始还勉强称得上温柔,到最后变成了含混不清,阴恻恻的低笑。
像是听见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
窗外天光微熹。
楚黎从梦里惊醒,后背出了很多冷汗,太阳穴突突跳动。
这是被她所遗忘的那段记忆。但不完整,还有一部分,她没有想起来。
从梦到的这段往事看,母亲带着她回到楚家时,她已经快死了。魂魄离体,飘到了深山里,找不到回去的路。
回想起梦里所见的神明本相,楚黎汗毛倒立。
这比祂的分身还要恐怖千万倍。
她懊恼拍了拍自己的嘴:“乱说话,乱说话……”
小时候随手画的大饼,差点害死现在的自己。
做了这个梦,楚黎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跟着明菩修行道法。
接下来半个月,她每天起得很早,和明纯一起,随着明菩修行。
或许受到母亲影响,虽然从小不曾接触过这些,但悟性高,学得很快。
明菩教了她许多简单易学的隐匿防身之术,并教了几招剑法。
半个月一晃就过。
楚黎下山那天,细雨飘摇。
明菩赠了她一叠符篆,以及一柄用了多年的铜钱剑,平时巴掌长,如不起眼的挂饰。
深深一拜后,她转身下山,拨出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为湖省。
这就是楚若羡留给楚黎的后路。
嘟嘟几声,电话拨通了,那头的人嗓音温和:“你好,哪位?”
楚黎深吸一口气,声音略低:“小姨。”
电话那头响起噼里啪啦的东西打翻声以及脚步声,然后安静了很久,那人才颤着声音:“……是小黎吗?”
*
湖省以南,十万大山盘踞起伏。
腹地最深处,一道山门高逾三丈,两尊睚眦鬼首石像立于山门前,脖颈系褪色红绳,绳头缀铃铛,有人经过时清脆晃动。
山门后青石板石阶蜿蜒,开阔处是绵延的古老建筑群,高低起伏一眼难以望到尽头。
祭礼将至,空置的木楼陆续住进了客人。
往年祭礼,楚氏本家都洋溢着喜悦氛围。今年气氛肃穆,来往的人谨慎寡言,生怕触怒冲撞了不该冲撞的。
楚黎跟着清瘦的女人走过地面漆黑,绘制有猩红纹路的广场。
女人银簪盘发,穿盘扣短衫与靛蓝长裙,腰间挂了只红绿傩面。她五官英气,侧脸与楚若羡有六分相似。
她推开一栋小楼的门,里面像间很有年代感的办公室,桌上堆满了蓝皮册子,有男有女,都在埋头整理抄录。
“若映姐,你怎么来啦?”圆脸女人从一摞册子后探出头。
她桌上摆了一盆石兰,还有一架双面镜。
楚黎不动声色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
眉眼清秀,唇角有枚小痣,头发整齐盘起,穿着黑色盘扣短衫以及同色长裙,裙摆缝了一圈白。
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楚若映亲昵揽着楚黎的肩,用熟络的语气道:“这是我表家的孩子,家里远来得晚。劳烦你给她安排些轻松的事。青玉,这是你妙姨。”
“妙姨好。”楚黎乖巧浅笑。
“哎,这孩子真乖。”圆脸女人翻出一本朱红册子,手指滑来滑去,“没几天就要办祭礼了,那些好地方都安排出去了,若映姐你也是,提前和我招呼一声我早早就留个位置嘛……”
丰腴的指头上套着金镶玉戒指,戳了戳册子上的一个名字,被画了一道红线。
“昨天有个女娃受了点惊,神祠那边空了缺,就让这孩子顶上吧。”
神祠……
楚黎宽袖下的手忍不住攥紧,轻声细语问:“妙姨,受惊是怎么回事啊?”
“呃…神祠那边闹了点动静,女娃胆子小,就是吓着了。”
楚若映皱起眉头,拍拍楚黎的肩:“这丫头也胆子小,怕她没轻重冲撞傩神。还有别的地方能安排吗?”
“没啦,就还剩巡山那边缺人,白天一趟,晚上一趟,这小身板扛不住的。”
楚若映沉吟一会,递了个鼓鼓的黑荷包出去:“你做个主,把她这差事免了成不?”
圆脸女人东张西望一眼,压低声音:“若映姐,往年我一定帮你,今年不成啊,大傩不高兴,上上下下查得很严。旁支的年轻小辈,都得干活。”
楚黎压下情绪,浅笑道:“没事小姨,我干活的时候会多多小心的。”
*
与楚黎搭伴的,是位面颊有雀斑的腼腆女生,名叫楚雀伶。
从今日开始直到祭礼结束次日,她们要同吃同住。
楚若映负责祭礼的部分流程,叮嘱了她几句要注意的,就被大傩派来的人匆匆叫走。
她们一起到大饭堂领了午饭,挑了个视线好的门槛并排坐着吃。
大锅菜,一荤一素和一碗寡淡的汤。
楚黎从小挑食,逼着自己吃了一半,实在塞不进去了。
楚雀伶吃得干干净净,看她食不下咽,抿唇笑了:“青玉,你是第一次来吧?”
“对,我往年身体不好,一直在修养。”
“难怪呢,等会带你加餐,有好吃的。”
吃过午饭,稍作休息之后,楚雀伶带着楚黎去中心建筑群的某个房间领了两个食盒,然后穿过大片建筑群,开始沿着青黑石阶上山。
一步一步,梦中的场景逐渐和眼前的景色重叠。
楚黎摸了一下贴身佩戴的小铜钱剑,确认还在才稍稍安心。
“没事的。”她轻声细语地安慰,“傩神大人不喜吵闹,我们动静轻些就不会惊动了。”
楚黎不由想起圆脸女人说的,受到惊吓的女娃。
“雀伶,之前和你搭伴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疯了。一起放完新贡礼之后,她让我先出去,她要跪拜傩神大人。我就先出去打扫神祠外面了。没多久,她就疯疯癫癫跑出来,好像看见了很恐怖的事情。”
“……疯了?!”楚黎后背发冷,“不许跪拜吗?”
楚雀伶表情复杂:“你没听说过本家流传的谶语吗?上一任大傩临终前,留下谶语,说楚家将会有人得傩神认可,得到神权,破除血脉诅咒。”她叹了一口气,“从那之后,很多人花样百出希望讨得神明欢心。”
“青玉,我们千万不要有这种念头。我阿嫲说了,傩神其实非常厌恶楚家人,惹怒祂的下场只有疯或者死。”
楚黎听得云里雾里,听到最后一句,重重点头。
主动去找祂,她是疯了才会做这种事。
石阶尽头,古老肃穆的建筑屹立,与梦里看见了不太相似。
神祠面前是玉石横砖铺成的广场,猩红纹路纵横,最中央放了一尊三人合抱的青铜三足鼎。
神祠的门是正常的朱红双开大门,窗户也没有被封死。
楚雀伶紧紧闭嘴,带着楚黎放轻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光线昏暗下来,殿内的温度比外面低得多,幽冷寂静。
楚黎后背紧绷,走得很慢,很谨慎。
宽大的供台摆满贡礼,头顶垂落许多绣了古老文字的咒幡。供台后的神像没入大殿上方,被红布严实遮盖。
神像之后,还有更宽阔的空间,但完全隐匿在黑暗中,楚黎只瞥了一眼,就学着楚雀伶把沉重的三层食盒打开,替换供台上冷却的精美菜肴。
她们动作迅速,冷却菜肴装回食盒,重新盖好提起。
一切都很顺利,楚黎暗暗松了一口气,随着楚雀伶低头慢慢往后退。
退至门槛处,她提着食盒转身。
“簌簌——”
幽冷的风从神祠深处吹出,咒幡拂动不止。
黏稠视线钉在楚黎背后,一寸一寸往上爬,最终落在后颈上。
楚黎的心重重一跳,跨出门槛动作踉跄,食盒撞在门槛上。
“咚——”
沉闷刺耳声音回荡在殿内。
楚雀伶的脸霎时间白透了,下意识瑟瑟发抖跪伏在原地。
那道视线停留了很久。
久到楚黎感觉它化作一只手,从她的眉骨开始,一点点往下抚摸。
最终停留在脖子上,轻柔摩挲着,力度缓缓收紧。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黎黎,我知道你没有睡。……
楚黎的呼吸逐渐急促。
贴身口袋处猛地发烫, 咒幡停止拂动,视线也消失无踪。
她扶着门槛,缓了缓一阵阵发紧的喉咙, 拽起跪伏的楚雀伶,逃一般小跑离开大殿。
稀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浑身发冷的两人身上。
楚雀伶脸上没半点血色, 惶惶不安道:“青玉,刚刚……刚刚傩神大人是不是现身——啊!你的、你的脖子?”
一圈殷红痕迹留在纤白脖颈上, 蜿蜒起伏, 如同蛇类首尾相连。
楚黎掏出折叠镜子, 沉默往上拉了一下衣领, 勉强将其遮住。
如果没有铜钱剑护身,祂或许会将她杀掉。
意识到这点, 她心中没有太多波澜。
毕竟她先动过两次手, 祂想还回来也无可厚非,她从未想过怪物会有宽容这种品质。
“没事, 不要紧。”楚黎朝她安抚性笑笑, “先打扫卫生吧, 时间不早了。”
楚雀伶瞳孔地震, 楚黎在她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好。”她赶紧取来打扫工具, “你扫青铜鼎附近就好, 剩下的我来。”
扫帚在地面沙沙拂动。
楚黎一心二用扫青铜鼎附近的地面, 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神祠方向。
直到她们小广场把扫干净, 周围都没发生一点异样。
“太好了。”楚雀伶擦去额头的汗珠,抿唇笑起来,“傩神大人没有怪罪我们。”
余光处的神祠静静屹立,楚黎心底弥漫浅浅不安。
太不像祂的行事作风了。
按正常发展, 祂会不择手段,将她拖进神祠深处。
是因为受封印的限制吗?
楚雀伶拽着楚黎坐在下山的石阶上,打开食盒,取出虽然冷掉,但依然香气扑鼻的菜肴。
“别发呆啦,快吃,吃完下山。天黑下山很可怕的。”
楚黎震惊:“这……能吃?”
吃神的贡礼,不会被毒死吗?
“傩神大人从来不碰我们送去的贡礼,最后都是要倒掉的,还不如进肚子呢。”楚雀伶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胖乎乎的仙桃包子,“豆沙馅的,你尝尝。”
从她熟练的动作看,就知道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
楚黎确实饿了,怀着诡异的心情,咬了一口。
外皮松软,内馅清香绵密,散发着浓郁的红豆香气。
大殿里阴冷,倒成了保存食物的最佳条件。
她囫囵吞掉整只红豆包,楚雀伶又递来一盘红桃粿,咬开后是糯米香菇馅,夹着虾米,咸鲜可口。
“好吃吧?”楚雀伶两腮鼓鼓。
楚黎朝她竖起大拇指。
她们挨坐着,如仓鼠分食,将撤下来的旧贡礼吃了大半。
天光渐暗,楚雀伶连忙收拾地上的狼藉,拉着同伴加快脚步下山,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楚黎嘴里嚼着半个粿,好不容易咽下,喘着气问:“为什么一定要在天黑前下山?这里也会闹鬼吗?”
“太阳沉山之后,会在山里迷路的……之前有人忘记时间,晚下山了,在山里乱走了一夜,被找到的时候,已经被活生生吓死了!”
她们踩着最后一丝落日夕阳,顺着青黑石阶匆匆下山。
楚黎向后回望。
血红落日彻底隐入起伏群山中,整座山笼罩在晦暗不明的黄昏中,杉树上系红绳,下缀的铜铃无风摇晃。
泠泠脆响间,像一首诡异的歌谣。
夜晚绝对不能上山。
楚黎暗暗记下这点,与楚雀伶一起去归还了食盒。
肚子撑得难受,她们都没去吃晚饭,穿过大祭场,朝东边的小红楼建筑群走。
东边是为楚氏旁支族人安排的住所。
血杉木搭建的小楼高低错落,窗户是最原始的木窗,窗棂格成“卍”字连环,糊着透光明纸。
楚黎与楚雀伶的房间在二楼,大单间,推开菱格木门,外面有条小小的观景走廊,正对着神祠所在的那座山。
楚氏本家的建筑簇拥着巨大广场而建,入夜后,星星点点的烛火亮起,像夜幕里的星辉。
这里的一切都保留了古老风格,很难寻到现代痕迹。
几乎没有电器,连照明用的都是油灯。
望了眼远处的山,楚黎二话不说关上落地木门,顺便反锁。
这栋小楼只有两层,二楼的活动空间完全属于楚黎和楚雀伶。
房间外面是宽敞的小客厅,洗浴室配置齐全。
她摸出手机一看,果然没信号。
轮流洗完澡后,两人窝在小客厅里闲聊。
从楚雀伶口中,楚黎了解到很多关于祭礼的事。
七日后举行一年一度的傩神祭礼,为傩神上贡。并且,大傩会在那日选出楚氏下一任继承者。
“大傩已经上百岁了,几年前病过一场,情况很凶险,虽然痊愈了,还是影响了身体。这次祭礼事关传承,楚家上下都很重视。”
楚黎皱了皱眉:“上百岁?”
楚雀伶惊奇于她的无知,但想到她是第一次回本家,耐心解释道:“大傩可与神明沟通,得神明眷顾,寿命比普通族人长。”
这其中有蹊跷。
楚黎能猜到,每代大傩寿命长,一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办法。
她们又闲聊了一会,楚黎基本了解了楚家的构成,以及这次祭礼的大概流程。
山中的天很快黑透。
楼下住的两位年轻女性也回来了,她们负责清理山门石道。听说楚黎是楚若映的表亲,很受对方关照,她们特地上来攀谈,态度热络亲切,话里话外都在打探她是否知道下一任继承人的消息。
楚黎对她们的第一印象是精明市侩。
担心被看破身份,她含糊其辞,只略作寒暄。
感受到楚黎的搪塞,她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语气有点泛酸:“要不人家怎么说,投胎是技术活呢。青玉,有司祭照顾,今年就留在本家了吧?说不定过几年,还能上本家的名册。”
“呃……”楚黎谨慎斟酌用词,“其实,我觉得外面也挺好的,生活便利。”
这种没有网、没有现代科技的地方,鬼才会想来呢。
显然,她们不是这样想的,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勉强挤出一点笑,匆匆道别下楼了。
楚雀伶啃了一口脆甜的李子,拍拍楚黎的肩:“留在本家是所有旁支的梦想,上本家名册更是祖坟冒烟的好事。你这样说,她们还以为你在嘲讽呢。”
楚黎叹气:“我是实话实说。雀伶,你呢,也想进本家吗?”
经过一日相处,她们已经成了朋友。
楚黎也了解到,楚雀伶居住在十万大山山脚下的小镇,镇中都是她的族亲,负责开采铁矿。
如果今年过后,她没能成功留在本家,她会去铁矿场帮忙。
“嗯嗯!”楚雀伶小幅度点头,“多风光的事呀。”
留在本家的旁支,如同大型公司最底层的职员,每天做端茶打杂的活。
只有撞了大运立下功劳,或者与本家血脉结婚,才能登入名册。
小楼里燃着松脂油灯,燃烧时有淡淡的松木香气,光线柔和不伤眼睛。
楚黎望着灯火下,她那张年轻期盼的面容,很想告诉她外面世界广阔,她的人生有无限选择,不必被囿于大山深处。
视线下移,瞥见她长满茧子的手,楚黎最终什么也没说,柔声说:“睡吧,我们明天还要上山呢。”
*
菱格木门糊着一层明纸,每栋小红楼外,都插着一支火把,火影摇晃,万籁俱寂。
房间里摆着两张单人床。
楚黎睡在靠门那边,辗转反侧迟迟没有入睡。
今晚闲聊,她基本了解了楚氏一族的结构。
楚家分为本家与旁支。
本家成员近千人,都是天资出众,傩术精妙之人,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上层者,享受旁支的供养。
旁支有上百脉,人数不详,围绕十万大山边缘居住。
经营范围很广,从衣食住行到矿石开采、河运、古董贩卖等等。
因楚氏一族血脉受到诅咒,后代多病短寿,而傩术可以缓解,所以他们心甘情愿供养本家。
凌驾于本家与旁支之上的,是大傩。
这个古老家族的统治者。
可以聆听傩神的神谕,傩术通天。
楚黎默默回忆自己今天得到的信息。
这一趟回楚家,回得非常急。拨通楚若映的电话后,对方立刻来接,封山在即,她们没有太多时间叙旧。
在车上相见时,她们看着彼此间相似的面容,都不由红了眼眶。
楚黎只问了一句话:“小姨,三年前大傩出山的消息,是不是你告诉我妈的?”
楚若映手掌发颤,抚摸着她的脸,含泪点头:“真像她。想做什么,告诉小姨,再难的事小姨都帮你。”
楚黎一字一句道:“我要进本家,给我爸妈报仇。”
于是,楚若映为她安排了表亲家女儿的身份,将楚青玉的资料给她,内容从衣食住行到喜好忌口,事无巨细罗列。
楚青玉比她小两岁,从小体弱多病,没回过本家,熟悉她的人不多。
一路上,楚黎都在忙着背资料,楚若映精通易容,花了点时间为她改头换面。因为身上本就有楚氏血脉,她顺利通过山门。
楚若映之前和她约好,忙完会来找她。
这个点还没来,大约是真的脱不开身了。
楚黎又翻了个身。
望着睡熟的楚雀伶,她无端想起了毅然离开楚家的母亲。
当年的母亲,在决定离开楚家之前,都在想什么呢?
床脚咯吱咯吱作响,翻来覆去间,楚黎渐渐睡去。
*
楚黎睁眼醒来。
脑袋晕沉沉,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她忘记了所有,只隐约记得,自己答应了谁,要带着礼物上山感谢。
她断断续续向母亲诉说,并用稚嫩童声询问:“妈妈,山上住着谁呀?”
屋内点着油灯,坐了许多打扮奇怪的人,墙上挂了很多奇怪面具。
听见这句话,屋子里所有人脸色一变。
楚黎有点害怕,悄悄搂紧了母亲。
母亲像平时温柔抚摸她的脑袋,手冷得像冰,在细微颤抖,话也断断续续:“是楚氏的神祠……你还小,等你长大一点——”
她的话被一道苍老暗哑的声音打断。
“既然孩子与祂有缘,那就去拜一拜傩神,没坏处。”
楚黎悄悄打量坐在高椅上的瘦小身影,那人穿着厚重的黑金祭服,脸上戴奇怪面具。
很快,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包括这个奇怪的人和母亲。
房间门从外面繁琐,屋外的人在争吵。
楚黎贴着门偷听,大人们似乎因为她要上山这件事在吵架。
门外,那道沧桑的声音忽然拔高,尖利重复:“逃不掉的……被那位大人看上,永远都逃不掉!”
她的声音像无法摆脱的诅咒,吓得楚黎捂住嘴,一屁股摔在地上。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门外的争吵声在一阵激烈之后忽然消失。
楚黎等了很久,看着门缝透进来的光慢慢变黑,母亲也没回来。
她扒着门哭喊,也没有人理会。
哭着哭着,她累到睡着了。
再次醒来,她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雨滴顺着母亲散乱的长发滴在她的脸上。
四周黑得可怕,深山的树木像鬼影摇晃。
楚若羡察觉到她醒来,声音温柔,放得很轻:“小宝不怕,妈妈带你回家。我们玩个游戏,游戏结束之前不能发出声音,好不好?”
楚黎抱紧她的脖子,把哭声憋进肚子里,用力点头。
楚若羡亲了亲她的额头,再抬头时目光凛然,弯腰滚下草坡。
身后,火把与狗叫声连绵起伏。
“轰隆——”
闪电短暂照亮深林,透过母亲的肩头,楚黎清晰看见扭曲黑雾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听见了遥远的、古老的呓语。
“你……是我的……”
*
楚黎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适应这种黑暗。
菱格门外没有半点火光,十万大山仿佛都陷入沉寂,安静地只剩她一人在呼吸。
晦暗的月光流淌在门上。
楚黎的神经忽然紧绷,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听不见,看不见,但潜意识告诉她,有东西来了,并且速度很快。
她扭头去看旁边的楚雀伶,对方双眼紧闭,胸口起伏,嘟囔着翻了个身。
诡异的是,这一幕是静默的,没有一点声音。
梦……
她还在梦里。
是谁造出来的梦,不言而喻。
难怪白天没反应,是在这里等着螳螂捕蝉。
楚黎用力闭上眼睛,控制住呼吸,在心底暗示自己——
快醒来,快醒来!
“咯吱。”
房间门被轻轻推开。
看不见的存在一步一步,走近了靠里侧的单人床。
楚黎侧着身体,散乱长发遮住半边脸,被子下的手紧紧蜷起。
快醒!快醒啊!
她在心底疯狂呐喊。
蠕动雾气凝聚成一只修长的手,腕骨上缠了两圈红玉珠串,在寂静无声的空间里轻轻晃动,响声泠泠悦耳。
冰冷手指温柔亲昵抚过细微颤抖的背脊。
触肢从被子缝隙钻入,贪婪缠绕住脚腕。
“……*&#&¥……黎黎……%&#*……”
祂发出含混不清的低语。
指尖一寸寸移动,停在脖子动脉处。
正在竭力装睡的楚黎听见恶鬼的低语:
“黎黎,我知道你没有睡。”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吃她
恶鬼的低语从楚黎耳畔游过。
寂静的房间里, 急促的呼吸声无从掩盖。
红珠串坠着条同色流苏,拂过肌肤时微微发痒。
被指腹按住的颈动脉不断起伏,祂不轻不重摩挲着, 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割断她的喉咙。
随后俯下身,如情人贴着她的耳垂,用舌尖舔舐, 低语:“背诺三次。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
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膀, 动作强硬将她掰过来。装下去也没有意义, 楚黎缓慢睁开眼睛。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再次见到祂时, 心脏依然重重一跳。
冷白手腕之上,是一身纯黑长袍, 盘扣一颗一颗系得规整。
祂的脸隐匿在阴影中, 如混沌流动的黑雾。
“又见面了,黎黎。”
黑雾逐渐凝聚成熟悉的面容, 漆黑长发披散在身后, 衬得那张脸更加鬼气森然。
祂扯动唇角, 笑容说不出的诡异。
“……”楚黎想, 如果自己有心脏病, 尸体已经硬了。
一段时间不见, 他看起来更像鬼了。
刚刚被迫翻身时, 她顺势摸了一下枕头下面, 铜钱剑和一叠符篆此刻在她手中,掩在薄薄的被子下面。
手里有底牌,但不敢贸然出手。因为不确定在这里死去,梦外是否同样死亡, 她谨慎地保持了沉默,并不断催眠自己快快醒来。
这样的沉默令觋楚眼神更阴冷。
他俯身逼近,鼻尖几乎相抵,紧盯着楚黎的眼睛,似乎要外表剖开,看清她心底的想法。
“后悔吗?”
在决定回到本家那刻,楚黎做好了会遇到觋楚的准备,也想过无数种相遇后的场景。
但她从来没想过,对方会问出这句话。
一瞬间,太多的念头略过脑海。
楚黎被迫直视他,望着漆黑瞳孔,动了动嘴唇:“觋楚,我……”
声音很低很轻,觋楚下意识凑近了一点,想听清楚这个回答。
“咳、咳咳……”她被唾液呛了一下,脸庞泛红,捂着嘴痛苦咳嗽,“咳咳……水。”
觋楚的视线落扫过微蹙的眉、因为痛苦而泛红的肌肤,眼神幽暗,起身去小客厅倒水。
刚走出房间门,身后就传来匆匆下床的声音。
他侧身回头,涌动黑雾化作触肢,狰狞卷向楚黎。
“砰——”
她拉开落地木门,扬起手里的铜钱剑,练习了半个月的剑法不算纯属,但已有一点凌厉架势。
铜钱嗡嗡震动,斩断了几根卷来的触肢。
觋楚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盯着她,更多触肢发狂般扑来。
楚黎身体向后一仰,借力翻出观景连廊的栏杆,一张符篆夹在指间燃烧,随着她跌下去,火光拉长好似流星坠落。
符纸转眼燃尽,触肢们像失去目标,无头苍蝇般乱转。
漆黑身影一步步走出,死死盯着楚黎往下跳的地方。
她又骗了祂一次。
月光转瞬黯淡,漆黑蠕动的事物覆盖了整片夜空。
“最后一次。”
祂不会再放过楚黎。
*
风从耳边呼呼刮过,楚黎护住脑袋,从二楼跳下。
三米的距离不算低,小楼门前由石砖铺成,没有任何缓冲,她摔下去时险些痛呼出声。
楚黎咬牙憋回去,左肩膀钝钝发疼,左脚也扭了一下。
来不及检查身上的伤,她忍痛奔跑。
庞大的建筑群陷入绝对的寂静,风声、虫鸣、烛火燃烧声通通消失。
楚黎在交错的回廊里奔跑,隐符遮掩了她的气味和声音。
屋檐外的缺月西斜,挂在一座山的山尖。
她记得,入睡的时候,它还不在那个位置。
这个梦应该不是靠意志力醒来的,只有到某个特地的时间,才会结束。
楚黎喘着气,又绕过一条回廊,明白了觋楚在和她玩鬼捉人的游戏。
被抓到,会死。
忽然之间,天地迅速黯淡,楚黎身后的影子越来越淡,直至陷入漆黑之中。
她一时间无法适应这样的黑暗,只能双手向前,摸索着前进。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总之要远离觋楚在的地方。
手胡乱摸索,忽然摸到粗壮冰冷的东西,手感滑腻。
“……!”
楚黎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转身就跑。
那东西的反应比人类要快得多,闪电般游动,卷住她的腰往后拖,并不断发出热情的嗡鸣声。
很快,接二连三的嗡鸣声像浪潮一样回应。
楚黎离奇地听懂了它的意思。
[……好香¥*&%……抓到了,在这里……]
她拼命挣扎着,反手挥剑。
铜钱剑切开了一段柔软的物体,腥甜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楚黎迅速点燃了第二张隐符。
借着跳跃的火光,她环视四周,整个人如坠冰窟。
夜空被黏稠的黑色笼罩,无数触肢从天上垂落,四处游动着,寻找唯一的猎物。
听到同伴的呼唤,附近的触肢游动着朝这边汇聚。
这一幕远远超出了人类的理解。
楚黎用力捂住嘴,将一切尖叫或者呜咽堵在掌心。
符篆很快燃尽,视野再次陷入漆黑,她的气息消失了,聚集的触肢在附近迷茫寻找。
楚黎压低身体,一点点挪动,推开了回廊尽头的一扇门。身体慢慢挤入,在小心合上门,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门窗都贴了明菩给的破魔符篆。
她缩在房间角落,把头埋进双膝,大口大口喘气,眼泪不断往外冒。
一叠符篆已经消耗了近三分之一,这样下去撑不了三天就会用完。
如果睡着就要进这个梦,她宁愿熬着不睡觉。
之前觋楚问她是否后悔,楚黎很肯定自己完全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她会捅得更狠。
这样恐怖的怪物,连看一眼都要做半年噩梦,怎么敢留在祂身边?
楚黎不时望一眼窗户,祈祷这个梦快点结束。
时间度秒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了“砰砰”巨响。
是那些触肢找不到她,开始破门在每一个房间里寻找。
几乎是下一刻,黑影投射在门窗上,然后整间房子如同地动山摇晃动。
“砰,砰——!”
门窗贴的符篆边缘逐渐焦黑。
楚黎匆忙张望,除了一扇大门和两扇窗,再没有其他的路。而门窗外面,都有触肢在试图强行闯入。
“只是梦,只是梦……”她自言自语,试图让自己冷静。
楚黎紧攥着铜钱剑,精神紧绷到极致,已经做好了对抗的准备。
外面的动静毫无征兆消失。
还不等她稍微松懈,修长影子斜斜映在门窗上。
“叩叩。”对方曲起两指,轻叩屋门。
平淡无起伏的声音钻入门缝:“出来。”
楚黎忽然平静下来,清点了剩余符篆,右手握紧铜钱剑,视线落在东侧墙面上。
那些触肢肆意搜寻破坏建筑,有一扇墙开裂了。
楚氏本家的建筑都为木材,这是一堵木板墙,砸开它,或许有一条生路。
她拎起一只分量很足的铜壶,头也不回朝门口道:“出去?我出去找死么?”
门外陷入死寂。
抵在门上的手时而变成黑雾,时而被强行凝聚成人类的手,雪白的皮肤不断裂开幽蓝缝隙。
原本聚在周围,嗡嗡响个不停的触肢们缩成一团,悄悄溜远了。
它们都感觉到,本体很生气,快要气疯了。
“砰——!”
一声巨响,门窗连同着整个房间的墙面都在晃动,贴着符篆瞬间被烧了一半。
屋外那道影子拉长扭曲,祂的声音冷到极点:“你还有五秒。”
又是一声巨响。
楚黎提着铜壶,用尽力气抡了一圈,砸向开裂的墙面。
“轰隆!”“五、四、三……”
满屋木屑与烟尘飞舞。
楚黎扑入砸出来的洞口,膝行攀爬,手里捏着张隐符,只要一脱离觋楚的视线范围,她会立刻点燃。
满地木屑隔着衣服扎进皮肤表层,她完全感知不到,大半个身子已经爬了出去。
身后的大门连同着窗户所在的正面墙坍塌。
冰冷的手铁钳般攥住她的脚腕,毫不留情往后拽。同时,大片黑雾粗暴地扫走地面的木屑木块。
“……滚!”楚黎试图往后蹬,转眼就被翻了个面压在地上。
符篆洒了一地,铜钱剑被黑雾狠狠扫走。
楚黎完全动不了了。
双腕被按在冰冷木地板上,腿也被压住,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脖子。
呼吸逐渐变得困难,只能任由无法忽视的视线在身上逡巡。
从上到下,如同扫描般检查了一遍。
楚黎不知道祂在看什么,但明显发现祂更加愤怒了。
脸上的皮肤不受控制蠕动着,又被强硬压制下去,十分勉强维持着人类的皮囊。
觋楚用冰冷尖锐的目光盯着她,好似在考虑如何将她杀死。
楚黎忍不住想往后退,脖子上的手收紧了一分,打断她的动作。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刚刚祂根本没用力,只是单纯握着。
在楚黎的视线里,祂面容冰冷俯下身。
这是……打算吃了她?
她猜得果然没错,这只怪物是要吃人的。
没关系,梦里被吃掉就被吃掉吧,醒来就好了。
不过,她希望可以被一口吃掉,减少一点痛感,因为这个该死的梦触感太真实了。
面临死亡威胁,楚黎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散。
直到,汹涌的吻压在她的唇上。
楚黎微微瞪大双眼,一切的思绪都清空了,只剩空白。
她下意识咬紧齿关,握在脖颈上的手施加力度,迫使她张开嘴。齿关松开的瞬间,祂的舌尖粗暴地顶进来。
这不是吻,更像啃咬。
她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被牢牢压制在地面。
淡淡血腥气在口腔里漫开,祂吮吸着她咬破的唇,把血咽下去。
楚黎脖子上的手一松,顺着她的侧腰下滑,握住睡裙下的光滑大腿,然后在上移两寸,勾住了贴身衣物的边缘。
她瞳孔震颤,脑袋里仿佛被劈下一道雷。
直到此刻,她彻底明白了,这只怪物想做什么。
祂要吃她,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吃。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红痕
“刺啦——”
睡裙下忽然一凉, 纯棉的贴身衣物碎成布料,被随手扔开。
“唔唔!”楚黎拼命挣扎,压制双腕的手纹丝不动, 唇舌趁着她张口侵入得更深。
她如同被拽入深海,大脑因缺氧眩晕,恍惚对上祂漆黑的瞳孔, 那双充满非人感的眼睛已经完全被阴暗黏稠的欲望填满。
膝盖顶入楚黎的双膝间,她提腿要狠踹, 脚腕忽然一紧, 被冰冷柔软的东西束缚。
它们似乎不满足于只缠住脚腕, 趁着本体不注意, 贴着小腿亲昵地往上爬,亲吻沿途的温热肌肤。
它们吮吸, 挤压, 留下深深痕迹。
意识到那是什么,楚黎几乎要疯了。
恐惧的泪水盛满眼眶, 她用力咬向纠缠不休的舌头, 浓郁的甜腥味漫开。
这种程度的伤害对怪物来说微不足道, 祂吻得更凶狠, 迫使她将自己的血完全咽下去。
甜腥气味填满了每一处感官。
冰冷的手指陷入温热中。
极致的恐惧与无法抗拒的生理反应糅合, 她的身体不住颤抖。
楚黎的胸口剧烈起伏, 咸涩的液体流淌到唇边, 动作凶狠的怪物忽然一顿。
粗暴的吻终于结束。
觋楚下意识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垂眼看身下的楚黎。
苍白的脸,通红的眼眶,嘴唇红肿破了道口子,唇边还有来不及吞咽、溢出的血。睡裙翻卷到腰间, 露出晃眼的雪白,以及地面的一点湿漉漉痕迹。
楚黎喘息着,悄无声息的泪大颗滚落。
沸腾叫嚣的欲望瞬间冷却,祂很清楚,再对狡猾的人类心软不会得到回报。
占有她,
吞吃她,
将她永远囚禁,变作私有。
这样才是正确的。
觋楚垂首靠近,在楚黎的紧绷抗拒中,将手指抽出,亲吻舔舐掉了咸涩的泪水。
最后一次。
这是祂最后一次退让。
只要她不再逃离,不再背叛,祂可以陪她回到从前的生活……
“噗呲!”
铜钱剑首端从觋楚心口前穿出,血染红了她的睡裙。
在祂舔舐眼泪时,楚黎已经掐了召剑手诀。此刻腮边悬着泪,把铜钱剑召回手中,提膝狠狠踹出。
漫长的梦境开始坍塌。
觋楚顺着力度后仰,由始至终都盯着楚黎,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点犹豫的痕迹。
可是没有,半点都没有。
*
天光破晓,连绵建筑群被晨光笼罩。
楚黎喘息着睁开眼,睡裙浸了汗,黏腻贴在身上。
梦境里的触感还残留着,腿间黏腻,冰冷手指好似好停留在里面。
“……”她心里憋着气,握拳捶在床上。
“咚”一声闷响,惊得楚雀伶翻了个身。
楚黎用力闭上眼,勉强平复了心情,反手去摸枕头底下。
铜钱剑还在,符篆也在,但少了近三分之一。
那是能影响现实的梦境。所以,在那死了,或许就是真死了。
那只怪物绝对不会再放过她。
楚黎打算今晚熬一夜,试试如果不睡觉,会不会被拽进梦里。
在梦里大逃杀一夜,床又小又硬,她浑身难受得快要散架。
她揉了揉太阳穴下床,准备去洗澡换身衣服。
“青玉……”楚雀伶打着哈欠起来,揉了揉眼睛,“你起得好早啊,不睡了吗?”
“吵到你了吗?我出了汗,打算去洗澡。”
“没事,我也不睡了,今天早点去干活,早点回来。”
楚雀伶点亮油灯,下床伸了个懒腰,“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带回来。有炒米粉、酱肉包子……青、青玉!
光线暗淡的房间被灯火照亮,楚雀伶无意间一瞥,吓得惊叫出声,手指颤抖指着楚黎:“你、你的脖子、嘴唇……昨晚是不是撞鬼了!”
楚黎顿感不妙,掏出床边的折叠镜。
镜中的人眉眼倦怠含着水色,眼尾泛红,嘴唇红肿破皮,锁骨上方有紫红痕迹。
她猛地合上镜子,胸口急促起伏。
“没事。”楚黎尽量使声音自然,“刚起来的时候磕到嘴了。我是易过敏体质,被蚊虫咬了就会这样。”
“哦……这样。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楚雀伶感情经历为零,完全没有怀疑这个解释。她拍了拍心口,说去打早饭,然后帮楚黎借点驱虫药膏回来。
楚黎浅笑着表达了谢意,等她走后快步冲进了洗浴室。
温水当头淋下,墙上嵌着一面方镜,她脱了睡裙,对照着一寸寸检查。
镜子忠实映出了雪白肌肤上暧昧叠加的痕迹。
除了嘴唇与锁骨上的痕迹,手腕印着一圈红痕,脚腕小腿爬满了缠绕的红印。
楚黎的视线落在腿间。
深红指印烙在细腻皮肤上,令人很轻易就能联想到,那只手是如何握住并强迫她抬起。
“……无赖,混蛋!”
她用力锤了一下墙面,几乎要将牙咬碎。
等顺利完成她要做的,她要立刻马上离开这,离这只怪物远远的!
永远,永远也不要再碰面。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入梦
黎明时分, 山上下过一场小雨,石阶冷滑。
楚黎提着食盒向前,一路上走得煎熬沉默。石阶尽头, 神祠映入眼帘,她脚步一滞,那些不合时宜的记忆在脑海里闪回。
“青玉, 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好难看。”楚雀伶担忧望着她, “不如你在外面等, 我把贡礼拿进去。”
神祠大门敞开, 内里昏暗。
楚黎换了件领子更高的盘扣短衫, 遮住了紫红痕迹。她攥紧食盒把手,摇摇头:“我没事, 走吧。”
来的时候, 楚若映告诉过她,神祠看似是供奉神明之处, 实际上为镇压。
正常情况下, 只要不走入神祠深处, 是不会有危险的。
黑底白边的长裙扫过高高门槛, 大殿内一如既往寂静阴冷。
楚黎低着头, 与楚雀伶快速将旧贡礼撤下, 换上今日新做的。这一次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她们同时暗松一口气, 提起食盒,垂首面对神祠往后退。
刚退两步,面前沉重的供台毫无征兆打翻。
“砰——! ”
噼里啪啦间,香炉贡礼碎了满地。楚雀伶短促惊叫一声, 整个人跌倒在地。
神祠深处亮起猩红的光,楚黎看见了一堵由古老文字构筑的“墙”,黑雾凶悍撞上流动墙体,整座神祠都摇动起来。
“快走!” 她踉跄着稳住身体,扔了手里的食盒,拽住被吓瘫软的楚雀伶,咬牙往外拖。
楚雀伶被喝了一声,勉强回过神,被楚黎拽着往外跑。
身后恐怖沉闷的撞击声不断回荡,她们东倒西歪,几乎是爬出了门槛。
涌动的狰狞触肢诞生自神祠深处,越过封印,朝着大殿正门追来。
这一幕远超常人的承受能力,楚雀伶惊恐万分瞪大眼睛,喉咙挤出变调的尖叫,两眼一翻彻底晕死。
“砰!”
一声巨响,连山体都为之震动,神祠屋檐簌簌掉落砖瓦,碎片溅在楚黎脚边。
大殿门口仿佛有无形屏障,将如海浪翻涌的触肢拦在神祠内部。
以朱红门槛为划分,无法越出半分。
“楚、黎……”
神祠里传出含混阴冷的声音,念她的名字时,仿佛要将每一寸骨头打碎再吞入腹中。
楚黎艰难吞咽唾沫,仿佛没听见里面的动静,低头把楚雀伶一点点拖离神祠屋檐范围。
神祠内传来更加暴虐的撞击声与重物粉碎声。
“你最好,不要再被我抓住。”
神祠重归平静。
楚黎腿一软,坐在楚雀伶旁边,如劫后余生,心脏跳得胸腔都在发痛。
*
神山上闹出的动静惊动了大傩。
大傩点名要见负责送贡礼的旁支,楚雀伶受惊昏迷,被送去医治。楚若映领着楚黎,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高门来到本家的腹地。
这一路上,都有佩戴傩面的族人随行。楚若映只能用目光焦急询问她有没有受伤。
楚黎悄悄摇头,勾了一下小姨的手,让她安心。
古朴小楼前有本家族人轮值,见楚若映来,互相点头问好。
二层木构小楼由血杉木搭建,木纹天然形成扭曲人脸,远望似百鬼抱楼。
楚若映带着楚黎站在大门外静候,檐角悬青铜鸟首铃,无风响动。
大门“咯吱”敞开,内里传出一道苍老暗哑的声音:“进来。”
正堂内燃着灯,地面铺满兽皮,阴冷得不似夏天。
大门自动闭合,正对大门的墙面悬了一幅由蠕动红线勾勒出来的楚家数千年族谱,字如蚊蝇,密密麻麻。
东墙挂满色彩浓重的傩面,随着两人进入,眼珠灵活转动,盯着到访者。
瘦小身影穿着大傩仪服,脸上戴傩面,盘坐在矮榻上,手握一根暗红拄拐。
“叫小丫头过来问话,你怎么也跟来,手上的事忙完了?”
大傩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楚若映面不改色,拍了拍楚黎的肩:“这孩子是表家亲戚托付照顾的,冲撞了傩神,怕她吓坏了,这才陪着走一趟。”
“你倒是很看重这丫头。”大傩以拄拐点了两下地面,“过来,让我瞧瞧。”
空气仿佛凝固。
楚黎学着旁支的样子,垂眉顺眼,一步步向前。每走一步,手心就渗出更多冷汗。
暗红拄拐映入视线,杀害她父母的凶手就在面前。
楚黎暗暗掐紧掌心,恨意浓烈的同时,又怕对方看破她原本的样貌,心脏咚咚跳动,忍耐着锐利视线在身上打量。
楚若映不动声色按住了腰间傩面,随时准备动手。
一分钟、两分钟……
大傩终于收回仿佛要将人剖骨剔肉的视线,问道:“傩神为何发怒?”
楚黎极度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
这一关算是过了。
她平复心绪,悄悄把衣领扯高,一板一眼讲述了神祠里发生的事,把自己和楚雀伶是如何谨慎小心没有发出一点动静说得无比详细,又暗暗强调供台是忽然打翻的。
话里话外都在说,这事发生得很突然,和她们俩没半点关系。
楚若映及时补充:“临近祭礼,大约是傩神厌烦不满,迁怒了两个孩子。”
大傩转着雪白骨珠串,可有可无点点头:“希望如此。此次祭礼,不容出任何差错。”
*
从大傩居住的小楼出来后,楚若映将楚黎跨出几道高耸大门,转了个弯穿过一片错落有致的居所,把她带进一座三进三出的小院。
高大金桂树的枝叶斜斜伸出墙头,院里绿意葱茏。
树干上,有许多深深的刻痕。树下,一架老旧秋千晃晃悠悠。白墙上有很多风化褪色的涂鸦,有些署名还算清晰,能辨认出“若羡”“若映”两个名字。
楚黎怔怔打量着,辨认属于母亲的痕迹。
楚若映焦急地为她全身检查,一边撩起她的衣服,一边追问:“受伤没有?神祠里发生了什么……”
脚腕、小腿、锁骨……经过几个小时,那些痕迹颜色变得更深,落在雪白皮肤上,刺目得很。
楚黎猛地回神,从耳根烧到脖子,手忙脚乱压住衣服。
“没有、没有受伤。小姨,我没事,这些不是在神祠里弄的。”
楚若映终身未婚,但不代表不清楚这些痕迹代表什么,很显然,这是最近造成的。
眼前阵阵眩晕,她险些没站住。
她只知道,大傩为了找回楚黎派出过好几拨人,但因为傩神作梗,没能得手。
先前听逃回来的小辈说,傩神分身与楚黎异常亲近,她是压根不信的。楚氏本家谁不知道,神祠供奉的那位一旦出来,势必灭楚氏全族。上一任大傩留下谶言后,那些痴心妄想接近傩神的全死于非命,她从没想过,那样不可言说的存在,对人类会存在垂怜之心。
楚若映的脸色难看极了,楚黎心中惴惴,望着这张肖似母亲的脸,忍不住勾住她的手指:“小姨,我真的没事……”
楚若映压住情绪,握着她的手,“我送你出山,现在就走。”
“出山?我不出山!”楚黎连退两步,“小姨,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她的至亲惨死,现在孑然一身,已经没什么好怕的。
楚若映捂着脸喃喃:“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才答应让你回来。你就不该再搅进来,小黎,被祂盯上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楚黎当然明白。
“我明白,我不会走的。”
两张相似的脸对视良久,楚若映慢慢移开视线,望着树下秋千,“真拿你没办法,和她一样的脾气。”
“神祠那边出了事,以后不用过去了。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四处熟悉本家的布局。”
“目前,最好的动手机会是三天后。”
“祭礼前三天要进行斋戒,大傩戒食三日,在祭堂进行供奉,聆听神谕。这三天里,除非有很要紧的事,否则不会见人。斋戒第二天晚上,我会找机会带你进去。”
*
夜幕降临。
楚黎盘坐在床上,清点符篆。楚雀伶白天受了惊吓,醒来之后被大傩叫去问话,回来喝了安神的药,已经睡下了。
在楚若映的院子里,她们商议好了动手的时间。之后,她又问了那些痕迹究竟是怎么来的,楚黎只好交代了那个古怪的梦境。
——“入夜后,封印效力减弱。你身上有过祂留下的气息,所以能拉你入梦。”
楚若映为她准备了不少能遮掩气息的饰品。
楚黎把它们整齐佩戴好,单独抽出两张隐符留在背包里,留给三天后动手时用。其余的符篆与铜钱剑,都握在手上。
虽然准备齐全,她还是打算熬一晚上。
不入梦才是最安全的。
手表时针一点点转动,楚黎灌了两杯浓茶,找了本小客厅书架上的书打发时间。
“滴答”时针分钟在数字十二处重叠。
手指翻过书页,渐渐的,翻阅速度逐渐慢下来,书本从手里滑落,“咚”一声落在地面。
“……好险,差点睡着了。”
楚黎瞬间惊醒,揉着困倦的眼睛,打着呵欠去摸床头柜上的浓茶。
手闪电般缩回,茶水倒了满地,无声无息流淌。
她僵着手往脖子上摸,空空如也。楚若映给她准备的遮掩气息的道具消失了,留在手边的只有符篆与铜钱剑。
落地木门外,惨白月光迅速被黏稠黑雾笼罩,大地陷入黑暗。
祂来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黎黎,我看见你了。”……
寂静的夜里, 黏腻的游动声飞快逼近。
楚黎望了一眼落地门外黑压压的颜色,心凉了大半。
来不及出去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迅速环视房间, 捞起地上的拖鞋往落地门方向一甩,营造出自己跳下二楼逃跑的假象,随后抱着铜钱剑和符篆滚进床底。
一张隐符点燃, 燃尽时房门轰然倒塌,黑雾随之涌入。
温度瞬间下降。
床底的灰尘呛进鼻腔, 楚黎蜷在床底, 心跳如擂盯着床尾方向, 那里出现了一双脚。
黑雾凝成触肢在房间内游走, 翻箱倒柜,粗暴扫下床上的东西, 被褥枕头落了一地。紧接着, 又扯开靠墙小木柜的门,衣物散落一地。
其中一条触肢爬进床底。
楚黎捂着嘴, 屏住呼吸, 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靠墙蜷缩, 竭力缩减存在感。
一缕长发顺着颊边滑落, 铺在地上。她呼吸一滞, 悄悄伸出手, 缓慢将其拨回。
触肢紧挨着长发末端蜿蜒游过。
直到它完全离开床底, 楚黎剧烈跳动的心脏才稍微慢下来,过度紧张使身体肌肉阵阵酸痛。
翻找的触肢们一无所获,潜回阴影中。
床尾处那双脚也消失了。
睡衣浸满冷汗,黏腻贴在身上, 她闭了闭眼,连睫羽都是湿漉漉的。
……应该走了吧。
楚黎松开捂嘴的手,想要深呼吸几口,刚睁眼,一张脸出现在床与地面的缝隙之间,漆黑眼瞳直勾勾盯着床底。
黏腻的视线像蛇,在床底爬行。
“……!”她死死捂住嘴,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堵在喉咙里。
一瞬间,血液簌簌流动,大脑缺氧眩晕,耳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祂说:“黎黎,我看见你了。”
低沉阴冷的声音在房间回荡:“还躲?”
楚黎握住铜钱剑,正要直起身从另一侧逃出去时,动作停住,屏气望向觋楚。
两道视线并没有对上。
祂没有看见她。
悬起的心掉回肚子里,楚黎艰难吞咽唾沫,手脚发软。
大概是刚刚触肢感受到了一点异样,引起祂的怀疑,才在这里诈她。
在床底逡巡的视线终于消失,楚黎目送着觋楚消失在房门外。
触肢们破坏搜寻的声音在外面此起彼伏。
她放下捂嘴的手,大口大口喘息,手脚软得发颤,完全抬不起来。
这样的把戏只能骗过祂一次。
不能再继续住在这了,不然晚上入梦都会被守株待兔。
楚黎又点了一张隐符,确定没有触肢再回来,抱着铜钱剑和剩下的符篆,蜷在床底闭上眼。
*
十万大山深处植被茂密,水汽充足,雨季漫长,天总是阴暗的。
楚若映负责确认祭礼所用物品的筹备进度。神祠那边危险,她索性用培养小辈为借口,把楚黎带在身边。
司祭这个职位事务繁忙,楚黎跟着跑了一上午,大致了解了本家的布局。
中午,楚若映带她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亲自下厨做了两菜一汤。
山里湿冷,楚若映做的菜咸香鲜辣,吃得楚黎鼻尖不停冒汗。
“这么不能吃辣,没遗传到你妈,她可能吃辣了。”她眼尾浮现出几根笑纹,用纸巾拭去楚黎的汗,“昨天晚上睡得还踏实吗,给你的东西起作用没有?”
楚黎被辣得大喘气,连灌一杯水,满脸通红道:“咳咳……小姨,你放太多辣椒了。昨天晚上还是入梦了,你送我的东西带不进去,不过我用了符,没事,不用担心。”
外面人多眼杂,只有在这个小院里,她们才能好好说一会话。
“不管用么……”楚若映叹了口气,“楚氏是因为供奉神明,才习得傩术,我们的东西对祂不起作用,也正常。”
“之后这几天你都不要回那边住了,在我这住。这有暗室,入梦之后你点张符就躲进去。”
楚黎本来就打算不留在原来的住处,想起那天面见大傩,不由迟疑。
现在用的身份,是楚若映表家亲戚的孩子,按道路来说,刚进来时她照拂一二很正常。但现在,楚若映把她带在身边,又留在自己的房子里住,未免太惹眼。
大傩看起来是非常谨慎多疑的性格,说不定会引起她的怀疑。
她将自己的顾虑一一说出。
楚若映不以为意地笑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没事,对外面说,我打算过继表家亲戚的孩子,没人会起疑心的。”
她孤家寡人多年,已过四十,提起过继合情合理。
“好啦吃饭,这些都有小姨安排。”
天气阴凉,坐在桂花树下吃饭,楚黎连续紧绷了几天的心慢慢放松。
“小姨,你和我说一说我妈的事吧。”
楚若映怔了一下,放下筷子,望着楚黎的脸,仿佛见到已故的姐姐。
她眼睛弯弯道:“以前我俩天天打架,她是我小时候最讨厌的人。”
*
楚若羡与楚若映一胎双生。
她们有着相似的容貌,相同的父母,天资却截然不同。
两人降生的时候,家里已经连续几代没出过优秀傩师,在本家逐渐被边缘化,继续下去会沦为旁支。
受楚氏血脉诅咒的影响,家里母亲多病,父亲的身体也不太康健。
楚若羡的降生为家里带来了希望。
她三岁通晓傩术,展现了卓绝天资,七岁起由大傩亲自抚育教导,成为小傩,在家里呆的时间不多。
七岁以前,楚若映和姐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一母同胞的她们天然亲近彼此,也曾经有躲在被窝里打闹、避开大人偷偷去神山、一起躲在高处看父母焦急寻找等趣事。
这样的亲密在三岁后渐渐消失。
父母总是用欣慰的、看稀世宝物的眼神看楚若羡,一切好吃好玩有趣的都只优先考虑楚若羡,被剩下的才是楚若映的。
那一天,临近祭礼。山外的旁支进山,带来了许多新奇玩意,有人送了一只四肢到手指都能活动的木偶娃娃到家里。
父母二话不说给了楚若羡。
看着那只精巧的娃娃,楚若映哭闹着质问为什么偏心姐姐,但没得到父母的理解,反而被抽旱烟的父亲扇了一耳光。
“你姐姐是我们家的希望,以后能不能过上好日子,都指望她!”
楚若映抹着眼泪跑出家门,一口气跑到本家山门处,想要跑出大山离家出走,永远也不回家了。
“若映,若映!”楚若羡气喘吁吁追来,把娃娃塞进她手里,“我不喜欢这个,送给你,你不要哭了。”
楚若映捏着娃娃看她,看她绣着漂亮花纹的裙子,看她脖子上挂的银饰,看这位永远受到父母优待的姐姐。
“啪!”木偶摔在地面,四分五裂。
楚若映像愤怒的小兽大吼:“每次都是这样,你不喜欢才轮到我!我讨厌你,楚若羡,我讨厌你!如果家里没有你就好了!”
吼完后,她没再看楚若羡一眼,头也不回跑了。
没过多久,楚若羡被大傩接去亲自抚育传授傩术,每个月在家呆的时间只有几日。
家里的条件肉眼可见好起来。
家里只剩小女儿,父母的注意力渐渐回到她身上。
楚若映在本家几乎能横着走,偶尔惹出乱子,也会有人在背后很快为她摆平。
唯一不顺心的,就是父母还是时不时拿她与楚若羡比。
分明她的傩术也学得很好,在同龄一辈中算佼佼者。奈何楚若羡像天上月亮,把启明星都衬得黯然失色。
随着年龄增长,楚若映不像小时候那样幼稚,没再和楚若羡明面上针锋相对。只是背地里一直暗暗较劲,想把傩术学得更出色。
楚若羡初一、十五以及月末都会回家住一天。她总穿着色彩沉重的衣裙,面容淡淡,看不透在想什么。
同住屋檐下时,两人的交流也不多。楚若映对她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另一方面是艳羡嫉妒的目标。
偶尔,楚若映也会想起小时候那段亲密的日子,想起楚若羡以前是很温柔爱笑的性格,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裙子。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十五岁的某夜。
初一夜晚,楚若羡在家住。
楚若映和同龄朋友去山上烧烤,玩到快九点才回家。有人偷了家里酿的果酒,味道甜滋滋的,她多喝了两杯,偷摸回到家的时候走路都重影。
于是,她开错了门。
开成了隔壁房间,楚若羡的门。
屋里点着灯,少女长发挽起,高领盘扣上衣解开,侧身坐在床沿,露出雪白后背,以及后背上新旧交错的伤口。
她正在上药,拧着眉头,将药膏熟练抹到伤口上。
听见开门声,楚若羡立刻掩好衣服,面容冷淡瞥向门口:“找我有事?”
楚若映的三分醉意完全没了,张了张口,声音艰难从喉咙挤出:“你、你背上……”
“不小心弄的,我要休息了。”楚若羡把她往外推,说完就关门。
楚若映用手抵住门,挤入小半边身体,声音忍不住提高:“怎么可能是不小心……唔唔!”
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嘴,楚若羡将她拽进房间,把门掩上。
“小点声,爸妈睡了。”
楚若映盯着她,心里冒出恐怖猜想,“是不是……是不是大傩?”
烛灯爆开灯花。
楚若羡避而不答,只说:“你当没看见,别和任何人提起,尤其是爸妈。”
楚若映眼眶发酸:“我都看见了,我要怎么当没看见,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呀!”
楚若羡沉默不说话,逼得楚若映动手去扯她的衣服。
姐妹俩在屋子里拉拉扯扯,本就没系好的衣服被扯下半边,露出刺眼的伤痕。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楚若映看见伤疤上面新伤叠旧伤,眼泪忍不住往下掉,“你能不能说句话!”
楚若羡沉默拽起衣服,擦了一下她的眼泪,“你不是很讨厌我吗,哭什么?”
“因为你是我姐!我要去找她问清楚,凭什么这样对你!”楚若映气得跺脚,在屋子里左右看,抄起一副傩面就要往外跑。
楚若羡拦在门口,如同门神。
姐妹俩用眼神对峙半响,楚若映眼眶通红:“大傩为什么要这样啊,你那么聪明,学得又好!”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想,她的姐姐都没挨过爸妈的打。
楚若羡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的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她是大傩,我做的不好,当然要被罚。”
“你要是心疼,就来帮忙。”她弯了弯眼睛,坐回床沿,露出后背交错的伤。
楚若映接过药罐,沉默着为她上了药。
从那一日起,每逢楚若羡回来,她都会在晚上为她上药。
日复一日,直到她们双双十八岁那年——
楚若羡带了一个受伤的陌生年轻男人回家,藏在房间里,嘱咐楚若映照顾一二。
那段时间,她回家回得很勤快。
楚若映隐隐觉得不对劲。
果然,大半个月后,楚若羡忽然对她说,要离开楚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若映,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该永远被困在深山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那时的楚若映看见她眼里亮晶晶的向往,才惊觉这种生动的表情,已经很久没在楚若羡脸上出现过了。
于是她说:“我才不去,外面有什么好的。我留在家里照顾爸妈,你走了以后,记得捎信给我啊。”
那时的楚若映没想到,从这一别,就断了消息。
楚若羡走后,大傩彻底冷落了她们家,父母在家整日咒骂叛逃的女儿。
楚若映冷眼瞧着父母,没有在意被冷落,也没在意流言蜚语,自顾自做自己的分内之事。
本家的年轻一辈,天资出色的太少。
大傩终究不得不用她。
既用她,也防着她,从来不会告知她山外楚若羡的事。
再一次听见姐姐的消息,是好几年以后。
楚若羡抱着重病的女儿回楚家求助,楚若映被大傩提前支走,赶回来时,连面也没见上。
自此以后,又是许多年,她得知了楚若羡的死讯。
她的姐姐死在了族人手中。
十八岁那年的她们从未想过,从那一别,再也没有见过面。
*
楚黎住在了楚若羡以前住的房间。
晚上睡觉前,都会躲进暗室。楚若映在里面铺了床,入梦之后她点一张隐符,就能一觉睡到天亮。
随便梦外的触肢怎么找也找不到踪迹。
神祠那边出事之后,送贡礼的换成了另外两位旁支,刚去第一天,一死一疯。
转天,又派了新的人去,这回变成了双死。
楚家上下都在传,傩神不满此次祭礼。迫于无奈,只能停止上贡。
楚雀伶养了两天,终于养回了精神,得知楚黎住在司祭家里,特地来上门道谢。
“青玉,要不是你,我那天肯定也死在里面了。”她抱着楚黎,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我连着做了两天噩梦,真的太吓人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神祠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现在每天都有异动。也不知道傩神大人哪里不满,闹得动静好吓人。”
听着同伴碎碎念,楚黎面上附和,实际上左耳进右耳出。
今天是斋戒第一日,明天晚上就是动手的日子。
只希望,今天晚上也顺利度过。
*
入夜,楚黎照常躲进暗室,与楚若映互道晚安。
隐蔽暗室大门合上,她心里有种微妙的不安,辗转反侧许久才勉强入睡。
再一睁眼,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梳妆台、熟悉的卧室。
楚黎猛地坐起,惊疑不定盯着眼前的房间。
这里,是霍修别墅的二楼主卧。
她和那只怪物生活过大半个月的地方!
“滴——”
楼下大门响起一声提示,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指纹解锁成功。”
轻缓脚步声踏入别墅,如同势在必得的猎人,准备狩猎被困在笼中的猎物。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妥协
“嗒、嗒……”
脚步声停在卧室门外, 门把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卧室浸泡在黑暗里,床上被褥凌乱,拖鞋留在床边。
漆黑人影踏入卧室, 狂乱扭动的触肢翻箱倒柜,将所有柜子与床掀翻,地毯式搜遍卧室的每个角落。
卧室门外, 楚黎捂着嘴紧贴走廊墙面,视线慢慢掠过别墅内部。
不能留在这里, 隐符数量有限, 迟早会被找到的。
她必须出去。
楚黎盯着一楼正门, 趁着嘈杂的声音掩盖, 赤着脚缓慢挪向扶梯口,时刻留意卧室内的动静。
木地板冰冷, 光着脚踩上去近乎无声。
她一步一步走在通向客厅的楼梯。
后背忽然一凉, 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危险。楚黎仓促扭头,见被黑雾包裹的人影鬼魅般立在楼梯口, 触肢如狂浪朝她卷来。
被发现了!
楚黎几乎是逃命般冲下楼梯, 直奔大门方向, 握住门把手疯狂往下压。
“……开啊, 开啊!”
天不遂人愿, 整扇大门像是被焊死, 任凭她掰或者踹都纹丝不动。见门不行, 她转身去推旁边的窗户, 同样被锁死。
漆黑身影闲庭信步走下楼梯,手腕缠着的红珠串随着走动发出响声,红流苏摇曳晃动。
触肢蜂拥而至,撞在大门上发出巨响, 整栋别墅地面跟着颤动。
楚黎踉跄避开,整张脸煞白,握着铜钱剑反手斩断几根快要抓住她的触肢。
黑暗中亮起一点火光,又一张隐符燃烧。
觋楚盯着纤瘦身影再次隐匿于黑暗中,如水融于溪流。
“第二张。”祂的声音里带了点毛骨悚然的低笑,“黎黎,你有多少张可以烧?”
触肢们失去目标,在原地呆转几圈后,收到本体的命令,开始在一楼范围勤勤恳恳搜寻。
沙发、茶几底下、餐桌下、橱柜、书房、杂物间……
有几次,触肢几乎擦着楚黎的脸庞游过。
她不得不频繁转换躲藏地点,黑暗里不时亮起一簇火光,手中的符篆迅速消耗。
从一楼躲到顶层阁楼,她终于短暂甩脱那群触肢。
阁楼堆满弃置的家具与杂物,大多蒙着白布,一扇灰蒙蒙的天窗开在屋顶,几缕黯淡月色映入。
楼下不断传来翻找声,时远时近。
汗珠顺着脖颈流淌,楚黎略微平复狂乱心跳,手中捏着两张符篆,一张明黄一张赤红。
明黄是最后一张隐符,在她指间燃烧殆尽,暂时遮掩了她的气味。
楚黎压住脚步,快速寻找一番,目光锁定了靠角落的陈旧木柜。
柜门上挂着一把老旧的锁,柜子背后的木板已经开裂腐朽。她小心翼翼取下半块,安置在角落。
又取白布盖住柜子,从后面钻入。
这样一来,从外面看它就是一个上锁的、没有藏人的老旧柜子。
*
月逐渐西沉。
翻找声越来越没有章法,所过之处满地狼藉。
阁楼的门轰然倒下,漆黑触肢暴力扫开碍事家具,掀起烟尘。
脚步声逐渐走近。
“黎黎,没必要躲了。”祂像是追魂索命的恶鬼,“我知道你在这。”
觋楚一把拽开弃置衣柜。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包失效的樟脑丸。
“砰!”木柜被烦躁的触肢拍得四分五裂。
脚步声停在了楚黎所在的旧木柜。
半米之隔,楚黎蜷缩身体,紧贴木柜内侧,用尽全力才让自己不发抖。透过柜门缝隙,她看见了停留的身影。
心跳震耳欲聋,强烈到她担心会传出去。
隐符还没失效,只要觋楚没有打开她的藏身之处,就不会感知到她的气息。
前提是,祂不会打开这个柜子。
那道身影只停留了很短暂的时间,脚步不停走向阁楼深处。
这层阁楼占地两百多平方,触肢快速搜寻了一圈所有疑似藏身的地方,在一无所获后,脚步声远去了。
……走了。
得换个地方,祂一直找不到,很快会起疑心回来的。
楚黎捏着最后一张符篆,手心出了许多汗。
余光不经意瞥到木柜缝隙。
缝隙外,青年面庞俊美,眼睛狭长幽深,没有瞳光,直勾勾与她对视。
“咯吱”老旧的锁被轻而易举捏成铁片,随意扔开。
最后一道防线拉开,冰冷的手托起她的脸。
祂微笑:“原来躲在这。”
木柜轰然贴上阁楼墙面,背后的路被堵死,柜内空间狭小,容纳一个人都勉强。
一只手撑在楚黎身侧,觋楚单膝挤入,将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加逼仄。
手指顺着她的眉骨下滑,点在她的喉咙上。
有一瞬间,楚黎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离体了,视线从空中向下看,木柜里两具身躯贴得很近。
祂的眼神阴暗黏稠,像志在必得的狩猎者,俯视垂死挣扎的猎物。
活下去。
至少活过今夜,报完父母的血仇。
这个念头像火星抛入身体,她甩出了手中的最后一张符篆。
这是一张破魔符,明菩伤重未愈,只勉强画出两张给她,现在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候。
金光在红符上流转,瞬间变得璀璨。
“轰——”“滋滋!”
觋楚被巨力弹开,捏造的人类皮囊瞬间瓦解,露出不可名状的本相。
“很、好。”
黏稠雾气蠕动,像是被短暂困在了原处。
楚黎头也不回,迈动疲软的双腿冲出阁楼,向楼下狂奔。
“咚、咚……”
奔跑声与心脏跳动声奇异重合。
冷白月光斜斜映入狼藉别墅,窗外的月即将彻底西沉。
阁楼传来巨响,那只怪物挣脱了束缚,愤怒追逐而来。
眼前的场景,与楚黎之前的噩梦逐渐重叠。她奔跑在漆黑的走廊上,惨白月光照入,身后的触肢游动声如影随形。
楚黎扶住扶手,正要从二楼翻下,一条触手倏地游来,冷冰冰缠上腰肢向后拖拽。
一只手钳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扼住她的喉咙。后背贴着冰冷身躯,气流拂过耳廓,耳垂忽然刺痛。
觋楚舔咬着那块软肉,眼底情绪翻涌,一字一句道:“捉迷藏结束,抓到了。”
脖子上的手收紧了几分,楚黎开始喘不上气,奋力挥动铜钱剑往后戳。
“铛!”触肢精准将其击落。
楚黎腰间一紧,视线天旋地转,人已经坐在走廊扶手上。
黏稠黑雾蚕食周围的一切,转眼间别墅消失,只剩眼前的一小段走廊以及走廊扶手,左右与身后都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觋楚站在她身前,单手搂住她的腰身,成了维系平衡的关键。
“跑啊。”祂轻声说,“怎么不跑了?”
楚黎咬牙避开祂的触碰,“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她一点也不想再玩下去了。
觋楚低笑一声,手指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扭过头对视。
“我想干什么?”祂的声音轻柔,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楚黎,是你先背诺。”
冰凉指腹在她唇上重重碾过。
“你答应过我,会来送礼道谢。来了吗?”
“你说,有礼物要赠我,送我的是什么?”
“你答应与我订婚,邀来的宾客是谁?”
三句质问,语气一句比一句阴沉。
楚黎呼吸一滞。
祂附身靠近,气息冰冷,贴着她的耳畔低语:“你不仅背诺,还一次次想杀我。”
“换成别人,已经死了千千万万次。我对你已经足够宽仁,可你总是令我失望。”
五指握住楚黎的脖颈,她艰难呼吸着,声音从齿缝挤出:“宽仁……”
“胁迫、恐吓、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意愿……这就是你的‘宽仁’、你的好,难道我应该感谢你?”
厌恶的、没有一丝悔意、清亮倔强的眼神。
觋楚的脸庞下有异物蠕动,怒意几乎要撕开这幅人类皮囊。
“不需要我,是吗?”
祂毫无征兆放开手。
那一瞬间像慢放电影,一帧一帧拉得极长。
楚黎后仰着往下跌,本能的求生欲迫使她胡乱伸手去抓,不知勾到什么,下坠的冲力一停。
“呼呼……”
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凌乱贴在脸颊上,楚黎目光发直,手脚冰凉发麻。缓了很久才回过神,发现被自己勾住的,是觋楚的脖颈。
对方的手撑在她两侧,眼神幽暗至极,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
仿佛楚黎真的掉下去,祂也乐见其成。
背后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楚黎不得不更用力搂住祂的脖子。
潜伏在下面等着接人的触肢们悄悄游走。
很快,她手臂酸麻,开始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
觋楚由始至终盯着她。
楚黎知道,祂在等她开口。
酸麻的手臂完全滑落,失去支撑的她闭眼往后摔去——
彻底后仰坠落那刻,一只手粗暴扣住楚黎的后颈,另一只手勒住她的腰,冰冷气息重重碾过唇瓣。
舌尖强硬顶开齿关,用力吮吸唇舌,似乎要将她囫囵吃下。
楚黎感受到了这个吻中的暴怒、杀意、不甘……
以及,妥协。
她赌赢了。
日月交替,漫长的梦境开始瓦解坍塌。
觋楚重重咬了一口她的唇,鼻尖相抵,眼神恐怖得像要吃人。
“你最好,永远也没有求我的那一天。”
第30章 第三十章 奔向祂
明日过后就是举行祭礼的日子, 本家的气氛越发肃穆紧张。
从昨天开始,无论是本家族人或是旁支,都开始斋戒。大傩去了祭堂, 需戒食奉神三日。
按往年惯例,祭礼前七日,就会擢选出四位神侍。
神侍擢选条件严苛, 需不超过十八岁,样貌端正。
对楚氏族人来说, 家里出了神侍, 是无比风光的事, 会得到很多实质性的好处。
因此每年祭礼, 旁支们都会争着让家里适龄的孩子被选上。
今年的擢选名单迟迟没有公布,直到今天早上才发出——
今年所有回来参加祭礼且符合条件的旁支, 都将成为神侍。
*
楚黎昨晚在梦里生死逃亡, 睡醒的时候,楚若映已经出门了。
嘴唇又麻又痛, 伸手一摸, 摸到唇角结了一小块血痂。
她心情很糟地离开暗室, 在厨房里找到了小姨留下的早饭, 鸡蛋小葱烙饼和玉米粥。
今晚是动手的时间。
虽然胃口不佳, 她还是尽可能逼自己多吃, 保持良好的体力和精神状态。
吃了一半, 小院大门被用力拍响。
楚黎一开门, 看见的就是脸色青白、六神无主的楚雀伶。
“青玉、青玉……”她的眼泪像雨珠不停掉落,“我们在神侍名单上面!今年符合条件的旁支,都要去侍奉傩神!”
“我爸妈知道了,他们很开心……可是、可是我不想去啊, 我不想死……”
楚黎的脑袋空了一下:“为什么?”
楚雀伶泣不成声:“今天一早,傩侍说因为傩神大人震怒,需要表达楚氏的诚心,平息祂的怒火,否则楚家将不再得到庇佑。符合条件的旁支,有六十多个。”
“脑子长泡了吧!”楚黎脱口而出,忽然想起楚青玉的人设,强行压住怒气,“他们为什么认为这样能平息傩神的怒火?”
而不是一次性捏碎所有神侍的脑袋?
楚雀伶没注意到她骂了人,抽噎道:“每年的神侍被送上神山之后,都没有下来过……青玉,我们会死的,怎么办啊……”
眼前的小姑娘不满十八,在大山外,还是读高中的年纪。
楚黎抹去她的眼泪,弯了弯眼睛:“没事,会有转机的,你回去等消息。”
楚雀伶惶惶不安的心神奇地安定下来。
“青玉,谢谢你。”她握住楚黎的手,“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要告诉我。”
送走楚雀伶后,楚黎坐在院子里发呆,剩下的早饭逐渐冷透。
太不对劲了。
明知神侍送去,并不会消弭神明的怒火,但依然要送,还要送更多。
在楚家呆了几天,她发现这里的人没有想象中那样坏。
厨房大姨私底下给她塞过好吃的糕饼,路遇的旁支采了许多野花,分了她一束……
这里的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被长期洗脑,心甘情愿把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被驱使被奴役。
最可恶的是大傩,以及大傩身边那群掌握权力的本家人。
他们比楚黎想象中还要冷血无情。
必须除掉大傩。
楚黎攥紧掌心,在过往二十年里,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要杀人的那一天。
她打开手机,今天是九月十一号,学校已经开学了。在来楚家之前,她向导员申请了休学。
深山里没有网络,她默默翻阅相册,那些熟悉的人或者景,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经历。
翻了很久,楚黎翻到了与家人的合照。
父母搂着她与楚悠,四人对着镜头笑容灿烂。
一滴水珠砸在屏幕上,楚黎平静抹去了眼尾沁出的泪。
她很清楚,无论成功与否,都回不去从前的城市、以前的生活。
但她不后悔。
*
深夜,山中下了一场细雨,淡淡雾气笼罩沉睡的建筑群。
一簇火光冲天,将半边黑夜映得通红,火焰吞噬木材建筑,并迅速蔓延。
“咚——”悠长的青铜钟声在夜里敲响。
喧闹声、打水声、奔跑声打破寂静夜色。
楚若映穿过混乱人群,穿过几重大门,只抵祭堂门外。
祭堂附近环境清幽,门口只有身为傩侍的楚承禾守在门外。
“大傩在奉神,你来干什么?”楚承禾与她向来水火不容,把她视为争夺小傩位置的劲敌,语气又冷又冲。
楚若映指了指不远处通红的天:“起火了,我来通报。”
“起火了又怎样?“他满脸不耐烦,“巡卫的人会处理,多大的事你要惊扰大傩?”
楚若映沉下脸:“是存放祭礼傩面的小楼起火,我怀疑有人搞鬼。”
“ ……什么?!”楚承禾如遭雷劈。
祭礼所用的傩面是特殊的,后日是祭礼,现在毁坏,只剩一天时间赶制是绝对来不及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苍老的声音从祭堂里飘出:“族里出了内鬼,你跟着司祭去查。”
大傩发话,楚承禾只能点头领命。
路上,他满脸戒备留意楚若映的一举一动,直接道:“分开查,你去查起火原因,我查今天进出、经过小楼的人。”
两人一同跨过几重大门,高大石墙遮蔽月光,空气里浮动着很浅淡的香气。
似乎是楚若映衣服的熏香。
楚承禾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傩侍是在怀疑我?”
“你多想了。”他皱了皱鼻子,冷冰冰搪塞。
实际上,他确实怀疑楚若映贼喊捉贼。几年前大傩亲自出山去捉前任小傩楚若羡以及她女儿楚黎,本是极为隐秘的计划,瞒着楚若映进行,怕她泄密。
对方却那样恰巧,将楚黎送去旅行。还在当日恰好在废弃工厂勘察,最终引爆了废置燃料,整座工厂被夷平大半。
是他命大才侥幸逃脱,护着大傩回到本家。
楚承禾一直怀疑是楚若映提前察觉了,并通风报信。可没找到证据,定不了对方的罪。
石墙的影子高低错落,视线时明时暗。
“楚承禾。”楚若映用平常语气缓缓道,“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
一截雪亮刀刃锁住月光,直捅楚承禾心口。
他正在回忆往事,忽然被打断,反应慢了片刻,余光瞥到亮光,反应迅速后撤。
“……你果然!”身后是高墙,他急急拧身,还是被刀刃刺中肋下。
血腥气弥漫。
第二刀毫无停顿刺下,楚承禾心中天人交战,在电光火石间做出决定——
他不躲不避,拽住腰间挂的铜铃,急促摇晃。
然而,他的动作不知不觉中变得迟缓,摇响前一刻,铜铃被刀刃挑飞,咕噜噜在地面滚动。
“噗呲!”
短刃笔直穿过心脏,将楚承禾钉在石墙上。
那丝浅淡的香气变得浓郁,他的手脚完全麻软,喉咙不断涌出鲜血,意识到楚若映是做足了准备要杀他。
“那些东西引爆之前,我姐姐还活着吗?”
楚若映掐住他的双颊,将他的颌骨捏到咯吱作响,“告诉我。”
楚承禾呼哧呼哧喘气,突然咧嘴笑了,语气恶毒:“咳咳……你果然、果然惦记着那个叛徒!我告诉你,引爆工厂之前,她和那个男人都还活着,他们是活生生被——”
楚若映握住短刃猛地拔出,刀刃划过他的脖子。
喷洒的鲜血染红了圆月。
*
奉神的祭堂不允嘈杂,楚承禾走后,这里没有第二个人留守。
巡卫十分钟一趟,距离下一次还有八分钟。
楚黎穿着黑袍,像一道没有存在感的影子,站在祭堂门外,手里攥着一把刀,刀柄咯得掌心疼痛。
第一次从梦境出来后,她留了两张隐符和一张破魔符,等的就是今晚。
一门之隔,大傩就在里面供奉神明。
——踢门,冲入,从背后刺中要害,拖到楚若映来支援。
楚黎默默温习了流程,深深吸了一口气,兜帽下的眼睛亮起浓烈恨意。
“砰——!”
祭堂里烛光摇晃,瘦小身影一动不动跪坐在软垫上,面对着红布遮盖的神像。
楚黎的心跳快到极点,握着短刀直扑过去。三步,两步,刀尖捅进瘦小身影的后背!
“噗!”
刀刺入了一团松软干燥的东西。
大傩从神像后闪出,暗红拄拐毒蛇般伸出,敲在楚黎持刀的手上,剧痛传来,她咬牙强忍着不松手,握刀往身前一扫。
刀刃见了血,傩面摔在地上,露出了一张无法形容的脸。
苍老的面皮深深耷拉,老得行将就木。
但那不是一个人的脸,它扭曲蠕动变幻着,仿佛由无数张人脸构成。
拄拐挑飞了楚黎手中的短刀,大傩肩头汩汩流血,视线锐利毒辣:“你不是楚青玉。”苍老古怪的笑声回荡,“我等你,等了很久了。有了你,这次的祭礼才能完整。”
说着,大傩的手五指如鹰爪,朝楚黎的头骨抓去。
“你的蛊不听话了,让我给你来重新种一个!”
一道身影滚入,扑开楚黎。
楚若映拽下铜铃猛地晃动,铃音像追魂索命,搅得人头晕脑胀。
大傩的动作迟缓了片刻,雪亮刀刃上挑,她的三根手指滚落在地上。
楚若映半边脸都被溅上血,像是煞神转世,看见大傩的脸,她只愣了一瞬,又是一刀捅进大傩腰侧。
“叛徒!”大傩的拄拐砸中楚若映的肩膀,骨头咔嚓一声。
楚若映笑容森森,刀刃在伤口里狠狠一拧:“替我姐姐还的!”
“太天真了。”大傩嘴唇瓮动,诡异咒语念出,身上的伤口血肉蠕动愈合。
楚若映捂住胸口,皮肤下凸起数条黑线,转眼爬到了脖子!
是巫蛊。
她从没发现自己被下过巫蛊。
“你姐姐背叛了我,你以为,我会不防着你?”大傩嗬嗬笑着,游动的丝线从拄拐顶端的蛇口吐出,丝线殷红,颜色浓郁到像吸满了血。
红线朝两人悍然卷去!
“走!”楚若映抵抗巫蛊的操纵,抱住楚黎从高窗摔下去。
窗外是湿漉漉的草丛。
楚若映当了缓冲垫,落地时闷哼一声。楚黎顾不上头晕,连忙爬起来:“小姨,小姨!”
黑线已经爬到她的脸上,有几分骇人。
“巡卫来了,我去引开人!”楚若映用力抚摸她的脸,擦去泪痕,“祭礼没过,她不会杀我,别怕,快跑!”
*
三声青铜钟响在深山里回荡。
沉睡的建筑群接二连三亮起灯,楚氏族人奔走在街道小巷,全力搜捕两位叛徒。
楚若映之前设计纵的火还未扑灭,延绵了数十米如同冲天火墙。
喊叫声与犬吠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边!”有人大喊,“往这边去了!”
楚黎转身冲入狭窄巷道,飞快点燃了最后一张隐符,追踪的猎犬很快失去目标,在原地闻嗅打转。
火把的光在黑夜里此起彼伏。
她忍着逃跑时受的各种摔伤、撞伤,贴着巷子石墙挪动。
只要不是迎面撞上人,她的踪迹就暂时不会暴露。
可是,又能躲去哪呢?
山门已封,就算逃过今夜的搜查,她也无法离开深山。
楚黎躲在巷子里,四周嘈杂的搜寻声渐渐远离,隐符也快要失效。她不得不寻找一个更安全的躲藏地点。
她谨慎踏出小巷。
不远处,举着火把的数人迎面走来,楚黎立刻闪回巷子中,祈祷着这群人赶紧离开。
猎犬躁动不安,仿佛闻到了什么。
“好像在这,不知道藏在那里!”他们拽着一条猎犬,在四周细致寻找。
一支火把举到巷口,刹那间四目相对。
跳跃的火光与楚雀伶的脸倒映在楚黎眼中。
她眼中有挣扎,但很快就变得坚定。
“跟我来……”楚雀伶无声动了动嘴唇,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同伴,见无人注意这边,忽然拽起她的手。
巷子外堆着不少又深又宽的竹筐。
楚雀伶心脏砰砰跳,用最快的速度将人藏进竹筐堆。
猎犬更加躁动,吠叫着往这边奔跑。
“快!快来,从巷子里跑出去了!”楚雀伶高声叫嚷,尾音发颤。
竹筐倒扣,楚黎透过编织缝隙,怔怔看着腼腆胆小的女孩扬着火把,领着几人与猎犬冲进小巷。
脚步声与火光逐渐远去。
这样的方法骗不了猎犬太久,隐符已经彻底失效了。
楚黎拨开竹筐,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杉木林。
那里,是楚家人不敢踏足的地方。
*
夜风呼呼从耳边吹过,肺部的空气越发稀薄,楚黎的喉咙泛起铁锈味,双腿已经失去知觉。
青黑石阶弥漫着淡淡雾气,如同没有尽头。
她踉跄奔跑,身后的火光连成摇曳的海,夹杂着疯狂的犬吠。
楚黎想起了母亲抱着年幼的她出逃的那个夜晚。
那时,母亲带着她要逃离神明所在之处。
现在,她要去到那个地方。
追捕的人不清楚楚黎在想什么,在他们眼里,这就是在找死。
大傩下了死令,必须活捉。
石阶终于抵达尽头,淡淡雾气中,神祠伫立在夜色里。
不同于白日的神祠,夜里的它没有朱红大门,而是如同楚黎梦中所见,是一扇由无数傩面构成的高耸大门。
它们如同封印,锁住供奉的神明。
“咯吱——”
沉重大门被某种力量撕裂,缓缓向两边打开,迎接来客。
门后是肉眼无法穿透的浓黑。
整座山仿佛陷入寂静,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楚黎急促的呼吸与狂乱心跳。
汗顺着脸颊流淌,她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如同站在悬崖。
无论前进,或者后退,都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在那!”一声大喝惊醒了楚黎。
她回身望了一眼,憧憧火光逼近,映出许多张凶神恶煞的脸。
这就是与她血脉相连的族人。
楚黎回头踏出一步。
两步、三步……黑裙如一阵风,消失在了幽深大门之后。
“砰!”
神祠大门轰然关闭。【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