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从此无别离,百事长如愿。
若说替圣人分忧, 要解决的是公仇;
那杨小侯爷亟待解决的,可就还有些私恨:
刚从文州回来,就被这伙人偷偷往车里塞了幅慈英太子像, 险些给整个杨府扣上私联前朝余孽的帽子;
挨了一顿好打,又跑到宫里一阵好哭, 鼻涕泡儿都挂在宫墙上了;
若不是帝师拉下脸来替他求情, 多半要牵牵扯扯几十天, 再落个不清不白的冤屈。
等到认识了姚先生,又在街上一起挨了半遭刺杀;
幸亏姚先生武艺高超,两下就把人钉住了, 拖回侯府处置,才免了一次血光之灾。
结果到了北境,又被这群没完没了的贱人做局;
又是让奸细透露他行踪,刻意安排与鞑子的遭遇,意图取他性命;
又是逼迫他弟弟盗取机密, 背上通敌罪名;
最后竟还叫荣清骗他独自出行,再行刺杀——若不是荣清那样重视兄弟情谊,竟宁肯李代桃僵;
又幸而他反应快,前去救人及时,他兄弟二人至少要折一个。
虽说都知道树大招风,可是秦家如此猥琐行径,倒好像天底下只忠瑞侯府一棵树,树上只他杨驻景一片叶子似的;
新仇旧恨累在一起, 竟是说上半天也说不完。
或许还有比他更委屈更惊险的——文州慈英太子教鹿慈英的倒霉或许更胜于他;
但如今都平稳落地了, 还有帝师主持着给他们那边儿报仇, 怎么想也比他强些。
他唯一的宽慰,就是能亲手抄了秦家, 好好逞逞威风;
把从前积下的后怕都挥出来,不至于淤在心里。
——他堂堂忠瑞侯府继承人,打出生以来还没吃过这么多的亏呢!
不必等人应,门板已砸烂了,兵士从他身后穿过,鱼贯而入。
并不怕里面有什么埋伏,阴沟里做事的人,总不可能比有血性的鞑子还能打。
再者,他们是奉了圣旨来的,还真不信有人有那么急着找死,非要在天子脚下试试龇毛。
都是有军功在身的,人数又占优,还能弄不过一个衰败的文臣世家不成?
先前解决不了,是因为先帝时还要倚重秦家,朝中多重臣;
到当今圣上年幼时,又急于先处理表层的问题,没空查他们这些始作俑者。
待到一切虚浮表象都撇开,要把这内里的烂芯儿挖出来,已是万事俱备,事情反而好办了。
对付这些在暗处动手动脚的鼠辈,最好的办法便是以绝对力量碾碎,再拉到太阳底下晒得热透干透,晒成一敲就碎作渣的程度。
都这种时候了,谁还和你们玩脑子!
开国时是立了功不错,可是要是觊觎圣人的位子,要抢先帝奠下的万世伟业之基础,那也就只好撕破脸了。
正路上站着几个人,披着旧官袍,抱着几根陈了年的笏板,神色不明。
乍一看去,倒是颇有气势,像昔年满朝重臣的模样;
可仔细一看,又都是年轻面孔,神态不阴不阳,带着些怨念盯着上门的人。
有打扮的工夫,没时间给官差开门是吧?
身无官职而衣着僭越,照样是大罪一桩!
一阵怒意涌上杨驻景心头,他引马上前,贴的极近,几乎让马蹄踏到人脸上去;
又龇起牙笑,低下头俯看人,自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不知家主是谁?”
“——罢了,也无所谓,本千户是个惫懒的,理不清这些;”
“但凡是能喘气的活物,统统押回去给帝师慢慢审好了!”
言罢,他颇为张狂地一回身,与周围人吩咐道:
“若有心思坏的,就捆结实了赌上嘴,勿要给他们自我了结的机会……”
“旁的我不管,有一个叫秦涬的,前些日子竟敢拦帝师的车驾,犯了天颜,尤其要好好伺候些。”
秦家领头那小辈忽然上前出声:
“在下即是秦涬。”
“杨将军威武得很,可是言行无据,还请先把圣旨取出一观。”
“秦家满门忠良,不知是有什么罪名,竟要覆了全家?!”
杨驻景心中冷笑。
这群人明知一点儿理不占,竟还敢多做无用纠缠,浪费他的时间,不知又藏了什么鬼心思。
不过无妨,他有的是时间耗着。
他不回话,在那人的脸上悠悠扫了几眼;
直到把人盯得心里发毛才嗤了一声,咧嘴笑起来;
握着马鞭的手一松一扬,划开一道炸耳的破空声,对方脸上就多了道横贯面颊的新鲜鞭痕。
穿鼻梁而过,皮肉向上下两侧狰狞翻卷而开,几乎露出白骨;
殷红鲜血顿时渗了出来,汩汩流下数道。
若非长短不一,倒有些像遮面的串珠细纱帘子。
可怜秦家人精心延续八百年血脉,代代都选的是才子美人通婚,将后代的容貌才能都积累下了许多天分;
能出来说话的,各个都是面容姣好过人的。
挨了杨小侯爷这一鞭子,算是彻底破了相,连往回救的可能都没了。
周围陆续有兵士穿过进入后堂,虽纪律严明不肯停留,多少也轻蔑笑上几声。
那秦涬倒也算是个硬骨头,捂着脸不语,连一声痛呼也没有发出;
只是额间渗出的冷汗,锁紧的眉头,多少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狼狈。
“在下与杨千户无仇无怨,何必如此羞辱与我……”
“无仇无怨?小爷我倒觉得,冤有头债有主,这是再合适不过的报应呢!”
杨驻景慢慢捋过鞭尾,搓着上面的血痕,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前后四五次要害他性命,这一鞭子都是抽的轻了。
还不是因为答应了沈大人,要把人完整押回去……
“至于圣旨?何必看呢?”
“天子脚下,若真无凭无据,我难道还真敢这么闹不成?”
他看着秦涬愈发阴沉的表情,大笑起来;
虽这样说着,却还是从怀中取出黄澄澄一道卷轴,朝人甩开:
“看看这一长串罪名……真是不知,念的话要念到什么时候?我倒情可自己不识字了。”
“寻常人家想犯上一件都难,你们厉害,攒下这样多,今日才熬到一个清算。”
“‘通敌叛国,泄露军机’——单这一条,便够剥你们全家上下几十层皮!”
“还说什么‘满门忠良’?”
“呵呵,怕是全大楚的人,打皇城根儿底下开始排队,一直排到芙蓉洲那湖底,也轮不到你们称一声‘忠良’吧!”
北伐军得胜,那片绿洲已归进大楚江山了,自然是想怎么排就怎么排。
另一秦家人却冲上前来,一副要撞柱死谏的样子,颤声道:
“苍天明鉴!秦家自惠亲王护驾薨逝后一直潜心闭门思过,向来安安分分,怎会有心扰乱北伐大计!”
“国舅既已大胜归来,得陛下再三封赏,何苦又要与秦家为难!”
牙咬得有十成十的紧,冤屈表情做的有十成十的真;
两三句话就攀扯上了杨家,意图说是他们嫉恨之下栽赃陷害。
杨驻景怒极反笑,不知该说这帮人是聪明还是蠢。
都派他这个姓杨的来了,还要说杨家的不是?
圣人钦命,此时喊冤叫屈不就是讽刺圣上判断不明?
还“惠亲王护驾”……
杨驻景勒了勒马,越过他们,高声朝已经开始翻箱倒柜入室押人的随从军士喊道:
“弟兄们听着!”
“都是大楚的功臣,圣人不会亏待你们;”
“遇上八百两往下的东西,不必拿到我面前;一千两往下的,不必捧到我弟弟荣清面前!”
表哥给他的权限宽泛,他也就顺杆儿往外放放小恩小惠;
能站在这儿的都是军功过百人的,为北伐军卖过命,何尝不值这些?
抄家就是要有动力,才能抄出气势,抄出风采;
什么乌七八糟弯弯绕绕的,权力掌在他手里,便是他说了算!
“听说秦家还有传世的玉如意一柄……”
杨小侯爷弯下身,拿刚见了血的鞭子挑起扣马叫屈的那人的下巴,弯起眉毛,对上对方那双几乎有恨意溢出眼眶的眼睛:
“——就由本千户亲自去找;”
“找出来送到宁公公府上,全当是为你们闹出的那档子事作赔!”
……
在领头的杨千户一挥手,示意将几个拦路人都扒了官服捆起来之时;
却有另一拨人骑着高头大马,慢慢悠悠也跨过了秦家的门槛。
为首那人一身大红色花团锦簇,眉眼如玉,笑意衔春;
不像是登了挨了抄家祸事的门脸儿,反倒像出来游逛寻乐的贵家子。
他衣裳的服制越过了现有的一切官服,新得连一个褶儿也没有;
从衣襟到袖口都挤满了各式祥瑞纹样,龙盘凤旋,衬得他人也如神仙一般。
正是当今帝师,太子少傅沈厌卿。
他一进了门,就有如惠风过境,无一人不停下动作来迎他;
便是心如死灰正受着捆束的几个秦家子弟,也回过神来跟着跪下叩头。
他身后则有两人,一着蜀地紫锦,一着天青色吴绫,都神色端正,一副拱卫上峰的模样;
若是在京城人脉广到了极致,便可识得:
紫衣者是名不见经传,却连跨数级,被圣上提拔为正五品吏部郎中的姚伏姚太从;
青袍者则是新升任的从四品殿中侍御史风采青风松筠,数十日不见他踪影,却忽然冒将出来升了官职。
都道是,圣人与帝师托付了他们大事,暗中运作而成,这才见了亮儿。
至于究竟何事……
待到明日秦家平了,便可昭告天下了。
沈厌卿进门便笑道:
“圣人放心不下杨千户,本想着要亲自来看看的;”
“只是我说:‘这地方想来此时正刀光剑影着,又有些见不得人,还是让臣去吧!’。”
“陛下这才作罢,遣了我来了。”
“而今一看,果然驻景年纪小,欠缺了些周全……”
正欢天喜地翻着东西的兵士们心中都紧了紧,怕帝师把他们刚到手的东西要回去。
毕竟刚刚大胜,应当不至于如此吧……
沈厌卿见了他们的表情神色,挽缰坐了坐直,又笑:
“你们只做你们的事,我来不过是与秦家的人话话旧事,叮嘱驻景几句,与你们互不碍事的。”
“且去且去,叫杨千户来见我。”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分了两个人到里面去找人了。
不等有人回报,沈厌卿已下了马,抽出腰间宝剑,施施然挽了个剑花;
他持剑行到秦家人近前,眉眼间笑意愈盛:
“听闻家主才因为畏罪而自戕去了,是真的不是?”
“那倒要恭喜了。”
“待会儿叫人开了棺看看,我才好放心回禀——我这人做事一向绝了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都是熟悉的。”
“方才你们定然质疑了杨家的小侯爷:”
“‘什么叛国通敌呢?明明这一次做的一点儿痕迹也没有,怎的就叫人拿出把柄了……’”
“——不错。”
“这一度北伐里头的事,你们做的是足够天衣无缝了。”
“擒住的死士没有标记;荣清再三留心,也没能拿到充足实据。”
“即使圣人从无戏言,可要是凭这些就给你们定了罪,是有些太过勉强……”
秦涬伏在地上,颤了颤。
他想说些肯定的话,但总预感着后面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在等着秦家。
沈厌卿抬剑,二指掠过剑身,做了个很潇洒的动作,挑了挑眉:
“但,奉德十六年那一次,又要如何算呢?”
秦涬猛地抬头。
……
“初十日,亥时一刻,惠王持金印入见。子时离宫。”
即使是先帝最重视的皇子,也不能在亥时这样本来休息下了的时刻冒昧入宫;
至于“持金印”,则更加古怪。
金印是封了王的皇子才能持有的印信,除非重大事件,绝不启用。
平常时候,皇子只用自己本身官职的玉印而已。
奉德十六年八月的这一条起居注,只说明了一种可能:
惠王姜十佩向先帝禀告了一件事,且是一件天大的事。
刻不容缓,牵扯众多,所以才要深夜秘密进宫,唯恐拖延一点儿都酿成大祸。
其时,君王父子正因夺嫡之事倾于离心;
能让惠王如此重视,以至于不顾一切猜忌,也要面见父皇,究竟是什么事?
姚伏为姜孚君臣二人带来这个疑问的同时,也带来了答案的所在:
奉德十六年八月廿日,北境临时换防。
此事只有宫中和茂州营的最高营帐才有记录,除此之外完全保密。
对于边防大营,都是由统帅每年年底回京汇报,再与君王共商新岁的防御轮值方针。
每年一变,落成了便不会轻易改动;
除非敌袭,否则只按照年初定下的计划更迭轮转。
但姜十佩夤夜入宫觐见之后十天,茂州营及其他几个边疆营地竟突然秘密换防,取消了先前的计划,拿出了一份全新的布防;
且,当年剩下的四个月,也都使用了和年初所说完全不同的布置。
这件事情做的极其紧急,又极其隐秘;
除却兵部三品以上大员和北疆将领之外,几乎无人知晓。
如此诡谲的行动,要读出背后因由却并不难。
——有人向北狄泄露了原有的计划方针,使得整个大楚北部都陷入了随时遭遇敌袭的风险之中。
“十天”,恰好是当年京城与边防加急递信的最快速度。
这条消息,实由惠王姜十佩报给宫中。
若无姚伏点明,如此浩大的一场军事布置,与一条淹没在全年上千条起居注中的记录,几乎全无可能联系起来。
可是姚伏既然蛰伏七年等到了这机会,就要将个中细节翻出来,分分毫毫都论个清楚。
姜十佩为何知晓此事?
有人告知了他?还是他查到了蛛丝马迹?
奉德十五年十六年,正是朝中为北伐打口水仗打得最激烈的时候;
早不担心晚不担心,为何拖到了十六年八月才突然有了实际行动?
先帝的消息网远比皇子清晰,为什么反而没有查到?
最大的那个可能,最明显的可疑之处,便是姜十佩与生俱来的让人无法忽视的那个点:
他的母家。
自他出生以来,就不遗余力地试图把他推上储君之位的秦家。
姜十佩是站的离秦家最近的人,也只有秦家有什么动作之时,他能比先帝得到更早更详细的消息。
那么惠王的消息来源,惠王所汇报的消息内容……
这两件看似全然无关的事情,竟有着同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
十六年八月初十,惠王向先帝检举了秦家。
一旦得出这个结论,就叫人忍不住心颤起来。
他明明倚靠秦家才有今日,为何却要自己拆了自己的桥?
秦家若是被怀疑勾结外敌,他在君王眼中又岂能干净?又怎还有机会继承大统?
这看似矛盾至极,绝无可能,却有几年后的另一条实据支撑:
初代二十二拼上了性命才代圣人扳倒的前任吏部左侍郎到谦,当年背下了整个通敌罪名的人,经查验与秦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是秦家的门生,或是更早就收入门下养大的孤儿;
总之那个恶贯满盈的,一路爬到了六部之首的侍郎之位的身份,背后是秦家数十年的暗中支持。
是先帝和沈帝师清理了两轮都没能淘汰掉的被隐藏起来的棋子,扎在吏部搅乱了许多年的吏治,做了许多脏事,等着将秦家重新扶起的机会;
却终于被尚年幼的圣人设法解决,还了许多冤魂一个公道。
当年的圣人扳不倒秦家,可是事情留待下来,各路消息渐渐集结起来,终于有了第二次昭雪的机会。
关于北伐之争,背后的推手是秦家及惠王一脉,如今已无需再辩;
只要忠瑞侯当时失算了一点,被架到北部,等待他的就是先帝的猜忌和军机泄露之后难挽的注定惨败。
而京中的允王,当时尚年幼的未来圣人,也将失去母家依凭,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南北各有布置,如此熟悉的手段。
可说是先帝高明,可说是杨琼聪慧,可说是杨戎生谨慎;
可是这件事掰开来到了最后,秦家的失败还有一个最关键,最深入他们腹心之中的因素。
本该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惠王,决绝地背叛了他们。
——或是秦家自以为事成,要胁迫惠王入局;
或是惠王敏锐,提前发现了秦家的计划,又设法做了确认;
总之惠王最终向先帝报上的,是一个大义灭亲的选择:
他提醒了先帝,要求立刻换防;
于是同时他也因为秦家的缘故,彻底失去了嗣位的机会。
姜十佩是天家的子孙,亦流着秦家的血脉;
这两份力量就像是互不相容的冰与火,扯着他,拉着他,要把他分成两半去。
都期许着他,盼望着他,招呼他彻彻底底走到自己的那一头;
他短暂的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始终想着办法要调和,要在其中安身。
可是还不及他找到那个平衡,秦家这延续了八百年的家族就做出了令人无法原谅之事:
北境安定不过十年,他们竟要再一次拉起战事!
或许在这长寿超脱的世家眼里,民族之间的血仇也不过世俗间打打闹闹;
但凡能实现他们的理想,让他人承受些损失也无可厚非。
——可是,这并非姜十佩的良知所允。
父皇不是如此教他的,明子礼也不是如此告诉他的;
他自出生就跟着父皇四处征战,在最近处见过战乱的残忍;
狼烟和烽火扑过他的眼睛,他从那时就发了誓:
宁可舍弃此身,也要守住天下的安宁。
无论是否能坐到那个位置……那是皇子该琢磨的事,却不是“士”该不择手段而去达到的目标。
二者不可得兼,当如何呢?
倘若视若无睹,北境将被鞑虏侵害,但大楚兵甲精锐,撑上几年再得胜并不成问题;
可北境三百万生灵将为战乱所苦,有眼有心之人,谁能忍心作壁上观?!
倘若顺从自己的良心,揭发此事……
姜十佩为这个选择付出了真实的代价:
先帝没有当场撕破脸,但从此再不信任秦家;
他作为秦夫人之子,也再无成为储君的机会。
奉德十七年开始,三皇子被彻底疏远出权利中心,一日比一日势弱,终于彻底输给了自己的七弟。
但,悔否?
十六年八月由先帝独自敲定的换防舆图之中,夹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留在那儿,似乎在向新主发出一个问题:
你是否要在声名上永远压你的皇兄一头呢?
还是听完这段旧事,给自己一个濯心的机会,为这位君子向天下正名?
那纸条或是随手扯下来的,边缘毛毛刺刺,却杂集了三种字迹:
“聊以此为记。吾儿十佩悔否?”
“无悔,但忧连累了子礼。”
“微臣亦无悔……能从游于十佩门下,是仪一生之幸。”
……
抄家要良辰吉日,办大典也要良辰吉日。
若问是什么大典,京城的老古板们就都要皱一皱眉,可是谁也不敢吱一声。
沈厌卿复了太子少傅的位才不过几日,又要升为太子太傅了!
若只是奉圣人旨晋官位,倒也无妨;
如今圣人亲政数年,春秋正盛,谅沈厌卿再有能力,也做不成当年那个一家独大的局势了。
可是,可是……
为了这一次晋封,圣上竟破天荒下旨大办;
令礼部造了一个什么,“同心大典”?
同心???
和谁同心???
陛下啊陛下,您这个年纪应当先立后,再开宫选秀,和皇后成一对伉俪,永结同心,作天下典范……
在看到皇帝与帝师俨然是一套的吉服之后,某些人险些被未能出口的此类言语噎死。
先帝独断专行一向被人私下偷偷诟病,圣人即位后广开言路,听从贤良之言,大家都感慨是社稷之幸。
岂知一眼没看住,陛下就自己敲定了件大事!
虽说这些天来,君臣二人同出同进,过分亲密的举动都落在了朝臣眼里;
有些人更是掘地三尺,也没找到沈厌卿回京之后到底住在何街何巷。
可是真见到“陛下要娶帝师为后”的这一幕,满朝文武还是不由得瞳孔地震了一整天。
听着御前大太监不紧不慢地宣着立后与封太傅混合起来的诏书,许多人两眼放空,神色呆滞,还以为自己尚在梦里。
“学贯经史,德懋忠勤”、“协赞朕躬,茂隆国本”……
——“布告天下,咸使知之”!
谁传的消息……又是谁辟谣说此事不实……
京城的消息网短暂瘫痪了一天,人与人之间忽然就有点失去了信任。
不过百官都整齐穿着官服来参与过了,陛下和帝师也并肩站着接受朝拜了,此事也就是板上钉钉儿的了。
待到传告天下,天下人如何反应;
又要如何安排,挑选适龄亲王之子入宫,由陛下和沈太傅共同教导——
……
那就是来日的事情了。
姜孚挽着老师的手,心里如同被蜜渍过一般甜。
他会做个好君主的,让人挑不出错,都信服他。
到那时,就没人能质疑他与老师。虽不惟为了这一点私心,但他起了誓要如此做。
给天下人看的大典办过了,回到宫里,还有自家人的宴席。
装点得一样隆重,满堂红彩,凡是皇亲皆应邀到席。
宁蕖与杨驻景被任以仪仗的职责,打扮得十分喜庆,权当重走一遍迎回帝师的路;
姚伏穿着那身紫——虽说他未来官运注定亨通,可现在品级还不足;但作为沈太傅的同门,穿得好些也没人会说什么;
太后娘娘不愿明着露面,就自找了一处房间,等着杨家的菜分过来,也当是半场团圆。
德王夫妇一同上前问安,领着淑芳班的两个小旦,满脸油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
见了天颜也不怯,大大方方抿嘴笑着。
沈厌卿温和笑着发问:
“不知德王殿下与王妃,为陛下和我准备了什么?”
两小旦应声上前。
其中一个口中衔着把鎏金木刀,应是道具;
另一个则脆生生开口:
“昔年班主在时,唯两本戏唱的最好!”
柳矜云去后,淑芳班一直没有再立班主,只由德王妃周幼仙领一个副班主的名头。
“一折为《救风尘》,一折为《望江亭》。”
姜孚听了,侧脸对老师笑道:
“都是讲求侠义的,倒是合乎柳师伯的为人。”
沈厌卿颔首:
“确然如此。”
又和善看向那两个年轻小旦:
“看你们如此扮相,应当是得了真传,要为陛下唱么?”
衔刀的小旦将刀从口中取下,捧在手里,自然攒起笑容:
“是为陛下和太傅唱!”
倒是懂事。
“我们不及班主那样有才,只一人学了一本;”
“她习得《救风尘》,得了个名字,叫尘官;我学了《望江亭》,班里称我一声‘亭亭儿’。”
沈厌卿又笑:
“你们如此说,我倒想起师姐曾用了一个‘云奴’的艺名;”
“王府的云奴也用了这名字……”
德王妃羞涩一笑,雪白的狮子猫恰巧哒哒哒跑过来,蹭了蹭她的裙角,喵了一声。
“可见有些人,有些事情,只要还有人念着,就不算是彻底消去了。”
偌大的宫城里,曾来过那么多人,又走过那么多;
又是冷清,又是热闹,又是得非所愿,又是求不得。
挤挤挨挨,吵吵嚷嚷;明面上唇枪舌剑,暗地里刀剑相向;
到最后,竟挑不出错在谁那儿。
各自都有着心里的念头,都怀抱着理想;
惦念着该惦念的人,牵挂着该牵挂的事;
或是为爱,或是为了江山万姓;
眼睛总想前盼着,心总想前想着;
都只记得初开蒙学的那个意思:
为求义而殒身,虽九死犹不悔。
沈厌卿略发了发愣,他近日做梦少了。
故人们都等他呢,可是不催他;
等他百年后,誓言仍算数,自又有一场团圆。
尘官接过话茬去,抬起水袖拱了拱手,连画入鬓的长眉弯起:
“寻常人家遇见连理喜事,都道‘百年好合’;”
“可是圣人是万岁的寿数,帝师也有齐天的福分;”
“草民无状,想着该祝一声,‘万年好合’,如何?”
年轻的小皇帝终于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与爱人牢牢十指相扣,向亭亭儿问道:
“望江亭的结尾圆满,读过就难忘,便劳烦你上台前吊一吊嗓子吧。”
捧鎏金小刀的小旦诺一声,抬脸时已入了戏,凝好了神;
不须什么奏乐,她清唱出声,俨然是那曲清江引的调子:
“虽然道、今世里的夫妻、夙世的缘,”
“毕竟是、谁方便?”
她水袖一甩,木刀挽一个小花,摆成柳旦当年最成名的态势;
描画精致的杏眼含着万般情愫,好似有故人穿烟尘而来,真心朝他们递上份祝愿:
“从此无别离————”
“百事、长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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