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蜉蝣卿平生最重一个‘信’字——这可是你说的!”
崇礼七年三月初十, 忠瑞侯所领北伐军开拨,自德胜门出。
持虎符沿途调兵调粮,预计经一月左右到达北境茂州, 共集结二十万兵士。
兵部侍郎白蓉镜、御马监掌印宁蕖为督军,户部侍郎荆中和为执调特使, 紧随主帅车驾一同出城。
大军出城, 沿街戒严——这是先帝留下来的规矩, 出征时不许欢呼不许接受平民赠物,唯有凯旋时才能庆贺,怕的是仗还未打就浮躁了心气。
这也合理。
否则若是风风光光出去了, 被打得落花流水回来,那说的每句大话不都成了扎自己的回旋镖吗?
忠瑞侯杨戎生的金甲是圣人命人新打造的。
以当年的旧款式为基础,增添了许多新技艺,婉拒了帝师要为其添饰以珠玉宝石的提议,做成一派威风凛凛。
任谁看了, 都不会相信这位侯爷已经被朝中半数以上的人认为是有去无回。
荆中和出城前还在与白蓉镜偷偷吐槽:
不知道帝师是怎么想的,竟想出这种示好的馊主意。
即使是再不懂军事的门外汉,也知道盔甲轻便为上,绝不是贪图奢华而多做装饰的地方。
帝师就算是刚回京城,急着讨好杨家急出了火来,也不能用这么不聪明的手段啊。
再者,杨家可是先太后的母家,天然就与陛下联系得紧密, 又怎么会……
哦, 不对, 杨家正受着陛下猜疑,要被迫换主事人呢。
但即便如此, 就会选帝师这边吗?
奇也怪哉,怪也奇哉……
白蓉镜则沉思不语,看着一旁位置上放着代替督军太监的银顶三山帽,琢磨着这位同僚的去处,半晌才回道:
“帝师此举意图应当与你所说的恰巧相反。”
“奉德十九年后半年、崇礼元年整年、再加上崇礼二年半个正月,都是沈帝师掌权的时期,并未有过战事。”
“而当年先帝为圣人择取侍读,看中的又是德行文采。若说帝师不懂行军,确然十分说的通。”
但,常人有缺陷不足,往往竭力隐藏……
“帝师却刻意暴露,又纵任此事宣扬出来,是在向外界传达信号。”
“什么信号?……芙卿莫怪,我确实是没想这么多。”
荆中和想挠头,又想起今早头发梳了半刻钟才簪成最利落的样子,把手收回袖中。
“——他不会参与此战的决策。”
白蓉镜认真道。
若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擅此道,他也就会自然而然被排除在局外。
沈厌卿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结果,却仍然如此做,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放权了。
虽然这权力过了六年还在不在他手中已不好说,但昔日的沈少傅,如今的沈参军确实是放弃了争夺这一方面,完全让还给了圣人。
是好事啊。
白蓉镜是主张圣人与帝师关系和睦一派的,分析过后自然以为这是君臣商议的结果,因此心中偷偷满意了一番。
荆中和则爱分析局势,锱锱铢铢地整日计较着圣人和帝师谁胜一子谁输一局,到头来却还是无法解释:
声称帝师能与圣人争个平局,可是陛下又没有恢复帝师少傅的官衔,朝中又没有多少势力,帝师拿什么争?
到这时就有更多人不得不做更多揣测:
定然是帝师藏了什么手段或是把柄,竟能经久不衰,至今仍能起到制衡局势的作用……
北伐的事情不过问了,就一定会从其他事情上找补回来。
从哪呢?
荆中和从自己浩瀚无垠的猜想中醒过神来,看着自己另一边空空的座位。
“……他人呢?”
他指的是那位新升官的掌印太监。
早上见过一面,比白芙卿还年轻,新制的官服红得晃眼睛。
见人就笑,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不像是晓事的。
不知道圣人怎么选了这么个人来督军。
——不过听说宫里各种争斗更是阴狠残忍,能坐到掌印这个位置,理论上来说绝无可能是善茬。
白蓉镜不理他那显然又在多想的表情,只答:
“不知道。”
“说是城中尚有事情要处理,稍后追赶上来。”
……
宁蕖在东直门。
这一次全城戒严的原因不是沈帝师了,他却依然借了这个日子出城。
皇帝在德胜门箭楼遥望大军北上,不能来送自己的老师,只能于前夜大办了饯别宴。
沈厌卿每每想起学生那副不舍却又不敢说出口的样子,心中总是不忍。
姜孚自幼就懂事,从不令他为难。
但凡是道理明白的事情,绝不在其中多做多余的纠结,直达结果便是。
上行下效,朝中这些年依着这风气变化,消去了许多积弊。若人人都能如此做事,早朝的时长兴许能减去一半。
他也不愿离宫。但依荣宁的手记所言,若是再拖下去,实在是与等待衰竭而死无异。
鹿慈英不会骗他,这一程往文州,应当是确实能拿到解药。
至于顺带着要利用他坐镇文州稳住京城……罢了,一回生二回熟。
鹿慈英终究有自己的立场,护着一大家子人,也总要为同胞打算。
在朝廷上下的凝视之下保全一窝前朝余孽——荣宁在他身上压的责任,不比先帝留给姜孚的要小。
临行前晚,他睡在榻的内侧,姜孚侧着身看他,手中轻轻抚过他的耳垂。
毫无旖旎的心思,有的只是无比的珍重和爱意。
“……会硌么?是学生不好,妄念太盛,送的太急……”
那处耳洞已将将长好,但随意摘戴耳饰仍有再伤的风险,因此夜里也不会摘下。沈厌卿闭着眼,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松:
“会啊。”
他没有睁眼,却能感觉到姜孚紧张起来。他笑一笑,又接着道:
“毕竟,臣从前可是不戴着耳坠睡的——”
他知道姜孚想听什么,他也愿意说。
走过这许多路,拜别过许多人,最后竟只有在自己这学生身边才能得一夜安眠。
也是天爷对他这命贱之人到底留了一线生机,明明一切都早已走到了绝路,竟还有柳暗花明的这一天。
沈厌卿闭了闭眼,抓住姜孚的手,覆在手心之中。
他从前想死,后来又贪心,想得个善终;
想体面些,想留个不太难听的名声,想无愧无恼地下去见故人。
如今……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渐渐匀称,也猜得到姜孚在看着他。
见过明亮的日光,便不肯再历风雨;有了安心的归处,就不愿再离温巢;
他这样的人,向来最怕心中欲求增长,怕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怕对不起发过的誓。
但彼时彼刻,他竟想任性一次。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破土而出,应和着春日,与窗外的雨一同化开在夜里。
他是谁?
是未懂事即被抛弃的婴孩,是育幼堂收养的乞儿,是天家选定的奴仆;
是暗卫,是蜉蝣卿,是皇子的侍读,是新帝的恩师;
是权倾朝野的少傅,是辞京去国的谪官,是千夫所指的士林败类,是残害手足的无赦罪人。
他心意转过千万次,枕着苦恨捱过千万个夜晚,恍恍惚惚总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
只记得有光,有路,有颗赤子心被交到他手中。
他不能也不敢辜负,于是就将一切都倾注给对方。
岂敢期望回报?可是回报确确实实就在他眼前。
“陛下。”
“嗯?”
姜孚以为老师要说些什么,就凑近倾耳去听。
帝师却倾进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仍然亲密无间,仍然心无嫌猜,可是确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像今夜的细雨,与他们曾一同在屋檐下看过的每场雨都不同,仍然不耽误这还是他们一起历过的雨。
“等我从文州回来……”
回来要做什么呢?他们这对师生一起做了许多事,但仍有许多事可以一同去做。
沈厌卿不知该说什么,可是确实觉得得了新生。
有温热的眼泪将他的魂魄洗净,他就变得轻飘飘的,变得值得获得如今的一切,不必做鬼而能做真正的人了。
姜孚温和地接纳过他的所有情绪,不向下问,只轻轻亲过他的耳尖:
“嗯,学生等您回来。”
……
听过宁蕖的千叮咛万嘱咐,又见过了风采青过了六年成熟了许多的涕泪送别,二十二在皇帝身边,最后一个来临别赠言的就轮到了姚伏。
姚伏像是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他出门去郊游,语气也颇为不屑:
“……你倒是真招人喜欢。”
沈厌卿也敞开天窗说话,不与他闲扯,微笑道:
“权势若是握在你手里,你也一样受人喜爱。”
“眼见着师弟日日立功,只怕离那一天也不远了。”
“到时候取代了我,还要多劳烦你提携呢。”
姚伏听了“取代”二字,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没好气道:
“你只早去早回就是了。”
“说了要回,就得守信,完完整整回来。事情还要你主持,圣人也要你帮着。”
他说了这些,像是还觉得不够稳妥,抠着窗边凝眉思索怎样才能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分量些。
沈厌卿也不急,就气定神闲等他。今日久违的精神好,多聊一会也无妨。
姚太从敲敲窗边,又扯扯帘子,终于从脑子里的某个缝隙挖出了那句话。
或是因为距今太过久远,连带着他说出的语气也变得不稳重了些,令沈厌卿恍然间想起了他们还真是师兄弟的时候。
姚伏盯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师兄,一字一句道:
“蜉蝣卿平生最重一个‘信’字——这可是你说的!”
第82章 除却帝师的安全,其他的一切都不值得考虑。
现如今, 京城与北境的布置已经很完备了:
皇家暗卫接管沈家的情报手段,与原有的监察线并行,负责各处查探搜集;
再由姚伏带人, 对惠亲王残部进行搜捕,刑讯后立刻正法, 不留风险。
余霜则正适应着柳矜云留下的势力。圣人与先太后也没有提出交流, 似乎暗中早已约法三章, 不互相干涉对方行事。
眼下看来,倒是最急不得而放的最长的一条线。
当年惠王势大,府中门客无数。虽然表面风光, 内里难免良莠不齐。
明子礼治府严谨,但终究没有百手百眼,管不过来那许多人。
再者,惠王的威势多借依于秦家;没有朝中数十位秦家重臣支持,也就没有惠王当日的威风。
因此, 既接受了这份外来的好处,自然也就不得不承受其带来的烦恼和苦果。
无论惠王愿意与否,秦家对惠王府的渗透比在朝廷更甚,且几乎难以分辨得出——时日一长,人与人之间都混的面熟,难免就产生了许多新的勾联。
按照讯问出的供词,王府中许多人在惠亲王新死之时就立刻投了秦家,隐藏起来。
虽然后来有帝师的势力竭力搜捕, 但秦家一向善于谋算和隐蔽, 加之帝师又在重伤休养之中无法亲自带人;
到最后, 依然有着许多遗漏和误差。
这些人被重新安插到各个角落里去,韬光养晦, 成为那庞大世家布下的一枚枚棋子。
谁也不许冒进,谁也不许声张,只等着最后网织好的刹那,一同掀起幕布。
京城、北境、文州;
帝师、忠瑞侯、鹿慈英。
南北三地三人,同时被拉到了棋局上;
应对之人只要有半刻犹豫,只要做出哪怕一次的错误判断,结果就是万劫不复。
姜孚却只用一个字就破开了这天罗地网:
“信”。
这位年轻的君主从不曾辜负其父在他名字中寄托的期望,收起了一切不该有的猜疑;
在辨清形势后,选择给予他人完全的信任。
相信慈英教首领的遥遥来信,相信自己亲舅舅向来忠于朝廷,也相信阔别六年的老师不会相害于他。
说来简单,做起来何谈容易?
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手中握着最高的权力,自然而然就会担心他人来抢。
先帝给了自己儿子这样贤良的期望,自己却在此道上颇为不顺。
当年开国时一同打下天下的功臣,少有不比他早成了黄土的。
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谁又有办法呢?
谁靠近他,谁就不能不被猜疑:
有什么目的呢?期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倘若我与你交好,你却盯着我的位子怎么办呢?
人与人间的猜嫌要被挑起来实在太过容易,甚至都不需要下什么心思;
以至于到了今日,这一切都被当成了理所当然。
圣人只是选了忠瑞侯做北伐军将领,让他带上两个儿子,那几百名站在朝堂上的朝廷大员就都乱了阵脚,认为一定有人有去无回;
沈厌卿也只是平平常常露了一面,就被所有人认定了其意图争回权势与圣人分权。
纵使开口解释千万次,人也只相信自己心中的定论。
相反,知道了其中的道理,就可顺水推舟,什么也不必去做。
只做事,不多加解释,任他们去猜,任一切自然发生。
也难怪尊贵的人苦恼就多。
他们叹一口气,世上的忧心事就都找上门来。
因为所有人都盯着他们,揣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沈厌卿承受过那种目光,自然也知道那目光有多灼热。
或是忌讳,或是畏惧,或是敬慕,或是臣服。
千百双眼睛,千百种心思,日夜嘈杂,不许他有半刻安歇。
他能退下来,他能躲,但姜孚不能。
他的学生似乎天生就有种异于常人的能力,适应这凝视适应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不仅能令所有人都不敢多做一件多余的事,还能将这目光适时引导到他需要的地方去,促成他需要的结果。
如果只是窥视而不敢做出不利的行为,那就等于没有窥视;
如果其他人畏惧这样的聚焦,那就用这聚焦令他们在战战兢兢中屈服。
帝王要做的不是万事亲力亲为,而是如引水般引导事情的发生;
役使人心,谋算大局;
敌人抱持大逆不道的妄念却不敢轻举妄动,臣子揣度他的心意却不敢做出不符合他心意的事;
所谓鸣琴垂拱,即是如此。
……
沈厌卿披着薄被,昏昏欲睡。
车里没有焚香,外面下过雨的泥土味儿能直接飘进来,让他心中轻松许多。
一直如跗骨之疽般缠着他的疲倦和疼痛,似乎也在这微凉的天气里缓和了些。
出行前几日,姜孚命人精心改过车中布置,处处软垫,座位比床榻还要柔软舒适;
车内空间大的出奇,几乎可说是房屋该有的此处都有,
这一行更是前后都有卫队,许多披香苑宫人随行,声势颇为浩大。
沈厌卿本在担心,自己刚在朝堂上大肆斥责了提议重视文州之人,就又以如此架势前往文州,是否会显得像是心虚弥补之举。
皇帝却正色道:
除却帝师的安全,其他的一切都不值得考虑。
朝臣的心思他是摸的再清楚不过的。
事关文州事关帝师,又事不关己;
他们都恨不得亲娘给自己少长了两只耳朵少生了两只眼睛。
没有点他们参与,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多言。
除此之外,贴身侍候护卫之人更是一再挑选。
接帝师回京的宁蕖和杨驻景都随军前往北境,不能参与;
二十二必须留在皇帝身边,只得给他选了一支轻巧精锐的队伍暗中保护;
姚伏虽然了解他,交流亦是再方便不过,但京城正是紧要的时候,都需要他那双眼睛,无论如何也走不开;
除开这些,又要有武功在身,与他有旧交之人……
看似已经排除了所有在世的活人,实际上竟还有一个选择:
——沈家家主,沈殊。
沈厌卿坐起身,掀开窗帘一角,看了看外面的新绿。
丰荷见他醒了,就小步靠近过来,恭敬道:
“方才二小姐来过,说等帝师醒了,想见一面。”
沈厌卿心道:
沈殊已在家主的位置上坐了七年,按说是无比稳妥了,人人见她都尊一声“沈家主”;
如今来报上名,却用的是昔日“沈二小姐”的名号。
丰荷伶俐,不会不懂其中关窍,那这称呼就是刻意保留下的。
沈殊这一次见他,不是作为沈家家主与他这帝师谈公事,而是作为小辈来拜见叔父。
沈厌卿思忖了一下,理了理衣饰,颔首道:
“让她过来吧。”
……
车驾前进的速度未缓,后面的卫队却有两匹马并辔向前,直至堪堪赶上马车门才减速。
沈殊将手中缰绳递给随从,一翻身便离开座位,挂在马鞍半边;
又一踏步,跨过中间,稳稳当当迈进门里。
她一身劲装,进门便屈膝半跪,抱拳道:
“不肖侄女沈殊,前来拜见颐叔!颐叔身体可好?”
声音清脆,却又沉稳。
沈厌卿见她鬓边没有珠钗,便猜到是留了雁姑在京中主事,暂代家主之权。
又不免失笑道:
“好与不好,你难道还看不出?——快些过来坐着,都是自家人。”
沈殊一顿,并未动作。
沈厌卿面上笑容不变,却将语调沉了沉:
“还是殊儿怪罪我,夺了你们的权?”
“那颐叔倒要向你们请罪了。”
“颐叔”这个称呼还多有些说法。
平常唯有同辈才能称字以显亲昵,而沈厌卿在联宗时,却是做了沈殊等一群小辈的叔父;
因此依照常理来说,绝不能称他字中的这个“颐”字。
但或是为着与下一辈亲近,以达成扶持新家主的目的;
沈厌卿到沈家去时,竟主动给出了“颐叔”这样一个有些不上不下的称呼。
若是今日闹翻了脸,这词中的亲近之意倒是成了讽刺。
沈厌卿抿了抿唇。
谅她们也不敢。
沈殊面对帝师的诘问,依旧神色平稳,不卑不亢道:
“沈家能有今日,都是多亏了颐叔的扶持。”
“没有颐叔的引荐,沈家就不能得陛下青眼,更无缘为陛下效忠。”
听了这两句,沈厌卿脸色略缓和了些。
“至于……”
沈殊顿了顿,想了想,似乎为接下来这句话措辞很是困难。
“沈家主动交出去的东西,就不会要还。只要陛下和颐叔信任,沈殊无论以什么身份去做事都一样。”
这便是一再让步了。
沈厌卿越听她说这些,越是看见了自己当年仍在允王府为侍读时的影子。
于是他放柔了些语气,温声道:
“我不能全然作保。但事情结束后,总不会让你们为难。”
这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再多,可就是自大到要替皇帝说话了。
沈殊改单膝跪为双膝,要叩头,却被丰荷得了示意扶起来。
于是她也就矜然站稳,恢复了许多从容不迫的气度:
“侄女听说,从前发生过金乌发狂,炙烤万物的惨剧;”
“那时世间还没有完全脱离混沌,也没有人,只有神异的兽类勉强求生。”
“无论是迅疾如电的,或是身躯比肩青山之大的,都不能在火中存活;”
“却有一种小兽,打洞刨土钻入地下,避开焦土。长期不能见光,久而久之竟失去了眼睛。”
“但其确然成了存活下来的上古之物。”
“沈家也是如此。只要能延续下去,折肢也不过是小事而已。”
沈厌卿凝视了她半晌,忽然道:
“你这衣服料子不错。不知用了什么技艺,竟能让深兰中泛银光。”
“改日介绍与我,我叫人裁了,给陛下做两身新衣裳。”
第83章 “‘厌卿’……这世上究竟有几个人,能真正满足呢?”
沈殊表情一凝, 语气中带了些慌乱。
“圣人万金之躯,岂能与殊一介草民穿一样的料子?”
“颐叔若是喜欢,殊即日就遣人将库存都送进宫, 从此再不穿了。”
沈厌卿则微笑着平静看她:
“你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你与陛下都年轻,穿鲜亮些总归是好看的。”
“你是我的侄女, 陛下是我的学生, 同一辈的人, 合该互相照应。”
“对吧,殊儿?……过来坐吧。”
听过这几句话,沈殊的神色更加拘谨了些, 行为举止比之刚上车时收敛了不少,几乎说得上是乖巧。
“侄女不敢。”
她小声答道,说的是不敢受圣人的“照应”。
沛莲送了茶上来,沈厌卿担心颠簸,就接过来拿在手中。
沈殊接过, 却不喝,只认真盯着自己这位叔父的一举一动。
沈厌卿也不看她,只低头看着盖碗中的茶叶:
“莫要看了,我和从前相比已经有了许多不一样;你如今再学,恐怕要学偏。”
沈殊的目光仍然毫不避讳:
“不。在侄女眼中,从颐叔这儿仍有学不尽的事。”
“近些年来颐叔不在,我一人治家;虽然能推着一切正常运转,终究是十分勉强。”
“不像颐叔, 无论身处何境何地, 总能举重若轻……”
沈厌卿看向她, 打断了这句话: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过的也并不轻松啊。”
明明只是平淡寻常的语气,沈殊却陡然睁大了眼, 好像一直以来相信着的什么东西碎了似的。
“您……”
她语气中尽是不可置信,对此事的反应大到了夸张的程度。
自她见颐叔第一面,这位年轻的新长辈就从未说过一个示弱的字;
无论多么离奇多么险绝的事情,在他口中绝没有过无法完成的。
权力从他手中流过,投下令人心悸的阴影,塑成新帝无比的威望;
令年轻的或是年老的、卑贱的或是尊贵的一切人,都既畏惧又渴求,心甘情愿地成为被权势驱使的奴隶。
这样的仰慕渐渐生长成一种接近疯狂的情绪,好像只要模仿了他的样子,他的手段,就能成为他那样操纵人心的胜者。
可等他退去一身荣华,满面病色地靠在椅背上,眉眼间都是疲惫和厌倦,沈殊似乎也就不得不承认——
所谓的无所不能的帝师,终究也只是人。
或许他年少时有燃不尽的斗志,敢杀死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劈开所有淋向他或是他的学生的风雨,坦然接受一切的诋毁和爱慕;
可是不知是什么融化了他,让他不再持着利刃对人,让他竟开口承认自己一直以来的疲累,承认自己也有无能为力之时——这是件坏事吗?
沈殊心中掠过千万句话,又抛开了千万句,最后只得了一句有些艰涩的:
“那倒是要恭喜颐叔了。”
沈厌卿满意地转过头来看她,神色欣慰:
“殊儿一向聪慧。”
不愧是他选择的家主,交流起来就是轻松,许多话不必点明就可跳过去了。
他曾经可做引路的灯,可现在他的意气消磨尽了,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到了竭尽的边界,该休息也不得不休息了。
所幸他已有了归处,不必做飘摇四野的幽魂。
“等这一程从文州回来……”
马车的速度忽然减缓了些,沈厌卿察觉不对,止住了后半句话,等人回报消息。
沈殊则一手按在桌上,弓身绷紧了精神,随时准备去取武器。
很快朝西的车门外传来禁军卫队的高声汇报:
“回沈大人!是有人拦车!”
“是什么人?”
沈厌卿的声音依然平静,像是对这突发的意外早有预料。
沈殊则已无声起身,从墙上某处暗格翻出一把弩抄在手中,绷弦上箭。
“只一个人,说他是……”
“秦家的人。”
车马速度越来越缓,终于完全停下。门外的声音虽然顿了顿,但不曾有迟疑。
关于秦家的问题,所有人出行前就受过叮嘱。
此时只要帝师一句话,那不自量力孤身来拦车的人就会被万箭齐发射成筛子,甚至都不需要回报京城。
沈殊已贴在门边了,凝眉抿紧了唇,只等着冲出去。
沈厌卿却朝她摇摇头:
“不要开门,叫他到东边的窗下来吧。
……
“帝师果然心善,愿意见我一面。”
窗未开,窗帘也未掀。窗外之人要说出这样的话,还真需要些热脸贴冷屁股的勇气。
沈厌卿听这声音年轻,,心下做了些初步判断。
“你也是个有胆的,这么多刀剑指着你,你不怕?”
他并未给对方回答的机会:
“你说你是秦家人,秦夫人是你什么人?”
秦家内部姻亲关系很紧,能出面主事的少有血缘远的。
“我在家中行二,秦子夜是我的姑母。”
“哦?你姑母一向可好?”
姜十佩的母亲借着恩宠最盛时从先帝处讨来的承诺,在惠王死后竟毫发无伤地回了秦家,据说被高高供奉起来,一切照未出阁时伺候。
“姑母一切都好,秦涬代姑母谢过帝师的关怀。”
沈厌卿坐在窗下,越听只越觉得自己耐心有限。
“哪一个字?”
窗外的声音却依旧明朗,毫无扰人的自觉:
“我的名字么?”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李青莲的诗,帝师一向也很喜欢吧?”
沈厌卿垂眸,冷冷哼了一声:
“如此大的寓意,倒是不知道你压不压的住。”
他的敌意已经释放的很明显了。说对方的名字压不住,也就是在咒对方短命;
若是脾气差些,或是目的没有那么明确的人,或许早已掀了桌子了。
来拜会的秦家人显然属于后者,耐着心回道:
“我的名字算什么呢?”
“若说到宏大,帝师的名字才叫人仰慕呢。”
“‘厌卿’……啊,并无冒犯您的意思,涬只是想要借来感慨一句:”
“这世上究竟有几个人,能真正满足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您想要歇下来了,难道就能够么?”
“可惜您数年忠心耿耿……古往今来,有几人能从这风云中全身而退呢?”
秦涬的声音渐渐升高又变轻,到最后竟成了种吟唱似的声调;即使如此怪异,仍然不让人觉得奇怪。
沈厌卿闭上眼睛,以示摒斥这些歪道邪说。
“这里都是圣人的人……你确定你远道而来,只是要与我说这些?”
他只要一在语气中加上了些不耐烦,就能听见外面的弓弦绷得更紧的声音。
姜孚派来的这些人训练有素,使用起来就像动用自己的手脚一样轻便。
外面那个秦家人的生死,此时只在他一念间——
秦涬笑起来:
“如果您愿意,您最好现在就赐死我!”
他的语调扬得更高,心情似乎更加的好起来。就好像被数不清的刀剑指着,反而叫他兴奋。
“否则,若是放我走了,圣人不知要如何想……”
窗子里静下来,许久没有回话。
“我听说曾有一位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再严重的病痛都能治好;”
“他却说他的哥哥医术更高明——因为其看似只会医治小病小痛,却是在疾病发展严重前就解决了。”
“还有人为这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治未病’。”
“世上有如此医术的人稀少,可惜其医术太过精道,反而不得声名,比不过将病患养到严重才治的‘庸医’……”
“可见这人呐,也并不是越聪明越好。”
他近前一步,抬高了手搭上窗框:
“您看——”
他的话语戛然而至,因为窗板猝然翻开,狠狠擦过他的额头。
窗帘被唰一声抖起,沈殊的弩箭尖牢牢抵在他眉心。
这仅比自己叔叔小了十岁出头的沈家主,此时踩着窗框,毫不收敛地外放着怒火和忌惮,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每一个字:
“退、回、去。”
“我手上这把是最硬的弩,穿过眼睛还够把你钉在地上,你敢不敢试试?”
秦涬一向游刃有余的微笑僵了僵,松开了手,竭力装作无事地往后退出几寸的空间。
“不要这样,沈家主,凡事都是要商量的,动武可不体面。”
他又扬高语调,以示对车内的另一人说话:
“沈大人——这就是您能如此放心的倚仗么?送她入宫?”
“沈家主今年二十有一,虽然比圣人大了一岁,容颜却很姣好……若能有您举荐,确实不愁门道呢。”
车里却悠悠飘出一句:
“那是你们秦家才会做的事。”
即使窗开了,为了保险,沈厌卿也不愿顺着好奇去看对方哪怕一眼。
听着如此明晃晃的离间,更是连理会也懒得理会。
他余光看见沈殊像是没听见这句无聊之语,神色动作都不曾有过半分懈怠,心下十分满意。
左右沈殊方才也误会了,不如一同说清。
“——沈某还没有沦落到要靠小辈的地步。”
不用听秦涬说完,也能猜到后半句。
不过是说,猜到他会为了放长线而不打草惊蛇而放人走,但这场交谈落在皇帝眼中却不一定是什么样子。
不论皇帝是否愿信解释,他这旧臣正要远离京城,也不得不为自己多打算……
因此秦家笃定,只要这短短一面;
无论能否见面,能否到近前去,君臣间一定会滋生些猜疑。
笑话,毛还没长齐就敢来挑拨他与姜孚的关系。
这些人几年前在明子礼身上栽了一次,见了他这明子礼的同门竟还敢如此托大,也难怪不成气候。
若是连这点信任也没有,他怎么能安心第二次前往文州?
“秦二公子,请回吧,辛苦你白来一程了。”
卫队涌上来,以各式武器逼退了这不速之客。
秦涬从一连串表面上的失败中缓过来,仍在笑着:
“‘白来’与否……”
沈殊却将弩一抬,高声喝道:
“把他的嘴堵上!休要让他再妖言惑众,烦沈参军的心——!”
第84章 “……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
终于安静下来了。
沈厌卿被方才的喧闹吵得头疼, 一直要绷紧精神计较如何回应,对他此时状态的消耗也太过了。
沈殊合好窗户,窗栓落下时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又细心理好窗帘, 卸下弩上的力道,放回暗格。
这时候她脸上才显出了些年轻人的羞涩, 脚步放轻了许多, 坐回小桌的另一边。
“原来您并未打算……是我多心了。”
沈厌卿并不在意她提到的那件事, 只揉着太阳穴:
“二十二管不过来那么多,到最后沈家总还是会回到你手里。”
“你只要忠心做事,就不会出岔子。”
沈殊露出些欣喜神色, 又觉得太过,敛了敛:
“那……”
按她之前的推算,圣人的后宫向来是各家族争夺权势的手段之一;
往后无论杨家秦家,都总要想办法送人进去,既作礼物, 又作眼线。
与此相应,帝师也需要于此建立自己的一方势力;
因此她这些日才担惊受怕,忧心权力离手的下一步就是被迫嫁入皇家,空对一辈子宫墙。
如今误会解开,她心中的石头也终能落地了。
颐叔方才说不靠小辈,不用她——那会是谁?
虽然如此算计实在不好,但说不需要这份力量的话,实在是过于自大了。
要体面归要体面, 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颐叔看穿了她的心思, 斜斜瞥了她一眼。
“唉。既把你当了自家人……”
一向杀伐果断的沈帝师竟顿住了, 犹豫要不要向下说。
沈殊当即做出一副颐叔不愿说她也绝不强求的模样,然而终究难掩兴趣, 不自觉地坐直了。
沈厌卿抵着唇思考了半晌,认真措辞;
与他谈论正事时不同,沈殊见到他这幅神态,反而莫名想起了刚才扭捏说话的自己。
她往前倾了倾身。
却听她这年轻的叔父忽然丢下一句:
“……你知道我如今在宫中住在披香苑吧?”
语速极快,像是这句话说的慢了一点儿就要烫伤了唇舌。
沈殊一愣。
当然知道,之前雁姑还去拜会过,在那同时见了圣人和帝师……等等。
这句话一放在这,就显得旖旎起来,容不得她不多想。
她再咀嚼过话中深意,试探问道:
“颐叔是说……”
这一次轮到她看穿对方的故作镇定了。
原来也不难——或者是因为颐叔真的从未打算过要瞒她。
这一回宫中就住了十几天,婉拒了她所有回沈府的邀请的叔父,此时竟半掩住脸,耳尖飞起一道可疑绯红。
“……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或是因为在家主这个位置坐的太久,太习惯于权衡利弊了。沈殊震惊过后,心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
对沈家来说是好事啊。
……
风采青披着薄被,把自己卷成个卷儿,坐在卧房门前的台阶上。
他没什么心思侍弄花草,院子里至今还是只有他刚入住时亲友送来的树;
长得已很高很茂盛了,可惜不结果子。
晚风还是很冷的。
他拉紧了身上的被子,缩成一团,使他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台阶间本就长着的一棵草。
月亮高高挂着,还未到全圆满的时候,却亮的让人心惊。
一抹云也没有,也没有虹色的光晕;
那皎皎玉盘的光辉像是从九天之上破空而来,要直直穿入人心。
风采青就这么仰头望着月亮,冷光似水,流过他的眉间,融进他的鬓角。
倘若这颗心是全然剔透的,就任月光穿梭而过又能如何呢?
他正怔怔出神,屋檐上翻下来一道深色身影,落在他旁边,蹲的稳稳当当。
他有些冻僵了,就很缓慢地转头去看,是二十二。
暗卫们的头发原来都是很短的,最多也就能够着肩,再多就要影响行动。
先前二十二插那一头花,都是借了别的道具垫片,临时打扮起来的。
若是现在来看,这小姑娘的头发在自然状态下是颇为蓬松的,还带点微卷,令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更精神。
风采青已对她这不递拜帖就窜进人家里的行为渐渐习惯了,也不惊讶,只拿眼神问她要做什么。
二十二比了个手势,脆声道:
“没大事,正常巡查而已,不要担心。”
风采青点点头,见她说完话也不走,反而像是安心坐下了;
思忖了一下,还是问道:
“我去烧点水泡茶?”
让人陪他在青石台阶上坐着,可不是正确的待客之道。
二十二摇头,于是风采青又想起来,她们不能在外面吃东西。
所以他也只好不再说话,两人并排坐着,看着阶下石缝里正在风里摇着的一株野草。
不高,叶子圆,花也圆,颜色亮得灿烂,黄金钱儿似的;
有两根细长须子似的细茎,顶着两颗红色小珠伴在旁边,更显靓丽鲜艳。
夜露凝在草叶上,在叶尖垂成润泽的一滴,悬在那儿;
因为沾了叶子的绿色,看着像粒深色的翡翠。
“这是决明么?”
“……不是吧,决明秋天才开花呢。”
他们偶然对话了一下,又很快静下去,没了话题。
白日里太忙了,忙的脚不沾地,连转个身的工夫都没有。
此时此刻能这样停下来发一会呆,也是难得。
风细细地吹着,又浅又淡,又薄又软,像个梦。
……梦?
风采青忽然出声,低低道:
“我方才又梦到他了。”
他做了梦又醒来,再睡不着了。所以才三更半夜卷着被子,蹲在台阶上看月亮。
二十二浑不在意道:
“谁?”
“你前辈。”
二十二想说句“我前辈多了去了”,又想起眼前这可怜书生确实只认识其中一位,那份交情还以一种常人眼中过分惨烈的形式收场。
一想到这些,她语气就不由得语气软了些:
“噢?他们的魂魄倒是都很硬的,回来转转也不奇怪。”
“我不急着走。你梦见什么了?”
她话一出口,就见风采青蹙起了眉,好像要讲个很长的故事,顿时有些不耐。想了想,又压下去。
风采青慢慢开口:
“我梦到——外面春景绿的很新,风很暖和,草也软;”
“我坐在这儿,他从门外进来,一身翠蓝色,笑着问我:”
“——‘一年中有几季?’”
二十二猝然警觉起来:
“你如何答?”
风采青眼神中多了些迷惑之色,像是对梦中细节记不甚清了,但又不肯停下,只竭力回忆着。
“有……一季。”
二十二几乎是从台阶上弹起来,站直了,深吸一口气才克制住自己没去揪对方的领子。
她缓缓转过来,缓缓俯身,在风采青脸前投下深深阴影,表情晦暗不明。
“哪一季?”
“春。”
风采青不再犹豫了,抬起头与她对视。
“永世不竭,无穷无尽的春。”
好像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被从心口捞出去了,再也不坠着坠着地疼了。
他连对自己说了什么都无知无觉,只觉得畅快,又觉得凉爽。
身上那种缓慢蔓延又无法切实触及的的热渐渐消退了,被他抛到脑后;
让人战栗的寒冷也变淡消失,不再与他的困苦烦恼纠缠。
他既不想吹风了,也不再需要窝窝囊囊地裹着被子。
他只是从心所欲,扬起脸,发自内心地做出一个微笑。
彼时彼刻,他感觉到自己就像飞向广寒宫的姮娥那样轻盈,像月中的玉兔那样轻盈,像婆娑的金桂影子那样轻盈;
世间的一切都披上了水晶帘,流光溢彩,清澈透明;
既鲜亮,又干净,不曾有过一点儿龌龊缁磷。
好像只要他睁开眼睛,就能看清任何一人的心——
为什么二十二竟不向他祝贺呢?
这天家的刃,圣人的眼睛,他旧友的后辈;
只是拧紧了眉毛,咬紧了牙,紧张又嫌恶地盯着他,伸手来翻他的眼皮。
她凑近了仔细看过,就恨恨收回手,屈起拇指食指放在唇边。
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哨划破了夜幕。
……
直至被押进宫门,连着被褥捆成卷一同塞进太医院时,风采青还是懵的。
太医们忙着给他诊断扎针灌药,还不忘分了个年轻的过去奉承二十二判断及时处理利落,给他们省了不少心。
二十二拿他们这的好茶水洗了三次脸,漱了三次口,急着要去面圣;
临行还不忘回头指着他鼻子骂一声:
“典型的癔症!”
“没心眼子的东西,中毒了还当是好事!险些把姑奶奶的命一起搭上!”
“要真让他们得了手,成了气候,我上哪儿给你找活人去!“
风采青尚未搞清楚情况,只听出不是好话;
于是扭脸避开了递到嘴边的药碗,弱弱补上一句:
“在下岂是那种人……”
二十二不理会,啐了他一口,跑出去了。
风采青苦笑。
要不是二十二那一声响哨,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家墙角屋头上藏了那么多人。
连吃食带日用的事物,都被翻了个底掉儿;
二十二一边让人捆他一边晃他肩膀,只差要上两个耳光把他抽醒。
院子里也翻得乱七八糟,要找是什么不对。
二十二跺着脚骂人,说天天眼皮子底下看着也能出事;
被骂的其他暗卫也不敢吱声,只能加快速度,飞速检查过一样又一样。
年轻的小太医给他端了杯水漱口,好奇问道:
“既然风大人被保护的这么好,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风采青看着二十二方才洗脸的水盆,心下泛起些担忧。
虽然处理及时,但会不会……?
他抿了抿唇,答道:
“是井水。“
第85章 他信得过老师,老师也信的过他。
皇帝听过暗卫首席的简明汇报, 只问了一句话:
“听说你呷了一口那井水,要不要紧?”
暗卫中一向是等级越高的越不畏死,首席看下面人没用, 自己亲自把风经历那的东西尝了一圈才辩认出是井水。
二十二眨眨眼答道:
“我吐的很快,没影响的!再者就那一点, 没多少东西——”
她还没说的是, 耐受毒物的训练她们自小就做, 绝不像风采青那身子骨弱的,一碰就倒。
姜孚点点头,低头看向方才呈上来的地图。
二十二做事很快, 一个时辰不到已经都安排下去了。
整条街的水井都被封上,一一摸排;
邻街的也正在查,等天一亮,刑部的人就会上门接手。
安芰给二十二搬了把小椅子,她也没逞强, 高高兴兴坐了,絮絮叨叨讲起来:
“这秦家也是群没出息的!”
“八百年前就没人服散了,竟还敢把这糟粕偷偷传到现在!”
风采青中毒后发热又畏寒,瞳孔发散,言行异常有幻觉,是因为什么一看便知。
最早的负责盯梢的暗卫发现异常后,未敢轻举妄动,而是传信向上, 请首席来查看。
二十二确认过后, 为了防止风采青毒效进一步发作, 再出什么幺蛾子,直接叫人把他捆成卷儿, 让车拉进宫里去了。
不知道风采青此时被太医们一边查着医书,一边押着遛圈儿模仿“行散”的时候,会不会谢她谢得牙痒痒。
二十二心想,这也怪不得她呀——当断则断,若是当时没制住风采青,让他做出了什么自伤的举动,那才算失职呢!
安芰适时添了把柴:
“是啊,本来就屡禁不止,而今更是拿出来当毒药用,意图谋害朝中官员……”
所幸是加在水中,一再稀释,又发现及时,风经历的情况还算容易解决。
缓一缓,吃点药,养一养也就差不多了。
姜孚摇了摇头:
“下毒之人并非想让他死。”
既然对面知道他们重视风采青,自然也会清楚,这一次意外之后他们对风采青的维护和看管只会更严。
今夜之后,谁要是再想对这位御史台的六品官员下手,就是要打圣人的脸。
暗卫能失误一次,绝不可能有第二次疏忽。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二十二,二十二立刻会意道:
“都安排好了!御史台有临时住处,可以拾掇出来;全养好前,就让他在太医院待着——”
要是敢对这两个地方再下手,那就一下凑够撕破脸的理由了;
大可以带着禁军,直接去把秦家荡平——虽然他们狡兔三窟,未必抓得住所有人。
她皱了皱圆圆两道眉毛,和自己的主上一同推断起来:
“往前没事情,往后也没人动得了他了。再算上我们发现的晚的可能……事情的关键,只在这几日。”
究竟是什么事情?非要让风采青无法思考以致陷入沉默才行?
或者,逆转过来想,对面能下手的游离在外的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人?
姚伏是个扎手的点子,去动他不被玩死也就算幸运了,更何况他此时还住在水泼不进的忠瑞侯府;
雁姑在沈家,万事也都小心;余霜在帝后陵更是安全……
二十二叹了一口气。
让风采青在原位不动,本是就为了保护他,不显得他特殊,也不招人注意。
结果秦家竟然真敢下手,一点体面也不给双方留。
在京城的水井投毒,隔几条街可就是皇宫,有几个脑袋能担得起?
她背后有另外的暗卫进来禀报,她脸上一喜,还以为是查出来源了,探身要问;
却听她下属说:
“抚宁驿的急报。帝师过驿后遇秦家秦涬拦车……”
圣人的脸色顿时黑了下去,大概是对“拦车”二字有些不太好的印象。
二十二急忙问道:
“挥退了没有?可还安全?帝师可有受到惊吓?”
来禀报消息的暗卫摇摇头,奉上一张东西:
“具体过程、对话,都在此处了。”
安芰走上来接,二十二却突然喝了一声:
“等一下!”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递东西的、接东西的、等着看的,都是一愣。
二十二站起来,手垂在身体两边,不自觉搓了搓指尖;
她有些迟疑地抬起眼睛:
“我知道轮不到我说,主上就当我是多嘴……”
她微微侧头,极快地用余光瞥了一眼那张呈上来的东西。
“这些天帝师是如何操劳的,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头了。您也不会忘,我知道。”
“无论这上面写了什么,说了什么,藏了多少我看不懂的隐晦东西……”
“二十二都期望您千万小心,不要中了他们的离间。”
她说的很慢很慢,却没有停顿过。
圣人和帝师的关系,本不该她来置喙;
但她总是难免担心——这并非不放心她主上的品格,退一万步来说,她也不能够算在局外者清的范围里——而是她的前辈们就是如此教她的:
只要不能确信帝师变心叛变,他们就得护着帝师。
君臣同心,最为重要。
皇家的暗卫们除了整体出生入死地给皇帝卖命,还得不忘回头协调一下二人关系。
也不知道初代的首席定下这规矩的时候,是有多少用不完的闲心。
她低下头,没等来想象中的训斥,反而听见圣人和蔼对她道:
“我记得了。”
“有你这样的下属,是我和老师的福分。”
二十二闻言一怔,低身行了一礼,不再说话。
皇帝看过了记录,递到一旁烛火上烧了;
灰烬竟是一整片金红,又很快凉下去,落在桌上才碎开。
“手段低劣,用心却险恶。”
看似挑弄人心尽在掌握,可是只要被挑拨的二人不离心,这些手段就成了跳梁小丑的无稽之谈。
唯一让人烦躁的是秦家手段的一贯风格:
若是事成,他们则占尽先机;
若是不成,他们亦无什么损失。
泥鳅一样,抓不住手,只是令人白白恼恨。
不过与帝师说了几句话而已,帝师又没有降罪,能将人如何呢?
可是如果帝师听了进去,或是消息传进宫里,令圣人起了疑心……那帝师也就不得不想着些要自保。
最让人无力的便是这猜疑扣成了一个无解的环;
谁也不知对方会如何看待自己——不知对方是否猜疑自己,也不知对方是否会因为怀疑自己猜疑对方而不得不为了防范做出危害自己的举动。
裂隙一旦产生,就再无法修复如初,只会如山崩一般一直扩大下去,直到彻底分歧。
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态,给了秦家一次又一次蹦跶的勇气。
秦家此前都伏于暗处,今日竟于京城京郊两处同时现身,唯恐不够招摇。
对风采青下手,是在点明他们了解了皇帝的布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姜孚沉下心想了想,忽然问了个与先前貌似无关的问题:
“殷楣如何说?”
二十二回道:
“主上算的准,刑部正是殷侍郎在值夜。”
“他说手上的案子在忙,走不开,让他同僚去查此事。”
姜孚点头。
其他不论,朝中官员中毒如此大事,其中定有一层目的是引开聚集在前几日员外郎欺君之罪的视线。
殷楣不受算计,拎得清此时不是抢功分心的时候,做事倒是稳妥,回头要加赏。
天牢那边也加派了卫队,以防万一有人劫狱,也算是个不抱希望的守株待兔之举。
处处都要算到,事事都要留心。
姜孚垂下眼,盯着奏折上新干的朱砂墨迹。
如果是老师在这里,会怎么做?
敌人要迷惑自己,不能让他们轻易看透……
他手中能调动的势力很充足,不会输,只是要他决定指到哪里去。
如今的形势已经比奉德年好了太多。没有身居高位的秦姓忠臣,秦家没有办法以权势抗衡皇权的威压。
京城、京郊、还有……
皇帝抬起头,神色间多了几分笃定。
“安芰。”
“奴婢在。”
“将你的旧拂尘给宁蕖送去一柄。告知他,信鸟两日一回,不要有拖延。”
“是。”
“若出了什么大事,叫他与舅舅商议,必要时可直接决策——倘若有人作奸犯科,无论身份,一律军法处置。”
安芰愣怔一下,琢磨过这两句话里给宁蕖赋上的权力,还是有些担忧:
“陛下,宁蕖毕竟年轻……”
他了解宁蕖不假,但人手中一旦握住了权柄,就得有极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
去北境那样远,他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皇帝看了他一眼:
“不是你向我举荐的么?”
安芰心想自己举荐宁蕖都八百年前的事了,谁能想到有今天。提拔宁蕖,令其随北伐军任督军,可是陛下为了权衡自己想出的主意。
外面人现在还在高兴沈帝师不掺合战事,收缩了权力,殊不知这督军还是从他们沈帝师身边抽过去的。
他只能称几声是,回道:
“他不会让陛下和帝师失望的。”
皇帝又转向了二十二:
“把该看的文书都给风采青送去,辛苦他些,不要闲下来。”
虽然是不通情理了点,但是堂堂九五之尊不也在这加班么?
“你说的两处地方都很好,但还需再重视些……”
二十二和安芰都紧张起来:
还能是哪!
披香苑封上了,绝不可能叫别人住;
风采青是官员,更不可能和宫人住在一起!
姜孚按了按眉心。
虽然知道老师不会疑心他,但秦家打的主意原应是:
风采青被重用,此时中毒,定然会被保护起来;
倘若这位经历身体不好,一命呜呼,则是皇帝处置了帝师刚提起来的心腹——真要是不放心,谁会相信刑部给出的报告?
倘若抢救及时,皇帝大为震怒,将其牢牢保护起来,甚至让其住在宫中某处……
那或许就有任用年轻官员,意图让其取代帝师旧位的嫌疑。
姜孚在心中冷笑了一下。不是爱算计么?就让他们算个够好了。
反正任外人如何闹,他都知道:
他信得过老师,老师也信的过他。
“叫他修养好身体,然后住到你们那里去。”
他指的是暗卫们的居所。
二十二猛地抬头。
……
京城气氛紧张,杨小侯爷的日子却还是一派优哉优哉。
他爹除了不让他去打牌,别的都放任自由;
杨驻景每日吃得饱,睡的暖,哪怕是整日行军也消耗不完他的精力。
再加上偶尔其他人切磋切磋射技,摘几个草编的奖章,收获一派敬佩目光——
哇,这简直就是为他打造的生活。
唯有一件烦心事,近些天越来越扰着他:
他的二弟似乎在躲他。
第86章 杨家两位公子启程时还并辔骑着马。
杨戎生的第二子荣清向来得父亲喜爱, 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
最明显的地方,莫过于他这个名字:
“荣”,与“戎”同音。
寻常来说, 子女哪怕是提到写到父母的名字都要避讳过;
杨荣清却结结实实在名字里用了和父亲同音的字——虽然这也并非出自他本意。
但正因为这名字是父母为他起的,才显得张扬。
几乎是把“喜欢这个孩子”写在了他脸上, 写在了他命格里。
逢人说起, 便笑的和花儿一样。
而且这喜爱不曾因为他年龄增长有过半分减退, 向来是要什么给什么,溺爱比对长子更甚。
杨荣清本人的性子却意外与这张扬的待遇恰巧相反,自幼就内敛自持, 甚至说得上是寡言少语;
不爱学武,不好弄刀剑,反而爱读书,爱写文章。
抓周时抓了根笔,给国舅爷感动得涕泗横流, 连连说老杨家三代的读书种子都在这一个人身上了。
请了十几个教书先生启蒙,弄的杨二公子学写字时都不知该与谁学,练的一团乱麻,几个月了字迹才稳定下来;
或是他真有些天赋在身,虽然厘清各个老师所教的笔法花了许久;
可一旦学会了,竟能仿出好几位老师的字迹。
不单写字学得好,后面读书背书学的更是飞速,甩了哥哥好几条街。
杨戎生更加高兴, 一到年纪就把人塞进了太学, 束脩都送的是别人的几倍多;
太学的讲师说他这是胡搞, 是扰乱公平,不肯收;
杨国舅则放下身段, 恭恭敬敬带着孩子上门,悄悄说:
他哥就是个能作的,自己也怕这孩子到了年纪突然觉醒什么血脉,跟他哥学成一样的皮劲儿,到时候闹得先生头疼;
多交的这些,就当是以防万一,先给先生赔偿些……
再者,还有个没敢说出口的小心思:
万一送这个小的来读书,能把大的那个也感化了,好奇了,也来太学看看呢……
此类不合实际的念头在杨小侯爷险些大闹太学,甚至惊动圣驾之后很快打消,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
杨家的小辈至今都感谢杨驻景这一亲哥或是堂哥:
从他被太学祭酒踢回来后,杨家的孩子要不要念书都是自己选了,再没家里人逼着。
愿意读书就去太学,不愿意就早早找个地方学武,进金吾卫、禁军一类的,不要在家里当米虫就行;
实在是上了太学那的黑名单,要不是什么文学奇才文曲再世,实在是有八个面子也不好意思去找人家……
当然,圣人一向厚待杨家,真想去拜托家主上个折子就是了,怎么也能把人塞进去,倒也不至于真把这条路阻住了。
回到杨荣清身上来;
虽然其好学的名声传出去了,读书一向勤奋,理解古文也能理解的很透彻,但却有一个缺陷:
他只会读别人的,不会写自己的。
先生看了他写的文章,只连连摇头叹气,批其为“有形而无骨”;
结构很对,逻辑很清,文笔也并不差。
可是左看右看,都还是前人说过的东西拆开了重新组合;
不见漏洞,也不见有什么自己的思考。
这也不能怪杨荣清,世家子弟多有此通病。
自小养在家里,一点风雨没经过,一点挫折也没受过,对书上道理的理解和感发自然有限。
非要他们去背去解,最多也就是如此了。
杨二公子还肯下心思去学,已经比寻常显贵少年强了不知多少;
可是如果只是光坐在书斋中,空对着文字;
即便是用着苏子瞻的砚,焚着黄山谷的香,想要再有进益也是难上加难。
杨国舅则表示:
读书这种事嘛,差不多就行了,全看孩子喜欢;
若是觉得足够了,就这么卡着,认个字能打发时间也就行了,杨家自能养得起;
若还想找找办法,那就出去游山玩水散散心什么的,见见世面,也许这瓶颈就过了呢——
堂堂国舅爷也不敢说,自己还真怕过儿子一读书读成什么状元榜眼;
到时候,朝堂上的同僚、外面的百姓不怀疑他舞弊才奇怪呢,又是一大场麻烦……
杨荣清却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从今往后,不读其他了,只读兵书。
既然自己只能做到会看会用而不会创新,兵法不到了极险绝的时候又不需要新灵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将来学成了,有机会用,能帮衬上家里也好。
……
杨家两位公子启程时还并辔骑着马。
他二人的马特意挑选过,都是纯白,一丝杂色也无,品相一模一样。
驻军时住的也是一个帐子,亲密的很。后来不知是谁先向主帅请求,竟分开了。
主帅整日忙着协调这个协调那个,抽不出空管小辈这点事,也只能放着他们自己折腾去。
杨驻景常把全套的甲穿在身上,到处晃悠,也不嫌沉;
一点架子也没有,见人聊上两句就开始称兄道弟,连人家家里的方言都一并学走了。
见到有竞技的,无论是摔跤还是射箭,必要上去凑凑热闹;
射箭十比十胜,角力十场八胜;
天赋异禀,学得又快,渐渐学了许多怪招奇招,输的越来越少。
其他人本道他是个家养的草包,还因为要假意奉承他而烦恼着;
而今见他有真本事,也都接纳了当自己人。
杨荣清日常则打扮得像个书生,不往将士扎堆的地方去。
帝师代圣人赐下的软甲他一直贴身穿着,果然又软又薄,丝毫看不出来;
杨驻景对那把漆弓尚且没爱到这个程度,他却这么珍惜;
不知是为了体现对皇恩浩荡的感念,还是真怕出什么意外。
一得了空,杨荣清就往督军和特使那边凑,大概是因为都是读书人,能让他觉得亲近些。
白蓉镜荆中和见他年纪小,又是主帅的儿子,都爱护他,言语柔和可亲;
杨荣清也知道谦逊做人,少为这些大人们添麻烦——一时之间,竟交往的很是不错。
但朝廷派来的文官,到底有正事要做:
荆中和的算盘珠子都磨掉了三层漆,整天带着自己从户部组出来的那支小队伍东跑西颠。
白蓉镜也忙着和主帅副将等人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也没有多少时间指导他的文章。
没人能找的时候,杨荣清就安安静静在自己住处看书;
行军时也安安静静的,端正坐在马上,不急不缓,几乎让人想不起这个人。
宁蕖呢?
宁蕖在忙着放鸽子。
这一场仗还没打,却已特别的很。
普通人家道是杨国舅宝刀不老,为国出征;
朝中的风向却多以为杨国舅凶多吉少——宁蕖横想竖想也觉得说不通。
或是因为他在宫里消息更灵通些,有些事情在考虑的时候跳过去了,但……
一场对外的大战乃是国事,陛下怎么可能借此谋害忠臣;
更何况,还是先太后的胞兄,陛下自己的舅舅?
兵甲未动,军心就乱了,怎么能行?
这风向总让人觉得怪,觉得不合理。
若是有一人两人妖言惑众还则罢了,十几天攒下来,竟有许许多多朝臣都是这个态度。
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到底是哪来的?
就不能相信一下陛下对忠瑞侯府的信任吗?
所幸杨戎生作为主帅本人似乎倒是没有受到影响,相反,大军编队日益增加,都被治理规划得整整齐齐的;
不知是将士们心地纯粹还是如何,并不见有人受那些谣言的影响。
本不属京城统辖的地方军,编入队伍后也能很快适应,融入的很好。
看来参军的总归还是比外面人意志坚定些。
主帅的意志不动摇,军队里也就没事。
但话说回来,宁蕖自己判断没问题归一回事,还是要向京城回禀就是另一件事。
描述里不能掺个人情感,只能客观阐述,有许多标准;
譬如今日到了哪哪哪、收入粮草多少石、编入军队多少人、收集兵甲多少套……
他先写,还有白蓉镜的一封、荆中和的一封,三人勉强也算是互相监督;
再由专人负责缩写到一张小纸片上去,再上鸽子。
密信务必要简洁,不许多写什么奉承的套话。
否则哪一日墨水用多了,鸟飞起来就摇摇晃晃的,让人担心能不能安稳回去。
出来时带的鸽子多,越放越少,好在有些还能回来,权作补充。
除此之外,杨荣清未与宁蕖亲近的原因还有另外几点:
宁蕖确然有些文化,但还没到能和朝臣们谈诗论词的程度;
而且作为一个之前没怎么露过脸的高位太监,谁也摸不透他的底,更不敢随意套近乎;
最后一点则是——
无论怎么看,这位督军内侍似乎都与杨小侯爷亲近些。
譬如,半夜陪着杨小侯爷去砸其二弟的门……
哦,不是一起砸,是去劝。
只不过效果不甚显著,劝又劝不动,拉又拉不开,又担心把主帅叫来会出人命,只能僵着在旁边碎碎念。
可怜这位即将拿到大太监的拂尘,再度升官得势的掌印太监;
面对没喝酒却兴奋得像是耍酒疯的杨小侯爷,竟真真是手足无措。
难得驻扎在地方军营里,不必住帐篷而有屋子;杨驻景当夜敲起了阔别已久的门板,拎着一盒子点心,边敲边叫:
“荣清!开门!”
“我是你哥!”
第87章 景色再美,终究不是魂梦安心之处。
若非才听过杨驻景抱怨了一晚上最近胞弟不与他亲近;
宁蕖还真以为, 这俩人是会天天挽着手出去玩的关系。
至于抱怨着抱怨着就忽然窜起来要去找人这种诡异行为,宁蕖更是不知该说是习惯了还是看开了。
总之他也只能抱着自己的新拂尘跟上——没有要拿这个压人的意思,实在是重要、怕丢;
送来东西的人还帮安芰带了话, 说一定要他回京后完完整整地还回去,不准有一点儿弄坏了弄缺了。
宁蕖知道这拂尘被送来是圣人的意思, 依旧不耽误他感激自己这位发小。
伺候圣人忙得都昏了, 还有空来照拂他呢。
杨驻景敲门敲的高兴, 里面的人却不开,声音听着还没有睡:
“兄长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可以么?”
杨驻景听他语气生疏,更加不满:
“没有什么事, 只是我想见你。”
“不行吗?开门,给你带了东西。”
“兄长若只要见我,就不该带外人来。”
杨荣清的声音依旧冰冰冷冷的,隔着门听得很清,说明他已到了门前。
宁蕖有些尴尬, 指着自己,拿口型无声问问要不要自己先离开。
小侯爷只拉住他,继续对里面说话:
“宁蕖是陛下钦定的督军,本就担着监察的职名,怎么算是外人?”
“……”
里面安静了一会,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向这位督军太监请罪,但最后还是冷硬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
“除了你我兄弟之间,其余都算外人。”
“?!”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话……那父亲呢?母亲呢?其他弟妹们呢?”
“若我和他们一同来, 你是不是还是不肯开门?”
“…………”
“兄长还是请回吧, 明日荣清再去拜会。”
眼见着小侯爷得不到满意的反应, 手已经按在了门上要拆锁,宁蕖更是一阵慌乱不敢出声的阻拦。
杨荣清对他似有敌意, 虽不明原因,但他也觉得自己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不宜出声。
出乎他意料的是,僵持过一会,一向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杨小侯爷还真在自己这位弟弟面前屈服了;
只把带来的点心放在门前,嘱咐了声早些睡,便神色低落离开了。
宁蕖想了想,觉着这一次的汇报总归有些新东西能写。
等到二人远去,听不见声响,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杨荣清走出来,身上没穿那件软甲,站的很直;
看看人离去的方向,又垂眸瞥一眼地上的东西。
小厮代他拎起那盒糕点,问他如何处理,只得到一句:
“丢了吧。”
又冷淡又轻,和方才在门里一样令人着恼。
小厮应了一声,要去办,却又听这位二公子迟疑半晌,神色间露出些挣扎,良久还是补了一句:
“……不要让兄长看见。”
……
抚宁驿后,往文州一路上再没有出过什么不妥。
不在京中少了操劳,不必连宿大夜地陪着那些事情转;
沈厌卿自觉虽没有好转,但心一闲下来,恶化的速度也就慢了。
左不过每日多睡些,醒了就问问到哪里了;
虽然有些事情总是不免让人担心,但既然都走上了正轨,那就顺其自然,并不是人力能改变的了。
他只能说对自己的谋算有些信心——他的学生也已成长起来,会替他补上逻辑里的缺漏。
在帝王的位子上坐一天,能学到的远比从书上、从他这里学到的多。
若说此时再让他给姜孚上课,他也不知该讲什么了。
青出于蓝大概说的就是如此……
哈哈,毕竟要坐那位置的是姜孚而不是他嘛。
他不过是个学问道理的容器而已。
蜉蝣卿们从前闲着的时候,也会探讨他们存在的意义,往往连深带浅扯了一堆,最后结论却是:
先帝子嗣太少。
也不能说是绝对的少,只是因为先帝前半辈子忙着打仗,一直没闲下来;
当时看着没问题,等闲下来一回头,才发现子嗣出生都太晚,近成年的太少,想挑也没得挑。
正常来说,立嫡长就可以了,后面的那么放着就行。
奈何先帝是个心气高又负责任的,非要给万姓挑一个靠谱的继承人。
负责任不要紧,一挑可就出了问题:
姜采薇的性子太过愚仁,做兄长很合适,做君王就差的太远,早早就被排除在外了。
只要不定那个唯一的嫡长子,这限制可就解开了——在其他皇子眼中,这就是人人都有机会、人人都能上的意思。
既然机会平等,那年长的年轻的也就该一同看待,不该因为太过幼小就错过这机会;
万一最合适的人选反而后发,需要点时间才能崭露头角呢——
这群惊才绝艳的短命鬼就因为这么个无聊的原因被挑出来,被架成皇家父子之间的桥。
他们的年纪,他们的阅历都恰巧夹在这两代人之间;
好比餐风宿露的蝉,天生就只知忠于天家;
什么也不去求,什么也不去想,有生之年都永永远远站在自己主子身后。
只要得到了一次回眸,一点点垂怜,就满足得像是拥有了世上的一切。
为他们而生,为他们而死……
固然愚昧,固然可笑,可是与只能目见三季的虫豸,有什么探讨秋后光景的必要?
那种能为一件事而奉献出全部热情和爱意的,令人昏了头一样的专注,又有几人有幸体验呢?
他不需要回报。
他虽得了,但他确然不需要;这也并不是卖乖……
沈厌卿听见外面沈殊报了一声“傍晚即可到文州州府了”,昏昏沉沉间又睡了过去。
软被裹在他身上,像个光亮的茧。
在他的知觉彻底陷到黑暗里去前的最后一刻,忽有一道灵光闪过他的脑海:
倘若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愈睡愈沉,愈睡愈久,直至永远也不醒来……
那是否也算是一种渐渐地,慢慢地,无知无觉中过渡到死亡去的“善终”呢?
啊,不行。
他答应了姜孚的。
……
鹿慈英憔悴了,眼睛却比以前更亮。
一更鼓响的时候,沈厌卿在文州府衙中见到了他。
这年轻的神王太子依旧鲜妍出世,衣袂飘飘;
行走间好似有神光在脑后摇曳,踏过的地方几乎要生出莲花。
容貌比之新开的芙蓉尚能胜过三分,仪态较于锦帘后的神像还要更加端庄。
只要一见了他,便知先前朝堂上出现的神像定然是假。
此人就该一生一世都如此恬淡美好,怎会被那样的杀伐之气染了心?
如此完美的一尊行像,见到旧友第一句话,竟是问了个最有人间烟火气的问题:
“叔颐可吃过了?”
沈厌卿失笑,也只好答:
“是。慈英要邀我去何处呢?”
同于山中相处六年,他只听半句话就能听出对方的意图。
鹿慈英朝他笑——唯有这时的笑容才是真心实意的——挽起手中红线,像是拈了个诀。
“叔颐的身体要紧,自然不敢让你久等。”
“明日日出之时,解药便可制好了,只是要在皪山那边。”
“山便不要你再登,小童会送到山脚临水处。”
“今夜月色难得,叔颐可愿与我一同夜游礼湖呢?”
……
礼湖是此城最大的水系。
支流盘绕蔓延,几乎将文州托成了一座水上城。
水绿连着山青,尤其盛产莼菜莲藕,只可惜还不到季节。水又甘甜,常酿作酒。
家家都有小船,小孩子不到十岁便能划动自如。
若要到哪里去,哪怕是加上登船系船的时间,也比过桥绕路快上八分。
虽然如此说,石桥木桥亦是不少。
夕日将倾之时,站在一座桥的最高处,西面即可目见重重拱桥与水面倒影套作一叠又一叠;
便有火红的霞光自桥洞下穿出,恍若无物可抵,灿然刺入客心。
那时才叫人愁苦——再高远的志向也抵不过对故土的思念,再坚韧的宦游之人也不由滚下热泪。
景色再美,终究不是魂梦安心之处。
——这是沈厌卿曾在文州阅过的风光。
他爱山水,可是并不爱此处的;
因着他知道,他不属于这里,他不过是流落到这里,苟且着寻一个避雨歇脚的地方。
鹿慈英与他亦是相同,又有不同——慈英太子降于皪山,也终将于皪山上归去。
倘若离开自己的法场,便做不成神仙了。
幸而此时只是仲春的夜晚,并没有那些令人恼恨又多想的景观。
只有夜色如水,水如夜色。
荷花未开,藕亦未熟,唯有卷卷嫩叶挺立如梭。
可是只要一临近那无垠般的水面,沈厌卿就好像看见了昔年碧色连天的荷花。
或许他们这两个迁谪之人真有过在山水中得乐而忘忧的时刻;
可是如今看来,大多不过是刻意扮作豁达。
沈厌卿没有让任何一人跟随,只他们两个——他知道有些话只有摒退了旁人才能听到,亦不信旧友会害他。
他们并肩而行,一路无话。
冷月无声,银光尽洒。
白日闹市的尽头是一处小船港,盛夏时借出许多游船,作采莲折藕的仙车;
其余三季随心挂着,随人去乘;无人乘时,就任湖水在船底绕上藻荇。
鹿慈英抽出腰间宝剑——沈厌卿这时才确信那是把剑——往系船的桩子上一敲;
碧绿而白的麻制船缆便脱下来一条,柔蔓似的垂进水中,带着船身一荡一荡。
神王太子悠然俯身,将浸了水的揽绳拾起挽在手中,牵紧了:
“请上船吧。”
沈厌卿轻咳两声,迈进这无篷的小船,花了几步才站稳。
他回首一笑,嘲弄似的:
“怎的不登船再解缆?如此,你要上来岂不是麻烦许多?”
鹿慈英矜然持着笑意,也不怕他说:
“我自幼长于此处,叔颐难道忘了么?”
他伸出足尖,点上船头,又渐行而下;
本该是极惊险的动作,却不见船身有半分动荡起伏。
仿佛他踏上的不是一艘小小的旧木船,而是天仙才能行过的玉阶。
千年不腐,万年不蠹,与天地同恒久,与春秋一死生。
他捧着的船缆缠着新藻,倒像是朝奉云中玉京之人才能摘下的一茎翠玉芙蓉。
鹿慈英将那枝绿意盘在船尾,与友人擦肩而过,行至船头,由由然抱起桨。
月至中天,风正起。
吹皱水面,一如万顷碎银。
桨声柔软,划开渌波,回环往复。
船舱里很干燥,沈厌卿慢慢躺下去,枕在龙骨上,星汉银河都在他眼前摇过。
“慈英。”
他听见自己说——他放松得太过了,魂魄都飘出去,只能像个看客似的听自己说话。
“嗯?”
撑桨的人并未回头看他,声音却温柔。
“你身上有血腥味。”
或是觉得这一句尚不够明了,沈厌卿抬手遮住一半的视野,从指缝里去看夜幕。
他补充道:
“——你杀了人。”
第88章 “你记住,要做君子。”
沉静夜色中, 鹿慈英低低地笑起来。
这笑声并无被指摘的羞愧或是不安,而是清澈明亮,像个少年——他确实还勉强称得上是少年。
“叔颐会因此而怕我么?”
虽知道对方背对他看不见, 沈厌卿还是做了个摇头的动作。
“不会。”
“我没有资格怕你。”
死在他手上的人数也数不清,他又哪里配得上去说其他人呢?
鹿慈英又划了两桨, 动作很快, 令船轻盈地向前冲去;
随后就一转身, 潇洒地把桨丢进船舱,也不顾水——一甩衣袖,坐下了。
“那就足够了。”
他指间的红线缠得比以往还多, 竟不影响动作,只是沾湿了坠得更实了些。
玉珠盈了水,更清更亮。
沈厌卿也并不想去问对方手刃了何人;
文州潜在的祸乱想要按住,就总要有人死。
只要不是他们的人就行——若有那种意外,沈家的眼线早就报上来了。
因此鹿慈英的剑所见的血, 多半是内贼或是惠亲王旧部的;
又或者该说是……秦家?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总让姜十佩一个死人背这个罪名也不大好。
更何况,还有姚伏之前密报的事,只是还不到拿出来见光的时候……
鹿慈英却似乎很有聊天的兴致,盘膝坐好,眼睛很亮地看着他:
“该我问你了。”
沈厌卿倚着船舷坐起,也回望他:
“哦?”
“六年过去,竟还有不清楚的事情么?”
“倒是我小看了慈英你。”
若是以前, 他定会在这里打趣一句“太子殿下”。可他现在又是朝中的人了, 不能再如此讲话。
鹿慈英捧起桨板, 小心拂下上面缠的水草,丢回水中, 眉眼间尽是不知原因的笑意:
“这世上,哪有金汤一般的事情呢。”
“难不成叔颐厌倦了,不肯再答我?”
“——也好。”
“能让你欠我些东西,亦是不错。”
沈厌卿摇头:
“是我不对,有人要和我讲些镶金带玉的话,我却不领情,真真是不解风情。”
“你问罢,我仔细听着,绝不多一句嘴。”
鹿慈英背着水天之间的分界,月辉轻轻描着他的面庞,在他笑起时的卧蚕上点过两道亮光。
彼时彼刻,这小舟好像真脱开了世间的一切禁锢,只漂在水上。
天上有几缕淡云,有黑有白,交缠在星斗间;
映在湖面,于是他们也就从云中行过。
慈英太子的水红色披帛此时竟应了那个“水”字,浅浅蘸在船边,润湿的痕迹静悄悄向上蔓延着。
一切都如此安静,如此宁静,如此寂静;
叫谁也不许打破。
唯有最为淡漠的嗓音响起时,才能融进这无垠的黛蓝色里。
“我教称我为‘神王太子’,因此朝中才常以为我们暗藏反心。”
“可我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人才会懂。”
“——叔颐眼中,所谓‘神王’,应是何人呢?”
不知为何,沈厌卿听到这个问题时,竟丝毫不觉得奇怪。
确然如此,鹿慈英已将一切秘密都向他敞开过了,只剩下最后一件要紧的事。
他早有猜测,但,倘若他点破……
他能给对方自己全部的信任,但事关朝廷,事关文州,他就不得不多保守些。
知己之情固然重于千金,可他自己的事情总该是放在那些东西后面的。
沈厌卿沉吟,读不出鹿慈英此时的神情是否该被称作“失望”,但他终于等到对方加上的那句话:
“今夜过后,慈英太子教再不会有一副新画卷,皪山上也再不会多住一个人。”
入夜正是处理事情的好时机,沈家和文州守军都应当已经出发了。
动作快些,天明前或就可结束。
“我知道,有些事情只说是没有用的……但这一次,你们真的再也不用为此劳心伤神了。”
“我又答了你一个问题,叔颐。”
鹿慈英静静地看着他。
沈厌卿并不敢面对自己这堪称是背弃或是逼迫的行径,只好装作迟钝读不懂气氛。
他垂下眼睛,吸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有些旧事,本该被岁月的尘土掩过去。
可是天爷偏偏喜爱玩弄人心,要留一个活着的桩儿记着,什么悲苦都往上缠。
“景隆昏庸无状,失尽人心;纵然有人思念故国,也不该以他为念。”
“以厌卿愚见,所谓‘神王’,应当是……”
“荣宁。”
……
荣宁生在那样的乱世,经历那样多的烽火;
生前权势滔天,掌着千万人性命,几乎与皇帝平分天下;
下场却潦草,连埋骨处都不知是否有个孤坟。
她的一切都被歪曲,被抹去,被消融;
竹汗未干的史书说她贪奢无度,说她心狠手辣,说她误国误民。
她的府邸分明一派清新高雅,明眼人都能读出其主人必是六艺俱全的高士;
可是如今连三岁小儿都在传言,里面的院墙拆开来尽是人骨和黄金。
这背后的事实其实很简单,谁都能轻易猜透,只是无人肯说:
掌权者,或者更精确些——当今圣人的父亲,威武扬名于世的先帝,泱泱大楚的开国皇帝——竟害怕她。
怕她的事迹传出来叫人心信服,怕她的节操打动了朝臣令他们敬畏,怕她的才华广播于世间引来无数人仰慕。
要让坐稳了江山的帝王都畏惧,那么也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也具备成为帝王的资格。
……
“时局倾斜,战火四起,朝臣逼迫之下,景隆本有意禅位;”
满朝堂的男子,竟没有能救朝局于狂澜的,慌乱之下将希望都压在了这女摄政王身上。
“但母亲深知国祚气数将尽,不愿再生枝节,令社稷多添动荡。”
史书上虽并未无有前例,可是骤然改天换地,只会给更多人起事的借口。
荣宁手中的权力既够她做想做的事,她也就不再贪那一个名头——那个世上无人不梦寐以求的名头。
明面上,她指挥那些残弱的军队,哪怕榨干他们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多撑一日——这并不算无理,社稷即是被他们硬生生吃空;
暗地里,她早预备下手段,尽量使无辜之人不必在城破的日子被滥杀于剑下。
凡是担忧自己被新朝所害,或是不愿屈于新朝的;
待到战火平定,无论出身,都可以借一个“康”字,做她的亲人,求她的庇护。
她在朝中清除积弊,力斥顽愚,抵挡无解的颓势;
回到宫外又重置田产,留存私库,作为被保护之人存世的依凭……
慈英太子教就是从那时兴起。
慈英太子,慈英“太子”,原本真是能做太子的。
可是大厦将倾,他也就被母亲捏作了一个空有神性的面人,去做一根软绵绵的支柱,去撑着早就蛀空了的王朝。
未必有用,也未必长久;
可是既然有一点希望,就不能被放过。
鹿慈英没见过父亲,七岁上离了母亲,遥遥离开京城被送到文州去,由宗亲抚养长大。
他所说的,所学的,所见的,都是如何去扮好母亲作下的那一副画像。
仪态如神仙在世,言谈如九天上人,但终究都是假的。
他们借用了宗教的名义,却不是宗教;
为的是知道:
只要人心里还存着一点念想——哪怕自己也清楚是空心的——就还能活下去。
故国可以不必念着,“教义”可以不必想着;
但人与人的性命,本就都是一样的珍贵。
……
鹿慈英被送离京城时,回头问了母亲一句话:
母亲有今日的劳碌、今日的痛苦、今日的悲哀;
是因为母亲是女子之身么?
倘若她不是长公主而是摄政亲王,不是皇帝的长姊而是哪怕最小的一个胞弟;
是否今日的局势,都能完全不同呢?
荣宁一身戎装,低下身来,为他理了理葛巾和鬓边花瓣,又重新帮他系过了冠带。
她一生都未输过,一生都杀伐果决;
此刻言语却温柔,如日后的慈英教首领一般:
“并非如此。”
“即便我不做长公主,不做皇帝的姐姐;”
“做了亲王、做了郡王、做了皇子、做了尚书令;”
“或是为贩夫、为走卒、为举人、为隐士、为世间一切……”
“我都会如此选。”
“国之将亡而不顾念救世救民,却想着如何窃取国祚,不是君子所为。”
秦家为她缝好了龙袍,拟好了即位诏书;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对自己的皇弟取而代之。
但她只是下了狠手,毒杀了秦家人。
她不愿为了一时的荣华而屈从于外姓,不肯为自己的私欲而玩弄天下人。
姜家的军队正向京城靠近,她要殉国,景隆也一样。
她看着眼前眉目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儿子,心中多了几分释然和安心。
她藏了火种,却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将旧宫廷焚烧殆尽;
而是为了希望。
康姓的皇族欠天下人太多,还不清,分不明;
她空有志向,空背负一个姓氏,一身血脉,却没有赶上一个好的时代。
天意弄人,她已经尽力而为,敢说问心无愧。
倘若苍天真的有眼,待到这个秋日过去,应当又是一个万物生发的春天。
康雪直起身,按着儿子的肩膀将他转过去,不叫他看着自己,而是看着他即将去的南面。
她的手搭在儿子肩上,十指依旧是丹蔻染过的殷红,却没有留长半分。
她要持剑,持剑才能护人。
金剑穗太重,虽珍贵,却是累赘;
她就摘下来,放在小孩子手里,呵着他合上手,握紧。
“……,你记住,要做君子。”
那是鹿慈英最后一次听人叫他的真名。
第89章 “你难道不信——难道不信!”
天色将曙, 水面尽头抹出一道青白。
船身晃晃荡荡,将要靠岸;
岸上是云雾遮住的皪山,岸边有两个小童;
一名抱着琴, 另一名捧着药炉一样的东西,背着个小包袱。
鹿慈英要将船缆抛给他们, 忽而动作一顿, 回身对沈厌卿道:
“母亲曾说, 无论出了什么事,不要让康家人死在外人手里……我也是如此与太守商议的。”
“至于搜捕讯问,都由府衙刑司管过;偶有私刑, 也都报备了。”
“……我应当没有错杀过人。”
他腰上的剑铗以玉扣做饰,正在朝辉中泛着淡淡温润光泽。
沈厌卿尚沉在方才的漫长故事里,此时由他一点才醒过来。
“我明白。”
“文州这些天能安定,多辛苦你和钟太守了。”
沈厌卿有些不知该以什么语气开口。
慈英太子教经此一役似乎是要彻底散了——但也并不一定是坏事。
当今圣人仁厚,爱民本就不分什么今朝前朝。
只要是没有反心, 安乐生活的,都是大楚的子民。
他只是不确定,鹿慈英是否愿意看见这一日。
于公而言,他似乎终于完成了荣宁给他的使命;
能令这些前朝宗亲如荣宁府地下的珍珠一般,脱开特殊而回到人群中去。
可是于私,从此再没人供奉他为首领,也无人再维护慈英太子的神坛;
鹿慈英就像是个泥偶,被塑得极漂亮极精致, 但用完就要被丢开了。
而当他揭开荣宁的过去, 他的身份就更敏感, 更易被猜疑;
——虽然势力已散,但只要有一个中心在, 就总可能聚集心怀不轨之人。
待他一走,鹿慈英怕是终生都要在府衙监视中度过。
神王太子却好像看不穿他的担忧,只靠岸去,赞了两声小童竟知道带来他的琴。
沈厌卿见状也帮忙接过了药炉和包袱,放在船舱。
两小童却不上船,只还回缆绳,推了他们一把。
船又悠悠起航,往日边去。
沈厌卿问:
“我们这就回程了么?”
鹿慈英点起火,以药锅捞了些湖水——皪山山脚下水净,如此倒也无妨;
打开小布包袱,才点了点头:
“是。”
“叔颐服过药,就可回去养着了。”
“待好转些,就即刻回京城,不要在此耽搁。”
文州之事尚有缠丝未了,还需些时日平定,最好不要误伤到朝中大员。
沈厌卿好奇凑过去看,见都是些普通药材,并没有什么奇异的;
水渐渐沸起来,他就在咕嘟声中打趣道:
“我看也没有什么特别,为何非要我来一趟?”
“难不成,礼湖下面有什么龙宫,要你我下去采珠么?”
“先前可还听你说什么,‘我再不会回到文州’……我这不是明明就回来了!”
鹿慈英专心处理着各类药材,任他带着种含糊的不舍在对面捣乱。
“可见你算的不准——”
“不过,亦不要紧,你毕竟也只是人嘛。”
百年的参,千年的芝,鳞光闪闪的叫不出名字的草……都事先早炮制好了,只待着煮。
药炉做过特别布置,火烧的高,却烫不到船底。
药汤颜色渐暗,药材都放进去了,只剩下一个螺钿小盒在外面,不起眼。
沈厌卿想是有什么特别的佐料,并未多问。
却听鹿慈英闲下来,终于回他:
“是有龙珠不错,叔颐可愿与我一同去吗?”
“昔年有柳毅迎娶龙女,与之共享长生的美闻;”
“若能为叔颐聘得一位,挣得个春秋不朽,倒也合适。”
沈厌卿听了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无论如何不肯放过这刹那间的灵感,终于想起:
“‘同享长生’——六年前你拦我的车那日,你也是如此说的。”
“能否与我讲实情……你究竟为何与我交好?”
他有过一千次一万次猜度,只为了说服自己前朝余孽是看中了他的地位和权势。
可是每每见到鹿慈英真诚与他交游,他又确然无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别的东西。
这总给他一种感觉——鹿慈英早认得他。
但他们此前的人生从未有过交错,最多的程度也不过是慈英太子在文州听过沈少傅的威名;
再早,沈十七一直在京城,鹿慈英一直在文州。
旧事都如剥茧般拨开了,只有这一件事说不通。
他如今也只好奇这一件事。
鹿慈英却只是神秘地微笑,神秘地摇摇头。
船过湖心,又渐渐荡入窄窄的一曲水中去。
蒲苇成丛,却空出来一块,露出浅水浸润过的岸边。
“叔颐记得这里么?”
“三年前你我同样夜游礼湖,同样舟过此处。”
“有仙人自月中来,在那片岸上以手掬水,将月影盛在手中,又回到月中去。”
“记得的,只可惜那时我倚在船舷上,竟睡着了。”
沈厌卿笑的有些勉强,大概是对方过于平静的语气给了他种不安的预感。
药锅里蒸腾雾气,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好。
“错过了那一幕,仙人是如何样貌如何动作,也就只好都由你说。”
鹿慈英收回望着芦苇丛的目光,神色从容沉稳,只是眼中闪着些不明的情绪。
“……是啊,‘错过了’。”
下一刻竟有长虹出鞘,径直划过他掌心。
殷红顿时涌出,在水烟中滴滴落进药汤。
“——!”
卷衣蛊最重要的一味解药,是下蛊者的活血。
然而荣宁既已辞世,其子嗣的也未尝不可一用。
所以才需要中蛊之人从千里外遥遥赶到此处,才有了废帝明知解法却还是看着身边人死去的冷血。
景隆虽无天子之德,却仍存人伦之恤;
即使失去挚友挚爱令他痛不欲生,他也终究不肯对自己的亲姐姐下手。
沈厌卿慌乱扑过去,险些碰倒了炉架。
鹿慈英在他袖口处紧紧抓了一次,鲜血抹开,留下一道赤红印记,像是在宣着什么誓。
这山中的隐士原来也同尘世中人一样会落泪,一样会因为痛楚而面色青白;
原来他皮囊之下流动的也是红色的血,塑成他筋骨的也是活肉而不是泥胎。
可是与常人不同的是,他此时只紧盯着自己的友人,额头冒着冷汗,硬是撬开了牙关说话:
“你难道不信——难道不信!”
他完好的那只手扭紧了友人的衣料,似是在发泄痛苦,又似是在哀求。
沈厌卿只顾着安抚他,去找那盛伤药的盒子——当日杨琼上山时,他本该见过,本该记住的。
若是能早些意识到……
他看着鹿慈英那双满盈泪水而决绝的眼睛,便意识到知道的再早也无用。
鹿慈英瞒着他,是为了救他。
“我信,我信……”
他该信什么?
他什么都信过,也什么都不信过,可到最后还是只有血、血、血。
兄弟姐妹的血、下属的血、敌人的血、友人的血。
好像这种殷红的的液体生来便是要被挥洒的,所以锁着它的躯壳才那样脆弱不堪。
又温热,又黏腻,足以让任何沾上它的人都发自内心地恶心——因为这正是在提醒:
你正在残害你的同类呢。
沈厌卿脑中一片空白,只知打开盒子,往那伤口上胡乱地倒。
他口中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直到听见鹿慈英呛着气笑了一声:
“‘此后如何弹琴?’——叔颐,我原来不知你有如此情操,这种时候还在关心我的琴!”
血渐渐止住,沈参军的中衣也扯去了半片,船舱里一片狼藉,唯有药炉还稳稳立着。
二人并肩而坐,都气喘吁吁。
一个是疼的,另一个是忙的。
到这个时候,倒也没什么哀痛或是激动的情绪了,四目相对,反而先笑出来。
“到底要我信什么?”
“——不要歪了,我总不可能待琴比待人更好。”
鹿慈英随手灭了炉子,等药汤放凉;
一伸手,要人替他援琴过来。
沈厌卿照顾着他是伤者,帮他把琴袋解了,在船中架好。
鹿慈英单手拨弄几下,倒是个轻快如泉水流淌的小调;
一碰到琴,他就恢复了往日的惬意自在,好像刚才还在淌血的那只手不是他的一般。
沈厌卿待要赞他琴声,却见他右掌一推,那张伴他三十年的琴竟扑通落入了水中。
琴身进了水,渐渐沉下去,再不能发乐音了。
沈厌卿也不去捞,也不慌乱了,只靠在船舷上悠悠问道:
“不知这又是哪一出呢?”
鹿慈英回他以微笑:
“我要叔颐信的,不过是这世上真有伯牙子期的交情罢了。”
他举了举缠成一团的手,望着水中荡起的波纹,又补充道:
“这下,你才是真不会回文州了呢。”
……
丰荷沛莲驾车将人接回来的时候,带了鹿慈英一程。
她们坐在车前,依稀听见这二人还在聊些古怪的事:
“幸而只是要血,若是要骨要肉,你是不是还要学一学介子推?”
“——我还要回京去侍奉圣人,可做不了重耳。”
“叔颐又取笑我。”
“……你真的会?”
“……确实如此。”
“当日杨侠士临离去前,曾抛下一个问题,叔颐可还记得?”
“记得,应当是……”
……
深耕宫闱二十年,却还是初入江湖的杨琼杨大侠站在山顶,迎着山风猎猎;
一身白衣胜雪,挎着刀,长眉却蹙起,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的尚未确定。
“毫发无伤即能救下人的事情,人人都愿去做;”
“但倘若,救一人命,却要折自己一肢,该如何选?”
沈厌卿答:
“要看是何人。”
倘若是为姜孚,莫说如此,便是用他的命换姜孚一肢完好,他也不会犹豫半分。
鹿慈英却拈紧了红线,毫不迟疑道:
“一定去做。”
无论何人,何事,如何交情;
只要该救,便一定要救。
他离开京城二十余载,这一点却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这是母亲言传身教,授给他的道理。
第90章 此刻红烛高燃,正当顾惜春宵。
文州的事情顺利落幕, 做的滴水不漏,总归是没有闹得太大。
在宫门前长街一起吃早茶的朝中官员们都说:
能在祸事发出来之前,将其按灭于襁褓之中, 一般人可没有这个自信;
还是帝师这六年在文州打下的根基扎实,将各种潜在风险都纳进了掌握, 才能如此举重若轻。
也是陛下圣明, 信则全信;
量好了分寸, 未曾有过半分轻举妄动,没有给贼人留下造逆的机会。
慈英太子教大部分人本只真是怀念故国的宗亲或是百姓,唯有少数人受了挑唆。
这一小群体与京城某些势力勾联, 意图造出全教上下一同起事的假象吸引目光,再由京城冒起祸乱,搅动风云。
幸而教主鹿慈英始终申明,自己由衷信服大楚天子;
虽没有拿出什么实质的抵押,却博得了帝师和圣人的信任。
情报即时, 调动恰当,终于令这半场风波平稳落地。
京城的逆党也在有序清剿;
圣人虽不明言,刑部近日的任务却多了许多。
大概也是不想多造牢狱,大开杀戒——总之只要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就袖手闲着。
该让他们知道的时候,总会有消息的。
不过,也有人有些猜测……
惠亲王姜十佩唯一的子嗣姜缁,今年正整十岁啊。
不管了, 不多想了。
当今圣上贤明宽仁, 深得人心;又正是青春年少, 稳坐龙位几十年不成问题。
岂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外家,一个做错事的亲王的儿子能撬动的?
还是看看今晚帝师的庆功宴吧。
……
帝师清晨回京, 晌午入见,随后便被扯去准备宫宴的装束。
蛊毒既解,又将养了十几天,沈厌卿对镜自视时已再看不到昔日衰弱的苗头;
只见得神貌烨然,好似一觉醒来就重返了青春。
药到病除,鹿慈英与荣宁一样,都不会说谎。
他本也正是好年华。
丰荷虽是刚回,却很快进入状态,找出了最隆重的那件礼服。
她在尚衣局做到从六品的奉衣,专司御用服饰仪仗,帝师这一件还是圣人年前时钦定她设计缝制;
先前来披香苑,只以为是兼一个小职;如今做了总管,渐渐也摸出了陛下的用意。
自古以来,宫廷中的高级女官,多由皇后或宫妃心腹充任……
帝师入主披香苑,本就诸多古怪,如今看来,倒像是圣人早早算好的。
她也是借了这一阵好风,青云直上。
丰荷用心理过衣袖褶皱,确保每张绣片、每根金线都待在预期的地方。
正专注着,却听帝师问她:
“丰荷姑姑在想什么?听闻你升任了尚衣,还未恭喜。”
丰荷知他心情也好,于是回答的语气也很是轻快:
“奴婢在想,跟着帝师出宫游玩,实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体会。”
“如此乐事,若是岁岁能有,不知该有多好。”
沈厌卿正视镜中,微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只觉终于脱去了悔恨和病痛的枷锁,身上是无比的轻松;
或是曾经的步伐都太沉太重;
如今一解脱,好似迈开步子就能登临云天。
他得了谅解,还了债,从此又是无拘无束的一道清魂了。
“自无不可。”
“那便劳烦你,祝我一句长命百岁吧。”
丰荷哑然,不知帝师还会说这样的话。
她往镜中一探,但见谦谦君子眉眼如玉,真叫人见识了几分当年名冠京城的“沈公子”之风采。
不知当日高楼之下,万红千紫入他怀中,又是怎样盛景?
她欢欣祝了,梳好了最后一缕青丝,以金叶象牙冠盘起束好。
这发冠打了一对,另一只今日正戴在圣人头上。
窗外红粉花瓣积了满地,树上却一点也不见稀疏;
沛莲正哄着小孩,小内侍小丫头都围在她身边,眼睛亮晶晶听她讲故事:
“帝师吃了那药,睡了三天,咳了三天……到最后,竟咳出一只湖蓝色的蝴蝶来!”
“哇——!”
“那蝴蝶在日光下晒干了翅膀,振一振,就由窗子飞出去了——”
有小孩子举起手,问她:
“那样稀罕的颜色,沛莲姐姐怎么不捞下来呢?”
还不及沛莲作答,另一个小姑娘已打下他的手,高声笑道:
“笨!”
“笼起来还怎会漂亮?”
“自然要让她到花丛去呀!”
……
宫宴一开,百官就都认清了一件事:
陛下与帝师绝无离心的可能,还是好好奉承帝师吧。
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人,挽起沈帝师时笑的真心,终于有了几分少年人的好懂。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能不懂这已是陛下最最明了的剖白?
谁要与帝师作对,谁敢做局陷害帝师,那便是与陛下作对,与天家做对——
上一次帝师与圣人一同出席,还是崇礼二年的上元夜;
那一夜的氛围凝下的冰霜,如今终于融销。
月正圆满,晚风和畅;
弦歌从礼,舞乐升谐;
正是太平年。
沈厌卿数年不饮酒,如今也离席一满斟,弯起眉眼:
“臣今日脱去罪身,重得圣恩照拂,当向陛下祝一杯;”
姜孚与他对视一笑,举起手中酒杯。
于是他这“权势滔天”的帝师又转过身去,面向正堂,扬高了嗓音:
“也向诸位同僚祝一杯!”
“愿天佑大楚,岁稔时和;五海九州,永无灾沴!”
阶下百官如心有灵犀,同时起身举杯;
礼部尚书常顺则挺直了腰背,高声应道:
“昭昭有楚!天俾万国!”
“——昭昭有楚!天俾万国!”
鼓磬同响,振音绕梁。
这一刻好像有千万载的春风吹渡过庭,映着阶上人朱衣如火;
无双的意气,绝代的风华,都藏在他眉眼之间。
从此春秋永续。
……
繁华渐散,收灯罢宴。
百官自宫门浩浩荡荡而出,面上尚带着喜色——明日沐休,总归不至于欢饮达旦后顶着眼下乌青上朝。
圣人驾转披香苑,帝师比他回得还要更早。
待到姜孚卸去礼服,回到寝宫;
正见帝师披着睡袍,坐在床沿擦头发,一见他就弯了眉眼:
“温泉水好,陛下也去试试。”
再无半点别扭,好像他们从来就睡在一处似的。
姜孚上前接过绢布,站到人身后,帮着擦了几下;
距离一贴近,他就能听清对方均匀的呼吸声,健康有力,再不似从前虚弱。
果然是好全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背后环抱住人,轻轻低头贴在人耳畔。
“老师,我好高兴。”
他并没饮多少酒,却好像醉了;
眼前一片水雾朦胧,看不清东西,晕晕乎乎,连心跳声都响得震耳。
他在想,为何他竟有如此幸运呢?
凡事想要的东西,想做成的事情,都如此的顺遂,如此的好。
他嗅见皂角的气味,看见红润的唇色,心中就升起无比的满足。
他的意中之人,他的心的归属,他甘愿将一切都奉上的……
多少帘幽梦曾记,多少夜照影无眠,他已记不清了;
唯有眼前所见,怀中所拥,才是一切烟尘落尽后的真实。
他收紧了臂弯,欺身上前,像讨要饴糖的孩子那样讨了一个亲吻。
天上月,心中月,有何不同?
那样的光华灿烂,只目见一次,就足够铭记一生。
幸而明月独照他。
……
英明无双的圣人到底还是被以“臣尚有些布置”的理由被塞去了浴室;
临出门时他回头看,见帝师坐回了原处;
仍笑着,唇色殷红,打趣似的叫他早去早回。
他于是有些心虚地别过头去,跨过门槛,又听见身后人慢慢道:
“若不是泡久了头晕,我本该在那等陛下的……”
姜孚愣了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飞过一道绯红,低下头快步走了。
他无心去理水是温还是热,是清还是滑;
只知胡思乱想,见水雾氤氲都要伸手去搅成乱流。
他曾读过许多诗,拿那些拟过自己的许多心境;
比来比去,只觉得那并不是“怨”,而是“慕”。
因思恋而消瘦,因爱意而踌躇;
古往今来的人,本都是一样的;
看过同一轮月亮,心中也会生出相似的爱慕。
无论为何人,在何时;
只要有了这一种柔软的情感,就好像坚韧起来。
变得无坚不摧,变得无所畏惧,任是山崩还是地合,都敢于直面而不改颜色。
因为他有了所求。
奉德十二年的七皇子,本以为自己将在那些世家的拉扯间浑浑噩噩度过一生;
编排好的路,一群蝈蝈儿似的兄长,还有钉死的笼,
他还小,却对自己的不幸深有感触。
可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愿让父皇失望,也不让母妃忧心,更无法仅靠自身脱出这死局;
所以他就那么浑浑噩噩活着,任无理的风向和潮流去推他搡他。
可是有一日,春和景明,风暖的正好;
他折了一朵小花,到御书房去。
有人叫他,他就抬头;
见那人的眼睛好漂亮,灵动而美,琥珀似的浅,只定定看着他。
他天生有种读懂人心的能力,天生就能体味到他人的情感。
彼时彼刻,他确信:
他虽还不认识那个人,那个人却爱他。
……
吱呀门响,夜风入帘。
君王披着墨发如瀑,矜然踏进门内。
屋中人坐在一片大喜的红色中,着一身红衣,手中一支翠玉簪子,正在灯下细细看着;
见君王来了,他就起身,注目着,并不迎上去。
只是将手搭上了床围,倚着,微微俯身;另一手捏着那支翠绿,轻轻别进了腰带。
那腰带的结不知是如何系成;
一挑,竟就散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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