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单凭一张脸,一副好嗓子,柳矜云就能挣得个一生无忧。
单凭一张脸, 一副好嗓子,柳矜云就能挣得个一生无忧。
可见过她的人都说,另有一种灵气在她身上:
眼睛里, 眉梢处,举止间。
眸光一转, 丹蔻一挑, 就吊起人的心, 叫人总也忘不掉。
就好像开的最盛的春花,破晓前最灿烂的霞光;
明知短短一瞬之后即会败亡,依然无法克制心动。
这滋生出的情意也不是情人间的爱慕, 只是种最单纯最干净的欢喜:
盼着她好,盼着她唱的更亮些,一生一世都如此时一样光彩。
……
自戏班子被买下,柳矜云实际已在德王府住了几年。
她本是一个小旦,后来成了角儿, 名声好;
偶然见了德王一面,不知怎么就劝德王买下了戏班,将一个寻常走江湖的小班子变成了皇子的私产,一下荣华富贵起来。
因此德王叫她接任班主,大家也都心服口服。
论年龄,她比德王略大些,一直陪着鼓捣曲子和戏本,算是一起玩到大的;
论身份, 她无父无母, 戏班子里长大, 为人圆润周到,口才又好, 三教九流都混得很熟。
这样一个人,若说是养在府里陪德王玩,尚且让人担心将人带坏了;
若真抬成了侧妃,那其他世家的贵女岂不是都要气昏过去了?
先帝本就被秦家女与三皇子的事闹的头疼,眼下又来一桩,更加无助。
但为这么件事计较,又显得他实在是太闲。
先帝心中一转,决定让别人替自己来说。
他最先找到的是德王正妃之父,工部侍郎周矩。
一番敲打,左提醒右暗示,周侍郎点了少说千万次头,表示一定不会让江湖戏子的身份扰了德王府的门楣。
回去不出半月,德王妃大张旗鼓认了柳矜云为义姐。
认亲的仪式大办特办,姐妹二人挽着胳膊收下各家贺礼,脸上都笑容洋溢,几乎好成了一个人。
先帝:
………………就这个理解能力,这人怎么爬上来的????
周矩又被叫回宫里,擦着汗答道:
实在是小女嫁过去的早,自小被柳旦带着玩,真把人家当成亲姐姐了。
一听姐姐要嫁进府成了家人,不仅不妒不拦,还每天帮着赶嫁衣。
柳旦推拒说此事尚无定论,小姑娘却拍着胸脯道无论如何都要押着德王礼成。
德王则被她差着买线买布,三个人天天坐在管弦堆里做针线活儿。
如此企盼许多天,一听家里暗示要她闹起来阻拦此事,她顿时就真闹起来了:
好哇!
你们贪图富贵,早早把我送到别人家去了;
难得遇上柳姐姐对我好,你们还要我害她!
干脆她不嫁,我也不要过日子了,带着姐姐一起走天下去吧!
德王妃闺名幼仙,做事也如名字一样天真透彻;
不与自己母家多争,也不要死要活,反而先和德王商议,硬是认下了这么一个姐姐。
这下身份够了吧。
周矩听女儿这么一闹,心里也有亏欠,索性就没拦。
如今外人若是愿意,也可叫柳班主一声周小姐了。
——只可惜,与柳旦的声名相比,根本无人在意周家。
渐渐市井间起了些流言议论,往各高门贵府里传,往各家贵女小姐耳朵里递:
若是柳矜云的身份修养都能做德王侧妃,那岂不是什么人都能了?
到时候,她们这些人的家世身份可就不值钱了……
效果十分显著。
据说脾气最大的某家小姐劈手便打,把这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一把扇到了地上,怒喝道:
他德王是金玉做的神像不成!还不许人近了!
柳姐姐是京城最好的角儿,他也配得上!
捡了便宜就偷着乐吧,还卖起乖来了!
训斥了有半个时辰,才揣起手,理理披肩,恨恨走了。
若说先前心里头对此事没怨气,倒也没法连珠骂出这些流利的言辞。
原来柳矜云一向受人喜爱,连这些高墙里的小姐也不能免俗:
德王一进宫去聆听圣训,德王妃便急急攒局,把自己闺中的好姐妹都招揽到府上;
外面千金难见一面的柳旦,任着她拉着到人堆里,一起笑一起玩。
什么拘束也没有,想听戏就听,想学唱就唱,想玩——王府里的乐器随她们挑。一合起门来,世俗就看不见她们了,个个都能自在做神仙。
什么端庄矜持,什么身份年齿,那都是外面人定下的,在这里全都不须顾。
互相依着搡着,高声笑着,只要欢乐便是了。
倘若德王回来的早,知道不便打扰,便在外面找其他住处歇下,倒也算是尊重支持。
如此经年累月,人越来越多,局越来越大,京城少有女子不盼着德王进宫去的。
德王也失笑,到日子不必人盼便自己抱琴出去了,全当腾位置。
话说回来,这家小姐虽然话语冒犯了德王,奈何是人家关上门在府里说的。
先帝也不能显得太过好事,连臣子家的女儿说什么都要管。
又要给被扇那人暗地里发些补偿,查了查又发现,这不是自己的人。
先帝:?
谁这么贴心,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顺藤摸瓜,总之是某某蜉蝣卿。
看来要阻拦此事的并不止他一人,其他皇子家的也在尽力用心。
可是柳矜云既算计过,谋划过,他们也就都拦不住。
在秦家小姐嫁了惠王之后,柳矜云也紧接着正式成了德王侧妃。
——左右生的是一茬气,先帝气过了也就好了。
接下来秦家还要闹呢,哪里空的出来时间管她。
……
德王夫妇都早早准备好了接驾。
按旨穿的常服,两人衣色一样,看着是一块儿料子上裁出来的。
见了皇帝问安,俯身起身的角度和速度都一样,像是手脚都有什么架子连着,更显伉俪情深。
对帝师,他们也只态度恭敬,说些规矩里的寒暄,绝口不提何时回京为什么回京之类的问题,好像帝师一直留在京城。
沈厌卿自知精力有限,也没有多加逢迎自谦的心思了;
左右他比这两人都虚长几岁,就当是受个小辈的礼:
“王妃遣人将此物递给臣,臣还没有谢过,因此才上门叨扰。”
那把小金锁被一块细绢布包着,静静躺在他袖中,此时被他取了亮出来。
“只是不知,这东西来历如何呢?”
德王妃沉稳回答:
“臣妇的姐姐临去前,叮嘱臣妇:”
“若帝师从文州回来,便要第一时间交与您。”
姜孚神色微动:
柳矜云死在奉德十九年,老师代他去吊唁过,不该有问题。
那这位侧妃也就不可能见过崇礼二年的闹剧,更不可能知道那份圣旨;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早早算到。
不仅算到了帝师会离京往文州去,更猜到帝师回来后会向皇帝坦白一切,因旧事陷于悔恨……?
沈厌卿又从另一袖中取出原先金锁里的小玉片——他不想让对面二人看见锁里的字,因此先取出来了:
“那这一物呢?王妃可认得?”
玉片薄而青,有水纹云纹,日光下莹润透亮。
德王妃显然一照面就认出了这是什么,只是惊讶于竟放在这锁里;
她不说话,眼圈却先红了。
旁边德王接道:
“……我来代她说吧。”
“这一件是漱芳班的信物,持着这样物事,便算是班主了。”
沈厌卿一怔,虽知道师姐给他此物并不是叫他去唱戏,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他身边姜孚开口:
“并不止是明面上的戏班吧?”
德王顿时起身一揖,惭愧道:
“陛下明鉴。臣以往确实经营了些……但这些年的确没有动用过了。”
“臣不愿多作狡辩,陛下一查便知。”
皇帝的眼神在他脸上扫了几下,便招手示意他坐回来。
德王神色更加严谨,继续道:
“既然柳妃将此物呈给沈少傅,便说明少傅此时需要。”
“臣即日便回去点数,派人与宫中交接。”
这件玉一丢,他便知道是柳矜云要保他的命。此时出现在帝师手中,更说明到了紧要时候。
皇帝也没有推拒,只说戏班名义上仍挂在德王府——若是挂上宫里的名头,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至于是否可用,那就是后面才要查验的事情。
跳到这样一件大事上,气氛陡然僵了起来。
私下藏了情报人手都是小事,闲散王爷也总得保命;
可是挑到面儿上来说,好像确实就尴尬了些。
此时此刻,却有个雪白的毛团儿大摇大摆踱过来,跳到德王妃膝上,“喵”了一声。
德王妃抱住它,挥退追过来的下人,在其雪白的皮毛上顺了两下。
本来就油光水滑,阳光一照,更显得镀了层金边儿似的。
帝师顿时端起笑容:
“前些天还听说云奴身上不快,现在可大好了?”
德王妃捏捏猫爪,搓搓灰:
“劳帝师挂心了……都好,现在精神着呢。”
狮子猫抻了一下懒腰,又趴下,舔舔她的手。
“也到了她午睡的时辰了。疑惑已解,臣就不多打扰啦。”
沈厌卿先站了起来,侧身看看皇帝:
“陛下可还要与德王殿下叙叙旧?”
有什么好叙的。新帝登基后,德王虽不必定期到宫里去自检改过了,可年节也没少见着。
唯一的好处就是新帝脾气平和,又不盼着他有出息,日子越发清闲了。
“不必了。过两日宫宴,还能再见兄长。”
德王赶在皇帝前站起来,德王妃端着猫也站起来,谢过陛下驾临的恩德,一直送至王府正门外。
一合上门,德王就抽出帕子,转向自家王妃:
“她也是为了我们好,你又何必……”
德王妃躲开他的手,扭开脸:
“……她做了那么多事,都瞒着我们。”
“若是我能早些懂事,早些替她分担就好了。”
“也不至于今日才——”
她说不下去了,把云奴端到脸边,蹭了蹭眼泪。
第72章 可她们有眼睛也有心,一联结起来,就能像水那样无孔不入。
沈厌卿与姜孚刚回宫歇下, 德王府送来的东西便追了上来。
盒子一开,是件簪子。
千百根金丝盘成了流云的形状,间杂着几颗碎星;
不知混了什么别的金属, 整体竟呈现浅金色,一副恬淡素净的样子。
拿起来沉甸甸的, 不知戴在头上是怎样的光景。
附一张字条:
“臣真敬上”。
姜真是德王的名字。
既然是女子的东西, 若不标注清楚, 就容易引发误会。应当是出于这个原因,德王妃才要德王特意代她标注过。
字条背面的字多些,是个小故事:
大意是说许多姐妹们凑在一起, 各自拿出首饰熔在一起,塑成新形,以示永结一心。
这簪子的实体在谁手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参与的女子都结成一张网;
无论身份年龄如何, 从此互通有无,只行问心无愧之事。
这段字虽与正面相像,但从某些细微笔画处,仍能看出出自另一人之手;
到了落款处,又换回了德王的笔迹和名字。
姜孚虚靠在老师身边读完,一时两人都无言。
这件东西既然交到他们手中,就已经证明了这张网的消息比他们能想象到的更灵通。
又由德王妃上交……
沈厌卿恍惚间似乎见到,柳矜云身后站了无数衣色同她一样鲜亮的女子;
或持花卉, 或持书卷, 或持笙箫。
这些其他蜉蝣卿没能注意或是没能集结的力量, 被漱芳班的班主收集起来,牢牢拧成了一股绳。
常人忽视她们, 将她们当成金贵的物件儿,束之高阁。
可她们有眼睛也有心,一联结起来,就能像水那样无孔不入。
她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要做的事。
所以这一件凝结了她们所有人的誓言的信物,竟破开世俗红尘,递到了圣人的手中。
“……这样东西不该拿在我们手里。”
沈厌卿喃喃道。
他们需要借用这份力量,却没有资格做它的主人。
既然是姑娘们的心意,那么也合该……
沈殊刚交出沈家一半的控制权,此时再塞一件同类的回去,不仅容易适应不好,看起来还有些不大恰当。
二十二毕竟不在明面上,缺一个实体的身份,最近任务也多,不大忙的过来。
姜孚却将那支云形簪子接过,若有所思。
“陛下有合适人选?”
“确然如此。”
有一人从属宫中,沉稳聪慧,又家世合适,是值得托付之人。
以及——
沈厌卿稍加思索便道:
“臣听说过,余霜进宫后做事稳妥,连连升调。”
“年纪虽小,仕途却很顺利。”
至少比她爹顺多了。
“而今是在……”
“尚寝局。”
姜孚接上老师的话,可疑地顿了一下,继续道:
“——兼领帝后合葬陵监察一职。”
……
事死者,如事生。
即使是地下之人,同样有着相应的寝居之处。
与生前所居宫殿的格局相同,常用物事也都摆在相应的位置。
只是太后的用度比生前更高,许多纹饰都是贵妃所不能使用的,而今却遍布里外。
无处不在诉说着,这里的主人是如何战胜了一切的对手,夺得了权势的终极。
——虽然她已经长眠于地下;
但余霜每次穿过长廊,仍然觉得心跳加快。
前朝规制,生死完全视作一同,每日都要洒扫供奉,只当是墓主仍在人世;
本朝为以勤俭作天下表率,减为一旬一扫,三旬一供;
先帝金口玉言,后人即使孝心再盛,也不许再有增改。
白日供奉过,夜里就要巡查。除了神道上的卫队,屋内设施也要由内侍女官一一查过,确保万无一失。
帝后合葬陵设定的相应官职位置其实很少。
先帝后都是谨慎的人,当今圣上更是思虑良多。皇家陵墓本就涉及诸多机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选进的人,也必须要完全忠心。若非全无背景,便须得要全家都信服于天威才行。
余霜被遣至此,本就有这一重考虑;
另也是看重她在退婚一事上的冷静沉着,显示出许多对局势的掌控,这才为皇帝所信任。
余霜拢了拢烛火,跨过门槛。
书架上放着扫灰用的掸子,她拣起来,小心清理各处。
窗外传来虫鸣,她来时见月牙儿已挂得很高;
扫过了这一处,她就可回去歇息了。
她背着烛火,忽见自己的影子闪了闪。
余霜顿了一下,没有多停,又继续手上的活儿。
她来这里,是因为还有一件过人之处:
——她不怕鬼。
帝陵的俸禄优厚,沐休日多,待遇远胜他人。饶是如此,许多人仍不敢来。
若是寻常鬼魂,见了尚可大喊大叫到处乱传;
倘若是见了先帝或是先太后,跪也不跪?跑也不跑?
只怕到时还要被人指摘,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人心中一有愧,往往就爱多想这些东西。
余霜一路行来都干净得很,没什么好怕的,更有一份清明肃正的天性在身上。
莫说是鬼,连活着的小人也不敢欺侮于她。
影子又闪了闪,烛火又摇了摇,门窗分明都紧闭了,屋里却还像是有风。
余霜也不理。
若说当今圣上的居处是天下最安全的去处,那帝陵就可称作第二。
若有图谋不轨的蚊虫意图混入,早早便被卫队制于马下了,何况是人。
她从桌边扫到床头,又到窗台,烛火时动时静,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你转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是个耐听的女声。
余霜果然依言转身,在对方脸上飞快扫过一眼,利落跪下:
“臣余霜拜见太后,敬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对面女子穿一身亮宝蓝色,八达晕的衣纹,贵气得晃人眼睛。
腰间别了把刀,刀上挂一个不小的黄金穗儿,流苏间挟着几个绒球,不知是装饰还是武器。
她走上前,把余霜拉起来按在桌前,合过了门,也坐下。
“如今才来见你,是有些晚了。”
“有些东西,我欠着你,稍后再细计较。”
“先说,你为何认得出我?见了鬼魂,怎么不慌?”
余霜将掸子横在膝上,不慌不忙答道:
“臣订婚后第二年,曾与臣父入宫拜见过娘娘一次。”
“可你那时才五岁。”
豆丁儿似的,还没有刀高。行礼跪下时都软绵绵的,如今倒是出挑。
“见过一面,便不敢忘。”
“隔的年岁太久,臣不能记住娘娘的脸,却记得您的神态表情。”
余霜一字一句道,沉稳得不像是面对应该已死之人。
杨琼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那时还在忙着扮演贤妻良母,和现下举止应该大有不同。
余霜能说出相似,看来是颇有些查探本质的异能。
“至于在此处再见太后娘娘,是臣的福分,何谈慌张?”
杨琼歪了歪头:
“我既现在你面前了,便不怕你回去禀。若不是事情紧迫,我可不想再回来。”
余霜低下脸:
“帝后陵任何异动,都须密报直递御前。娘娘不让臣为难,臣感念在心。”
先太后似是坐着无聊,伸手从余霜膝上捉过鸡毛掸子,扫了扫桌上;又拔两根毛,在火上烤着玩。
守夜没有夜宵可吃,晚膳又早,室内泛起的焦香味竟引起些馋虫。
“世道要变了。”
“圣人也是没办法,把沈厌卿叫了回来。今天起,往后数,可没有几天安稳日子可过了。”
余霜一言不发,只垂首聆听。
“这种时候,我即使想闲,也是不能的。”
“来见你不过是为了打通关卡,告知他们,有需要可以来寻我。”
杨琼抛下糊黑的羽毛根儿,摆摆手。
“当年为了保杨家,不得已扯上了你,是我的错,所以才说欠你。”
余霜待要推拒,却被杨琼截住:
“我平生最恨被卷进局里。”
“料想你那时也不会太舒服,实在是对不住。”
“但有些祸事到眼前了,人也只好想着自保。只要不伤天害理,做什么都顾不得了。”
“所幸你聪敏,又碰巧我侄儿是个散漫脱俗的,算是没有闹的太大。”
余霜想问,若没有赶上这两件事呢?
但她又想,杨家门第高,若以世俗眼光来看,娶她过门无论如何不算亏欠,自然也要不来这笔帐。
所以她没有问出口。
世上的事有个结果就是了,何必事事都要问如果?
杨琼却读懂她的眼神,嘴角扬起些自得笑意:
“那早在前年,你我便可在侯府见过一面了。”
这意思便是管杀管埋。拼着暴露自己未死事实的风险,也要将这门荒唐婚事截下来。
余霜猛然抬头,瞳仁颤了两下,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一直道人须得靠自己,什么都得自己挣来才能安心;
不惟是为了自立,更是因为从未见过有人做自己的同盟。
各人自扫门前雪,谁能得空闲管她呢?
杨琼却笑一笑,一双杏眼凝视着她,闪着亮光:
“我踩过的坑,岂会容别人再掉进去?”
“你放心好了。”
放心。
余霜仍记得,前年茶楼会面时,杨驻景也说过相似的话。
或许杨家有今日的昌盛,并不是出自卖傻和偶然?
她忽然觉得有些东西还要再想想。
她看的不够多,想的也不够多,她还需要再学。
她也顾不得太后娘娘方才那句话是否有抹黑先帝之嫌,只是抬眼盯着杨琼,想留人又说不出口。
被她盯着那人却善解人意起身,一手牵她,一手将掸子精准放回原处。
往怀里一掏,摸出一根尚带花的蓍草,草茎上打了两个样式特别的节。
“你拿这个交差去,他们便都信你;”
“不管他们吩咐你做什么,你只先说我要你升官,要闲散且有权的位置,才好办事。”
余霜以另一只手接过,神色呆呆的,仍没有从自己似乎在与先太后称姐道妹的事实里缓过来。
杨琼却已领着她开门,向殿外一扫,心中掐算过卫队经过的时间。
“先收着,那都是明日的事了。”
“现在——”
“我们去城里搞点东西吃吧。“
第73章 这打量人的眼神,倒是像沈厌卿。
姚伏早上起来, 洗漱过,穿好新衣,要借杨家的马车往宫里去。
路过中庭时他瞥了一眼晨练的杨驻景, 观其扔飞镖的架势,已经有些上道儿了。
这倒也不算奇怪, 弓术和暗器本就都是远程的技巧。
若有什么相通之处, 连带着领悟得快些也是正常。
姚伏随口搭一句:
“少练这不正经的。——你的弓呢?”
杨驻景脸也不转, 眼睛仍觑着靶子:
“坏了,拿去修了。”
“我爹小气,让他给我弄把好的, 总也不答应。”
“你看这下,到底坏了!真真是糟践东西。”
他这厢絮絮叨叨的,殊不知他自己才是最能作的。
姚伏也不甚急——虽叫他早去,但这时辰早朝一定还没有结束,也就不妨走慢些;
他索性倚起廊柱多看一会, 见杨驻景蒙中一个靶心,散漫击两下掌。
杨家小侯爷天生神力,弓术超群,素来有些传闻。
但因为这与其作为纨绔子弟的名声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而且杨驻景一向跟着金吾卫训练,也没有在外人面前展示过。到最后,确实也就是没有太高的名声。
这其实与杨国舅的谨慎小心也是搭配着的:
这位亲爹,不仅不宣扬自己儿子难得的有出息之处, 还藏着掖着。
无他, 实在是怕树大招风。
一代立军功封侯, 二代做了国舅,三代你还要当天之骄子?
是不是真觉得小皇帝坐在那是摆设?
天家的辉煌尚且只有两代, 你杨家翻了天了,要成三代功臣?
可怜杨戎生一把年纪,听着同僚炫耀儿子时不但不能攀比,反而要再三唉声叹气,陪两句对自家不肖子的骂骂咧咧;
回去还要上抓下抓,处理杨小侯爷在外逍遥闯荡出的名声。不敢任其传扬,却也不敢压得太过。
别说一个纨绔,八十八个纨绔杨家也养得起;
只盼他能混个一生平平安安就不错了,还要求什么呢?
姚伏凝神看着,想着前两天对方拉弓的模样,不由得咂咂舌。
忠瑞侯这些努力恐怕是要白费。
他身份特殊,见过许多先天奇异的人。
以过往经验来看……
唉,不妨如此说:
有些人生出来,注定不可能庸庸碌碌过一辈子;
反倒是像天上指下来的星,非得做成点什么事才能回去。
五六岁就能将重弓玩弄如玩具的神童,岂是人力能让其沉默的?
老天爷是铁了心要和忠瑞侯府满门开这个玩笑。至于什么功高盖主,什么保全家业,那就全要看杨家的造化了。
要看坐在上面的那个人。
姚伏又看了两眼,无视了杨驻景要他再指点几下的请求,抬脚走了。
他游离在外太久,即使面对沈厌卿时有许多傲气,也都被糊弄包容过去。
可是对这位年少登基,在位七年竟没出过一丝乱子的圣人,那就还是敬畏更多。
旧事抛开不论,圣人毕竟是天下人的君主。
惠亲王闯宫归闯宫,他那时可是及时弃暗投明了。
论记恨,总不该恨到他头上。
……
“草民姚伏,叩见圣上。”
姚伏低着脸被领进来,跪下叩首。他神态恭敬无比却不毁于惶恐,动作符合礼数而仍显些风度,一见就知道是见过世面的。
沈厌卿下了功夫引荐他,他自然也不能扮拙给人丢丑。
只是当年那副跟着惠王时的柔顺样子一端上来,他那师兄估计又要找机会寒碜他几句。
皇帝没有说话,只有大太监平平唤了他一句:
“姚先生,请起吧。”
姚伏心里琢磨着。为了表现得当,他须得尽快摸清皇帝对他的态度。
帝师引荐是过了一道门槛,但也不能一直保着他,更不可能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偏袒于他。
他值得皇帝青眼的,不过是曾经主事于惠王府,而今对其人员都默背于心而已;
这是叛徒才能有的本事,奈何此时偏偏需要叛徒。
至于其他的才能,皇帝身边自然不会缺人,也不是非得要他。
对他的依赖并不算是稳当的,因为他如果不在,沈厌卿也能勉强替上……虽然效果没那么好就是了。
而且,若皇帝是个好面子的,不喜用侍奉二主之人,不喜用不光明的手段,那沈厌卿在此事中的分量还能再上升上升。
算了,他这外姓的,和人家即将御赐重权重回巅峰的沈少傅比什么呢。
不对。
他虽没觉得自己的面子有那么大,但沈厌卿如果在此,多少会垫两句话进来。
眼下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姚伏迟疑一下,还是觉得应该在皇帝面前表现些他们师兄弟的深情厚谊。
他缓缓抬头——果然看见皇帝身边并无帝师身影;
当下重新调整了表情,适时露出些惊诧和担忧。
小皇帝倒是生得天庭饱满,样貌端正,与当年先帝的模样有六七分相似;
眉眼一样的深邃,只是更温和内敛些,比先帝那副霸气外露的样子平和了不少。
姚伏小心观着算着,从其表情中读不出什么心思,只见着对方的目光也在他身上扫。
圣人也在观察他。
这打量人的眼神,倒是像沈厌卿。
他当即又低下头,免得目光对上冒犯了圣躬。
他从前都是与兄弟姐妹混在一起,暗地里被先帝遣人教导。姜十佩向来少让他随行,正式的面圣还真不见得有几次。
他现在站在这,说有多少底气也不一定。只是身份已经不能再低微,又在市井间混了许多年,硬撑着站直了也没有多难。
“帝师今晨身体不适,不能来见先生。”
小皇帝开了口,声音端着,却也和气,至少没有要打压他束着他的意思。
姚伏听得一阵心惊。
说是帝师来见他,那可不兴;
虽然他确实吊着沈厌卿去找了他三面,可是进了宫里,人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他就只是个敲银子的。
惠王门客的身份从前威风,现在说出来可是容易被人扭起来押走的。
他想了想,谨慎道:
“帝师贵体欠安,草民心中担忧,能否去……”
圣人看着他,小幅度摇摇头。
姚伏心道:
太好了,他也不想去。
师兄弟这个关系很麻烦,托了他上来,说出来却有种张扬邀功的意思。
这些年看过来,他觉得小皇帝爱看见事情稳当不出差错,容不得有上蹿下跳的。
也是奇怪,年轻的人主多爱新爱改变,这一位处事却十分老成,轻易不动先帝创下的惯例。
“姚先生有才,朕却不能现下就赐你官职。”
这也是正常。一来若是入职做事,就要耽误许多时间;
二来……虽然姚伏已经住进了杨家,足够晃眼,但这种时候要给他提拔起来,那就是立成了个活靶子。
帝师见他是一回事,与杨小侯爷交游是一回事;
可是要是受了陛下的直封,那就是另外另外的一回事了。
臣子各有心思,拉拉扯扯,这是下面的玩闹;
圣人的诏令,朝臣的晋升,可就要谨慎再谨慎。
有些消息,暗地里怎么传都行,不但不怕暴露,反倒能搅起烟尘迷惑他人;
可是一上秤,钉了钉儿,寻常的功夫可就抵不住了。
姚伏顺从点头。虽不说话,也不让人觉得他是有所不满。
“但帝师说这样似有不妥,应当补偿先生些。”
替别人卖人情。
这样看,小皇帝对其老师倒是十分用心。
姚伏没空替沈厌卿担心这是虚情还是真意,只能先顾好自己这边儿。
大太监击了一下掌,当下便有宫人捧了很大一件物事上来。
紫檀木架着,绸缎蒙着。
掀开来,是一把螺钿琵琶。天工巧饰,华光流转。
贝母彩光潋滟,凝成一棵清雅兰草,亭亭映于桐木面板上。
饶是姚伏进门来一直应付得当,此时也不由得瞳孔一缩。
——这是他以前在惠王府时的物事。
逃命时顾不得拿,丢在自己房里,想是后来抄家时都叫人揽进宫里去了。
既然在宫里,那就是皇帝的东西;
即使再拿出来赏给他,他也是绝不敢说什么“怎么拿我的东西来送我”之类的话。
相反,皇帝拿这样东西给他看,正是为了告诉他:
你的旧事都被查的清清楚楚,可老实些吧。
姚伏沉了下眼睛。到如今,只看圣人要如何说了。
“这是三哥从前送我的。”
……三哥?这可不是该给一个意图谋反之人的称呼。
帝师主持着追封了亲王,但也只是面子上过得去。真听到皇帝这么亲热地叫上一句,反倒吓人。
“听说姚先生擅琵琶,如今正好为它择一个新主儿,才算是不使宝物蒙尘。”
姚伏一向思虑缜密,这种时候更是不得不将心思转的飞快。
不说“物归原主”,也不提他与惠王府的关系——知道却不提,那就是暗示他不介怀旧事,也不会因此猜疑于他。
突然显出与姜十佩的兄友弟恭这件事,则更加难以揣测。
当年事情惊险,帝师拼着重伤才刺死惠王;无论君臣情义如何,总归是下了新帝的面子。
再加上念及这人目无法纪,违抗先帝的遗诏要抢位子,当今圣上对他的态度就更不可能好。
绕来绕去,竟找不出这一句“三哥”的原因。
“草民蒙恩感戴,必当竭力尽忠。”
刚站起来不好再跪下,姚伏也就深鞠一躬谢恩。
宫人待要将琵琶先撤到一旁去,姚伏却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其抬起来,抱进手里。
看样子,倒是对皇帝刚赐下的恩赏有十成十的珍爱。
“姚先生隐于市井却有国士之风,此时挺身而出,为的是天家和万姓,朕也是十分钦佩。”
姚伏手上一僵。不惟是受宠若惊,还有些在这句话上看见了些眼熟影子的原因。
他那好师兄也是如此,说话一客气起来,就没有好事等他了。
“若先生还有些其他需求,尽可以此时提出,不必相瞒。”
试探他。
这师生二人不信他毫无目的,又或是信了也想用利益将他拉拢得更紧,所以竟直接问他想要什么。
姚伏自问并无二心,但……
确实有些事情……太危险了,此时能交付么?
安芰贴在皇帝旁边,声音小,却能让他听的清清楚楚:
“近来朝务繁重。陛下见过了姚先生,不妨早些回披香苑歇着吧?”
意思就是,错过了这一着,往后再要求谁,也难见天颜一面,提出许多请求了。
有机会可要珍惜啊。
姚伏当即跪下,双膝触地,敲出结结实实的声音。
诚意先到。
他虽抱着琵琶,却不影响俯身叩头。
“草民僭越无状,冒请陛下,想查看奉德十六年的白日起居注。”
单凭腰腹的力量,他竟稳稳当当起身。
“……及奉德十五年来,北境的换防记录。”
第74章 偌大一件案子,牵扯到许多人命,抓来的首要贼人却没动过一次手。
却说姜孚解了朝衣回来, 披香苑正热闹着。
几个人围坐一圈儿,磕着瓜子,嘻嘻哈哈聊着, 都听一个人说话。
坐正中的那人容貌昳丽,唇红齿白, 有些男生女相的意思。说话时眼波流转, 咬字又慢, 十分柔情。
大约是正说到关键处,其余几人都聚精会神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肯错过。
还是宁蕖先与安芰对了个眼神, 咳了几声,众人才恍然起身,见过皇帝。
姜孚近前将老师扶回座位,也在旁边坐下:
“可是殷卿讲了什么趣事?看老师听得好生认真。”
沈厌卿招呼着另几个人也回来坐下,抓了把瓜子塞进学生手里。
又转身, 朝殷楣笑道:
“殷探花,正巧陛下来了;”
“你行行好,从头给陛下说一遍,怎么样?”
风采青也搭话:
“是啊振声,谁没听过你讲故事,那才是亏了呢!”
讲故事那人笑得矜持,虽当着圣人面,却也仍是大大方方的:
“帝师和松筠如此说, 我是不敢不讲的了!”
“只是委屈了你们, 又要听我胡扯闲扯——”
白蓉镜素来严肃, 此时也眉眼松快了许多,点了点头认真道:
“只要是振声讲, 听几次也不会烦。”
……
殷楣的父亲是老来子,与父辈年龄差了许多;
因此到了殷楣出生前,祖父已垂垂老矣,时日无多。
老爷子没别的心愿,只想见着孙子降生;知道了自家香火没断,才能安心闭上眼睛。
自殷楣母亲怀孕,就总有各种各样的神医上门,验验探探,只为了知道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连夫人吃了几口热的几口凉的、几口酸的几口辣的、走路先迈左脚右脚,都要一丝不苟记下,计较来计较去。
殷楣母亲被闹得烦心欲死,奈何殷楣父亲是个大大的孝子,无论如何不愿忤逆一点父亲的意思,只叫她多顺从。
如此荒唐事持续几月,终于一日,一位神医断定:
唉!只怕这胎是女呀!
殷父顿时慌乱,不知如何是好。瞒又未能瞒全,到底叫殷老爷子知道了。
老爷子气得没了半条命,险些一口气没撑住便跨到地下去了。
待到悠悠转醒,一句话也不说,只流眼泪。
殷楣父亲孝顺,岂能见父亲如此伤心?
一急之下,险些也病了,成日说些糊涂话,要让夫人堕胎,及早再怀一个男孩。
又夜夜往其他小妾房里转悠,再托媒人寻新欢,总之十分努力。
殷楣母亲气得郁结,分了房睡,床头放一把解肉刀,扬言:
要是谁敢害她或是她的孩子,定要叫那人把这把刀整个儿吞下去!
家里闹成这样,媒人寻不来新的年轻姑娘,却寻来一位奇人。
此人须发皆白,留着长长胡子,手上撑一杆“悬壶济世心想事成”的破烂旗子;
暗地里见了殷楣父亲,鬼鬼祟祟掏出一张方子,说自己是某某洞某某真人座下弟子,下山历练——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办法能叫女胎变男。
都说病急乱投医,殷楣父亲急昏了头,还真相信了此人;
供奉许多金银珠宝,找来许多奇材山珍,唯唯诺诺听着这位奇人的。
待到药汤熬好,只说是安胎药,送到殷楣母亲房里。
殷楣母亲先是探听过,知道夫君没了要她堕胎的念头;
又看了方子,看了实际的药材,没见到什么阴毒的东西;
最后实在拗不过,只好以退为进喝下,权当是补身子。
这位奇人又被引荐到殷老爷子面前,扯天谈地的说了一堆:
譬如,既然是女胎转男,那孩子也许会先天不足些;
行为举止或会有些阴柔之处,身体、脸上也会显出来些……
总之假假真真,云里雾里,忽悠的殷家父子更加笃信,几乎将这位先生奉为仙人,一日磕几个响头。
殷家本来殷实,却在这一个孩子身上押了大半家财;
到殷楣出生时,家中已显出了些败落的光景。
但殷老爷子一见殷楣果然是个男孩,顿时大喜过望:
家财散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有这样一个孙儿,定然能重振殷家!
因此为孙儿起名为“楣”,到了二十岁,又给了一个“振声”的字,以示对其光耀门楣的无限期望。
——说是二十岁赐字,也就不得不提:
老爷子虽瘫了不能动弹,说话也困难,却还病病歪歪撑了个高寿,崇礼二年底才去世。
殷楣的祖父和父亲都高兴了,殷楣却自出生就在苦恼中。
他母亲得知真相,气殷父愚昧无救,与其彻底闹掰。
也不和离,只抓紧了家中主事的权力;
一边做些绣品卖钱养育儿子,一边日日讽刺殷父败光了家业岂有脸现在她面前。
外人听说了这一桩子事,并不为殷楣祖父父亲的狂热打动去信那“神仙”,只是都嘲笑殷楣;
说他:
怎样看怎样是女孩儿的体态,说话也柔声细语,果然是后变出来的!
同龄的男孩儿都不与他玩,更有甚者要扒他的衣服,看看他下身是不是也是神人挪了他哪处的肉,捏成的个小的假的——
殷楣身上藏了母亲的刀,一把反制过去,将那人按在地上髡成了个光头,几月不敢出门。
对面家里也知道理亏,不找他算账,但仍然嘴硬:
如此爱计较,还说不是女子变的!
殷楣只当是他们放屁,冷笑了几下,回去温书了。
周身环境如此恶劣,若是不能出头,就是将十里八村的头发都剃了也未必能挣来什么。
蚊蝇乱扰而已,又有什么好听?
春秋几度,终于榜上有名。
殷楣戴着团簇红花,在宫道上游行过。回到家中,只先拜见自己的母亲。
母亲与他说:
什么男男女女的,不要听人计较那些。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本就比男女之别还大。
你得了功名,往后圣人授你官职,只记得为人处事要和气小心,不要顶撞了别人就是。
殷楣谨记于心,在榜眼风采青上蹿下跳请求入职御史台时只静静旁观,绝不多说一句话;
他不说话,自然也没人看得见他。
眼见着没有旨意批下来,八成是要去翰林院了。
殷楣想,翰林院也很好。
多做些学问,见些纯粹的人,沉淀些经验。等到阅历丰富些,再往他处转,才好做好实事。
宫里却忽然下来一道旨意:
小皇帝看中他的才华,要他去刑部任一个主事。
谁也没想清楚,小皇帝是从哪看出他的这部分才华;
但是既然是皇帝的意思——也可能是帝师的意思,那就得照着实行。
十三岁就敢掖着刀出门的殷探花谢了圣恩,想了想,觉得圣人不愧是圣人。
……
殷探花入朝不过一年,刑部就翻出一件大案子来。
说轻巧些,是抓了一伙江湖骗子;
但既然说大,就是因为害死了许多人命,骗空了许多人家。
——这群人自称某某仙人座下弟子,专挑想生男孩想得疯魔了的人家下手;
先派几个“神医”去,断言此胎定然是女,动摇人心神;
再由“神人”出面,赐下药方,连骗带哄,夺尽人家财。
因为他们说的是“神药须得连续服用,随着时日变换还有许多不同”;
因此,直至孩子降生前,被骗的人家都得小心供奉他们,不敢有一点得罪;
唯恐哪一句话惹仙人不快,延续香火的“大业”就将功亏一篑。
可人命都是天定,哪里有真能令女变男的法子?
这些人却处处想的周到,套路炉火纯青:
倘若是男孩,便拿了最后一笔钱飘然而去,留下些仙逸传说;
若不幸是女孩,则要再看情况——
被骗的人家如果信得深,就说是他们心意不诚,神仙不肯赐福,还需重做打算;
若信得轻,则不必等这家人着恼了扯着他们领子要求作赔,生产前日便已逃之夭夭了。
被骗了的人家都觉着此事丢人,不敢声张;
得了男孩的更是心满意足,岂会与他们计较多想?
于是这伙骗子竟逍遥法外许多年,骗过千山又万水;
赚的盆满钵满,上门行骗时穿的都像真神仙。
可苍天终归有眼,如此龌龊之事终究被人揭了出来。
若说是巧,最先发现端倪之人,竟出身于被这群人骗过的人家,还是当时被骗着诞下的孩子——
从六品上殷楣殷振声,时任刑部员外郎。
……
殷楣讲到此处,接过风采青给他递上的茶水润了润喉,神色有些沉重。
“然而终究有些太晚,许多家已出了许多人命。”
既然盼子盼得疯魔,那些人家岂会善待女儿?
母亲十月怀胎的辛苦他们不顾,只认自己期望落空的愤恨。
那些女孩儿轻则在家中被毒打虐待,重则不满月则被抛弃或是害死。
经年累月下来,受害者竟达数百数千。
户部侍郎荆中和听说此事,气得三天三夜没有睡着;
跑去站在刑部大堂上,指着被擒住贼人的鼻子骂,上刑时还试图抢了刑具自己来两鞭子。
殷楣亲自出面劝解,才免得了未审就死了人的意外发生。
更加悔恨的另有其人——殷楣的祖父听说此事,终于一命呜呼,当晚去了地府报道。
殷楣大为怮哭,几乎昏死过去。
更加竭尽心力办公,要为天下人挣回朗朗乾坤,自然没有一点时间回去探望自己气得中风的爹。
上峰见他心地如此赤诚,更是暗地里给他记了一笔功劳,等着日后升他的位子。
事情越闹越大,惊动了圣人,下旨道:
不必急于结案,务要查清查透,再做严惩。
户部趁机做了许多劝阻迫害女婴的努力;
刑部也是风光了一阵,刑部尚书出门都有人献花送果。
殷楣抬眉,微笑看向欲言又止的沈厌卿:
“帝师可是想问,为何我容貌却应了那些骗子的话?柔婉细腻,像是女子?”
沈厌卿弯了弯眼睛:
“嗳,殷探花聪慧,我也实在是瞒不过。”
“看见你,便像是见了我年轻的时候,更觉亲切非常;因此才想要倚着自己年长,忝颜冒犯你一句。”
“——莫说我了,你看看这些子人,哪一个不想问呢?”
“只不过心眼都多,藏得好,才推出我来了!”
殷楣不由莞尔,听帝师说了这些更觉有理;
再者又不能真忤逆了在座的皇帝、帝师、还有那个比他高一品的白蓉镜。
于是他环视一圈,果然见墙角的宫人们也屏气凝神等待下文,自然笑意更盛:
“楣也不瞒各位。”
“我容貌七分像父亲,三分像母亲;”
“殷家却是从祖上就这个长相,只是憎恶女子不肯承认。”
“那些人看中这点,取为托辞,说的天花乱坠;愚弄了家祖家父,实在是可恨非常。”
他又喝一口水,像是缓了缓情绪,脸上笑意不减,看着却有些僵。
“此事之中,最叫人慨叹的还是——”
白蓉镜忽然打断:
“我记着那时找你查看过药方,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殷楣终于叹了一口气:
“是。”
“行骗的人胆怯,怕弄出人命,连药性猛些的东西也不敢下。我们寻太医院审过,他们给出的实则都是保胎安养的方子。”
偌大一件案子,牵扯到许多人命,抓来的首要贼人却没动过一次手。
下手杀人的,还是那些愚昧无知,根本不配为人父母之流。
……
做客的都离去了,剩下师生两人回房去。
听够热闹的宫人们上来,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叽叽喳喳还在聊着方才的故事。
姜孚将敞开着的窗推合上,转身微笑道:
“老师看人,果然一向很准。”
那一案结局大快人心。
江湖骗子不仅要蹲大牢,还要再受宫刑,从此再不能对外人说什么男男女女的;
刑部和户部则不怕费事,按着他们供出的名单一家家找过去,找到了杀害虐待自家子嗣的,便按国法处置。
结案利落,虽主要是因为两部长官英明,可背地里的许多推波助澜仍然逃不过圣人的眼睛。
被母亲教导过要和气不要出头的殷探花,显出了与其表面性子完全相反的果决和城府,在此事之中能搅和则搅和,几乎参与了一切。
谁能说不叫他掺合呢?
又是受害者,童年又那样励志;
堂堂崇礼元年的探花,短短一年做到员外郎,把自己的伤疤都扒给外人看了,谁能真狠得下心说一句“相关之人要避嫌”?
沈厌卿倚着床头,撑着困意:
“还要听他说话,那才叫懂理呢。”
“能挑出这么一个人来给陛下,也是臣的福分。”
“明面上若有事要刑部处理,有了他,有了谢尚书吴侍郎,陛下就可以放心了。”
抓了人,总得有地方送,有人审。
若都交给二十二她们,怕是要累出人命了。
他隔窗往外望去,好像又看见容貌秀美的探花郎临去前折了两朵花别在鬓边,朝周围人笑:
“楣不敢说大话,可有些事情,饶是陛下和帝师也未必听过。”
“我比遭了毒手的姑娘们幸运些,又比寻常人多吃了苦头;”
“并不怕你们笑话,我该说的——要我看,什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不该限制了人;”
“只要是有份心在,愿做好事,愿为陛下尽忠,为万姓谋福,那才是最紧要的呢!”
他又一点头,致了意,矜然跨出门槛。
崇礼元年的三鼎甲穿着各自朝服,并着肩,往光的来处走去了。
……
师生二人回转回来,梁上扑棱掉下来一个人影,落在他们侧面。
二十二穿着简约利落,头上却插着沈家的珠钗,十分突兀。
她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卷东西,面色带了些紧张。
“禀陛下,帝师。”
“——文州急信。”
第75章 “姚太从,你要想好。”
月色如水, 满庭清凉。
杨家的花园由杨夫人亲自打理,处处用心,比之仙境也不遑多让。
一步一换景, 千红垂缀,吐蕊如烟。
靠西边一方小塘, 半边芦苇, 半边蕙兰, 青得郁郁葱葱。
兰花花期还远,姚伏坐在花骨朵儿堆里,怀里是他的琵琶。
翠叶长长, 搭在他的膝上,与绿衣融为一体;
面板上螺钿兰花开的正灿烂,在他指下泛着柔柔光晕。
那琵琶不像是被抱着,像是被倚着。琴身立得很直,人却倾身靠在上面, 目光痴痴,望着波心月影。
时有锦鲤跃出水面,弦上便随着飘出两个音,在雾中荡开。
清冽又浅,梦话似的。
露重沾衣,渐渐连骨头缝也渗了寒气进去。这旧客卿却不避,依旧寂寂坐在枯石上。
隐了七年,熬了七年, 一个乐音也不曾入过他的耳。
若非此时手中温润触感真实, 他几乎真要以为自己是个无名无姓的银匠, 唯有一生与熔炉坩埚作伴,还企盼什么呢?
但……
身后传来些金属碰撞声, 姚伏听出了来者是谁,于是就不回头,十指都在弦上按紧。
本来还有些幽咽的余音,此时都静下去了,水边只剩软浪擦岸的声音。
杨驻景走近,蹲在他旁边,身上金甲灿灿闪光,陡然将草间映出许多亮影,将原先沉郁的气氛扯开一道裂隙。
这自小看过无数无价宝物的小侯爷打量了几眼那琵琶,转回脸,从兜里摸出一把小米喂起了鱼。
“师……你这把琴好新,近些年斫的么?”
寻常都以古物为贵,唯有新学乐器者才用新造,往往也不用如此贵重的材料。
姚伏看的清楚,杨驻景一到水边鱼就凑了过来,随后才掏了小米。
看来这人常来喂鱼,鱼都习惯了。
他思忖了一下,觉得还是稍后再问对方的穿着,先答过这一个问题。
“是,约莫十年前吧。”
“我得了一块好木头,听说江南有人善斫琵琶……”
姚客卿长奉惠王驾前,十几年只告过一次假。
连着几十日南奔,一次脚也不曾歇;明明只是一件寻常物事,却赶出了逐日般的迫切。
停在城里就住客栈,停在路上就睡树下。
枕着油纸包好的木头,抱着剑,不畏风雨,什么也不惧。
他也不记得自己为何那样想要,只顾着趁此生或仅一次的机会逃也似的离开京城,往外面飞。
蜉蝣朝生暮死,见过世上风月,又岂能再甘心做笼中虫豸?
姜十佩和明子礼早知道一切的结局,也早许了他自由。
即使他再也不回去,也不会有人追责他一分一毫。
可是他依然慌张,依然急切——为的不是离开,为的是回去。
他保守了一个秘密,还不是说的时候;
相反,要熬到有人听他说的那一天,他须得苟活下去。
要活得比明子礼更长久,比姜十佩更长久,比所有人都长久;
送走了他们,等一切尘埃都被吹尽,一切风霜都被拂却,他也许能盼到一个机会——
一个说出真相,解释因由,为这世上最不可能翻案之人正名的机会。
制好的琵琶落进他手中那日,他也是这样倚着风,扑在荷叶边上,枯坐了一晚。
彩凤来时,栖于梧桐;
三千尺黛绿一日将倾,万鸟都将失色惊飞,为何偏偏要留他一丛完巢呢?
沈厌卿站在那些案卷前,问他:
“……你为何要牵起旧事?难道不怕我们猜疑于你?”
姚伏翻着故纸堆,心想:
不是因为你们过问了吗?
但他还是答道:
“越是让你们觉得我不会说的话,此时说出来才有分量。”
“你们都道我不会对自己不利,我却如此做了——这不正说明我句句属实么?”
沈厌卿也陪他找着,轻声道:
“我听说,上古时东海有一义鱼,为了给友亲复仇不食不饮,游穿蓬莱三山,终于找到愿为它了却心愿之人;”
“它令人剖开其膛,将其脊骨剥出。”
“本来多节而凹凸的鱼骨竟融成一片,化成一把雪白的刃——”
姚伏在皇帝面前不敢出声怼人,只沉声回复:
“我没有这样的深情重义,担不起帝师的抬举。”
“只不过是想见着,这世上的事情该是如何就是如何,勿要有误会,也不该有冤屈。”
“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钉在墙上拿不下来;”
“可还有些事情,纵使你们装着宽容要揭过去,我也得翻出来说道说道:”
“‘原就是没有的事!’”
“惠亲王也是天家的子嗣,历来听顺先帝教诲。性格虽有缺陷,却说得上端严肃正——草民只是如实陈情,”
这话已是在悬崖边儿上了。
照理说,姜十佩这种包藏祸心,趁新帝年幼意图取而代之之人,为其说半句好话都要小心腔子上的脑袋。
即使是沈厌卿能护着,此时也想劝他出言谨慎些。
姚伏却依旧正色:
“信与不信,全在圣人。”
皇帝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不知听见了没有。
安芰适时捧过来一摞:
“帝师看这些……陛下说,奉德十六年的应当在这里了。”
沈厌卿就着翻过几本:
“四月五月、七月……八月。”
“是这一本了。”
他没有翻开,而是直接拾起递给了姚伏。
起居注用纸讲究,藏青的封面上还粘了金箔,灯烛下熠熠生辉。
一向端着体面微笑的沈帝师,此时表情也严肃起来,扬起脸,目光带上了些俯视意味:
“姚太从,你要想好。”
“无论你能否找到你所说之事的记录,惠王闯宫的罪名都是解不掉的。”
“我虽能理解,但孰是孰非、是否值得……还要你自己来决定。
姚伏沉默良久,朝对方一揖:
“……谢过帝师关怀。”
“但伏在京城苟且七年,利害早已算清。个中轻重,心中自然有数。”
他接过那本起居注,依着记忆中的日子翻找起来,很快找到了那一条。
字不多,也不显眼,却与他反复描刻在心的印象全然重叠:
“初十日,亥时一刻,惠王持金印入见。子时离宫。”
他想捧给沈厌卿看,捧给小皇帝看;
可他的手却剧烈地抖起来,脚下一步也挪不动,好像泣过的血在此刻都回流到他心里,烫得他开不了口。
他等的够久了,愿望却还是实现得太早,还没有到真正能心如死灰而处变不惊的时候。
所幸,所幸……
帝师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背后,嗓音和缓响起。
“亥时不是入宫的时候,持金印也不是觐见的礼节。”
“你要给陛下看这件事,我明白了。”
有些事情不能明说,就会以春秋笔法藏在文字中。
“那么——惠亲王当时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么?”
皇帝睁开了眼。
……
姚伏随口糊弄了杨驻景,对自己在宫中留至子时的原因绝口不提。
话音却一转,反问道:
“你去北境的事情已定了么?连甲都穿上了?”
这身甲胄护心镜磨得雪亮,但有很重的磨损痕迹。规格很高,起码要军中的副将才有资格穿。
果然杨驻景说:
“我爹的。”
姚伏点头,手上又动起来,勾出了几个音。
杨驻景忽忽悠悠听出,是首破碎不成调子的十面埋伏。他也不去细想,只道:
“你有多少年没弹了……这么生疏?
姚伏无奈,停了手,将一根手指抵在唇前:
“三更半夜的,都演将起来,别人睡也不睡?”
银色月光下,这人少了些白日的锋锐不饶人,五官柔和了许多。
这样来看,除了眼尾往高处挑,也不至于全是刻薄相。
不知他们师门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和沈帝师一样不显年纪,过了三旬还貌若少年。
杨驻景觉得没趣,转回身专心喂鱼。
“我爹说陛下这几日早朝难得态度明显,八成是要抓我去了;”
“所以把甲借我玩两天,说:”
“等玩够了,到前线去就老老实实窝着……”
别想着往前冲,更别妄想什么建功立业。
沙场上刀剑无眼,杨府折不起这个养了十九年的继承人,一点儿风险也不能冒。
朝臣们白日不显,回去都道:
陛下连抽杨府两代嫡长往北边送,令父子同上阵,其中深意……
即使当今圣上一向仁慈,但帝王权衡之术常人哪能揣测?
总之,许多人都以为,杨家此去怕是只能留一人回来。
至于留下的那个;
是主事侯府十余年,处事有道的杨戎生;
还是纨绔之名远扬,毫无正形,很可能上位两天就把家业败光的杨驻景……?
哈哈,对圣人来说,还真是不好选呢。
据说许多与杨国舅交好的官员已经在暗中筹谋营救,奈何这是圣人的意思,实在是动摇不了分毫。
鱼食撒干净了,杨驻景拍了拍手,拄起脸,眼神仍无聚焦:
“但我不信。”
“陛下……表哥他才比我大一岁,怎么会想着杀自己的舅舅?”
他说完也觉得这理由不足,苦笑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
“况且……这一战是国事,陛下怎么会分不清轻重缓急呢。”
杨驻景抱住膝盖,将头埋了下去,甲片硌得他很疼。
他还是不能相信。
不能相信皇帝有这样心狠,不能相信杨家多年的忠心毫无用处;
也不能相信自己承袭侯位的时机来的这样快,代价还是父亲的命……
这名字声称着要让太阳也留驻的小侯爷,此时此刻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人可说话,没人能求问,只能夜半来花园喂这些曾喂过千百次的鱼。
他脸埋在膝头,黑暗中听见了琵琶落进草丛的声音。
旁边的人站起了身。
随后他后领被人拎住,竟是就这么被连人带甲揪了起来。
他偏头,又看见姚伏脸上熟悉的冷笑表情。
与平常不同的是,周身水雾相映之下,那双眼睛带了些灰色,又盈了些亮光。
姚伏皮笑肉不笑,眯起眼睛问他:
“——你知道他们要让你二弟也去么?”
第76章 做成了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杨驻景陡然站直了:
“怎么可能!荣清和我不是只会去一个吗!”
圣人最早示意忠瑞侯携一子同去北境之时, 大多数人揣度过:
陛下想要的,应该是那个有些贤名,听起来比起长兄强了不知多少的杨家二子杨荣清。
毕竟还是这样听起来比较合理:
长子坐镇侯府保险, 次子也得到了锻炼。
况且,据说这位二公子熟读兵书, 于兵法一道颇有见地。也许随军出谋划策, 还能献些奇计。
为了迎合圣心, 大多数人也是这么谏议的。
小皇帝却不即刻点头,只说再看看,要大家都说说自己意见。
这一下热闹起来了。
杨国舅在朝中一向还算吃得开, 再加上站在这儿的都是有心眼儿的,都向着他说话;
从杨二公子数到杨七公子,再又拎了几个堂亲出来,愣是没一个提杨驻景大名的。
有那些个和忠瑞侯有点旧怨又为人狠毒些的,还不及张嘴就被旁边人按了下去。
就这么拖着, 拖了两三天。早朝又不能光探讨兵部这点事,往往论个一两炷香就一带而过了。
圣人也不说什么,只是不肯放过去——也不必亲自操心,只要在那坐着,自会有人替他提起来。
拖到姚伏进宫的那一天,终于有人冒出头来:
“陛下以为,杨驻景如何?”
朝堂一片哗然,都待要看看是谁如此要命, 要把国舅爷往死里整。
分明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难道就你长嘴了!
好事的, 不好事的,都抻着脖子转了一圈, 没能在人堆里把这人揪出来。
却听那人又高声道:
“虽然性情急躁些,但还勉强算是有勇在骨,孝悌双全——”
……哇,敢当着所有人说杨小侯爷的不是,胆子不小啊。
不对。
有人听出来声音来自前方,隔太远看不清,但至少也是个二品的。
二品的再往前一看——这不正是杨国舅吗!
感情人家国舅爷不好意思再耽误大家时间,领了诸位的情,竟自己把自己端进局里去了!
众人都噤了声,要等着看看圣人的态度。
圣人先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给朝臣们急得简直恨不能蹲到御位前面去,凑近了,放大了,看看圣人的表情有没有什么细微变化。
御史台那边却突然出列一个,也高声说话,数点起杨二公子的优点来。言辞有力,句句掷地有声。
虽然态度上是把人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用词却字字谨慎,听起来是一点儿偏颇也没有,全是客观评价。
百官正慨叹御史台的语言艺术真是越发臻于化境,实在是前途无量蒸蒸日上;
再一看,出列之人六品服制,补子上是鸳鸯——不是五品的侍御史,也不是七品的监察御史。
御史台的六品,可是只有附属部门的官职,都是管文书管后勤的,品级又不够上朝,平日只驻扎台里。
唯一一个能让台端为其破例,拎上早朝的例外,便是……
……
“风采青。”
姚伏颇惊讶地看了杨驻景一眼:
“你对朝局原来还蛮清楚的嘛。”
……
一见是这位,众人比见了哑巴说话还惊奇。
六年来,风经历虽蛰伏不言,可上的唯二两封折子都办了大事。论及事成难度,堪比用牛毛撬动石狮子,但偏偏圣人就都点了头。
因此朝中大员一见这位站出来,哪怕是手上算干净的也肝颤,唯恐他一张口就指向自己。
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不过,这一次议论的是杨家二子的问题,大概也扫不到别人。
群臣都盼着,这个不怕死的多骂两句杨小侯爷,把人往后撤一撤。即使未必能打动圣人,多少也是一份相救的心意了。
风采青却只字不提杨家长子,只在二子身上下功夫。
听得人都累了,依旧摸不着头脑。
圣人未直接表明态度,早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下了早朝,圣人便召见了姚伏。
……
姚伏松开手,回身去捡琵琶:
“你是不是想问,这件事上,我是与陛下如何说的?”
杨驻景并未隐瞒半分:
“是。”
琵琶抱进了怀里,姚伏却只背对着他。
“那你可要失望了,陛下没有问我。”
杨驻景沉默。晚风之中,水面波纹粼粼,和他的甲片一样亮。
“……因为怀疑你我有私?”
他忽然道。
客卿果然被他这句怪话气得倏然转身,磨了磨牙:
“我还道难得遇上了个傻的——看来你果然是有意算计!”
什么自小立志为侠,什么向往稀世武艺,都不过是忽悠他的幌子!
帝师师弟的身份,比一个银匠所谓的高妙暗器之术值钱了不知道多少;
他真是被这位杨小侯爷那当街一跪给唬住了,真以为世上有什么赤子心;
却原来还是在算计这点名利,算计如何将他也捆到杨家的船上!
姚伏抱紧了琵琶,弦上无意识抠出几个音来。
他以为杨驻景多少还会狡辩两句,却看见对方朝他郑重一礼:
“是我的错。但……杨家不会辜负先生。”
“这一劫若能过了,先生即是杨家的座上宾。”
若过不了,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也许和姜十佩一个结果——哭坟还要小心避着人呢。
天家的表亲,帝师的同门;
圣人既然起了疑心,那也就是把他们两方人看作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棋局已成,要解开是万万不能的。
杨驻景没有说出口的是:
难道姚伏就不曾设计过杨家?
倘若要撇清关系,大可以从一开始就离得远远的,何必顺顺当当住进杨家?
今晨还坐了侯府的车入宫,陛下怎么可能会不生疑?
但,虽然双方都是要借联盟保命,此时更迫切需要帮助的却是杨家;
因此这些话,一时半会也不该拿到明面上来说。
姚伏嗤笑:
“你倒也不必急着高兴,未必是这个因由。”
“圣人召我时,沈厌卿那里还有三个人,你要不要猜猜是谁?”
杨驻景低头理了理袖口:
“想来有风松筠。”
他这时称的却是风采青的字,不知有没有一些念着相识一场的旧情的成分。
“不错。”
姚伏点头,扬起下颌,用沈厌卿昨夜里看他的眼神去看杨驻景。
“还有两个人:”
“兵部侍郎白蓉镜,刑部郎中殷楣。”
杨驻景心中琢磨:
知道这三个人是一场科举上来的,又算是当今圣上的第一批门生。重用些并不奇怪,但不知攒到一起是要做什么?
不必他问出口,姚伏便已答了:
“陛下没有问我的事,沈厌卿却问了这三个人。”
“至于他们如何答,我也不要你猜了,并不出人意料:”
“白蓉镜说应遣你弟弟去,殷楣说应遣你去;”
“风采青却说——杨家这两个儿子都应该去。”
杨驻景猛地抬头。
果然是这个意思。早朝上不诋毁长子,又大为赞赏二子,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觉得已不必问下去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旁人眼里皇帝是怎样算计他与父亲,风采青就是怎样算计的二弟和他。
……他还道此人文字正直,怎知执笔人却有如此深沉的奇巧心思?
他有些着恼,却恨不起来,总觉得世道不该是这样的,总还是不肯信。
风采青明明为此而苦,也写进了书的扉页,为何又甘心投于浊流?
或还是,杨家在这些“忠心臣子”眼里,本就是圣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
“都是沈厌卿亲口与我说的,你疑我也没有用,明日早朝就会宣旨。”
“小侯爷,事已至此,你还是多为自己打算吧。”
杨驻景不答话,只怔怔望向小塘对岸。
他记着,他四岁时挨了一顿打。
因为花园东边栽了一株母亲心爱的牡丹,青蓝色的,寓意很好,却被他挖了;
他那时不懂事,活泼得过头,心里什么事也没有,只记得父亲带他进宫见过一次姑母。
姑母好漂亮,发髻梳的高高的,金银点翠戴了满头。
他去了,姑母便把表哥也叫过来。
他后来才知道表哥为什么那样高兴——原来外面人都羡慕其出身的小皇子,自小就远离了亲生母亲,唯有些特别日子里才能见到。
姑母牵着表哥,牵起他,让两个小孩子把手握在一块,笑意盈盈,俯身对他们说话。
姑母当时说了什么?
姑母说……
“这是你的表弟景儿,要对他好,知道了吗?”
小皇子点了头,姑母便摸摸他头顶,说一声真乖。
又转过来,要对自己的侄子说话。
小侯爷抢答道:
“我知道了,我也一定对殿下好!”
姑母笑起来,任着他拉起表哥跑出去玩了。
三天后允王府动工,百官纷纷送上贺礼。杨小侯爷在院子里转,心想:
他答应了姑母,可是要如何做呢?
母亲说,要对一个人好,便该把最好的东西都奉给他。
须得是最好的,次一点,差一分都不行——最忌讳的,便是把一等的留在自己手里,二等的送人。
小侯爷生在金玉堆里,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又觉得表哥比他尊贵,更是什么都不缺。
他看来看去,只有一株花开的最好,是他没见过的颜色,料想十分稀奇。
四岁半的小孩,脱下了碍事的小金镯,丢开羊脂玉项圈,跑到人堆里。
没人理他——料想即便是看见了,也无人敢管。
他摸了一把小铲子,蹙蹙摸摸,站到那丛比他还高的牡丹前。
……
“杨家此时估计正乱着,陛下可派人去盯着了?”
沈厌卿迷迷糊糊醒来,见身边无人,便往帐外一探;
果然见皇帝坐在桌边,手上还拿着文州来的那封长信。
送走了姚伏,他是无论如何撑不住了,就先睡下,来不及和学生探讨信中内容。
虽看过了,可涉及的事情太多,太麻烦,看了也不往心里去。
至于往杨府暗中布置盯梢,更不是他该操心的事。皇帝奉他为师长,他却不能真什么权都往手里揽,问一问也就是了。
姜孚原本神色凝重,看见他,似乎眼神短暂亮了一下:
“啊……老师。已让二十二抽了人手了,天明前会回禀。”
“我稍后也歇下,您等我……”
皇帝站起身,将手边的东西往旁边推,示意来人收下去;自己则解下许多配饰,做了副准备睡下的架势。
沈厌卿见他要换衣裳,松了撑开帘子的手,缩回到床帐里。
这一情景下,倒有两句信中的话翻上他心头,他心绪放松,也就不由得念了出来:
“‘天子居未央,妾侍卷衣裳’……荣宁倒是有好才情,连蛊虫也要取个‘卷衣’这般深沉贴切的名字。”
姜孚换过了睡袍,掀开帐子探身进来,脸上因为这句打趣浮了些红晕:
“……是青莲仙人的诗好,她不过化用而已,哪里说得上才情?”
“化用了,还用来害人,反倒是糟蹋了一联好句。”
依着鹿慈英翻译的荣宁手记,这“卷衣蛊”曾杀过三个人,个个都是景隆身边亲近之人。
两位是宠妃,虽非秦姓,但经许多曲折推测后可知背靠秦家——原来前朝灯枯油尽之时,秦家一手培植新势力,一手也伸到了朝堂上;
还有一位侍郎,原是和景隆一起长大的玩伴,感情很好;却在中蛊后不堪折辱,愤而自戕。
沈厌卿记着,姜孚在读到这一句时惊了一下,偷偷瞄了他一眼。
他掀开被子,给姜孚让出位置来。
“时局到了那个地步,她也是没有办法。只顾着稳定君权,管不了什么天理人伦了。”
荣宁何尝不知,责任并不出在一二女子身上?
但这社稷最大的症结却在皇帝身上,她又不忍对胞弟下手,只能清理外围蠹虫的侵蚀。
姜孚思忖了一下,说出自己的结论:
“鹿慈英似乎在暗示,景隆当年知道解药,却未能救回其中任何一人。”
沈厌卿往后一靠,陷进软枕里,看着姜孚躺在他旁边,声音也懒了下来:
“应当是什么极难得极稀罕的东西……连景隆都无能为力,不知道是什么龙肝凤髓。”
“因此,鹿慈英非要我再回文州去见他,也是不足为奇。”
姜孚听了这话,心情又不好起来,手却被帝师安抚似的抓住,又拍了拍。
“老师觉得,这是他要您过去坐镇,以此为谈判助力的托辞;还是有什么药确实只能从他那里得,由他来煎?”
帝师却只盯着他:
“何须想那么多?臣只听陛下的就是了。”
文州暗流涌动,有人想着借慈英教之名起事,教内又出叛徒,这些天处置都处置不过来。
鹿慈英无法离开文州,已是不争事实。
这种时候,倘若能挟住沈帝师,以此勉强维持局面,令皇帝不敢对文州用兵……
沈厌卿心中笑了一下。
鹿慈英若打的是这个心思,那还真是看得起他。
姜孚如何性格,他难道还不清楚?
孰重孰轻素来拎得清楚,一向社稷为先;即使刀架到他脖子上,姜孚也未必会做什么妥协,只另想办法保人就是了。
姜孚仍作沉思状,抓着这一个问题不肯放:
“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您的身体不能再耽误了。”
“只为了这一点,我就不能拦您。”
帝师身体每况愈下,再拖下去,与等死无异。
这是唯一有分量的原因。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足道。
“如果您准备好了,明日就可启程……”
姜孚垂下眼睛,慢慢地逼迫着自己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说完。
好像只要断了一下,他就再不忍心接续下去。
帝师却不吭声,将他的手翻了过来,指尖轻轻挤进他指缝里,做成了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清明后吧。陛下放心,没人算计的了臣。”
“臣一定从文州全须全尾地回来。”
“‘水至亦不去,熊来亦可当’……陛下只要记得,臣的心意和这是一同的,也就能安心些了吧?”
灯火熄了,他们在黑暗中对视。
姜孚认真盯着老师的脸,看了许久许久。
他说:
“……嗯。”
确然贴切。
第77章 “这是殿下的‘道’吗?”
这是奉德十六年的旧事了。
起因似乎是谁谁谁摔了一只杯子, 如今已不可究;
最后的结果总之是七皇子允王好奇瓷器的来处,携其师沈厌卿去了一次距京城最近的官窑。
清明刚过,正是好时节, 粉蝶弄晴,烟柳照水。
玉汝是座小城, 名字怪, 城中景致也别致。
自城门走到中心的官窑, 没有人家不在门前摆上几个瓷碗陶碟的。
也不叫卖,只放着,不怕丢;
要是有人想要, 叩门问价就是,个个都是手制的孤品。
都说是举城制瓷,家家户户皆会,名声遥遥传出千万里;
连江南的富商,京城的高门也特意北上来挑。
人一多, 就要吃喝住宿;周围青山绿水又美,渐渐成了许多人向往的游玩之处——买不买瓷倒在其次了,首要的是看个新鲜。
龙似的,几丈长的依山而建的火窑,除了这里哪还能见到呢!
允王着常服出行,拟作一个杨姓,只说是京城忠瑞侯府的远亲,来挑礼物送杨小侯爷。
这是明面上说的, 可实际上当地长官都早提前知会过了, 宫里也清楚, 架势弄的很大;
即使当时京城主战派反战派正为北边的事闹的天翻地覆,都剑指杨家剑指允王, 也没人敢在允王出游时动一点儿歪心思。
夺嫡可是高端的棋局,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谁会用这样无聊的手段?
倒是叫沈侍读舒服了,替贵妃送过一封信,就轻轻松松陪自己主子出来郊游。
允王逛过一十七家大瓷行,都觉得没什么出彩;
这也并不奇怪——最好的都挑到宫里,次一等的送到京城,再次的才留在这儿呢!
七皇子素来得先帝宠爱,母妃位分高,外祖家又是开国功臣,自小见的都是最上上品,一点儿带瑕疵的也没入过眼。
年纪小,可一双眼睛养的雪亮,什么金贵东西只要扫过一眼就知是真是假。
宫中用的是定制的款儿,瓷行中摆的是寻常的花儿,怎可一概而论?
这样的俗套玩意儿,真带回去,连杨小侯爷也是不愿收的。
因此“备礼”这一项任务,不过由沈侍读随意挑选几件大的,仔细包上也就是了。
允王姜孚的主要行程,还是溜溜哒哒游山玩水,听听制瓷的工艺,见见世面。
沈侍读与商家议价时,允王的注意力却不在大人之间,而是悄悄看着柜台后面的小院儿。
沈厌卿察觉到,便转过身来: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
他牵起姜孚的手,专心对主子说话,示意掌柜的稍后再聊。
姜孚仰起头,眼睛亮亮的看他一眼,抬手往后一指:
“那些碎瓷片,和这也是一样的款么?”
指的是侍读挑中的那一件花樽,蝠桃纹,花样很满,放在凡物里已经算是精致得体了。
沈厌卿点头,微笑道:
“不错,公子观察很是细致。”
姜孚又问:
“那,碎瓷又值多少银子呢?”
掌柜的连忙接过话来:
“小公子,这些可是不卖的。一是我家向来良心待客,有瑕疵的尚且不能出手,何况是这些废品;”
“二来是怕有人拿去粘接,以此充好,坏了我店里的名声;”
“三来……”
“是怕人琢磨,学去花纹的工艺,对么?”
沈厌卿拉着自己的主子,扭身看他。
话语虽尖锐不留情了些,可因为他语气温和,长相又俊,竟不显得有恶意。
掌柜的擦了下汗:
“是,是。”
这客人挑的东西贵,他只小心应答着,也不顾多余的细节。
姜孚听了这些,就不再问,颔首示意老师付钱,由商家的车送到京城——这是玉汝城中商户渐渐摸出的规矩:
既稳妥安全,又能让来客自在去逛,不必扛着许多累赘。
姜孚离了瓷行,就拉着老师往窑山上去。
城外小路平坦干燥,没有一点儿尘土或是石子,都是公家小心治理过的。
路边茸茸新草,正是最嫩最绿的时候,一见就叫人心生喜意。
愈近青山,愈能见着隆隆向上的烟;
渐渐还能听见流水声,也许是绕山而过的溪流。
小皇子若有所思许久,终于开口相问:
“我看到,那几堆碎片,似乎有过百只花樽的样子。”
“原来烧制一只好的,竟要费去那么多么?”
沈厌卿低下身,替他别了一别耳边的发丝:
“若是寻常工艺,自然是不会有这些损耗;”
“但这一家用釉用彩都有特别的技巧,纹样又特殊;”
“——公子见着的那些图样,有几种颜色,便要烧制几次。”
“次次累积下来,损耗自然不得不多。”
“再者,掌柜的又是个求全的。”
“倘若有瑕疵,折价卖出去了,倒是伤名声,他岂会愿意呢?”
小皇子微微睁圆了眼,有些不可置信:
“为了这个,就要将其他的都砸碎了?”
侍读定下的那一只是孤品,虽然允王见到了堆成山的同款式的碎片,可店里店外完整的也确实只能找到那一只。
沈厌卿似有所动,不忍见学生这副样子,便摸摸他的脸:
“行情如此,公子不必为此心伤……”
姜孚却有些陷住了。
“那,宫中的那些……”
父皇摔的那一只呢?母妃叫人弃了的那一摞呢?梅春姑姑不小心碰坏了的那一盏呢?
都是小心从泥里捏出来的,火里淬出来的,行了百里路送到那的。
天家只要最好的,也不许一样的落进别人手中。
故而送进京城,送进宫墙的,个个都是出类拔萃,分毫无瑕的臻品。
又有谁接过盖碗时,会细想托着这一盏茶的泥水骨头;
是胜过了千个,赢过了万个,背后踩着数不清的轻薄片儿,才坐到了这儿来的呢?
彼时彼刻,那些瓶儿碗儿的在姜孚眼里,不像是器件儿了,倒像是人。
像他和皇兄们,像他的老师,像陪他长大的姑姑们,像他的母亲。
都精致,都体面,都是胜者,都风风光光;
穿着绸的,戴着金的,佩着翠的;
不知考过了多少次,出类拔萃了多少次,才得了宫中脚下的半寸地方。
可是到头来,都是备着人选的物件儿。
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只要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就能轻易断下他们的生死。
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谁也不向上看,只互相盯着,恨不得将与自己竞争的都撕烂了,嚼碎了,才能留自己当那个唯一的选择。
可是,可是,他记得……
“‘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这世道本该能容纳一切的。”
不该有如此狠毒的筛选,也不该把活生生的人当成死物,只一味雕琢挑剔。
小皇子才十一岁,低着眼睛,却说出这样的话。
沈厌卿也并不讶异,只是牵紧了他的手,蹲下来,认真与他平视。
“这是殿下的‘道’吗?”
他靠的很近,近到不需要再在称呼上加以伪饰,微浅的瞳仁中都映着姜孚的倒影。
姜孚静静看着,想问老师的意见,却又已从那双柔和的眼睛中得到了答案。
未来的圣人,奉德十六年的七皇子,在玉汝城的窑山前,在清澈的水边,在新草间握紧了未来帝师的手;
认真点了点头。
……
姜孚一睁开眼,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天未亮,帝师却已起了,站在床边整理衣裳,任宫人给他挂上朝珠。
深绯红色的朝服,是二品才能穿的服制;
此时却服服帖帖穿在这位官衔只有地方七品参军的沈帝师身上,不显一点儿突兀。
姜孚怔了又怔,揉揉眼睛,匆匆坐起身要下榻。
如今是崇礼几年了?
他自己的年号,他却记不清了。
这身衣服是新的,早备好的,一直挂着。
他令人缝制时心中是有过无限期望,可未曾想到真有见到帝师再穿正红的这一天。
帝师穿得端庄,动作幅度也小了许多,一听见声响,就缓缓转过头来;
左耳垂上那颗赤红的珠子竟一点不摆动,安安稳稳随着平移过来。
“陛下醒了?还不到时辰,不必急。”
这个时间,所谓“时辰”指的八成便是早朝了。
“您要和我同去?!”
一向沉稳的小皇帝,此时语气中尽是惊喜,唯独有些担心帝师苍白的脸色;
至于帝师本来被藏着却突然要现身,本来还未官复原职却陡然换了朝服——这些琐事,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配饰都挂好了,帝师便整个人转向他,补子上的锦鸡煞是夺目。
虽然整个人身上已回归了权臣的气质,在皇帝面前仍是低眉顺眼的做派;
要行礼,姜孚却先携住他的手。
“……能再见老师如此,我的心愿算是又了了一桩了。”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还是问起反常的因由:
“二十二报了什么?事态竟有如此迫切?”
他知道老师睡得不安稳,先听见了暗卫回来的声音,招人问过了也是正常。
沈厌卿却摇头:
“杨家一切顺利。”
“但,另有一条急报,来自风采青。”
“今日早朝或许会有人提起文州变动,牵开北境备战的关注,居心叵测。”
“臣穿上这身衣服,也不过以防万一,闹起来还能出去压压阵。”
有些话,不能由圣人说;有些脸皮,也不能让圣人来撕破。
“倘若一切正常,臣就当在幕后听一场热闹;”
“若是真有人谏议向文州用兵……”
沈厌卿不自觉眯起眼睛。
姜孚仰起头,微笑望着自己的老师。
这学生长了六岁,见了许多事,眼睛的崇敬却一点也没有少,猜疑一点也没有多。
就如他的名,他的字。
只要是相信过的,就决不会有一点相疑。
“一切交给老师,朕就放心了。”
第78章 朝廷是陛下的朝廷,陛下什么态度,下面自然也什么态度。
杨戎生有种奇怪的感觉:
今天陛下心情似乎不错。
照常理来说, 他是不敢细细观察自己这位皇家的侄子的;
但人在朝上,不得不多听多看,随机应变, 好备着不时之需。
再者,陛下今日的动作, 今日的表情也未见有什么不同。
只是国舅爷上了十几年朝, 实在是什么都看得太习惯了;稍微有一点不对劲, 脑子就比眼睛先转过来。
安芰喊过了入朝口号,人都站齐了,他也就把到处乱晃的目光收回来, 低着头听别人禀。
他向来是被人往外点的那个,没他主动的什么事儿。
工部报了报几项大的地方工程进程,又一再执着于整顿京城街道布局,过;
吏部提了例察考试的事,本来还远, 想必是闲极无聊来找存在感,过;
兵部户部还在拉扯粮草到底是远程运去还是临近收购,在没找到合适的主持人选之前也不可能有结果,再过;
礼部一位员外郎掏出一张慈英太子像……
等会。
什么像???哪部???
都知道礼部林侍郎是沈少傅以前倚重的人,连带着也受陛下不少青眼;
常尚书又上了年纪,不常管事,只等着找个良辰吉日乞骸骨了。
所以要说六部中这一文部,这些年下来既然没有过什么大变动, 都还默认是沈少傅的人。
杨戎生是知道自己儿子这些天跑去混过的那些事的, 也知道备战北境是沈厌卿在背后推动;
按说陛下和沈厌卿都是做事专心的人, 一个时间段儿里只愿意忙一件事,多了就怕生枝节。
因此这些天里都是兵部的汇报占的时间最长, 别人一点儿怨言也不敢有,暗地里写了一堆稿子,等大军开走再和兵部玩命。
他不久前才为慈英太子像的事敲打了一阵儿子,现在竟有人敢拿到朝堂上来了,十成十是要找事;
再观陛下的脸色,也没打算要阻拦——
安芰却看着有些紧张。
是了。
杨戎生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确实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但不在皇帝身上,而是在御前大太监这儿。
安芰虽然年轻,但沉着压得住阵,今日却一副有点儿心神不宁的样子,偶尔往边儿上瞥。
顺着他目光去看——那可是皇帝早上出来的门。
陛下都在这坐着了,门后还能有谁?
杨国舅心头升起一个不是很妙的猜测。
这猜测一冒出来,他心里对那副画像的担心就没有了,换成了更大更膨胀的担心。
崇礼元年比战场上还吓人的刀光剑影,陡然在他眼前闪了一下。
…………陛下终于决定把人抬出来了?
也行也行,是好事,总比一直头上吊着把剑好……
他就说,琼姐的儿子不至于那么心狠,要把他们父子打包送北边养蛊去;
果然还是铺垫,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杨戎生不看上面了,眼神也就不必偷偷摸摸,换成了光明正大一身正气的样子,扫视了一圈周围。
别人没他消息多,自然也没法将这些事情联系到一起;
现下都正懵着,要听听礼部那位“叛变”的员外郎要说什么。
只见那人展开了卷轴,施施然给周围人看了一圈,心满意足地收获了许多惊呼,才朗声开口:
“陛下请看,文州慈英教有变,恐怕亟待镇压!”
杨戎生捏了一把汗。
见过有人报民变的,没见过敢说这么直白的。
不知道手里是捏了多少证据,才敢来这么一句。
要是他知道……正……
等等,倘若此人尚不知沈厌卿已经回朝,那这句话岂不是在明晃晃指着帝师?
轻则是辅佐文州地方长官不力,重则——站在这的,可都知道沈厌卿住在那皪山上啊。
脑袋不要啦???
他看见安芰又有些站不住了,站着的姿势虽不变,眼神却往边上瞟得更勤了些。
好在别人都站得没他近,也看不清这些细节。
唉。
国舅爷心中叹气,明明帝师被接回来时对杨驻景很是赏识,怎么却要把孩子放到个那么狠绝的局里头去?
杨小侯爷这段时间在家里闹的鸡飞狗跳,成天学什么折叶飞花;
不让学就闹着要新弓,弓也不给就扯着嗓子嚎要离家出走。
要是真走也行,清静几天再去找人,京城外方圆百里还没有杨家挖不起的地皮;
谁知这活祖宗只往家里一蹲,更加横行霸道。
吃饭也不按着正点,只跑到厨房里乱拿,号称自己是什么什么江湖客。
别人管不了,他抓着了几回,都是一顿无效的好训;有一次还碰上这活宝挖他的窖藏,拿茶炉温过了招待姚先生。
杨戎生气得咬牙切齿:
真把姚先生当值得供起来的好人,那就让他去问问他师兄沈帝师能不能给杨家个准话,别这么成天吓唬他们!
否则成天供着养着,不见做正事;单叫陛下一会疑心他们一会又不疑心,不知道是捆了个什么成分在杨家门上。
他走神的功夫,皇帝已淡淡让人把卷轴拿上去了,展开看过,又叫人原原本本地送下来。
小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对此不甚在意:
“手上的物事变了,但有什么奇怪?”
“这类民间宗教小神,往往有许多法相,稍有改动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吧。”
话里话外,倒是把那位员外郎的慷慨陈词当成了耽误大家时间。
圣人都这么说了,朝臣们顿时十分配合地慨叹起来:
确实啊,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多大点事,多大点事。
唉礼部这人真是不懂事,区区六品本就不配站在这儿,还占这么长时间、说那么大声,真是不把别人的工夫当工夫,实在是有伤礼部的美名……
礼部的林椿倒像是没反应过来,沉思不语,大概也是在想自己窝里好端端怎么出了个刺头,回去要怎么整治。
员外郎接回卷轴,抓了抓轴木两头,不甘心又道:
“文州慈英像中人物手中向来只有红线翠珠,自十年前至今未曾改过一次;”
“如今他拿的,却是一支打神鞭!”
软白的衬纸上,慈英太子本来温婉可亲的表情凝肃了些,衣服从以前的飘逸流云变得有了些拘束,利落许多,倒像是便于行动和动作的样子;
他指间仍挂着丝丝缕缕的红线,却不捏绿珠,任其在风中飘动;一手持鞭柄,另一手挟鞭尖,眉头微蹙,眼神盯向画外。
若说从前见过的那些都是含情欲语,这一张看起来倒是要呵斥出声了。
周围人看过这些细节,依旧不理会他,各自搅着浑水:
嗐呀,大开春的,谁家还不多两件新衣服——
是呢,慈英教虽然……但是……,还有……总之换件装束怎么了呢!
值得呼天喊地的?没见识的玩意儿。
没人接他的话,倒也方便了这位员外郎自顾自说得越发激动:
“若只是这一张自不要紧,可文州如今家家户户都渐换成这一图样的了!”
“本来只是普通不显眼的画像,现在却都带了煞气,有了些别的心思;”
“微臣不得不擅自揣测,是慈英教心怀不轨,暗中有消息流通啊!”
是挺擅自的,看陛下无聊得都开始玩珠子了。
杨戎生腹诽道。
却听那人又说:
“陛下本遣了沈司兵参军厌卿往文州坐镇,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啧,啧,这是真拼了。
沈帝师被贬归被贬,皇帝一直态度不明,闹的大家也不知该怎么称呼。
最后只无论熟的不熟的,交好的交恶的,都客客气气称一声“沈参军”。
且,即便如此还一千一万个小心,不到迫不得已绝不提起此人。
这么大声在朝廷上提起沈帝师的大名,怕是全豁出去了。
杨戎生看的清楚,林侍郎站在自家尚书身后,听见“厌卿”两个字的时候脸都僵了。
也罢,毕竟是要告帝师谋反呢,不豁也吝啬不得了。
堂中气氛一下凝住了,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假装自己不曾长过舌头,不会说话。
彼时彼刻,却有一道绯红色人影从左边的帷幕后缓缓转出来:
“——‘这样的事’?怎样的事啊?”
“丁员外郎,倒是要劳烦你好好讲讲。”
来人一身朝服簇新,朝珠颗颗润亮;两手揣着,脸微微上扬,一副倨傲不通情理的模样。
也不讲究,说话时不正脸对人,只边走边说。
声音压的沉,却足够所有人听的清清楚楚,都听出了他的不满——刚被告过心怀不轨,倒是少见有人能这么毫不心虚的。
此时慢慢上了几阶,侧身过来,斜着眼睛看人;
眼尾高高挑起像是描过,唇抿作一条线,只差把“飞扬跋扈”写了脸上。
他一站在那,堂下众人就好像都被猝然帐幔蒙住糊住了,仿佛有人撞了钟砸了磬,轰然镇住了一切。
有些老人不自觉站得更直,倒被新提上来的同僚奇怪。
突然多出来个二品朝服的,是谁并不难猜,若是不知沈帝师的名声也不用站在这儿了;
但久闻大名,如今见面只觉得是个比同龄人显年轻些的俊俏书生,被衣饰衬得很贵,人却有些瘦削,靠着气势硬撑起了那身官服。
被点中那人画卷一合,饶是见了朱砂色也撑着腰杆没有行礼,只捏着画卷匆匆一拱手:
“倒是不知沈参军是何时回的京城了。”
他眉尖挑起,脸上装着惊讶,声音听着似乎仍有许多底气,反应不如周围的哗然那般激烈。
——杨戎生有时真是好奇,这群同僚到底是实在爱演还是消息真的不通,总之是该造势的时候没慢过半步。
倒是把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衬得十分不自然。
杨戎生琢磨着,但凡是有些心眼的,此时都该看出来前面那些话是在诈沈厌卿出来了。
林椿面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很快就被眼里的阴沉替代。
大概是好不容易迎了他们礼部的帝师回来,摆到明面上了,丢人的却还是礼部的人,被下了面子不好收场。
知道了能如何?诈出来又如何?
朝廷是陛下的朝廷,陛下什么态度,下面自然也什么态度。
陛下召人回来,哪一个敢说沈参军擅离职守的?陛下要藏着人,哪一个敢说自己要扒开门看看的?
大家伙儿都是考试考上来的,官场爬上来的,怎么总有人爱把别人当傻子呢。
当就当,心里的想法没人能说什么;
但要是想把这群平均年龄四旬往上的老油条当枪使,去胁迫皇帝的宠臣,那就还是缺了点心眼。
果然,此时沈帝师站回了皇位之下最高的位置,脸刻薄地转了一个小幅度,袖手冷声答道:
“文州有事也先知会你,陛下召我回来也要告诉你;”
“不知你是何方神圣,竟有这么大的面子?”
第79章 帝师竟毫不回避,顺着动作倒进他怀里。
他这两句话将人呛得结结实实。
那越次上奏的员外郎张了张嘴, 到底没敢接下这句话。
话里都提了圣人了,他要是还往下说,滔天的大不敬的罪名立刻就要兜头扣下来了。
林椿甩着袖子, 几步上前,一个寸劲抽走了他怀里的画卷, 表情冰冷, 怨气比死了三天还重。
可是转过身去, 又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双手抬起,向帝师的方向一奉。
帝师也没给他好脸色, 眉眼依然结了霜似的凌厉:
“不必了,陛下已经看过,我这些年看的也够了。”
“这件事情我没有听说过,你这幅画卷是如何来的?”
他又转向被问责那人,看人的眼神和看一只蝼蚁差不多;
只可惜也无人声援被盯那人——虽然“谋反”一词并未直接点出来, 但方才的暗示和敌意已经足够明显。
别说是向来睚眦必报的沈帝师,舞到这里哪一个人头上,也都是要用尽手段报复的。
不过都是下朝回去再想办法,暗中操作;
能在皇帝面前这么撕破脸皮闹将起来,非一般的权势可为,站在这的估计也就沈帝师了。
如今的沈帝师都悬,还得是六年前的沈帝师。
皇帝的目光在半阶处和台阶下之间移了移,并未明显表态, 那也就是默许了不阻拦。
杨戎生一阵头疼:
真闹到这个份上了, 今日早朝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结局都能猜到了, 就不能走流程走快点吗……
“是从文州民间所得!我方才已说了,文州民间已遍布此物——”
沈厌卿眯起眼睛:
“你说谎。”
文州的急信才来过, 并未报告如此异常;
鹿慈英可能隐瞒不报,但沈家人绝不会错过任何消息,若是真有慈英太子教画像更替这样的大事,信中一定会说明。
但,此人又说的如此有把握……
沈厌卿心中转过一转,对此事略略有了些猜测。
文州此时恐怕真是不甚太平,幸好沈家行事缜密,错开了这份信息,令对面无从得知他们刚通过信。
这些人应当本来打的就是时间差的主意:
信鸟之信说明三四天前文州尚无事,如今这画卷应该才开始流传,只是早早准备过了,京城文州都有副本。
倘若提前不知,现在才令人去查,只怕一来一回二十余天,文州早闹的不成样子。
到时候,鹿慈英即使是冤枉也洗不清。
得把这件事情按死了,让对面认清现实。
他忖度了一下,放着气氛再冷了一会,认真分辨过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才开了口:
“文州到京城,路程就有少说十天;”
“而据本参军所知,至少五日前文州还连这幅画像的影子还见不着,更别说什么遍布各家;”
穿着锦鸡的二品补子,拿着帝师的腔调,却用地方七品官的自称,听着在场人都一阵别扭。
能如此任性地时上时下,稳稳压着人,换其他人谁来也是不敢的。
“你手里这幅,是插着翅膀飞来的也不是?”
他须得说得保险些。
文州与京城间勾连的那些势力说不准也有其他手段沟通,他算清楚之前,要留出富裕。
先是要诬告杨家私联文州,又是造谣文州有意起事,在慈英太子教上下这么多功夫,真是为难他们了。
鹿慈英那边估计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
不知道他带出来的人怎么如此拎不清,明摆着是被人坑了还要和人合作。
虽说富贵险中求,但是这也太险了。难道他们真的相信秦家夺了权,还会交给他们这群前朝余孽?
好在文州驻军早早准备好了。
有钟太守多年箭在弦上的准备,出了什么事应当都能应对。
——控制住文州并不难,怕的是京城和文州两个路途遥远的地方串起来,带着一起乱。
到时再错出些信息差,皇帝就不得不对帝师和慈英教一起生疑。
北有外敌,南有反贼,朝中有君臣相争;
若真让惠王的母家捏成了这么个局势,乱起来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与此相反,只要皇帝信任帝师,信任其带来的文州信息,情况就能稳住。
更别说宫中动作早,铺好了加急的情报线。
沈厌卿心中一阵欣慰——能有今日的稳妥,说到底功劳还是在圣人远见。
“臣确然是得了准确消息才敢来报。真假与否,请陛下遣人往文州一探便知!”
还真打的是这个主意。
沈厌卿轻笑一声,却连嘴角也未勾起:
“莫要拖延了,自己站到后面去吧。”
“如今都规矩了,别叫人来架你拖你,怪不体面的。”
权势大就是方便,他甚至都不需要拿出什么实据,下面也无一人会来问。
大理寺卿今日恰巧告假,看来也只好请刑部暂代相惩。
欺君之罪嘛,都懂的,怎样处置也不为过。
起事那人还不及再有动作,他身后已然让出了一条宽宽敞敞的路,直通门前。
深深浅浅的红衣中,一身青袍尤其扎眼,如清水上浮的油滴,谁也容不下。
林椿抱着卷轴目送,抓紧了毫无要还的意思,全当保管证物。
一声异议也没有。
事不关己,多数人倒在感慨今日场景似曾相识,怀念着崇礼元年不那么值得怀念的峥嵘。
真好啊,感觉人都年轻了。
——反正一会要被刑部那位变态的殷郎中拖回去慢慢审的又不是自己,就全当看热闹呗。
可不是他们不吱声啊,陛下都没说话,他们怎么好意思乱说呢!
“耽误了些时间,臣实在有愧,不知接下来到哪一部了?”
沈厌卿看也不看下面逐渐规整回来的队伍,只朝上一礼;
又问及接下来的流程,倒像是刚才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代安芰主持起来了。
皇帝只答声:
“无妨。”
听不出对刚才的闹剧是什么态度,至少不是责备。
听着、看着、赶紧规划一下,待会下朝了路上见着沈少傅该是个什么表情比较好……
安芰回过神来,接着向下宣。
……
群臣的担心纯属多余,人家沈帝师下了朝根本不和他们同路。
林椿留下了一会,将画卷交了上去,还想再叙两句旧。
却见帝师与圣人并立,表情全无亲厚之意,只朝他摆摆手。
“不要跟着我,对你没什么好处,出去和同僚们一起走吧。”
林椿嗫嚅了一下,回首看了一眼,见殿外的台阶上确然有几个人影磨磨叽叽走着,时不时回头等他。
他想说他早发现了帝师回来,一直未敢去拜会;又想说说这些年的事,报说一切正常;又想为自己治下不力请罪;
可是再看一看帝师疲惫又勉强打起精神应付的样子,他又说不出口。
帝师又道:
“去吧。”
林椿抿唇一拜,退出去了。
殿门渐关,彻底合上那一刻,姜孚及时托住了行将倒下的帝师。
帝师竟毫不回避,顺着动作倒进他怀里。
看来是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姜孚压住声音中的慌张,低头贴在老师耳边:
“可还走的动么?”
他一手揽在人背后,一手撇开二人胸前朝珠往肩后绕,免着硌人。
帝师回抱住他——这动作实在是主动得有些奇怪了,手也环上他腰后,闭着眼睛:
“……困。”
皇帝犹豫了片刻,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
清明的正日子意外是个晴天,日光不算太足,被薄薄的云盖着。
风采青跟着二十二,走到一棵小柏树前。
皇陵之中的松柏多茂密参天,这一片却都嫩而青,看着还未到结果的岁数,像是近些年新栽。
二十二今日穿的素净,就在发饰上狠下功夫,插了许多珍珠结子及白玉小花,挤挤挨挨竟也弄了满头。
她一指那颗未过人高的细细树苗:
“喏,大约就是这儿啦,你拜吧。”
风采青欲言又止:
“真是……可能确认……?”
上坟要是上错了,那可就太过失礼了。
二十二见他质疑,眉毛一拧:
“怎么不能!这是他、这是我上上任、这是上一任,这是她养的金鱼——”
风采青提着酒,看着最后那个才发芽的小土堆一时语塞。
前几棵都是松杉柏,唯独最新的这个小苗看着像是会爬藤的。
大概选种子的人念着宠物该陪着主人,特意选了这个,将来长长了能扒在旁边的树上。
“我和你说,可不许倒酒在地上!很伤根系,这都是好不容易养活的!”
“要不是你有功,帝师向着你,可不会让你来。”
二十二偷偷往后瞄了一眼,看见帝师表示对她放心的笑容有些心虚,可还是挺直了腰杆说话。
她没说错呀,暗卫们的坟墓所在都是机密,只自己人能来。风采青好好一个明面朝堂上的官儿,不知道非要来掺合什么。
叮嘱完外人,她就转身干自己的事儿去了。
她跑得快,手上挎着篮子,里面的东西发的比乱洒还快;
两炷香后回来,看见那六品的经历还蹲在同一棵树前发呆,顿时有些不满。
她不出声,悄悄凑过去,也蹲下。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见草丛里窝着一只簇新的草蚂蚱。
草叶颜色鲜绿,折的技法很精,边边角角或钝或尖,各处都收的很好。乍看之下,竟找不到叶子的末端。
刚才可还没有。
她眨一眨眼,突然问出声:
“是你折的?”
风采青被她吓了一跳,往边上一缩,缓了缓才答:
“是。”
二十二也不管这算不算供品,捏起来拿到手里,哼笑一声:
“‘东施效颦’,学个表面功夫可没有用……不过,放这的话也差不多了……”
她放到眼前看看,摸摸,嘴上还叨咕着:
“我们现在不用啦,但你要是要求助,让我们再认这个标记也行——但是可和寻常的不一样,精髓就在,腹上的第五节……”
“……呀。”
她话没说完,竟在她提到的那位置找到了与以前一模一样的标记:
草蚂蚱的第五腹节处像是出了缺漏,往外伸了一个小角;即使伸出来也显得克制又严谨,反倒像是就这样设计过。
二十二觉得有些威胁,二十二皱起眉。
“他教过你?不该呀……”
照她知道的旧事记录,风采青可没有学过的机会。
着素净青袍的御史台经历却谦和一笑:
“不过照着印象里拙劣模仿,原来真是特殊的印记。”
难怪堂堂皇家暗卫,竟用这种小玩意儿做信号;
原来除了不起眼好隐蔽以及暗卫首席自己的小爱好之外,还有这样的讲究。
二十二听过些此人过目不忘的神异传言,当时道是夸张,眼下也只好认栽。
“你说你只要看过御史台进出的文书,就能算出各人所在党派,是真是假?”
风采青和她蹲在一块儿,倒觉得有些像小时候看蚂蚁,语气也轻松了些:
“模糊猜测而已,也不是说朋党,只是每个人总有倾向总有看法,分分类就容易处理。”
“还是几年前抄到谦的办公之处时,陛下赏我看过一次各部名单。各家履历身世都清楚了,许多事情就不难推。”
还有皇家暗中调查过的部分资料,连某某官员五服外的亲戚娶小老婆的事都清清楚楚。
他当时还道自己岂能看这些机密,陛下却看着他,说只有他看了才有用。
二十二努努嘴。
“记性不错。”
是啊,看完记得住才有用,记不住就只是翻了许多废纸而已。
那得有几十本书那么厚了,不知道给她看要看到哪年。
她站起身来,踮脚把草蚂蚱卡进一个小树杈里,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又是一拜。
风采青也跟着她一拜,将酒放在树下,收拾了收拾,准备回去了。
二十二悄悄回头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看见帝师还未回来,还是忍不住问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你算的精,但杨家若是……”
她话还不及说完,就看见帝师引着姚伏回来,恰好与她眼神对上,和善一笑。
风采青知道她要问什么。因此虽然帝师愈走愈近,他还是尽量不动嘴唇回道:
“成则得利败亦无损,‘他们’冒风险也会去做的。不必担心。”
沈厌卿已走到近前,笑着问他们:
“相处倒是和睦。在聊什么?”
二十二知道帝师懂唇语,也不敢瞒,当下自首:
“是我笨,之前风松筠提的杨家人选,不大推算的明白……”
说罢,她又像是怕被帝师真以为她愚笨不堪驱使,连忙补充道:
“意思是懂的!只是怕不稳妥!”
哎呀!这句话倒显得像是质疑同伴了,不好不好。
一旁的姚伏刚从惠亲王陵回来,一幅死人脸,不知在想什么。
帝师却宽容答她:
“不打紧,本就该都弄清楚的。现在可明白了?”
二十二急急点头。
倒不是托大,只是风采青都说的那样清楚了,她这个做首席的要还是不能理解,就太失职了。
……
临行前,风采青回头看了一眼又一眼。
那草蚂蚱绿油油的,像是成了真。趴在树上,隐在叶间,两根长须在轻飔中一摇一摇。
第80章 同床尚能异梦,君臣争权又怎会和睦?
清明一过, 户部和兵部吵了几日的粮草问题终于定了下来。
若按往例,攻打北境最是消耗巨大;
路不好走,天干, 又尽是沙子,押运队伍偶尔还会遇到匪盗——这是先帝大业未成时的事, 现在大概是没有了。
再加上押运粮草的人也总还要吃饭, 人数又是不小, 走一天就是一天的粮食;
到最后,十斤粮草算下来能到地方的竟只有一斤不到。
如此损耗,户部王尚书每每想起就一阵心中绞痛, 恨不能以身代之;
因此拼着被兵部余尚书嘲讽为不懂打仗的门外汉,也要问能不能折成其他办法。
譬如,择些合适人选主持,带着银票或是其他凭证,一路上从沿途城市适度收购和领取, 日积月累。
既不伤民生,又能把粮草凑足,最好的是不必支出那么多额外损耗。
须知——运的越多,消耗人力就越多,路上消耗的粮草也就越多。
虽说边境军营本有些储备,但大军拨过去可供应不了多久。
再者,就算是奉着圣旨去的,也总还是不能厚着脸皮把人家原住民的饭吃光。
总之, 王尚书的诉求是:
合理压缩由国中粮库拨过去的部分, 再拿出一份规划好的计划, 在行军集军的路上逐步收集粮草。
既省去了许多力气,又能收到新粮。
余尚书的诉求则是:
别的不管, 但是如果玩脱了让将士们吃不上饭,那就只好让把户部上下几百人都打包送去前线主炊了。
这种折换的方式并非没有先例,但实现的大多不好,关键只在一个症结:
谁负责主持收购?
想也知道,这必是一件肥差;
若是有心,油水能多到吃不了也兜不走,随便刮过几下都是金山银山。
又拿着圣人的旨,理直气壮。虽说名义上要爱护百姓,可实际上怎么收,收多少,在哪收,都有着巨大的灵活空间。
到时候自己缺着德,让皇帝偷偷背锅,下面又敢怒不敢言;
事情一结了,就可回京城舒舒服服享福——在京城外结下的仇怨,谁还能找过来呢!
因此前朝也不乏有如此创意如此雄心壮志的作为,但往往最后一核算:
明面上的账是效果不错,干干净净;
到了年底平来平去补不上的亏空,可就不知道是哪来的了。
前朝打过几次大仗,未见什么成果,国库却越打越空,也是其衰弱乃至最后灭亡的原因之一。
王霦并非缺心眼到了不知过往惨痛的程度,前朝那些烂账至今还在户部内部考核的题目里,折磨着一代代的户部新星;
但他总还是觉得:
想法是好的,只是人没选对,要是人选对了……
如今吏治清明,考核选拔上来的人才更是以清正守身为先,否则能力强出了花来也往外剔。
圣人行端坐正,下面的人自然不敢胡乱作为。
再者,陛下看着对满朝文武都是散养,实际上暗中盯的很严;
往往不及有人酿成大错就揪了出来,惩罚严厉,谨慎保持着早朝队伍的干净。
都说要想天不知,除非己莫为;
皇帝对百官的监管,基本也到了这个离谱的程度;
甚至有人担心,自己晚上吃了几口饭,喝了几口水,都用不上一个时辰就能传进圣人耳朵
如此条件下,若是找好人选,再设好监督,再算好计划……
余克亭那厮却不给他坐下来好好讲清楚的机会,只知催催催催催,非立刻要个最后定论,不问中间这些过程。
王霦气急,挽袖子道:
好吧!
那也只好豁出我这条老命!
我去!
国舅爷急忙凑上来劝劝,说了一堆国之栋梁怎能轻易离开朝局同僚们可都离不开您啊之类的肉麻话,听的王尚书牙酸;
余桓说话更不中听,说他年近六旬还要往外折腾只怕是容易有去无回——原话大概并非如此,但是落进王尚书耳朵里就是这样了。
什么年近六旬!他今年才五十四!
刚过五旬正值壮年!还要给圣人勤勤恳恳工作三十年呢!
王霦咬咬牙,缓了缓气,忍痛推出那个自己舍不得,却又最合适的人选:
荆中和!你去吧!
把自家唯一的三品大员抽给你们,你们满意了吧!
荆侍郎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真听见自己被点名出这趟远差,多少还是得装些惊讶;
连连称自己能力不足,恐怕会辜负圣人和上峰的期望;
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耽误了用兵大事,那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云云……
余桓却让他少磨叽,道声“行”,就这么点了头,和王尚书一同向圣人举荐过他。
时间紧任务重,谁有空听这些没用的!
初春天气合适,越早出发越好,否则拖到后面炎热难以赶路,更加麻烦。
该拍板的时候就得拍板,要是结果都一样,中间绕弯还是越少越好。
联名折子是中午上的,下午就批了回来。
小皇帝显然也跳过了前面那些扯上扯下的兵户两部缠绵悱恻的心路历程,只结尾朱笔写上一句:
允,朕信得过荆卿。
好了,有了这句话,荆中和到年底都不用闲着了。
正值他把家里的茶叶都拎到了在户部的位子,烧上水,准备加班加点补全自己上峰提出的宏伟计划给圣人看看时;
他在部里唯一的上峰王尚书却和蔼可亲地来了,和蔼可亲地带来了厚至三百页往上的周全计划。
荆中和:?
怕不是还没睡醒,起猛了,看见上司替自己干活儿了。
王霦却不好意思道:
哈哈,其实他从调到户部第一天就在研究这件事了。
虽然那时还是先帝在打鞑子,也轮不上他说话;
但许多事情都是公开,用些心收集过就能拿来研究,当年的王郎中只当是磨练磨练头脑,自己推算着玩。
路线怎么走,沿途各城的人口财政情况,风土人情,婚俗丧仪……都在这几个本子里了。
经年累月下来,修修改改增增补补,想不到还真有用上的时候。
只能说真是天时地利又人和,苍天不负有心人呐。
……
不管后面又有怎样的折腾,皇帝和国舅爷这边却在忙另一件大事:
誓师。
从京城及附近集结的军队只占计划中的少数,但因着是天子脚下,自然不能耽误大办特办。
牺牲要选最好的,鼎要燃最大的,盟誓要喊最响的。
帝师没有出面,但圣人对诸将士临行前的殷殷叮嘱中,似乎可以见到帝师动笔修改过的影子。
大的那场办过了,还有小的——虽小,参与者地位却高些:
杨戎生的两个儿子被特许带上早朝,接受临行前的御赐封赏。
金吾卫千户杨驻景得一十八力朱漆角弓一把,配一只红玉扳指。
据说是当年先帝行至某某某地,遇上某某某人,再经七拐八拐的一堆奇遇后所得;
先帝他老人家有没有真的拉开过这把弓不好说;
但既然当今圣上说了这是先帝的东西,那就是意义非凡之物,寄托着圣人的无限期望。
这一宝物赐下的方式更是令人有些坐立难安:
大太监将其端至杨驻景面前,竟不许他去拿;
而是由圣人从龙椅上走下,亲手拿起,交到杨千户怀中。
杨小侯爷手中一沉,不用勾弦便知道此物不凡,当即喜形于色,叩头连声谢恩。
众人看看杨国舅——杨国舅欣慰地点点头。
二子杨荣清得金索蚕丝鲛函甲一件。
号称鞣结百层却轻如蝉翼,水火不侵可抵重弓直射……
等一下,等一下。
为什么是重弓直射???
不是刚赐出去一把力道重得离谱的弓吗???
沈帝师这一次倒是出面了,亲自将软甲托到了杨二公子的面前,和声细语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还伸手托了对方两次,才许他俯下身去谢恩。
众人又看看杨国舅,这一次表情里多少带了些惊恐。
听起来,圣人和帝师对这二子的期望不是很符合人伦啊。
杨国舅看着表情也有些僵,但还是硬撑住了,一样欣慰地抬头,再咬着牙上下点了点。
他也看不透局势了。
帝师这些天只有险些被诬陷谋反那一天出过面,后面再没出现在早朝上,也没有在宫外露面;
因此,任是谁想分析一下这对久别六年的君臣如今的关系,都只有那一日的见闻可供参考。
至少从那次来看,皇帝和帝师目前看起来关系还算稳定……
但,也没有崇礼初年那样亲密……
若是小皇帝刚登基那会,哪还用帝师多说;
不及人从幕后出来,拿出画像那人就已经头着地被一路拖到外面的台阶底下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皇帝看过了一场闹剧只点点头,仅仅是不责备而已。
还有,再者,帝师并未官复原职……
这不是太能确定,但当时“本参军”的自称所有人都听见了。
沈厌卿说话不讨人喜欢,但一向严谨,说是参军就绝不会是长史,更不会是二品的少傅。
况且以众臣对他略带偏见的揣测,若是真重新收回了权势,怎么可能不提?
但又穿着新朝服……哇,事情还是太乱太怪了。
圣人把人从文州召回来,管控了几日,又不给实权,按说主动权尽皆在手;
可是今日又让帝师露面,还任其耍了一阵威风——或还是事关文州,不得不让帝师接管?
总之,谁也不肯相信圣人过了六年还会愿意自己被他人掣肘,因此对沈厌卿如今的地位一疑再疑。
同床尚能异梦,君臣争权又怎会和睦?
沈厌卿还能完完整整地出来转悠,已经是圣人仁慈心善尊师重道为天下人作表率而不顾自身委屈了——
今日君臣二人分别对杨家二子行赏,可不就是意见分歧的表现吗?
杨家长子行为跋扈,少管教,但与圣人自小亲厚,又有先太后的遗言护佑;
杨家二子则因此总在兄长的遮蔽下,虽然修身好德知书达理,但名气小上不少。
不能继承侯位,又没有官身,说没有不甘心绝不可能。
若能叫二人的位置翻转一下……
那恐怕谁办成了这件事,谁就能把手伸到杨家里去。
这可是大楚如今硕果仅存的异姓侯啊。
沈厌卿才回京城,势力基本归零,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偏偏还要和自己的学生掰一掰手腕。
若是为保全自身,做出如此背道之举,谁也不会奇怪。
但为什么陛下又允许……
还是说……
事情实在太过扑朔迷离,沈厌卿又是个不按常理做事的,其行为举止多有误导和隐瞒的意图;
就这样盯着的话,盯到明年也看不明白。
总之,被召集来见证这一光辉时刻的文武百官都越看表情越是沉重,连赏赐结束后说奉承的话都说不利落了。
大军必胜,但秋后杨家会如何,可就不好说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