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余某人向来凭良心说话,自然永不会有后悔之事!”
“帝师!帝师, 醒醒——”
沈厌卿睁开眼,见二十二趴在他床边儿上,哒哒敲着木架子。
照理说, 即便不论男女大防,他人的卧室也是不该随便进的, 二十二这行为有点不妥。
可是吧, 暗卫这群人向来不被当成人来看, 他们在哪藏着猫着也没人管,只当不存在就是了。
二十二眼睛睁的溜圆,像什么小动物, 盯着他的脸:
“帝师做噩梦啦?”
“属下看你被魇住了,觉得不妥,就擅自把你叫醒咯……”
她象征性移开了目光,以示犯上的愧疚 ,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这行为有什么问题。
沈厌卿坐起来, 接过她递来的靠枕垫在背后,扯起一个微笑:
“还好,多谢你了。”
二十二嘿嘿笑了两声:
“还以为只我同僚有这些毛病,原来帝师也一样。待我回去,再不说他们没出息啦。”
若在以前,沈厌卿也定要说二十二口中的那些暗卫素质不过关,该打回原处重新训练。
可现在他自己都是如此了,他也没什么立场可说。
经年杀人, 手上都沾满血腥了, 谁能睡得安稳呢?
他年轻时还好些, 有满腔信念撑着。现在旧事都翻出来,一点也忘不了, 倒磨的他越活越回去。
看外头透进来的光,约摸是正午时辰了。
他只穿了睡袍,不过没什么可避二十二的,也就坦然对着:
“怎么不在你主子旁边?有什么事?”
二十二眨眼:
“主上让我给帝师带话,说他本来是打算下朝就过来的。”
“但,早朝上兵部户部互相骂起来了,一直耽误到下朝之后,现在还在御书房扯皮。”
“主上被挂住了,这会儿来不了啦。“
沈厌卿失笑:
“原话定然不是这样,你端正些。”
“为的是什么事情?”
二十二来了精神,朝进来送茶的沛莲打了招呼,又转回头:
“这次是可说的了!”
“还是前两天吵的那些——北边不安分,怕鞑子南下来犯。”
“眼下是春天,苗刚插下去,还不是要紧的时候。”
“但余尚书说,若现在不拨银子给他未雨绸缪,到了九月十月,他就只好捧着头来见陛下了。”
余姓……这位六七年前好像还是侍郎吧。
沈厌卿思忖着。
先帝拯救天下万民之后,顺手把北面的鞑子也往外铲了铲。
后来虽有小打小闹,但都平稳落地了,没起过大的冲突。
按理说,各部之间争拨款也属正常,要业绩就要做事,要做事就需要实实在在的银子。
要是两手空空,做梦都做不明白呢!
自崇礼开年来,一直算是太平,把这群朝臣养的也越发刁了。
都师从御史台,个个都学那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模样,把自己当成怨妇,泪汪汪地望着圣人。
常听说有人在朝堂上扯着政敌袖子哭,问陛下到底信谁的这种荒唐事。
无他,实在是日子太顺了,无聊啊。
这几年也没见有哪个权力太大的,所以也搓不成朋党,起不来争执。
这帮子读书人满腹经纶,却连吵嘴架都找不着由头,倒也怪不得他们……
前几年权力最大,几乎是半只手按在皇位上的的沈少傅如是想。
一来是姜孚御下确实有道,下面人摸不清君主的态度,就不敢轻举妄动;
二来是沈少傅早些年大清洗做的太狠,但凡是龇毛的都被打包送到地下去了,剩下的自然是温驯又拎得清的。
什么时候用什么人,一直是这个道理。
奉德的时候虽悍臣满朝,但先帝比那群人还悍些,没有驾驭不住的。
等到传了代,姜孚年纪小,又一直打的是仁爱的旗号,当然也容不得臣子们不仁爱。
这种时候,才需要沈少傅这种“遗千年的祸害”出来办事。
该削的削,该杀的杀,没几日就把朝堂上下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再拔一批新人上来——人难道不是有的是么?
让他们满怀着对圣恩的感念,勤勤恳恳拉磨,顺道弹一弹为祸朝堂的少傅大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旧人虽好,可是拿在新人手中不好用。
那也就只好忍着痛心,长亭送短亭地把人送进地府。
沈厌卿当日出手虽凶残,可现在许多人应当也回过味儿来了:
替圣人办事,代皇帝背锅,不寒碜。
但要说翻案,基本也是没可能的。
既然背了这口黑锅,那就该背实诚了,别丢。
不然的话,一放下,说沈大人没错了误会了伟光正了,那要把下令贬人出京的小皇帝的脸放哪呢?
嗯……所以,其实,大概……
沈司兵参军厌卿如今在京城里,最能容得下他的地方,还真是这个有着金屋藏娇嫌疑的披香苑。
虽然现在住起来总觉得浑身带刺儿,但沈厌卿心里清楚,他出去了也没有好下场。
是没有多想活着不假,但是也不想死的太难看。
人上岁数就难免贪心,想要个善终。
他该殉的人和事太多了,竟阴差阳错都逃了过去,眼下居然还敢挑挑拣拣。
沈厌卿见二十二张开了五指在他面前晃,回了神。
二十二抻着长音,脆生生道:
“没想打扰帝师思量别的——但是主上说了,想听帝师的意见,要我务必问到——”
不待沈厌卿说出推拒的话,她又抢出一句:
“您就当可怜可怜我!”
“我昨天就犯了错,今儿个要是再不把事情做漂亮,八成就要被撵下去了——”
“帝师您是知道的,打奉德元年开始,还没有不死在位置上的首席呢!”
“这要是让我成了第一个,我可没有脸回去见人了……”
这小姑娘扭捏说着,好像牺牲在任上是代代相传理所应当的一条铁律。
沈厌卿心中暗叹这体系害人,弄得这些年轻小孩都把去死当成天大的荣誉,一个个歪的不成样子。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暗卫要是惜命,谁来惜圣人的命呢?
沈厌卿捧起盖碗,拨了拨:
“圣人既然问了,我怎么有理由不答?休要往坏处猜我。”
“余大人我认得,奉德十五年惠亲王提议北伐时,他没跟着递过折子。”
“不仅没递过,还奏了反对的意见。说是不到时机,妄动凶器不仅劳民伤财,还会牵动高处的祸事。”
“结果是被惠亲王一党打压的怪惨,连升任的机会都错过了。”
当年还称得上是壮年的余尚书,眼睁睁看着自己压了十几年的同科竞争对手,踩到了自己头上去。
仅仅是因为他直言上书,没依附三皇子党。
——当然,那位高高兴兴上位的余大人的同科也没蹦哒几天,就被新上任的沈帝师清下去了。
沈帝师不管什么七七八八的。砍了一把手,顺手就拔了二把手,一眼也没多分过来。
余侍郎当了许久的侍郎,终于实至名归做了尚书。
但在更久更久以前——余尚书大概不记得这种小事了——在他被三皇子党一阵猛收拾,又被同科的新上峰叫过去狠狠敲打过后,某一天,有一位青衣学子上门。
这学子知道自己身份低下,不会被接见,所以也没有递上正式的名帖,只交进去一张折着的纸条。
这虽不合规矩,但余府的下人和善接了,帮他传了。
余侍郎坐在里屋,接过来展开,里面只四个小字:
“大人悔否?”
若是平时,他会以为是三皇子手下的人继续传来的挑衅,打压他还不足,要如此羞辱他。
可见字如见人,这四个字笔画温润柔和,来人也许并无恶意。
余侍郎理了理灰头土脸的模样,踱步到中庭去,却不教下人开门。
这仅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失了大好前程,面临着要当万年老二的风险;
还可能因为明天上班右脚先迈进门槛,就被上峰告黑状扔出京城的余大人,好似忽然恢复了奉德二年刚考中时的骄傲和锐气。
他隔着门板,挺起胸,对外大声道:
“余某人向来凭良心说话,自然永不会有后悔之事!”
门外的学子叩了几下门,朝门里长鞠一躬,离去了。
几年后,当沈厌卿做了帝师,不必再以那样柔婉的笔迹示人时,他偶然捧起一本名册,见到了熟悉的名字。
沈帝师历来行事果断,却在那日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良心”么……
虽然各部都要照顾到——
但,这场拔钉子的大工程,或许可以从兵部先开始?
……
“就是如此了,安公公。”
“沈大人说余尚书做事踏实,不会虚报;说北边有事儿,那应该就是真有事了。”
“该遣人,再查查。”
“至于到底要不要动,要不要拨,还是陛下做主。”
安芰掌心托着张纸,忙不迭记着,笔尖几乎擦出火星子。
皇帝在前头,两部尚书两部侍郎也在前头互喷口水,二十二不能过去,只能叫他传话。
他也不能直接说沈大人如何如何,只能抄成小纸条再递。
他写完了,展给二十二看。二十二皱紧眉头,艰难通读,两人一时间凑成着急的一堆儿。
好在不待二十二心里泛起厌学,圣人就从前面过来了。
姜孚还是那身朝衣,绷着脸,没什么表情,但看得出听前面吵架听的十分烦躁。
他要过纸条,看了一眼就点点头,说声知道了。
又叫二十二,问道:
“老师问什么旁的没有?”
“有的主上,有的。”
二十二抿着嘴,小心道。
帝师饮罢茶水,下了床,未开窗子,只站在窗前问她:
“这些话谁都能传,你还有别的事要告诉我。”
二十二学着内侍的模样,嘿嘿奉承了一句帝师英明。
沈厌卿回过身,正午高处射下的日光在他面上投出很深的影。
……
“仁王府那人招了?”
第42章 他争上头了,竟提了不该提的事。
那边厢二十二被打发回去了, 安排帝师探监的事。
这边姜孚又转回前面去,接着听六部中的三分之一极不体面地对喷。
兵部尚书余桓挣脱自家侍郎的阻拦,食指指着户部尚书的人中, 恨不能在对方脸上戳出几个洞来。
若不是念着体面,以及不可说粗话带坏了年方二十的小皇帝, 恐怕早什么词都用上了。
“你还要我如何说!”
“什么证据不证据的, 是不是要我把对面的头儿抓来, 押在这给你问一问,几月份打进来!”
“你抓啊!你别光说!”
“我是替陛下管账的,哪能凭你一张嘴就给你!难不成什么阿猫阿狗来了, 只说句话,我都要拨?!”
户部尚书王霦亦是个硬骨头,怀里抱着把金珠算盘,只差抽出来抡人。
这还是刚才他吵急了,抓起户部侍郎从其袖子里掏出来的。
安芰在一边暗自感慨:
户部连上朝都带着算盘, 实在是实心办事。
只可惜余尚书带不了自家要用的东西,毕竟是在御前,身上连个带尖的都没有,眼下只能做出幅要挽袖子肉搏的模样。
二位大人吵的尽兴,皇帝只端着茶杯,冷淡看着。
余尚书又把自家侍郎拎出来,往前面一扔,叫他一条条把收上来的消息再报一遍。
兵部侍郎垂着眼睛, 倒背如流——这几日背过三十来遍了。
王尚书则踏前一步, 胳膊肘架起算盘就一阵噼里啪啦筹算, 把颗颗金珠打的飞响。
最后结论又是:国库吃紧,一锱一铢多的都没有, 建议余大人为了对得起将士们自己节约些,出去喝西北风!
正当余尚书即将张牙舞爪拎起王尚书的领子,要带着人一起去西北吃吃沙子时,王尚书忽然不知哪根筋通了或是断了,大叫一声:
“总得拿点实诚东西出来吧!惠王当年还能领来两个人给大家看看,你呢!”
他话音还没落地,忽见余桓把手收回去,停在原地,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王霦:“?”
他顾不上疑惑,拿眼神询问自己这位对线数天的老对手。
余桓不动声色,揣起手,眼神往上座瞟了瞟。
王霦顿时闭嘴。
他争上头了,竟提了不该提的事。
要不是余桓讲究,不趁乱要他命,此时一添油加醋就能把他从这儿铲出去。
大失误啊,大失误。
他口头上是豁出去了,没想到真差点把命搞出去了。
只盼着陛下网开一面……
俩人一起偷偷看向圣人。
姜孚却像毫无察觉似的,只偏头看着安芰给自己换茶。听见争吵声停了,就和颜悦色地看向他们:
“二位爱卿也渴了么?倒是朕招待不周。”
“安芰,奉茶。”
户部王尚书的目光从小皇帝脸上一寸一寸抠过去,生怕看见其眉心蹙起来一点儿,自己头上乌纱就保不住了。
奉德十五年惠王那件破事,本是个极惨痛的反例;惠王本人,如今也盖棺定论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虽有层遮羞布,但有眼睛的都清楚,姜十佩曾干下的是实打实的谋反,反的还是羽翼未丰的当今圣上。
他现在反倒拿出来跟正面人物似的提起,真是把自己脑袋踩在脚下说话。
陛下此时不计较,但……
唉,算了,先把此时度过去再说吧!
二人对视一眼,正纠结着要不要继续装模作样撕打一会,外头进来个小太监,躬身上报:
“启禀陛下,礼部林侍郎求见。”
——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人要进来掺合???
林椿被宣进来,跪的十分干净利落: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本不该打扰陛下与二位大人议事,但有些三部联合的事宜,须得问过二位尚书……”
他抬起头,极快地扫了余尚书王尚书一眼。
虽然念的是这二位的名号,但目光都没在这他们身上停过半刻。
“但微臣知道二位大人正忙着!”
“眼下只需借过荆侍郎白侍郎一用,我们几个先商议着就好!”
御书房里几人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这位林侍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反正尚书们吵架,两位侍郎不过是个添头,缺了也不影响什么……
小皇帝一点头,林侍郎就冲上前,把二位同级的同僚扯出去了,唯恐慢一步他们就在这扎了根儿。
户部荆侍郎看热闹还没看够,一出来得了解放就连连埋怨林椿多事;兵部白侍郎则若有所思:
“寿如早在外面等着了?”
林椿擦擦汗:
“是这回事。”
“从二位大人过来我就觉得要糟,刚才那句一出,我非得进去把你捞出来不可……”
白蓉镜朝他深鞠一躬:
“我知道惊险,还是要多谢寿如。”
林椿摆手。
姜十佩虽然现在都称一声惠亲王,但谁都心里有数:
除非遇上极重大极不得已的场面,这人的名字封号最好半个字都不要提。
本来争的事情就敏感,朝野都提心吊胆,担心两部打着打着,就和十年前那场大的捅到一起去。
要是今天真应验了……
几人回头看看御书房的方向。
荆中和尚在嘴硬:
“我觉着,应该没事吧……”
他家大人怎么就脑子抽了那一下呢?
他一转头,看见白蓉镜和林椿已经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祈祷上了。
……
奉德十五年,先帝正春秋鼎盛,谁也猜不到四年后就要改元。
惠王彼时十八岁,势力相当的大,其背后的母家铁了心要托他上去当皇储。
毕竟其年龄合适,才华又无人能比。
大皇子已出家去了,二皇子成天窝在府里和妻妾弹曲作乐,不见什么出息。
这么一数,三皇子惠王实在是不二人选。
可是,前头虽没人挡着了,后面还有些小的碍眼。
尤其是杨家的贵妃,虽然合门避宠,地位却十分稳固。
其子姜孚早早称王立府,尚是不晓事的年纪,但暗地里的支持者也不少——
未来的新圣人,当年的七皇子,因此就这么被盯上,无知无觉中渡了一劫。
现在都知道说,圣人是有上天庇佑,不会为小人所危。可是亲身历过的都清楚,那一遭到底有多惊心动魄。
……
起先只是一条不起眼的情报,无声无息地递到了御案上。
内容是说,北边似有动作,有平民受到了侵扰。
这种消息常有。
一般来说,要是圣人闲着,就点一点管边防的人;若是没空,就这么放过去了。
反正无论如何,下面总会管好的,不出大事就行。
接下来二十几天里,类似的消息又不断报上来,频率超过了往常。
先帝抬了抬眼皮,不甚在意。
边境另有别的消息线,都未见异常,明面上的只是个流程,自可以不用管。
但两月之后,兵部职方司郎中竟在朝堂上直接提及此事。
他姿态做的很低,却一副宁折不弯的样子,做了些慷慨之词,煽起一众人应和:
该打呀!
怎么不该打呢!
边境的百姓苦哇!
哪儿的人都有,一时竟看不出是谁起的头。
奉德年间的臣子本就比如今剽悍些,阳刚之气颇盛,没说几句,竟已有人挽袖子要振臂呼号了。
先帝紧急把脸拉下来,命令下一部上奏,把此事糊弄了过去。
回去一查,暗线依然没有回报异动,说边防正常得很。
先帝此时就已经生疑,怀疑有人背后动了手脚。
一般来说他更相信直达皇宫的那条消息线,因为受到的干扰更少;但事关重大,他就不得不多小心些。
十五年三月,某几支暗卫被抽出调往北方边境,作为特使进行调查。
与此同时,京城地下也开始了一场盘查,务求揪出问题所在。
京城和边境,情报对不齐,到底是哪一边儿出了问题?
先帝充满自信,事情做的不疾不徐,但雪球一滚起来,很快就超过了他的想象。
这消息漫出朝堂,流到民间,又引起一场风波。
有些人激愤难耐,高呼大楚岂容外族侵犯,说一定要把鞑子再赶得更远些;
有些人担心要打仗,做起许多准备,互相谣传闹的人心惶惶,险些把粮价拉上去。
户部王尚书当年掉了许多头发,抓着所有下属连宿大夜的加班,左调右调,才把物价勉强按住,没闹起来。
然而这边按下,那边就起。
越传越离奇,到最后谁也没个准信儿,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边境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传的那么夸张?
奏有事的折子仍在上,称没事的折子也在和其对着冲。
说该加兵作防的和说不该的分成了两派,天天早朝上明着暗着互怼,指责对方有害于朝廷。
本该是严肃的军国大事,竟变成了一场口水仗。一时间弹劾政敌的折子满天飞,朝局也动荡起来。
先帝猛催自己派出去的暗卫,但得到的结论都是尚不清楚。
只能保证边境暂时不会起事。看密信里的意思,那边的人好像也一头雾水。
什么手段都用了,可是找不到由头。
向上报告异常的人已经找到,但细查只是例行公事,汇集了消息实话实说,没有京城里说的那么危险。
所以特使们正顺着传信的渠道摸着往上,关卡太多,进度不快。
先帝急了,兵部急了,都急了。
正值此时,发生了一件巧合的事。
现在想来,巧合的实在是有些奇怪了。
惠王门下的一个小门客,沐休踏青时遇到了一对父女。
这二人来自北地,上京来正是因为——
家园被外族所毁,不得已逃难至此。
第43章 “飞花将至,可解乱风。”
这个门客在三皇子门下挂着, 并做了一个小官。
见此不平事,他第一反应是核对二人户籍。
这一对父女是逃难出来,无有路引过所。
父亲三十四岁, 小女儿九岁,称其母亲被鞑子掳去, 生死不明;家里的宅地也都被烧了抢了, 失去了生计。
报了官, 但同样遭遇的人太多,未能得到安抚,只好往南边来逃。
自河水未化时就出发, 一路颠沛流离,不认道路,只往繁华处讨饭,不想来到了京城。
身份辨明之前,也不能随意定为流民;这二人无处可去, 急需一个地方收留。
门客不敢自己私下安置,于是向上报请。
消息传到惠王首席门客明子礼那里,一度被按住了几天。
据说是明首席在与惠王殿下认真探讨是否压下此事,期间还争吵了几次。
最后的结果是,惠王不仅用自己名下的宅子安排了住处,还亲自探望这二人,毫无皇子的架子。
听闻他们说起背井离乡的经历,竟当场落下泪来。
录着户籍的黄册一正几副, 最先发现的小官本是想写信给原籍验证。
惠王却用自己皇子的身份直接向先帝请求, 要求查阅全国总库。
先帝:…………
也罢, 就看看下面到底要搞什么鬼。
这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他不信自己最得意的儿子看不出来问题。
核对过后, 发现这一中年男子确实如其所言,属于北境茂州黄坎儿县,丧妻鳏居。
但却查不到那个小女孩儿。
男子解释道:
自己十年前确实丧了发妻,但后又续弦,生下这一个女儿。
本就因为北境人烟稀少,事多常乱,出生时没来得及登上。
又因着才九岁,没赶上十年前的全国重录。
先帝开国元年,录过一次全国的户籍。
念及万民初定,流动变迁较快,遂奉德五年时特加一次再录,此后就定为十年一次了。
今年户部本就忙着张罗此事,又要为打仗的谣言操心物价,上上下下都忙的一个头两个大。
据说王尚书因压力过大,夜半梦游时竟攀树倒挂,折了树枝怪叫要捅死暗中传谣那人。
这小姑娘方九岁,卡的倒是正正好好。
不过,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这实是个大家都清楚,但谁也不愿挑明的事情:
女子录籍本就简略,极容易被忽视;再加上有些贫苦的,吃不上饭时就卖儿鬻女,卖不出就丢了弃了,且常挑女孩儿先下手;某些未开化的地方,还有溺杀女婴的习惯……
这一番折腾下来,许多人家都刻意“忘记”给女儿登记入户,免得往后变动麻烦。
下级的衙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教化嘛,是个漫长的过程,哪能靠强抓逼迫呢?
户部荆中和荆侍郎倒是年年上奏要求重视此事,说若规章不作改动,必会养成隐患。
可惜重要的事实在太多,先帝重视不过来了,一直没理。
瞒报人口本该杖责六十,但这流民一路过来,早消瘦得皮包骨头,眼眶深凹,谁看了也不忍心再罚。
且彼时彼刻,朝廷上下还是更重视边地实际的情况。
先帝不召见,却有许多人几十年未发过半分半毫的爱民如子之心突然蓬□□来,争先恐后去见这二人。
听他们一遍遍讲几月中的见闻,随后都学惠王的模样,洒几滴泪,再三感慨:
边地的百姓苦哇!
回去就上更多的折子,与反战的那一派斗得更加激烈,誓要把我朝精壮都送到北边去卫民驱虏。
不巧,兵部尚书年过七十,正走着乞骸骨的流程,要退下去了。
当时在任的二把手余侍郎,是个不折不扣的反战派。
三省之中,中书令空置,侍中和左仆射主战,右仆射虽也去探过流民,但维持中立态度;
六部以内,多声称只听陛下的命令,随时准备着应对调动。
尤其户部忙得满地乱爬,见人只闭口不言,说他们眼下说不出半句好听的话。
主战派称他们并非目光短浅只为边境二三小事,而是陛下正是壮年,宜于磨砺兵甲,扬我国威,也是为子孙多做保障;
反战派则说:兵者为凶器,此时并非万不得已,何意非要劳民伤财?
两派斗争旷日持久,愈演愈烈,一时间竟容不下有人不选派别。
保持中立是上面的大人物才能享受的奢侈,下面的小官只好各自选边依附。
到了奉德十六年,闹市之中居然常常发生两派人士不愿同坐一桌,要请一边出去站着吃的荒唐事。
先帝看着这场闹剧,面对着日日堆上来要求备战的折子,只冷笑:
好哇!那你们说,谁来领兵?
主战派装模作样地讨论了许多日,奉上一个他们以为最合适的人选:
忠瑞侯,杨戎生。
先帝又冷笑。
都在这等着他呢。
唉!这局势有些乱了,不妨停下来拆解拆解:
驱逐外族,是天大的功劳,领兵的将军必要被大肆封赏,得万民仰望。
此时距开国不久,武器尚锋锐,赢面实在很大。可以说是无论谁去,只要有点脑子,都不至于会输。
杨戎生也是跟着先帝打过天下的。
虽然当时年纪小,只颠颠跟在他爹后面,至少也沾了许多英勇血性,比后来武举上来的强上不少,能力上来说是个好人选。
再者,说些不该说的,其他的那些开国武将,多是贬死的贬死,抄家的抄家……
实在是拣不出来了。
若不是忠瑞侯府每天宫内宫外连脚趾头都在使劲,也当不上如今幸存的独苗苗。
但,若是此时再立一大功,再往上封赏……
也许杨家就永远不用再小心了。
不知先帝是什么心情,但他转进后宫去,见了杨琼。
这是先帝的一大优点,有事说事,直问正主,不要中间人传话。
贵妃打开披香苑宫门,在满室檀香中叩拜了君主。
二人谈了半个时辰不到,先帝就挥袖离去。
杨琼则令人暂留苑门,备礼。
她又点上三柱清香,虔诚插进香炉,与贴身的宫婢说:
“去允王府,召沈侍读进宫。”
……
沈厌卿恭敬跪下。
他虽在允王府可以掌事,但那是因为姜孚的器重。
在陛下和贵妃面前,他不过是个微末小吏而已,因此一直做足了服从的姿态。
不料想贵妃今日竟十分客气待人,叫自己的贴身宫女扶他起来,又赐座奉茶。
杨琼坐在薄纱绷制的屏风后,云鬓梳得工整利落,朱唇轻启:
“沈先生一向辛苦。”
“不知孚儿最近书读得如何?有没有顽劣吵闹,惹先生烦心?”
沈厌卿接过盖碗,端着不动,俯首诚恳道:
“允王殿下天资聪颖,进步神速,微臣近来渐觉自身不足,几乎要难以辅弼殿下……”
贵妃微笑:
“先生谦虚了。”
“孚儿每次来宫里,都与我说:先生博学多才,又温雅可亲,世上找不到更令他喜欢的了。”
“我是个妇道人家,本不该过问这些。”
“这次冒然请先生来,是有一件事要求先生帮忙。”
沈厌卿拱手:
“娘娘但讲无妨,微臣定然尽心去做。”
姜孚是他的主子,姜孚的母妃自然也是。
杨琼将手交叠,搭在身前,蔼然道:
“我侄儿生性活泼,兄长担心他不能早早立志,因此要为他择一门亲事,让他定心。”
沈厌卿飞速思考:
杨家小侯爷今年才八岁,早些时候也不曾听说有这档子事,怎么突然要办起来?
“这样的大事,我该往家里去一封信,向兄嫂及母亲道喜。”
“可惜我不认得几个字,这一封信,望先生能为我代笔。”
沈厌卿连连称是,认真听着贵妃交代了许多家常闲聊的内容。
无非是什么,怀念曾经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在一处的日子,而今蒙圣恩照拂,更要两处尽心;子孙有福,她实在替兄长高兴……之类云云。
贵妃与他说完这些,就转到后面去了。
宫人这才把纸墨呈上来,沈厌卿谦和接过,纸张触手却摸到里面似有厚度不同的夹层。
他提笔挥就整封文字,待到交回给宫人时,那张缀着许多蝇头小字的纸条已经在他袖中。
允王的侍读望着妆容秾丽容貌明艳的掌事宫女,温声道:
“贵妃娘娘信任,沈某没有不实心办事的道理。”
“也劳烦姑姑代为转达,沈某一片赤诚之心,无需外物奖赏。”
宫婢的打扮都有规矩约束着,没有主子的意思,不能多施粉黛。
贵妃令贴身宫女如此,是在试他。
他正是要做事的年纪,岂会被美貌所惑,丢下姜孚……?
更何况,多一个人,便多一份不确定性。
蜉蝣卿的事不能与人说,他本也不会与女子结亲。
此时真正要紧的事,是贵妃令他私传的信件。
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
他究竟是听命于先帝,还是听命于姜孚?
最开始的时候,利益都是一致的。但越到后面,他越清楚……
他们这些人,总有一天要将刀尖倒转,对向曾培养自己的人的。
……
余侍郎令人打开大门。
他正步走出去,站在门前石阶上背着手望天。
这场稀里糊涂的乱仗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边境安静着,京城倒是快乱完了。
他叹一口气,转身踱回门里,忽见贴着门边的地上有一条不显眼的阴影。
是被微风掀起的纸边儿。
他没多看一眼,直直走回书房。
那封信很快被洒扫的下人不小心发现,不小心带进来,不小心放在他桌上。
信封表面涂着油彩尘土,难怪能与地砖几乎合为一体。
表面糊得严实无缝,没有任何朱记落款。
余桓小心拆开。
里面两件字条,一张叠着,从纸背可看见是些簪花小字;
另一张裁的方正而巧,是那青衣学子的笔迹:
“飞花将至,可解乱风。”
第44章 清算来的相当快。
奉德十六年的最后一场早朝。
例行的刀光剑影之后, 先帝冷着脸开口:
“杨戎生。”
忠瑞侯立即出列,稳稳立于队列之间。
“都说你是去北边打鞑子的最好人选,可我还没听过你的态度。”
“你是主战, 还是反战?”
“你说一句话,朕也好安心些。”
这问题一出, 两边的人都出起汗来:
陛下这么问, 和把杨戎生放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说主战, 赢不赢的了?
赢了即会功高盖主,输了就是误国误民。
说反战,圣人点他, 他岂能畏惧不前?
纵使解释一千句,也会被当成躲避职责的借口。
摆在未来的杨国舅面前的,真是一条活路也没有。
两派人撕了这么久,后知后觉发现:
虽然人选早提出来了,但杨戎生竟像条泥鳅一样, 哪一派也没抓在手。
二代忠瑞侯双腿一颤,咣当一声,跪的结结实实。
周围人一悚,默默环绕他让出了一处地方。
先帝也坐直了,好奇自己这位昔日下属能说出什么话来。
杨戎生膝行几步,几乎把笏板举过头顶:
“陛下要臣做什么,臣就愿意做什么哇!”
“臣还没有刀高的时候,先父就跟着陛下了, 臣父子能在乱世中活下来, 全靠陛下的英明——”
满朝文武听了这话, 没有脸上不发烫的。
拍马屁不丢人,但是要把这么恶心的话说的理直气壮、说的慷慨激昂, 确然是需要一定水平。
早些年就听说杨老侯爷功夫了得,总能哄得陛下一愣一愣的,真是虎父无犬子……
“左一派,右一派的,臣知道陛下看的心烦,因此臣当然哪边也不会站!”
“臣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陛下向来知道臣的心意……”
彼时还不流行自比怨妇,这一阵雷人发言听得人人牙酸。
“臣跟着先父,从小旗做起,到后来的百户千户,没有一步不是陛下提拔的;”
“臣虽然愚蠢,可是知道该跟着谁,信服谁!”
杨戎生眼含热泪,情真意切地往上望着自己的君主。
“那就是陛下!”
“臣是粗人,没读过书,不能说是天子门生,但总归是您的人,从未有过二心!”
“先父去前,一直不放心我,连眼睛也不敢闭……”
提到老侯爷,杨戎生适时抬袖抹了两把眼泪。
“今日向陛下表了这一番,臣才觉得他老人家能放心去了!”
“——陛下放心,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叫臣去哪臣就去哪。”
“要我去北边儿,我现在就能走;”
“要我留京城,那杨家,就是连只鸡都不会跑到京郊!”
杨戎生连着说了这一大堆,连个捧哏的都没有,居然还能越说越激动。
近三十岁的人,当着几百号人涕泗横流,一点面子也不要了。
大多数人站在后面,听不清看不着,但隐隐约约也觉得前面的大戏十分精彩。
杨家深藏不露,是为大奸大佞的说法一直有。
可看过这一幕的都觉得,杨侯爷要是为了做佞臣拼到这个程度……
那一般人确实也比不了。
今天殿里的人一出去,明天全城都知道忠瑞侯这幅窝囊样了。
主战派哑巴了,反战派也哑巴了。
能说得上话的就那十几个二十几个人,没有不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
总感觉杨戎生是拉着所有人看他的表演,有种被尊重但又被侮辱了的诡异感受。
然而陛下没说停,忠瑞侯就不能擅自闭嘴。
——大概是先帝那天好奇心突然旺盛了一下,加上冬至过后早朝停了,舍不得看不见自己这些臣子,先帝竟一直没打断他。
当年最后一天上朝,都想着早点总结早点结束,回家收拾收拾准备过年。
结果杨戎生这么一发挥,全大楚四品往上的官员都不得不听他声情并茂回忆:
老侯爷当年是如何吃不上饭险些把他两吊钱卖了,幸而陛下慷慨解囊收留他们父子;
数九寒冬行军的夜晚,陛下是如何坐在火边对将士们晓之以理振奋士气,听得他至今还能背出其中经典语句;
他初次领兵指挥失误,陛下又是如何天神一般降临阵前,力破敌军为他们解围……
一字字,一句句,都是杨家上下两百口人对陛下的景仰之心。
然而落在别人耳中,只觉得:
贱啊!
站着上朝本就不痛快,还要加时!
就算是和他关系好的,此时都想上去踹他两脚。
早朝上成这个模样,真是配得上做这荒唐一年的结局!
待到先帝满意了,杨戎生嗓子喊哑了,来上朝的也差不多都魂游天外去了。
有腿麻了的,正要活动活动准备撤出去。却又听见先帝问:
“听说你最近在为长子择亲?”
全朝堂都精神了。
宫里似乎还有几个年龄尚小的公主……
但杨琼已经在宫中做到了贵妃,如果杨家再和皇室结亲,是否有些……
杨戎生刚才摆明的态度固然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本分得不能再本分。
但陛下一直是个精明的,不至于真被他这么几句话就哄住了,更不会放心与他亲上加亲。
……吧?
杨戎生绷紧精神,呵呵笑了两声,一副“你看这事整的”的尴尬模样,回道:
“确实如此,陛下真是心细如发!连臣家这样的小事都关心到了,臣代犬子感念陛下这份恩情——”
“但臣的母亲及内子信些前世今生缘分的东西,找人算了许多八字,眼下已有钟意的人家,正沟通着呢……”
先帝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把这事放过去了。
当天晚上,许多消息灵通的人就打听到了这一条:
杨家派人,向余家下了定。
定的是余桓行四的女儿,闺名一个霜字,虚岁才五岁。
信物交换了,只待成年后再正式办过婚礼。
其中上过早朝的,这时才恍然大悟,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难怪陛下早上听杨戎生那样胡言乱语也面色不改,原来还有更早的一着在这呢!
大户人家结亲,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好的。
势必要提前许多日,两家大人会面商量,交流许久,才能初步做个决定。
要是今日下定,不知道早几百年杨家余家就商量好了!
余桓是铁打的反战派,杨戎生这时候要与他做亲家,不就是站了队了?
亏他大早上还在那厚颜无耻地说什么,自己不站队伍没有朋党……
宫中一向消息灵通,这种事情,陛下岂会提前不知?
那陛下早朝时还表现的心情那么好,耐心听着杨戎生代他回忆往昔峥嵘。
原来是君臣二人早早就商量好了,都压到今年最后一次早朝演给大家看,罚他们的站,也暗示君主的态度:
打个鸡毛!
圣人不松口,下面翻出天来也休想用兵!
……
清算来的相当快。
这场险些拖到第三年的拉锯战,终于迎来了最高潮。
腊月里没早朝,先帝每日就端坐宫中,嚼着果脯,一本一本闲翻着前面六百多天里上来的吵架折子。
主战派的,贬;反战派的,也贬。
由头自是不缺的,两边都把对面祖上十八辈都刨出来喷过了,连孤儿都能被劾家教不严。
先帝独断专行习惯了,自上往下压着所有人压了十六年,对这一次险些阴沟里翻船的遭遇始终心有余悸。
装着风轻云淡,实际上连新的乱葬岗起在哪都想好了。
侍中?贬一下。
左仆射?贬一下。
新兵部尚书?……算了这位刚上来不久,只罚点月俸吧。
兵部余侍郎?
这位本来勤勤恳恳干了许多年,该升官的。
眼下被按在原位,就当是上下抵消了。
最冤枉的莫过于右仆射,被贬的最远,远到腊月不穿衣服都未必冻得死他。
帝王之心,实在难测。
——其实先帝只是生气这人明明和他站在一撇儿,却不肯摆明态度,非要装傻充愣。
和稀泥的,才最可恨!
可怜堂堂开国之君,早早把自以为的隐患都清干净了,留了一堆看似无害的文臣。
谁想到这帮人竟想替他做决定,要架着他去北边!
先帝此时才更加相信了杨戎生深夜急求入宫上奏的事情。
杨戎生虽蓄了一把美须,被人称一声“侯爷”,但其实还算年轻。
大半夜的,官服穿的工整,却有两个扣子扣反,恰如其分地表现了自己的惶恐不安:
“臣无辜呀!是有人要害臣!”
“陛下不下令,臣何曾有过一次自己想去哪!”
“只怕是背后有人,非要把臣推到浪尖儿来!”
“陛下明察,臣一被拎出来,去或不去,赢或不赢,哪里有好下场?”
“虽然陛下一向体察臣的心思,但臣要是不去,就难免被人攻讦为畏缩无志,误国误时,有损陛下的英明……”
“臣要是去,赢了他们就要说我萤火与皓月争辉,劾我有野心,要危害陛下至高无上的位置;”
“若是输了——这时候,哪里好输!带着陛下的正义之师,若是输了,那定然是臣无能呀!”
“若是不输不赢,温温吞吞回来了,白折一番粮草……臣就是死,也对不住王尚书……”
不待杨戎生假惺惺抹两滴眼泪,先帝就嫌弃地摆摆手。
“私下见面,不用你搞那些虚的。”
“你说有人要害你,那你说说,是谁?”
“这……”
杨戎生顾左右而试图言他。
“都这种时候了,说总比不说要好,你说是吧?”
先帝面无表情。
“臣想着,允王殿下快过生日了……”
胡扯。
允王与石榴花同生,生辰分明在五月。
但后面这些儿子之间的乱斗,先帝也都看在眼里。
兄弟之间要友爱和睦,他强调了一万次了。
不说天天相亲相爱,至少也不能把刀这么直白地抡到别人头顶去。
仁王开了那么个好头,不想后面这些居然全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也是该管管了。
……
二十二把门合紧,扣上八道锁,蹙蹙摸摸回过身来。
“帝师……那姓林的好像认出你了,真不要紧?”
沈厌卿随手捡起油灯上的铜签,拨了拨火捻。
“你待怎的?林侍郎可是正三品大员,要灭口?”
“咳咳!属下哪里是这个意思……不过是想着,找些法子叮嘱他别往外说……”
比如半夜挂在他家房梁上,往他床头钉几个刀片,再彻夜畅谈一番……?
沈厌卿垂着眼帘,暖黄光影在他脸上映着,显得有些疲倦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认的出来?”
若是挡着脸,单凭身形就能一眼认出,岂是普通交情的关系?
三皇子当年能拽起半个朝堂,姜孚自然也得有自己的人。
“唉……非要掰开说的话,也不完全算是……”
沈厌卿顿了一下,好像才意识到改了朝,姜孚已做了七年皇帝,不用再遮遮掩掩的了。
“总之,他是个拎得清的。”
“你大可以放心。”
他转过身,望向牢房深处。
漆黑幽暗,好像深不见底。
第45章 “羡慕吗?我还是活到了这一天。”
二十二在前面领着, 带他路过各间牢房,一直走到底。
空气中飘着灯油的气味,光线昏昏, 可见暗处里有许多人恭敬候着。
是掌管此处的暗卫们,被二十二薅过来, 列在这迎他。
都低着头, 垂着眼睛, 有些年纪小的生面孔偷偷觑着他。
沈厌卿一阵恍惚。
这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姜孚登基的第一年。
也是这样,每日管着看着, 每个人,每张脸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像鱼鹰一样撒出去,只一天一夜,他们就能带回目标的头。
包裹好的,滴着血的……他就坐在这, 一个一个摸过去辨认。
折损的很多,换的很快,那是死人死的最多的一年。
外头是,里面也是。
奉德最后几年里,先帝将选拔暗卫的权利下放到各个皇子手中,姜孚又毫不犹豫地交给了他——这都在他们意料之内。
于是曾作为暗卫被选拔上来的沈厌卿,做起了与自己当年经历一模一样的事情。
没人能做的比他更好了,因为他执教时根本无需多加伪饰, 与自己这些年轻的新同僚自然而然就是一条心。
他心中所想, 口中所说, 面上所显,没有不符合做暗卫的需要的。
时间一长, 领头的二十二就产生了疑惑,私下问他。
但那能怎样呢?
姜孚那时尚小,自然不会看出;等到姜孚长大了,知道了也是无所谓的事。
他是替姜孚管事的。这些人奉的不是他,奉的是姜孚。
最后一间牢房里不见想象中的黑暗阴森。
相反,里面灯光很亮很稳,室内摆设也不算破烂,像一间干净的小居室。
桌前坐着个人影,平静对着来人。
这人脸上再没有了刚被认出时的慌乱,也不再伪装自身,只一副看淡生死的样子。
沈厌卿贴近牢门,并不叫二十二开锁。只接过来厚厚一叠文字记录,一页一页翻,慢慢看着。
若非墙缝中还向外渗着血腥味,纸上写的又尽是些狠毒的用刑过程,定要以为这是哪家的温润公子,手里捧的是圣人经书。
牢房里一时静的吓人。
门里门外都安静着,等着帝师开口说第一个字。
沈厌卿看过最后一行字,微微抬眼,越过铸铁的栏杆望向那囚犯:
“你一直说要见陛下,究竟是为了说什么要事?”
“草民只肯与陛下说!对帝师,草民无可奉告。”
被囚之人从容回答,语气客气,听着却让人梗得慌。
“唉。”
沈厌卿叹气,把记录交还到二十二手里,懒懒倚上了栏杆,做了个闲适的姿势。
落在别人眼里,倒好像毫不在意这牢狱里的紧张气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倚栏看花。
“陛下既遣了我来看望你,就是信得过我。”
“——陛下都信得过我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信我的呢?”
这做过侍读,做过的少傅,而今又只领个参军的名儿的沈帝师,语气又轻又快,看起来心情十分的好。
里面那人却只回应他一声冷哼。
“还能从文州回来,也算你命大。”
“只不过,你这好日子,总也不可能一直过下去。”
“嗯嗯,确实如此。”
沈厌卿挑着眉,点点头。
“这句话倒是有点意思了。”
“让我猜猜,你无非是想和陛下告发那些旧事,说我与明子礼以师兄弟相称,早有勾连……?”
“!”
那惠王残党瞪大了眼睛。
“看我干什么?你是说他们不能听?有什么不能听的——”
沈厌卿眯起眼笑,往周围看看:
“二十二,你说,你听不听得?”
二十二欢快答道:
“帝师说行,那自然就是行的!”
一上一下,两人一唱一和,倒是愉快的很。
沈厌卿转回头去:
“你看看,沈某历来磊落做人,没什么要瞒的。”
牢中那人故作镇定,维持着冷笑:
“以退为进,你惯来会这些把戏。”
“只是不知,若是圣人知道了你那些往事,那些安排,会怎么想你?”
“造许多势,把自己捏的光风霁月,算计尚为皇子的圣人对你产生好奇。”
“后来又弄那许多流言,说什么跟着陛下是委屈了你,害了你的大好前程……”
“你机关算尽,哄骗圣人对你全心信任,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愧疚!”
大概是知道今日自己走不出这里了,这囚徒的语气陡然激烈起来,声调拔高,唯恐后面的候着的人听不清楚。
还是有机会的,这些人总不可能都听信这奸佞之人的,他毕竟久不在京城……
一时间,四周全安静了下来,像是被他这些话里的内容震得无人敢开口。
然而不过半晌,沈厌卿却仰天大笑起来:
“就这些么?”
“你一个外人,仅凭这些无凭无据的事,就以为扳得倒我?”
沈厌卿拍着栏杆,笑的畅快,好像自回了京城就不曾这样开怀过。
他今日穿的是紫金色,华贵非常,看起来倒真有了几分往日少傅的风采。
或许正是为了这一刻压得住阵,他一身穿金戴银,连嘲讽对方都像是先占了三分理。
“你是不是忘了,那日我与你说过什么?”
“‘他是我养大的——’”
沈帝师又凑近了些,乜斜着眼睛看向对方,笑意不减。
“‘你猜他信我还是信你?’”
那人猛地向他扑来:
“是否无凭无据,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陛下业已成年,你还以为他和以前一样好哄!”
然而不待他撞到牢门上发出巨响,二十二已经伸手卡住他脖子,将他牢牢控制在十寸之外。
她的指甲依然锋锐,五指一收紧,就在对方脖颈上留下深深血痕,几乎要顺着指尖捅进去。
二十二两道蛾眉立起,眯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你有几条命,敢碰帝师?!”
皇帝把自己首席暗卫调过来也要护着的人,怎可能有机会出一丝问题?
沈厌卿也不恼,伸出手,就着二十二的姿势戳了戳那人的眉心。
神态之平和,动作之轻柔,像是去摘取鲜花。
此情此景之下,看着反而让人心底发毛。
“莫要担心,我怎么敢瞒圣人?”
他温声道。
“你这些小心攒着的宝贝消息,我早几天就都向陛下报过了。”
那人脖子被二十二紧紧卡着,喘不过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
“那!——陛下!陛……”
他看着沈厌卿那副悠然自得的表情,才信了以往听说过的:
此人心意难测,时笑时不笑。尤其是要害人时,竟一点动摇也不会有……
反而是一副以此为乐的样子。
阴邪得很。
“陛下如何想?”
“今日你在门里,我在门外,还不能说明些什么吗?”
“唉!”
“羡慕吗?我还是活到了这一天,能向自己的主子坦白。”
“姚伏和明子礼,可没有我这样的福气——”
“你们一派的人,脑子都长在那两个人身上了,其他的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你装的这样忠心,难道还真相信背地里那些小动作能成事么?”
文州恰好有人窃了慈英太子像,恰好在暗中有许多动作;
京城这边又恰好盯起他来,恰好有惠王的人埋在仁王府,目标恰好是他们在找的荣宁旧物……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恰好?
分明是有人心怀不轨。
无论主导的是文州还是惠亲王旧部,做出这些事来,其目的只可能有一个。
——那就是浑水摸鱼,撬动最高的那个位置。
趁着沈帝师回京,揭发旧事,教小皇帝自己斩断左膀右臂;再搅起数方势力混起来:
杨家、慈英教、惠亲王、北境的外敌……
这背后的势力,恐怕为了今日,已经谋划了不知多久。
沈厌卿抿起唇。
他是有罪不假,可到了此时,绝对不能离开姜孚身边。
“如今又不是奉德最后那几年了。”
“我看啊,一些旧人,还是早早从旧事里走出来为好。”
他像是对牢里那人说,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二十二怕把人真的掐死,松了手,狠狠往后一推。
那人撞在桌上,沉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沈厌卿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递给她,弯眉道:
“归你们了,玩去吧。”
短刀上金玉为柄,镶满各色宝石,刀身上布满鸦青色的棱纹。
既贵气,又让人觉得臃肿和冗余。
这是圣人初践祚时命人所造,也是沈帝师昔年的随身之物。
若是读过那段话,定然能立刻想起: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恬淡为上。」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或是战争,或是武器,明明是能夺去人性命的东西,却要作如此夸耀。
这些拿命去维护皇权的暗卫,究竟还算不算人呢?
……
沈厌卿走出门去,见了新鲜的空气,才觉得胸口的烦闷好了些。
二十二跟在他后面,小心将刀擦净,收进鞘中,高高兴兴揣进怀里。
这是帝师赐给她的第一样东西。
不仅如此,帝师把刀丢了,意思也就是再不会亲自动手,也再不愿沾这些事啦。
陛下一直想要如此,可是没机会说。
不料想帝师今日竟直接这么做了,可谓是意外收获。
她由衷替陛下高兴。
她想了想,轻快开口:
“主上那边的事情大概结啦。左右顺路,帝师要不要去看看?”
沈厌卿却按了按眉心:
“不。”
方才的口供里有些线索,二十二过去一天内派人归拢了以前的资料,又顺着摸索查探过了许多……
再加上……
沈厌卿抬眼,望向宫门的方向。
“去找姚伏。”
第46章 “你若再不来,我便走了。”
京里最贴近皇城的那些宅子, 虽都有主,但许多是空的。
这些宅子的主人们多是皇亲国戚或是封疆大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常驻京城。
但又各自顶着不小的官衔, 总不能让他们过年回京汇报还住驿馆,那是在臊皇帝的脸。
——一年到头在外面奔波, 怎能如此对待?
于是, 这些空房子赐下去后就不得不留着, 各家遣下人驻在这。
勤打扫着,备着主人家随时回来。
房子有人才有人气,才不至于沦为断瓦颓垣。
但有了人, 也就不免吵闹起来。
有些大户人家,几代富贵累积下来变了世家,多少端着,天天紧闭大门不许别人看;
可有些是乍富,原本也是草根出身, 也就不讲究那许多。
开着门洒扫洒扫,观察一下上朝路上的大人们,不过分吧?
做活做累了,坐在门槛上,打打瞌睡,不过分吧?
遇到有人上门求助,奉一口水喝,不过分吧?
在院里炸些吃食, 熬些豆浆——
四更天就要起床往宫里赶的大官人们怒了。
自己为国为民, 不辞辛苦, 天不亮就往宫里赶,一站就几个时辰。
这些同僚留在京里的下人却如此不懂事!如此享福!
于是远在各州的封疆大吏们, 莫名其妙地收到了自己被弹劾的消息。
家风不严?
不是,吃饭也要管?!
这群人上早朝上太多,失心疯了吧?
但同朝为官,纵使心里骂了一万句,表面也不得不和颜悦色,寄家信回去。
行文往往无比温和慈爱:
知道京中的同僚们每日早朝辛劳无比,虽然自己不用去上,但也对他们致以崇高的敬意和钦佩。
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为了万姓的和平安乐;
区区吃食,算得了什么呢!
若是同僚不嫌,尽可以到自家宅门上去吃些早茶嘛——
……
“像什么话!!倒说的我们和讨饭的一般!!”
礼部尚书常顺则愤慨走在上朝路上,拉着忠瑞侯杨戎生,手上不住对着空气指指点点。
杨戎生好劝歹劝,陪着自己这位老同僚骂了半天那几个外放的,才见对方脸色略略和缓。
十分不巧的是,此时恰好路过某某大宅,炸物的香气顺着门缝往外飘,很是不怕巷子深。
更十分不巧的是,杨府的小侯爷,当年十一岁。
这名字里带个太阳的小孩,读了孝经后便上蹿下跳,不肯在家里待着。
非要早起送自己爹上朝,一直送到宫门口,以实际行动践行孝道。
太阳都没起的时候,他非要起,闹的全家人头疼。
杨小侯爷一闻见别家早饭的气味,就坐不住了,眼睛几乎要扎进门里去。
以杨戎生的经验,此时若不按着他,这小孩就能平地窜起来,顺着墙爬上去,骑在墙头问里面的人家在吃什么。
不仅要问,而且非得问到对方不好意思,请他下来尝尝为止。
十岁出头,正是狗看了都嫌的年纪。
杨侯爷知道自己的衣角都快被儿子拽断了,仍然强装无事发生,试图和常尚书维持有说有笑。
奈何杨驻景久在家中撒泼,装模作样的本事练的炉火纯青;
只一仰头,一眨巴眼睛,就看得自己爹的同僚心软了半分。
常尚书和杨金风一辈,按说杨驻景可叫他一声“常叔公”。
看着自己老相识的孙子如此可怜,老人家心怎么可能不软?
当下便将自己前面的话都吃了回去,牵起杨小侯爷,去叩那家的门。
左右出来的早,时间还富裕……
可以上门——这可是你们说的。
他磨磨牙,惦记着那几个寄家信还不忘嘲讽他们要早起上朝的混账。
看这家宅子的是一对中年夫妇,面相都和善。
虽不一定认识上门的二位大人是谁,但认得他们身上的服色和补子,当下便极热情地请进门。
不等他们别扭措辞开口,就主动端上了餐食。
千求万求,望几位大人千万赏脸,别嫌弃样式普通就好。
杨驻景一口一句“叔叔姨姨”,语气又脆又甜,模样不知多讨人喜欢。
在得到自己爹的“吃吧吃吧回去再揍你”的眼神后,杨小侯爷再不拘谨,抓起就啃。
当天,宫里宫外就都知道了杨戎生父子与礼部常尚书在某家宅子用过早餐的事。
有些讲究的,说这是胡闹。
上朝可是无比神圣的事情,怎么可以在途中停下吃饭?
宅子的主人远在外地,怎么还真的好意思上门打扰?
另一派则说:
连常大人这礼仪表率都干了,我们有什么干不得的?
再者,上朝怎么了?
难道官至四品,人就不用吃不用喝,餐风饮露就能活着了?
那日过后,那家的府邸竟在早朝时分日日门庭若市。
大人们也不白吃白喝,照市价给钱。
打理宅子的下人们知道这都是自家主人的人缘,也都尽心奉着。
许多朝中大员的生活质量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虽说做到这个位置,谁家里也未必差那口饭。
但比起在家里早早起来,披上冷衣冷袍,吃一点清淡的要命的东西就孤零零上路;
能和同僚们热热闹闹一起吃过,总归是更幸福的。
说点闲话,交流点信息,约定一会上奏时互相掩护互相当托……功能多得很。
有时候在这打过架了,上朝也就不必打了嘛。
一举几得,欣欣向荣。
一花独放少颜色,百花齐放才是春。
见这一家繁荣了,别家规矩不那么严的心里也活络起来,收拾收拾造出了许多小铺面。
起先还是自家做些简单事情,方便路过的朝中大员,到后来竟开始向外出租。
——几位心系民生的外任官员表示:
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做点什么总比空放着好吧。
一时间,万紫千红,争奇斗艳。
这几条路上的繁华,能保证即使大人们出门时是光着的,到了宫里也能打扮得风华绝代红光满面。
如此奇景,大概也只有在本朝初建,大家都没什么架子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
先帝从病榻上爬起,大叫一声“胡闹”;
可一看见户部收上来的可观税金,圣明的先帝他老人家又躺回去了。
民生嘛,为了民生。
万姓高兴,他就高兴。
从头至尾,只有工部一群人受伤:
费尽心思规划好的皇城周围景观,就这么被划的支离破碎!
户部工部那一次结下的梁子,据说至今还没有化解开。
……
马车停在一家小铺面前。
沈厌卿捧起情报页,又一次仔细看过上面的地图。
几根曲曲折折的线,画的很简明,却好懂。
边上是注明的信息:
这一处是文州钟太守家的地界,最早从糕点生意做起,售些南方样式的各色点心。
改过后,正门依旧气派,后门朝街的方向却划出了五个铺面。
有衣物、香料、绸缎……
而他们停下的这处地方,则是一个小银匠铺。
这铺面比其他几个要小不少,几乎说得上是袖珍。
依情报看,是因为租铺面的人手头拮据,再三请求要小些的地方。
谈了许久,最后谈成隔出三分之一作为新店面,付一半租金。
照理说,这是很奇怪的。
此处地段特殊,租金高昂,若是拿不出银两自可到别处去,何苦非在这里杠着?
到时候赚不回本金,反倒伤神。
但租下这里的那位先生竟是一位奇人——
凡是金银的东西,没有他不能做的。
其手艺不说巧夺天工,至少也是在宫外无几人能比。
起先是有贵族小姐弄坏了首饰,遣人送来看看,不抱希望;
不想修复过后竟和原来一模一样,毫无痕迹。
大户人家的东西,本就讲究一个繁复,宁可不美,也要复杂得模仿不出来。
那家小姐本不抱希望,以为东西也就这么糟蹋了。
这位先生却短短一日间就使其恢复原状……
此奇闻一出,顿时许多人家找上门来。
求助的也有,打新首饰的也有,踢馆的也有,这小店只来者不拒。
不过有一条规矩:一天里最多接上两单,多了则照看不过来。
能把东西送来这儿的,多是钱多得烧的慌的,只求店主能细心办事,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于是都做出些爱才敬才的样子,对这位不常露面的先生恭恭敬敬。
这站不下两个人的小店,也成了一处传奇之地。
……
沈厌卿下了车,任二十二帮他开了门。
虽然传闻十分玄妙,但天子脚下,事事都需清晰明白。
租主登记的名字,叫做“李随”。
“李”与“桃”相近,再变一变即是“姚”字;
“随”则更好解释,通“从”……
他这师弟,可从没想过要隐藏自己啊。
铺子里,比想象的还要拥挤。
地上没地方堆放东西,就都挂在了墙上:
许多工具、纹样、模子、客人送来的物件……
中间的道窄而长,外面进来的光只能照到门口,再往里就要点灯。
这隔板隔出的小地方,也没窗子。
昏暗昏暗,墙上的东西在灯源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叫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天。
走几步,就一面小帘子,黑紫色的,半透明纱料;
掀过去,再有灯,再有帘子。
这一处布局,竟有几分像是荣宁府的地道。
过了三四道帘子,最往里是一道门。
没有门板,只挂着门帘。一样的颜色,却是实心的厚的料子。
里面传出敲敲打打的清脆声音,似乎有人正忙着。
沈厌卿想也不想,抬手掀开,叫一声:
“师弟。”
敲击声停了。
门里那人敛起眉,抬眼看他,冷笑道:
“你若再不来,我便走了。”
第47章 “我们这些人,虽然命贱,可总归是为了社稷。”
二十二探头进去, 见此人深色衣服,几乎融进墙角影子里。
眉毛很细,眼尾朝上吊着, 两颊消瘦,一副很不好相与的面相。
此时冷脸对着来人, 与沈帝师脸上的欣然笑意形成了鲜明对比。
“师弟存着抱柱之信, 我这个做师兄的, 怎么敢不来呢?”
房间中间有一圆形小炉,里面的东西闪着金红色的光,热意灼人, 令此处比外面燥上许多。
姚太从本一手攥着镊子,另一手捏着个长柄簪子,银光灿灿,很是精巧。
见了沈厌卿,也不修不雕了, 停了动作,随手将那物件丢进熔炉里。
炉中温度极高,银子落进去,只消半刻就化成了水儿,亮亮地滚动起来。
二十二“呀”了一声。
姚伏缓缓站起——这地方实在逼仄,一个不慎便会撞到头——与沈厌卿肃然对视:
“你从不在无事时找我,说说,要我干什么?”
阔别许多年, 二十二本以为这两人多少要叙叙旧。
不说是执手相看泪眼, 那么多往事, 爱爱恨恨的都绕成一团了。
到最后,几千几百同门只剩他们二人, 在这狭小的屋子里见一面,难道不该慨叹么?
二十二本以为,一见面就要动刀子的。
谅对方也不敢——
她悄悄摸了摸腰间的刀,笑了一下。
姚太从连正眼也不给门帘后那小姑娘,只盯着沈厌卿的脸,讨一个清楚的答案。
沈厌卿做了个极轻的蹙眉的动作,像是怪罪对方这问题太过唐突。
落在几人眼里,都有些矫揉造作的嫌疑。
此时他的一举一动,与在皇帝面前,在囚徒面前相比,又是另一副模样了。
“师弟果然懂事……师兄当年留下你,总不能白留。”
“前几日有人意图不轨,在仁王府险些伤及陛下。”
“陛下不高兴了,叫我想法子解决。”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想来想去,还是托给你最妥当。”
沈厌卿叹了一口气,偏开头,炉中的火光灼得他眼睛疼。
十成十是一副被逼无奈的柔弱模样,一点也不见身处高位的威风。
“他们可打着惠王的旗号,又要拖你下水。”
“这样的事,你竟看的过去?”
姚伏哼了一声:
“有什么看不看的过去的,在这蹲了几年,什么事都看过了。”
“你能耐,张张脸都记得清楚,一出手就能将人制住。”
“——还要我做什么?”
他语气仍是颇为冷硬,却没有提过不帮,态度只在这中间混着。
沈厌卿听了这话,神色更加为难,似是演投入了:
“他们果然与你通过气。”
“师弟不投他们,自是对陛下有一份忠心恒心,我替陛下领了。”
这话很僭越。
领就领,什么叫“替”陛下呢?
听起来有几分以下犯上的心思,很不妥当。
可是在这做了皇帝十四年老师的人这儿,就显得正常无比。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大概也算一种恃宠而骄。
二十二算是发现了,沈帝师在陛下面前句句真诚,可一到了外面,就摇身一变: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巧,在他这可谓是炉火纯青。
究其根本原因,还是陛下信任……
君臣一同心,做事就方便了许多。
沈厌卿上前一步,牵起姚伏一片衣角,接着道:
“师弟你明事理,又是个有福的。”
“你看你,在这只能偷偷摸摸穿紫,空有志向,都湮在这了。”
“既在这等我两三年,我也不能让你白等。”
“师兄答应你,保举你。“
“等你一回朝中,定能长长久久伴在陛下旁边……”
姚伏瞳仁一动:
“我伴驾?”
“有你在这儿,谁能站到陛下旁边去?”
“还是说你——”
沈厌卿适时抬袖,咳了几声。
虽轻,却能听出并非故意作势,岔住了一样,确然是身体有所亏损。
二十二一惊,要扑到前面去问;
姚伏却比她动作更快,翻过沈厌卿手腕把脉,双眉紧锁,神色再不复刚才的游刃有余:
“怎么回事?!”
“你从文州回来,我以为你是找到解法了,怎么如今还是这样?!”
姚太从在明子礼死时虽被隔在外面,跑的又快,不知其中底细。
但在皇子身边侍奉多年,他也能猜到先帝必有后手。
早在听说沈少傅身体似乎抱恙时,他就隐隐有所猜测;
但后来沈厌卿竟全头全尾在文州度过了那许多年,他也就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喜还是叹:
他这师兄,办法向来多,居然连先主上设下的重重死局都能逃开。
前几日听人暗地传信,说在仁王府见着了,则又有另一重惊叹。
自古以来,君与臣的关系少有能善始善终的。
更何况是沈厌卿这样做事。
故意做的无度,趁小皇帝年轻把什么事都把在手里。
小皇帝年幼时无论领情与否,长大了总会反应过来的。
哪个做帝王的愿意被人看管着呢?
他这师兄也喜欢作践自己,知道该适时退场。
面对外人指责向来顺水推舟,从不做为自己开脱的事。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照着大奸大佞去做。
整日阴阳着脸,把人缘败了个干净,到底造成了崇礼二年初的那一局。
可小皇帝竟一点也不在乎外面那些伪饰,真排除万难,把人接了回来……
他也曾以为,皇帝准备卸磨杀驴。
还在奇怪文州之事尚未解决,难不成又有了新的合适人选?
今日见了沈厌卿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才知道这几日来,皇帝大概还把他当帝师奉着。
沈厌卿话里话外的意思也都是:
他在陛下前尚说得上话,在外的孤魂野鬼该及时抓住机会。
姚伏按着那衰弱的脉象,越听脸色越是阴沉。
他还来不及从过往中将思绪拔出来,找到个合适的语气,既不太亲近也不能太无情,却又听沈厌卿哑声道:
“我近几日越发嗜睡,精神也不好,心里就明镜儿似的。”
“眼下我这身体,就跟崇礼初一模一样,衰弱下去的进程还更快些。”
“纵使一再强撑,也做不了什么事。”
他语气又低又轻,渐渐竟带上些哽咽的意思。
“陛下枉信我,我却不能长久伴在君侧。”
“看别人到他近处去,我又放不下心……”
这曾贵至二品,站在皇帝身边许多年,金贵得无人能比的帝师,此时放下了架子,哀求般望向小银铺的匠人。
“我知道你有多少才华,也清楚你的志向。”
“当年认错了主,落得那样仓皇的下场,难道你就真的甘心?”
二十二噤了声,悄悄站到外面去了。
姚伏紧了紧后槽牙,神色变幻莫测。
他是知道他们这群人的本事的。
骨子里都冷到了极致,命里就不沾几分人情,哭笑都从不随心。
眼泪或是什么别的,都是做戏用的工具;
凡是有用的手段,没有不敢用的,把所有人都当成算计的对象。
他这师兄骤然做个要哭的样子,想来也没多少真心,只是要逼他一把。
可那些话,大概也没有半句虚言,句句都是实情……
他想要停下来想想,沈厌卿却不给他时间:
“你要想好,人生能有几次机会呢?”
“明师兄去请你算一次,惠王失势算一次,若我忝颜,将此时也算上一次……”
“常人一辈子或也只有一次的大机缘,你这就碰上三次了。”
“虽说你有福,可怎禁得起这么挥霍呢?”
沈厌卿脱开姚伏的桎梏,反过来抓住他的手,不许他避开眼神。
“你还挂怀旧主么?仍介意师兄做的那些事么?”
“要是你心里放不下,我去明师兄坟前,多上三柱清香,与他讲过……”
“我们这些人,虽然命贱,可总归是为了社稷。”
“你这明珠一样的才学,谁见了能忍心令其蒙尘呢?”
姚伏略过他那些多余的铺垫,抓住了紧要的点:
“明子礼哪里有坟?”
死在宫里,尸首都找不见,谁又能给他立碑?!
话一出口,看见沈厌卿神色变动,他就知道自己上了套了。
但他确然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沈厌卿忽然收起了一切哀戚的表情,神色一敛,嘴角竟微微勾起来:
“为兄为他立的。”
“虽只埋了个头进去,可总比衣冠冢要好。”
“师弟想去?”
……
“帝师,他果然会守诺么?三天后再来?”
“万一我们前脚走了,后脚他卷铺盖跑了怎么办?
沈厌卿按了按眉心提神,和蔼道:
“有你们看着,他就是会飞,也逃不出去呀。”
他知道二十二会把刚才的事都报回宫中,也不打算自不量力去拦,干脆就不提了。
人只是他向姜孚借的,总还要还,怎么能多插手呢?
二十二蹙起眉,有些扭捏:
“可我听说……”
听说帝师那一辈的各个都是尖子,手段心眼都多,她还真不知道,万一姚伏咋呼起来,能不能控制得住。
帝师呀帝师,你有所不知,近来人手紧……
沈厌卿却依然毫无担忧之色,只转过头,在车身动起来之前,隔帘望向银铺门面的方向。
若他的目光能穿过那一道道帘,穿过升腾的烟火,一直望到最深处——
那他就能看见——
姚伏锁过了门,挑开墙上一道隐蔽小帘;
帘后有暗格,本该是积灰的地方,却擦的很干净。
正中一只香炉,一道牌位。
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插着最好的香;
牌位竟是银制的,十分雪亮,不见任何污黑,就像是岁月无法在其上留下任何痕迹。
边缘以银丝嵌成数十瑞兽形状,又作云雾,如同极乐世界。
中心小心镌着几个字,笔迹工整死板:
“先兄明公讳仪之位”
“师弟姚伏泣立”
……
沈厌卿合上眼,背后靠着软垫养神。
“无需担心,他不会走。”
第48章 “师兄。”
天是墨黑的, 水也是墨黑的。
沈厌卿跪坐在船上,细雨朦朦落下。
水雾织成了又稠又密的网,在面上笼着, 令他呼吸都十分困难。
船身摇曳,水波轻荡。
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 这无蓬的小船就像是一片枯叶。
船头撑桨的人影高而挺拔, 看起来好熟悉。
沈厌卿揉了揉眼, 用力吸了一口气。
“师兄。”
他唤道。
这两个字太多年不曾对人用过,吐出来都有些锈了。
对方并不回头,只认真划着船, 水声一桨一桨地响着。
船下的水暗沉得几近粘稠,呜咽着滚起些浪花。
“我们要去哪?”
沈厌卿四周看看,语调轻快得不像是面对着已死之人。
“道、不、行。”
“乘桴、浮于海……”
撑桨人低沉地,一字一句地吟唱着。
这声音又年轻又苍老,好像破开了旧日的尘土, 穿梭而来;
如翠鸟,如海燕,尖声哭了三千个甲子,将世间的石子都拾尽了,只好呕出心头血来填。
下一刻,那人的头忽然从颈子上落下来。
扑落落,骨碌碌,滚了一路的红。
最后停在沈厌卿面前。
双目阖着, 依旧一个字也不答他, 一眼也不看他。
沈厌卿把那颗头捧起来, 抱进怀中。
又站起来,从无头尸首手中接过桨。
那尸首没了支撑, 侧身倒下,落入海里。
水花溅了沈厌卿半身,可他避也不避。
他又想了想,把臂弯中的头颅拎起来,顺着同一个方向丢了下去。
身与头,本就该葬在一处的。
做完了这些,他身心都轻飘飘的,轻快得好像要浮到空中去。
他的衣服上沾了血,又结起盐晶,絮絮的,静静的。
天看起来不会晴了。
依然叫乌云遮着,依然下着雨,依然不见分毫月光。
此间天地,只剩下桨声。
……
“二大人,您别让我们为难,车马本就不能进宫,此时更得验过……”
“小声些!吵醒了人有你受的!”
“查什么查,早上出去的时候不是看过牌子了么?偏你多事——”
沈厌卿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二十二正抠着窗框,伸头出去和人吵架。
又怕声高吵醒他,压着嗓子,低低往外挤着字,怪辛苦的。
他摸起面纱帷帽,一一戴上,扣了两下马车侧壁。
“咚咚”两声。
二十二登时转过头来,兔子似的:
“您醒啦!怪我怪我,我该消停些的!”
她又斜着眼,瞪窗外那人:
“也怪你!到底把人吵醒了,回去告你的状!”
那宫门守卫见状也连连求饶,一个看门儿的,哪禁得起御前暗卫这一状呢?
沈厌卿笑了笑,自行开了门下车去——外面已铺好垫脚的台阶了——朝守卫亮一亮腰牌,自进去了。
二十二匆匆跟上。
进了宫门,走出许多步远,沈厌卿才带着笑意道:
“他也是本分办事,何苦为难他?”
“我也是,竟不小心睡过去了,耽误你的事。”
“下次若再有……直接叫醒我就好。”
他本想说下次不会了,又想到他眼下身体这幅样子,以后类似的情况恐怕也只会越来越多。
唉,左右是姜孚的人,说话明白些也无妨。
二十二紧紧皱起眉——说来也好笑,她本是两道圆圆的眉毛,竟也能像长眉似的绞在一块儿:
“我担心您!”
“这几天连着折腾,您一刻也没好好儿歇过;”
“好不容易闭一会眼睛,睡的也不安稳……”
“方才在车上,您又梦到不好的事了吧?”
沈厌卿神色微动,二十二条件反射般道:
“我只问问!”
“您不愿说就不说,绝没有盘问您的意思!”
沈厌卿转过弯,抄了往披香苑的近道儿,一副丝毫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样子。
“梦见惠王的旧部明子礼了。”
“见了姚伏,这也是难免的事。”
他不隐瞒,也不心虚。
一说出来,就觉得轻松了许多。
他是曾与这位师兄关系好些,可他分得清轻重缓急。
如今的境况,一点儿也不许他有私心——再者,这有什么好藏的呢?
他看看二十二。
这是他与姜孚间的传声筒。
虽看起来活泼天真,可能做到这个位置,就一定有过人之处。
虽恭敬奉他一句帝师,可眼睛始终精细看着他的一言一行,转过头去就记录成册,事无巨细,一页页呈到御案上去。
姜孚素来喜欢仔细做事,一丁点儿缺漏也不许有。
他也喜欢。
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一脉同承。
披香苑的门可不再审他们了,一路进去顺顺当当。
丰荷沛莲又适时奉上温热茶水及新鲜点心,宁蕖上下打对,忙来忙去。
自从见了二十二在仁王府露的那一手,他就对这小姑娘有了十成十的敬畏小心;
再加上这两天都是她在跟着沈大人,宁蕖这个被指派的反而没事做了,一时间又惶恐起来。
二十二却只管把人送到,别的招呼客套都不理会,拧身就要走。
沈厌卿叫住她:
“劳你回去问问,陛下什么时候有闲?”
二十二惊喜睁眼:
“您想见主上?”
“我回去就说!您且等着——”
无需她打什么保票,凭她对主上的了解,只一句话,御书房的架梁都能自己飞过来。
她知道她被遣过来跟着帝师,不光是为了做事,也是师生二人间关系的一个过渡。
当面不肯说的话,她来传;
背地里仍不敢说的话,她自会看出来,照样传了。
嘻嘻。
她自有分寸。
沈厌卿经这一问,第一反应是答些臣子仰望君恩之类的话,不想却哽住了,半天没作答。
他想见姜孚么?
经过了这两日,这么多的变动,他以为……
或是,这七年过来,他以为……
他是想把那个诺补上,至少将欠的还清,他向来不愿意让债过夜。
——是么?
还是说——
即使他自己揭穿了蜉蝣卿的身份,坦白了这些年的欺瞒,撞破了姜孚对他背德的心意,尝到了这些年荒唐的苦果;
他也仍然、依然、还是、想要见到姜孚?
以什么身份呢?
师长?臣子?奴仆?亦或是……?
他心里乱,心声嘈杂的很,辩不明,听不清。
他做不到像过去那样澄净,抛下一切过眼光景,一门心思只做一件事了。
上了年纪,果然就会衰退。
所以无论是当年的蜉蝣卿,还是如今的皇帝暗卫,都只要年轻的;
白纸一样,根骨又未长全,满腔热情,说什么都往心里记——
到了他这个年景,思绪体力都跟不上,也只剩下一颗心了。
“确实如此……”
对,对。
心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吧。
“就烦请你传话了。”
沈厌卿做出一个微笑来,和以往的每一个都一样自然。
帘外沛莲正拎着两个小孩儿,悄悄往后面去,要躲过他们再训;
丰荷极有眼力见地转进屋去了,不知是熨衣服还是什么别的事;
宁蕖则站在墙角,眼观鼻鼻观心。
二十二认真点一点头,倒有了几分严肃。
“帝师放心,我一定带到!”
……
这几日算是难为御膳房了。
照常理来说,要他们做几千几百种不重样儿的也未必有多难;
可这几日陛下一令往披香苑送,就只要最新鲜的样式,最好的材料,哪怕从陛下自己的份例里扣,也要抠出这一份儿来;
更别说陛下要是在披香苑用膳,则更是折腾的人仰马翻。
披香苑当下住着的人是谁,至今还是保密的,也没人不惜命敢去好奇。
可只要是个人,就总有喜好,偏爱什么,讨厌什么,总得有个信儿吧?
只要抱着这么个心眼儿,旁敲侧击地一问,就总能半柱香里就得到御前大太监的亲切问候:
“不该问的别问!你有几个脑袋?”
苦哇。
送菜的小太监匆匆查验过,交接过,就准备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与他交接的披香苑总管倒是和气,面相就是个好心的,他还奇怪,怎么总有人传此人的谣言?
说他不仅与安芰情同兄弟,手段还比安芰更内敛成熟些,不好招惹……
他摇摇头,不愿再多想,问候过就赶紧走了。
宁蕖接过东西,带进去,交给其他人去布菜。
他看得出今日陛下笑得有些勉强,神色里带着不安,说话间总是欲言又止。
他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宫里消息传的快,二十二向上报过帝师身体的事之后,他们也都被知会过了。
不仅如此,还叮嘱他们,平日里切莫提起。
他猜想,这是因为陛下心里难过,又怕提起后一再暗示反而引得沈大人不舒服。不过究竟如何也无所谓,他只照着吩咐办事就是了。
桌上不许上酒,许多寒性的东西也都被剔出去了,计较的十分精心。
沈大人也不再像上次那样频频说笑,给陛下夹菜了,只各吃各的。
表面上是一团和气,可好像总有什么在空气背后绷着似的。
又要说什么呀?
他知道正事不会在饭桌上提,于是烧水煎茶去了;
待这月的第十三样新点心一上桌,沈大人果然拿出一用手帕裹着的物件:
是一滴水蓝色的玉,顶上镶了银,做成一只耳钩。
沈厌卿拈起它,凝眸朝姜孚道:
“此前答应过陛下要解释此物。”
“而今陛下来了,正是我该守诺的时候。”
姜孚却抿了抿唇,手上攥住了衣服衣角,向前倾身:
“不,我有话想先与您说。”
第49章 “我爱您。”
沈厌卿一怔, 将玉坠包回绢帕中。
“自然是陛下先说。”
他回得很自然,手上捏紧的动作却暴露了其微妙的心情。
沈帝师与当今圣上相识十四载,只要一个眼神, 就能读懂姜孚心中所想;
即使现在,他也能立刻通晓。
——他知道姜孚要说什么了。
这年轻的君王做出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 迟疑半晌, 终于开口:
“我写的那些东西, 您看见了……我原是想瞒着您的。”
他犹豫,却不肯停下,很坚定地说了下去。
“但既然挑到了明面上, 就理应向您解释。”
“学生顽劣,未见得有什么出息,又怕您误会……”
误会?
沈厌卿眉心一动。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有转机么?
“因此学生以为,该当面向您说清楚。”
姜孚的眼睛动了动。
他的长相生的极温和, 只要略略一低眉,自然而然就是一幅可怜样。
像他的母亲。
沈厌卿忽然想起在皪山上见过的杨大侠,心中一阵起伏。
当年先帝是不是也是不够小心,才被这样的神态骗过呢?
姜孚的目光从他脸上一寸寸扫过去,又停又移。
好像有千万种情意蕴在里面,又好像这是最后一次注视他的老师。
那目光接着向下,如一道温热的眼泪,擦过帝师的下颌, 脖颈, 然后是衣襟。
虽柔而慢, 却没有过分探究的意味,只是在认真看着自己所珍视的人, 要将对方的一切形貌都刻进心里去。
沈厌卿抿紧了唇,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君主,逼迫着自己不许移开视线。
他觉得那眼神太烫了,他承不起那份情。
姜孚抓住了他的手。
这年轻的学生猝然抬起头,正直直望进师长的眼里。
不逃避,不隐瞒,也不畏惧。
因为胸中的心脏正烧的红而热,于是他就兴奋起来,又变得能承受任何的后果了。
他的手比师长的温暖得多,他也期待能将这份暖意就这样传给对方。
“……”
“我爱您。”
“我希望您能永远在我身边……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您爱护我,我敬慕您,让别人都以为我们是一体同心的。”
“但并不是要禁锢或是限制您,只是我有如此的愿望而已。”
“您是自由的,这一点上我决不食言。”
沈厌卿蹙眉:
“臣怎会在这样要紧的时候离开?”
文州不安定,又有人借着惠王的名头要起事,北边更有外敌……
便是阎王叫他,他此时也不敢走。
“那些事我都应付的了,难道让您白教我么?”
姜孚微笑,沈厌卿却觉得那笑容里是苦的,于是他又匆匆解释道:
“也并不是说我只为了这些才愿意留下……我……”
他不知道要怎样说。
他从认得字就是为了姜孚在活,他的一切都被培养得那样特殊而迎合姜孚的喜好。
被捏成了这个样子,他出宫去也是不能独活的。
沈厌卿咬了咬牙,按下所有的羞耻心,艰涩吐出几个字:
“我原就是为陛下而生的。”
他被培训,被选拔,被逼着去杀死自己的兄弟姐妹。
学着逢迎,学着勾心斗角,学着伪装自己。
他所见的,所说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姜孚能走到那场竞争的中心去。
蜉蝣卿从不是什么“公子”或是“书生”。
他只是一个巢。
温软的,柔和的,为主上挡风遮雨,从不求别的东西。
姜孚握紧他的手:
“那难道不是让我更加名正言顺地爱您么?您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都知道的。”
“但……”
沈厌卿苦笑。
但这怎能算真正的爱慕呢?
他只是迎合,无限度地去溺爱和包容,不肯在这份关系里给自己留一分一厘的地方。
这是引诱,这不是常理中的爱。
沈少傅,沈帝师,沈十七下了决心,要将那颗递进他手里的心推出去:
“陛下尚年轻,于此事上不能算是通晓。”
“就好比梦想揽月而去的人,吟过一千一万首诗,实际也不过爱的是自己心中的月亮。”
姜孚看起来却并不慌张,甚至有种游刃有余般的从容。
“我竟不知,天上的月亮与心中的月亮有什么不同?”
沈厌卿摇头,他也冷静下来了:
“天上的月亮有圆有缺,陛下心中的月亮却日日满盈皎洁。”
“天上月一年只圆一十二次,陛下心中的却从没有消损。”
“陛下所爱的,实是世上不存在之物。”
他尽可能委婉了,争取不把“是幻觉”这样的话说出口。
姜孚答他:
“若是没见过天上月亮盈满时的光亮,自然心中也不会有这样的印象。”
“我有我的道理,老师不明白而已。”
这学生敛了敛神色,依然认真向他说着:
“我也不过是一时贪心,想要诉出自己的心意。”
“我愿意将我的心捧出来,这是我自己的事;”
“而您是否愿意,您的心又要给谁——我以性命发誓,绝不会干涉一点。”
沈厌卿立刻伸手去捂姜孚的嘴:
“不可乱说话!”
姜孚嘴被封着,眨了眨眼,往后缩了一下。
小皇帝维持着浅浅的笑,从帝师手里的帕子中拿过那只蓝玉耳坠。
他只看一眼,就觉得心中刺痛一下,又接着一阵温软熨贴。
他轻声道:
“您为我杀了他……”
“但这一次,不会再有人逼您去选择了。”
……
当今圣上的同胞兄弟,先帝的儿子们,名字多只有一个字。
唯独三皇子惠王姜十佩,取了“十佩”两个字。
据说这是因为惠王在其母妃恩宠最盛时出生,先帝一高兴,就让出了一部分取名的权力。
那时还没开国,惠王的母亲也只能称一声“秦夫人”,算是妾室。
好在先帝丧妻后始终没有续弦,因此秦夫人的地位与正妻也没什么分别。
秦夫人听了先帝的话,抱着新生的儿子,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一想就是九个月,这期间关乎惠王名姓的文书都只能简单记个“姜三”,十分不便。
但先帝是个说话算话的,果然没有着急,只是偶尔提提建议:
这个字好,这个字也不错,或者这个呢……
秦夫人只蹙着眉,终日若有所思。
她是大世家出身,读书很多,又有才情,自然要为自己的孩子取一个好名字。
终于在某一日,她向先帝说了两个字。
正是傍晚,天气热,都坐在院子里乘凉。
她斜斜倚在石桌上,桌面凉快,冰着皮肤,令她觉得很愉快。
“‘十佩’……怎么样?”
先帝走神看着草里乱蹦的蛐蛐儿,没听清:
“什么?”
秦夫人也不恼,弯着眉眼朝他笑:
“我说给小宝起名。”
“就叫‘姜十佩’如何?”
“我听说古代的君子,腰间都挂长长的玉组。”
“他们的品德也像那些玉一样,又温润又好。”
“十是个圆满的数,佩字又自带些修身的意味。”
“给小宝起这样一个名字,期望他以后也能做那样的君子,怎么样?”
先帝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好听,合适。”
他点头。
三皇子的母家听说了这件事,立刻就送来了如秦夫人所说的那样的玉组。
十块玉佩,片片不同。
质地工艺都是最最上乘,无处不显着他们对这孩子的重视。
先帝当时正是艰苦创业的时候,就是把手伸到自己所有下属兜里掏一遍,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一见了这东西,更是不得不对秦夫人更好些。
但秦家也知道适可而止,只插手过这一次,此后姜十佩的日子都在跟着亲爹东跑西颠中度过。
三岁前不晓事,苦是一点也没有少吃。
好在母亲用心呵护,上面的兄长也关爱他,总算是安安稳稳长大。
到了三岁这年,先帝成功拯救天下了,当上天下共主了,立刻就给自己的儿子们挨个封王。
三皇子绷着小脸,站得笔直,接过自己的印信。
封号是一个“惠”字。
什么叫“惠”呢?
姜十佩认真想着。
他认字时,先生与他念过一句“惠风和畅”。
风柔和,温暖,又舒适,让人觉得愉快欣悦……
这就是父皇对他的期望吗?
此后三皇子称王立府,招揽门客,一一去结交那些朝臣。
虽然不可结党,但以后无论是站在台阶上面还是下面,总还得认识这些人。
以前的秦夫人,如今的秦贵妃,母家势力比他们想象的都大。
光是表面上,就有几十个秦姓及秦家姻亲在朝;
若是深挖,算上一堆师生知交亲朋好友……
那可就海了去了。
这些人站在早朝上一天,就是在向先帝施压一天。
先帝头疼的要命,又管不了。
——打天下的时候拿了人家的钱了,怎么能不回报呢!
可是,再回报,天下都要回报到秦家手里去了……
先帝前半生英明神武料事如神战无不胜,后半生都在忙着跟这堆姓秦的不姓秦的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
好在他的另一手布置尚有效果。
……
奉德十一年,惠王力排众议,将出身不佳的明子礼聘为门客。
据传,惠王亲手斩断腰间的玉组,取了一块水蓝色的玉佩,递进明子礼手中。
作为首席身份之据。
第50章 ——他可没想着要活着回去。
明子礼曾问:
“殿下的十块玉佩形成一组, 应着殿下的名字,怎么可以拆开来分给我呢?”
姜十佩答他:
“我既给了先生,就绝不会反悔收回。”
“至于旁的……只要先生常伴我身边, 不就算是没有分开么?”
现在想来,名字多少是定了人一生的命数的。
既取了“十”这个圆满的意思, 却自斩为“九”;
这一桩缺憾, 最后也就应在了惠王的寿数上。
……
奉德十九年七月初七, 明子礼被单召入宫,从此再没有出来。
七月初十,惠王带兵闯开宫禁。
一路穿过正中宫道, 不见任何人烟。
而行至最后一道门时,迎接他的,是允王侍读沈厌卿。
这身份低微,一向衣着朴素的侍读那日竟穿着张扬的大红色,极尽富贵, 唯恐别人不知他即将上位。
见了惠王,他不问安也不行礼,脸上挂着种平淡的微笑。
就像是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走进陷阱,只袖手在一旁等待收获。
姜十佩仰头看看头顶的架梁,纵横交叠,阴影无数,让他想起宗庙中的高挂的匾额,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那其中藏了不知多少人。
如果父皇已经选了姜孚, 那皇帝的暗卫组织也会被继承到姜孚手中。
姜孚又年幼……
那么那些他仅仅知道其存在的杀器们, 此时就握在面前这羸弱书生的手里。
也真是个没福的, 面色白的和纸一样,衣服穿的那样厚也妆点不起来, 看着和盗来的一般。
惠王在兵士拥簇下向前压去,步调虽慢,但没有迟疑。
等也是死,不如向前。
任那厮藏了什么阴谋诡计,最多不过拼个鱼死网破。
他知道,到了这一步,无论他怎样选,都难得一条生路了。
“本王的七皇弟呢?”
姜十佩皱着眉沉声发问。
他想警告这沈侍读,天家兄弟自己的事情,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插手。
沈厌卿仍然只是微笑,持起了与惠王身份对等般的架子:
“小殿下正为陛下的病伤心不已,没有精神出来迎人。”
“惠王殿下也是来探病的么?”
“若是,就请屏退不相关之人,同我来吧。”
惠王冷笑一声,他周身的兵士顿时围得更紧了些,拥着他向前走。
等到了更近的距离,他终于看清沈厌卿腰间挂着的那一抹蓝。
——正是明子礼的随身玉佩。
姜十佩心中先是一沉,又很快燃起滔天怒火。
他本只觉得沈厌卿看起来有些碍眼,现在却上升到了很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程度。
这样一个出身下贱,数年来处处与他为难的人,有什么资格戴那块玉佩?!
“明子礼在哪?”
姜十佩不再假惺惺维持什么平衡,直接高声喝道。
谅对方也不敢现在动手。对内尘埃已定,外面要如何说还未可知;
再者,沈厌卿就算是为了他那个主子的名声,也得仔细地、好好地考虑考虑。
父皇还没有正式宣诏,若是沈厌卿此时将他杀了,对外再描一千一万次也未必描得干净。
即使宣称七皇子被选中践祚,可当今圣上“还未断气”就残害自己的手足兄弟……
这样的新帝,不知道还能不能得民心呢?
若是反过来让他杀了姜孚,他却不怕这一点了。
左右他的名声已经如此,再怎样也不会有更差的结果了。
这是父皇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么?
他不确定。
他此时唯一能做的,只是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不被那块玉佩的易主冲昏头脑。
沈厌卿见他失态,笑意更盛。
这难得着一次红衣的侍读动作极轻地从腰间解下那块玉佩,拿在手里晃了晃:
“我听说,明首席最是珍爱这件宝贝。”
“如今见了,果然不是凡物,我也喜欢的紧。”
“不过贸然拿了别人的东西,我总归是亏心,担心明首席要找我算账。”
“嗯……惠王殿下,何不同我一起去看看他呢?”
姜十佩咬紧了牙,提了提剑:
“他与我发过誓,此生此玉永不离身!”
“既落进你手里,定然是……”
他顿了一下,竭力装作能忽略这件事的样子:
“你如今拿一个死人来诱我上钩,未免太过无礼了吧?”
沈厌卿很轻很慢地眨了眨眼,像是费了好些功夫才适应了现状。
那玉佩在他手中摆了摆,最后躺进他手心里,像捧了一洼水。
“……厌卿领教了。”
“此物原本是殿下的东西,如今也应当还给殿下。”
沈侍读忽然肃正了表情,以一种极哀痛极认真的神态望向他。
“惠王殿下的心绪,厌卿也能明白。”
“骤然失去至亲,殿下仍能面不改色,维持本心,是为真英雄。”
姜十佩不知此人又要搞什么鬼,满脸戒备。
沈厌卿却步步下阶,脱开了身后的护卫,孤身一人朝他走来。捧着那块玉佩,如捧着自己哀痛的眼泪。
纵使惠王再能分清轻重缓急,此时也不由得去想:
自己的首席门客死了,与这个隔壁王府的侍读有什么关系?
二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竟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
梁上的暗卫们张满了弓,梁下的兵士们抽出了剑。
那道红衣身影却像是切在酥油上的热刀,令周围的一切都柔顺地化开,又散开。
谁都知道沈厌卿是不通武艺的羸弱书生,此时身上更是连把礼仪性的佩剑都没有;
但只要碰他一下,头顶就会有人扑下来,谁也不愿去触这个霉头。
除了姜十佩。
全身披甲的三皇子拔出了剑,遥遥指向沈厌卿胸口。
“站住,退回去。”
沈厌卿不避,也不慌。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侍读竟有如此的胆色?
可沈厌卿确然是一点颜色也没有变过,仍然依着原速前进,直到剑尖抵上了他的衣襟。
他好像不识得那是怎样的利器,脸上的表情像是雕刻过的木偶,只把手中的东西双手向前递着:
“物归原主。”
“请收下吧,惠王殿下。”
周围人反应过来,也都用武器指向他。
沈厌卿只是平静道:
“殿下在担心什么呢?”
“殿下虽看不惯我,但也知道我一直以来做事算是磊落,但求个问心无愧。”
“而今自然也不会借此伤害殿下——难道要我起誓么?”
姜十佩紧皱着眉头。
“退回去。”
“这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随意你怎么处置。”
沈厌卿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师兄没有看错人……这也是明师兄最后能为殿下做的事了。”
还不待惠王听清他突然吐出的那个陌生称呼,沈厌卿已疾电般从腰间抽出一道银光;
那银光本是软而无形的,在他手中一抖就化成了长剑,顺着那力道直直刺入姜十佩胸口。
“——唔!”
书生?!
此人原来会武?!
那一剑刺的太准,姜十佩的意识被剧痛占据,迅速模糊下去。
他余光中见到那玉佩落在地上,跌的粉碎。
于是他尽最后的力气出剑,却只捅进沈厌卿肩胛。
周围人被这巨变惊到,空气竟凝滞了刹那。
梁上伏着的人终于肯落下来,落雨一般,形如鬼魅;
他们扒开侍读周围的人,阻止他们将武器刺的更深。
沈厌卿仍与姜十佩僵持着,维持着刺入的动作不变,好像要看着对方彻底闭眼才肯安心。
他全身上下皆是血色模糊,将本就张扬的红衣染得更红。
在这能将人逼疯的剧痛之下,他居然还是笑着的。
只不过这笑容再不谦和柔婉了,充斥着种飞蛾扑火般的癫狂,好像此时正被无比的兴奋和幸福淹没。
——他可没想着要活着回去。
他抽回剑,高高举起,扬声道:
“惠王护驾有功,加封亲王,从者皆封赏——!”
谁还敢信他的话呢?
沈侍读二十余年来只说过这一次谎,就将他的信誉都败光了。
他不是个书生,也不是什么平民出身——光看那出手的决绝就能知道,他在此前已经练过了不知多少年。
他是个鬼,伏在七皇子身边,整日装着温润,骗过了所有人。
可他赢了,所以谁敢不信呢?
有人放下武器,任人领了去,最后依然难逃惨死的结局;
有人拼杀到底,终于被碎成尸块,砍走了头颅——沈侍读吩咐过的,每个人都要用首级作证来数清。
暗卫中的领头找紧机会,从一片混乱中将未来的帝师捞了出去。
那一日殿中流的血,越过门槛往外溢出去,淋淋漓漓由高至下打透了数十级台阶。
新帝登基前,刷洗了一两个月才彻底洗净。
而未来的帝师未曾摆过威风就转进幕后,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几月才睁开眼。
……
如今只剩下一个问题。
……
“为什么姜十佩不知道您会武呢?”
姜孚望着他的老师,似乎越过衣服的布料,他又能看见那些可怖的疤痕。
这整个圈套看起来荒谬又真实,但只要用心看过,就能发现那个破局点:
倘若早有人知道沈厌卿有武功在身,那么就不会让他轻易走到惠王面前。
沈厌卿也因此不可能独身上前,说那些话骗取惠王的信任。
姜孚也记得,在他做皇子时,老师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
沈厌卿低头看着那滴几经易主的玉,良久叹了一口气:
“因为明子礼不曾告诉过他。”【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