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所以我才一直说,陛下是天命之人。”
姜孚很快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不知怎的, 他此时竟有些同情那个曾经试图闯宫夺位的三哥。
秦贵妃所生的三皇子,风光了一世,背地里却是这样的惨淡。
连他最为信任最为亲近的门客都如此对他……
姜孚垂下眼, 指腹在帝师的手背上轻轻擦过。
“我比他要幸运。”
他的老师一直是全心全意向着他的,帮他挡住了所有风雨, 从未有一刻背过身去。
沈厌卿哽了一下, 还是接了这句话。
“嗯。”
“但……明子礼也只是迫不得已。”
……
做最风光的皇子的属下, 自然就可以做最风光的门客。
明子礼在一众蜉蝣卿中,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他从惠王那接过其母家的影响势力,又帮着惠王处理在他身上押宝的朝臣关系。
最为辉煌之时, 在这位首席门客手中,可以说是掌握了仅次于皇帝的权力也不为过。
姜十佩和姜孚一样,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叫猜疑。
只将到手的东西都分给他,与他一同分担或是享用。
而明子礼也从未让自己的主子失望过,兢兢业业, 从无二心。
唯独在沈厌卿这件事上除外。
或者说,明子礼向惠王隐瞒的是每一位蜉蝣卿都有武功在身的事实。
这是很严重的背叛,当然也导致了极其严重的后果。
——惠王最终死于蜉蝣卿沈叔颐之手。
蜉蝣卿这件事,向来不能挑明。
但提醒自己的主子小心其他皇子身边的人,告知他谁有武功在身,并不算什么难的事情。
凭惠王对他的信任,明子礼甚至不需要捏造什么消息或是证据,仅仅说一句话就能让惠王信服。
这样简单容易的事情, 明子礼偏偏不做, 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故意隐瞒。
这样一件荒唐又渗着血的事情, 实际上表明的是先帝的态度:
蜉蝣卿这个组织,除了辅佐各自所认主的皇子之外;
每一个人, 都是一把用来杀死惠王的刀。
惠王并不是一定要死。
他是位优秀的皇位继承人,无论是品德还是能力都对得起这个描述。
但他背后秦家滔天的势力,几十年来折磨得先帝日日提心吊胆,痛不欲生。
先帝也就不得不对这个儿子设下最高的提防。
惠王想要活着,也很简单,只有一个条件:
明子礼活着,且在他身边。
这位二十二岁时就与惠王相识的门客首席,身上背负的是比其他蜉蝣卿沉重数十倍的责任。
他必须要将自己磨砺成最锋锐的那把刀,才能挡住其他同门对他主子的虎视眈眈;
他也必须要有最忠诚的心和最强的能力,才能控制住惠王母家对权力对惠王的侵蚀。
他确实做到了。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站在姜十佩身边,操控好那些势力,维护好他们两个,姜十佩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但如果他死了呢?
“傍身护卫的客卿死了,皇子又岂能孑然独存?”
奉德十三年姜采薇死前所下的定论,终于是一语成谶。
而且应在姜十佩身上,比其他皇子身上都更加快,更加急。
明子礼不能违抗,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作为先帝插在惠王身边的棋子,代表着皇权对皇子的辖制;
而秦家也并不像表面那样的本分,始终在试图借着分与惠王的势力插手进来。
倘若惠王继承大统,却没有明子礼这死忠于皇家的蜉蝣卿在侧,三年之内秦姓外戚必成大患。
秦家能把惠王托举上去,自然也能够把他拖下来。
沈厌卿始终在想:
是不是为了这一点,师兄最后才要不顾一切反扑,背叛前主试图刺杀先帝和贵妃呢?
他必须要活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因为只有他留下来,惠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明子礼一生都在这样的抉择之中挣扎。
他全心全意地辅佐惠王,却始终瞒着那个要命的问题;
他以绝世的武艺贴身护卫着惠王,却不能以任何方式阻拦同门最后对其性命的收割。
蜉蝣卿为的都是一件事——为了自己的主子,也为了这社稷。
明子礼作为天家的奴仆,不能坐视江山改姓;
作为惠王的门客,不能在其注定将来被外戚废弃的境况下袖手。
这矛盾无解地缠绕了惠王二十二年,最后成就了他的对手们给他的致命一击。
因为在先帝眼中,仅在作为外戚的自觉的这一点上,他亲手扶起的杨家就比盛名绵延八百年的秦家强了成千上万倍。
这不是偶然,这是杨金风、杨琼及杨戎生两代人算计的结果。
为了保全自家,也为了更长远的利益,甚至可以说是真的掺了一点对先帝的忠心、对这大楚天下的责任感。
大楚开国二十六年,杨家始终维持着羸弱又没有出息、只知奉承皇帝苟且求生的表象。
他们做小伏低,任他们的继承人长成纨绔;
而在宫中,他们却为先帝奉上了唯一能与惠王抗衡,举世无双堪称惊才绝艳的人选。
——姜孚。
……
姜孚眨了眨眼,显得有些窘迫。
“我竟不知,父皇母后及舅舅他们有这样看重我……”
沈厌卿拍拍他的手:
“所以我才一直说,陛下是天命之人。”
……
杨家看起来温温吞吞,做的事情却没有一件不带着决绝的狠劲儿。
前朝的末帝说杀就杀,自告奋勇替先帝扛下了不知到底存不存在的报应,让先帝安睡十几年;
杨琼生下皇子,也说不看就不看,作为母亲把自己的孩子拒之门外十年整,硬生生把先帝旺盛的疑心削得一点不剩;
奉德十五年关于北伐的争论中,杨戎生一得了妹妹的信,就立刻把自己的嫡长子打包送到余家说亲:
陛下担心我们站队站的不够踏实吗!我们直接用姻亲捆死了!
几乎每件事的背后,都是他们以仅仅二代积累的蝼蚁之姿对抗那个庞大世家的尝试。
原因无他:
这样能让皇帝高兴。
只有皇帝高兴了,他们这依附皇帝起家的小家族才能昌盛下去。
而且只要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从姜孚落地的第一天起,杨家就不得不举家调动精力,绞尽脑汁提防起任何来自秦家的明刀暗箭。
毕竟皇子这种东西,生下了又不能撤回;
姜孚的降生,也是在先帝的期许之下的。
杨琼在皪山上曾和鹿慈英及沈厌卿说过几句闲话:
“他说要和我说点掏心窝子的。”
“我说请放,他就说:”
“他想要一个儿子,最好母家势力够大够强够忠心,能抵得住秦家。”
“但又得保证毫无野心,孩子降生后绝不插手,不干涉皇家的事。”
鹿慈英为她添茶,温声相询:
“那大侠是如何回答的呢?”
素白衣裳的江湖客冷笑一声:
“我和他说,”
“‘许愿去庙里。’”
……嗯。
但这也只是尘埃落定后杨大侠过过嘴瘾之语。
在当时,她确实点了头。
她也没得选。
杨家被选中,被盯上,这都是注定的事。
他们与先帝的关系就像是惠王之于秦家:
先帝能在心情好时让他们大富大贵,就当然也能在他们不听话时让他们落到尘埃里去。
因此要他们做工具的时候,就绝不许他们缩头。
于是有了姜孚,于是有了允王三岁才能言的神异传说;
也有了母子不相见的悲剧,有了侍读与皇子同掌王府的荒唐事。
杨家一退再退,杨琼装了十四年柔顺,蛰伏幕后;
等着一切条件成熟,把自己的儿子推到皇位上那个时间点。
只要先帝觉得这儿子完全在自己手中,在代表皇权的蜉蝣卿的辖制之下——
姜孚就能成为他眼中不二的继承人。
都是为了生存。
存世就要与他人竞争,争不赢就要死。
这规则对蜉蝣卿适用,对杨家、秦家、甚至“姜家”这样的家族也适用。
只不过蜉蝣卿互相之间的残害血腥又明晃晃,如同野兽间的争斗厮杀;
而世家之间的争斗更像是藤蔓间的缠绕:
互相遮蔽,在对方的皮肉中扎根绞紧,夺去一切养分和日光,让对方在无声无息间就死去。
做局做的更庞大,纹枰雕得更精美,结果也结的更无缺。
千百件因缘,千百回制衡,千百次交手……
才有了如今的新帝。
那些藤蔓野蛮地生长,不择手段地向上爬行,勾联又互斗了十年,二十年,甚至过去的几百年,才结出这一颗仙实。
才给了天下一个交代。
崇礼以来七年八十九个月,世间太平,河清海晏。
外无夷族之忧,内无外戚之患。
新帝虽丧去了父亲和母亲,却能让天下的父母孩童都吃饱穿暖,各有生计。
大楚的百姓白日不与人争执,夜里也无需闭户就能安眠。
这是先帝从草根出身搏到成为天下的君父,几十年思虑,终于给出的答卷:
培养,挑选,让继承人们进行最无度的竞争。
放掉一切限制,排除一切外因,才能找到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百姓都得能吃上饭,这是最重要的事。
除此之外,自家死几个人,出几件阴谋,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很久以前,有个挽着裤腿在田里插秧的青年。
他忍耐着毒辣日光的暴晒,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
虽耕的是别人家的地,他思考的却是天下的事。
现在这样太不合理了。
他将来若是能成事,能站到上面去,得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得建一个组织,作为皇权的依附和护盾,让继承人都变成懂理知事的好人。
二十年后,年幼的沈厌卿坐在往京城的马车上,撩开窗帘一角,偷偷看着外面。
外面好热闹,支着许多小摊子,买着各色物品。
吆喝着的人们脸上都带笑,不似以前的世道,人人见面都只会哭。
他盯着鲜红的糖葫芦看,心想那颜色好漂亮。
那时他还不知道,将来他会有一个要用一生的名头。
——“蜉蝣卿”。
第52章 “臣心里历来只有陛下一个,再容不下别的东西。”
沈厌卿闭一闭眼, 将自己捧着那颗滴血人头的画面从脑中驱逐出去。
那颗水蓝色的耳坠仍静静躺在他掌心,像一滴凝聚了几万度春秋的眼泪。
它原属惠王所佩的玉组,是第十块玉佩的碎片。
沈侍读以玉佩为饵刺死惠王时, 丢它丢的毫不犹豫。
却在数月后醒来再见它时,犹豫了半晌。
二十二避过小皇帝, 为他呈上满匣洗净的碎玉。
这是暗卫间的秘密, 暗卫的头领瞒过他们的主子, 自作主张做了这件事。
沈厌卿竟也鬼迷心窍,拨拨找找选了一块最晶莹的,命人雕成耳坠。
他对自己说, 这是胜者的战利品。
赢了的人,就该获得奖励。
碎玉的棱角被小心斫去,留下一滴圆润的湖水。
挂在帝师的鬓边,一挂就是整七年。
沈厌卿记得,最初那几月, 姜孚时常欲言又止地看向他的耳坠。
姜孚猜到了什么吗?
但那都无所谓了,他只是个将死之人,何必追究他的一言一行呢?
他不解释,姜孚也会心,从不问出口。
物件只是物件,故人也只是故人。
时间一流过去,这些东西就都变得一文不值。
“我一直收着这东西,只是敬畏惠亲王与明师兄的举止, 绝没有其他心思。”
若夺嫡之争有不一样的结果, 他们也许也是一对好君臣。
“也是为了提醒臣自己……”
提醒自己做好该做的事, 别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明子礼是他的师兄,是第一位赴死的蜉蝣卿。
自他之后十八月五十四旬一百零八侯里, 沈厌卿之外的所有蜉蝣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沈帝师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他知道,权势会腐蚀人心。
自奉德十九年七月,他没有一日不觉得手中握着的权柄滚烫灼人。
好像只要一松开,一扔下,就会把他手心的皮都烧糊粘下。
蜉蝣卿必须要死,因为人心是那样易变……
今日他们还能为自己的主子去死,明日就可能因为贪婪而把刀架到新帝的脖颈上。
他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谁敢保证?!
唯有死亡,唯有获得永远的宁静,才能保鲜他们必须永生不变的忠心。
这也是为了他们的主子。
他们站到皇子们身边就是为了阻止他人夺权,自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看见自己变成他们最为憎恨的样子。
沈厌卿的兄弟姐妹们或自戕,或被他了结,死法各异,死前的眼神却都只在诉说一件事:
你会如我们所想那样守诺,对吧?
若你能做到,往后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但如果你背叛了我们一起起过的誓言……
那就诅咒你至死也不能得一日安眠。
沈厌卿恍了一下神。
“提醒臣该永远忠于陛下。”
他的来路是用同胞的血浇铸成的,他不敢回头去看。
姜孚注意到了帝师的异状,俯身前倾,与对方短暂地贴了一下额头。
从前他还小时,老师也是如此安抚他。
“老师一向做的很好。”
姜孚低声道。
他将语气放的又沉又慢,确保他的老师听进了每一个字。
沈厌卿几乎要在这样催眠的语调中再一次陷入困倦,却听见皇帝冷不丁冒出一句:
“所以老师素日佩戴明……师伯的随身之物,不是因为……嗯……心有所属?”
沈厌卿骤然清醒了。
“岂会!”
给他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作为允王府的侍读,敢不敢去爱慕惠王府的门客?
扒着这家皇子的窝,抻着脖子去私通另一家皇子的人?
沈厌卿激灵了一下:
光是想想都太恐怖了。
用不着先帝出手,贵妃杨琼就能先叫来兄弟姐妹一起对他扒皮抽筋,晾在披香苑外曝尸示众。
吃里扒外历来为大忌,明子礼更是他做梦都想撬下去的对手;
他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日日谋划着要杀的人动心?
沈厌卿将绢帕团了团,塞进姜孚手里,迅速缩回手。
好像慢上一刻,那戴了七年的旧耳坠就会粘上他,跟着他跑。
“若陛下如此误会,这东西就送由陛下随意处置了。”
“原也是个普通物件儿,没什么好珍贵的。”
“是臣的错,一时贪心,扯出这一团子事来……唉……”
他不是没想过,这块玉也许会成为他私联惠王的证据,或是他与明子礼有所牵连的见证。
但他之所以不摘,是因为觉得那也算是一桩罪名。
——等到姜孚看不惯他,要与他算账时可供提出来的罪名。
沈帝师自从当了帝师,就没有一日不在为自己罗织这样的“功劳簿”,为的也只是给姜孚省些事。
不至于在杀了他之后,背一个“欺师灭祖”的名头。
多沉啊,他不舍得。
结果现在姜孚告诉他,因为这玩意在吃醋???
沈厌卿扶额一阵眩晕,几乎想叫来大理寺把自己抓走算了。
他向来自认算是适应能力强的,丢到哪去都能活着。
结果回的京城好像和六年前不是一个城了,处处都透着诡异,件件事情都叫他无法理解。
姜孚为何会心悦于他???
他是抚养了姜孚,可若是那样,姜孚最多将对母亲的一部分感恩转移到他身上;
孩子难道会,会对自己的母亲产生“那样的”爱慕???
可他确然在姜孚眼中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喜悦。
不是先前那种为了安抚他而挤出的假笑,而是货真价实的,属于这个年龄的青年的,因为爱意而产生的幸福。
“不,是我多疑乱猜……”
“扰到老师了,是我的错!”
小皇帝似乎又想来牵他,想了想还是没动,只握住拳放在膝盖上,无声展示着自己的激动。
沈厌卿深深叹了一口气,毕竟还是不忍心看自己的学生这幅委屈着的样子。
于是他伸出双手,捧起姜孚的脸,认真望进姜孚的眼睛。
“臣真的不介意再说一次——要臣说多少次臣都愿意。”
“臣心里历来只有陛下一个,再容不下别的东西。”
“虽不是那样的情分,但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心一意。”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算是臣求陛下:”
“我不疑陛下的心,陛下也别猜我的了。”
他知道姜孚不会杀他,他也没必要再作那些假。
他有真心,他也要说。
姜孚的眼睛亮亮的。
和想象中的对手虚空拔了这许多年河,裁判却走过来,亲口告诉他:
那边本来就没人,你赢啦。
小皇帝再没有一点上位者的架子,欣悦又局促地道:
“我以为,不,我只是怕……怕老师独身这么多年寂寞……”
“寻常人到了这个年纪……”
国舅爷杨戎生二十岁才得子,已经算是公认的迟了;
沈帝师今年三十有二,身边竟没有一个相好。
不娶妻,也不亲近男子——
任谁去想,都容易往心中有挂念的旧人这点上猜。
小皇帝的眼睛眨了又眨,眨了又眨。
好像正为自己荒唐的误会,幼稚的争风吃醋而难为情;
可是,又掩盖不住确认了眼前之人身心都完全属于自己的喜悦。
不是情人间的爱又能如何呢?
那太浅薄,太无趣,太寻常,配不上他与老师。
他的心愿已经实现大半了,他可以长长久久与老师相守,容不下第三个人——
沈厌卿看透了他的念头,又叹一口气,语气状若随意不经心:
“这就是要与陛下谈的另一件事了。”
旧的伤疤揭过了,在日光下晒过了,就总得看向当下。
“陛下这么多年不开后宫,不纳后妃;”
“如今更是把臣塞进去住,这怎么能行?”
“臣看啊,不如给臣换个地方,找个恰当点的,不出宫去也无所谓。”
“臣既回来了,兴许还能替陛下主持几场选秀,把把关——”
他尽力了,他真的尽力了。
教孩子得循循善诱,他已经努力不要把姜孚的情绪点炸了。
他不是第一次被喜欢,却是第一次劝对方去另寻新欢。
沈厌卿咬咬牙。
没办法啊,这可是皇帝啊。
难道真绝后不成?
他走神间好像又看见杨琼带着杨家老小,要来把他吊起来打……
无论沈帝师如何想,心里确实是做好了皇帝恼羞成怒大发雷霆的准备;
这种事说急却又急不得。
一次不行就劝两次,一天不行就劝一年,总得劝到姜孚动摇的那一天。
出他意料的是,姜孚眼中的笑意一点也不曾减去,反而更盛。
好像对这个问题的出现早有准备,又早有对策。
这素来听话的好学生抬起手,牢牢捉住他的手腕,不叫他将手收回去。
硬生生固定了两人之间这个极亲密,却又极纯净的动作。
“朕不要!”
阔别六年,再加上姜孚懂事修了帝王术以前的几年,这还是沈帝师第一次再听这学生孩童撒娇般的强调。
还用上“朕”字了,头疼啊……
不在他人面前,姜孚竟显出些孩子气来。
他搓了搓帝师的手腕,接着欢欣道:
“我一向觉得,既然心有所属了,就不该再去招惹别的人。”
“管我是平民,是王侯,还是皇帝呢?”
“父皇总说喜欢这个,喜欢那个的,弄了一后宫的人。”
“我看母后和秦娘娘也都过的不顺心,不遂意呀……”
沈厌卿压住表情崩坏的冲动。
怎么还卖上惨了???
怎么还卖上惨了!!!
谁教的???
谁教的!!!
皇帝童年不顺,十年不得见生母,这事向来没人敢提。
此时他也不敢说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一类的废话,在这等重量加码下只敢顺着毛捋。
“是,但或许……”
“不——朕以为,不会有人比老师对我更好了。”
姜孚得意道,眼睛笑得只剩弯弯一道缝。
这平日里都面无表情的帝王,现下竟笑得灿烂得几乎要发出光来。
“我很早很早就想通了,老师却今日才问。”
“我既不需要妻子,也不需要子嗣。”
“皇兄皇弟们有那么多孩子,随便挑一个来即位也就是了。”
“何必找人来打扰我们呢?老师?”
沈厌卿知道他是在试图用“随便挑”这种玩笑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却仍然忍不住暗暗咬牙:
想这么远?
这怎么劝???
他是临时披甲上阵,姜孚可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做了不知多久准备。
罢了,罢了。
孩子还年轻,总有一天能想通的,不急于这一时……
姜孚见他眉头松下来,知道老师是不会再说他了,得寸进尺攀上去覆住捧住自己脸的双手。
“今晚让我睡在这吧?”
皇帝下了朝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一直在狂批折子抢进度。
“——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您讲故事,我听着。”
“驻景说文州有另一番天地,我不能去,就要烦您讲给我听啦。”
第53章 “朕也并非没有属意之人。可是……”
王尚书最近过的不太好。
自上次在御书房和兵部余桓吵输了, 又被小皇帝点出他报上来作为凭据的账目有些差错,他就好像矮了那边一头。
“湘州白卯河,清洲锦背江的河堤工事, 若是我没记错,似乎去年年底就验收了?”
“虽然那时也近腊月了, 可是算在今年的开支里总归不太合适……”
“不过这也只是我浅薄的推测而已。王爱卿或有其他考虑?”
小皇帝语气平和, 也不见要动怒的意思。
王霦背后的汗却是瞬间就下来了。
他多提这几项, 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凑凑数显得声势壮些。
哪知他贯口似的连着背出几十条,小皇帝竟能揪出唯二的那两个小小的点, 提出来问他。
而且又没有说要降罪,只是做了个试探的态度。
但他却是瞬间明白,圣人的立场已经定了。
这笔钱,就是把其他几部的经费都盘剥一遍,也不得不抠出来给兵部了。
也怪他太平日子过久了, 竟缺心眼到去忽悠皇帝。
虽然即使他不犯这个错误也未必会吵赢,但是被陛下这么一点,实在是太过丢面子。
若不是对面是余桓那个实心眼的,不知道害人,他当时的窘况早被精心刻画传抄不知几百几千回了。
阳春二月,正是御史台文兴勃发的时节……
这群疯子自六年前失了一个沈少傅,再没找到一个势大到值得集全台之力弹劾的。
因此也没了团结的精神,各自为营, 自找主题, 渐渐分出了好几派去:
专挑大事, 挑拨各部关系,唯恐天下不乱的;
盯住细节, 连谁上朝腰带没系好官帽没戴正都要奏上一本的;
听说甚至还有封笔不写,潜心编纂《弹叔颐集》续集的……
每每听到最后这个离谱的,王霦都有种吐血的冲动:
你们御史台不是向来打着“朝廷不养闲人”的旗号到处喷人吗!
怎么自己窝里养起废物来了!!!
奈何圣人到底还是每日要看这群人呈上去的折子,读一读他们写的那些够直接把人骂死的文字,再从其中挑些幸运儿点一点……
举朝上下,目前还没有不识好歹到敢去得罪这堆人的。
王尚书那天出了御书房,托安芰找了个地方,扯着余尚书算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帐。
国库其实并不算太缺钱,这些年休养生息,积累的很是殷实。
但王尚书在十年前那一遭里滚过刀山火海,为了稳住情况险些把老命都断送在奉德十五年。
实在是吓怕了,终于养成了这么个拿头也要省钱的毛病。
看见有人伸手就冷眼相对,听见有人谈钱就咬牙切齿。
要不是为了朝廷的面子,他都恨不得在衣服上打八十个补丁,以劝导同僚们都要竭尽全力勤俭清廉,不要给国库多添麻烦。
作为替上面管账的,倒是让人放心;
但作为给下面批钱的,就导致了其他人无穷无尽的糟心。
毕竟若不是站在圣人那个位置,有对下面情况一览无余的机会的话;
寻常人都很难在这位胡子半白的老头猛然抽出一把算盘,念念有词几千字的账开始算这算那的时候保证绝对理性。
再维持逻辑清明,找到机会反驳。
但若说王尚书面对北夷的风险始终不松口是不通人情,又有些太苛刻了。
——说一千道一万,户部管的是国家的钱。
国家的钱花哪去,怎么花,还是要皇帝拍板。
皇帝不开口,就算把他吊起来打,他也不敢漏一个铜子儿出去;
哪能说听见哪困难了,他就热心凑上去,拿国库的钱送人情?
要真是糊涂到那个地步,王尚书也没办法在这个位置稳稳当当待上十几年。
离了御书房,在私底下,交流就方便了不少。
小皇帝年纪再小,看着再好说话,那也是圣人。
盯着他们,他们就得老老实实的。
装腔作势也好,打王八拳也好;
看着是僵持不下,可是这件事提出来这么久,毕竟还是没有重蹈奉德十五年的覆辙。
兵部户部拉拉扯扯归拉拉扯扯,没别人好信儿往里掺合;
经过事儿的都把自己手底下的年轻人管严实了,捆在谁敢多嘴就打断谁的腿。
惠亲王提议北伐的那一次,可是开国后先帝贬官的最高潮。
虽然前面也断断续续把开国老臣们都送下去了,但至少没有过这么猛烈的。
结果到了那年,头部的那群被一揽子打包送走了,幸存的也被沈少傅在小皇帝登基后收割了个干净。
想想,光是顶着个“少傅”的名头都能权倾朝野……
抛开作为帝师的加成不谈,是不是多少也能看出,前面实在是没人了?
崇礼年的清正吏治,实际上是先帝和老天爷开的一个血腥的玩笑:
不好的都杀了都扔了,剩下的自然就是看着顺眼的。
上面的位置一空出来,下面的新人又有了干劲,各个都在拼命给朝廷拉磨以求上进。
用鹿慈英的话来说就是:
“万事万物刚刚生发出来,方兴未艾之时,没有不好的。”
如果说奉德初年的朝廷是一片没什么植被的沃野,处处都能焕发生机;
那么自崇礼以来,朝廷则是被先帝和沈帝师接力割过的韭菜地。
虽然肃穆规整了许多,到底还是被强迫进入了第二春,长势喜人。
崇礼元年加开恩科,说是新帝爱民如子要多给天下学子一个机会,实际上也是朝中缺人缺的一塌糊涂的体现。
幸存的朝臣大多身兼多职,虽然俸禄也有补偿,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王霦理亏着,虚心求问余桓此次秋季备战到底要筹多少军费。
余桓见身边没有两个小辈看着,也不端架子了:
“敞开天窗说亮话。你直接说吧,眼下能动用的有多少?”
这是要连碗一起要端走?
王霦咬咬牙,回忆着小皇帝的表情平复了一下心境,还是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万两?”
余桓皱眉。
如果只有这么多,能拨给兵部的就更有限。若要备一场大战,恐怕十分捉襟见肘……
王霦看着他,神态里不知为什么带了些心虚:
“……两千万两。”
“……”
余桓克制住自己再去抓这位老同僚的领子的冲动。
“这是没钱???你跟我说这是没钱???”
余尚书虽吼得大声,却掩盖不住语气里的喜意。
这下不用担心了。
王霦在朝堂上,在皇帝面前卖了那么多天惨,小皇帝也一声不吭,他还真以为是国库周转不过来,实在为难。
为此他还回去确认了百八十遍情报,唯恐是自己小题大做给社稷添了不该添的乱。
白蓉镜每天都能看见自家尚书坐在正堂对着庭院叹气,念念有词,细听就是什么问心无愧为国为民的话。
堂堂正二品的朝廷大员,居然沦落到自己催眠自己,才敢第二天还去早朝上哭。
余桓猛拍王霦的肩膀,好像这一刻二人又成了无比要好的兄弟。
“王珀光啊王珀光,看不出你平时那副小家子气样,攒钱还是挺有一手的嘛!”
王霦打开他的手:
“别来这套。”
“有是有,但该给你多少还是多少,一两都不能多。”
小皇帝让他们自己商议是客气话,最后他们还是得给个方案出来,端到御前审过。
余桓却好像铁了心要和他打岔,扯着他问怎么偷偷摸摸攒下的那么多银子。
虽然都知道节俭,可是朝廷上的众人也还没沦落到要勒着裤腰带过活,日子过的没什么紧吧的地方。
这一片平和之下,王尚书竟能游刃有余地替国库闷声发一笔大财。
不愧是奉德十五年历练过的老人——
“什么叫偷偷摸摸!”
王霦一炸,老毛病又犯了,掰着手指头给人算起来:
“这十来年一直奉的是轻徭薄赋的政策,民生恢复的好,税收也能上来;”
“陛下践祚后,宫里又一直没动过什么大的土木,也就偶尔修修这修修那的,要不了多少花费;”
“还有就是,陛下还未娶后……”
说到这,两位年逾花甲的老大人都替不久前还在和颜悦色嘱咐他们莫要动气注意身体的小皇帝操心起来。
他们这位年轻的陛下,作为人主处处都做的妥当周到,谁见了都说是大楚之幸。
可是在后宫这件事上,却是千劝百劝之下照样油盐不进,总能找到些稀奇理由搪塞过去。
头几年是说丧亲之痛——这不能算作假,皇帝有这份孝心,也能带动万民的教化;
后来呢?
守孝三年五年也就差不多了,一直不开后宫是什么意思呢?
众朝臣左劝右劝,始终不见圣上松口。
小皇帝也不生气,只慢慢和他们打着太极,反正这太平时候也没人敢逼圣人做什么。
直到有一日,吏部尚书甘节被圣上召进宫去。
不知道私下交代了什么,甘大人竟就这么消停了,再也不提此事。
不仅不提,还帮着陛下说话——这话听着有点怪。
照理说,大家都该忠于陛下,但国祚绵延是大事,由不得圣人自己任性;
甘节却一扫以前磨磨叨叨的样子,劝起别人来:
陛下还年轻,正是有上进心的时候,此事还是不要急了,有了机会自然会水到渠成……
礼部准备封后大典都暗搓搓准备了八九年了,一听这话就急了。
尚书常顺则亲自下场,跑到隔壁拍着桌子问他什么意思。
甘节不好意思拂自己这位老朋友的面子,隔开人偷偷向他说了那日进宫的事。
小皇帝将他召进御书房,却没坐在桌前,只立在窗前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甘尚书也不好在这种沉寂的时候还催婚,跪在地上安分等着。
御前大太监安芰却过来扶他,圣上也同时开了口:
“诸位叔伯们看着朕长大,都是为了朕好,这份情朕领下了。”
甘节连称不敢。
皇帝叫他们一声“叔伯”,怕是要折去十年的寿了。
姜孚转过来,表情不见平时的严肃,十成十的诚恳。
好像自己此时真只是个虚心接受长辈建议的后生:
“朕也并非没有属意之人。可是……”
甘节一个激灵。
有就好,有就好哇。
只要有人选,就有希望。
本朝立后不要求出身,只要是个良家女子,他就是磨破嘴皮子,也要催常应之那老骨头把事情办好!
……
“只是秦贵妃与惠王妃那样的事情,朕不想再见第二次了。”
第54章 好像谁叫他盯住了,他就要把这天下都奉给谁。
甘节一怔。
惠亲王的母亲秦贵妃与惠亲王正妃同出秦家, 算是远房姑侄关系,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亲上加亲其实不算罕见,本就是家族间巩固联系的常用手段。
但也要看, 这两家之间到底愿不愿意。
显然,作为老姜家代表的先帝不是很愿意见到这桩婚事促成。
本来秦家就整天上蹿下跳地托举惠王, 眼下又送来一个小辈当他的儿媳, 是不是连下一代皇储的位置都盯好了?
但奈何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先帝也只能说,再看看,再看看。
这一下, 可就低估了代代出文人的秦家的手段。
自秦贵妃提出这事起,不出三个月,市井间就传满了秦家小姐与惠王的各种浪漫传说。
从桥上相会,到墙头马上,到英雄救美, 甚至还有美救英雄……
以至于到了年底,有人在宫宴上偶尔闲谈到此事时,居然惊讶道:
“什么?惠王殿下与秦小姐竟还未婚么?”
“我上月听说书先生说的可是,二人都有了一子一女了!”
先帝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秦家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摆明了是要拼上那小姑娘的清白也要把人塞进惠王府。
到了这个地步,再拖沓可就要逼死人了。
朝臣中的秦党也天天明里暗里都在提,恨不能给那二人编成三世姻缘, 神人下凡, 历练渡劫……
先帝实在是不愿端这么一位进驻惠王府当正妃。
但苦于秦家供出的人选实在是这代里最嫡系的女儿, 这件事拉拉扯扯还是礼成了。
先帝平生最不愿意被人逼着办事,却一而再再而三被秦家压上一头。
这一笔账, 也是牢牢地记下了。
惠王身边有了两位秦家人,秦家的势力就更稳当,表现也更张扬了。
一时间朝堂间的平衡被打破,秦党几乎成为大势所趋。
先帝一上朝去,往下一看,只能见到两拨人:
依附秦家的,和中立的。
反对秦家的都被打压得死惨,不是在家抱病就是勉勉强强上了朝装自己不存在的。
这趋势越演越烈,一直到奉德十五年讨论北伐的时候,终于扯起一场大仗。
最后的结果众所周知,是先帝赢了,三皇子基本也被疏远到离皇位最远的地方。
但先帝赢的也很惨烈,付出了许多代价。
甚至现在还有人暗暗觉得,要是没有和秦党那些拉扯,也许先帝还能多活几年呢……
甘节一想到这件事,就开始多余地为十四岁即位的小皇帝操心。
圣人的意思他明白了。
当年只是一位贵妃,一位皇子妃就闹成那样;
现在要是立了谁家的女子为后,恐怕会再起与当年相似的风波。
这些年,他是看着小皇帝一点一点把各方势力平衡好的,其中艰辛不比当年先帝所历容易。
要是骤然打破了……
唉!
说到底,还是吏治不够清明,不能让陛下放心。
这是他们吏部做的不够好啊!
陛下也是不容易,为了这件事竟委屈至此,大好年纪也不敢结亲……
陛下为大楚付出的,还是太多了啊——
甘节越想越是感动,越想越是心酸。
姜孚虽然不理解这位甘尚书在莫名其妙老泪纵横什么,但也知道自己的目的实现了。
这一个借口,总算找的还够好。
……
“不封后,不开后宫,不用奉养新的皇室宗亲,你知道这省了多少钱么?”
王霦比划了一个数,看得余桓一阵咂舌。
“万一你们真出征去,身上穿的可都是未来国母的嫁衣……”
“——你少扯淡,这份别给我,其他的呢?”
余桓不上套。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搞得跟他们要去嫁鞑子和亲一样。
打仗可是十分严肃的事,开不得这种玩笑。
王霦见他还是盯着那份钱的大头,咬咬牙又道:
“我干脆全让陛下批给你,宣传宣传,让北边儿的知道你们一下多了一千多万军费。”
“人人都多出三把弓,五把刀,穿七件甲,比常人多两个脑袋!”
“到时候对面被吓退了,你再把钱退回来……”
他看见余桓那张脸就忍不住说话跑起火车,非得看见对方被气的吃了屎一样的表情才觉得心里舒服。
余桓的表情却异常严肃:
“还是说实在些吧,我以为,这一仗是不得不打的了。”
王霦瞪大了眼睛。
余桓继续道:
“自上一次那场大战后,这几年边疆都守得紧,秋收的时候鞑子进不来抢东西,日子愈发难过。”
“他们内部,也因为这件事逐渐出现了矛盾。”
“周边的小氏族开始对统领的大族心生不满,大氏族为了弥合这些裂痕,就不得不掀起南下的大战。”
“许诺他们到南边抢到土地、粮食和奴隶,把内部的冲突转到外面去,也是分散小氏族的注意力。”
“再加上,前年又换了新的首领……”
“那新首领不是一直宣称与大楚交好么?!”
王尚书记得那新首领自上位就勤派使者过来,溢美之词不要钱一样在圣人面前念,恨不得认小皇帝为干爹。
和鞑子对峙那么多年,还是第一个见到这么没骨气的。
“但他们背地里在增兵。”
那些外交手段,自然是为了哄南方这个性子柔软的大国放松警惕。
要是真的就此相信,迟早会酿成大祸。
北方的游牧民族本就擅长骑射,如今又在生存威胁下日日苦练。
倘若这笔拨款真的批不下来,这么多年无战兵士又都懈怠了……
到时候可就不是余桓一个人付出脑袋就能解决的场面了。
王霦宕机了一会,终于郑重点点头。
“……要做就做完美些,不能留下缺漏。”
“八百万两,分月拨到,多退少补。”
“我这就拟一份草案,明日你我一起送上去。”
王尚书提起笔。
砚中的墨干了,余桓拿起砚滴加了几滴水,磨墨。
……
沈厌卿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过来。
姜孚抓着他的手,停下摇晃的动作,眉心绞紧得几乎令两弯长眉相接。
“没事了,老师,没事了。”
“我在呢……我在呢。”
沈厌卿勉强定了定神,将目光聚上焦。
他这才从崇礼元年的凄惶中真正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已住在披香苑,交代过一切,能问心无愧睡在姜孚身边了。
他的手被捂在姜孚掌心,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拍着,像是安抚不经事的孩童。
他却切切实实因为这样幼稚的安抚逐渐平静下来,听见自己慢慢回归于正常的心跳。
床帐里很暗,可眼睛适应过了,就足以互相看清对方的脸。
沈帝师有点不习惯了。
自奉德十九年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睡呢。
当年的小孩子身材抽条,眉眼也都长的更深邃。
小时候就是柔和又惹人喜爱的长相,几年来更是出落的俊俏温润,神仙中人一般。
更别说这双深情的眼睛……
好像谁叫他盯住了,他就要把这天下都奉给谁。
沈厌卿深吸了一口气。
姜孚也不问他做了什么梦,只是手上又拍了两下就松开,拿了个锦枕过来,示意他靠着坐起来些。
“缓一缓再接着睡吧,老师。”
早在几天前听说帝师夜里睡不安稳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
那时还有些隔阂,事情又多,也不方便。
而今通了心意……
算是通了么?也不重要。
虽是和衣而眠,但既睡在同一张榻上,就是要比这世上其他的所有人都亲近,姜孚已经很满足了。
沈厌卿就着皇帝放枕头的动作往上蹭了蹭,把薄被也拽上来盖住。
他整个人往后一靠,窝进床角。
姜孚也坐起来,扯了个一样的软枕靠着,看着他。
“臣早说了,陛下在我这睡不合适,又不是存心疏远陛下,为什么就不信呢?”
“看看,到底是扰着了陛下。”
“这下臣心里有愧上了,还怎么睡得着!”
仅两句话来回的时间,沈帝师就调整好了状态,游刃有余开起玩笑来。
落在小皇帝眼里,却只引起了心疼:
“是学生做的不够好,才害得老师至此。”
“前些日子供上来了新合的安神香,明日——”
姜孚说到这,却忽然停住了,没了下文。
沈厌卿听着奇怪,念着晚上光线少,气氛也放松,就直接问道:
“明日?”
姜孚不知在想什么,沉吟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啊。”
“学生刚才只是在想,这等外物或许对老师已经没用了。”
这学生紧紧皱起眉来。
沈厌卿一见着,就忍不住抬手去替他揉开。
“莫皱眉呀,眉心要长褶子的。”
他知道姜孚这话说得奇怪,却不点破。
他早闻过这世上所有的安神香了,确是没有作用。
自己心中有愧有悔,哪里是靠一点香料就化的开的呢?
但这句推拒的话也该他来说。
姜孚突然撤回决定,一定是因为有别的考虑。
姜孚拉下额头上的手,握紧,依旧是若有所思。
大概是知道再聊下去就要瞒不过帝师了,小皇帝决定换个话题:
“文州的故事我听过了,这些年京城也有些趣事,老师要听么?”
“什么趣事呢?竟入的了陛下的眼。”
沈厌卿从善如流,给学生端上台阶。
姜孚眨眨眼,神秘道:
“朕的表弟,杨小侯爷退婚的事。”
第55章 喜欢才需要理由。不喜欢,不熟,就不需要。
沈厌卿笑道:
“我还奇怪他看起来比旁的同龄人活泼些, 果然没成家!”
“当年他要定婚,臣还替太后娘娘送过贺信。”
“这样一双好姻缘,怎么黄了?”
见老师捧场, 姜孚也放松下来,向后舒展了一下:
“他向来就是那个任性的性子。”
“就是真成家了, 也未必改的掉呢。”
……
杨小侯爷杨驻景, 与余家四小姐余霜相差四岁。
家世相近, 父辈交好,谁看了都说是天赐好姻缘。
尤其是这场婚事因奉德十五年的乱战而起,终结了那混乱的局面, 成了个飒爽的定音符。
因此不少深受其害的官员,都对这桩姻缘致以诚挚的祝福:
两位小少爷小姑奶奶,还在摸鱼打鸟的年纪,无知无觉中,就救了大家一命。
婚礼还没有办, 外面送来的添妆已经占满了余家三个仓库。
更何况,当年先帝可是在早朝上过问过这件事。
虽然没有细究,可圣人金口玉言,更显得这件事重要。
所以,谁也没想过这桩婚事还能拆开。
……
崇礼二年,杨驻景十五,沈少傅前脚刚离开京城。
照理说,十五岁正是成家的时候, 当年的约定也是这个岁数。
两家都收拾收拾, 紧锣密鼓, 准备大办一场了。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
那一年天气尤其暑热,十分难捱。
余家老夫人, 余桓的母亲,上了岁数身体不好,竟因为场急病就这么撒手去了。
别提婚不婚的事了,先治丧吧。
祖母去世,余霜作为孙女儿若是还说婚事,那就是大大的不孝。
余桓哭的也昏天黑地,抽不出精力办别的事。
面对忠瑞侯府来的慰问,连句话都说不完整。
一时间光顾着忙着白事,轰轰烈烈办了几十天。
两家小辈的事,就暂且这么撂下了。
杨戎生致以诚挚问候,并表示:
姑娘还小,这事不着急嘛。
于是余霜结结实实戴了三年孝,麻衣蔬食,没人见过她有一点儿喜色。
这一年,杨驻景十五,余霜十一。
三年过去,守孝结束。
余家心里十分过不去,着急忙慌地要把余霜嫁过去。
杨驻景却在这三年里斗鸡走狗,到处惹祸,挣了一京城的“好名声”。
忠瑞侯杨戎生向来是个实诚人,特意拎着自家儿子和其功劳簿,往余府去了一趟。
问:
亲家,这混小子你还要吗?
余桓本就觉得是自己家耽误了人家儿子的大好青春,此时此刻又怎么会说出一个不字?
遂连连应道:
要的要的,现在开始挑吉日吧。
占出来的吉日还挺远,放在崇礼六年的年底,此时还是年中,有的是时间准备。
两家高高兴兴又扯开架势,决定一定要办得比三年前预备的还大。
奈何天又有不测风云。
余霜不肯脱下守孝的衣服。
她说,自己与祖母向来情分深重,孝期虽过去了,心里的追思却不能抑制,不适合结亲。
这是大大的孝行啊。
换在男子身上,这种言行甚至可能被哪位路过的几品大员听见,然后在圣人面前一个举孝廉就得了官,从此青云直上。
毕竟本朝就是以孝治天下的嘛。
因此这句话一出,她爹余桓也不能硬要她结束服孝。
不妨说,谁也不能强迫她。
一时僵持住了。
杨家尴尬笑着表示,姑娘有这样的孝心是好事。
是余家的福分,也是杨家的福气。
——但还是拜托余尚书大人再劝劝吧,真拜托了。
杨小侯爷都十八了,再不嫁出去都要把家拆了。
京里都对此事议论不少,有大为称赞余霜的孝行的,也有怀疑余家是巧立名目要悔婚的;
反正说到最后总要感慨一句:
唉,杨小侯爷倒霉呀。
虽然是门当户对,可是却没一步是顺心的。
事件的主人公之一杨驻景对此有所察觉,却对那些揣测都嗤之以鼻。
他做了一件事:
把余霜邀出来聊聊。
前朝荣宁掌权之后,连带着世俗间对女子的挟制都少了很多。
因此余霜虽是个未出阁的少女,但在家仆陪伴下也可自由出行。
为显光明正大,杨驻景找的地方是家闲静茶楼;
不要雅间,不避人。
只坐在墙角的位置,拿一扇半透明屏风掩着。
既能有些私下的空间,外头人也都能看清楚二人动作,不会起闲话。
余霜得了请帖,与家人说过,果然在五月初八这天赴约。
她到的比杨小侯爷还早,先点了茶果,有两个丫鬟陪着。
好歹是见名义上的未婚妻,杨驻景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才来。
他见到桌上已摆了东西,一愣,心里庆幸早预付过钱。
要不然约人出来还让人家付账,简直是丢杨家的脸。
他再一抬眼,见着了余霜的正脸。
这姑娘果然打扮的十分素净,白衣白裙,连挽发的簪子和发带都是一派的纯白。
眼睛很大,又很灵。
下巴很尖,脸颊消瘦,几乎看不出脂粉的痕迹。
或是因为几年来的守孝生活耗尽了心力,她看上去单薄得很,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
单是从她的打扮也能看出,所谓孝行的传言并无一字有虚。
杨驻景心里升起些佩服。
不过,这也并不耽误他坐下就直奔主题,开门见山问道: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饶是余家四小姐从小家教严格,此时眼皮也跳了跳。
她开口,声音也细细柔柔的:
“杨小侯爷说笑了。”
“不知杨小侯爷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杨驻景想拿桌上的芡实糖糕,又觉得这是他自己的正事,须得认真对待。
比如把该聊的聊完再吃。
于是他学着大人的端庄,给自己倒了杯茶,假模假式地不喝,就那么放着。
“外面都说是你父亲要悔婚,你家里不愿;”
“可是都忘了你这个人。”
“既然话是你说出来的,那应该就是你的想法;”
“是你自己不想出孝期,不想嫁人。”
杨小侯爷摸摸下巴。
“——可是我又担心你其实没说过这话,是你家里编的。”
“因此我觉着,得单问问你。”
“你放心,你今天说什么,怎么说,我都听完了就忘,绝不上你家告状去。”
余霜听完了他这一长串话,像是没听进去,愣了好一阵。
她一副很疑惑的样子,好像从没听过这样的话,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杨驻景也不急,就等着她想,拿起公道杯又给自己倒起水来。
他举高壶身,把水流捻得极细极细,权当打发时间。
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余霜忽然道:
“对,我是不喜欢你。”
她的声音依旧慢而细,却个个字都带着种斩钉截铁的坚决。
杨驻景手一抖,水洒了一桌子。
为掩饰尴尬,他抻起自己价值几十金的袖子,去擦桌上十几两一壶的茶水。
这也是下意识之举,他平时在家也是这么没规没矩加糟践东西。
水一擦的差不多,杨小侯爷觉得自己又能稳重起来了。
于是严肃了表情,郑重道:
“我知道了。”
余霜身后那两个丫鬟比她们小姐大些,听了这两句对话,又慌又忍不住笑。
若不是当着人面,恐怕早已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起来。
余霜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样子,垂眼道:
“你知道了能如何?”
“这件事是先太后定的,两家商议,先帝又提点过;”
“就是把天翻过来,难道还能改么?”
杨驻景却一副胜负由人的自负样子,扬眉道:
“不要这么悲观嘛!”
“这世上,哪有改不了的事儿呢!”
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件天家给扣下过重重保障的终身大事;
而是“把早膳的饼去了葱花”那样的小小条款。
他就这么把这个问题揭过去了,开开心心动了勺子筷子。
余霜也跟着矜持吃起来。
她虽比杨驻景懂规矩许多,可也还是十四岁的小孩,当然喜欢这些东西。
本以为这么回话要冒犯到人,可又对那问话的方式心怀希望,这才这么答了。
不想在外声明不小的杨小侯爷竟一点也没有动怒的意思,甚至看起来都没往心里去。
杨驻景尝过了一圈,到底还是忍不住一偏头,问道:
“那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呀?”
余霜放下勺子,瓷碗里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有什么为什么的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刚过了一刻钟,说起话来却像是认识了十几年。
杨驻景又道:
“凡事不该有个原因吗?”
“我以为,我又没有得罪过你,为什么招惹来……”
余霜掂起勺子,敲了一下碗边儿。
很脆很响。
这不是淑女该做的事情,但她偏偏做了。
“我所说的‘不喜欢’,不是恨你,只是没有喜欢你而已。”
“——我们从前又没见过,我凭什么属意于你呢?”
“凭你的家世,你的身份,你未来的侯位?”
“那都是你家的东西,不是你的。”
“喜欢才需要理由。”
“不喜欢,不熟,就不需要。”
“若说是恨谁,那才要个典故呢。”
“要是一个人坑你害你,你就恨他;”
“若他对你好,你就爱他;”
“总得有些交集,才能有感情生出来;”
“就好比,倘若有人挟持你,打压你,你难道还能去爱他吗?”
杨驻景想起自己表哥正要秘密托给自己的某件事,若有所思。
未尝不能吧,咳咳。
余霜这一席话绕的他有些迷糊,以他的见识要理解上不少时间。
杨小侯爷能做的,不过是立刻行动起来。
具体表现为,当天跨进杨府大门,就直奔书房,对自己亲爱的爹禀报:
“爹!”
“我不喜欢她,我要退婚。”
与此同时他灵活往后一仰,熟练地躲过了忠瑞侯带着劲风而来的巴掌。
第56章 “若天下的人各能顺心遂愿地活着,那就是最好了。”
例行一顿好打。
正当杨驻景抱头逃窜, 哭天喊地念着秧秧儿等老祖宗来救他的时候,救星来了。
但却不是杨老夫人,是得了余霜的消息就立刻赶来的余尚书。
毕竟是未来亲家, 总不好当着人家面把自己儿子打的屁滚尿流。
杨戎生听着外面报信,踹了一脚杨驻景屁股, 让他滚起来收拾自己。
杨驻景一听是见大人, 立刻把那副装的浑身都疼的没出息样子收回去了, 抬头挺胸地换了衣服出去见人。
还拣了根新的发带,当爹的看了更加生气。
父子俩一见到余尚书,杨戎生就立刻赔罪:
哎呀, 亲家呀,怕是我家小子太缺德,见面时冒犯你家闺女了。
余桓却也向他赔罪:
侯爷呀,你这次才是真错怪了令郎了。
不瞒你说,这次实是我家闺女闯的祸。
杨驻景插嘴:
“她没有啊。”
杨戎生回头怒喝:
“闭嘴!”
余桓则好声好气劝道:
孩子还小, 孩子还小。
两家大人把事情拿出来一对,才都知道了点新消息。
余霜一回家去,就满面愁容地找到父亲,小声说话:
“父亲,杨小侯爷体谅女儿的心思……”
“竟要主动退婚,将过错都揽到他那边去!”
余桓大惊,还不待再问,又听自己这素来温婉的小女儿接着道:
“我听说, 杨家家教素来很严。”
“女儿总担心, 杨小侯爷回家去一说, 少不得要受杨伯父教育。”
“不知能不能拜托父亲前去看看……”
余霜说的很委婉,余桓却全听明白了:
快去忠瑞侯府吧!
再晚一步, 他暂定的未来女婿,杨驻景杨小侯爷,恐怕就被捶成丸子馅啦!
也亏得余霜脑子动得快,听完杨驻景那些话能转过弯来,知道他要干什么去。
不然,明早上恐怕京城的杨小侯爷预警报又要报喜讯了。
余尚书是个直人,抬脚就要走。
余四小姐却又拽住他,垂眉道:
“都是女儿不好。”
“父亲见了杨伯父,还请替女儿带个好,请他千万别怪杨小侯爷……”
余尚书点点头,说声为父知道了,火速出门去了。
唉,他女儿这温柔天真的性子。
事情是怎样,还说不准呢。
保不齐就是那杨驻景玩了许多年心花了,看上了别家谁谁谁了……
先去吧。
要谈事,总得保证人是活着的吧。
……
但他确实想错了。
在自己爹面前,杨驻景向来保持着不得不有的坦诚:
“我没想别的啊,我就是真不喜欢。”
他刚说完这句话,后脑勺就被亲爹给了一下。
杨戎生收回手,满面笑容对着未来亲家:
“不好意思,他刚挨完打,脑子还不清醒。”
“说的都是浑话胡话,克亭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余桓一点儿也没恼,也硬挤出笑容:
“哈哈,小孩子心直口快,我知道我知道。”
总之两家大人你敬我我奉你,绕了一堆弯子,谈了整一个时辰。
余尚书才说出那句关键的:
“将来一起过日子的话,毕竟是孩子们自己的事。”
“我看啊,我们这些老家伙可以再替他们多考虑考虑。”
杨戎生立刻为难地点头:
“是啊是啊。”
“说到底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
俩人各松了一口气。
都是武将出身,说这么多废话实在是为难他们。
何不早点互相放过呢……
于是,杨家余家联姻的事就进入暂停期,一边重新找找往后的吉日;
——一边也找找下一个合适的对象。
送走了人,杨驻景掏掏耳朵,吊儿郎当道:
“爹,你早说没打算往实了打啊。”
“早告诉我,我也省得做那么多准备了。”
他推推衣服里窜位置的垫子。
杨戎生没好气道:
“人家家是二品实权的尚书!”
“你这讨狗嫌的东西,还没轮到对面给你面子!”
余桓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心里也暗暗思忖着他瞒下的事。
余霜与他说的并不只那些,也并未表现地那么矫揉。
相反,他这女儿一反柔顺地常态,直接严肃地与他说:
“爹,这一桩婚事本就是不能成的。”
“与其继续耽误杨家,不如早些断开为好。”
“迟则生变。”
余桓对她的表现十分惊异。
十四岁的女孩子,竟能有如此果决的判断,而且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虽赞同,却还想再听听她的理由。
余霜颔首。
似是为了让他快些去杨府拦人,她的语速很快:
“杨家自开国以后十分小心,逐渐卸了兵权;”
“但,从十年前那件事来看……”
“若有大战,依然需要杨家领兵。”
“而爹是兵部尚书,平日中负责军中事务,到了战时也避不开战场上的事。”
“虽说向来是文得文家女,武娶武家媳;”
“但女儿与杨小侯爷的父辈身份太高,反而十分不妥。”
“虽说陛下圣明,不至冤枉忠良;”
“但女儿若是嫁到杨家去,杨余两家有了姻亲关系;”
“那就是将能左右军国大事的两股势力杂糅到了一个小家中去。”
“杨小侯爷代表杨府,女儿则会被视为兵部的代表。”
“如此行事,暗藏祸根,恐会成为众矢之的。”
“即使勉强礼成,我二人的日子也只会过的如履薄冰。”
武侯与兵部尚书家的结合,皇帝不猜忌这家,难道是眼睛瞎了么?
当年先太后暗中传信,择了这门亲事,是因为朝中实在是挑不出第二个够分量的反战派了。
为了稳住先帝的态度,不得不这么行事。
可眼下说什么良缘,什么门当户对,实则是十成十的扯淡。
若是两家真拼到一起去,那就是在自家安了火药桶;
放在当今圣上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余桓感慨:
不愧是自己的女儿,眼光真是毒辣。
听过了这一番娓娓道来,余尚书又想起点什么事来。
抛开势力论不谈,他还有点关心别的:
“霜儿啊,那你自己呢?”
“杨小侯爷你是见过了的,你自己喜不喜欢呢?”
余霜顿了一下,从谋士的状态切回了闺中少女。
她垂眸思考,指节抵在唇上。
过了好一会,她认真说:
“确实是不喜欢。”
“再看看吧,爹。”
她根本就不想嫁人。
管他是什么文的武的,杨家柳家,统统不要。
幸好她早几年就摸好了这一套说辞,眼下才能唬住人。
……
两家心照不宣达成了协议:
还是让名声本来就烂的杨小侯爷丢脸吧。
杨驻景表示没有异议。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他正常发挥就好。
没过几天,全城都知道了:
杨小侯爷移心改性,宁可被揍的在地上爬,也不肯娶余家四小姐过门。
杨家对此十分过意不去,一再遣人往余府道歉赔礼;
余府则显出了无比的善解人意,一点不见当年在朝廷上与人口水大战的硬骨头。
一来二去,扯了十几天,几十天。
扯到大家热闹都看够了,慢慢忘了这事。
杨家才一锤定音:
因着是杨家理亏,愿意让两家孩子认个义兄妹,杨家再备一份礼,作余霜小姐未来的添妆。
余家则欣然接受:
这样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虽然做不成姻亲,还可以作亲人嘛!
围观群众打个哈欠散了:
好耶!
终于闹掰了。
一天天净听这些破事,你们大人物家真是闲的没事干了。
在两家齐心协力之下,终于把这过程闹的十分荒唐不堪。
表面上看着是成了更亲密的兄妹;
可实际上大家都清楚:
折腾成这样,这“兄妹俩”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对方一面了。
虽然在这几十天中,杨家余家都尽力保护着余霜,不叫别人谈论她;
可本朝就难免还有些前前前朝挖出的老古董。
非说姑娘退过婚就怎样怎样,怎样怎样,到处播撒一些屁话一般的风言风语。
这就不是人力治得住的了。
这种时候,竟有人力以外的势力插手——
圣人听说了这件事,亲口道:
“余爱卿的女儿孝心可嘉,感天动地;”
“朕正愁太妃们少人照顾……”
“不如就请这位余霜姑娘入宫,做几年女官吧。”
虽入宫,却仍是自由之身,随时可以离去。
这样的殊荣,本朝还是第一个。
看来皇帝也真是向着自己的母家,竟愿意这时候亲自出来为表弟收拾局面。
也幸好有这句话,才把余波都硬生生平下去了,这件事无惊无险地结束。
到了今日,若再提起,大概也只剩下一句:
哦,杨家小侯爷还没成亲啊。
……
沈厌卿微笑道:
“外人都说是陛下向着杨家。”
“臣却觉得,陛下做这些是为余霜姑娘好。”
姜孚有些不好意思:
“嗯……毕竟是驻景先惹的事。”
“余霜聪慧有志,合该如此。”
“当时也是确实缺人……”
沈厌卿轻轻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
“陛下这样的心思,就是放在世上,也挑不出第二个来了。”
姜孚替他把软枕抽走,看着对方躺下,说话的声音也轻下去。
好像在怕语调一高,就惊走了老师来之不易的睡意。
“我只是想着,”
“若天下的人各能顺心遂愿地活着,那就是最好了。”
第57章 “本王,一定不负先生。”
沈厌卿做了个很短的梦。
梦里他着月白衣裳, 穿过曲折回廊,穿过花丛,穿过层层帷幕。
有虫声鸟鸣, 有涓涓流水声,绕在身畔。
他因此身心都轻盈起来, 甘心走在这似乎无休止的路上。
姜孚在路的尽头等他, 一身红衣。
和他以前所梦到的都不同。
这一次的姜孚, 是成年后的面容。
他走过去,姜孚就低下头看他。
眉峰投下阴影,眼神如春水般柔和。
和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样, 姜孚执起他的手,说出相同的话。
“本王,一定不负先生。”
沈厌卿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忽然发现自己的衣服也变成了与对方一样的红色。
云肩霞帔,鸳鸯图。
两只鸳鸯, 都是晃眼的彩色。
鱼水纹中,荷花挺出水面,鱼儿跃起,去抿粉白花瓣的尖。
沉溺于欢愉之中,全然忘了一切苦恼。
这是一套婚服。
沈厌卿本该惊讶,本该慌张,可实际上心中却一点波澜也没起。
或是因为在梦中,他的一切思绪都柔柔地化作了泡影, 飘在空中。
就像是被温水洗净过那样舒适。
明明是有奇怪的地方的。
梦中的姜孚看起来有二十岁, 却仍自称“本王”, 为什么呢?
沈厌卿转过脸去,看向身侧。
周围的景致都消失了, 四面都像是垂了帘水,映着他的影子。
他在那其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一十八岁。
他没有变,依旧是和姜孚初遇的年纪。
他轻咦出声的时候,水帘倏然旋转起来,融化了一切。
梦境逐渐变得稀薄,有光透进来。
柔而暖的,亮而明的。
照着他,好像能原谅、化去他的一切罪孽。
……
沈厌卿醒过来。
身边的位置已经冷了,只留着空空的被子小心掀开过的印痕。
窗纸透进阳光,晒着木案花瓶,散出些令人心中发懒的气味儿。
沈厌卿睁着眼,盯着床顶,决定再躺一会。
外面的窗边上落了只鸟,娇小玲珑,远看去只觉得约莫半掌大。
啄了三下窗框,清脆鸣叫了两声,又飞去了。
沈厌卿伸手拉过软枕,像昨晚那样垫在背后,坐起来发呆。
他不出声,外面的人就以为他还在睡,就不会进来。
他也就可再偷得半刻安逸。
梦里的事被他颠来倒去地想,渐渐也快忘净了。
最后他的印象,也只剩下姜孚与他相握的手。
周公要提示他什么呢?
若他与姜孚,真是都在二十上下的年纪相识;
是不是现在又是另一副光景?
不过,那他也没什么用了。
年纪那么小,能帮上什么事呢?
他一想起那两身婚服,心里就乱起来,手上拧了几下被子角。
都是昨儿夜里听杨家余家那些事,婚不婚的,留了印象,扰了心神。
眼下正多事之秋,还有闲挂心那些小事,他这真是掉链子不争气……
为了打断自己乱想,他开口叫了一声:
“宁蕖。”
声音虽不高,那蓝衣服的内侍却立刻就开了门进来:
“沈大人。”
宁蕖朝他点头,恭敬等他吩咐。
沈厌卿想了想,也没想到什么事情。
姚伏约他三天后见面,这三天他就闲着了。
荣宁府起出的东西,令人捎了信去知会文州,眼下距有回信也还早。
捉住的内鬼也处理过了,前面兵部户部的事也决议了……
还有什么事能做呢?
说来也怪,他在皪山上天天都无事做,日子流水一样过,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一回来,一吸了京城的空气,就觉得人不能闲着了。
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唯恐一点儿不察就有什么危害着皇帝。
实际上人家学生自己过了这六年也没什么事。
如今及了冠更稳重,阅历更多,更是用不着他上蹿下跳的了。
曾威风一时,无事不管的沈帝师无奈叹了口气,道:
“我起来梳洗,备件平常衣服吧。”
今日估计是不用出门了。
虽然沈帝师是这么吩咐下去的,丰荷奉上来的依旧是布料流光溢彩的新衣。
也不知道这么穿下去,姜孚的私库还经不经得起花。
早膳的时辰过了,小厨房临时开火,算是鼓捣了一顿提前的午膳。
沈厌卿吃过了,就踱到庭院中闲逛。
披香苑占地不小,布置又多,用心去赏玩的话,确实能消磨不少时间。
可惜沈少傅是劳碌命,只要有事惦记着,心里就踏实不下来。
走来走去,也只是乱转圈。
花开的正好,正是最旺盛最鲜灵的时候。
琼白碎粉敷满枝头,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沾过了些精气神儿。
沈厌卿虽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却也悲观不起来,悠然赏着花草。
一想到都是姜孚安排种下的,他就觉得须得好好看看才对得起自己这学生。
至于那莫名其妙在回京后又开始作妖,令他身体状况日下的蛊虫……
唉,再说吧,再说吧。
他是知道自己早该死了的,这些年也是偷来的。
可是一看见姜孚对他那么依赖信任,俨然一副不舍得他的样子;
沈帝师又觉得,还得努力活一活。
荣宁的记录不也都得到了?
接下来就是问问鹿慈英如何解——
为了提防那些书籍中有不利的内容或是消息,沈厌卿和姜孚商议后决定:
暂不将原件全部送往文州,只抽取其中极少部分抄录,再交给鹿慈英看过。
同时秘密召他入京——虽成功率接近为零,但也不得不尝试。
毕竟若是能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是最安全的。
至于慈英太子教的首领为保全自身,用头发丝想都知道不会离开文州皪山……
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沈厌卿揣起手,不自觉哼起小调儿来。
想到的都做到了,事情还算顺利嘛。
他喂过锦鲤,闲闲修了两根花枝准备回去插瓶,又转回到正殿附近。
正门前的桃树是最高最盛的,他贴过去嗅了嗅花心的香气,忽然瞟见树枝间搭着张明黄色字条。
沈厌卿小心取下,争取不碰掉半片花瓣。
是姜孚的字。
“已令太医院都备着了。老师若有心情,可唤他们来看看。”
……原来是为这事,藏着干什么呢?
直接叫人来,他又不会把治病救人的太医们赶出去。
沈厌卿摇摇头,随手把纸条递给宁蕖:
“去吧,有劳你了。”
……
太医院显然是绷紧了十二分精神,一得传唤就立刻来了人。
来人是个品级不小的,虽才中年,却有了几分慈眉善目的面相。
带着助手,却亲自拖着个巨大的带着轮子的药箱,看着几乎能塞个人进去。
沈厌卿见是熟人,立刻展开笑颜:
“是陆大人啊。”
“经年不见,陆大人珍藏的罐子可还好?”
当年圣人刚登基后,负责给沈帝师问诊的太医们中,正有这样一位陆太医。
而当年还算年轻,偷偷私下找帝师诉苦,说“自己骨灰罐都准备好了,若出了差错就得拿头顶罪”的那位活泼的太医,也正是此人。
陆太医擦汗:
“还好,都好。”
“最重要的还是,沈大人得好。”
他开了药箱,取出腕枕,示意沈大人把手搭上来。
先诊脉吧。
“……”
沈厌卿看着陆太医紧紧皱起的眉头,竟自己先笑起来了。
“怕什么呢!”
“我都和陛下说了,这不是病,是蛊,解不开也是正常。陛下向来仁慈,又怎么会因为这件事为难你们?”
这不就为难了吗!陆太医心中叫苦。
这件事暗中通知到太医院后,太医院内上上下下都鸡飞狗跳,惊恐不已。
尤其是家近苗疆那边的,立刻被拎了出来盘问。
被拎出来的那位在百般催促之下不得不无奈大叫:
我早说了!!我们苗疆不是人人都会蛊术!!
你们信我啊!!
饶是如此,还是被抓来当助手。
当年经手过沈帝师的老太医停下退休养老的休闲日子,爬起来,贴在医书上艰难阅读;
年轻的则都探头探脑,一个个按捺不住要去见见这位传奇人物。
被陛下偷偷传回来了,还捂着不叫人知道,还赏了后宫的庭院住……
这是要干什么?
看来不久后,这位大人或许还能有新的传奇。
闹腾了一阵,最后被推出来的还是所谓年富力强的陆太医。
陆太医跟着来传的宫人,视死如归地出发了,发誓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治出个名头来。
旁人有所不知,这些年来他勤学苦练,照着记下的病情反复琢磨;
虽然在得知实是蛊虫作祟之后这些都没用了——
但他要治好沈帝师的决心,还是有实甸甸的一颗的。
陆太医搬出自己毕生所学,和这几年的精心分析的笔记、辛苦攒下的药材、挖门盗洞寻到的药方,摆了满桌子。
口若悬河,恨不得当场把沈帝师给说好。
沈帝师也听的进去,一直认真微笑着,时而赞许点点头。
表示:
随便治吧,治不死就成。
就是真死了也没事,反正本来也要死的。
陆太医中场休息,端起宁蕖奉来的茶喝一口,准备再战一个时辰。
他面前的沈帝师却看向他身后,笑容陡然放大:
“啊,陛下。”
第58章 他闻出,姜孚身上的龙涎香气息变淡了。
陆太医转过身去, 见皇帝正站在他身后,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与沈帝师的灿烂笑意倒成了鲜明对比。
陆太医急忙蹿起来,跟着帝师一起行礼。
他这本本分分干活, 给帝师诊治,难道还有错不成?
揣测圣意是不好, 可谁能忍住心里不瞎琢磨;
难道说, 皇帝叫他们太医院备着, 其实没想让帝师治好……?
那把帝师接回来干嘛?
处理了?
六年前皇帝有多上心,他们都看在眼里。
虽然陛下一向仁爱,没说过什么要太医院陪葬的话;
可是陛下自己着急上火, 急坏了身子,他们这帮人还是活不了。
因此当时都使了浑身解数,没有敢不往外拿的稀奇东西。
吊住了帝师的命,算大功一件。
可是如今陛下要是不想让帝师接着活蹦乱跳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当医者的, 做事可得听听自己的良心……
陆太医心中流过思绪万千之时,皇帝已然开口:
“辛苦陆卿了。”
听不出什么倾向来。
陆太医的心里又开始打鼓。
哎呀……
安芰却容不得他在这接着发愣了,上前笑道:
“陆太医!我来时还遇上了你同僚。”
“说是德王妃家的云奴还是不舒服,再三托人来请您呢!”
陆太医眼皮跳了跳。
那“云奴”是只雪白的狮子猫,精力极其旺盛,冬日里也成天在雪地里跑。
反而这几天开春了懒懒的不爱动弹,连春都不愿叫了。
王妃担心,一天差人往太医院八次。
——这都是题外话。
他这边刚给沈帝师看完, 就催他去给猫看病;
虽然万物都该一视同仁, 可是还不知沈大人心里会不会膈应呢!
只能寄希望于沈大人不知道……
沈厌卿站在他旁边, 眉头舒展,对他笑道:
“云奴么?我还记得。”
“那小家伙最是机灵可爱, 向来招人喜欢,怎么病了?”
沈帝师回身,把桌上一堆字迹龙飞凤舞的方子都拾掇好。
“既然这边的事情做完了,我也不多耽误陆太医了,还是快去吧。”
得,帝师知道。
陆太医真的很疑惑。
这沈帝师白丁出身,一向侍奉御前寸步不离,到底是怎么做到连二皇子府上的猫都了解得通透的?
莫不是有一百只手,一百双眼?
罢了,反正是赶他走,他就走吧。
留在这看这对君臣师生尚不清楚的关系,还不如剐了他。
宫里的事,少看少问少打听……
陆太医吭哧吭哧拖着药箱走了。
走出门十来步,红衣的御前总管竟追了上来,要和他说话。
陆太医:“?”
安芰屏住表情,认真道:
“怕陆大人有误会,咱家特意追出来叮嘱一声。”
“别多想多做多余的事,您该干什么干什么就行。”
这一下陆太医更是止不住地乱想:
这是暗示吗?
还是……
可是……
安芰见他这副表情,有些微微急了,顾不上端架子:
“真是让您别多想!”
“沈帝师侍奉陛下的日子比我还久,两人感情笃深,陛下哪里见得沈帝师病重呢!”
他这话引来了陆太医更诡异的眼神。
难道……
安芰和沈帝师……
要是是安芰想……
但,若真是如此,陛下又怎么会容得他追出来?
或者……
安芰向来是个会读心的,对此不禁一阵头疼。
真想把宫里这群人胡想乱猜的脑子都掏出来,锁住,别成天造那些没用的猜测。
他有几个胆子,敢暗示太医院对帝师下手?
前任的血案可还历历在目呢,他就敢这么忘本?
他干脆扯住陆太医的袖子:
“咱家和您交个底。”
“这里头没我的事儿,都是陛下和您说话。”
“沈大人的病,非治好不可,若是治不好……”
陆太医眨眼:
“就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这下是听懂了。
安芰扶额:
“对,大方向是这个。”
“但列位大人都是宫里的栋梁,陛下不会那么对你们的,尽可以放心——”
陆太医郑重点头:
“微臣明白了。”
明白你个头啊!
安芰真想喊一句“大胆”将人赶走,奈何不在陛下身边,这句话喊出来也没分量。
只能客客气气送人:
“陆大人尽心,陛下就等着好消息了。”
……
姜孚拣起几张方子,凝眉看了半天。
纸上的字横一条竖一道,偶尔还有斜着的。
再加上陆太医讲高兴了还画些图示,左勾右勾,乱的不成样子。
一看就是医术高明的人才能写出来的。
小皇帝抬头看向老师:
“老师看得懂?”
沈厌卿笑笑:
“看不懂啊。”
“那您……”
“左右是太医院抓方子配药,送来什么我吃什么就是了。”
“专人办专事,陛下都信得过他们,臣还怀疑什么呢?”
姜孚愣了一下,语气低落了些:
“也是没有办法……”
既然是蛊,再好的大夫来也不对症,未必拖得住它的进度。
可眼下又没别的办法,最大的希望还在去文州的路上呢。
沈厌卿歪了歪头,将目光斜着挑上去看自己的学生:
“陛下不高兴啦?”
“臣听陆太医分析了这许多,倒是觉得……”
“毕竟是宫里的太医,开的方子比鹿慈英精到不少呢。”
小皇帝听了这句,偷偷心花怒放了一下。
沈厌卿看在眼里,会心一笑,伸手去拉他。
“御书房那边也把东西都送过来了。”
“陛下就且放宽心,由着臣伺候您批折子吧。”
……
生活一这么规律起来,就好像容易让人忘了今夕何夕了。
事实上,沈帝师从前陪皇帝批折子的日子也没有多少。
大多数时候他不是卧病在床,就是在忙自己的事。
再加上又不愿意掺合进政事里,让刚刚上位的小皇帝疑心;
沈少傅名义上是权倾朝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实际上只是在一门心思清理旧事。
要说权力……
咳,确实也不是没有。
但那是因为姜孚信任他,才交到他手里的。
他也只觉得是暂时借用,没打算长久占着。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可以说是问心无愧的。
他这人向来本分,尤其在关乎姜孚的事上,他从不敢逾矩半分。
……
临睡前,灯油正恰巧快燃尽了,照的屋里头昏昏的。
沈厌卿倚着床头。
看着拆得日渐素净的屋里,他总有些想笑。
要不是皇帝今晚还睡在他身边,他真以为自己是失了圣心了,连住处都要被拆干净。
连个好的地方都没得住,这才是他回京前心里头的预判;
而今反而复现许多年前的相处方式……
放在几天前,他就是做梦,倒也不敢这么想。
姜孚解下外披,坐在他边上,见他嘴角带着笑意,也笑着问:
“老师是舍不得了?”
“待到晚些,学生还能换来更好的。”
“先前布置时,以为事事都尽美了。”
“待到现在回过头来一看,总觉得处处都还差点意思呢。”
沈厌卿坐起身来,帮皇帝解下发冠发带,舒了舒压出痕迹的头发:
“陛下是觉得,臣在文州无事,回京反而旧病复发,是因为宫中有应蛊的引子?”
姜孚自然地从老师手中接过东西,放在床头案上:
“嗯。”
“暂找不到是什么,总要先都换一换试试。”
他本是自己决议做了这件事。现下被老师挑明,也不见一点藏了私心的尴尬。
反倒是神态无比自然,享受着二人间心有灵犀的默契。
老师向来聪慧解语,看穿他也不算什么难事。
这位小皇帝此时怕是忘了,自己为了不叫别人看穿心思废了多少功夫;
但凡他平日里能多半个表情,多说一句透露喜恶的话,阶下的群臣们也不知各个都锻炼成脑补大师。
可独独对着这一个人,他恨不能把心都捧出来,剖开来成一片一片的,让对方看个清楚仔细。
姜孚吹熄床头最后一盏小灯,上了榻,解下床帐的束绳。
这些事本该宫人们来做,可是他不愿意自己与老师的独处被人打扰。
那么亲自多做些事,也就不是麻烦,而是心中另外生出的甜蜜了。
一片黑暗中,他感觉到老师伸手过来,覆住了他的手。
“会找到的,很快的。”
“臣这些天越想越通,渐渐觉得……”
“若能有那样的福气,臣也愿意一直伴在陛下身边呢。”
沈厌卿阖着眼,轻声道。
他还是想不出是什么。
宫里的东西太多了。衣物,饭食,香料……
他没有头绪,但——
他闻出,姜孚身上的龙涎香气息变淡了。
……
沈厌卿又做了梦。
他看见姜孚坐在风里。
少年人的身材已经开始抽条,因此显得格外瘦削,却有精神。
风很燥热,很干,夹着些零落的杏花瓣。
这是个春天。
小皇帝穿着明黄色,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手中拿着一张粉色的描金花笺,翘着脚,似乎正哼着什么小调。
沈厌卿靠近几步,见对方没有反应,就知道是看不见自己,因此又放心上前。
歌声传过来,像隔着水,含含糊糊,内容却很清楚。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一听了这句,沈厌卿心中就冒起后面那些,不由得愣住了。
他接着听下去,果然听到姜孚又唱:
“……一生休。纵被无情弃——”
怎么会呢。
沈厌卿不知出自什么缘故,竟笑了笑。
或许是因为姜孚反反复复向他强调那些信赖和爱意,他也多了些自负吧。
向来只有君王厌弃臣子,哪里会有臣子抛下自己的君王呢?
他正想着,却见明黄色衣服的小少年眼睛一转,定在他身上。
姜孚从坐着的地方跳下来,将手中的花笺递进他手里,笑的自在。
他脸上带着些青年人独有的羞涩,口中却还是唱完了那最后几字。
“——不能羞。”
无羞,也无悔。
沈厌卿看着这学生看向他时眼里的光,心中就无比柔软。
如此坚定,如此纯粹的爱。
或许他才是那个有福之人吧。
……
第59章 这感情像蜜,又像茧的丝。
朦朦胧胧中, 沈厌卿睁开眼,正对上姜孚的目光。
看这光线的明暗,天大概还没亮, 至多也就三更天。
姜孚怎么不睡?这样看着他干什么?
沈厌卿在黑暗中眨眨眼。
二人的手还牵在一起,他佯装怪罪地抬起指尖, 敲了敲姜孚的手背。
姜孚收到信号, 也眨眼。
“……”
昏昏的光线中, 青年人的脸颊像是润白的瓷,唯有眼睛极黑极有活气儿。
此时那墨玉一样的两个瞳仁儿盯着他,露出一种羞怯似的神态。
倒和沈厌卿方才梦中所见有几分相似。
沈厌卿更加疑惑。
“?”
姜孚就这么脉脉含情看着他的眼睛, 凝望许久,才终于移开视线,腼腆道:
“……您方才叫了我的字。”
咦?
沈厌卿睁圆了眼。
他略略花了些时间才把那两个字从思绪深处拖出来:
“‘信君’?”
“嗯。”
姜孚重重应了一声,语气中是无法掩盖的喜意。
既雀跃,又带着些小心。
“您还记得……真是太好了。”
沈厌卿顿时一阵脸热, 不知该回答什么。
若说什么自己不该忘也忘不了,貌似是寻常肉麻,未尝不可忍受;
可是在睡梦中叫了对方的字,还将人吵醒了……
如此行径,他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称字本该是同龄人间才有的特权。
譬如御史台编那本《弹叔颐集》,已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冒犯了;
更何况皇帝自取的字,还只与他一个人说过。
他如今这么一叫,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好在光线暗, 姜孚看不见他脸上泛红, 不然真真也是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光了。
沈厌卿觑着自己这学生的表情, 只见他左眼写着“好奇”,右眼写着“想问”。
也就是看在师生的情分上压着自己, 不然恐怕早早就问出口了。
僵着也不是个事,再这么下去恐怕要大眼瞪小眼互看半宿。
沈厌卿磨蹭半天,还是开口道:
“也没梦见什么旁的……只是看见陛下在写信。”
姜孚听他梦话似的说着,也柔声开口:
“写什么呢?”
沈厌卿顿了一下,道:
“‘春日游……’”
姜孚立刻接上:
“‘妾拟将嫁与一生休’?是粉色的那张了。”
“老师的记性一向很好,竟然这也记得。”
沈厌卿一时失语,回想了半天,才想起这句在那些花笺上确确实实是见过的。
他当时读时太过惊惧,只囫囵留了个印象;
不想等到平静下来,竟从梦里翻出来了。
他这厢沉默着,姜孚伸手上来,把他另一只手捉进薄被里暖着:
“老师这两天睡的不安稳,梦见什么都不奇怪。”
“接着睡吧,离天亮还早呢。”
这是在给他台阶下了。
沈厌卿抬眼看着姜孚,见他眸子中分明有些亮晶晶的情感在涌动。
却依旧为了维护他这可笑的面子一退再退。
他无声叹了口气。
“陛下先前说,想要天下的人都活的顺心遂意。”
“那,陛下自己呢?”
姜孚的微笑依然不变。
“我?”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能见到您重回我身边,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幸福。”
“我又如何敢贪心呢?我已经很满足了。”
沈厌卿认认真真看着皇帝的眉梢眼角,一寸一寸地盯过去,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些说谎的痕迹。
但即使精通人心如沈帝师,也未能成功。
这小皇帝好像生来就是一团和气。
任外界如何扰动如何不公,都只得了一点甜头就能满足。
但……
沈厌卿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向前凑了凑。
他真的足以寄托姜孚的一切愿望吗?
两人的脸离得更近,连对方呼吸的热度都能感受到。
那么……那么……
他这做臣子的,是否该主动些呢?
沈厌卿向前靠的更近。
姜孚却将头一低,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
紧接着,他的腰被揽住了。
那只手似乎竭力克制着力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好在年青人做出的努力总归有些成果,使这个拥抱尽量看起来像是师生间该有的尺度。
沈厌卿一僵,而后下意识抬起手,像安抚孩子那样顺起姜孚的头发。
年轻人的发质韧而滑,比上好的缎子手感还要好。
“我明白……您要说‘您的一切都是我的’,对么?”
姜孚在他颈间闷闷道,呼出的热气让沈厌卿觉得有些痒。
“还不是时候。”
“要等到您知道,您的一切都属于您自己。”
“那时候,我才有资格……”
沈厌卿听着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更觉得此时到底是谁在做梦也分不清了。
“陛下。”
他只能这样回答。
“——但我真高兴啊。”
姜孚忽然一顿,语气一转。
沈厌卿走起神来,指尖轻轻梳过皇帝的发间。
“为什么呢,陛下?”
帝师总是不吝啬于接住学生的任何一句话。
姜孚依然前倾着身,抱着他,维持着现有的亲密到有些诡异的动作。
“我从前总以为您是完美的,您的一切都是……我因此总觉得绝望,以为永远追不上您了。”
“但后来,我看见了缺口。”
“正是这一点点残缺,让我知道,您和我一样,都还有事情要学。”
“而能见证那些东西从无到有……”
“是我的幸运。”
姜孚说着些不寻常的话,语气照旧平稳如初,可认识了他十四年的沈厌卿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兴奋?
就好像那所谓的缺陷才是圆满,所谓的“无”才是真实的拥有;
师生的关系在此刻倒置,皇帝满怀希冀地看向帝师,等待着对方的成长,去辨别所谓的“爱”。
大概他们都疯了吧。
他们谁也不懂如何去越过那条界限,却都一样做好了为此燃尽一切的姿态,那么陷入如此困境也就是理所当然。
这感情像蜜,又像茧的丝。
稠的细的,丝丝缕缕。在心上绷紧,任着那心的主人将自己画地困在牢中。
但又是如此的令人觉得充盈,如此令人觉得满足。
好像由高楼上往下望过一千个甲子,见过的一万帆船都载着自己的所求之物。
在这样的令人昏头的喜悦中,还会有任何的什么担忧么?
至少此时此刻……
沈厌卿的手顺着皇帝的长发向下滑了滑,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
好像他怀中抱着的仍是那个会拖着被子来半夜找他的小皇子。
六岁,不在母亲身边,要他来照看。
“嗯,睡吧。”
……
沈厌卿意识到自己醒来的越来越晚。
他睁开眼时,姜孚已经从早朝上回来不知多久,换了常服坐在他床边看书。
从窗外斜进来的日头来看,恐怕已过了午时了。
沈厌卿心中没来由升起一阵恐惧:
若是他的精力按这个速度衰弱下去,他恐怕做不完要做的事。
他撩起床帐看向姜孚,甚至不知自己此时的眼神是否带了不该有的情态。
他的学生,他的得意门生,是否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呢?
姜孚却对他的反常只字不提,只带笑平静看着他。
“老师醒了?我叫人去煎药。”
沈厌卿在那古井一样的眼睛中逐渐彻底清醒。
他不能崩溃,至少不能是先崩溃的那个。
不过是嗜睡些而已,崇礼元年时他能遣人专程提醒他起早,那时与这时又能有什么区别?
他的身体虽然衰弱了,但他的手段,他的经验依然在。
只要他还睁着眼,依旧是那个能把小皇帝护在身后挡尽风雨的沈帝师。
他撑起身,解除了这俯视的角度,理了衣袍,找回了往常的自如状态。
沈厌卿下了榻,踩上鞋,打了个哈欠,轻轻伸展了一下。
姜孚在时,屋中总是少人侍候,他行为也就能更自在些。
姜孚也起身,替他去拿外披和挽发的簪子。
若非时辰不对,此情此景还真算得上惬意。
……
姜孚站在镜前,手上试着新的发髻形式,像是全然不在意帝师正透过镜子牢牢地盯着他。
那些发丝乌黑而细,有时显得过于软了,以至于没办法很好地塑形。
但太过强求又会扯痛,于是本该繁忙的九五之尊就耐心一点点试着。
或是因为旧病的侵蚀,帝师的神态中带着些自己都毫无察觉的迷离。
即使聚精会神,眼睛也总像是飘着;本就看起来含情许多,如今更是莫名透出了种虚浮的艳意。
这副样子……
姜孚搓了一下手中的发丝,强迫自己回神。
帝师却懒懒开口:
“陛下心情不好,为什么?”
他的老师总是能如此轻易看透他。
姜孚正要认真作答,余光却见宫人把煎好的药送进来了;
他停了话,放下梳子,转过身去,端起碗。
“陛下莫喝。”
皇帝的动作顿了顿,见那如今身上官职仅有七品的帝师正抬手倚着椅背,蹙着眉。
一手轻轻拂着眉尾,就像是对那不染而黑的黛色不甚满意。
可了解他的人也知道,这不过是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而已。
病人自己是察觉不到的,可那语气确然软的不成样子。
不像是寻常说话,倒像是恳求,像是密语,带了些更亲昵的意味。
“心意臣都领了。”
“但那群人下药可猛,陛下若是乱尝,吃坏了身子臣还要去找他们赔。”
“陛下命贵,他们命贱。便是都捆到一起去,也抵不上陛下一个指头尖儿呢。”
本就因乏力而带了些虚的语气,在热腾腾的褐色药汤前,竟让人觉得泛着些甜腻感。
姜孚定了定神,难得违抗了一句老师的话,还是抿下一口。
不苦,但有种让人捉不住实感的麻。第一滴下去就给人种又眩晕又痛苦的冲击,几乎立刻就想把身体里的一切都吐出来。
这样的药,沈帝师曾经吃了一年有余。
那时姜孚在旁边看着,见老师状似随意地捧起药碗慢慢饮尽,神态从容比得上品茶。
他还以为药也许能不苦呢。
“德王妃想见您。”
姜孚勉强自己集中精神,说完这句话。
“但您愿意见她吗?”
他像个被苦药刁难过的孩子,期待着对方给出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第60章 他的后半句话被帝师止在了唇舌间。
姜孚凝神看着自己的老师。
在他说出那句话后, 室内的气氛似乎停滞了刹那。
沈帝师搭在眉尾上的手停了,向后一顺,插进了鬓边的乌发中, 刚理顺的发丝陡然又乱了起来。
这动作让他的姿态显得更懒散了些,整个人几乎没骨头似的俯靠在椅背上。
他像是没察觉这有多失态, 只顺着手上动作偏头, 目光定定, 竟有些痴了。
姜孚在袖中攥起拳。
他分不清老师的异常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对他所说的事情的反应。
但无论是哪种,都足以让他揪心。
空气冻结着, 和皇帝的神情一样冷,找不到化开的理由。
沈厌卿忽然笑了。笑意无比真诚,顺着嘴角一直到了眼尾。
他的眼神依旧没转回来,粘在原来的方向。
像赏花,像观月, 像被什么极有趣的东西吸引,一刻也不肯移开目光。
一低下头,枕在自己臂上,他这动作显得就有些恣意了,笑声也扬起来:
“见她做什么?我不见她。”
这虽是皇帝想听的回答,姜孚却仍因为不明原因而皱着眉。
“老师……”
沈厌卿却没给他打断的机会,眼波又一转,向正前盼道:
“德王消息好灵通, 又好生胆大。”
“得了消息的不知有多少, 独他一个儿敢摆到明面上来说。”
这一阵儿帝师竟一改之前的严谨守礼, 对帝王家的人点评起来。
不知是真脱开了桎梏,还是看开了许多把生死也置在度外了。
“也难怪陛下心情不好。”
“——休与这群人计较, 到我这儿来。”
姜孚看着老师向他伸出的手,鬼使神差般就要靠近,想了想还是回身取了药碗,端在手中。
皇帝走的愈近,帝师就愈不得不抬起头看他。
这姿势虽不舒服,沈厌卿脸上的笑意却一点也未曾淡去。
这才比自己的学生年长十二岁的老师,将药云淡风轻地一饮而尽,拍掉学生去拿梳子的手。
这动作显得有些轻浮了,和他齿间的声调一样轻:
“莫梳了,都这个时辰了,我不出去。”
其实天色仍算早,虽过了午时,可若是整天不出去似乎还是有些躲懒偷闲的嫌疑。
再加上这柔腻的语气和二人间未明的关系,这句话听起来总能引起些狎昵猜想。
沈厌卿放下药碗,瓷碗底儿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似乎因这点小小细节而觉着彰显了自己的状态仍好,于是沾沾自喜起来,笑得更加明媚:
“可他们宁可遭陛下冷眼也要递消息请求,看来确实有要紧的事。”
“把要给我的东西留下,传信人就打发走吧。”
姜孚微微俯身,在帝师身边轻声道:
“老师算的正是。德王妃说,有件物什无论如何都要交到您手中。”
下一刻他就猛然一怔,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因为帝师竟忽然伸出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强行将他拉到了更近的距离;
另一只手则抚上他的面庞,轻轻摩挲。
抛开什么长幼尊卑不谈,这样的互动倒十成里有十二成像是调戏。
即使是几日来都在毫无止歇表达爱意的姜孚,此时也不能不涨红了脸,意图挣脱出来。
帝师却依仗着学生怕伤了病弱之人的心理,硬是将人控制在了怀中。
沈厌卿借着这姿势,伸颈向姜孚脖颈间嗅了嗅,立刻引起了年轻学生的炸毛。
“老师——!”
帝师却佯装无事,语调扯得悠长:
“都是小事。陛下近来怎的不熏香了?身上的味道好寡淡。”
这样露骨的评价,更是摆明了的撩拨。
姜孚意识到师长的状态不对,一时也不敢妄动,只听着对方接着胡扯。
“还是说,陛下和臣一样……”
“都怀疑到了那龙涎香头上?”
这几个字不飘了,像是终于锚住了。落在姜孚耳中,则是帝师竭力才挣出的一会儿清明。
姜孚猛地转头,脸颊险些与沈厌卿的唇瓣擦过。
沈厌卿也并未向后缩退,只是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
这样的反应,对两日前还在皇帝面前一再后退的旧臣来说,实在是过于不寻常了。
“您的意思是……那蛊会引诱您亲近我?”
沈厌卿半阖着眼皮答他:
“是亲近身上有龙涎香气味的人。”
“放在荣宁那时,就是针对景隆了。”
“依我所感,似乎不是什么好东西……”
向来教养极好的帝师花了许多功夫,才没把“下三滥”之类的话说出口。
起先不觉,等到反应过来才发现骨头都教那蛊蚀得酥了。
和崇礼元年时那种一味的衰竭乏力不同,这蛊虫久别圣前,再度被催发之时,竟是会催着中蛊之人去向帝王求取床笫之欢。
先帝若早有知,估计打死也不会自作聪明,给蜉蝣卿下这一种解药不明效果更加不明的东西。
而沈帝师七年前若能开天眼见到今日境况,大概也会选择早早就上吊死个干净。
亏他半生爱惜羽毛,一炷香的功夫就在皇帝面前将脸都丢尽了。
若不是姜孚还愿意听他解释,事情根本就没办法收场。
沈厌卿想把手收回来,却觉双臂都有千斤重,箍在对方身上动弹不得。
他知道姜孚也别扭,比他这被外物影响之人更甚,心中更加过意不去,咬紧了牙关要和自己的身体较这场劲。
姜孚却在此时贴近。
——以双唇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
又轻又快,在被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吻之前就已经结束。
而后是习惯了一般的对视,两人都这么直直望进对方的眼睛,把自己的一切秘密心绪都捧出来。
“这样会让老师觉得好些么?”
姜孚眨眨眼,神态中是不加掩饰的真诚和探究。
能言善辩的沈帝师此时张口也多了些结巴:
“陛下不问……?”
不问他心中如何想?身上是何感受?不问他这些天的亲近是因为旧情还是蛊效?
若姜孚想,大可以趁人之危遂成心愿,再得一个舍身救人的美名;
若姜孚不愿,或许会为了“真心与否”这现如今已经难以辨清的话题消沉几分,再做些心灰意冷的疏远之举。
在此之前沈厌卿曾在二人肌肤相接的电光火石间想过许多,总以为自己养大的孩子不会在这两种落入俗套的选择中;
但他也的确猜不到,姜孚将要找到哪一个新的方向。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
姜孚面对他的惊诧,只从容摇摇头:
“不问。”
“只要老师觉得好,便是好了,您是最要紧的。”
“都这般光景了,若是再纠结其他,那就是我狼心狗肺。”
“我只告诉您,我爱您,所以我的东西都任您去取;”
“方才不过是个小引子,是个起的头儿,若您觉得不足——唔。”
他的后半句话被帝师止在了唇舌间。
是软的。
他首先想,很快又得了些湿润的触感。
他的师长比他所了解的更加主动,唇瓣厮磨几下,就尝试着探开了齿关。
后脑被轻缓扣住,姜孚适时作着回应,却因是初次难免显得笨拙;
沈厌卿同样如此,只会顺着那外物催发的冲动胡乱索取,对如何让双方得趣毫不开窍。
但那股让人恼怒的,连最精明克己的蜉蝣卿都无可奈何的身体中的火好像终于得了迟降的甘霖,渐渐平息下来。
原来只要这样少,原来竟要这么多。
帝师顺势向后仰靠,将主动权让出的同时还不忘伸手垫在圈椅的扶手上,免着硌到自己的好学生。
与此同时姜孚的手臂也揽上了他的腰,这一次缺了些克制,多了些拥抱的实感。
印着云雨暗纹的绸缎压出了皱痕。
都说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可真到了这时候,又都觉得太迟了。
都是初尝,此前不与人亲近的日子,两人加起来都有寻常人一生那么长了,自然是一经试过就食髓知味。
任性挑起情动的结果就是分开时的狼狈。
小皇帝的魂都快飞出天外去了,还在喃喃道“不您的身体不行”;
帝师握拳抵在唇上,可疑地移开目光,抛下一句“那就算臣欠陛下的”来。
前头说了什么,后边又问了什么,全忘干净了。
只记得夕光下的比目磬泛着柔晕,照得一室暖辉。
……
沈厌卿仰躺着,端详着手里那只金质的小长命锁。
上面挂着几个铃儿,动作一大就乱响起来。好在声音算是悦耳,不至于吵的人心烦。
更何况他担心吵到的人也没睡。姜孚贴在他边儿上,也跟着看。
“柳师伯留给您的,是您以前的物件么?”
蜉蝣卿都是孤儿出身,若还有这样的纪念物,实在是令人心伤。
沈厌卿极轻地摇摇头,若有所思:
“不是。”
“通常来说,都没这种东西。”
“即使有,也都早早毁了,不能留念想。”
“臣还砸过几个别人的呢。”
玉的石头的就分了,磨成光亮的小珠儿,攒成手串;
要是银的,就捏扁了送姚伏那去,熔铸成一个一个的小王八。
虽然说着缺德,但在当时也是那群小孩子为数不多的乐趣。
谁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正毁掉同伴最后的希望呢?知道了又如何呢?
生而不养的父母,就是再准备了一千一万个祝福,也到底是下决心背过身去,任命运摧折这些孩子的一生。
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人人都懂,不过听起来心痛些;
可是真落到实处去做的时候,也没见过有哪个人手软。
“德王本想拦住,但德王妃执意说,柳师伯曾叮嘱她此物不能耽误片刻,必须在此时送到您手里。”
“他二人虽未必心齐,可似乎都很听柳师伯的话……”
也不知道那七年前就魂归杳冥的鲜衣女子,是如何算到的帝师竟有离京再回京的这一天。
沈厌卿不语,手上摆弄着那云朵状的小金块儿。
举高了太累,他就将手肘落下来,将东西放在眼前,边缘处都一分一分摸过。
忽然听得“咔哒”一声,这空心的小盒开了盖,掉出个薄玉片来。
玉片扑地落在软被上,却半点目光也没分到。
圣人和帝师肩靠着肩,同时怔怔看向盒底雕的小字。
光线虽暗,可他们却都看的清楚……
那是在打开此物前,谁也想不到的两句。
……
“师弟颐一生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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