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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 章   第 23 章


    接着又是杯盏碎裂的声音入耳。


    她并未在意,也没抬眼,这一切都同她没什么关系了。


    她已经是李珏的女人。


    这时,李珏却忽地吻向她的额间,“欢儿,等着孤。”


    “嗯?”


    谢为欢抬眼,却只见李珏起身走向席间,对着高位上的皇帝与皇后行了礼,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在此恭祝母后朱颜长似,生辰吉乐。”


    “这是儿臣为母后寻得的玉如意。”


    皇后挥了挥手,满眼慈爱道:“执玉有心了,快快起来,此物甚合本宫的心意。”


    李珏是皇后的唯一皇子,自幼溺爱,即使是他成了纨绔的模样,也不曾责怪半分,尽全力护着。


    此时的李珏却未起身,又继续道:“父皇!儿臣今日有一事相求,还望父皇准许。”


    皇帝皱眉,“何事?说来朕听听。”


    “儿臣想求父皇赐婚,府上的谢奉仪知书达理,甚合儿臣心意,儿臣想迎娶她为侧妃。”


    “执玉!”皇后出声阻止。“……我再说一遍,和商陆没有半点关系!”


    谢为欢拉着大公主,“你再要胡说,我就去告诉姑母……不,驸马!”


    岑嘉容被她晃得头晕:“好好好,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吧,好没意思的姑娘,还没小时候经逗。”


    谢为欢乃是国公中年得女,和她与太子都差着年岁。几人都知事了,这个小妹妹才呱呱坠地,自小看着如团子一般长成大姑娘,平日就爱逗上一逗。


    “什么商陆?”


    都是自家人,太子径直走了进来,身旁侍从为他脱下朝服,披上便衫,“在说什么?方才听你二人说笑,热闹得很。怎么孤一进来便不说了?”


    来了人,岑嘉容又提了兴致:“自然是咱们阿欢被人提……”


    “阿姐!”


    谢为欢提着声音,止住她的话头:“……在说昨日之事,提到了而已。”


    太子走过来,看着妹妹娇嫩的容颜,坐下一叹。


    “你也该学着稳重些了。说到商陆,昨日有他在,我倒还放些心。不然依你的脾气,昨夜该要如何收场?”


    岑璋喝口茶,幽幽道:“平日里骄纵任性便罢了,昨日这样的事,怎好独自一人做决定?早让你多学着商陆的沉稳,你却偏还与他别着劲儿,见面一个劲儿的冷言冷语。”


    谢为欢转过头:“他活该。”


    岑璋的话被她顶回去,不轻不重地扫她一眼,“什么脾气。”


    “说来也怪哦,”岑嘉容不曾参与两人的话题,自顾自吃着茶点:“你说咱们阿欢虽然脾气是骄纵了些,但也少见她这样与谁过不去,啧……”


    “就不能好好吃你的东西嘛!”


    谢为欢气鼓鼓瞪她一眼,“上回你趁着姐夫练兵偷偷去南风馆的事我定要告诉姐夫,一会儿就去!”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岑璋重重地放下茶碗,咳了一声。


    “好了,皇姐你也是,这样吵嚷成何体统。”


    岑嘉容轻哼一声,没理他。


    岑璋看向谢为欢:“你也该知道些轻重了。以往总觉得你年纪小,胡闹一些也算不得什么,总忘了你也是定了亲的人……”


    谢为欢深吸口气,知晓这位表哥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分明自己也没大她几岁,却总是老气横秋的,也不知随了谁。


    “父皇母后!儿臣钟情于她。”


    此言一出,席间归于平静,宾客们皆大气都不敢出,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堂堂太子殿下竟要纳一个出身低微的女人为侧妃!


    谢为欢更是呼吸一滞,怔怔地望向李珏,只见他目光坚定跪在地上。


    男人回头望向她时,满目柔情。


    他竟想要娶她为侧妃!


    夜凉如水。“娘娘,郡主来了。”


    掌事女官靳姑姑沉声禀报,上首衣着雍容,气度华贵的妇人略一颔首,“叫她进来。”


    谢皇后挥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威严,“都出去吧。”


    靳姑姑应“是”,带着众宫女缓缓退下,偌大的宫殿顿时空荡下来,只余冰冷华贵的金翠。


    谢为欢见众人四散,提起裙摆缓缓上前,轻轻靠在皇后身边,精致秀气的发髻歪在妇人膝间,好不可怜。


    这乖顺的模样让皇后悠悠一叹,到底还是没继续冷下去,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起来说话,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撒娇。”“……你说话、真是有些太……”


    谢为欢睁大双眼,很难再去界定他的言语。和那些心悦于他的女子不同,谢为欢一早便知道他那副清冷如玉的模样都是伪装,实则是一把打磨过千万遍,出鞘寒光都能伤到人的利刃。


    如今在她面前,竟连遮掩都不做了,寒刃出鞘,透出冷冷锐意。


    许是觉得在她面前多做伪装也并无意义。


    她站起身来,饶是自己早先也明白,却被一外人冷冰冰地点破——越国公府的富贵,她如今的恩宠,都基于她兄长早亡,父亲年迈。无论陛下还是太子,似乎都没有什么防备的必要——这样的感觉并不太好受。


    谢为欢背过身去,捡起块石头掷入水中,发出一声轻响:“那你既知我国公府如此,你还要娶我?”


    “无论是否能与郡主成婚,在下都是太子的人,”他目光倒是坦荡,落在女子背影之上,“既无姻亲再为太子加码,引得圣上猜忌,又可为郡主出气。在下觉得郡主应当不亏。”


    “至于……”


    他打开茶盖,修长的指尖在茶碗边轻轻摩挲:“我年岁不小,也需要一个妻子。与其听从家中安排,不如早早寻一个绝对不会喜欢我的人成亲,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好。”


    谢为欢倒是知晓他父母早亡,如今的家老爷夫人乃是他的叔父叔母,且有承望在,只怕家中为他说的亲事他也不喜。


    这才会主动与她提亲。


    只是……


    谢为欢转身:“绝对不会喜欢你……为什么?”


    寻谢男子不都想要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么?


    “图个省心,”商陆抬眸,与她对上视线,半晌,眼中泛起玩味,忽而道:“难不成……?”


    “你做梦!”


    “那你怕什么。”


    商陆声音很淡,笑意浅浅。


    “我才不会怕,谁会喜欢上你!很好。”她重复:“很好,你图省心,我也一样。日后你我各过各的逍遥日子,不论风月。”


    “那郡主这是答应了?”


    “……你想得美。”


    谢为欢不动,反倒贴得更紧了些,软声叫道:“姑母……”


    “这会儿知道叫姑母了,昨日呢?”


    谢皇后作势要收回手,却被谢为欢眼疾手快地抓住,将脸贴在她的手心,抬眸看她。


    “姑母,还不是事发突然,怕扰了您休息……”谢为欢拉着她的手不放,语气婉转,“哪能让这种乌糟事污了姑母的眼?”


    “好了,知晓你心里有主意。”


    谢皇后指尖点了点她的额角,语气松了几分:“你夜开城门,自个儿胡闹就算了,偏还带上了胡家姑娘,胡相只怕又要对你表哥吹胡子瞪眼。这几日璋儿若说你,可别跟姑母告状。”


    太子岑璋是中宫嫡子,自小端得是规矩沉稳,开口便是仁义礼教,想到又要听他句句训话,谢为欢眉心一皱,苦着脸:“那也是事出有因,事急从权,事……”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提花褙子,纹饰素雅又不失礼数,衬得她更加明艳可爱,相衬得宜。


    面上只薄薄覆了层粉,遮不住眼下淡淡青黑,谢皇后只瞧了一眼,便软了心肠。


    “姑母知道。”胡映璇暗恼自己说话还是太过直接,她分明知道谢为欢的脾气,怎么可能会不生气。只怕她又做出什么事来,赶忙抓住个过路的太监,匆促问道:“太子殿下在何处?”


    小太监哪里知晓,苦着脸摇头。


    “那大公主呢?”胡映璇转身,问压根没跟上自家郡主的玉澜、玉漱。


    “大公主与驸马都在皇后娘娘帐中,”玉澜道:“胡姑娘,此事……”


    胡映璇皱紧了眉头,这事可不能再闹大,若捅到皇后那里,想不闹大也难。


    ——要在阿欢真的杀了承望之前,找到可以拦住她的人。


    她犹自焦灼,一时之间竟想不到有谁能拦住她。有谁能不惧越国公权势,乃至太子、皇后……


    胡映璇瞧见一个人影,双眼一亮。


    “……大人!”


    谢皇后换了口气:“你平日  懂事,偶尔任性一次又何妨。这种事偏要自己扛着,多叫姑母心疼。”


    谢为欢适时低头认错:“阿欢知道错了。日后有什么事,一定先找姑母和表哥,绝不让姑母再忧心。”


    得了保证,谢皇后才满意几分,拍了拍她的肩头,“闹了一夜,这会儿累不累?”


    她一早得知昨日之事,气得将家夫人与那承望都宣进宫中,要他们好好给个交代,此刻人就候在偏殿。


    退婚之事板上钉钉。可谁来退,怎么退,可不是他们家说了算。


    谢为欢自然知晓,她点点头:“姑母,阿欢确实累了。”


    “那你自去歇着,”谢皇后温声:“有姑母在,必不会委屈了你。”


    不知满院甲卫是何时来的,沉得几乎能融进夜色,悄无声息却又整齐划一地隐匿在黑暗里,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人全全擒住。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为首之人身着玄甲。冰冷的甲面反映出炙热跳跃的火光,却带不来半点暖意,唯余凛寒。光线将男人的眸色染得晦暗不明,狭长凤眼蕴着料峭寒意,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人的心底。


    李珏转身离开大殿,这次他的离去很果决。谢为欢只好回了喜房等待李珏的归来。


    “哎,姑娘,这殿下有什么事也不能扔姑娘一人啊!有什么急事能比同姑娘成亲还重要么?”半夏在一旁小声嘀咕着。


    “半夏,他是太子,自是要以国事为重。”谢为欢坐在榻上,替李珏解释着,对于他的离去她并没有什么不满,毕竟成婚事小,国事为重。


    他身为太子,理应如此。“阿欢、阿欢?”


    大公主坐到谢为欢身侧,“在想什么?”


    今晨一早,众人齐聚,等待着圣上宣布围猎开始,各自散去,少年们都信心满满,要争得今日彩头。


    有些坐不住的女眷也四下散开,背着小箭弩往林中去。


    圣上皇后在上首说着什么,谢为欢坐在席上,百无聊赖地品着甜米酒。涟漪一圈圈荡开,消失在水面,无影无踪。


    商陆拿出帕子擦拭着指尖,闻言,自来平静如渊的漆黑眼眸微闪,指尖停顿一瞬,然后才欲盖弥彰似的滚动了一下喉结。


    “是吗,”他轻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什么时候?”


    谢为欢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在思索。没想出来,她道:“许是记错了。”


    商陆在边疆待了许多年,这两年才回来,哪有什么“以前”。


    商陆垂下眼眸,声音骤然淡了几分:“是吗。”


    谢为欢坐回去,拿了个李子,尝到那微酸又汁水丰沛的口感时,舒服得眯了眯眼。


    她想到什么,忽地笑起来,声音清透:“初见时,你斥我为女中色魔,胡闹娇蛮……却不想还有求娶我的一日吧?”


    也算是风水轮流转,当初如何斥她,如今还得将她迎回家中。谢为欢又咬了口李子,靠在椅背上,酸得脸颊紧了紧。


    商陆看她一眼,收回目光,“那还不是因为郡主将人衣裳都扒了个干净。在下若不厉声斥责,只怕清白不保。”


    语气一如既往地淡漠,却让谢为欢忽地呛了一下,她轻咳几声,拒绝了商陆递过来的茶杯,抬眼直视着他,认真道:“是吗,我好像不记得了。”


    她转过头:“不过大人似乎也没有那么洁身自好……莫要做出这副良家语气委屈得好像本郡主把你怎么样了一般。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阎罗,谁敢轻薄了你去。”


    被她推回的茶杯放在手中,不似方才滚烫,茶香淡淡。


    商陆饮了一口:“那你知晓我是怎样的人,也愿意嫁我?”


    “嫁,当然要嫁。”


    谢为欢绝非犹豫不决之人,只要定了主意便少有转圜,她语气果决:“你敢娶,我还不敢嫁么?只是你莫要后悔,我可不会给你们家第二次退婚的机会。”


    她抬眸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人。


    许是装束的原因,玄色腰带勾勒出了一把紧窄腰身,白玉坠佩戴在身前,分外叫人移不开眼。


    谢为欢又咬了一口。


    商陆方才那句话没说错,如果要嫁的人是他,那她应当是……不亏的。


    岑嘉容便是个坐不住的,但她前几日受了寒,驸马不准她再入林中吹风,这会儿只能凑过来寻谢为欢。


    谢为欢被她叫回神来,轻声道:“我在想,这围场中究竟有几人是真的开心。”


    岑嘉容甚少见她这般模样,“怪哉,小小年纪装什么严肃,说来给阿姐听听。”


    “听闻你昨夜入林跑马……晚间却与商陆前后脚入席,”她颇有些挤眉弄眼:“你俩做什么去了?”


    谢为欢正色推开她:“阿姐。”马车不知经过何处,摇晃了下。


    谢为欢扶着车壁,回过神来,“婚期由钦天监根据你我二人八字合算,在此之前还要纳采问名纳吉……最快也是明年春了。”


    这是正事,她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想敷衍,按照流程顺着她的心意来,半点含糊不得。


    她更好奇商陆问这个做什么。“你亲眼看到的?”


    厢房之中,玉琉低声禀报:“奴婢当真亲眼所见……那日为姑娘去醉月楼买他们家的招牌蜜汁鸠子,途中亲眼见到那位倪姑娘与二公子下马携手而游。奴婢长了个心眼跟着瞧了一路,二人姿态亲密,同去了医馆。”


    她也是谢为欢的心腹了,至今语气还愤然。


    “奴婢怕误传了信儿坏了姑娘的姻缘,特意去问过医馆,旁敲侧击问了出来。那抓的可是安胎药,错不了。”


    纤长的指尖拨弄着茶杯盖,“叮当”一声,她松开手,杯盖落在碗沿,溅出几滴茶水来。


    “那京郊院落的位置,是谁查出来的?”


    谢为欢看向眼前,一应都是她国公府的亲信,跟随在旁侍候,都是伺候了十余年忠心不二的老人。她不怀疑他们会说假话,却怕他们说出来的真话,只是自以为的。


    侍卫首领姓安,行四,国公府的人都称他一声安四叔,他面容忠厚,声音粗犷:“姑娘发了令,当即便带人去查了。那小子没什么心机,未曾遮掩踪迹,只跟着便找到了小院,当晚便将消息递给了姑娘。”


    前后时间这样短,又都是绝对信得过的自己人发现的。谢为欢紧蹙的眉头松开几分,淡声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


    应当是没有问题的,谢为欢心中定了些许,若是这其中当真有商陆的手笔,那她岂不是被当成傻子被哄得团团转。


    她静下来,虽说还是存疑,但疑心已消了大半,她站起身,看向窗外。“这是我的猫,”谢为欢喉头有些干,她站在原地没动,声音有些轻:“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身着一身淡青竹纹长袍,未着玄甲,也没有佩剑,只有腰间佩着一个质地温润,极为清透的玉佩。


    一身清俊,青衣墨发,抱着白猫立于槐树之下,自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她略微恍神,这样的人,似乎绝不会挽弓搭箭,将她一箭穿心。“……?”


    谢为欢气笑了:“好啊,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便知你没那么好心,怎么,急着娶我升官发财?”


    “不好吗,”商陆道:“郡主当了十几年,不会觉得没意思吗?挣个诰命新鲜新鲜。”


    谢为欢讨厌他,却也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听车轮倾轧在地面上,她瞧见了马车内摆着的兵书。


    “你可知我先前发誓绝不嫁武将?”


    谢为欢开口,“我喜欢的根本不是你这样的人。”


    “嗯,”商陆没有否认,“你说过很多遍了,你讨厌我。”


    “那你会死吗?”


    “是人都会死。”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谢为欢皱眉,将兵书推远了些,好似什么洪水猛兽般:“我知道你听得懂。”


    “刀剑无眼,谁也不能免俗。无论是将还是兵,战神还是平头百姓,战火之下,该死还是会死。”


    商陆没有避讳这个“死”字,他也是头回说这样多的话,都是与她。


    “若那些倾慕于你的姑娘们知晓你私底下竟是这般脾性,只怕会当场哭晕过去,”谢为欢轻哼一声:“好在我心善,你若能赔礼道歉,我便不告诉岑嘉年她们。”


    “……与七殿下有什么关系?”


    商陆声音略有迟疑,似是不解。


    谢为欢看着车帘之前他的背影:“你不知道吗?……不过你已经与我定亲了,日后成婚便是和离另娶也娶不到公主,没有哪个公主会下嫁给二婚的男人的。”


    她想到什么,语气轻快几分:“放心,你若战死,我绝不改嫁……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再嫁人,到时候依阿姐所说的,养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倌……”


    马车忽然停下。


    谢为欢差点没坐稳,正欲蹙眉斥他,便听商陆语气寒凉,带着几分气急反笑的意味。


    “郡主似乎坦诚得有些过头了。”


    他道:“在下这会儿好像还活着,郡主想象的时候,莫要笑出声。”


    谢为欢捂住嘴,下意识回应:“……我没笑出声啊?”


    “想要见郡主,却无人通传,”商陆声音疏朗,带着淡淡的叹:“候在殿外,却听见了这猫儿可怜在树上下不来,原来是你的猫吗?”


    皇后因他将谢为欢置身险境一事对他很有不满,加之并不太信二人之间有什么情分,婚事暂且搁置,他请见数次俱被驳回。


    却无人拦他在殿外候着。他知晓皇后的意思,理解她的爱护之心,并未多说什么。


    谢为欢这才知晓他想要见她,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便是有人通传,她也不会见他的。


    可这婚……她也并没有要悔婚的意思,只是在她从梦魇中抽身之前,暂且先……先这样。


    谢为欢迟疑一瞬,从他手中接过雪团。雪团平日里不理旁人,今日却在男人的怀里躺得舒舒服服,打着呼噜,倒是比平日乖巧不少。


    她感受着温暖的、沉甸甸的雪团,揉了一把,低声抱怨:“又跑,多少人都盯不住你。”


    她欲转身回去,却听商陆道:“它叫雪团?”


    谢为欢抬眸,瘦了许多的下巴瞧着有些尖,衬得双眼更大,身形却伶仃。


    商陆看她一眼:“方才听你这么唤它的。”


    谢为欢点头:“白猫嘛,就是这个名字。”


    好歹是帮她将雪团从树上救了下来,加之先前接触过些时日,已然比最初熟稔了不少,到底不好如往谢一般掉头就走,谢为欢道:“你想见我……有什么事?”


    她这态度,若换做旁人定是要退婚了。商陆若是想要退婚她也不介意,只是毕竟圣旨赐婚,有些难办。若是不退……她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旧情可叙。


    “郡主闭门不出数日,在下发现了一个好去处,郡主或许会喜欢。”


    谢为欢:“什么去处?”


    “郡主可愿与我同去,”商陆朝她伸出手:“日落之前,定然将郡主送回宫。”


    星夜。


    赶了一日的路,途中暂歇京都郊外禅心寺。禅心寺风景雅致,她一时兴起,披上披风,“出去走走。”


    “老爷交代了,姑娘今夜莫要出去,”安四有些为难,“毕竟人多纷杂。此时入了夜……”


    谢为欢自个儿提着灯:“我不乱走,阿璇睡了吗?”“……什么意思?”


    谢为欢略有些迟钝地环顾四周,佛堂分明只有他们几人,不知他身上的血腥味从何处来,又为何会待在这里。


    她想让安四去扶他起来传太医诊治,却听三皇子咳了几声,道:“有水吗?”


    安四看谢为欢一眼,得了授意,自去取水。水装在水囊里,谢为欢递给他,声音有几分抖:“这是什么情形?”


    距离近了,她也看到了三皇子胸口那道正流着暗红色鲜血的伤口。


    佛堂重地,谁敢谋害皇子?他身边的护卫呢?禁军呢……商陆呢?


    “不用看了,这里没别人,”三皇子道:“我是逃过来的,也只能逃到这儿了。”


    他身边人已被尽数斩杀,血流不尽,此刻受了重伤,若非遇到谢为欢,只怕会一人死在此处。


    谢为欢张了张口,看他一口饮尽,将水囊扔得老远,“……我去帮你叫太医。”


    “不必了,”他重重喘一口气:“你表哥很快就会到……还有你未来夫婿,他们不会留我性命。”


    “为什么?”


    谢为欢指尖一蜷:“你可是皇子,谁敢动你。”


    “因为……”


    先前心中多少有些烦闷,这会儿好了许多,思及今日还没来得及和姐妹说说话,她在夜色里辨认着方向,欲寻胡映璇的厢房。


    “应当……?”


    谢为欢好整以暇地看着商陆,靠在车壁上的身子微微前倾,梳好的发髻垂落几缕发丝,乌发长长地披散在肩头,雪肤白得透明。距离稍近几分,几乎能看清那薄薄肌肤之下细细的血管。


    馥郁香气一瞬间缠绕过来,商陆淡淡抬眸,对上那双秋波如剪的眼瞳。


    “问这个做什么?”谢为欢歪过脑袋瞧他:“那你呢,你是想早日成婚,还是再晚些时候?”


    她不觉得这位死对头对她怀着什么好意。无论是为了报复家,还是为了在朝中仕途平顺,似乎都是早日成婚对他最有利。


    果然,商陆回答:“自然是越早越好。”


    谢为欢觉得颇没意思,哪怕知晓自己的姻缘算不上郎情妾意,可这么直接不加犹豫的答复,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太过冰冷,全然为了利益一般。


    她坐远几分,距离还未拉开,便见男人朝自己靠近了些许,紧窄的衣袖轻抬,指尖几乎到了眼前。


    清竹香蓦地拥了上来,扰乱了马车中她闻惯了的香气。


    “……你做什么?”


    她还在一本正经打量着四周不曾入林之人。


    七公主去了,那与七公主一母同胞的六皇子便少了几分嫌疑,八皇子与三皇子都去了东侧树林,说是那处有更矫捷难追的鹿,没去西边……她摇摇头,不对,这样还不太严谨。只要身边守卫足够,或是一早知晓其位置,便是亲自下场了也没什么危险。


    一头饿狠了的、处于发狂边缘的熊。


    不论它被谁投入林中,又伤了谁,被太子指来看顾秋狝一事的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紧接着,她背后的越国公府、皇后、太子……


    她目光投向上首,与身侧魏淑妃说着什么的圣上,耳边似乎又回响起昨夜商陆与她说的几句话。


    夜色之下,树叶被风吹出窸窣声响,她披着男人宽大的外衫,寒意依旧自心底而来。


    他眸光轻抬:“皇子们都长成了,可圣上还未老。”


    她看清了他眸中的视线。


    那视线让她倏然颤动眼睫,低眸躲避那双过于沉,过于冷的眼,仿佛秋雨凝成冬雪,在她的心头积结了薄薄一层霜。


    “那日的提议,”他牵着马,带着她回程:“郡主不妨再考虑一下。”


    “姑娘,您就没有一点不高兴?”半夏好奇问道,一般的姑娘见自己的夫君在拜堂之日扔下自己跑了,都会感到不满,怎她家姑娘如此大度?真是怪事!


    谢为欢摇了摇头,她知道分寸。


    半夏:“那姑娘在殿内等着吧,奴婢去门外守着。”


    眼下殿内只留下谢为欢一人,她安静地坐在软榻上,等待李珏的归来。


    等啊等啊,等得红烛已快要燃尽,李珏仍未归。


    谢为欢的心也悬在了半空,李珏会不会出事了?


    而就在她等得急了坐不住时,门外忽地传来半夏的声音,接着一阵脚步声传来,门被人推开。


    谢为欢以为是李珏归来,问道:“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然,对方未语,只是步步向她逼近。


    “殿下?谢为欢!你就这么盼着他娶你?”


    一句熟悉的话传入耳中,并不是李珏,谢为欢掀起盖头,惊得如五雷轰顶,


    来人竟是商陆!


    第 24 章   第 24 章


    谢为欢不喜欢秋天,尤其不喜欢下着雨的秋日。


    偏生今日下着绵绵的雨,乌云沉沉压在头顶,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玉澜撑着伞,跟在她身后:“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她坐上马车,听着车外叽叽喳喳的女声,没好气地放下车帘:“就不能不和她一道么?”


    玉澜安慰道:“七公主甚少出门,一时兴奋,过会儿便好了。”


    听闻秋狝一事交给了谢为欢,宫中人心各异。偏生圣上对这个郡主也多有宠爱,圣上都没说什么,旁人还能如何?


    只有魏淑妃,对着圣上说了好大一通,才将七公主也塞了进来。


    明面上的理由是七公主岑嘉年与郡主年纪不相上下,也到了适婚的年岁,合该多历练历练。但内里究竟为何,是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谢为欢靠在车壁上,听着车外一口一个“商陆哥哥”的女声,仍忍不住皱了眉头。


    “商陆哥哥,听闻此去路途遥远,我早年身子不好,被母妃拘在宫中甚少出门,有些害怕。”


    岑嘉年仰慕商陆并非什么秘密。许久以前,谢为欢便知晓。只是商陆自来生人勿近的,早几年又在边疆,这回来没两年,怕是少有接触的机会。


    她挑起车帘,往外看去。


    “……是不是啊,大人。”


    谢为欢施施然转身,看向距离二人不远的地方,不知站了多久的男人。


    商陆刚来她便瞧见了。只是他未出言阻拦,她便懒得与他交谈。


    只是承望惯来厌恶痛恨这位兄长,此刻定然不希望他在眼前。谢为欢看他瞧了许久的好戏,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承望本就讨厌他,看到他来,咬牙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众人都等着商陆回话,可他只是走了过来,牵住了红珠的缰绳。


    “你做什么……”谢为欢一怔,发觉他的意图:“又想直接带我走?红珠不会跟你走的。你……”


    红珠是北疆烈马,极难驯服,认主得很。除了谢为欢和一两个专门喂养它的人,它谁也不理会。


    可谢为欢眼睁睁地看着红珠低了低头,本应狠狠踹向男人的马蹄微微曲起,温驯地用脑袋抵了抵他的手。


    商陆抬手,轻抚在红珠的额头。谢为欢一口气说完,总觉得自己答应得有些太过轻易,虽说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


    她抬了抬下巴,指着水面:“会打水漂么?你若能连打九个,不多不少正好九个,我就嫁给你。”


    说不上很难,但也绝对说不上简单的挑战,带着些少女心性的随意与洒脱,又有几分小小的刁难。


    见男人看过来,她长眉一挑:“你怕了?”


    商陆轻啜口茶水,站起身来。


    溪水边有不少石片,他躬身挑选几片,放到谢为欢手上。


    谢为欢声音透着些许傲气,像宽恕似的:“你若觉得太难,我也可以放宽些,多给你几次机会。”


    石片上还带着溪水的凉。


    放在手心沉甸甸的,谢为欢递给他几片,却听他道:“两个就够了。”


    “那你寻这么多……”


    “给你玩的。”


    商陆从她手中抽走一片,指尖轻触过掌心,微凉潮湿的水渍停留在指尖,一瞬时的温软如风拂过,不留痕迹。


    他收回目光,看向眼前溪水,掂了掂手中的石片,扔出一块。


    谢为欢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便见石片在水上打出了几圈涟漪,像是试好了手感,商陆并未多言,再次扔出。


    一、二、三……八、九。


    石片沉入水面,再无踪影。


    谢为欢捧着石片,听着水花声渐弱。隐约中,好像觉得这样一幕,她从前似乎见过。


    满目青山,流水潺潺。


    商陆站在她身侧,微微垂首,沉声道:“九个。”


    “我看到了,”谢为欢将石片都塞入他怀里,语气罕见地轻缓迟疑,眉心微蹙:“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此处都是外男,郡主不宜久留,”商陆淡声道:“郡主,该回去了。”


    红珠顺从被他牵动,像是真要带着谢为欢与他走。


    谢为欢拉住缰绳,要从他手中抢回红珠的控制权,“……你为什么……大人还真是护着自家人,三番两次阻拦我,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


    她分明用力拽紧,可缰绳还是在商陆手中稳稳不动,几番拉锯,谢为欢只能放弃抵抗,松了手。


    商陆抬眸扫视周遭,察觉到他的视线,人群顿时静了下来。


    “郡主的马乃是受了惊,误闯此处,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一句便给此事下了定论,“晚间还有宴会,诸位早些准备吧。”


    京中世家子弟中,少有他这般有官职功绩的,加之早些年的事,不少公子都不大敢直面他。人群自动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商陆牵着红珠,将她离此处。坤宁宫。


    靳姑姑缓步走近皇后身侧,低声说了些什么。皇后原蹙眉倚靠在榻上,闻言睁开双眼,“……当真?”


    “做不得假,多少人都看着呢,”靳姑姑声音带着喜意:“这才隔了多久,回来便如从前活泼可爱的小郡主一般模样了,虽说还有些病气,但没那么恹恹的没精神。”


    皇后净过口,擦拭着指尖,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在丝帕上点了点。


    “这就好了?”她面带疑色:“那么多太医都没医好,说是什么心病的……他就给带出去一趟,就好了?”


    “可不吗,回宫一路两人都走在一起,郡主说一句那小大人就应一声,寻谢可没见过小大人说这么多话。”


    靳姑姑笑道:“待郡主应当是不错的。”


    皇后揉了揉眉心,“只是不错哪里够?我们阿欢没受过委屈,他……”


    “小大人近来的态度,娘娘也看在眼里,”靳姑姑柔声宽慰:“年轻人有他们的路要走,娘娘心疼郡主,但郡主也有自个儿的选择,娘娘少思虑,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谢皇后叹了声:“阿翎去得早,又是那样惨死,阿欢害怕也是正谢。这么多年我对她总是心有亏欠,若非为了……大胤江山,阿翎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去了。”


    谢为欢亲眼目睹三皇子在眼前死去,又是她最害怕的东西擦肩而过,小小年纪的姑娘心里压着事儿无法安眠,她怎么不心疼。


    “他带阿欢去了何处,怎么就好了?”谢皇后问道:“依你这样说,他倒还有几分用心。璋儿与我说过几回,说他沉稳踏实……”


    靳姑姑犹豫一瞬,“小大人将郡主带去了靶场。”二月春来,冬雪渐消。


    过了年节,日子便一日快过一日。谢为欢仍住在宫中,前些日子搁置的婚礼仪程紧锣密鼓地赶了上来,事事由皇后亲自过目操办。


    婚礼之奢靡,用度规格远超圣上先前所说的公主之礼。谢佺为此进宫数次,劝说妹妹稍微减些再减些,谢皇后都面不改色地挡了回去,吩咐着人再添些嫁妆。


    谢佺实在没了法子,他不善言辞,和女儿又不甚亲近,在景福殿略坐了坐,终究也没开口说些什么便回了府。


    谢为欢倒是不在意这些。她这些日子吃吃喝喝养养身子,将小脸儿又养回了从前那般细腻如玉,虽说偶尔还是会有些梦境,时有伤神,但终究好了不少。许是被刺激了那么一回,让那始终悬在心口的巨石重重地落了下来,随后才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痛。


    近来忙着,光是衣裳都试了不少,谢皇后命人为她新打了许多头面,一套套往头上戴上又取下,各式妆容试了一遍又一遍,更别说有些繁琐的礼仪规矩。她这婚事几经波折,早已备受瞩目,皇后铁了心思要将她丢下的脸面捡起来。一段时日下来,流水般的珍宝送进景福殿,羡煞旁人。


    好在谢为欢自己也爱俏,平日里收拾打扮也不在话下,倒也不觉疲累,反倒乐在其中。


    胡映璇来时,正见她换上了一身红得刺眼的嫁衣。


    墨发绾出一个端庄的发髻,发饰金光闪闪,大气中不失飘逸灵动。各式珍宝齐齐上阵,而最为夺目的,却是身上那件金丝银线交错的锦缎嫁衣。


    “真好看!”胡映璇好不吝啬夸奖:“阿欢今日真有一副新嫁娘的模样,这身衣裳也太衬你了。”


    谢为欢眸光轻闪,分明满意得不得了,在一人高的铜镜前不停转着身影,口中却道:“是吗?我怎么觉得还不如上回姑母千秋时做的那身呢。”


    胡映璇以为她当真不满意,认真道:“你穿什么都很好看,可这嫁衣……”


    她轻轻抚摸着谢为欢的衣袖:“你瞧这花纹,是你最喜爱的紫藤花,繁而不累重。如云一般,既清雅又大方,还是你最喜欢的,怎么不满意啦?”


    谢为欢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玉澜轻声笑道:“胡姑娘可别夸了,咱们姑娘要恼了呢。”


    “我才没呢,”谢为欢转过头,娇声道:“那商陆画的图人人都夸,怎么早先我画的纹样没有一个人喜欢?”


    “原来是大人亲手勾勒的纹样么!”胡映璇有些吃惊:“大人还会这些?”


    “可不嘛,皇后娘娘刚命尚衣局为郡主赶制嫁衣,大人便将图拿出来了。只有那最顶尖的绣娘才能将这纹样绣出来,可费工夫了。”


    玉澜为姑娘高兴:“这图瞧着便极费心思,姑娘自己都瞧了许久……可要拿出来给胡姑娘看看?”


    谢为欢:“我们阿璇擅书画,那商陆画得再好也不过是粗人一个,怎么入得了阿璇的眼。就别拿出来闹笑话了。”


    “靶场?!”


    谢皇后一拍桌:“他是硬生生给我家阿欢吓好的吗?不成,这样不成,我就说武将太冷太硬,哪里懂得姑娘家想要什么——”


    她声音一顿,道:“宋家公子是不是入京了?”


    靳姑姑思索:“是了,此刻应当在东宫。早晨还来问过想见一见郡主,只是娘娘说郡主养病,给挡回去了。”


    “既然阿欢好了许多,那就让他见见,我记得璋儿说过他是个妥帖心细的,”谢皇后闭上双眼,缓缓靠在榻上:“眼睛里不能只看见一个人……从前的二是这样,他们家那般,我实在不放心。还是宋家这样知根知底的好。”


    靳姑姑笑着应声:“娘娘为郡主思虑周全,怪不得郡主最喜欢您。”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中,谢为欢听得商陆那清越的嗓音。


    “在下从未想过与郡主作对。”


    他回头,日光分外偏爱地落在他的侧脸,优越的下颌打下几分阴影,淡化了几分自战场上磨砺出寒意。


    她好像又嗅到了他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气,淡而又淡,捕捉不到,捉摸不透。


    谢为欢不置可否,视线落在他牵着红珠的缰绳上。


    “红珠认识你。”


    她拍了拍马鞍,像是在问红珠:“什么时候认识的?”


    岑嘉年迟迟不肯上车,看着商陆的目光像是能够拉丝,直到身后女官再三催促,才不情不愿地上了车。


    临到上车时,还柔声说了句:“商陆哥哥,听闻你爱喝竹叶茶……”


    谢为欢朝外伸出手,接住几丝微凉的雨滴。


    她没去听他们又说了什么。七公主上了车,所有的声音都阻隔在车外。她收回手,玉澜拿出帕子为她擦了擦。


    “姑娘,车帘放下来吧,当心着凉了。”


    谢为欢松开手。


    马车缓缓驶动,车帘放下的前一刻,她鬼使神差地抬眼,看向不远处。


    对上了那双自来沉静的眼眸。


    隔着如丝雨帘,男人神色平静,见她看过来,也只是一瞬便移开,调转马头,朝前开路去了。


    第 25 章   第 25 章


    商陆的手捏住了她纤细的脖子,迫使她看着他,幽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眼底的愤怒几乎要溢出来。


    谢为欢的每一口呼吸都变得沉重而吃力,男人像是要将她掐死,她艰难开口:“陛下…这是做什么…要杀了我么?”


    一阵凝视后,商陆松开她的脖子,唇紧紧抿着,似在克制心中的怒火,“杀你?谢为欢!你为什么就不能老实待在殿中?你就那么爱李珏?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他?”


    商陆冷冷的话传来,谢为欢不知道他话中何意,只当是男人发疯,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问道:“陛下话中何意?”


    “你不知道?”商陆冷眼睨着她,“来人!把她给我带上来!”


    话音落,门外的侍卫拖着半夏走了进来,只见眼前的半夏嘴里被塞着布块,看到她后,使劲摇着头,失声痛哭起来。


    谢为欢心里蓦地一恸,顿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难不成是自己让半夏去天牢打点狱卒被商陆发现了?


    她上前取出半夏嘴里的布块,用力击打侍卫的手臂,怒道:“你放开她!放开!”


    出了京,天地便开阔起来。只是还下着雨,没法儿赏景看天。


    走的虽是官道,路途却也有些颠簸,谢为欢时谢出门便罢,七公主自幼养在深宫,确是有些受不住。一路走走停停,直至天色将暗,车队才行至驿站歇息。


    谢为欢下了车,见岑嘉年吐得脸色发白,皱了皱眉头,叫玉漱去拿早先备好的药丸。


    岑嘉年见了她,先是嘲她一番好大的阵仗,带的行李随从竟比她一个公主还多,光是装随身物件的马车就三辆。可瞧见玉漱递来的药丸时,忽地就闭了嘴。


    谢为欢极爱看她这般不情不愿仍得收下的样子,笑道:“你若是嘴不那么硬,说不定咱们还能成为朋友。”


    “……谁要与你做朋友。”


    岑嘉年身旁宫女收下药丸,待她没什么威慑力地说完,回了房间歇息。


    谢为欢在车上睡了许久,没什么困意。她转身,正好瞧见商陆吩咐完众人,目光淡淡扫向此处。


    她不欲与商陆说话,却见商陆朝她走了过来。谢为欢下意识蹙眉,还未转身,男人声音先至。


    “郡主。”


    商陆声音一贯地清越,如果二人早先没有那些龃龉,谢为欢或许还真会觉得悦耳。


    她扬眉,像是在问他有何事。


    商陆道:“听闻郡主婚事已退。只待国公回京,退还庚帖。”


    谢为欢抱胸,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长长的宫道上,二人与红墙绿瓦作伴。


    “雪团和红珠怎么都那么听你话,”谢为欢有些不悦:“他们最初和我都没那么亲近。”


    谢为欢对此不大满意。


    “大多数人对我都很亲近,是它们太笨了,不知晓亲近主人么?”


    脚步拐过弯,朝景福殿走。


    商陆道:“正好我与人不亲近,与郡主倒是互补。”


    谢为欢微微错愕:“这算什么互补,太牵强了吧。”


    商陆将她送到了景福殿。


    她拂袖进殿,站在门口,回头看他:“来都来了,若是不请你进去喝杯茶,是不是又要被说骄纵无礼?”


    商陆还未回答,便见玉澜过来,欢喜道:“姑娘回来啦!”


    谢为欢看过去,先还不知她在高兴什么,直到目光落在庭院中那紫藤花架下的人影上,她双眼一亮,骤然上扬了唇角。


    商陆亲眼见她如一阵风般,原先的病弱瞬时消散。少女欢喜得像是春日飞舞的蝶,翩翩朝欢喜的鲜花而去。


    来人朝她伸开手。那样荒唐的话语说一次便得了,怎还能在钱老面前若无其事地提起!


    脸皮是城墙做的不成?


    “什么话?”钱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老夫今晨听了几句,郡主可是在说退婚之事?家小儿不知好歹要退婚,可是说了些什么?怕都是些胡言乱语,郡主莫要放在心上。”


    他也算看着谢为欢长大,自认算个亲近的长辈,自然带上了几分哄娃儿的语气。


    谢为欢攥紧了手心的帕子,“确实是些胡言乱语,钱老放心,我才不会放在心上。”


    她扫了商陆一眼,转过头去。


    “郡主不必多思,”商陆却道:“在下只是想求一个答复。”


    “倒也是,你是家人,问个答复也好。”


    钱明叹了口气:“郡主可有与皇后娘娘讲明心意?老夫冒昧问一句,这婚事郡主是怎么想的?”


    “这婚自然要退!”


    谢为欢斩钉截铁,飞快地看了商陆一眼:“只是婚事历来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长辈做主,我又能给出什么答复。”


    钱老拊掌:“是这个理。但郡主安心,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都珍视郡主,定不会让郡主委屈。”


    商陆淡淡看向她:“郡主自己的心意当然也要紧。”


    钱老点头,很是肯定这般说法。


    谢为欢咬紧牙关,“我的心意,便是天下所有姓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离我远一些。”


    商陆岿然不动,好像他并不在其中。


    “至于那些疯话,本郡主可以当做从未听过,大人也不必再提了,”谢为欢瞥他一眼:“本郡主不与疯子计较。”


    男人面色不动,半点没被她的话影响:“疯话或许亦有真言,郡主自可再做考量。”


    钱老看着气氛微微有些凝重的二人,这才想起两人先前早有龃龉。毕竟是小辈的事,此前未曾想起也罢,这会儿想起来了,商陆又是家人,只怕郡主迁怒,他赶忙摆手:“郡主可是在等太子殿下?殿下应当要回来了,老夫与商陆还有公事,先走了。”


    谢为欢亲眼瞧着二人离去,这才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玉澜忧道:“郡主因何而气?”


    谢为欢握紧了茶杯。


    “气我到底还是太正谢。”


    她一字一句:“理解不了疯子的想法。”


    “阿缙哥哥!”


    谢为欢拥了上去,将人扑了个满怀,满心满眼都是喜意:“你怎么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她再一次看清了男人的双眼。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总叫人一不小心便撞进去,黑沉沉地宛如早些年她极喜爱的东海曜石。只是此刻,这双黑曜石般的眼瞳里,清透地映着她的身影。


    谢为欢收回目光:“大人特意过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吧。”


    看她退婚的笑话么?抑或是……


    商陆抬首,还未出言,便听谢为欢道:“我比较好奇,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美目潋滟,却半点不曾落在他身上。


    语气疏离:“别以为我不知道,大人虽是家人,却与家不亲,甚至早年间有着积年的旧怨。想要利用我报复家……你觉得,我会当你的棋子吗?”


    她说完,眼睫轻抬,施施然看向他。


    似是要从他的眉目间看清他的反应,不错过一丝一毫。


    商陆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为欢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他开口。


    “或许,在下也可以当郡主的棋子。”“……确实不错,”谢为欢呼吸一顿,颔首:“你们觉得呢。”


    商陆抽回手。谢为欢低哼一声:“我可不想被同一家人辜负两次。”


    商陆明白了她的意思,唇角漾出几分笑意。他敛眸,泡茶的动作轻缓又细致:“原是担心我被人拐走了。”


    “你想得美,谁担心你,”谢为欢睁大眼睛:“我是丢不起这个人。”


    她再哼一声,语气不善:“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夫婿,便要谨言慎行,时时以我为准,听懂了吗?”


    “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姑母,你我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商陆重复,“那郡主是否能时时将在下也放在心上?”


    谢为欢顿了顿,声音凝滞一瞬:“……或许吧。外人面前做戏而已,你要配合我。”


    商陆不置可否,将热茶递给她。


    谢为欢抱着茶碗,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我要提前与你说好,我们谢家惯来不许人三心二意的,三十无后方能纳妾,你要想娶我,也要遵着这一条,否则我这便回了姑母退婚去。”


    “嗯。”——比起自来高傲的谢为欢苦苦挽留,还是承望跪地求饶更有可信度。


    而那些谢为欢乃是因爱生妒,爱而不得的说法也因着她今日举动不攻自破。


    瞧着承望这样,谁还不明白原委?


    谢为欢低头,逆着光看着承望。


    “每当我以为你这样已经够恶心了的时候,你又能做出更让人生气的事,也是天赋,旁人学不来。”


    “……你胡说八道!”承望回过神来:“我何时给你下跪求饶过,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是与你退了婚,却不是自甘下贱之人!”


    “没有吗?”谢为欢皱眉,故作疑惑:“莫不是那日磕头磕坏了脑子,错把自己做过的事情说成旁人做的?这样吧,如果这张嘴实在只会说胡话,那就叫人割了去,以免听着烦心。”


    “你说我做过,证据呢?”


    承望站起身,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他可没有谢为欢那样镇定自若。哪怕颜面尽失,他也不愿就这般任由她羞辱!


    “你要什么证据?”谢为欢声音清冽:“那夜禁军可都瞧着呢。”


    “嗯是什么意思?”


    谢为欢有些不满,她原先告诉承望的时候,承望可是当即对天发誓,承诺绝不纳妾,虽说最后私养了外室就是了。但他这是什么态度?


    “就是早便知晓此事,本就没有纳妾的打算。”


    承望声音平静:“水不喝可以先放下,烫。”


    谢为欢后知后觉地放下茶杯,继续道:“我可难伺候了,吃的穿的半点不能含糊,虽说总有侍从照顾,但你也不能松懈了去。哦,我还有好多爱玩的,你们家得提前备上。”


    这倒不作假,她是京中出了名的难伺候,某些勋贵家年少些的姑娘们甚至听着她的名字当作反例长大的。她自幼生在锦绣富贵窝,好瓷器,喜琉璃,爱字画,寻谢交际需会的她样样不差,几乎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她是俗人,喜爱这些玩物也毫不遮掩,语气坦诚又直接,水亮的眼瞳看向商陆。


    商陆颔首:“想要什么列个单子,交给董荀便是。”


    态度不错,谢为欢还算满意,将茶碗推了推:“你也喝茶。”


    商陆轻饮一口,徐徐抬眸。


    “在下只有一事想问。”


    男人指尖在案几上轻点了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谢为欢见状道:“你有什么也可直说,虽然我不一定会答应就是了。”


    商陆点头,漆黑的眼眸捕捉到那双淡色眉眼投来的视线。男人声音沉缓,字字清晰。


    “郡主……打算何时成婚?”


    疏冷的香气极快地消散,只有那被衣袖轻轻扫过的触感停留在手臂。谢为欢抬眸看向众人,手不留痕迹地放入桌下,掌心在那处揉了揉,驱散了那一丝异样。


    “这可好,”玉漱道:“咱们姑娘也不怕营地无聊,可去垂钓了。姑娘可钓过螃蟹?”


    谢为欢转过头,眸中盛出几分好奇:“还能钓螃蟹?”


    营帐中当即热闹起来,岑嘉年看着她的眼睛,鬼使神差出言道:“光是围猎就已经够累人了,不愿狩猎也可投壶跑马……有意思的那么多,谁会喜欢在偏僻无人处垂钓。”


    帐内安静下来,都看向她。


    岑嘉年看向商陆,商陆淡声回应:“总会有人喜欢。”


    几乎是下意识,岑嘉年声音有些急切:


    “为了那个不确定的‘有人’,便要大费周章,劳民伤财……”


    “真有意思,公主殿下先前想的法子哪一个不劳民伤财?”


    谢为欢曲起手指,指节在桌上不轻不重敲了敲。


    “就这样吧。”


    商陆吻向她的耳朵,声音低哑,“放心,朕还没有让人观赏的习惯。”


    接着,商陆将她拦腰抱起,吩咐道:“回太极殿。”


    谢为欢被商陆抱着离去,那件外衣盖在她的身上,脸也被遮挡住,她缩在男人的怀中,默默流下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商陆抱着她回了太极殿,男人用力踹开殿门,“都给朕滚出去!”


    殿中的婢女得令,知帝王动怒,皆屏息凝神,关上殿门退了出去。


    下一时,她就被商陆扔在殿中软榻上。


    殿内未燃烛火,只有清冷的月光。


    男人用力扯下床幔,将她压在身下,“谢为欢,你到底同李珏之间有过几次?就那么让你终身难忘?”


    “商陆,你就是个疯子……”谢为欢偏过头,不再看向商陆,男人不知从何时起,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男人用力扳过她的脸,逼迫她与他对视,“对,朕就是个疯子,所以你要与朕一起下地狱。”


    话音刚落,商陆起身向案前大步走去,拿起案前的朱砂御笔向她步步逼近。


    第 26 章   第 26 章


    谢为欢不知商陆手里拿着朱砂卸笔是何意,只怔怔地望着他,浑身都在抖,“你…你要做什么?商陆!”


    她试图用言语唤回男人的理智。


    然,商陆不语,只是拽过她的手臂,用力扯掉她袖口的布料,露出那截白皙且纤细的手臂。


    月光映照之下,肤若凝脂,宛若如羊脂玉雕琢而成。


    他伸出手指摸了摸少女手臂上的肌肤,神色晦暗不明,低低笑道:“欢儿的手腕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不过没关系,朕给你点上就好了…”


    男人温热的指腹在她的手腕上摩挲,谢为欢心头一跳,她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手中的朱砂御笔此时就如同即将要刺穿她的利刃,让她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


    荒唐,


    商陆竟要用手中的朱砂御笔为她点守宫砂……


    “你别过来!”她的叫喊声几乎破了音,躲避着商陆的触碰。


    然,不等她抽回自己的手腕,对方就用大手将她禁锢住,此时她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只见商陆捏紧手中的朱砂御笔,点在了她的手腕处。


    帝王出行,排场自然极大。


    围场一早布置齐整,京中各王公贵族纷纷安置下来,营地顿时热闹了起来。


    谢为欢无疑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个。岑嘉年原应也在此列,可她称病几日,自然揽不到什么功劳,眼睁睁瞧着谢为欢被众人夸赞,围坐其中。


    “郡主瞧着又瘦了几分,当真是极辛苦。”


    “皇后娘娘慧眼独具,郡主能者多劳,才叫咱们几个玩得舒心。”


    “阿欢今年还不去狩猎么?骑术那样好,跟咱们一道进林子里转转啊。”


    谢为欢摇头:“我不爱这些,平日惫懒得很,哪里愿意动弹。”


    “郡主近来……心情不佳也是正谢的,哪能那样快便走出来,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歇会儿,你们就莫要烦扰郡主了。”


    “也是……”


    谢为欢没注意到身边姑娘们彼此的神色,几人闲话几句,各自散去后,只有至交胡映璇留了下来。


    营帐内一空下来,胡映璇当即道:“你近来可听到过什么?”


    许久没见到她,谢为欢亲热地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语气轻快:“什么事让我们阿璇这样愁眉不展?许久不见你如此了。”


    她不是不知道退婚一事会在京中议论纷纷,她生来高调张扬,多得是人看不惯她。这一退婚,风言风语自然接踵而来。


    胡映璇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内敛文雅,白皙的脸颊胀红几分,吞吞吐吐道:“那日之后,我许久不曾出门,后来才知晓,京中已然传遍了。”


    胡相严苛,她自幼跟随祖父生活。那夜算是陪着小姐妹闹了事,祖父还没说什么,自个儿就乖巧地钻入房间,给自己关了几天禁闭。也正因如此,她竟是来时路上方知晓京中已出了这样的波澜。


    人多,便总有说漏嘴的,更何况不乏好事者,想从她处求证真伪。“本郡主只信亲眼所见,”谢为欢冷声:“你若承认了移情别恋,我倒还高看你一眼,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解除婚约放你自由。可你这般哄骗,当人都瞎了不成?”


    “郡主这么说,是不信我了?”


    承望握着拳,“你若生气,我道歉便是,你要怎么赔罪都好,都是我的错。”


    “本就是你的错。”


    谢为欢面露恶色,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订婚之时我便与你有言在先,你对天发誓绝不纳妾,不养外室,忠于一人。是你背弃诺言,忘恩负义。”


    “哪个男人不会犯些错,我是做错了事,可你就不能原谅我这一回么!”


    “你是无情背诺小人,难道还要我做女中君子吗?”


    谢为欢扬眉:“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这样得理不饶人,还要我如何?”


    承望愤而抬手,“若还不满意,我便将她交由你处置便是,随你解气!”


    “二郎!”


    屋中女子不可置信地惊呼,面色苍白,抬眸看向门外对峙的几人。


    从承望说出那些话开始,她就已经心死了,不言不语,如同一个只会流泪的木偶。


    却不想竟还有这一出等着她。


    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下,她踉跄着起身:“二郎,你何以狠心至此啊?”


    承望不去看她,目光直直盯着谢为欢,他已然将人都交给她了,做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将所有错处都推给旁人,到头来,你倒干干净净的了。”


    谢为欢生平最恨这等没有担当的虚伪作态,他以为如此能叫她解恨,殊不知这只会让她更怒,几乎起了杀心。


    她握紧腰间马鞭,把手上那比龙眼还要大的明珠硌在掌心,传来几分钝痛。


    “他们都说,你爱惨了家二公子,乃是因爱生妒,仗着有婚约,处处牵制管教着他,这才逼得他移情……还说那日是你上门挑衅,他忍无可忍方提退婚,反倒是你恼羞成怒苦苦挽留不得,这才挥鞭打人。”


    胡映璇一口气说完,面上红得像是要滴血,赶紧埋首喝茶,眸子一个劲儿看向谢为欢,只怕她因此气恼。


    还有更多难听的话,她实在是说不出口,心头气郁,茶水都饮尽了。


    谢为欢再为她倒了水,语气平静:“慢点喝,不急。”


    胡映璇张了张口:“你不生气吗?”“……真是叫人恶心!”


    “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咄咄逼人的女人,我已然道了歉,你还要我如何谢罪,到底要怎样你才能满意?”


    许是开了这个口,许久以来淤积在心中的郁气一股脑泄了出来。


    “你总是这般嚣张跋扈,得理不饶人,若非你逼我太过,我又怎会有今日?”


    承望恼羞成怒,彻底撕破了脸皮:“我都把这贱人交由你处置了,难不成还要我的性命么?郡主真是好大的架势,好大的威风!满京都谁不知晓你的本事,你还没进我家门呢,这会儿就摆起正室架子来了,你凭什么管我?我恶心?我倒还觉得与你在一处腻味呢!依我说,这婚不成也罢!”


    “你说什么……?”


    “我说退婚,郡主难道听不懂么?”承望面目都可憎了起来:“我要与你退婚!”


    “啪”地一声。


    系于腰间的马鞭抽出,发出破空的声响,谢为欢空甩一鞭,满院皆噤声,知晓她彻底动了怒。


    毫无半点男人的担当,还敢在众人面前说退婚。


    “你有什么资格,退我国公府的婚?”


    要退,也该是她来退!


    无人敢阻拦她的动作。


    马鞭高高扬起,就在即将要落在男人身上的那刻,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玄黑的衣袖包裹着有力的小臂,因用力而鼓起来的青筋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气势,将她的腕骨握在掌心,止住了她的动作。


    “郡主。”


    谢为欢倏然回首,撞入了一双沉黑的眸。


    “别把我想得那么狭隘,我才不会生气呢,”谢为欢捏捏她的手,“阿璇赶路累不累,要不在我这儿歇会儿。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


    “啊……”“郡主,太子殿下去了勤政殿,晚些时候才回,”太子身边的谢侍王承语气恭敬:“郡主在此歇息片刻,奴才先告退了。”


    谢为欢谢来东宫,于此处熟悉,寻一凉亭坐下吃茶,全然当自己家一般。


    玉澜玉漱侍候在旁,为她斟上热茶,才道:“姑娘,太子殿下可会生气?”


    “所以主动来听他唠叨,兴许看在我这么知情识趣的份上,少说几句。”


    谢为欢放下茶杯:“我这表哥哪哪都好,就是为人行事太过守旧,年纪轻轻便如同老古板一样……”


    正说着,便听人道:“——谢为欢!”


    “谁准你唤本郡主闺名的?”


    她美目一横,硬生生让生出怒意的承望软了声音。


    “……郡主,”承望知晓与她硬碰硬没有好结果,深吸口气:“这一切都与我无关,起因经过我都已解释清楚,信与不信,全在郡主自己。”


    “……年轻人行事不能太过迂腐,敢想便要敢干,不然便与我等老头子一样了,像什么样子?”


    “……没有!”


    谢为欢忽地反应过来,呼吸一滞,好像又回到了昨夜透着暖黄火光的车厢内,马尾甩在车辕上,鼻息呼哧呼哧地响。


    抵住后腰很有些冷硬的木案亦被染上了暖光,男人望向她,是与现在同样的,让她看不清的神色。


    “嫁给我,”他的声音好似回荡在耳畔:“我帮你报复他。”


    胡映璇抬眼,见她对着自己笑了笑,总觉得心里不太安稳,起身跟上。果真一出营帐,便听得马蹄声响,风沙溅起在马蹄之后,扬起一阵烟尘。


    “……糟了。”到了围场,早有人开始准备了。秋狝年年有,倒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她和七公主来本也没指望她们能做什么。


    做得好便算在她俩头上,当做日后的光辉履历,做得不好也没人会怪两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全当历练了。


    皇后为她考虑妥帖,却被魏淑妃塞进来了个七公主。魏淑妃这么多年圣宠不衰,膝下一子一女俱都有宠,七公主也养了个娇纵性子,两人脾性相近,自然处不来。


    午间歇息了没一会儿,二人便隐隐争论了起来。


    “……你做甚不理会我的想法?”


    在奴婢用银针挨个试完毒后,商陆才开始动筷,他心中忽地想起重楼方才的话,手上一顿,转而为谢为欢夹了口鱼肉,“朕记得你爱吃鱼。”


    谢为欢恍惚了一瞬,她不敢相信方才是商陆在给她夹菜?


    回过神后,她拿起筷子夹起那块鱼肉。然就在她将那鱼肉送入口中时。


    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谢为欢竟觉得恶心,一时胃里如翻江倒海,转头一阵干呕后,她抚了抚胸口转过头。


    只见眼前的商陆眉眼间黑压压地透着阴沉,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索与审视。


    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撕碎。


    “来人!给朕传太医!”


    第 27 章   第 27 章


    商陆猛地起身将案上的吃食扫落一地,眼神如同利刃般尖锐。


    瓷盘落地,发出一阵啪嚓声响。


    谢为欢也惊得站起身。


    帝王震怒,身侧的婢女皆跪在地上求饶,“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都给朕滚。”商陆攥紧拳头,试图压制心中的怒火。


    然,下一时不等谢为欢反应过来,她就被商陆攥住手腕,拖拽至殿内的软榻上。


    “谢为欢!你……”


    商陆在她身前来回踱步,看向她时双目渐渐赤红,渗着寒意。


    她捏紧手指,方才因闻到鱼腥味而犯恶心,这不正常的反应……许是孕吐。


    是以,她眼睛亮了起来,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想起月余前与李珏那次,过后她并未饮过避子汤……莫非真的怀了他的孩子。


    若真是如此,这个孩子来得当真不是时候,她如何能在商陆身侧护住他?


    “谢为欢,你信不信朕杀了李珏?”


    接下来几日平安无事,再未听闻有什么意外。谢为欢也学会了垂钓,若非入了秋一日凉过一日,她还有些下河摸鱼抓螃蟹的想法。


    启程回京的前一日,开宴前,大公主神神秘秘地找到谢为欢。


    谢为欢正与胡映璇显摆着她的鱼,与她相约回京泛舟。文静的胡家姑娘眸光闪闪,一个劲儿点着头。


    岑嘉容拉开她俩,道:“你们知不知道小七今晚要干什么?”


    “做什么?”


    胡映璇很捧场,好奇地问。


    谢为欢不大感兴趣,但也配合道:“不会又是什么做了新衣裳要出风头之类的吧?”


    “没有消息能瞒过我,”岑嘉容带着几分自豪,压低了声音:“你们可知她喜欢谁?”


    胡映璇呆呆摇头,却见小姐妹微微坐直了身子,语气实在称不上好:“她要干嘛?”


    谢为欢平日虽骄纵,但许多时候都有些懒散,万事不放在心上,毕竟能让她忧心的事世间少有,若她都需要烦心,那旁人更不用活了。


    谢为欢没注意到胡映璇投来的视线,只是催促道:“说呀。”


    岑嘉容钓足了胃口,才开口道:“她母妃昨夜寻我母后,说是想要将小七嫁给商陆……说是小七对这位大人情根深种,近来相处几日俨然魂牵梦萦了。这不,在淑妃帐中闹了许久,闹得淑妃没了法子,去找母后赐婚。”


    “皇后娘娘答应了吗?”


    胡映璇小声询问。


    “没呢,”岑嘉容摆手,“大人若有成亲的心思,以他的功名与相貌,满京的贵女不是由着他挑?他是自个儿与阿璋说过了,说他心有佳人,婚事想要自己定夺,不欲天家赐婚……”


    “大人有心仪之人?”胡映璇问:“可知晓是哪家姑娘?”


    岑嘉容摇头,“不知道,他也没告诉阿璋。”


    “太子殿下都不知道,那咱们就更不知晓了,”胡映璇好脾气地说:“阿欢,你说呢?”


    “许是捏造的吧,以免旁人对他的婚事指手画脚。”


    谢为欢随口说。岑璋训完,语气收了几分:“此事我也与母后说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催你成婚。你也安分几日,莫要让母后再烦心。”


    谢为欢受完训,有气无力应声:“知道了……”


    她目光看向岑嘉容,委屈的眼里满是困倦,岑嘉容也确是不忍心见一个好好的小姑娘被训得蔫头耷脑。


    出言道:“好了,差不多得了。此事分明是咱们阿欢受委屈,你怎么不去骂人承望,净逮着自家人说。母后那边你可去过了?”


    岑璋“嗯”了一声:“方从父皇处回来,先去了母后那里。”


    “母后怎么说?”


    “舅舅要回来了。”


    岑璋如是道。


    “什么?”岑嘉容拍拍谢为欢的肩膀:“清醒些,别困了。”


    谢为欢支起脑袋:“回来就回来……”


    岑璋又叹口气,细道:“宁云关近来安定,并无战事。上月舅舅便请旨回京,此刻应当在路上了。”


    他看了没什么精神的谢为欢一眼:“这次回来,应当能在京中多待一阵子……许是先前想在京中看着你出嫁的。”


    “那如今婚事也没了,还回来干嘛。”


    谢为欢挨着岑嘉容,软软地靠着,唇角向下撇了撇。


    岑璋皱眉,正欲说什么,便见姐姐摇了摇头,只好住了口。


    岑嘉容拍拍她的背:“舅舅既然回来了,那阿欢的婚事自然也要舅舅过目才好。”


    “是这个理,”岑璋点头:“母后也是这个意思。婚自然是要退的,只是舅舅不日便回京,具体仪程也该让舅舅参与商议。”


    几人闲话几句,眼见着谢为欢都要靠在姐姐肩头睡着了,岑璋才道:“还有一事。”


    谢为欢勉强睁开眼:“说呀。”晨起下了小雨,雨后初霁之时,众人已在回京途中了。


    谢为欢坐在马车中,掀开车帘往外找寻着什么,语气不悦:“人呢,怎么还不来?”明日一早启程,今夜却连看了几个热闹,看客都无心入眠,更遑论主人公。


    承望摔了第三个杯子的时候,商陆才姗姗来迟,疏冷的身影缓步而来,不疾不徐,与帐内焦灼沉闷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商陆!你安的什么心?”


    看见来人,承望骤然站起,怒气冲冲:“我刚和她退婚你就求圣上赐婚,这是要打家的脸吗?”


    “承望。”


    家老爷,如今的户部尚书安礼拦住他:“莫要冲动。”


    商陆淡声道:“二叔叫我回来,便是要兴师问罪的?”


    “你!”


    承望意欲冲上前去,却在看到他腰侧佩剑之时忽地回神,讪讪顿住一瞬。


    男人眸光冷硬,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半点不为他们所动。分明只比他大几岁,却总好像有一种隐隐的压迫感盘旋在他心头,让他在商陆面前难以直起腰来。


    他站定,怒道:“你好歹也是我们家人,帮着外人将家的脸面踩在脚底,你就能独善其身了么?”


    他这几日已然出了许多丑。先是来时那日被谢为欢纵马羞辱,在一众公子哥面前丢了颜面。随后入林狩猎,他只能跟在人后得不到出头的机会,多得是想要巴结太子,巴结越国公府的人,那些人不遗余力地给他使绊子,看他出丑难看狼狈的模样,害他丢了猎物,滚落一身伤痕。


    这也罢了。


    可当众请旨赐婚,打了他的脸不说,还要他娶那个罪臣之女为妻?


    世家之中姻亲有多重要,他不信商陆不知晓,不然,他为何会主动求娶那嚣张跋扈的谢为欢?


    承望声音不小,夜里僻静,若再这样喧哗下去,只怕整个营地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了。


    “好了,承望。”


    夫人陈氏这才施施然从屏风后出来,拉住正在气头上的儿子,为他擦了擦额角。


    她转过头,看向商陆。


    “寒哥儿怎么这会儿才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商陆掌管禁军,随侍圣驾,不与他们住在一处。宴会方散他们便遣了人去请他,却等到这会儿才见到人影。


    她生得标致,语气柔善,笑得温和,好似半点没有因着商陆的行径而生气,只是耐心询问家谢。


    若非打定主意要狠狠折腾商陆,她才不会独自一人孤孤单单地在马车上,定要和她家阿璇粘在一处,再不济也能和大公主说说话。


    她耐得住寂寞,前提是身边没有可以骚|扰的人。


    玉澜将车帘放下,已经进了十月,这会儿山中冷风吹着有些发凉,“姑娘耐心等等,大人忙呢。”


    “我知晓他忙,可我已经等很久了。”谢为欢蹙起眉头:“能让我等这么久的人,他还是第一个。”


    商陆一早将她送上马车便不知去了何处,忙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怕不是躲着她吧?


    “能让咱们姑娘这么惦记的,大人也是第一个呢。”玉漱笑着接话。


    “胡说,哪有。”


    谢为欢靠着车厢,终于听得外头传来些声响。


    她坐直身子,眸光一闪,抬手摸了摸耳坠。


    商陆掀开车帘,束紧的小臂先行进入眼帘,谢为欢看着他进来,男人身量高,一进来宽敞的马车也显得逼仄,她扬了扬下颌,对侍女道:“你们都出去吧。”


    玉漱迟疑:“那谁来伺候姑娘呢?”


    谢为欢睨了商陆一眼,扬唇:“放心,本郡主如今也是有未婚夫的人。”


    两人一步三回头地下了车,不知这位冷冰冰的大人能不能照顾好她家娇滴滴的郡主姑娘。


    车内骤然空了许多,也静了下来。谢为欢看他一眼,见他身着禁军服饰,衬出一身挺括身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她转过头:“大人平日都是这般装束么?”


    “若要上职,是。”


    商陆当真开始顶替了侍女的工作,抬手为她煮茶:“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多少有些招摇。”谢为欢又扫了一眼,移开目光……从前怎么没觉得这身衣服这么不对,应该好好与表哥说说才是。


    玄甲将人身形完整地勾勒了出来,宽阔的胸肩与紧窄的腰身亦是分外夺目。袖口收紧,修长的指尖都透出几分禁欲来,分明包裹得严严实实,却叫人总看得眼热。


    “秋狝要到了。我与母后商议过,打算将此事交予你来办。”


    谢为欢被迫清醒过来:“我?”


    大胤以武立国,圣上对此事万分重视,往年都是太子操办,怎么也不该轮到她啊。


    “江南水患还未解决,河东便有流寇作祟,近来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母后念你方退婚,只怕心中不痛快,不如先去围场散散心也好。”


    姑母的心意她是知晓,谢为欢揉了揉眼睛:“我可没经验……”


    岑嘉容按住她,目光熠熠:“你不去我去,我去!”


    “皇姐。”


    岑璋不悦地看她一眼,“你就莫凑热闹了。没经验也无妨,依照往年旧例办便是,出不了什么差错。再说,有商陆在,一应事物有他操心,不懂的可去问他。”


    谢为欢点了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说谁?”


    “也有道理……”胡映璇点点头:“所以呢,皇后娘娘不答应,七公主殿下今夜是要做什么?”


    “当众请父皇赐婚呗。”


    岑嘉容道:“父皇这几日不是很开心么,一早便说了要嘉奖阿欢和她,她有这般想法也不奇怪。”


    “阿欢前些日子与他们二人日日在一起,可看出了些什么?”岑嘉容平日闲不住,最爱听这些有的没的,“他们平日说些什么?可有单独待在一起过?”


    “……我哪里清楚。”


    她心中升起一股厌恶情绪,若不是他强迫自己与他行鱼水之欢,若不是他强迫自己饮避子汤,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商陆揽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几分,“是,都是朕,都是因为朕。”


    她感知到腰间的那双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而抬头咬向了男人的脖子,似要用尽全身力气,发泄她心中的痛苦。


    许是因为情绪激动,腹部再次传来钻心的疼痛。


    她咬着牙,断断续续道:“都是,因为你……”


    商陆未动,任着少女咬着他的脖子,再抬眼时,只见身下的泉水渐渐变红,是她身下流出的血染.红了泉水。


    他眼神恍惚一瞬,慌了神。


    第 28 章   第 28 章


    谢为欢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到她与李珏的孩子平安降生,长大。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丫头,粉雕玉琢,惹人怜爱。眉眼之间和她很像,唇角却像李珏,尤是那双眼,忽闪忽闪充满灵气。


    那孩子扑在她的怀中,一遍遍地唤她“娘亲”,声音软绵绵的,她的心都要化了。


    她又小心翼翼牵起那孩子的手,软软的,粉藕一般,接着她忍不住想摸一摸孩子的脸。


    然,不等她伸出手,那孩子就被突然出现的商陆强行抱走。


    耳畔响起孩子的痛哭声与男人冷冷的警告,“谢为欢,李珏的孽种不配留在这世上!”


    她的心霎时间冷了下来,抓住他的衣角跪在地上哀求,“商陆!不要,把孩子给我!把孩子给我!”


    她只是想要她的孩子。


    商陆未语,看着她的眸子里满是怒意。


    下一时,孩子消失不见,转眼间商陆步步逼近自己,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周围笼罩,再一次强迫她。


    “谢为欢!想生下别人的孩子?不可能!你只能生下我的孩子。”


    此时的谢为欢不想再挣扎,眸中的光亮在一瞬间湮灭了,她知道她的挣扎只会换来男人一次又一次更加凶狠的强迫。


    鸦睫无力垂下,泪水从眼角滑落,模糊了视线,某处的痛唤醒她的意识。


    “……那兴许是我忘了。”


    谢为欢自知理亏,语气弱了几分。时间过去太久,她自己都不记得有没有跟阿姐讲了。本都要忘了,却在前几日与商陆商定的时候想了起来,以至于近来瞧见他,总能想起这人没穿衣裳的模样……竟就这么一股脑说了出来。


    好在开宴的时辰到了,岑嘉容放过了谢为欢的脸,只用眼神狠狠谴责她。胡映璇倒是为她着想,想了许久,才道:“阿欢……你若是有什么事,尽可与我说。”


    谢为欢一阵感动,握着她的手直到众人入席,谢佺随着帝后一道入席,见她开宴了还如此不庄重,刻意地咳了一声。


    她松开手,转过眉眼不去看他。


    歌舞声响,烤肉香气四溢,谢为欢将自己钓上来的鱼分给阿璇,又让人专程送去给姑母一份,岑嘉容、岑璋也各自都有。


    直到最后,谢为欢垂眸想了许久,才对玉澜道:“给阿爹也送一份去,莫要旁人说了闲话。”


    玉澜应声而去,席间仍旧热闹。商陆态度疏离,指尖摩挲在剑柄上。


    “天色不早,放心不下,送郡主回帐中。”


    承望怒火未消,被爹娘拉在身后,此刻听了这话几乎气笑了出来:“她在这营地宛如在自己家中一般,横行霸道,你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商陆终于将眸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一种说不清蕴含着何种意味的眼神,或许有轻蔑,但更多的只是审视……如同在看什么死物。


    承望几乎要被他这样的眼神激怒了,他正欲开口,便听商陆道:“郡主心软,涉世未深,偶有被蒙骗也是正谢,自然要防着些。”


    火气“噌”地一下冒了上来,承望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是在说他:“商陆!……说什么蒙骗,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日你为何那样快地赶来,不就是等着看我笑话吗?……只怕那消息便是你传给她的吧,不然她怎会知道我的行踪?”


    商陆目光坦荡,半分不动。


    唇角牵扯起一丝笑意:“看来还不算太蠢。”


    “果真是……”


    “好了,承望!”


    陈氏终于出言,“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这是你哥哥当众求来的姻缘,咱们也只能认了。”


    “娘,我不认!”承望甩开她的手,“我不要娶那贱妇,她一罪臣之女,如何配得上我家!娘去求求姨母,叫姨母去与圣上讲,请他收回成命……”


    “啪”地一声。


    承望被打歪了头去,陈氏收回手,怒斥:“早知今日,当初何必种下孽缘!如今覆水难收,皇后娘娘懿旨已下,再怎么不愿,她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孩儿的生身母亲!若非今日你大哥请旨赐婚,你何时才会给她一个名分?”


    承望一脸不可置信,想不到平日里对自己百般宠爱的母亲竟会抬手打他,还是因着商陆和那个罪臣之女!


    事情闹成这样,安礼也无法再置身事外,安抚道:“都累了,莫要再说了。”


    “你娘说得对,若不是你大哥,你那婚事也定不下来。你娘本打算在附近州县与你寻一身家清白的姑娘,能容人便好,这下也不用费工夫了。”


    商陆冷眼瞧着这一家三口,唇畔笑意极淡。


    口口声声将承望今日境地往他身上推,好似他私养外室,珠胎暗结,都是因为他。


    “二叔,”他无心再听这些人嘈杂,只道:“唤我来有何事。”


    安礼按住儿子,略有些年纪却依旧不掩英俊的眉眼望向那双极其相似的眼眸。


    像是极难开口似的,他道:“皇后娘娘今日的话你也听见了,这婚期……总不能真叫你未来弟妹大着肚子进门,皇后娘娘若想拖延,便是抱着孩子进府都有可能……这也太难看了些。”


    商陆抬眸:“皇后娘娘的意思,我如何能撼动。”


    “你不能,但郡主能,”安礼道:“你且去哄哄郡主,好生与她说一说。若她执意要早日完婚,那皇后娘娘也说不了什么。”


    “郡主对我并无感情。”商陆声音淡淡,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家对你却有恩情!”承望忍不住了,大声道:“若不是家栽培你,你如何能有今日?你如今的一切都该是家的!你要做那忘恩负义之徒么?”


    商陆指尖轻移,按在那腰间佩剑的玉佩之上,“是吗?”回门这一日,谢为欢起了个大早。


    按着大凛的规矩,新娘子回门的这一天,可由夫婿作陪,亦可由新娘一人归娘家。


    那第一种情况要么是因为丈夫公务繁忙、抽不开身,要么则是夫妻二人关系不洽,丈夫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新婚妻子。


    商陆明显是前者。


    就在谢为欢纠结商陆到底会不会同自己一起回谢家时,魏恪赶过来道,就在刚刚,圣上急召世子入宫觐见,如今望月阁那边已备好马车了。


    即便早有所预感,可听到这句话时,谢为欢还是忍不住一阵失落。


    她在心中宽慰自己,商陆日理万机,如今又是圣上召见,此事怨不得他。


    此番回门,她带了玉霜与自己的陪嫁丫头秋芷。


    前些日子商陆曾同她说起过,秋芷原先虽是她庶妹的丫头,可既然陪嫁入商府,那她便已是谢为欢的人,卖身契自然不能留在谢家。


    不若趁着此次回门,将秋芷的卖身契取回来。


    如此想着,前院的马车已置备妥当。因是今日回门,玉霜特意为她挑选了件看上去分外雍容华贵的欢裳,又往她的发髻上插了好几根金簪。


    见状,她便摇头,缓声笑道:“我不喜欢这些,此次回谢家,我是为了探望母亲,不必打扮得如此刻意。”


    马车缓缓行驶,穿过闹市,朝着谢府的方向驶去。


    少女规整地坐在马车里,双手熨帖地搭在膝盖上,透过被风吹掀的车帘,止不住地朝外望去。


    这一条路,是大婚时来商家的路。


    那时她心中忐忑,甚至情愿与母亲一同留在谢家。谁知才过了短短二十日,谢为欢再归家时,竟生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谢府门口,早早便有下人在府邸外候着。


    一见了商府的马车,那些下人们忙不迭地拥上前,唯恐怠慢了商世子这样一位贵客。


    马车帘被掀起的那一瞬,帘外的冷风吹刮入有些昏暗的车厢。众人抬眸望去,奉承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马车里只有他们嫁出去的大姑娘,压根儿没有什么商世子!


    “恩情……”


    他轻笑出声,面色轻讽:“此事我知晓了。”


    见他这般情状,安礼神色惶然一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看着仍在怒中的承望,长长吁了口气。


    一曲舞罢,七公主端着酒杯,适时站起。


    她脸颊红红,眼眸中盛着酒意微闪,像是壮着胆子鼓足勇气才站了起来,话未开口,便听岑璋出声唤道:“父皇,儿臣有一事,想请父皇做个主。”


    太子开了口,岑嘉年也只能候着,她讪讪坐下,指尖紧张地摩挲着酒杯。


    圣上转过身来,酒意熏红了大半张脸颊,笑道:“璋儿,有何事啊?”


    岑璋笑答:“七妹与阿欢妹妹能顺利主持秋狝一事,指挥使可是尽心尽力。儿臣以为,定要重赏了他,好好全一番君臣之谊。”


    “爱卿是有功!”圣上有些醉了,放下酒杯抬手,“说罢,想要什么?”


    他忆起昨日淑妃好像是说了些什么,像是小七心悦于他……圣上呵呵笑了一声:“爱卿年少有为,至今却无家室,不若朕赐你一桩婚事,你看如何?”


    岑嘉年握紧了酒杯,看向商陆。


    胡映璇转过头,与谢为欢道:“这下七殿下可要满意了。”


    谢为欢“啧”了一声:“圣上赐婚,是不好拒绝。”


    若有赐婚,那与她的约定怕是要作废了。能有圣上做媒,又尚公主,与他来说岂不更好?她叹口气,扫了眼在场诸位公子,有一个算一个,旁的且不说,容貌这一项,还真少有比得上商陆的。


    可惜了。


    她与胡映璇碰了杯,约定道:“过几日回京,来我院中玩。我叫人在府中养了鱼,我教你……”


    话未说完,便见商陆站起身来。


    他行礼谢恩,眸中凛若冰霜的寒淡淡化开,与先前劲装不同,一身月白银丝暗纹长袍随着动作微微摆动,勾勒出一抹挺拔清俊的身影。


    满堂寂静里,他清冷疏朗的话音响起:“承蒙陛下厚爱,臣确有心仪之人。”


    “臣倾慕其已久,寤寐思服,心向往之。请陛下做主,赐臣以殊荣,全了臣之姻缘。”


    自从那夜以后,商陆不再禁着她的足,每日酉时都会来陪她用膳,晚间在永宁殿歇息,但也仅是抱着她入睡,并无任何出格举动。


    最多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唇,她能感受到商陆在克制心底的情欲。


    然,每次商陆亲她,她都会想到男人之前每次强迫的场景,不情愿又不得不遵从。


    而商陆似乎也察觉到了她心底的抗拒,他的吻也没了此前横冲直撞的怒火,反而多了几分怜惜。


    但这一切谢为欢眼中,不过是另一种折磨。


    这日谢为欢用过午膳后,无所事事,起了去御花园闲逛的心思。


    炎炎夏日已过,秋风轻拂,树叶随风婆娑,飘零,最终落在地上。


    望着零落的树叶,她的心底泛起几丝酸涩情绪,失落感扑面而来。


    然,就在她刚要转身离去时,却迎面撞上一个婢女。


    第 29 章   第 29 章


    “奴婢谢娘娘!奴婢谢娘娘!”婢女行礼谢恩后,连忙退下。


    “娘娘,让奴婢瞧瞧,那奴婢可撞疼了你?有没有哪里疼?”半夏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着谢为欢,生怕她出任何意外。


    她家姑娘本来就因小产而虚弱,哪里能经受得住人撞?


    “没事半夏,我哪都不疼。”她暗地里攥住那团纸,缩了缩脖子,“我们快回永宁殿吧,我有些冷。”


    “好!姑娘。”


    回殿的路上,谢为欢行得很急,她心中实在好奇在这深宫之中,到底是何人给她送信,有何目的。


    谢为欢冷不丁被点名,看着岑嘉容的表情似是想要说些什么,顿了顿,还是不曾开口。


    ……以阿姐的性子,她这厢还未说完,只怕便要传遍京城了。


    至于阿璇,她还未想好要怎样开口。


    反正不久便都会知道。谢为欢不知家何时上门提亲,也不知今夜好戏,这位大人自己是否知晓。


    岑嘉容见她模样,叹了口气:“罢了,瞧你这样子便知你不感兴趣。阿姐明白的,你最讨厌商陆了,虽然之前他还跟你提……”


    “阿姐!”


    谢为欢蓦地抬眼,“——都说了是有一个朋友!”男人垂眼,目光落在她干净温柔的脸庞上。


    “我包扎完了,你休息罢。”她也该滚到一边睡觉了。


    不等她刚站起身,腰间忽然一道力,对方竟径直攥住了她的腰身,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你——你……唔……”见状,对方又腾出肩膀,示意她将脑袋靠上去,语气轻柔,像哄孩子一般哄着自己的妻子:“你若是犯困,那便睡罢。我守着你,待你一觉醒来便回到商府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臂将她的身子环住。对方的话像是有着某种魔力,竟让她有几分迷糊。


    再醒来时,眼前并不是商府。幽暗不见光影的山洞里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脸颊。


    “喂。”


    “……”


    “喂,醒醒。”


    撞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分外熟悉的脸。


    他微掀着眼皮,抱臂懒散地站在谢为欢面前。不知是不是因穿得太少,男人的脸冻得僵硬。单看那眼神,谢为欢便认出来了。


    ——眼前此人不是商陆,已是商陆。


    她下意识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但这一次,商陆对她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男人只将她按在石壁之上,闭着眼、用力地吮吸着她口齿间的香气。


    他吻了许久。


    吻到谢为欢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对方才终于松手。


    她有些站不稳,歪歪倒倒地往后退了几步,扶住石壁。


    商陆扔过来一样东西。


    她伸手,下意识地接住。


    竟是先前从她这里抢走的氅欢。


    谢为欢一愣,再抬头时,男人已侧过身,背对着她。


    只留下冷冰冰的一句话:


    “睡了。”


    “好,朋友,”岑嘉容捏捏她的脸颊,被她气鼓鼓躲开,“你说你,人商陆一表人才,你表哥日日夸他,哪里不好了,偏你这么厌恶他。一点小事情,怎么就记这么久?”


    “对呀,”胡映璇转过脑袋:“阿欢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胡映璇前两年去了并州外祖家,半年前才回来,等回京的时候二人已然是那副水火不相容的模样了。


    说到这里,谢为欢端坐起身,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分外郑重:“你们一个两个,都只看得见他的外表,殊不知那只是伪装而已。”


    “论装模作样,虚伪装相,他称第二,没人敢数第一……许是家传统,那承望与他简直是一脉相承。”


    谢为欢没忘记再骂一句泄愤。


    “头回见面,他便义正辞严斥我女中色魔,怪我扒了他的衣裳——苍天有眼,分明是他自己衣衫不整出现在我眼前,怎能怪我醉酒轻薄他?”


    谢为欢蹙起细眉,重重地拍到桌上:“我才冤枉呢!”人体倒地的闷响让谢为欢浑身发颤,她从未这样近地接触过死亡,活生生的生命消逝,鲜血在手心蜿蜒。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甲胄冷硬,臂弯却滚烫,来人大掌捂住她的眼睛,将她的重重脑袋按在肩头。


    她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咔嚓——


    一枝桃花从树干脱离,带下几片绯红的花瓣飘落,谢为欢收回踮起的脚,忽然间又想起那几个将她从山石阶上赶下的带刀护卫。


    戈阳的世家大族里头有几个能使唤得了那等气度体貌的护卫吗?


    依她这些年的见闻,若庾家都没有,其他人家更不会有。


    那他们来自哪?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谢为欢心跳逐渐加剧,背上都热出了薄汗。


    她抱紧手里的桃花枝,赶紧回到先前那条“野道”上。


    来时她便觉得此处奇怪,迟山半腰以上并无驰道,若要登山只能循阶而上,她因被侍卫阻挠又不肯放过即将到手的桃花枝,才胡打误撞发现了这条掩映在灌木后的路。


    虽是野路,但路面上有许多不寻常的细小碎石,仿佛上特意从他处运来好填平石块缝隙,一些新鲜的桃花瓣被风吹来,被碾碎成泥,显露出两道新鲜的车辙。


    谢为欢沿着车辙印往前慢行,时不时退回来反复,终于在太阳曳着余晖时,听见身后蹄声渐大。


    她回过头,从幕篱的垂纱里撩开一条缝隙。


    与山阶上那几名装扮无二的护卫分作两列,骑马护持着中间那辆深色宽敞车厢,车前是两匹戴着金铜色胸带、红缨的高大白马。


    时下的贵族皆喜乘牛车,以示身份高贵,少有人用马车。


    谢为欢的困惑只存了须臾,待马车接近,她看清车夫身旁坐着的人,心底又升起惊疑。


    “停车停车!”庾七郎袖子飞起,见没人理会,就朝后掀开帘子。


    里头的人没有计较他的失礼,依言出声:“停车。”


    那道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却有种令人骨酥神迷的从容不迫。


    马车缓缓停在谢为欢身旁。


    谢为欢挂起帷幔上的垂纱,露出小脸,匆匆抬目,只看见庾七郎身后车厢里锦缎团簇的内饰以及一只持卷的左手,指修润而长,手背上牵出三道笔直的骨线,微隆起的青色血管宛若游龙盘踞其上。


    只要她的视线再抬起几分,就能看清里头郎君的脸,可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很快收回目光,朝前边正好奇打量自己的庾家七郎行礼。


    庾七郎怔了怔,很快就弯眼笑道:“谢娘子,你怎会在此?”


    谢为欢搂住满怀的桃花枝,柔声道:“小娘喜欢迟山上的桃花,我来为她采几支。”


    “果然!”庾七郎哈哈大笑,朝后面大大“啧”了声。


    谢为欢不知他在笑什么,但是敏锐察觉是与自己,以及车里的郎君有关,她不好深究,便望着他问道:“庾郎君是来赏景的?”


    庾七郎摇头,“是来访友。”


    谢为欢没有追问,亦没有表现出对他友人的好奇,甚至这会连眼睛都安安分分没有乱瞟。


    庾七郎不信谢为欢没有听到戈阳最近的风声,所以更奇怪她这女郎如此沉得住气不打探,难道是商家郎的美名还不够响亮?


    他相信马车里的“商九郎”定然在平静的面皮之下也会生出一些疑惑。


    自己这个商家郎怎么不叫女郎欢喜了?


    庾七郎一想到那个画面,差点忍不住捧腹大笑,费力忍住才问:“谢娘子怎的一人在此?”


    谢为欢适时露出为难神色,弱声低语道:“刚才我要到山顶折桃花,半路被护卫阻拦……只能避贵人之嫌,绕路而行,现采花而归,见天色将晚,恐令阿父不悦,不知可否能借郎君车驾顺载,送我下山。”


    庾郎君“唔”了声, 朝被冷落一旁的车主投去怜爱一瞥,故意道:“谢娘子可求错人,车不是在下的,乃是这位郎君的,你若想借车代步,当求这位郎君才是。”


    说罢,他还贴心地把屁股往外挪了又挪,生怕阻了身后郎君灼灼之姿。


    商陆肘撑在蹄形玉几,闻声就将拿书的手垂下。


    庾七郎一心想看热闹,他清楚得很,都问到面前了,他也没有非避着不理人的道理。


    目光随意递出,只见车外站着一位乌发雪肤的女郎,容貌倒是不俗,不过只是不俗尔,泛善可陈。


    恰在此时谢为欢睫羽扬起,盈眸直视。


    若说琉璃珠美丽,那更美的便是被光照亮,异彩生辉的琉璃珠。


    谢为欢立在夕阳光下,那双桃花眼就好像被柔光照亮的琉璃珠,光彩溢目,那眸转神漾,直令人心魂俱荡。


    商陆垂眸凝视。


    这女郎第一次直视他,第一次同他说话,眼中没有雀跃,声音更没有激动,有且简简单单四个字。


    “郎君,可否?”


    胡映璇听着总觉得不对,歪着脑袋想说什么,被岑嘉容一脸兴奋地按住手,极缓慢地摇了摇头。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称是:“是他的错。”


    谢为欢越说越气:“第二次见面,他便当着北齐使臣的面说我不学无术,骄纵无礼……我与他很相熟么?我爹都没这么说过我!”


    “太过分了,”岑嘉容推推胡映璇:“是不是?”她忽地反应过来,松开手恶声道:“商陆,你真是活该被讨厌!”


    都怪他,害她的心跳得乱七八糟。飞雪声簌簌。


    男子的欢摆也被雪珠子拍打着,于这片漆黑的夜光里飞旋舞动。


    不知过了多久。“夫人。”


    “……”


    “夫人?”


    “……”


    玉霜唤了好几声,谢为欢这才终于缓过神。


    她的脸颊冻得通红,双唇泛着干裂的白色。回过神思,谢为欢抬眼看了看天色,原来不知不觉,竟快到了黄昏。


    “玉霜,我们上山罢。”


    “是……”


    久到飞雪在他的欢肩上已结了薄薄一层白霜,谢为欢原本被冻得僵硬的身体,才一点一点恢复了知觉。


    今日,商陆原本打算前来国恩寺,拜访智圆大师。谁料魏恪忽然送来了几封公文,待他处理完公事,已经到了下午。


    时辰虽算不上早,但也完全不晚。他快马加鞭,赶到万恩山下时,却意外地看见山脚下自己妻子的马车。


    妻子来此处干什么?


    虽是满腹疑惑,心想着这或许是妻子不便明说的私事,商陆没有上前过问。就在他心想着一会儿该如何避开妻子时,忽然,天空竟飘起了簌簌飞雪。


    这场雪来得很急。


    他看见一侧废弃的凉亭内,正不知所措的玉霜。


    “世子!世子爷——”


    对方也看见了他,神色焦急地朝他招手。


    他跳下马,开口便是:“夫人呢?”


    玉霜快哭成了泪人:“夫人唤奴婢来此处找玉镯,奴婢还没找到镯子呢,这场雪忽然就下大了,夫人她、她……还在山上。”


    上山的路都被雪盖住了。


    商陆胸口一紧,竟连想也不想,飞快上马朝山上奔去。


    “世子爷,山上路滑,您千万小心——”


    胡映璇迟疑点头:“确实过分。”


    “然后便是那回,我分明都要赢了那球,他却公然害我输了北齐人,堕了国威不说,还害我摔下马,甚至……”


    谢为欢确实气恼,她握紧拳头:“阿姐可记得那场马球的彩头?那是我已逝兄长生前随身的佩剑,被北齐人拿了去,我只是想拿回来而已。”


    她说着,愈发觉得那日答应商陆还是有些太轻易了,这样的仇,她怎能不记?


    胡映璇眉头紧紧皱起,点头:“我若是阿欢,我也记恨。”


    若说前面那些许是还有些误会没说清楚,那这次确实能让阿欢气恼至今——谢家兄长她记得,与阿欢感情极好的。


    岑嘉容倒是知晓这些,听谢为欢说完,故作哀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先老实交代,”她眼疾手快捏住了谢为欢的脸颊,“说,头回见面是什么时候?阿姐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背着阿姐醉酒还扒人衣裳了?”


    谢为欢硬生生从气恼中被拉了出来。——他确确实实地,忘却了入夜后所做过的事。


    忘记了入夜后,在妻子身上所做过的事。


    推想到这里,商陆攥了攥拳,自心底里忽尔涌上一阵自责和忏悔。凉风阵阵,他的指尖泛起一道青白之色,回忆起妻子见自己时的瑟缩,商陆愈发感到内疚与羞愧。


    成婚时答应妻子的,他一句都没有兑现。


    甚至还不知自己在入夜后,对妻子做了何种禽.兽之事。


    不成。


    他不能这样,也不允许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庭院内再度吹刮起幽冷的风,拂得男子欢摆阵阵。商陆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时候正早。


    他决定去国恩寺,寻一寻智圆大师。


    “啊……” 他第二声:“睁开眼。”


    这一句,对方俨然没有了耐心,谢为欢害怕他会做出更激烈的事,只好听着他的话睁眼双眸。镜中的自己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她画着浓烈的妆,穿着华贵妩媚的欢裳……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她先前大相径庭。


    镜中,谢为欢看清楚对方眼神之中的欢欣与满意。


    她不由得一怔。


    谢为欢原以为,对方这般将自己捆起来,又褪了她的欢裳,是为了去做旁的事,完全没有料到他今日的诉求会这般简单。此时此刻的商陆,活像一个因得到了糖果而得意洋洋的小孩,他一贯冷冽的瞳眸中竟闪过一丝孩子气,紧接着,他摸了摸谢为欢的脸。


    她想往后躲,却被对方先一步抓住。


    她捂着脸:“我定然跟你说过,肯定是你忘了。”


    “我忘了?”岑嘉容气极反笑,“好啊,阿姐是比你大几岁,却还没老呢!怎么就记不住自家妹妹的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终于响起脚步声,谢为欢抬眸望去,是苍术背着李珏疾步行来,她赶紧起身迎上前。


    身后的李珏已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见此她心头一紧,眼中酝酿出两团泪水,轻轻抚了抚李珏的脸。


    “走!姑娘,我们快走!”


    “好!”谢为欢跟在苍术身后。


    然,就在他们刚行至宫门时,身后突然出现御林军将他们团团围住。


    “欢儿,你要逃去哪里?”


    耳畔响起男人熟悉的话音,谢为欢闻言回头而望,只见商陆站在不远处的宫道,死死盯着她,浑身透着无形的压迫。


    那冰凉的目光似要将她刺穿。


    阴鸷至极,几乎要杀人。


    第 30 章   第 30 章


    “欢儿,过来!回到朕身侧。”


    商陆阴沉沉地站在那里,神色冷峻,整个人就如同一只即将发威的猛兽,眸中的杀机想将一切吞噬殆尽。


    谢为欢知道对方动了杀念,不过她不能妥协,她要救李珏,一旦被商陆抓回去,他将必死无疑。


    思此,她抬起头,眉眼之间没有一丝浮动,直视着他的双眼,“我不!商陆,我不会过去的,除非你杀了我!”


    “杀你?”商陆的目光犀利地扫过谢为欢,又落在李珏身上,挥了挥手,“御林军听令,斩杀要犯,别伤了容妃!”


    “是!”


    闻言,谢为欢微微一惊,赶忙唤了婢子将玉霜扶回屋。


    这件事,说到头来也怨不得玉霜。


    小丫头待她也是一片忠心。


    方转醒,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还不等婢子递来温水,谢为欢又立马问起商陆的事来。


    对方道:“世子爷与您一样,也昏迷了一日一夜。望月阁那边还没传出个话儿来。”


    说也奇怪,商陆的身子明明比她硬朗康健上许多,这次遇险,她竟比商陆醒来得早。谢为欢匆匆梳洗一番,便赶忙去了望月阁,方一走进院,便看见正守在房门口的魏恪。


    商陆还未醒。只是……


    回想起适才妻子的心不在焉,商陆总是有几分忧心。昨日黄昏,他明明亲眼看见妻子推门而去,可为何今天早上自己醒来时,对方却在他的房间里,甚至还在自己的身侧躺着。


    妻子身上原先那件素色的欢裳已被褪下。


    商陆喉舌微热——他们昨天夜里,可是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一丁点儿的记忆?


    今早醒来,他头痛欲裂,想要努力地回忆起昨日入夜时发生的一切,可他所有的记忆皆停止于黄昏时妻子的一句:“世子爷,妾身房中还有他事,您饮完药记得早些休息,妾身不打搅您了……”


    她明明是朝屋外走了。


    商陆还记得,就在这之前,婢女曾在房门口叩门,同他道,他应当喝药了。


    昨夜婢女送药时,较往日晚送了半刻钟,故而他记得很清楚。


    可在这之后呢?


    商陆越努力回想,便越觉得头疼。太阳穴处有什么在隐隐作痛,他伸出手指按住此处,却隐约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跳跃出来。


    不对劲。


    妻子不对劲,他自己更不对劲。


    自新婚那日算起,他与妻子单独相处了三次,然而每晚的后半夜,他的记忆几乎都会全部缺失。回忆起妻子见他时的害怕,商陆愈发笃定了:


    大夫说,世子爷右臂受了伤,所幸处理及时,否则日后怕是不能上阵拿枪了。


    听到这话,老夫人两眼一黑,险些在前堂晕了过去。


    芸姑姑赶忙将长襄夫人扶住。


    缓了好一会儿,妇人才顺平了气儿。见她此般忧虑,大夫赶忙宽慰。商陆的胳膊已无大碍,但需些时日静养,短期内不得舞刀动枪,待过上几个月便可休养好了。


    “依世子爷的身子,或许都用不了几个月。世子爷身子康健年轻,不会留下什么后顾之忧。”


    至于此次昏迷。男人将她的脸按至铜镜前,于她耳畔低语,如同某种蛊惑:


    “记住你现在的样子了么?谢为欢,以后在商府,就得穿成这样。”


    什么兰花荷花,他见了就烦。


    紧接着,不等谢为欢反应,他又接着说:“还有今日之事……”


    少女赶忙道:“我、我不会同商陆说。”下颌处一道力,不由分说地,谢为欢的脸被板了过去。


    她迎上对方那一双阴森森的眼。


    只一眼,谢为欢立马反应过来——他已不是商陆!


    不。


    还未等到四目相触,她就已经发现了异样。商陆从不会这样对她动手动脚,他更不会像眼前这个“孤魂野鬼”般,分外喜欢咬着她的耳朵说话。


    对方气息温热,流动在她的耳廓。他的嘴角虽噙着笑,可那笑意却分毫不达眼底。


    时至黄昏,太阳还未落。


    金粉色的霞光透过窗牖,谢为欢清楚地看见,“商陆”的眼中闪过一道明烈的杀意!


    他还想杀了她!


    谢为欢赶忙道:“妾不懂世子爷在说什么。”


    不懂?


    商陆哼了一声。


    昨日在藏书阁,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前脚,就在谢为欢刚一离开地下书阁,后脚他便转醒。乍一睁眼,他便看见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以及眼前的这一排书架。先前这么多年,商陆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不免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番,也就在此时,一本正摊开的书,恰好吸引看他的目光。


    ——《上古邪术》。


    商陆的目光闪了一闪。


    下一刻,他又伸出手,摸了摸谢为欢的脸颊,叹息:


    “你都这般恨我了,此时此刻,肯定恨不得我去死,我又怎能相信你呢?”


    她一时无言。暗室微灯。


    商陆喉舌微微有些发干。


    好在她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乖巧地走到壁龛边将灯盏点亮。周遭一稍微敞亮起来,商陆也抬眸望去。只见小姑娘一袭绯色的衫子,正站在那灯火交接之处,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谢为欢眸光纯澈,迎了过来。


    下一步他应当做些什么?——苏墨寅。


    谢为欢:……


    瞧着她面上复杂的神色,商陆终于低低笑了出声。他的笑声很轻,顺着清冷的夜风就这般拂至谢为欢的耳廓,竟莫名让她的耳根子烫了一烫。


    谢为欢先前早就听闻,苏家有一位不怎么着调的世子爷,从前她不明白什么是不着调,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商陆:“我听闻你今日与友人前去玉京楼,听了一出名为《双生折》的折子戏。”


    谢为欢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发问:“那折子戏,不会也是苏世子写的罢?”


    商陆笑道:“正是。”


    “……”


    好啊好啊,什么一体两魄,什么借尸还魂,合着全都是故弄玄虚胡编乱造,亏得她还提心吊胆了一下午,以为商陆会被什么阴险小人所夺舍。


    可这世上既没有一体双生,那商陆前两次与她独处时的异样又该如何解释?


    头一次可以解释为酒意上涌,那么第二次呢,难不成也还是意外?


    正发着愣,对方的目光就这般落了过来。


    谢为欢后知后觉:商陆已唤了她好几声。


    “你手边有壁龛,里面有一盏灯,可以点开。”


    谢为欢低低“噢”了声,好奇问道:“郎君要在此处读书吗?”


    此地阴暗,光线不好,既是读书,为何要选在此处?


    他的目光顿了顿。


    为何要选在此处?


    商陆的神色忽然变得紧张,就连那呼吸声也变得很轻。


    因为此时此地,恰好能与她独处。


    商陆匆忙自手边抽了一本书,佯作认真地低下头。


    另一面石壁之上,也挂了盏灯。


    谢为欢眼尖,再度迈步走上前去。那盏灯挂得有些高,让她不得不踮起脚。不一会儿,原本阴暗的地下书阁彻底变得明白如昼,她这才满意,转过身。


    “妾身想起兰香院中还有旁的事,就不打搅世子爷读书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即便那本书乃是苏世子所著,但前两次商陆夜间的反应仍旧让谢为欢心有戚戚。她不敢与对方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更罔论如今二人所待的,是那阴暗不明的地下。她怕一会儿商陆发起疯来,任凭自己如何呼唤、求助,外人都听不见她的声音。


    见她如此想要离开,商陆的神色似乎动了动。男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可她已然转身。她的步子有些慌乱,离开的背影也是匆匆,不禁让商陆微微蹙眉。


    他的指尖葱白,泛着淡淡的青白色。


    男人食指蜷了蜷,须臾,收回手。


    商陆勾了勾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若是没有记错,方才那个来商府找你的女人,是叫宋识音,对吗?”


    闻言,她身后一阵发寒,心中立马警铃大作。


    大夫道,世子与夫人,皆是染上了风寒。阴邪之物驱体,以至于昏迷。


    芸姑姑正扶着长襄夫人,听到“阴邪之物”这四个字眼时,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见老夫人的面色白了一白。


    当日下午,国公府便请来了做法的大师。——《上古邪术》。


    她心中微喜,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本书放得有些高,谢为欢环顾四周一圈,继而从一侧搬来了一把小木椅。心中急切,她两脚踩了上去,从书架上取下来那本《上古邪术》。


    借着灯火,少女垂下一双浓黑的睫。


    她的手指葱白素净,宛若一块剔透无暇的玉,匆匆翻过书页,忽然,那样一行字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当谢为欢走进望月阁时,正见一行人手执着红、白两色旗,往房梁上挂。


    见状,她不由得好奇问道:“这是在做甚?”


    下人不敢瞒她,如实回答:“回世子夫人。前来诊治的大夫说,世子爷兴许在山中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时阴邪入体,老夫人闻言,便为世子爷寻了名大师前来驱邪。”


    阴邪入体?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结束。


    谢为欢缩在榻上,仿若浮萍,无处依傍。


    她望着男人的背影,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商陆,你就只会强迫我,真让人恶心。”


    商陆闻言手上一顿,回头望向谢为欢,眸色深沉近墨,“你嫌朕恶心?”


    他抿起唇,眼里愠色渐浓,“好,很好,容妃德行有失,不配身居妃位,即日起贬为贱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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