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老师竟在这种时候分心?”
倘若一朵花错过了一个春天, 忘记了要开放,会如何呢?
冥冥之中,世间万物自有一种守恒。
盈则余, 损则亏。
倘若睡了一个春天,来年就会开的加倍娇艳——虽无法将错失的盛放完全弥补回来, 但终究是积攒下;
要释放出许多旧的期望, 又要诉说心口处错过的雨露。
倘若是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春天呢?
沈厌卿迷迷糊糊想着。
他从前以为自己命短, 又注定孤身一生;
听的、学的都不过是:情爱是缺陷,是软肋,又是他们不配获得的东西。
因此他无需想, 也无暇去想。
他只要克制好自己的行为,顺从一切安排,完成那些荒唐可笑却又在他眼中无比崇高的使命,最后寂寂无名地去死就好。
真的甘心么?真的甘心么?
他听见自己喉间发出些呜咽似的声音,于是也就分不清自己是否在为此而哭。
他少时听人说, 人的福气是有限的,得了一样,就一定要失去一样;
他又听另一人说过:
若是如此,像我们这样生来就干干净净,一无所有的下贱奴才,看来是福气都在后头呢!
那他时不肯说,却在心里暗暗地笑,有什么“后头”不“后头”的呢?
这样短的命, 这样脆弱的、注定要熬空了的身子, 这一辈子哪里有机会?
——怕是要等来生吧。
可是此时又确然有无穷无尽的欢愉攫住了他, 使他发觉自己被深重得要萃出水来的爱意包裹着;
他向下坠,又从束缚中解脱开来;
往后仰着, 昏昏然向上看着,
有火烧着他,有云彩托着他,让他快乐得几乎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来生?真有来生么?没有又能如何?
不值当的东西,都比不过此时他——
“老师竟在这种时候分心?”
他被环抱住,身后传来学生玩笑似的责怪话语。
那双手的温度比他的皮肤、他的肉还要烫,比他的血还要烫;
一触碰到他,他就像是性命受了威胁那样战栗起来。
既因为畏惧,又因为不受控制的兴奋。
他心中有笼子破开了,笼里的东西像星辰离了天幕似的,飞速割开一切的障壁和踟蹰,留下深深的烧痕。
他所学的,他所铭记的,他过去奉为圭臬的;
此时此刻都变得一文不值,灰暗得再没有人愿意看一眼。
蜉蝣如他,他似蜉蝣,酥酥然从胁下抹开了膜翅,要渡海去;
振着那样脆弱,那样透明的两张薄片;
飞过京郊山中的蝈蝈笼,飞过宫门前的长街,飞过允王的王府,飞过披香苑的桃李花——
越过一切馨香的、灼热的、剔透的、要在心上硌出血的东西;
去寻雨拿云,去追风揽月;
去捕,去烫下烙印,去扭回一切错过的契机;
最后与一颗向来与他全然重合的心,会和于天幕垂下之处。
……
三更鼓响,披香苑寝殿传了一次糖水。
沛莲在灶台边上打了半宿瞌睡,一被叫醒,匆匆把头发理好扎紧,几乎把眼角吊到了后脑勺去。
她也顾不得勒,匆匆盛好温了几个时辰的甜汤;
持着灯,挑开帘,端着往殿里送。
最里面的帐子挑不得了,她就恭敬跪下,双手奉高,眼观鼻鼻观心。
若不是宁蕖打仗去了,此时合该他来的——唉,不过也没差。
圣人伸手出来,将糖水拿进去,而后是些低低私语,是些轻轻的啜饮声;
而后碗被原样还回来,里面的东西只少了薄薄一层皮儿。
虽然熬了半宿的汤没被喝下多少,沛莲却不觉得不满,只是高兴。
她的灯里亦是一支红蜡烛,此时搁在地上,低头看去,就可见汪汪盈着的一小池红泪。
和那涨着亮光的,几乎发白的一小簇火苗。
转出门去时,她那不争气的,极灵的耳朵似乎听见了含糊的一声:
“信君……”
随后即是有重物落在床铺上的声音。
……
沈厌卿睁眼时,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
这红布遮光真好,终于不用看着天光数时辰了。
姜孚仍躺在他旁边,坐起来了些,看着他。
那表情落进他眼里,竟显得有些呆呆的。
他就从被子里抽出手,要去摸摸那张玉雕似的脸——岂料一动弹,满身的酸疼疲惫便都找了上来,愣是叫他那只手停在了半空;
往高抬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小皇帝却读懂了他的意思,眨眨眼,凑过来把脸贴在他手里。
幼兽似的蹭了蹭,又转过脸,亲了一下手心。
饶是再过分的都做过不知多少了,沈帝师仍觉得心尖上某处被羽毛挑了一下,不自觉就笑了起来:
“怎的不去上朝……哦,今日沐休。”
“看来臣倒是会挑,回来的时候正正好好。”
姜孚却盯着他,摇摇头:
“是天意如此。”
沈厌卿听了这话,也蹭起来些,往旁边一倾,枕在姜孚肩上。
“历日来都见陛下那样刻苦,臣还以为一睁眼就得看着陛下批折子呢。”
他顾不上这两句听着是否太过不解风情,只散漫地说着,谅对方也接得住。
姜孚心知这是老师念着昨晚的事,还有些尴尬的余劲儿,也悉心接着安抚道:
“人生大事,莫过于此,学生岂敢怠慢?”
“昨日虽开了宴,可是老师的官衔还没有复,学生想着……”
帝师打断他,捂他的嘴:
“歇了吧。”
“无论如何,也要等事毕再说。文州的局解了,北边可还悬着——”
沈厌卿觉得这时谈正事不好,又补一句玩笑:
“即便是要办酒,还要等国舅爷回来呢。”
先太后虽未必愿意到明面上来,忠瑞侯却是圣人实实称称的“娘家人”;
要邀,总不过分吧。
姜孚被他打趣得有些局促,红帘映衬下也看不清脸上颜色,只看着他,认真说了声:
“都依老师的。”
沈厌卿不知为何,从心底翻上来些觉得好笑的意思:
从前都说他是权臣佞臣;
往后,怕是要骂他祸水妖妃了。
……
茂州营中,忠瑞侯所领的北伐军才初初安顿下来。
先帝雄韬伟略,目光长远,建立军营时即往阔大了建,容纳一路集来的二十万兵士并无太大困难。
只是人多,又分属各地,方言习惯多有不同。
这时才显出国舅爷的能力来:
号令定的简单,军纪宽严适中;
不纵容随意玩乐,也并不说谁有个头疼脑热耽误了事情就要打死谁。
对此,户部侍郎荆中和表示大为赞同。
他家近京城,自小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整日颠簸,又要抱着算盘和一个个地方粮商搏命;
所幸是太平盛世,去岁又是丰年,商贾都还算有良心,知道支持国事,价格都还准称;
——至少是没见着哪个需要回去时顺带着联系一下刑部大牢的。
操劳了太多天,精神绷的太紧,魂都要打牙缝儿里飘出来了。
一闲下来,刚要喝口掺了沙子的茶水;
竟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军医诊治,说是:
侍郎大人金玉之躯,素来温养善养,一夕到了边疆苦寒之地,似乎有些水土不服——
简单来说,就是没什么大事儿,纯身子骨太差了,矫情。
荆中和顶着一身一脸的红疹子,咬着牙谢谢军医。
这才刚来,不能把人家得罪了;
不然日后若是有个头疼脑热,都只能自己出去找草吃——他来之前,听别人是这么说的。
白蓉镜劝他安心养着,他却非要挣扎着扑腾起来,念叨什么“不行你太年轻了我不放心”、“我都这样了不能再倒第二个了”;
整天穿着睡袍似的衣服,舞舞乍乍弄的像是个魏晋名士;
怀里抱着算盘,跟屁虫似的贴在人后头——疹子怕热,一热就浑身疼。
幸好这是北边的北边儿,才初开春呢。
要是往京城、下江南……
只怕荆侍郎这有二两心思都往脸上挂的性子,成天也只剩下龇牙咧嘴。
照理说,集粮的事情没出差错,他情等着回京受赏就是了,军费没他也能转。
可荆中和素来是哪有事哪到,一看见杨家那两个风格迥异的公子,就结结实实揣上了担心。
不对啊,他觉得很不对。
这茂州营看着是风平浪静,都安置好了;
可是这么下去,他总觉得会出点事儿。
白蓉镜比他忙,没空理会他的杞人忧天,陪着杨国舅到处转。
名义上他是督军,那实际上就不能跑了,不能自个儿找地方凉快去;
更不能像那个宁蕖,成天跟在杨家二子后面……
唉。
他不想承认,但是有时候荆中和的话确有道理。
圣人和帝师遣这位掌印太监来,所托的任务似乎和他并不一致。
宁蕖待人都圆滑和顺,碗碗水都一样平;
可是一有机会,那双圆眼就往杨家那两个儿子身上粘,盯得十分紧俏。
若非是对其中哪个有意,便是在监视了。
白蓉镜叹一口气。
为何这世上的事情就不能都本本分分的呢……
非期望着出什么岔子,难道有什么好处?
他正想着,准备和侯爷告个假,出门去押荆中和服药;
主帅营帐中却冲进来一个急信情报兵,领上插一支灰白鸟羽:
“报!杨大公子所领巡哨于芙蓉洲遇敌!”
第92章 他兄长不知是疯了还是怎的。
“?!”
白蓉镜急忙回头去看主帅的表情, 却见这位国舅爷一脸平淡,丝毫不当是有事。
如此淡定,难道儿子是捡来的不成?
于朝堂, 于军营,他都是下官;
这时候, 大人不说话, 他就得替着问了:
“情况如何?可有人受伤?”
他神色迫切, 急急往前两步,倒不是演的;
实是在朝堂待久了,虽一直在兵部摸爬滚打, 但还是第一次见真刀真枪的场面。
真要较真算来,这还是和对面第一次交手;
规模虽小,却容不得不重视。
那传信兵将领上插的鸽羽一拔,往地上一丢:
“敌人十数个,全歼;”
“我方巡哨仅杨大公子受了轻伤, 他人无碍,如今已在回程路上了!”
小侯爷受了伤?!
白蓉镜又一个猛回头,仍看见国舅爷不紧不慢喝着茶。
不是,这时候这位二世祖又不是你们杨家的宝贝疙瘩了?
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七上八下的,又皱着眉问:
“如何伤的?要不要紧?”
“这……”
主帅此时终于舍得出声,茶碗往舆图上一搁,哼了一声:
“怕是放在别人身上, 根本算不得‘伤’吧。”
那根鸽子羽一看便是督军太监宁蕖那薅来的, 是谁插的一想便知。
……
杨驻景确实受了伤, 虽不大,却很险, 并不像他亲爱的爹揣测得那样矫情。
对面的鞑子看准了他是领头的,一支羽箭飞过来,瞄准了他眼睛;
他闪得快,只箭尾在他脸颊上割了一道。
——幸而是箭尾,他常听说这些混帐东西在箭头上淬毒。
脸上疼,他顾不得,搭弓一箭穿了对面喉管;
那鞑子从马上栽下去了;
他又两箭,又是两人。
圣人赐的弓力道刚好,承得住他的力气;
一中,便是箭身全穿进去,只剩箭尾卡在外面,任是什么甲也撑不住。
他队里的人虽都是精锐,反应仍比他慢半拍;
回过神也都抽出武器来迎上去,算是稳住了局势。
兵器新而锐,人又沉着,赢得不算太难。
待杨小侯爷晃晃悠悠回来时,脸上的伤口都差不多凝上了;
只有一道血痕淌下来,干涸在脸上,衬得那道横着的红褐色像只闭着的眼。
杨荣清得了消息,终于不再躲人,早早在营门口等着;
倒是破天荒也穿了甲胄,像是等不到人就要抢马出去找了。
不少人在远处暗暗叹着兄弟情深,杨荣清也不理会,只抻着脖子往外盼。
盼到了人,人身上倒溅了半身血。
杨驻景一见着弟弟便立刻下了马,手上还拎了颗头,神情兴奋小跑过来。
周围人都赞他们这一次小遭遇战赢的漂亮,小侯爷却摆摆手客气两声就谁也不再理,只找自己的胞亲兄弟。
旁人看不出,杨荣清却看得很清楚:
他兄长的眼神不对劲。
仍是亮的,仍转的很快,含着说不尽的冲动意气;
却和往常都不同。
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
他听说许多人第一次杀人都受的冲击很大,一时间精神错乱了的也不是没有;
这一支队伍其他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人,本想着专护着主帅家公子见见世面的,没成想要真的与敌人动手。
而杨小侯爷又偏偏争气,临阵不畏,占的功劳大;
同队都道他是天生英勇,只顾着赞赏,哪里有人关心这些?
杨荣清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此时竟伸出手,去扶这位向来比自己胆大了不知几十几百倍的兄长。
杨驻景也果然搭上他的手,神情兴奋,问他:
“爹呢?”
“……爹在主营。”
“我去找他,你和我一起去。”
他兄长不知是疯了还是怎的,或是对自己的动作已经全无觉察了,竟把手里的东西往他怀里塞。
——血淋淋的人头,眼睛还没闭上,是浑绿色的。
难道他也被影响,一起疯了么?
杨荣清来不及多想,手比心快,回过神时竟已接过了。
鞑子的头发是卷的,又硬,扎成辫子仍然扎手。
“……”
杨驻景见他接了,就喜笑颜开,像是送出了份精心准备数年的礼物;
满手黏糊糊的血,就来拉他:
“走。”
那颗人头一到他手里,他就好像也魔怔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今夕何夕了;
身体也不受控制,分不清是想不想去,已先往后撤了半步,行一礼:
“兄长去吧,恕我不能随从。”
他兄长的表情又困惑起来,幅度大得有些夸张;
杨荣清就更加确信了:对方此时的状态绝非正常。
好像又迟钝又灵敏,不紧不慢,又有些用力过猛;
眨一眨眼睛、脸转个角度,都像是使了全身力气。
还是快让爹看看吧,爹总有办法的。
杨驻景也不强求,搓了搓手上凝固的血,扑落扑落,神神叨叨地走了。
杨荣清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问那些老兵:
“劳烦,这样东西该放在哪?”
那些久经沙场的精锐兵士却都见鬼似的看着他,缩在一起,给他指了指登记的地方。
如此一个白面书生似的长相,又没杀过人;
竟能如此平静地拎着人头,好像拎着半棵白菜似的。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杨家两位公子看来是没有一个善茬……
……
他撩开门帘,主营里竟只有爹一个人。
爹是在迎接他——不对——也可能是要骂他打他了。
杨驻景强行镇了镇将要沸腾起来的心绪,规矩行礼,称声“主帅”。
军营里哪有父子呢?
该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过,军营里应当是可以有兄弟的。
他每天荣清长荣清短的,也没人不许他叫。
主帅本面向着墙上挂的舆图,闻声顿了顿,才缓缓转过身来看他。
绷着表情,明暗不定,问他:
“你杀了几个?”
为何只问他?
还有那些叔伯们,不对,或许,该叫哥……?
他神游天外,只听见自己说:
“四个。”
“前三个、用的是弓;”
“最后一个靠的太近,就拔了他的刀。”
那人贴近要撞他的马,卡住了他出鞘自己腰刀的角度。
他扫了一眼,拿弓抵了一下;
一伸手,便也就摘到了。
“……很利,好用。”
他低着头,瞪着眼,说的是那把刀。
砍头很快,只一下的事儿,那些卷毛就扬起来了;
可惜砍过后就豁了口,此时应当正在战利品堆里萎靡躺着。
主帅仍盯着他,他没抬脸也能感觉到。
军营中,末将回话本该直视上级的;
他这样本该受军棍的,可是他立了功……立了功?
对,立了功。
他在心里点点头,给自己看。
“感觉如何?”
爹问他。
这一次是爹了,主帅不会问一个小千户这种话。
杀敌是天经地义的事,杀人却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该习惯的。
“…………”
杨驻景低了低身,有些驼背、佝偻,头也低了低;
眼神从左边飘到右边,又原路飘回来,张张口,说不出话。
于是他又抬起只手,搭上鼻梁,半捂着脸,但不遮眼睛——又快速眨眨眼。
总之只是竭力装出在思考的样子,让对方看;
其实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脑子根本一点也不曾转过。
怎么回事呢?
他素来是被人当傻子,可是此时却好像真傻了,一个词儿也吐不出来。
“我问你,感觉如何?”
爹说第二遍,一般就是他要挨打了;
可他宁可挨打,也想这么一直哑着。
要是宁蕖在,宁蕖或许能把他捞出去……
唉,宁蕖好像忙什么事儿去了。
先前拔了鸽子毛,惹了人家不高兴,也冷脸对他。
他拿舌尖蹭了蹭上牙膛,又咬了咬。
还是说吧。
自己总归是亲生的,又没抱错。
娘说他眉眼最像爹……
他魂已飘到了家里的小厨房,身子还在这站着,不得不开口:
“我觉得……很好。”
这就是他全部想说的了。
这句话早措好了,不必想就成了型儿;
在他心里翻来滚去,扑腾着,像油锅里炸起来的水滴;
不说出来,就烫得人龇牙咧嘴;
可是说出来,就怕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怕爹误会——其实没什么好误会的,只是他非这么怕着——又紧接着找补道:
“能杀敌,立了功,是末将的荣——”
“很亢奋,喜欢血喷在身上的感觉,甚至想再看见更多,对么?”
杨家的家主、这一代的忠瑞侯、圣人钦定的北伐军主帅盯着他,不紧不慢地说着。
“…………”
“……是,爹懂我。”
杨驻景将头低得更低。
那些殷红的东西,分明流动时是粘稠的;
可一喷发出来、飙在空中,就好像比水还稀薄,比酒还清亮;
烈火一样的颜色,烈火一样的温度。
粘在他身上,他也就像个纸捻儿似的灼灼燃起来,飞速地烧;
这种不合时宜的兴奋蔓延得太快了;
接管了他的心、又接管了他背后那根脊梁;
如有电逝,如有雷奔,穿梭在他的肌肤下,挑动着他的眉尾眉心。
他觉得不够,他想要更多。
夺去他人生命——这过程太诡异了,快得吓人,和慢吞吞的衰亡根本不同。
他的手不抖,只有漆角弓、胡刀、和箭筒里的箭朝他叫着:
没看够么?那为什么不去追求更多呢?
催促的那样急,那样不通人性;
好像他这个人天生就顽劣,天生是要取别人性命的。
左眼下的伤浸了汗,火辣辣地疼,他想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是否破了相,可这儿没有。
他只好怔怔又抬手,又摸自己的脸;
血痂被蹭开了,往外渗水儿,更加的痛。
有几个迷茫的、困惑的、萤火虫般飘着的字,从他齿缝间挤出来:
“……但我不应该害怕么?”
第93章 姜孚向来也是个天生无惧的性子,只是装的温吞。
这话一出口, 他就觉得自己好似飘起来,落下去;
闷闷一声,像个棉布包似的着地了。
他一路昏昏地回来, 心里沉下的许多担忧也松动;
虽然不化去,不肯消融, 他却不那么惦记着了。
常人都害怕, 他也应当如此呀。
不许、不可、不能让那些情绪放出来……
杀了人, 沾了血,怎能夸耀呢?
或该哭,或该怕, 总之是不该因此愉快的。
他低着头,指尖轻轻刮着脸颊,似是有些羞愧,又似是有些忧心。
这幅小孩子情态已数年没在他脸上出现过,杨戎生见了, 也不由得心软。
“临阵而不惧,沉着冷静,难道不好?”
杨国舅提高了些声调。
杨驻景蹙着眉心看他:
“…………”
“从前听荣清念过一句什么,‘兵者为凶器’、‘美之者,是乐杀人’”
“听着,是责备警告的意思。”
“——爹。”
“我只想问,乐于杀人是错的,对么?”
“我不该, 可是我……”
可是他身上的血还没干透, 津津地铺在甲胄缝儿里;
银色赤色交叠又互相斥开, 落在他眼里、心里,就只剩愉悦和喜爱。
他是否疯了呢?竟觉得这样的东西美?
面对着爹, 他不想说假话。
但真话又太难听,太为难人,太不容于世。
他怕有一个真心的字儿从嘴里吐出来,他就不被当成人了。
这世道什么都有,什么都在地上;
有文曲星、太白星,自然也有煞星。
若他一个孤苦着,伶仃在外面晃,倒也无所谓。
可是他是杨家的人,是忠瑞侯世子,忠瑞侯府不能容这样一个不祥的东西;
圣人的耳目到处都是,他须得躲着、藏着,紧紧闭上嘴;
除了爹外,不能再让任何一人知道。
怎会是这样的天性!
他自知精力比常人旺盛些,平日的纨绔样子也是半真半假。
说着怕人猜忌,硬撑着张牙舞爪,活得又恣意又好笑;
可是到了夜里,心事还是只有池中锦鲤才知。
居高位,就要掌高位的势,受高位的危。
他甘心于此?
亦或是不甘心?
——难道他有得选?
何尝不想解放天性,何尝不想有所作为,何尝不想……
他也像荣清般,有些出息,有些好名声,做个名副其实的侯府世子;
而不是如今这般,人人都知道他将及冠了还只会受家里溺爱。
本就困苦迷惘,本就挣扎;
如今一见了血,更是……
也许他什么凌云志向都是幻想,做不成的;
他心头那些念想,都是非人般的,残忍的,诡诈的,要别人拿命来填的。
有洪水猛兽锁在他心里,他从前不知道,而今要醒了,怎么办呢?
无知无觉间,他手已经攥紧了刀柄。
他曾听祖父说过一句:
家里有了祸害种子,当立刻打死,不要拖累一整家人。大家大族,往往都是一两个先冒头的灾星害死的。
他一直扮着这个“祸害”,让所有人都传杨家将要败亡下去了;
爹娘会治他罚他,可是爱护也出自真心;
因着他们知道,他本愿并非如此……
为了活下去,从上到下,从家主到最小的孩子,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出一点错;
愈是鲜花着锦,愈要万事小心。
生存如对弈,那么多人盯着他们,一着不慎就会败得尸骨无存。
今日笑对着,明日就将扑上来,啮咬他们还没腐坏殆尽的肉和血。
思绪一飘到这儿,他又觉得喉咙间束得他喘不上气的桎梏松开些了:
这些人情世故,比断头的尸首还恶心百倍,仅仅杀死一个肉身的人又算什么?
他眼睛钉在了地上,抬不起来;
爹上前来拉他,他就懵懵懂懂被牵着,往前走。
走到主案后面,走到舆图前,被按在主帅的座位上。
——这不是他该坐的地方!
他猛地回神,要蹿起来,又被主帅按回去。
这位年不满四旬,有时却又不得不接受别人一句“老侯爷”敬称的忠瑞侯;
此时双手都按在儿子肩上,几乎是要挟般逼迫对方看向自己。
这么混混沌沌的可不行,怎么接管杨家?
杨戎生盯紧了儿子,一字一句道:
“杨家的人,向来都是如此。”
“…………!”
杨驻景飞快眨了几下眼。
他听懂的很快,他突然就放心了。
虽然这释怀的契机来的太快,几乎要呛着他,硌着他,绊他一个跟头;
可是他确确实实是不怕了,也不厌恶自己这破性子了。
爹正常得很,这么多年都瞒住他,爹一定有办法的。
只要他学,调理好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也能做常人眼里的满身正气之人。
但……
在这一刻,这父子二人心里,竟都升起同一个例外。
老忠瑞侯的小女儿、现任忠瑞侯的胞妹、世子的亲姑姑……
——杨琼。
为贵妃时她那样柔婉,那样顺从,那样淡泊;
贵为六宫之长,却永远端着一副和善的笑容,受所有人敬慕喜爱。
如何解释她呢?
……
杨琼吐掉嘴里的草棍儿,一脚踏上眼前新鲜的尸首。
那人胸骨顿时喀喇喇几声凹陷下去,凹成个瘆人的弧度;
有两根断骨穿出皮肉,突出来,往她靴尖抹了些红红黄黄的膏脂。
杨大侠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匕首,蹲下来;
拿刀尖挑开死人眼皮,伸出两指掏了颗眼球,随手往旁边的小盘上一甩。
那眼睛是绿的,落在盘上像个琉璃球儿;
骨碌碌滚了两下,才被一同拖拽下来的那条软肉止住。
“……下贱东西。”
她对着那缺了东西的死人脸,恨恨骂了一声。
余霜递帕子给她擦手,又低头专心给金错刀上油,接了两句。
“唉,大楚有万国来朝,本来任是什么人也不下贱的。”
“唯有做了下贱的事,才成了下贱的东西。”
该说不愧是宫中待过的,只两句话,就把这位杨姓侠客的言行都扭成了光风霁月替天行道。
“我拿回去,呈给陛下?要不要包一包?”
这人是鞑子。
此处却是近京城的地方——并非说大楚不许外人入境;
而是此人已鬼鬼祟祟行动多天,经柳矜云的势力齐心留意探查过;
证据确凿,应当是在与某些人私联;
杨琼这才设计埋伏,将人截杀,以期取得消息。
正要大战,却有人通敌,这件事若查明白了,九族十族怕是不够杀的。
但翻过一圈,对方事情做得小心,没有留痕迹;
她们却都有猜想……
“不必,他什么性子我清楚,自不会怕这个。”
好歹身上也带一半杨家血脉,姜孚向来也是个天生无惧的性子,只是装的温吞。
再者,连这都怕,还怎么做帝王?
杨琼哼着小调。
她心里有点儿挂念家人,不过也就一点儿,不多;
——已死之人才自由。
她自由的很,无拘无束,一时半刻不想回去,怕有缺心眼的走漏风声。
如今她闯荡江湖,来去都从心;
做这些事也是为侠为国,不受人支使,心中自是无限畅快。
若是那个人,应当也会这么做……
她收好东西,起身,在新草上蹭蹭血污的鞋底;
手上还是黏糊糊脏兮兮的,她懒得再擦,就想着回去的路上哪里有溪水。
善后之事也不要她处理,宫里的暗卫才要操心呢。
哼,大侠。
侠之大者,就该如此;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她看着身后替她捧刀,好像抱着什么宝物似的小女孩眼睛亮晶晶,满眼仰慕;
就像她当初看康雪一般。
她就心情更好,先起了话茬:
“我哥哥的头两个儿子,景儿清儿;”
“一个名叫‘驻景’,一个叫做‘荣清’。”
“一个‘景’字,一个‘荣’字,都是前朝末代皇亲用过的封号,照说不怎么吉利,不该这么放在一块儿。”
“你可好奇,他们为何如此?”
余霜略作思考便答:
“臣听过些外人的说法。”
先太后虽不许她称太后了,却不阻拦她自称“臣”;
说是有权力是好事,多提提也无妨。
“这两个字,代表那两个人,我朝本该不喜欢的。”
“可是本来又是很中听的字:”
“‘景’是太阳,不能缺了太阳;‘宁’又是安宁之意……若这也要避讳,那天下迟早都没了字用了!”
“因此侯爷为他人着想,自己先犯了这个禁,以示前朝苟延残喘之辈也不过尔尔;”
“有他用过,后来人也都能不受拘束了。”
“虽怪,却是为天下人解禁。”
杨琼笑了一声,有点轻蔑的意思:
“果然人富贵了,谁都替他编好话。”
“你们也是看得起他,他哪里有那么多玲珑心思——”
“不过是为了彰显个纪念:”
“景隆、荣宁二人都是他所杀。”
“驻景”,谓之令太阳停驻空中,背出常律,止住其运转生机;
“荣清”,实为“清荣”,谓之清除余孽,为圣人分忧。
听起来那样英武、那样清冽的名字;
实则也不过是忠瑞侯偷偷纪念自己功业的勋章罢了。
余霜蹙起眉:
“……那大公子二公子可愿意么?”
儿女本不是来给双亲做奴婢、做功碑的;
这名字有危险,真不知得了的人如何想……
杨琼摆摆手:
“不是玩弄他们俩,只是我家向来取个有趣的旧例:”
“每代总要选那么两个小辈——往往是前两个,作父辈事业的记载。”
“那,侯爷的……”
杨国舅名戎生,人人都赞英武霸气,天生是要做将军的。
杨琼回忆了一下自己那个文化有限,却还总在坚持不懈附庸风雅,烧香拜佛也想看子孙里出个读书人的爹;
她像是有些不忍,眉心挑了挑,犹豫了一瞬,还是无奈道:
“‘戎马一生’。”
唉,至少这两辈人下来,还是有进步的吧。
……
杨驻景听见外面起风,就能想见那些遮天蔽日,昏黄无际的飞沙。
幸好他现在坐在帐子里,很是安稳。
他爹把杨家的辉煌往事又掰开来,细细讲了一遍完整版,多了许多过去不曾听过的光彩细节。
他看似认真听着,却没有一个字过脑,只到最后才抢着抢着问:
“……那我现在怎么办?”
他心结解了,可是心还在跳,还在亢奋,欣愉得好似踩在棉花上。
比食了龙肝凤髓,着了锦绣天丝还要快活;
红光满面,好像夺了他人一条命,他就多了几十年阳寿似的。
杨戎生朝自己这油盐不进的儿子翻了个白眼:
“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把你的甲擦干净,照常巡逻,照常上工。”
“待到上前线的时候,多留点心眼,别把自己浪死了就行。”
“我也放心,一般人弄不死你这个皮实玩意儿。”
与敌人头一次照面,提弓就能杀四个,放别人身上能吹一辈子了。
杨驻景闷闷道:
“……我还是觉得喜欢杀人不是好事。”
这样的天性,若是不能以礼义压好,迟早要出事的。
“该杀就杀,该杀就杀。”
杨戎生拍拍他的肩:
“这儿可是战场,是你发挥的地方。”
“对面是敌人,是威胁大楚的鞑子——要立战功,自然是越多越好。”
“英勇杀敌,为国奔命,有什么不好?”
“要是你不肯动手,那我才该抽你呢。”
第94章 都怪他贪心不足。
风采青住进暗卫堆儿里已有二十来天。
暗卫的居处总称为“鲤池”, 取一个人人都有锦鲤命格,都能长生富贵的意思。
——愿望虽好听,但用在这群人身上, 总觉得有些讽刺。
房屋像小格子,一人一间, 内里装修讲究, 五脏俱全;
但吃饭、洗漱之类的事情, 倒是都在一处的。
非要说的话,倒像他从前听过的私塾——他家里是自己请先生的。
只是住在里面的人都训练有素,一个个常冷着脸, 做什么事情都速战速决,动作快得出奇。
起先风采青以为他这样的人融不进去,可等到真搬进来了,才发现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
没人排挤他,也没人特别欢迎他;
就跟片叶子掉在地上, 掉进枯叶堆似的,压根儿没人在意。
他心中觉得奇怪,但并不好意思问出口;
二十二却善读心,瞥他两眼道:
这地方天天都有人进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再者,人人都机灵,他奉圣人的意思进来, 谁敢多关注他?
风采青诺诺答了, 老老实实排队打饭, 排队沐浴。
天恩浩荡,为保他的命, 圣人竟做到这个地步,连皇家的机密都让他看了;
生活上一二不适应的,又算什么呢?
倒不如说住在这里的其他人才更辛苦,几更天上工的都有,膳房里总有温热的饭菜供应着。
他五更天起床,绕路去上早朝,还能遇见一二刚值夜回来的。
不知他们怎么做到,竟个个都像夜猫子,整夜不睡也不见困倦。
从前听说海上有仙山,仙人都餐风饮露不眠不寝;
他还道是种浪漫说法,不意想世上还真有能做到的人。
……唉,或许在这些人眼里,他这种身子骨脆的,不过是随手就可捏死的蝼蚁罢了。
风采青丢开最后一篇要看的文书,准备睡下了,伸手去拾灯台。
灯芯熬了半宿,本就烧的极短极短;
一摇之下竟淹进油里去,“哧”一声灭了。
“……”
他并不畏黑,还算冷静,只在心里计算着床铺的位置。
岂料刚刚后撤一步便被椅脚绊了个跟头,连人带灯整个翻倒,双臂在空中划拉了几下,还是咣当一声扑在了地上。
幸而屋里空,没撞到什么东西,不然恐有开瓢的风险。
灯油好像洒了,有几滴溅在他手上,温的。
他眼睛还没适应黑暗,眨了一下,往旁边摸了摸。
旁边是书柜,然后是墙……墙。
有个凸起。
突出不多,薄薄的一个方形,又低。白日里不显眼,他又是借住不敢乱翻,没发现也是正常。
他该扑扑身上的灰,无视这原屋主——他其实并不知道这里原先住的是谁,只是有些猜测——然后该去哪去哪的;
可是,或是因为近来太安逸、太舒坦,他忽然就好奇心旺盛起来;
摸索的五指停在那儿,沿着边缝抠了抠,敲敲打打,都无变化。
他琢磨了一下,下了些不知究竟和他有什么关系的决心,往里一推——
咔哒一声,那块墙板掉出来,掉在他身前。
他也不去捡,只凑近了去看露出来的凹槽;
黑洞洞的,不深,但看不清。
唯见两条窄窄的,雪亮雪亮的银光——是武器的刃。
门外有脚步声响了。
是看护监视他的人吧?方才的声响好像确实是有些大了。
他知道隔壁是二十二,但不常在,不知今晚会不会过来查他。
来不及了,但——
他背对着门口,鬼迷心窍般伸出了手;
将那东西拿起来,握在手里,举到眼前。
门无声开了。
他以为他们会撞门的,看来他们还是无时无刻都那么小心。
风采青想,他没什么好心虚的。
不过是碰巧摔了,碰巧发现暗格,碰巧拿了一下里面的东西。
他只是借来看看,动作很小心,不磕了碰了就好。
这屋子里一没光了,他就觉得凡事都隐秘了。
他知道门外的人已飘进来,或许已经到了他头顶梁上,或是身畔。
但他只当全然不知,轻轻去摸那镖形武器的锐刃。
没关系的。他奉圣旨住进来,不会……
——至少在下一刻被按在地上,手脚都被反锁制住之前,他都是这么想的。
……
等到风采青终于向太医证明了自己不是癔症复发,太医又终于跟二十二解释清楚,已是快四更天了。
风采青抿着唇,端着药碗,意图再问一遍没病能不能不吃;
二十二却坐在他对面,手里把玩着那支银蓝色的飞镖,瞪着他。
好像他再做出点什么让人不满意的举动,那支镖就要钉到他头上了。
风采青缩了一下脖子,还是接着端着了。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多吓人:
黑灯瞎火,迷迷蒙蒙的;
椅子倒了,灯台翻了,一地莹亮;
他拿着疑似旧友的贴身武器,往脖子上比划——按住他那个小暗卫是这么回禀的。
把人都吓死了,兵荒马乱折腾一晚上;
首席本来今日在帝师那边当值,硬是被指了过来,处理他一个六品小官的事。
二十二皱着眉,眼神好似要把他脑子剜出来,再搅匀了,翻翻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幺蛾子。
“——你真不知道那是他的房间?还是装傻蒙我?”
风采青惭愧道:
“有所猜测……一直未敢确认。”
二十二冷笑:
“好啊!如今你确认了!”
“做事这么鬼鬼祟祟,不知道以为是姑奶奶逼你坐牢来了!”
风采青熬不住她这副气急攻心的模样,移开视线,念念只说:
“劳烦你了……下官已经无碍了,首席不如……”
快点回去吧,他有点太愧疚了,不太敢面对这个场面。
这宫里大大小小事情无数,唯他是那个最微末最不足道的;
承了帝师和圣人如此厚爱,他如何报答……
都怪他贪心不足。
二十二听了这话,果然不再与他多扯,松了一口气就要走。
这小姑娘好像每次见他,再和他作别时,都没法安安心心顺顺当当离开;
这次也不例外,她还是转过来,掐着飞镖柄,朝他脸比划两下:
“你老老实实的吧!明日帝师要见你,我看你怎么蒙混!”
话毕,她左臂往后一甩,那飞镖狠狠钉进了太医院的门框;
镖身全然没入,镖尾尚在不停颤动,发出种诡异的嗡鸣。
暗卫首席大跨步出门去了,刚转过门后就跳上对面屋檐,身形掩在了将明的夜色中。
风采青心中仍悻悻。但还是偷偷放下汤药,上前去拔;
——果然拔不动。
……
次日圣人与帝师同临太医院,称是散步至此,亦是为帝师把把脉,再度检查身体是否好全。
风采青知道有人替自己告了假,也就在太医院战战兢兢留置了两个时辰,睡也没怎么睡好;
一睁眼听说圣人到了,更是吓得险些下床就跪。
好不容易整理出个人样去面圣,又见帝师笑吟吟看着他,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
他也就更加心虚:
这时候说自己中毒过深,尚未好全还来得及吗……
虽不可欺君,但,他实际上对自己这迷迷糊糊的状态也不是太清楚……
沈厌卿看见他这副样子,只觉得还需安抚;
二十二的处置手段连吓带骂,实是有些粗暴直接了。
倒也怪不得她。
十六岁,尚年轻,正是朝气蓬勃不怕天不怕地的心思,哪能体会文人这些曲曲绕绕的心思?
沈厌卿自己见过的死人多,心中受过的责问,烙下的焦痕也多;
面对对方这副魂魄都不太全的样子,自然是不难理解。
近日交给风采青的事情太多,又牵涉许多旧的机密;
万千杂事都翻上来,许多还不是明面上洗过的,乍然冲击下也是为难人了……
沈厌卿左思右想,只和皇帝一同安然受了风采青的问安,笑着问他:
“听闻风经历昨日寻到一件宝物,不知如今珍藏在哪里了?”
风采青掩去唯唯的模样,勉强肃正了神色:
“……首席将其置在太医院门上了。”
“臣无能,未能取下。”
他闭了闭眼,努力说服自己这不算没出息。
那可是圣人的暗卫!
帝师点点头,若有所思起身,似是要回去看看。
风采青一下慌乱起来。
他可没有要指使帝师的意思。
圣人还在这呢,他要是敢指使圣人的老师,怕是有八条命也不够管这个僭越的罪的。
他正不知该拦还是该跟上,又见圣人也起身,随着帝师一同走了。
……那他还是跟上吧。
沈厌卿一见那几乎钉穿了门框的暗器就不禁失笑,侧身与学生道:
“我看也是该管管她啦。”
“好在臣现在是不管这个了,否则还得给太医院赔个门呢。”
“要是以参军的俸禄,怕是要节衣缩食好多年。”
风采青听着,心中就忍不住拆开来分析:
帝师官衔未复,是朝野都知道的事。
但眼下竟能在皇帝面前直接提起,甚至隐隐有些打趣似的不满之意……看来归位也就是在近日了。
这倒与某件事能互相做个印证……
却见圣人带着笑意回了帝师的话,转过头来看他又是一副冷肃表情:
“风采青。”
“——微臣在。”
风采青拱手一礼。虽不知是什么,但这语气是有事情要与他说。
他未敢直视天颜,只偷偷瞄了两眼,竟罕见地见到皇帝脸上露出几分犹豫颜色;
倒像是意思已经在了,只是不知话要如何说。
他又一低身,做出了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诚恳态度,半晌后终于听见圣人开口:
“你如此急于寻找旧物,是否是因为……”
风采青心中一跳,知道自己那些小心思瞒不过圣上。
“——得知北境有异动,有可能秋前开战?”
第95章 “荣清,你有事情瞒我。”
风采青一悚, 强作镇定:
“……是,陛下明鉴。”
他知道,与这件事一挂上, 事情就该往大了说了;
可是与此相关的,恰巧还是他那些最不足道、最卑劣自私的小心思……唉。
若是跪下, 似乎显得太过心虚了, 不像正人君子;
但要是不跪, 又难以确认圣人此时的态度。
帝师却适时笑着开口:
“你不要怕,并不是责问你。”
“鲤池里那些消息,本也是没有打算瞒你;你替我与陛下辛苦做事, 自然是知道越多才越方便。”
若不是故意要他听说,就算风采青把墙挠穿了也未必能得到一点儿风声。
“倒是他们都赞你容貌清新,做事稳妥,纷纷和我说喜欢你呢。”
“可只有一点——话太少了些。整日闷闷的,冷着个脸, 也不知在想什么。”
“现在倒是知道了,是惦记着呢……嗳,难为你这样多情。”
沈厌卿抬手搭上那镖形武器的柄,作势勾紧要向外拔,却被姜孚打断:
“老师,学生来吧。”
“?也好。”
沈厌卿想说自己好全了的话在心里转了一圈,还是没说出口。
他估摸着,姜孚也并非是为了怕他身体弱力气不足, 只是想尽学生的本分。
那他何必不愿意呢。
他揣起手, 笑吟吟让开了位置。
却见学生以食指在墙上做抵, 其余四指捏住镖柄,似乎不费什么力气就令那银蓝色的薄刃退了出来, 稳稳握进手中。
沈厌卿适时满意点点头,全当是捧场,果然挣来学生一阵难为情。
风采青则瞪圆了眼,一副震惊惨了的模样;
几乎是连连往后退了两步,险些就要俯身拜下去。
沈厌卿还道昔日并不曾见他是个爱溜须拍马的,怎么此时好像有杨家人上身一般;
却听这小御史羞愧道:
“微臣不敢相瞒于陛下和帝师。”
“实是昨日无聊,又好事,不自量力试了许久,又劳烦了许多位太医……都没有能扳动半毫的。”
昔日圣上为皇子时,确有些天生神勇、善用重弓的传说;
不过既然践祚,除却每年礼仪性的仪式,及例行的围猎,就未再见过圣上显露此方面的能力。
那二样都是先做着,由后面人任意编排的,自然也并无多少人真心相信;
——不是说不信陛下神武,只是作为庸俗之人难免少些觉悟,不能很好地接受和理解事实。
是他们的问题,是他们的问题。
圣人对他这样的奉承倒是不放在心上,施施然将手中东西递与他;
他惶恐去接,却没有接到。
但见陛下的手停在了半空,转头去问帝师:
“老师的意思,是要交与他么?”
风采青表面不显,心中惊涛骇浪:
圣人自崇礼二年亲政,向来事事确认稳妥后亲自拍板,从未见过中途后悔的;
如今却为了问帝师一句……
帝师温和嗓音响起:
“是,给他吧。”
风采青如释重负,再三谢恩接过,捧在手里。
沈厌卿见了他这副模样,心中有感慨,不由得多补上两句:
“这些旧物,历来是谁爱惜就交给谁的。”
“我那儿堆的有些太满了,能由风经历保管一件也好。”
风采青深深低头:
“臣一定……一定不负陛下和帝师厚爱。”
“但不知此物保管起来可有什么注意或是禁忌?臣见识不广,未能了解过武器一类的保养……”
可有什么要擦的油?要用的鞘?擦拭用的绢?不能碰的水?
毕竟是御赐——他不知用这个借口是否有些对圣上不敬,可潜意识里已劝自己接受了。
帝师噙着笑意摇摇头,目光和善,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些背后生寒:
“并无。”
“刀剑造来便是用的,自是愈沾血愈利。”
……
有人爱华服,有人爱美饰;
有人追求倾城美色,有人天生便有一条饕餮的舌头。
人人都有向往之物,见之则喜,不见则忧。
若是猝然得了许多,便幸福得飘飘然,只因欲求得到了满足。
初生而无色无染之人,便是如此。
倘若一直索取,一直渴求,甚至到了贪得无厌的地步;
便要倾轧他人,争抢俗物,成了比禽兽还不如的嘴脸。
倘若人人都如此,就将成生灵涂炭之局面。
但,上古有圣人制礼法,传经书;
令万民得教化润泽而化性起伪,互敬互爱,慎独而克己。
约束了贪欲,人心中理顺了可为与不可为之事,才得了世间和乐太平。
杨驻景抽箭,搭弓,拉作满月状。
贪求无度,并不能得圆满;唯有着衣冠而奉礼义,才能当真问心无愧。
喜爱杀生又如何呢?
杨家人忠于圣上,服从圣上;
天家指向哪里,他们的刀和剑也就指向哪里;
全心听从,绝无犹疑。
杀星又如何?
掌在圣人手中,便能做圣人最利的刃。
他松指,白羽飞射而出,正中百步以外靶心。
箭杆穿过厚厚茅草,又飞了几尺,才终于缓缓落下。
杨荣清在一旁抚掌,适时笑道:
“兄长的弓术又精进了。”
杨驻景将弓收到背后。
他脸上的伤痕已全然愈合了,留了一道浅浅的疤。
若按年轻人的活力,一冬一春便可消去了。
再者,也并不丑不凶,只是与眼睑平行的一道;
配上那副英气些的面容,倒还有种淡淡的妖异感——像只紧闭的眼睛,不知何时便要猛然睁开。
忠瑞侯世子走到胞弟身前,认真道:
“荣清,你有事情瞒着我。”
他没有提父亲,他仍记着那句“你我之外皆是外人”的怪话。
虽对其中含义还懵懵懂懂不甚清楚,他却也并非不愿顺从一下手足的心意。
杨荣清神色平静:
“并没有这样的事,是兄长多心了。”
“不要叫什么‘兄长’了,叫哥——怪我记性不好,竟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端起来的。”
而今长身玉立的如玉少年,当年也不过追在他后面喊哥的小屁孩而已。
杨驻景想,在他眼中是一直不曾变过的;
到底是何时开始不一样的呢?
“你既然心中坦荡,为何送我东西?”
“那一件披风,哪怕是在京中也称得上珍贵,你又是如何得来的?为何不自己留着?”
杨荣清只淡淡听着,语气不紧不慢,眼神却有些冷硬,叫人心里硌得慌:
“兄长才是世子,是嫡长。”
“若有什么好东西,岂不应先着兄长来么?”
“荣清为幼,居下位,自然不敢独占宝物。”
杨驻景抿了抿唇,伸手去扳他的肩膀,却被躲开。
“你——”
“兄长若是没有其他要紧事,荣清便先告退了。还与荆侍郎白侍郎有约,不能迟了。”
他才转身,却听杨驻景又在他身后道:
“……临行前,姚伏要我当心你。”
“圣人赐给我弓,赐给你甲,也有许多流言蜚语。”
“可是你分明清楚,也说了,‘都是外人’;”
“难道真要为了他们那些卑劣揣测,令你我二人离心?”
杨大公子这一番剖白已是将话说的不能再说,只差要把心掏出来给人看看;
时局紧张,事情境况也都越来越差;
一切都如绷紧了的弓弦,连有挥戈驻景之勇的人也不能安心。
来边疆本就不是什么好事,他已承担不起更多损失了。
事情都还未发生,他也就不能做什么;
可是若是等到弦满而折,万物入局,那就是积重难返之势。
天地将崩,狂涛卷岸,无人可自保于风雨;
便是他有再多诚心赤血,恐怕也难以挽回一毫。
只盼……
杨荣清却只如没听见般,顿了顿,就离去了。
……
杨二公子回到自己的住处,见到已有人影在窗前等他。
他心情算不上太好,开口比方才还要难听:
“我已经答应你们了,为何还是纠缠不休?”
人影转过身,脸隐在面罩里:
“哼……近来又要加防,往后可都进不来了。”
“为什么要来?自然是不放心,不信任你。”
杨荣清别开脸:
“做如此龌龊之事,竟也敢要求别人守信么?”
那人低声笑起来:
“‘龌龊’……?杨二公子可是还没睡醒?”
“若是真自心底瞧不起这勾当,起初便不要动心。”
“你兄长压了你十七年,你爹娘都要牺牲你为他做衬;你不过是想取得原该属于你的东西,为何如此唾骂自己呢?”
杨荣清冷脸不语。
“你动摇,我们也并非不能理解。”
“这事情确实危险,可是一旦成了,你从此就是无双的尊贵了。”
“隔二三天便进宫面圣的会是你,受赏漆弓的会是你,能得沈厌卿维护的也是你;”
“若是理想些、圆满些;待到事成,立于百官之前掌无尽权势的也将是——”
“……住口。”
“唉,好吧,你要做孝子,我们也强迫不了你。”
“可是得给你提个醒儿:万事万物但凡染了尘,便任如何描画也不能圆满了。”
“倘若你背了不悌的罪——放心,只有你知我知——那,‘孝顺’的牌坊,即便是给你送到府上,送到门里,你也未必能受得安心吧?”
“——唉,全当我多嘴。”
“事情都是你想、你做,我们不过热心搭个手罢了,何必多言多语呢。”
“到头来,倒还要遭你的埋怨……费力不讨好。”
“若非看二公子实在有志而难成,令人扼腕,谁愿意受你的冷眼呢?”
杨荣清沉默听了半晌,忽然道:
“你们是惠亲王的人?秦家?”
那人一顿,语调猝然沉下许多,只是仍撑着副轻浮样子:
“并不是,杨二公子切莫多想。”
是了,他没有证据。
但……
“与你说了许多好话了,你也该适可而止。”
“不要妄想还能收手得个干净。那日杨驻景遇袭,你恰好在门前等,你猜他疑不疑你?”
“说的是天花乱坠,什么兄弟同心……倘若这也能算数,那人人吐出个字来都能在地上砸出口井。”
“杨二公子自幼聪慧,应当也能想清楚。”
“…………”
杨荣清闭了闭目。
他看见对方腰间的匕首了,他也穿着软甲。
可是……
“我会做的。”
他还是张了口,把那句可耻的话慢慢说出来了。
那句话梗在心里,就像是团淤泥;
吐将出来,淤泥就落下来,滩在地上,看着他。
“……我会的。”
第96章 “末将杨驻景不敬。烦请宁公公,将此物展开看过。”
天光薄暮, 还没有全然暗下来,远处地平线上还抹着一点点熹微的青白。
督军营帐的大小仅次于主帅,门上插一面明黄色的旗帜, 以示御赐权力;
夕光之中,绸面流着水纹, 暗淡得有些发冷。
杨荣清是此地常客, 几乎每几日都要到此与荆侍郎白侍郎论文;
毕竟这二位都位高权重, 当年考科举时又都是簪花游行过的;
尚年轻就有如此成就,放在哪儿都可称得上一句“不世英才”。
若非身为主帅之子,只怕即使以忠瑞侯府公子的身份也未必能常见到这二位。
机会难得, 二公子知道爱惜,自然也无人拦他。
“可不巧了,二位大人都随主帅巡查去了,您要不……?”
“我就在此处等。——或是让我进去等,记录下来, 出了事再抓我也不迟。”
守卫听了他这带刺儿的话,心道果然如他人所说;
杨二公子进来脾性越来越怪,话越来越少,几乎与父兄都闹翻,只是没人敢说。
本来面相就薄情,如今整日冷肃着,更显得难以亲近。
“公子此言差矣……”
守卫刚要示弱,却见这位白衣公子冷哼一声, 自顾自掀了门帘进去了。
他阻拦未及, 只好站回原位, 悻悻等着。
约莫半个时辰,杨荣清才又冷着脸出来:
“是我记错了, 今日是大巡,还要几个时辰。在下便先不等了,告辞。”
说罢朝他一拱手,便匆匆离去。
……
“……便是如此了,国舅爷。”
按时按点,每日在督军帐柜中躲半日的宁蕖拂拂袖上的灰,神色自若讲完了自己在帐中所见。
其实他该将神色做的沉重些,以示遗憾;
但盗取驻军图,意图通敌的卖国行径,不是他同情的起的。
他从宫中来,代表着圣人,代表着帝师,就不能当他自己了;
既要举止合理,又得显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如。
陛下对此并非没有预料,一切应对措施都已经暗地中准备好了;
即刻起,杨荣清的所有行为都将落进更严密的监视中,他抄录的那份驻军图更无可能被传递出去。
某种意义上来说,杨二公子算是被故意放出来的饵;
尽管无辜可怜,但到底是犯了错,骗得对方上钩了。
倘若此战顺利,圣人开恩,或许也就将这件事压下去,最多是杨家从此多了个沉甸甸的心结……
嗳,这时候了,谁欠谁的哪里算得清;
总之圣人是不会犯错的,杨家不小心递了把柄,会怎样也只看自己如何做了。
杨国舅面色铁青:
“是我教子无方……出了这样的事,杨某人无颜回朝面见陛下了!”
他何尝不知儿子是被人做了局!
本才一十七岁的年纪,亲事都未曾说一门,就被几方势力当成个玩意儿抛来弄去——杨家人的命如此,躲不过;
可是真犯下这样的错误,任他怎样叹惋心疼也来不及了。
杨家送三人来北部,竟先是最小的出了事,不知该不该说是意料之中。
杨家如今唯一的生路,便是壮士断腕……
“这逆子便交由宁公公及白侍郎处理,要杀要剐,罪将绝不多言一句!”
眼见着这位主将已经称上了罪,宁蕖就将语气放得更缓更加平和:
“主帅言重了……杨二公子亦是太后娘娘的侄子,圣人的表亲,应当也是有福之人。”
“先前咱家随军来时,帝师便说要我机灵些,随机应变。而今,咱家也是如此想的。”
“何不放长线,给荣清公子将功补过的机会呢?”
“若能协助我等,捉住真正叛军之人,也是杨家的大功劳一件呀——”
杨戎生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能将如此阴阳怪气的一番话说成个正常腔调,也是不容易了。
说白了就是:
从此刻开始,杨家别的心思都得收起来了,一心一意为补上这个窟窿卖命。
好歹这是边疆,还有立功的机会;
若是在京城出现这种事,那杨家上下二百号人都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无论尊贵的国舅爷此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眼睛里都只能透出对这位督军太监,及他身后的圣人帝师的无比真诚的感恩。
这一遭,杨家算是中了两遍计。
杨家长子不贤次子贤的消息,一向天下皆知;虽然与大多数人都无关系,但都难免路过啧啧两声。
因此,天家算准了只要将杨家二子遣来,敌人一定会挑杨荣清这个最为薄弱最为简单的位置下手。
这也算是艺高人胆大了,若非做好了准备,谁也不敢犯这个险。
而敌人——暂假设只有鞑子——无论上不上套,上到何种程度,都毫无风险;
因此以风采青等人的谋算,对方一定会下手。
若是盗图得逞,大楚行军受限,或险胜或惨败,让圣人失望自不必多说;
若是盗图不得,杨荣清却被斩于军中,引起大军内乱,君将离心,也不失为一着妙棋。
两军对阵,为情报而作出的谍战手段本就层出不穷;
无论如何被坑害,被怨恨的也只有鞑子罢了;
至于其中若是有人如何另行挑唆……那便是隐身其中,绝无可能被发现,自然稳赚不赔。
即使如今宁蕖主持着要先把事情按下去,也不能保证杨国舅心中就完全没有怨气。
为了钓出中间那只黑手,陛下确实算是行了一着险棋。
不过,若是不送杨荣清这个活靶子来,只怕对方另寻他人,更加不好找寻……
宁蕖接下了来自忠瑞侯的感激,谦虚道:
“都是为陛下做事,应该的,应该的。”
他当然不能说此时此刻杨荣清的帐子周围上上下下蹲了十几个暗卫,只待杨二公子一有动作就立刻行动。
备着调换的图拿好了,武器也拿好了;
若是事情不按他们想的来,而是有一点儿异动——
那杨二公子也只好三息间被捆成粽子,或是被剁得连馅儿都不剩。
罪名拿在督军手里,如何处置即使是国舅也不能左右了。
……
最后一笔落下,砚台里的墨恰好用尽了。
杨荣清搁下笔,捧起那副袖珍小图,轻轻吹着上面未干的墨迹。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更不必说经年熟读兵书,行军图谱只要看过便能记住。
边疆的用度不及太学,墨是劣等的,没有馨香气味,也不见光泽。
随军一切从简,他虽带了一块极小的珍藏墨锭,却也不该此时用。
独一份的东西,不是显着自己了么?
他就该用这劣等的,潜伏起来,躲到人山人海里去;
任谁如何揣测他,如何指使他,他都……
对。
他只是在做应做之事。
无需有愧。
笔画干了,他将图卷起,塞进小筒,从烛下接了两滴蜡,封在接口处。
刚滴下来的烛泪是烫的,他也不避,上手去捏。
倒好像他这金贵的世子爷的身躯此时不值钱了,可随意糟践;
皮肤被烫的粉红,他却全如没知觉似的。
那伪造成树枝颜色的小筒被小心收进抽屉,杨荣清端起灯台,缓步行到床边;
只解了件外袍便和衣躺下了,身上还穿着御赐的那件软甲,光下波纹粼粼。
烛火一熄,帐中就全暗下来。
杨荣清睁了会眼,就又闭上。
他睡的很快,呼吸也轻快起来。
……
主帅营帐中却灯火通明。
荆中和打着扇子,意图把自己和白蓉镜讲的小话都隐在扇子后面:
“不是说帝师不掺合这事吗?”
“怎么听宁掌印的意思,这后面还是有帝师的意思……?”
白蓉镜本是个端方的性子,但凡开大会议,从来目不斜视。
更不要说此时气氛还沉重,荆中和这没心眼的议论的人就坐在对面,一张圆脸笑着,像个和气的塑像。
杨小侯爷更是坐在他旁边——不知是哪一方叫来的,总之此时也是勉强镇定,一脸心烦意乱。
军中打更敲的是头盔,与城中声音不同,锐而清,更叫人听了紧张。
白蓉镜端起茶杯,挡在脸前,努力让自己开小差的行为不那么明显:
“帝师仁善,有些事情……”
他不必说完,荆中和自能理解。
就算再从大局来看,再为国着想,陛下这一次也是结结实实坑了自己舅舅一把。
好好的两个表弟,硬是送出去当钓饵,让人白白挑唆了;
这种事情里,不论国舅爷心里怎么想,明面上总得有个背锅的。
杨家是太后娘娘的母家,陛下不好办事;
而沈帝师一个无依无靠的,向来自成一派,就无所谓了。
出门前还在探讨帝师是否要讨好杨家,一同对抗皇权求生;
如今一看,不仅未有襄助之举,还主动出来帮皇帝顶缸,倒是一派忠心……
荆侍郎显然也意识到了内里的逻辑,咂咂嘴,不出声了。
京里传来北边的消息少,大多还都掌在宁蕖手里,并不都往外放;
也不知陛下和帝师如今关系如何了。
四更鼓一响,众人都又是一精神。
门帘一抖,帐外窜进一道着夜行衣的影子;
不与任何一人行礼问好,只直奔宁蕖,将一件东西奉上。
正是方才才被杨荣清收起的小管中的图样。
宁蕖脸上顿时挂起笑容:
“辛苦,你们首席托我带个好儿呢。”
暗卫直属皇帝,自然无需向这里任何人执下官礼,这一支也不过暂借与他指挥;
说到底,哪怕他是三品的掌印太监,北伐军的督军,还是得对人家客客气气的。
暗卫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一句问候,沉声回道:
“宁公公放心,已替换过了。”
按主帅与副将的商议,将计就计,把那份驻军图换成了赝品;
其上内容与实物截然相反,设置不少陷阱,却也做的有十二分真;
倘若鞑子当真按照其上内容布军,定然要吃些苦头。
倘若不信……那便堂堂正正打一场,大楚的将士也并不曾怕过谁。
宁蕖捏着小纸卷,略微晃了晃,就要收进袖中。
“这就由咱家先保管啦。”
若是这一仗赢得漂亮,便按圣人吩咐的,将此物彻底销毁,不必展开给人看过。
只要没人见过其中内容,这纸条里是军国机密还是杨二公子的随笔,全凭人说,只无论如何没了实据了;
杨家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因此虽然此战压力大些,总归还是有条明路。
至于杨二公子回家去要受怎样的处置……圣人虽一向倡导慈爱孝悌,但毕竟也难将手伸到人家中去。
空中有天人斗,地上就总难免要下点雨。
至于谁倒霉,挨了雨淋,受了风寒……
唉,那也只好怪他白读了十几载圣人书,不懂忠孝,没守好自己的心吧。
宁蕖收起的动作刚做到一半,手腕却被另一只手牢牢钳住;
手的主人很有力气,五根手指并拢,如铁钳一般。
若是细细感知,还能觉出些紧张的颤抖——
宁蕖抬眼去看,果然对上杨驻景那双雪亮的眼。
这小侯爷的眉头紧紧皱着,嘴唇颤了颤,一字一句对他说道:
“末将杨驻景不敬。”
“烦请宁公公,将此物展开看过。”
纵使是宁蕖这样的好脾性,此时脸上也不由得僵了一僵,笑的有些难堪。
“小侯爷,这是何意啊?”
营帐中倏然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显得太过清楚。
堂上适时传来忠瑞侯的怒斥声:
“景儿!胡闹!放开宁督军!”
杨驻景却恍若未闻,眉间几乎要拧出火星子来;
只掐紧了宁蕖拈着纸卷的那只手,无论如何不许他探到袖中去。
宁蕖本就偏于瘦小,在他如此动作下毫无反抗之力,一时间嘴唇都疼得有些发白。
荆中和已窜了起来:
“杨驻景!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世子,家中排老几!”
“威胁圣人钦定的督军,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名!”
情绪一激动,疹子就都浮上来,疼的他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不过此时也不是关心那个的时候,权当是更有气势些。
杨驻景只淡淡扫了他一眼:
“末将知道,多谢特使提醒。”
貌似恭敬,手上的动作却毫无改变之意,似乎攥得更紧,还往上提了提。
虽然位卑,但以他目前和宁蕖的距离,想要对宁蕖不利也不过是几息间的事情。
——本是看他们两个向来亲近,才破例让他们坐在一起;
谁能预料,如今一个竟成了另一个的人质!
杨驻景抬起头往上望一望,知道圣人的暗卫都已经预备好了;
若非他是主帅的儿子,恐怕此时只要宁蕖发一个气音,那些人就会落下来扑杀他。
他别开头,不去看上首位置的人。
他知道他做的没错,他必须要如此。
白蓉镜将年长自己几岁的同僚回护到身体侧后,微微屈着身,将坐不坐,一副退让的姿态:
“杨千户不要紧张,哪里有什么事情是不得商议的呢?”
“只是刚过易折,千户态度如此强硬,主帅和我等副将怕是也不好做。”
杨驻景“嗤”了一声,微微往后仰了仰。
这时他历日来在军中养成的纪律好像都消解了,只剩下一身纨绔风范;
愚蠢又无惧,对着眼前的一众人都不放在心上。
白蓉镜向上望了一眼,见杨国舅一言不发。
他只好咬咬牙再道:
“杨千户愿意刨根问底,得一个明白答案,本部院钦佩不已……”
他本不是会说这些话的人,他只能想着:
若是林椿在此,会如何应对?
“但二公子毕竟是千户的胞弟。虽是他轻狂在先,本部院也以为,该给他个洗心的机会。”
他并不慌张,他只是觉得疑惑。
杨家二子一向好的像是成了同一人;
近日杨荣清虽变化许多,杨驻景的亲近之态却从未改过,一直黏在人后面。
到今日,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纸条一展,会发生什么事在座各位都心知肚明:
无非是坐实了杨荣清叛军叛国的罪名,押回京城由圣人处置。
杨家嫡长即侯位已成定局,这位小侯爷又何必对胞亲赶尽杀绝?
到时候杨家沾上了这类罪名,即使再肯大义灭亲将功补过,也只怕是闹的一身洗不去的腥……
于名、于利,都说不通。
除非是杨小侯爷忽然失心疯,对这位二弟恨到了意图生食其血肉的程度——
那怕是到了凌迟的刑场上,还能花钱托人摆个盘。
白蓉镜定定神,尽力让自己显得更沉稳些;
实际上坐在这里的,除了宁蕖和杨驻景,也只有他年纪最小。
杨驻景对着他如此恳切之语,仍冷着脸;
举高了些宁蕖的小臂,施施然下地走了一圈,又拾起自己那把漆角弓。
荆中和想骂他此时竟还有拿起御赐之物的脸面,奈何场面紧张,不得不静观其变。
顶上传来刀剑出鞘,机括响动的声音,是暗卫们都准备好了。
杨驻景牵着宁蕖,在堂中站直,扫视了一圈,眯起眼睛:
“机会?”
“要说机会,那就不该我给。”
主帅手中的茶杯发出喀啦一声。
宁蕖知道挣扎无用,干脆平静下来了,眼神如一潭死水,任对方钳制自己。
他做不成的事,自会有人替他做成。
只是可惜了,回不到京城,辜负了陛下和沈帝师的信任。
他听说披香苑又修葺了,比从前更美上十分……
杨驻景抬了抬下巴,怒极反笑,神态间多了八成跋扈;
周围人正都诧异紧张,却听他道:
“末将无状,要请诸位长官给我弟弟一个机会。”
“我与荣清一同长大,绝不信他会做如此卑劣之事。”
第97章 杨家的儿郎,即使明知是死局,也决不束手待毙。
堂中一阵讶然。
都是沉稳的人, 此时却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再顿下来好好想一想局面。
听这位忠瑞侯世子的意思,不是要害自己的胞弟, 反而是要保他,为其证明正身。
只是此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 又怎可能有转机?
除非管中内容有异……但作图包装都是在暗卫监视下进行, 倘若真有异常, 早该报给宁蕖了。
“……你有什么凭据?”
杨戎生已经被这一晚上的事情折腾的身心俱疲,比打仗还要累上三分;
纵是勉强坐直,看起来也如老了十岁一般。
“无凭无据, 只是相信荣清的品节。”
杨驻景坦然回视,面对主帅,面对父亲,竟不见一点应有的恭敬。
“荣清读的书比我多,见的事也比我杂, 不会分不清大是大非。”
“我作为他的兄长,虽有偏袒之嫌,却敢对圣人御赐之物发誓,此刻句句属实。”
“…………”
杨戎生垂下眼,不再说话了。
或许是因为他是主帅,不能有所偏私;
或许是因为他上了年纪,再没有这样的心气了;
总之他现下竟比不过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勇气, 敢在刀剑之下、在所有人面前力争亲人的清白。
旁人或还在猜疑这是什么宅斗的冒险手段, 只有他这个家主清楚:
以杨驻景的心性, 绝无可能有半分不轨之意。
这孩子突然发难,挟持督军为质, 无礼相对所有人;
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他要拿自己的前程、自己这些天攒下的美名,去换一个机会。
去换一个没人敢确信结果会如何的机会。
宁蕖悠悠开口,语气有些有气无力:
“……杨小侯爷,休怪咱家没提醒过你;”
手上太疼,疼得他有点恍惚了。
好像昨日两人还一同在抚宁驿纵马,一同跟在帝师后面吃灰;
窝在驿站里,住在隔壁,一个弄着热水,一个叼着饼。
一样的年轻,一样被圣人委以重任,一样弄不清情况,互相小心打听着,对方是否知道的更多些?
可怎么就弄成了如今这样呢?
他一点都不怀疑杨驻景会杀他,杨驻景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了,萦在他鼻尖,令他犯呕。
他这些天见过太多死人,在这杀星面前连一刻喘息都无法多得,顷刻间就失了生机。
他和那些人一样,也都落入杀星的觳中了。他既恐惧,又恶心,唯一能说服自己的便是为了圣人的面子不要发抖。
安芰叮嘱过他,要他小心,要他安安稳稳做事,完完整整回去,少与不该亲近的人亲近。
他没有听。
所以他如今也没得选。
“这一笔账,如此糊涂蒙混过去,对各位,对杨二公子,可都算得上是最好的结局了。”
固然没人相信杨荣清,可也没人责备他。
最多也只是围着他,做些可惜的假笑,叹息一代忠瑞侯世子竟因年少无知做了些错事;
可是毕竟没有罪降下来——要躲开圣人的怒火,不是谁都有这个幸运的。
如此行事,虽然不明不白;
可是许多事、许多人,都得是不明不白着才能维系下去。
杨驻景却只答他:
“黑便是黑,白便是白。”
“杨家人一向坦荡行事,没有什么需要遮羞的。”
“与其受各位一场含糊又自我感动的无效掩护,倒真不如让舍弟死也死个清楚明白。”
“——宁公公,勿要疑惑了,拆吧。”
他字字都说的慢,却字字都不容置疑。
周身的人都不动了,唯恐再有什么动作刺激到他——也可能是怕暗卫扑下来时碍事;
总之杨驻景明明身处军营最为严密肃穆的一道营帐中,却好像得了完全的自由一般自在。
好似命已经豁出去了,身份也不在乎了,一切都抛下了。
无论是主帅的避而不看还是白蓉镜的审视还是荆中和的怒火,对他而言都不值一提。
心既已挣脱出去了,谁又能束缚他呢?
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如打了胜仗一般骄傲。
宁蕖听他说罢,怔了怔,又慢慢道:
“……如此。”
“你还真是和姚先生学到精髓了。”
宁蕖晃了晃被制住的手,费了些力气才收紧五指,捏紧那张纸,慢慢地抬起头:
“国舅爷,白督军,荆特使。”
“杨千户这一番话,倒叫咱家想起来了些宫中旧事。”
“虽不能讲出来,但那事情的经过是个讲究‘义’的,也因此将有个好结局。”
“光是为了这个,咱家就愿意担这个风险,把杨二公子这幅大作拆开与各位一观。”
他说的好似前言不搭后语——无所谓,他也并不希望其他人听懂。
他只是忽然想通了某些事。
倘若帝师在这里,听了杨驻景这些话,也会让他这样做。
“——若是闹出了什么事情,收不了尾;”
“陛下怪罪下来,咱家就与杨千户、杨二公子一起担。”
纸卷一展开,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更不要说谁受什么处置;
但他也只能如此说。
他不是畏惧,他以为他是该做些事的。
帝师教导他,掌着权力,便不能只做掌权的事;
还要做只有掌权的人才能做的事,且要尽力而为,要问心无愧。
愈是在高位,愈是要如此。
做他人不敢做之事,做他人不能做之事,是为“敢为天下先”。
杨驻景竟不生疑,轻易松开了手,看着他。
气氛顿时更加剑拔弩张——此时只要督军太监一句话,这位敢在主帅营帐造次的千户就会被穿成筛子。
但宁蕖什么也没说,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他只是叹了一口气,随后真的慢慢展开了那巴掌大的纸卷。
墨迹慢慢露出来,一根一缕,交结成舆图形状;
有山、有平原的标记,正是茂州边疆布防。
宁蕖更深地叹了口气。
能是如何?也不过如此。
但盯着他的人既没有说停下,他也就只好再细细看上几眼。
他凑近去,直到漆黑的墨痕几乎擦在他鼻尖,劣质墨的味道充斥起他的鼻腔——
宁蕖忽然停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咦”。
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杨驻景已从跋扈的站姿改成了单膝下跪。
膝盖着地,无比响亮的一声。
“方才多有得罪,末将愿受任何责罚。”
……
杨戎生又笑的出来了。
几位特使督军,还有他那个“胆大包天”的儿子,此时都围在他边上;
虽然不能直说贺喜的话,但总会是不把他当个罪人来看了。
荆中和把着扇子,大大方方笑道:
“听芙卿方才所说,二公子改过的这一幅图,竟只和他与主帅商议的结果差几个细节呢!”
“真真是父子间心有灵犀,令郎竟把家传功夫学的这样好——”
杨戎生脸上挂着欣慰笑意,心里却擦了把汗:
往常都以为,这个小儿子是杨家的种里难得老实的;
谁知一疯起来比哪个都吓人,背着所有人偷偷摸摸办大事:
竟诈作接受敌营的挑唆,私下里改了一份极其阴险的假图要传过去。
一声不吭,也不曾与任何人说过。
虽然手法稚嫩,做的却算是稳妥,几处修改都普普通通不偏不倚。
即使对方不全信,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至于其坦然把东西放在书桌的行为,此时此刻看来则更像是刻意给人调换的机会——此则为第二手准备;
无论是否被发现,这一着谋划都注定能成。
白蓉镜也恢复淡泊肃正的表情,微微笑着:
“也是小侯爷机敏,如此深信荣清公子的品节,才有了这昭雪的机会;”
“若非如此,只怕又成了一桩奇冤之案。”
杨戎生接下这两份奉承,转过身去又按着杨驻景,不住给宁蕖道歉。
年近四旬的大楚唯一异姓侯,此时倒是给一个面相仅十五六的小太监行礼,场面一度滑稽得很。
杨戎生咬着牙:
自己生的逆子,怎么也得管啊。
更何况,事实证明杨驻景其实没错,若不是他这冒失之举,杨家三人恐怕还真难完完整整回去。
宁蕖表情里略带了些局促,却依旧笑得和和气气的:
“当真不打紧的……我与小侯爷向来交好,知道他是和我闹着玩呢。”
他不着痕迹地隔着衣袖揉了揉手腕,总觉着要留淤青了。
唉,也不知是前面享福的报应还是为后面的事情攒阴德,总之这一趟是结结实实倒霉着了。
也怨不得杨驻景冲动,毕竟是亲生的兄弟;
若是安芰遇险,他虽平常性格温吞,或许也能涌现出一样的勇气来呢。
兴许是方才太过托大,尚在后怕之中;
杨驻景虽也跟着说些道歉的话,神态却怔怔丢了魂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
垂头丧气,全不见了以往指天画地的气势。
杨戎生脸上强撑着笑意,在儿子后背上猛击一下,试图叫起回神。
却只得到一句幽幽的:
“爹是否想过,若是不打开,会如何?”
会如何?或是会冤死人吧,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杨家也会受牵连。”
杨驻景肯定道。
虽然事情按了下去,但不代表不会受到圣人的猜疑;
即使胜仗,日子也会过得如履薄冰,担忧着旧账哪一日被翻弄出来。
杨戎生看着儿子,不语。
确实如此,那又如何?
世事无常,祸福各有所命,谁说得准呢?
“……不对,他不会让杨家犯如此风险。”
如此行事,与把一半的杨家放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杨驻景喃喃着,对周身的人已是全不顾了,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
荣清曾与他说,若行一着险棋,势必之后要有所承托;
多重补充作为回势,才好令事情平稳而成。
他的弟弟向来比他聪慧,比他做事周全;
他能想到的,荣清不会想不到……
营帐门再度被撞开,初晓的冷风泼了进来;
一道清亮女声刺破了帐中气氛:
“报!杨荣清离开自己住处,往杨驻景的帐子去了!”
听着极其年轻,报事情时又不论官职,直白点名道姓;
不必转头去看,就清楚这是陛下的人。
那句话尚未落地,帐中已冲进另一人:
“再报!杨荣清取了一件猩红斗篷披上,牵马往西北方向去了!”
杨驻景猛地回头:
“西北何处!”
“——观方向,应当是芙蓉洲!其余兄弟姐妹已先跟上了!”
杨驻景推开一切拦路的人,抄起漆角弓,冲了出去。
帐外响起马嘶声。
……
杨荣清骑在马上,慢慢向前行着。
披风太重,施施然垂在两边,抖不起来;
使得他虽穿着金甲,却不像个武将,反而像个临水苦吟的诗人。
芙蓉洲,芙蓉洲,听着便是个蕴藉愁苦的地方。
漫天黄沙里,为何偏留了这一处水草丰美呢?
厚此而薄彼,原来天爷的心也是偏的。
草长得很高很高,将马蹄全淹没了过去,踏过就发出窸窸窣窣的折断声。
他一听见这声音,就想起许多幼时的事情。
那时家中还没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兄长也并不如现在这般整日东跑西颠;
就只是扯着他,做什么都带着他去;得了好东西,也独一份只给他。
爹娘都忙着,都要兼顾旁的事情,管着一大家子人;
可是只要他出一个动静,探出一个眼神,兄长就到他身边来。
“啪嗒”。
马蹄踩进了一道小小水沟,泥水溅上来,很快在披风猩红的底子上划出一条深痕。
像一道墨渍。
他离开营帐前,本想给兄长留一封信;
或是几句话,几个字也好,总之是不想这么静悄悄地走的。
可是思来想去,只有一注滚烫滚烫的泪在心里头沸腾着,一个笔画也落不下来。
最后只好把随身带着的墨锭押下了,扣在砚上。
这块墨锭能化出多少墨,他也就有多少的话想对兄长说。
来不及了,若早有话说,就该早说。
只是可惜再没机会了。
谁也不能站在他这头,这些事情只能他一个人来做。
如此合适,如此恰好……
但他要给所有人一个想不到的结局。
昔年读书时,他听过苏子瞻的一句“与君世世为兄弟”;
那时读来,只觉得好,却都只是浮于表面的感动,粗浅又幼稚;
待到此时,到他也站在悬崖边儿上了,才明白那一个一个字是如何啼着血。
若是重来一次,他还是如此选;但,若有来生……
他听见弓弦振动的声音。
看来没机会去想来生了。
他拔出刀,微微回身。
杨家的儿郎,即使明知是死局,也决不束手待毙。
但比取他性命的刀箭来的更快的,竟是天边半轮赤日下的人影;
杨荣清以为自己眼花,可是无暇去揉,但见飞驰而来的人影搭箭挽弓,瞄准了他。
一阵尖锐破空声,他背后就传来鞑子落马的声音。
他只来得及横刀护在自己身前,等到回过神,周围已烟尘四起,多出了许多人。
他方才还惦记着的兄长策马近前,与他后背相靠,两马相背并立;
角弓连发,弦箭铮鸣,持弓人的动作却比挥琵琶弦还要自在。
碎发飞扬而起,眉眼间好像担着星辰,沉稳无惧,正是天生的将才。
杨荣清正要惭愧自己此时仍在分心,却又被塞了一把弓。
“——你的弓呢?啧,挑的这破地方,陛下的人都不好跟着……”
杨荣清不吱声,只接过来,也从对方箭壶里少少抽了两支箭,做了个挽弓瞄准的动作。
他没有带弓。他盗不来漆角弓,背别的就不像了。
更何况,他本也擅于近战搏杀些,弓术反而失准;
此役敌众而他寡,他亦没有抱持过安稳回去的希望。
布在边疆的暗卫训练有素,与二人协作之下,很快占了上风。
宁蕖业已策马赶到,由几人贴身护着,高声扬了一句:
“一个也不要放走!明的暗的,统统拔了!”
他这时着急,倒是不笑了,也并不多费功夫垫些客气的话,只待着回去再说。
遥遥看见杨家两兄弟,只冷着脸点头致意,随后靠近过来。
杨驻景三壶箭用去了两壶,此时只来得及分心瞥他一眼:
“你来做什么,这儿危——!!”
杨小侯爷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完,已见着宁蕖神色一凛,自马上朝他扑了过来。
——却不是冲着他,而是把他身畔的杨荣清带下了马,错开凌空而来的一道暗器;
泛着光,淬了东西,若是击中大概十死无生。
两人相挟着在地上滚出几圈,幸而草软,不然一定挂彩。
杨驻景反应极快,回身满弓放箭,扎中深草中一声痛呼。
这是最后一个。
听动静,大概是把人钉在地上了。
有其他人去处理,杨大公子也就得以回身去关心好友及胞弟的情况;
却见杨荣清在下,宁蕖在上,低身牢牢护着人;
见此时终于安全下来,后者才回魂过来,缓缓起身;
顺手解了另一人的披风扯下,丢进草里。
杨驻景下马上前,毫不迟疑拜下。
“末将代舍弟谢过宁公公救命之恩。”
杨荣清也晃晃悠悠站起,跪在兄长旁边。
宁蕖抿了抿唇,垂着眼睛看他们,施施然受了这一礼,不去看周围围过来护卫的其他人。
“无妨,杨二公子是孝悌之先,化险为夷自是理中之事。”
“——不过。”
“咱家向来福大命大。”
“任是谁在这儿,也不差去挡这一下的。”
他转过身去,去拾方才丢下的拂尘。
那曾被御前大太监安芰无比珍惜地梳洗过无数次的柔顺白须,此时被暗器钉去了一缕;
挂住了刃,在晨风中幽幽飘着。
第98章 “孩儿此生已认定叔颐一人了,从今往后,绝不会有二心。”
“‘愿以冒失卑陋之行, 一表臣节,披肝沥胆,上渎天听’……嗳, 还有一张呢?”
“说是四信齐发来着——”
“这呢,帝师, 这呢。”
二十二抓着只鸽子, 高高兴兴跑进来;
许是动作有些太粗暴了, 鸽子在她手里扑腾个没完,时不时“嘎嘎”叫上两声。
二十二顺手捏住鸟嘴,褪下鸽子腿上的小管;
两指一搓, 里面的信就顺顺溜溜弹出来,掉在桌上。
她拧身跑出去,把鸽子丢出门槛,又回来,见帝师已开始读了:
“‘臣驻景诚惶诚恐, 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呀,这张是他的呢!他怎么说?他弟弟要替他去死,他倒和主上客气上了——”
二十二喜笑颜开地贴到帝师身边。
她虽不爱看字,可是帝师念,她就喜欢得不得了。
沈厌卿眉眼间也晕着笑意,凡事顺利,他心情也好:
“呿!无礼, 怎的这样说话?”
“——他说, 领他弟弟的情, 知道有这样的亲人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希望陛下能重赏他弟弟。”
二十二挨了一句不轻不重的打趣, 也不萎靡,仍然撑着桌子边儿乐:
“这不还是要主上替他赏!怪不得如此客套,原来是有事相求,啧啧……”
沈厌卿待要再说,却听背后传来姜孚亦带着笑意的声音:
“两位表弟互敬互爱,危难之际为了对方竟都肯舍出性命,可称是世间罕有的孝悌表率。”
一个挟持督军当着主帅面前发难,只为争回为胞弟解脱冤屈的机会;
一个佯装接受敌人反间,为了做全局竟扮成兄长的模样,自顾自去舍命投了埋伏圈。
“若是不赏,不加以宣扬,反而是学生的失职了。”
二十二顿时弹起来,给主上让开位置;
姜孚也就顺顺利利坐在了老师身边,无比自然地揽上对方的腰,另一手则去指纸条上的字:
“难为他写这么多字。”
“学生都不甚记得他笔迹如何了,不过大体看来,应当不是别人代写。”
沈厌卿全当不知道他是在为偷偷摸摸的亲密动作转移自己注意力,只觉得好笑;
这些天二人同入同出,连上朝去都走一道门,风言风语早不知有了多少。
岂知姜孚面对外人目光时向来坦坦荡荡,让那些朝臣哽得半句话也问不出口;
私底下却还是这副春心初萌的样子,牵个手都要多看他两眼。
沈厌卿也就顺势往后靠了靠,顺着学生的意思来:
“是呢,确实没少写。”
“臣看着,兴许学的是先帝的书法——哎呀,想不到杨小侯爷竟有如此仰慕之心呢。”
二十二扒到桌子另一边儿去了,眨眨眼,不明白主上的爹那手字有什么好学。
姜孚笑而不言,自袖中取出一本折子递上:
“荣清谋划周全,终于也是赚得北狄提前开战,省去了半年的消耗。落地不久即战,士气也正好。”
虽埋伏不成,宁蕖指挥着将刺客消灭殆尽,没有留下回去报消息的活口;
再将杨家二子都隐藏起来,不出来露面,令敌人那边误以为是一死一罪,挑唆计成。
沈厌卿以手背敲了敲纸面:
“也是余尚书王尚书算得准。”
“那鞑子的新王是弑父杀兄而王,国内一片混乱,急于转移臣民目光;”
“又奢靡过度,存粮无多,最后竟连秋后也等不到了。”
皇帝接过那一摞的飞鸽传书小纸条,随意慢慢看着:
“彼竭我盈,虽不可说托大的话,但应当也不算太险了。”
“舅舅带兵北上,或还可给沈殊再捞两斛珍珠呢。”
“就怕他们跑的太快,过几年又卷土重来……但那都是往后的事情了,到时候再说吧。”
沈厌卿听了前半句,正待劝慰,却听见学生把自己要说的话先说了;
他讶异一转头,正对上学生有些紧张的眼神。
姜孚抿了抿唇,瞳仁移了移,又转正回来:
“至于现在……”
“现在如何?”
沈厌卿意识到对方有大事要和自己说,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
这君临天下数年,一举一动都做到了最符合人君之名的帝王;
此时竟局促得像个少年,轻轻覆住了心上人的手。
“我想和您一同去见母后。”
……
允王府里,榴花正开得明艳。
因为当今圣上出生于石榴的花季,榴花也就一同被奉为了祥瑞之花;
从宫廷王府、到各地府衙,没有不种上一颗两颗的。
允王府作为圣人昔年的王府,更是处处橙红欲燃,照得人眼里心里都一样热烈。
青蓝色牡丹依旧亭亭立在园中,桃李花谢尽,小亭掩在一片浓绿间。
檐下倚着几个人,正笑闹着:
“最美的?——那可多了!”
“南边的海呀,颜色可不一样,水都比顶好的翡翠料子还绿呢!”
“我跟了船,从清洲的港口出发,恰巧路过海水黄蓝交接的那条线……”
“半边淘着泥沙,浑黄色,眼睛一点儿也透不过去;”
“半边碧蓝碧蓝,比水晶还剔透,下面的游鱼水草都看得清清楚楚——”
“哇————”
“还有,往西边去;”
“有数不清的牛羊、绿得没边儿的草原;”
“日头刚出,云间就投下来天光,又明又亮,凝实了一般……”
“只要看过一眼,就不得不信——世上确实有神仙呢!”
又是一阵嬉笑声,几名管事姑姑打扮的宫婢都不见了平时的严肃;
只一个劲儿地拥簇着中间那衣着富贵的女子,吵吵闹闹说些要跟着她走的话。
那女子容貌年轻,气质却十分不凡,眉眼间有几分豪侠意气;
穿的分明是华贵宫装,头上也梳着繁复的发髻,腰间却挎着一柄金错刀。
此时扬高了长眉,爽利笑道:
“怎么不行!这地方虽比宫里自在,料想你们也都待够了;”
“都回去收东西去,待会我与圣人说——哎!不要挤我!”
“太久没打扮过,这一头东西弄了两个时辰,重得人烦心……”
“若不是要紧事——江梅,这儿有镜子没有?”
被点的那宫婢吃吃笑起来:
“有呢有呢!怎会没有!”
“寻常的是配不上您啦,倒是有奉德十二年圣人初见帝师时,新磨的大铜镜一面——”
又有另一人也高声笑:
“是呀!珍藏了十几年,年年都重磨,正好照出我们杨大侠的青春无双!”
杨琼佯怒,伸指去掐她们两个的脸蛋:
“好厉害的两张嘴!我也打趣,圣人也打趣,怕不是要翻了天了!”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恣意笑声,惊起许多鸟雀蝴蝶;
有几人撑着廊柱,笑得张狂太过;
要么弯腰扶肋,连连喘气;要么挤出些破音来,几乎仰到花丛里去。
本该沉闷的朱红宫墙里,竟因此多了几分生气。
……
姜孚偕着老师,自墙角转过,遥遥便听见许多欢笑声。
他止住安芰的唱驾,侧身看了老师一眼,确认了两人步调一致,才慢慢往前走近。
那些昔日抚养他长大,如今看守允王府的姑姑们见了他,表情都端正起来;
噤了声,踩着碎步分成两队,列成到那位年轻太后身前的一条路。
各个衣裳鲜丽耀眼,仪态矜然,如同两行锦绣花丛。
正中之人更是有着无双的气度,只远远朝他们望了一眼,便叫人忍不住想要低头。
沈厌卿的呼吸轻微滞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顿时被学生挽起;
他的指缝被轻轻挤开,做成了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与母亲久别七年的姜孚不向前看,却转过头来看他,神色间藏着些不易察觉的兴奋:
“一同走吧,老师。”
太阳有那样亮,榴花瓣像是火团一样在地上滚;
沈厌卿觉着有些目眩——他上一次站在这,尚是个欺骗主子赚得声誉的奴才;
如今却牵着君王的手,可称一声“爱人”了。
可他却一点也不畏缩,有软绵绵的云托着他的心,令那颗才活过来的心充盈起来;
于是他就变得有勇气,变得敢于面对一切。
他想,以前他也站在姜孚身边,和如今有什么不同呢?
大概是,从前他总想着挡在姜孚身前,遮蔽一切风雨,只把自己当个随手就可抛弃的物件儿;
而今他却爱惜自己了,想和姜孚并着肩向前。
坎坷也好,鲜花也好,总归是想要一起去见的。
他那些仓皇的过去曾折腾得他疲惫不已,却也给了他一颗燃不尽的心。
磨不碎,碾不开,绞不烂;
岁月流转,他却好像被冰封住了,什么也不曾变过;
待到东君一至,旧霜化开,他仍是当年的新侍读;
带着满腔真心,和比一切都纯粹的爱意,站在自己的君主面前。
十指交握,将心连在一起,似乎就将这样一直走下去。
姜孚和他一起下拜:
“不孝子姜孚,拜见母亲。”
不是“母后”,亦不称什么“朕”。
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帝;
只有一位撇开一切荣华,挣脱出牢笼的传奇女子,和一个身体力行去践行“孝”与“顺”的孩子。
姜孚知道母亲有多厌倦这京城的烟尘,就有多不愿因那个称呼与天家扯上关系。
宁可假死,宁可割舍一切,也要拼出一条全新的路来。
杨琼一生做过无数次棋局中的棋子,到后来又做执棋的人;
挣来了家族的荣华,亦对得起先帝对她的期望;
不做一件亏心事,却又始终在赢。
任是任何一人来重走她的来时路,是否又能走得这样完美呢?
沈厌卿亦伏下身:
“微臣沈厌卿,拜见——”
“好了,料想你也不知该怎么称呼,起来吧。”
杨琼朝他抬抬手,点一点头,率先转身进了亭子。
气氛一下就松快下来,不是什么天家的认亲会议了,好像只要话一话家常。
他们都在桌前坐下,六目相对,谁也不先开口。
杨琼虽一开始显得自然,现在却似乎陷进了“作为长辈该端方些”还是“作为江湖客该洒脱些”的困局,一时间显得有些纠结。
姜孚看在眼里,认真答道:
“母亲原本是什么样子,就做什么姿态好了。”
“此处也只有自家人,无需顾忌其他。”
杨琼得了这句话,露出一副“这可是你说的”的神情;
她幅度很大地弯了弯眉眼,故意笑道:
“自家人?哼……”
沈厌卿察觉到与他交握的手紧了紧,还不及安抚,已听姜孚回道:
“是,自家人。”
“孩儿此生已认定叔颐一人了,从今往后,绝不会有二心。”
那个称呼落进耳中,沈厌卿心中最先泛起的竟不是羞涩,而是牙酸。
不知道他这位陛下私底下练习了多少次,才能第一次在人前叫出口时还能毫无尴尬停顿。
唉,差了辈分,果然是麻烦……
“唉,差了辈分,你也不愧?沈侍读,沈少傅——”
“听说你也快升任太傅了?恭喜啊?”
杨琼倒不理会儿子那番表衷心,转过头来打趣沈厌卿。
姜孚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样子,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
沈厌卿虽了解,却也被她嘲弄得脸热:
“蒙陛下错爱……您休要再打趣微臣了……”
杨琼抚掌大笑。
“先说好,无论怎样,我是拦不了你们的。”
“这天下都是圣人的天下,天下人自也是圣人的人。陛下喜欢哪一个,还轮不到我来置喙。”
沈厌卿低着头,如聆听懿旨般认真;余光却见自己的好学生非但不局促,还跟着认真点头。
……这时候开始闹孩子气了?!
沈厌卿捏了捏攥着的那只手,得到了个示意“安心”的动作。
他不是不安心,但这毕竟是……
唉,算了。
觉着无力是一码事,可是心中喜悦也确实是另一码事。
能得心上人如此维护,任谁坐在这里都会觉得幸福。
杨琼眯着眼笑笑,又接着道:
“可是,孚儿作为我的孩子……”
姜孚又用指尖搓了搓老师的手背,抿紧了嘴唇。
“——我也是希望他能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的。”
沈厌卿猝然回过神来,就要谢恩,又被她拦住:
“‘先太后’,‘先太后’。名义上早是个死人了,不要拘那些虚礼。”
“两情相悦这样的好事,我从前只道是传说,原来还能见着真的。”
“既有如此稀罕,那我若是拆了,岂不是太不近人情?”
“毕竟,‘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呢。”
沈厌卿猛使眼神,示意姜孚不要把那句“母亲想拆也拆不开”说出口。
杨琼又点他:
“沈厌卿。”
沈厌卿顿时垂眸摆出十二分认真聆听的姿态。
“你把孚儿教的很好。”
“他爱慕你,你也是受得起的。”
“……是。”
他本不该在这里接话,可是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接了。
“比起什么乱七八糟的外面来的人做权臣,和圣人争夺权势;”
“左思右想,还是你伴驾更稳妥些。”
杨琼看着从容,说话间却也有些错乱了,一时间连选臣子和选姻亲都分不清;
她想着,也不能怪她呀。
她第一次做母亲,一直生疏不曾有过机会去学;
现在又见孩子领着心上人来,她其实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
话说完了,也就只好掏东西:
“两对玉镯,一对儿珊瑚的,叠着戴……你大概戴不下。”
“权当表个心意了,证明我句句话都是真心的,不是奉承你们。”
不嫌弃是地宫里放过的就行,她腹诽道。
“但你应当也不缺这些。”
“……你左耳戴的那颗红珍珠,我总觉得有些眼熟,可也没在别人身上见过。”
沈厌卿干笑两声。
确实,因为先帝虽三宫六院子嗣几十人,但也没立过后啊。
姜孚也着人奉上一只盒子:
“这是在荣宁旧邸所得,听闻母亲喜欢……”
杨琼不等他说完,已开了盖,拿起来,戴上手,在眼前摆弄着。
“我确实喜欢。”
“喜欢的呢,就要抓住机会——这一点我不记得是否教过你。”
“不过现在看来,你自学的也蛮好的嘛。”
勿要逃避,勿要掩饰,但捧出真心一颗就是;
不论谁见了,都会觉得耀眼。
第99章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杨驻景立在阵前。
风沙从他颊畔细细地刮过, 并不疼,可也很有存在感。
他脸上的伤快好全了,他也快能归家去了。
远方传来号角声, 鼓声,厮杀声。他那颗不安分的心攒着他, 叫他去听得再细些, 听听有没有血挤开皮肉喷溅而出的乐音。
今日大概是最后一战。
或是为了安全, 或是因为隐藏了他几十天,不可令他出现在阵前而激怒了对面,或是为了什么别的说不通的原因;
总之主帅只将他安排在了次要的队伍, 埋伏在鞑子撤退的可能路线上。或有机会出战,或没有,都要听主将白蓉镜的。
荣清则在另一队伍,还要更次要,更安全些。
白蓉镜也并不比他大几岁。
杨驻景想。
本来看着是很瘦削的一个人——大概比风采青那把病骨头结实些, 不过一眼看去仍是个书生模样。
可是一披上甲,就有了几分儒将风采,有了统帅该有的威严。
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去想:
当年此人在殿试之中,立于圣人面前,是否也是这般从容模样,施施然夺得了魁首呢?
听说他还曾是个一板一眼不通情理的,这几年磨下来也越发圆润了;
逢迎的功夫比之普通官员,可称得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使是在英才辈出的朝中, 也能混个中上游。
可见脑子好用的人, 做什么都算不上困难吧。
杨小侯爷胡思乱想着,引马向前与对方的马贴的近了些。
这也并不算冒犯, 他被任了个副将的名头,本就是为了方便随时听从对方调遣;
此时略作商议,正是本职所在。
他低声道:
“那鞑子的国王向来喜欢亲征,不知今天在不在……”
北狄的新大汗虽然眼睛始终盯着南面,日夜磨刀准备着打下来,又在边境不断遣人寻衅滋事;
可是根据探听来的消息,似乎还是个向往中原文化,颇喜欢附庸风雅的人。
一条佐证便是:此人还给自己象征性起了个汉文名字,连下战书都不忘了写上。
具体的他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听着不大吉利,别别扭扭,不似人言。
自听说以来,他已拉着荣清笑了几十天,刻薄的话都说尽了,仍觉不足——这些天的交战虽多顺利,可伤亡也是真真切切见着了的。
眼见着几日前还与自己一同谈笑的兄弟们伤了残了挂了彩,他倒觉得能把人活活说死才好!
白蓉镜眼睛往前捎着,余光盯着后面阵型,耳听着远方的鼓角声信号,还要腾出精力来回他:
“应当在阵前。”
“一者旗子陵好大喜功,凡事喜欢冒险;”
哦对,“旗子陵”。
学也不学得明白些,谁家把什么陵啊墓啊的字往名字放?
一看就是可悲的异族人。
“二来北狄讲求贵族上阵,权责同轨,愈是高贵的愈是必要参战。”
“他即便是不想,也会被下属架上来的。”
这是抹黑敌人的说法了,白蓉镜心里清楚。
实际上那鞑子的新主虽然大逆不道,弑父杀兄,却是个向来有英勇之名的;
都说是天上的什么星星托生来的,否则也不会拉的起来那么多拥护者,囫囵混了个汗位坐。
如此名声,又急着确立自己的地位,亲征当然不是什么大的问题。
杨驻景哼笑一声:
“若是能把他留在这……”
白蓉镜看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想法有些太过不合实际了,但到底还是认真回道:
“北狄近来已经两次易主,中心地位的家族内部自相残杀,人员凋零……若是再丧一位,估计会更加乱起来了。”
“也就是说能让他们多消停几年了?”
杨驻景不知从哪摸出根草棍儿叼上了。说话间,草杆上唯一的一片叶子跟着上摇下晃。
白蓉镜点头,对这位祖宗下一步的动作有些不太妙的预感:
“是,但……”
“但旗子陵虽然亲临阵前,但周身护卫的将领也不会少?”
杨驻景从善如流接上下半句,满眼跃跃欲试。
“我晓得了,不会让弟兄们犯险。”
白蓉镜欲言又止,再三思考过,还是没把“那你能不能自己也别去冒险”这种话说出口。
虽说军中一向一视同仁,并不分谁命贵谁不该死。
但这毕竟是国舅爷托给他的,侯府嫡长的世子。真在他这玩脱了,怕是也十分不好交代。
所幸主要兵力始终被牵制在主战场那边,也并没有给小侯爷去造作的机会。
眼见着日头西沉,厮杀声也减弱,该是到了鸣金收兵的时辰了;
白蓉镜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算是晃晃悠悠,接近落地……
……
天际线处陡然晃出几个散乱的人影。
米粒儿似的大小,渐渐涌出更多,密密匝匝,在夕光中投下尖而长的影子。
如水沫,如游萍,在激流中冲得散碎;
中心动荡不已,边缘则如纸灰末子般渐渐剥蚀,片片消减,趋于虚无。
杂着些哀嚎声,叫骂声,含糊难懂;
步调混乱,偶而还发生几起互相践踏,血肉横飞的惨剧。
俨然是无可回转的败势。
楚军的得胜号角已高声吹响,怒如万鸟齐鸣,久久荡于平野之间。
待到那一小支败军终于将能甩脱的累赘都丢开,突出来的只剩下几十人,盔甲繁复雪亮,紧紧拥簇着中间一人;
虽然颓势难挽,但尚看得出是精锐中的精锐。
各个都披着一身赤红,脸也淹在血里,几乎看不清五官,只读得出狰狞。
杨驻景看了一眼白蓉镜,只见得对方摇摇头:
“穷寇莫追……”
最后这几人既能杀出来,正是最要拼命的时候;
贸然围上去不但危险,胜算也不大,反而多添损失——震慑的目的已经达到,无论如何去算也划不来。
鞑子的大军已溃败了,要再集结起来尚需不短时间,又要处理国内的乱局;
接下来几年,即使北伐军撤回,茂州军自己应当也能处理了。
并非他懦弱,而是先前与主帅商议如此,按计划而行。
杨驻景颔首道:
“我明白了。”
他看起来平静,眉尾也不曾挑开一点角度,拇指却在弓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白蓉镜心中那种“有某种可怕的事情要发生”的预感更加强烈,逼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
可惜对身份的矜持还是让他慢了一步。
他伸出手去劝阻的同时,这位小侯爷已经拔了代表副将身份的翎,向地上一丢;
披风也解开——这时他看起来几乎就与普通士兵是一样的打扮了——除却那副甲看起来要讲究些、金贵些。
不过,不贴近了看,似乎也看不出来什么。
他做了个示意“独自离队”的手势,就扬高了马鞭,狠狠一甩——
雪白的马匹顿时流星般飞驰而出,马上的人擘着弓,还不忘扭回过身来高声笑道:
“白侍郎!”
“若我有什么不测,劳烦你回我家报丧去呀!”
他声调欢快,说的不像是“丧”,倒像是有天大的喜事。
白蓉镜生平第一次觉得有如此热、如此急,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
便是面圣奏对,也未曾如此紧张过。
——他知道杨驻景要做什么。
可是那太高远、太飘渺、太无望;
任是谁也不敢作一个保证,任是谁也不敢说一条年轻的性命能换来好的结果。
所幸及时脑袋里都乱成了糊,残存的理智还能让他分得清些轻重缓急;
白侍郎匆匆勒转马头,回首扫视一圈:
所幸北伐军军纪严明,不得号令绝不有所动作,并不至于为一个单独离队的就胡乱跟上,乃至乱了阵脚。
杨小侯爷若不是捏准了这一点,怕是多长二十个脑袋也不敢乱来。
独身一个死了好办,若是一个人带偏了整支队伍……即使白蓉镜任着主帅,也不敢往哪个方向多想。
但他确然从身后众将士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可称之为“期望”的热切,并在同一个瞬间觉出心底的某一个角落被打通了,与他们连在一起,流淌着些滚烫的东西。
北伐军中混编了原有的茂州军,这些人守着北境的苦寒,一年中四五个月都受着风雪;
日日枕戈待旦,向外拒着鞑子毫无规律却又顽固的骚扰,向内保着茂州这最大的州整个北部的安宁。
谁不想要平淡安宁的日子呢?
可是若他们向后退了,整个大楚由南至北便没人能过安生日子了。
前朝半壁江山落入异族手中,人活的不如牲畜的惨剧尚历历在目;
若不是先帝奋起而得一呼百应,率天下有志之士重整社稷;
拼着消耗新朝基础,也要将草菅人命的鞑子却出原边境三百余里;
又有当今圣上作天下勤俭表率,休养生息,积下丰厚储备;
哪里来的今日之从容?
他们又岂能安守于茂州营,细细探讨战场局势?
即使杨老侯爷的旧事听起来再像个幸运的偶然,终究是藏不住背后一路行来的艰辛;
能咬着牙跟着先帝从南打到北,再从北打到南的,本就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
杨金风如此,杨戎生如此;
到了今日与他并行的杨驻景这里,也就不得不是如此。
他不知怎的,竟觉得喉间有些梗住了:
那远远逝去的身影已将命都抛下了,他又如何肯说一句责备的话呢?
彼时彼刻,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同身后万千人一起在心中做些祈祷:
若是天佑大楚,有德之人当能平安归来……
……
杨驻景从风中穿过。
他的马从未这样快过,他的弓从未这样轻过;
他从未觉得如此恣意,如此自由;
好像他成了团脱缰的火,滚过之处就升起十日同天般的灼热;
又如席卷天际的百尺怒涛,他是那浪头最顶尖的、离金乌最近的一粒沫子;
随时可挣脱了束缚,乘上那羲和车!
他从前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呀……
他含含糊糊地想着,狂沙从他脸上划过。
血烧的太沸了,几乎要从眼里心里,从头顶的毛孔里,从擎着弓,勾着弦的每根指头的甲缝里溢出来。
他有那样的年轻,那样多的血,那样坚韧的骨头,那样数不尽的意气;
有些人生来是要做事的,生来是要完成天命的!
天命加在他身上,他就有了羽翼;马奔的太快,若是停下便有摔得粉身碎骨的风险——
可那又怎样呢?那又算得上什么呢?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
他所见的,所听的,所寻求的;
都飞快地模糊,消融,直至视线中只剩下遥遥的一个小点儿。
人与靶,有什么不同?
他问过爹,爹和他说:
并没有什么不同。
箭矢所能穿透的,对射手来说,都是一样的事物。
抬起弓,搭上箭,勾开弦,聚精会神。
这本能一旦揉进了骨血里,即便是太阳,也没有什么不能射落的。
那些人也盯住他了,有箭矢朝他飞来,可是还没有近身就落到了地上。
太远了,不够精进的持弓人是够不到他的。
那些狂妄自大的人,将骑射视为他们的家传功夫,舞弄着无德的弓欺侮了北境的汉人数百年……
倘若让他们死于此道,是否也会恐惧得数年数月无法入眠呢?
他一想到这,弓弦就兴奋地咯咯响起来;
绷到了极致,不用去看也知道一定变得又晶莹又美。
他本想用那支险些毁了他容貌的箭,可是箭头杵过一次,就未必足够利,他也并不需要那上面淬的毒药;
他知道要害在哪,知道何处能叫人受一击就毙命;
他的天资比常人更高,他摸弓比寻常人更早;
在他人都不知的背地里,他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刻苦,十倍百倍的专注——
他蛰伏虽并非为此,可是此刻好像确实到了收回成果的时刻。
没人能伤到他的,他注定要完成这件事。
即使他的一切都将在今日后被苍天收回,他也绝不后悔。
他毫不紧张,甚至有种在自家后院悠游的自在。
他瞄准了。
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和他曾撑开过的千百次弓,发出的千百支箭都一样。
并不为了靶子的重要与否就偏移;也并不为了事成之后的奖赏而分心。
漆角弓已经绷的满月一般,天家的期许高悬于青天之中,盘旋在他头顶;
他承了这个姓氏,就是要至死都忠于君王的。
不惟为了敬畏,也并不是为了脱开那讲不清是否真的存在的猜忌;
他只记得,爹和祖父当年是向君王发过誓的。
不是可笑的愚忠,也不是姻亲架起的无谓的桥,他们忠于的是天命之人,是能给天下带来安宁的人;
——他们忠于的是天下的太平。
历经过切实的丧乱,就不会再愿意见到任何一人为此而苦。
杨驻景虽长于京城,可是其中的道理他未必就不懂。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在升腾的思绪中到达了狂喜的极致,万事万物都消解化为虚无,除却他盯住的那个遥远的目标。
放弦不过是须臾之间的动作;
他耳边却振起清越的尖啸声。
有九千个甲子中吹过的烟尘历历荡起,激扬于他或真实或虚假的周身。
也许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弓,一支箭,一道刃,一颗星。
以种诡异的,无法言说的形式浮游于世间,本该是游魂一样的,忽而凝成道流光。
那样锋锐,那样明亮,一切俗世中的埃尘都无法染指,一切障眼的雨雾都无法抵住片刻。
发而中,本该如此。
他见着那流光穿了敌首的喉管,见着人从马上仰下去,见着那人手中的弓箭还未再一次撑到最满就放了力气;
人的喉骨有那样软,那样薄,箭又有那样强大的势;
于是白羽像是朵闭合起来的小花,慢慢合拢了花瓣,从箭簇穿出的伤口中轻巧而迅捷地挤过去了。
带出的血花飙在空中,像柳絮那样轻,像杨花那样轻;
落下的动作又慢又矜持,连带着那围成一团的人都像是失了花蕊的花似的塌陷了。
杨驻景狂笑起来,在新一轮向他投来的箭雨中收弓勒马而去。
……
“臣当时都恍惚了,冲出去才想起来后怕……”
“可是隐隐绰绰的,总觉得有种什么力量推着我;”
“又神圣,又强大,且是有种不可置疑的正义的,煌煌然亮在半空中,把臣那点鄙陋的懦弱都照没了,一点也不剩!”
“臣没多想,就顺着那种意志开弓搭箭,竟然一击而中……若是再来一次,臣即使是有满腔对陛下的衷心热忱也难以做到呀!!!”
“现在想来,倒是很清楚了。那样神勇无双的魄力,那样嫉恶如仇的气概,难道不是只有陛下和先帝才能拥有吗!”
“臣无德无能,可是陛下赐给我的角弓却寄寓了先帝残存于红尘之中的一缕真龙之气,在与鞑子对阵的关键时刻定了胜局!”
“因此臣经不起陛下的奖赏,是先帝的赐福让臣卑弱之躯有了为国尽忠的机会;”
“臣愿出黄金一千两,为此弓建祠立碑,详述其事,留待后人瞻仰!”
听完杨小侯爷这一番情感丰沛无比的表白,在场的哪怕是朝中主事几十年的老骨头,也不由得阵阵牙酸。
再一抬头,看见圣人依旧面不改色,十成十的从容;
就不得不对这位年轻君主再添了几分钦佩。
为人主而能不被巧言令色迷惑,实乃社稷之幸,社稷之幸哇!
既然都不为此动容了,能不能让这个姓杨的赶紧下去啊!!!
忠瑞侯这一场仗赢得漂亮,收尾时他儿子那一箭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据说那北狄新王回去后销声匿迹,八成已经不治而死了。
这天大的功劳扣下来,说怕功高盖主,要谨慎些其实也没什么,都能理解;
但是无论听过多少次,老杨家祖传的这一套还是让人牙痒痒:
你们要奉承就私下奉承去,天天在朝中逼所有人看你们表演算是怎么回事呢!
工作都压在各台各部里,等着人去处理;
被等的人却不得不在这里罚站,听杨家第三代的小年轻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杨戎生猫在边上队伍里,隐隐听见阴恻恻的一句:
“杨戎生,再教你儿子整这些花里胡哨的——”
“等本部下去了,就让你爹托梦抽你!”
话讲的这样不客气,针对的意思几乎要把人戳出个窟窿来;
堂堂国舅爷也只敢蹙蹙摸摸转头,见礼部尚书常顺则慈眉善目地站着,嘴唇一点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见他转头过来,还客气地回以微笑。
笑话,礼部做事,岂能给人留下把柄?
杨戎生擦汗:
“不瞒伯父,侄子其实没教什么,都是犬子临场发挥……”
他总不能说是他在北境听说此事后吓丢了半条魂,把人拎回来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急的几乎不敢回京城了,才给儿子逼出的急中生智:
把御赐之弓挂在主帅车前,一路领先而回。
回京后第一时间交了虎符,把整个杨府打扮成一派弱不禁风任人宰割。
天爷啊,连着三代立下如此功劳,这天大的福气老杨家究竟有没有命消受啊?!
如履薄冰的日子,杨戎生早过够了;
可是看上天的意思,是非要他给圣人表演上一辈子冰嬉才行了。
总之他是一声也不敢多吱,老老实实给年过八旬的老尚书垫些“松鹤延年”、“寿比南山”、“您怎么会下去呢早着呢要不还是侄子先下去吧”的吉祥话,努力给人哄高兴了。
——也不知十几年过来,人家还吃不吃这一套。
那边厢宁蕖则领了两个小太监悄悄靠过来,给常尚书搬了把圆凳,低声道:
“陛下说,恐怕今日下朝要迟……特意让咱家过来,请大人坐下听。”
常尚书与杨国舅同时心道:
什么陛下吩咐!
陛下明明一直在最上面坐着,半句话也没有和旁边的安芰私下说过;
倒是立在半阶上的沈帝师活泛的很,一会下去扶一下杨荣清,递上些赏赐孝悌的事物;
一会把宁蕖招到旁边,说几句窃窃私语。
办点事还要顶着陛下的名头,真不知该说是谦逊而为陛下招揽人心,还是恃宠而骄的僭越。
算了,陛下都没意见,他们多想什么呢?
常顺则是千恩万谢地坐了,杨戎生也千恩万谢地跟着赞颂了一下陛下的仁爱;
两人仍凑在一堆,听中间的杨千户跪着大唱赞歌。
什么,听父母和姑母教导,为将者最高荣耀便是为国而死;
什么,若没有陛下错爱赐下神弓,他那冒失性子定然一错再错不知有没有命完整回来;
什么,自牙牙学语时就听着祖父讲述先帝的英勇往事长大,一直在心中将先帝奉为天神一般的偶像,得到神弓那日激动得整夜没有睡着;
什么,阵前弯弓调羽之时,心中充满了勇气,就像是先帝握住了他的手……
等等。
过了!!!这个过了!!!
先帝提点骑射,那是当今圣上才能有的待遇!!!
杨戎生压抑住想要惨叫的念头,环视一圈见众人也都是欲倒抽冷气而不敢的模样,纷纷以一种诡异的表情盯着他。
他心道这真不是他教的,谁知道这混小子哪儿整来这么一句……
好在小皇帝似乎并不介意与自己这位亲爱的表弟临时共享一下爹,也就没在意这话里的不对劲;
只是颔首微笑,表示祠堂可建,出资就不必那样奢华了,工部也会拨款。
“你也当恪尽职守……或许某日,能挣一个同享香火呢。”
杨戎生一口气可算是喘匀了。
圣人明白了他们家的意思,也愿意按着这个意思给他们台阶下。
功劳都推给先帝的弓,杨家就不至于一下架到火上去;
只老老实实领一个主帅、一个孝悌之子的赏就是了,一时半会不必担心功劳高的过头。
而陛下又言及“杨驻景某日或可与神弓同享香火”……
一则是肯定其功劳,这是眼下的事情;
二则也包含着些“来日”的意思,至少是表示杨家还有未来……唉,分析得如此战战兢兢,实是迫不得已。
若不是被天爷托到了这么个烈火烹油的境况,谁还不愿意和陛下攀一声亲戚了?
非要算起来,陛下也只是个年少立志的可怜孩子……
……
与父亲和弟弟不同,杨千户的奖赏,要自己去取。
午后三刻,日头正高悬,正是饭后消食的时刻;
北伐军里最精锐的一支小队,却已经披甲招摇过街,围了秦家。
这自京城接近中心地带搬至城角的府邸,自失了家族里最后一位朝中大员,就不再被允许称“府”;
门前装饰清汤寡水,极不成气候,却还像个嚼烂的饴糖似的粘在京中。
人人路过,都像是怕晦气似的走快些,唯恐沾上霉运。
——或许他们也并非自愿。即便想走,圣人也未必允许。
往常都说,他们是跟着惠亲王倒了霉;
因为惠亲王姜十佩犯下闯宫大错,他们作为母家就不得不小心过活。
至于事实如何……
杨驻景眯着眼睛,盯着门头的牌匾冷笑一声,扬手便指挥人砸门。
“忠瑞侯府杨驻景,奉圣旨前来抄家!”
“阻拦者,死!反抗者,族!”【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