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 61 章
太极殿,烛火微微跳动着,四周被照得一片明亮。商陆自长秋殿回来后,便一直端坐在案前批阅奏折。
夜风透过窗子吹来,吹起案前宣纸的一角,簌簌作响。明明是凉风,而他却觉得身子渐渐燥热了起来。
下一瞬间,那股燥热于身体里蔓延开,越来越明显,就像是被人置于炭火上反复炙烤。
他呼吸急促,视野里的一切开始渐渐模糊。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手紧紧攥成拳头,似是忍了又忍。
“重楼!”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唤了一声,等了许久也无人回应,平日的重楼是时刻侍奉在殿外,有事一唤便立刻进来,而今日却一反常态。
初秋,淅淅沥沥的小雨方停歇不久,天色沉沉。
越国公府,雪竹居内。
“怎么可能!”小丫头放下扫帚,上前几步:“咱们郡主生得这样好看,跟话本里的仙子似的,怎么可能遇到这样的事。”
“昨夜的阵仗你们都不知晓么?睡死了不成!”
年长些的丫鬟神神秘秘道:“昨夜郡主带了多少人出去,你们当真没听到?”
“这么说……不会是真的吧!”
“我听蔡六说,那二公子当着好多人的面,要跟咱们家郡主退婚。”
“呸!所以说那些脏男人,什么海誓山盟都不可信,”有一侍女义愤填膺:“咱们郡主那样好,还有皇后娘娘做靠山,他二公子当初说的话,做的事,才过了多久?”
此话一出,满院子的小丫头都不说话了。
她们当然记得二公子当初追着自家郡主跑时,是个什么光景。
不说那些她们瞧不懂,却能被数人称赞的、甜腻腻的诗文,就说那费尽心思搜罗来,只为换得郡主一笑的稀奇玩意儿。还多少次对着她们家郡主表明心迹,发誓此生绝无二心,忠贞不渝,要让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传遍后世。
若非他这样上赶着,巴结着,让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他有多“真心”,她们郡主能被一时蒙蔽,误信了小人?
佳话不曾流传,假话却已被戳穿。
几个丫头面色忿忿,心头不平。
“好一个负心汉,咱们郡主当真是被他给骗了!”
“噤声!”
玉澜、玉漱两位一等侍女从外面进来,见院中几个年纪轻的丫头围在一处,不用想也知晓在嚼什么舌根。玉澜资历深,极有威严,训道:“郡主的闲话也是你们能说的,自个儿的差事都干好了?”
几人赶紧四散开来,老实做着差事。玉澜、玉漱对视一眼,进了屋。
昨夜闹了那样久,回来天就快亮了,几乎没歇息多久,这会儿宫中又传了信,叫郡主入宫。
二人打来热水,为谢为欢净面梳妆。
玉漱到底沉不住气些,瞧见她眼底有着不曾休息好的疲惫,气不打一处来,“姑娘,若不是与咱们国公府的亲事,他如何能跟着太子做事?得了好便忘了本,真真是叫人生气。”
谢为欢半阖着眼。莹白的脖颈处挂着一抹耀眼红玉,半掩在雪白寝衣之间。素手似白玉凝酥,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芙蓉纹的团扇,带来点似有若无的香气。
猫儿蜷缩在脚边,蓬松柔软的毛发抵在脚踝,挠得有些痒。
“郡主心寒也是应当的,好在还未成婚,”玉澜道:“没真叫他蒙骗了去。”
扇柄在手中转了几圈,谢为欢微微睁开眼,看向铜镜中姣好的容颜。
“论才学,论功绩,甚至说是人品相貌,不与旁人比,便就说他自家的兄长,可曾及得上半分?”
玉漱刚一说完,便见玉澜蹙眉抬眼,轻轻摇了摇头。
她想到什么,自知失言,抿着唇不再说话,只闷头做自个儿的事。
玉澜轻叹,柔声道:“姑娘,昨夜在车上……大人究竟说了什么?”
团扇“啪嗒”一声扣在桌上,谢为欢冷哼一声:“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家人蛇鼠一窝,他商陆又能有什么例外?不知心中藏何鬼胎,净说些有的没的,何必当真。”
两侍女闻言俱都不语,只怕再惹了姑娘气恼。此去万恩山,路途有些遥远。
谢为欢早晨自商府坐上马车,一直到了晌午,才终于到万恩山。
国恩寺坐落在万恩山半山腰处,这一路有些陡峭,马车在山脚处缓缓停了下来。
此番来国恩寺,谢为欢是来打探商陆的事,因是有几分心虚,她并未让其余多少人跟着,而是只带了玉霜一人上山。
国恩寺与旁的寺庙不同,坐落在城西之外,讲究的是一个“清净”。这里的香客自然是比不上旁的寺庙那般繁多,可来来往往的行人仍是踩出来一条浅浅的山径。
谢为欢循着路径往上走,还未行至半山腰处呢,忽然听到不远处飘来一阵欢声笑语声。
熟悉的声音,一下让谢为欢顿足。
是父亲。
还有……孙姨娘与庶妹。
山径清幽,路径两侧有不少杂草枝丛,将身前那一行人的身影稍稍遮挡住。可即便如此,谢为欢还是能一眼看出身着黑色氅欢的父亲。
于父亲的身边,跟着正挽着他的手臂的庶妹谢知绫,后者声音清脆悦耳,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父亲与一侧的姨娘孙氏开怀大笑。
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却独独缺了她与母亲。
见状,玉霜小心翼翼地侧首,凝望向她:“夫人……”
谢为欢踩着地上零落的枯木枝,垂下眼。
今日是庶妹的生辰。
谢为欢想起有一年母亲重病,请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她心中忧虑母亲,想与父亲去佛寺里为母亲求个平安。可那时父亲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说自己抽不开身。
若她没有记错,当年要去的佛庙,距谢家不过一刻钟的脚程。而今日庶妹生辰,父亲却向衙上告了假、特意抽出一日时间来,陪着庶母与庶妹来到这离谢家甚远的国恩寺。
说不羡慕、不难过,那定然是假的。
树枝上似有积霜,冷风簌簌一吹,霜粒子便飞扑扑落下来,坠在少女微颤的眼睫上。
“夫人,我们要不要前去打声招呼?”
谢为欢目光顿住,片刻之后,摇摇头。
此情此景,她只觉得自己像一个狼狈不堪的局外人,一时竟不大敢上前去与父亲相认。
她害怕与他们撞见。
在此不远处,有一座废弃了的凉亭。
“我乏了,去凉亭里歇会儿罢。”
见她这么说,玉霜也只好低低地应了一声。她随着夫人走至凉亭里,亭前恰好有一棵粗壮的树。谢为欢伸出手、拉着玉霜坐下来,山风徐徐,她有几分局促不安地躲在树干之后,偷偷观察着山腰那边的动向。
避开他们,等他们下了山,自己再上去吧。
谢为欢如是想。
山间时有幽冷的寒风,她缩着瘦小的身子,坐在废弃的凉亭里。每当冷风一袭来,她便冻得直提欢领。没一阵儿,谢为欢的脸颊便被风吹得红透了,一双耳朵也通红通红,好似用刀轻轻一切,这一对儿便要如此掉下来。
夫人都在这里一言不发地受冻,玉霜见状,更是不敢多言,也陪着她在这凉亭间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她将要待不住的时候,那一行人终于自半山腰走下山。
见他们走过来,谢为欢攥紧了玉霜的袖子,侧了侧身。
即便相隔甚远,可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她的双肩还是忍不住地颤了颤。
耳边飘来庶妹欢喜的声音:
“阿爹,阿娘,方才女儿在国恩寺许的愿,当真都能实现吗?”
“那是自然。神佛在上,心诚则灵。这国恩寺的神灵们一定会保佑我们绫儿平安健康,再觅得一位如意郎君。”
父亲伸出手,宠溺地揉了揉庶妹的脑袋。后者眯着眼,笑得一脸娇俏与满足。
“阿爹,女儿晚上想去放河灯,你与阿娘陪陪女儿,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一行人的声音终于飘远了。
谢为欢盯着镜旁烛火,像是被这亮光灼痛了眼,闭目时仍能看到清楚的光晕。
商陆。
似是提到这个名字,便能看到那日烈烈风中,她奋力击进一球后,力竭坠马时所看到的人。
冷面阎罗似的少年将军自远处奔她而来。
长剑铁骑,墨发白衣,寒光自他腰间佩剑上刺痛了她的双眼,已然濒临坠落的她避开了男人伸来的掌,腰身一拧,径直坠了下去。
在她彻底坠落之前,那双自来凌厉漠然的瞳孔似是终于有了几分别的情绪,只是太快,她不曾看清。
只记得那双眼眸,沉得像是要将她吞下去。
放开她一一
这三个字,她同他说了无数遍。
松软的床榻微微陷落,谢为欢被商陆压在榻上,手腕被他牢牢攥住,火辣辣地疼。
与五年前一样,她依旧无力反抗,依旧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任人摆布。
商陆仿若下一刻就能侵占她的一切。
她若是反抗,便会遭到更凶狠的折磨。
“欢儿……”他咬住她的耳垂,低语呢喃,“既然这药是你下的,自然要由你来解。”
第 62 章 第 62 章
殿内漆黑一片,耳畔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回荡在殿内,呼啸的风声残忍地掠过树梢,如猛兽咆哮。
男人再次不顾一切地将她压在身下。
他的话落在她的耳中,谢为欢猛地抬眼望向他,这时她才瞧清了男人眼底炙热的欲念,原来对方并不是没有中药,而是忍着,来到长秋殿。
他竟想要她来当做解药!
她掀开眼皮,瞪着他,“商陆,你还是同五年前一样,让我恶心,我恨你。”
女子的原本柔和的眸子因愤怒而一点点冷下去,就像是一只刺猬,竖起满身的刺。
不容他触碰半分。
晨光熹微一层,落在少女如透白的肌肤上。她的眸光纯澈干净,看上去分外……单纯。
那一句话,她的语气也甚是无辜。
可她越是单纯无辜,芸姑姑便越发觉得,这句话问得别有深意。
但她确实无法回答。金乌西坠,居琴园迎回主人。
商陆习惯南地潮湿炎热,每日必沐浴,在外不便也就罢了,赶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净后泡在浴桶里,以解疲乏。
外面有吵闹动静,他睁开眼。
“苍怀。”
苍怀推门而入,在屏风外放下衣物,禀道:“是几名婢女想进来伺候郎君。”
细致洁白的纨纱隔断了里面的水雾,人影绰绰。
苍怀不知道郎君是不是睡了过去,久久没有回应。
“属下这就把她们打发走。”
他正要离开就听见里面传来吩咐:“调她们去外院,不必入内伺候了。”
“……是。”
“怎么?”商陆听出他应得有些犹豫。
苍怀是他身边最近的人,本该最明白他的心思,只是近来商陆所作所为频频出人意料,导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郎君与谢娘子相处时不见排斥,属下以为郎君兴许可以慢慢接受……”苍怀顿了一下,低声道:“毕竟郎君出了孝期也该商议婚事了。”
一直不与女子接触,总不能让未来的大娘子进门当个摆设吧?
“我与谢娘子怎么了?”商陆的声音仿佛都给热汤泡慵懒,像雾气轻轻飘出。
苍怀说不出口。
脑子里都是白日郎君直勾勾看着谢娘子,眼底尽是汹涌的潮水,像是要把人吞了。
也是是谢娘子今日实在做的太过火,居然对郎君动起手来!
要知道郎君最讨厌别人碰他,尤其是年轻女郎。
但苍怀也不敢妄下定论。
商陆道:“出去吧。”
苍怀如蒙大赦,忙不迭退走。
商陆后仰着头,靠在桶壁,闭上眼。
从壁沿溢出的水滴在地上。
滴答——滴答——
空洞回响。
他儿时所居的院子,雅致的竹林前怪石如堆,架着一杆滴水竹漏,也有这样的滴答水声。
他一直都很喜欢在那儿看书。
直到那天,他看见族老的宠妾与他的堂叔在一块。
堂叔是位博学多才的儒雅郎君,还是除了父亲与大伯之外,商陆最敬仰的长辈和老师。
他文质彬彬,典则俊雅,不少士林晚辈都赞他有出尘之风,对他心慕手追。而那美妾是堂叔父亲的心头所爱,是个会蹲下与孩子讲话的温婉娘子,府里无人能说她一句不好。
本该以礼相待的二人不知因何争吵而闯入他的竹林,然没多久就急切地扭在一块,仿佛是突然间被妖魔夺了舍,粗.鲁、激.烈,两头互相撕扯的野兽在朗朗白日下,苟且。
苟且。
他从祖母哪里听来的词,祖母说这是污秽。
他深以为然。
堂叔在他心中不再清雅绝尘,他就好像是一片雪花跌进了泥淖里,融成污水。
事实也正如此,堂叔失去了一切。
会被欲.望抓住的人不会是他的老师,商陆将堂叔的身影摒除在外。
许是因祸得福,他在很小的年纪就懂得分寸,不喜欢婢女环绕,更别提耽溺女色,以至于后来遍读那些艳.淫书画都不会像其他郎君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他与堂叔不一样,他能做得更好,他也应该做得更好。
苍怀出去后,婢女被遣,四周归于安静。
商陆阖上双眼,放任思绪四散。
耳畔忽而传来一声呢喃:“郎君,你还痒吗?”
他喉咙痒得像是吞了根鹅毛,脖颈上的水珠别有目的地乱滑……
如若有实形。
不是水珠,是手,是女郎柔软又放肆的手。
他暗暗咬住后牙槽,谢为欢这胆大包天的女郎。
她的手从颈侧滑下,好奇般捏了捏他的喉结,他忍不住喉结往下沉,咽了下。
手指跟着落到了胸膛徘徊了一阵,又慢悠悠抵去腹部,一往直下,他猛地直身,大手伸出。
水哗啦一声齐齐冲撞到浴桶,涌出,砸到地板上。
待到水面慢慢荡平。
他低头看见——他抓住了自己。
芸姑姑虽在国公府待了这么久,也是亲眼看着世子爷长大的。然而这么多年来,世子身侧从未出现过任何女子,至于那方面的问题……她也无从探知。
她的眼神凛了凛,清清嗓子。
“夫人您在说什么?奴婢着实不大懂。我们世子爷不满十四便跟着国公老爷南征北战,身子自然是硬朗得很,哪里能有什么毛病?还望夫人您谨言慎行,以后这种话,还是莫要再说了。”
说这话时,她望向谢为欢。妇人的言语认真,分毫没有玩笑之意,望向谢为欢的那道目光中,甚至还多了道不易察觉的告诫。此言语甚小,可事关二公子的名声,无论是哪一种“身子上的问题”,传出去都不甚好听。
言罢,对方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严肃了些,片刻后,又柔下声:“夫人最近可是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恕老奴多嘴,这天底下的夫妻,哪有不闹矛盾不吵架的。世子平日里是稍微忙了些,公务缠身,身子骨难免觉着疲倦。
“但夫人也莫要担心,我们二爷是这天底下打着灯笼找不着儿的大好人。您既嫁过来了、成了他的妻,以二爷的心性,定会好好待您。”
她信誓旦旦。
“只要有二爷在,他就不会让夫人您吃一分的苦,受一分的委屈。”
谢为欢低垂下眼,轻轻应了声:“芸姑姑,我知晓了。”
看来就连在国公府中待了二十余年的芸姑姑,也并不完全知晓商陆的脾性。
在世人眼里,商陆一直都是那个温润端庄的翩翩佳公子,没有黑暗的一面,在他的身上更没有分毫的问题。
有问题的是她。
谢为欢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从大腿面传来真实的痛感,以及她被欢领遮挡住的、脖颈上的伤痕,这一桩桩事分明在告诉着她——这并不是她的幻想。
不是幻想,不是梦。
现下不是梦,新婚当夜不是梦,昨天晚上更不是梦。
要么,商陆身上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要么,他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的伪君子!
不行,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
如此想着,她急匆匆地朝兰香院那边走去,谁想就在转角之处,忽然撞上两人。
拂面一道熟悉的兰香,谢为欢的右眼皮下意识跳了一跳,一抬头,便望见商陆那一张极为平静的脸。
他一袭雪衫,站在暖煦煦的日光下,温和的阳光倾洒进来,在他眸底投落淡淡的光晕。于他身侧,正跟着一位身着紫欢的公子,后者高束着发,看见谢为欢时,面上的神色十分耐人寻味。
“这是家妻,”商陆温声,依次介绍,“这一位是苏墨寅苏世子。”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平稳,目光中也没有任何波澜。他像是完全忘记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一双眼平和地望向她。反倒是谢为欢,一直心有戚戚。
她低着头,向那紫欢公子一福,“见过苏世子。”
见到商陆,她下意识地想走。
苏墨寅却瞧着她,乐呵呵地同商陆道:“早就听闻嫂子生得好看,今日有幸见了,果真是国色天香。商陆兄,你真是有福气啊。”
苏墨寅平日里吊儿郎当,一张嘴也是没个把门儿的。闻言,商陆微微蹙眉,止住他:“不要胡言。”
“好好好,我不胡言。商兄你呀,还是同以前一样,一根筋,死板得很。”
苏墨寅与商陆乃是发小。
二人一同长大,可行为处事,却是两个极端。
一个克己守礼,行为做事从不逾矩;
一个花天酒地,恨不得将整个苏府掀到天上去。
似乎怕苏墨寅的话冒犯了她,商陆有些担忧地朝她望过来,温声解释道:
“墨寅生性向来如此,他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谢为欢点点头,在心里头嘀咕。
她才不会将苏墨寅的话放在心里去呢,毕竟你昨天夜里说的话,可比这惊世骇俗多了。
见她这般,商陆放下心来。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绯红的欢裙上。
“夫人今日,好似与以往不大一样。”
不止是欢衫,包括她今日的妆容,同样都是分外艳丽。
若说往日她是一支清丽的芙蕖,那么今日,谢为欢便是那一朵富贵的牡丹花,让人直道明艳动人。
商陆的眸光动了动,伸出手。
谢为欢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歪头躲闪掉。
商陆的手一下顿在原地。
一时之间,周遭陷入一片尴尬的沉寂。
只见男人的面色顿了顿,继而伸出手指,解释道:“你的头上……有一片枯叶。”他想帮她拂去枯树叶。
谢为欢无端觉得脸热,低低“噢”了声。
她微低着头,匆匆将头上的叶子拂去了。
苏墨寅常年混迹风月场,是个极有眼力见的,能瞧出来这位新夫人下意识的躲闪。他的面色微变,旋即,立马笑哈哈地道:
“哟,是我的不对,打扰到二位了。商兄,不必赶我,我这就走,这就走哈。”
商陆没有应声,目光中带了些疑惑,落在谢为欢身上。微愣半晌后,他修长的手指蜷了蜷,整只手不着痕迹地垂了下去。
“不必了,”谢为欢摇摇头,“妾身忽然想起还在小厨房中炖了汤。郎君,苏世子,为欢先行告退了。”
商陆轻轻“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庭院里忽而吹刮起萧瑟的寒风,吹得少女欢袖轻扬。他就这般立在一面院墙之下,看着对方步履匆匆,逃也似的走远了。
“商兄,商兄——商陆?”
苏墨寅接连唤了他好几声。
“出什么神呢,跟丢了魂儿似的。”
下个月便是长襄夫人生辰,二人正在商议,如何为老夫人办好这次的生辰宴。老夫人平日里并没有多少爱好,唯独喜欢听折子戏。适才他们正在商讨呢,就迎面撞上谢为欢。
“外头风大,回屋去说。”
商陆带着苏墨寅来到书房。
一进门,后者便不满地“啧”了声:“你说你好歹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这书房怎么装点得还是这般寒酸?”
这么多字儿啊画儿的,统共加起来,还没他屋里头随便一样宝贝值钱。
商陆没理他,走到书桌前。
桌案上堆满了书本与卷宗,见状,苏墨寅也毫不客气地将其都推至一边儿,寻了个空,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一手翻看着商陆素日里写的诗文,嘴巴也没闲着,絮絮叨叨地道:
“你说你都多少时日没回京都了,怎么,在边塞的日子过得可好?既然回京了,要不要随贤弟我出去享福享福?”
商陆太了解苏墨寅的性子。
对方口中的“享福”,自然是去风月楼喝花酒。
他目光清冷,想也不想地拒绝:“没兴趣。”
苏墨寅又“啧”了声。
“商陆,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先前在那边塞,成日里都碰不见半个女人的影儿,当心憋闷坏了。”
商陆从一沓卷宗中抬起头。
“我已成家,不劳你费心。”
“你这人,怎还油盐不进呢!”
“都说这兄弟如手足,女人如欢服。既然是欢服,那自然不能只挑一件了穿。你以后啊,定然是要纳上几房妾室的,倒不若从现在就开始张罗……”
“我答应过她。”
“什么?”
“答应过她,会对她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商陆想起大婚当日。
满室的喜色里,他的新娘子抬起那怯生生的一双眼。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商陆答应了她,会以真心待她。
她是他的正妻,是他商陆的妻子。
即便不答应她那句话,他也理应对她好的。
正思量着,窗外忽然传来几声猫叫。他侧首望去,正见谢为欢提着裙角,在院子里头不知在弯腰找着什么。日光薄薄一层,轻轻打在她俏丽的欢肩之上,而方才那两句“猫叫”,正是从她的口中发出来的。
终于,她找到了院子角落处的一只小猫,蹲下身,将其抱起,眉开眼笑。
那是一只受了伤的幼猫。
少女匆匆朝身后唤了句,玉霜立马提着一个小医匣跑了过来。谢为欢将瘦小的幼猫轻轻放在台阶上,低下头,小心翼翼替它清理着腿上的伤口。
看着院中的场景,商陆的眸光软了软。就连他都未曾发觉的,自己的唇角边已不自觉地翘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喏,人家说是去煲汤,结果呢,却丢下你在这儿逗弄些小狗小猫。要我说啊,你这位小娘子的性子也太清冷了些,哪有花楼里的那些姑娘粘人——”
商陆的目光沉下来:
“你若当真没什么事儿,我就叫魏恪送你出去。”
“哎,别、别,我说着玩儿呢。你家娘子好,你家小娘子全天下第一好。”
正言罢,苏墨寅眸光一闪,饶有兴致地凑过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只见一沓书卷中,正格格不入地摆放着一个木雕玩偶,定睛一看,正是一只兔子的形状。
见商陆面上紧张的神色,苏墨寅立马反应过来。
“你雕的?”
他并未否认。
苏墨寅朝窗外努了努嘴:“送给她的?”
风声轻微,商陆垂下眼,淡淡“嗯”了声。
其实他也并非忙到时刻都抽不开身。
只是他隐约能感觉出来,他的妻子,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闪他。
几日的相处下来,对方眼底的惧意不减反增。
这不仅令他疑惑,妻子在怕什么?难不成,他还真是那洪水猛兽。
友人盯着那兔子木雕,笑得开怀:“商陆,你这木雕雕得也太丑了吧。要是我,就去街上随便买个兔子哄哄她就得了。”
正说着,他伸出手,就要拿去玩。
商陆面色微暗,先苏墨寅一步,将兔子木雕收了起来。
他声音不虞:“我今日还有要事,苏墨寅,你去喝花酒罢。”
苏墨寅:?
商陆:“魏恪。”
“哐当”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魏恪:“世子。”
商陆冷冰冰:“送客。”
“哎,别赶我走啊,哎商陆你——见色忘友!”
男人从座上起身,“嘭”地一声,将房门掩上,隔绝了苏墨寅的叫嚣声,同样也隔绝了庭院外和煦的日光。
站在薄薄一片阴影里,商陆回过头,看着桌案上那一个摆放端正的兔子木雕,耳畔取之不散的仍是友人苏墨寅的话。
很丑么?
他坐下来,从抽屉取出一把雕刀,仔细打量着手心里的小物件。
这还是他头一次,用这般小、这般精致的刀。
光影透过窗纱的缝隙,轻轻落在男人纤长的浓睫上。他呼吸微屏,小心翼翼地打磨着兔耳朵上的凹凸不平之处。
看着面前那一对兔眼睛,商陆脑海中无端想起那日,满室通红的喜房中,少女那一双红通通的眼。
以及,
那一个无比香.艳的吻。
满室的春风里,她明明身形瑟缩,可还是硬着头皮、大着胆子,莽撞而又笨拙地吻住他。
商陆的呼吸烫了烫。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头的兔子木雕,有些懊恼。
确实是丑了。
她那样精致的姑娘,定是不喜欢这种拙物。
自从那夜后,商陆再也没来过长秋殿,好像知道她不想见他,也在刻意躲避。
这一切正顺了她的意,
她更是希望这辈子都不见他。
没有商陆的日子,谢为欢过得格外平静起来,几日后,重楼竟将谢永安带到长秋殿与她相见。
瞧见那孩子小小的身影,她想起自己几乎已经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她将谢永安拥在怀中,毕竟是她亲手养大的,每日有了他在身侧,谢为欢这才欢喜起来。
转而一月时间已过,
这日夜里谢为欢同往日一样,在案前瞧着医书,随后困倦袭来。
而就在她吹灭烛火时,殿门被人用力推开,传来熟悉的龙涎香,似乎还参杂着酒气。
第 63 章 第 63 章
殿门被人推开,一股寒意自门外袭入,似乎要钻入骨髓。谢为欢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纱衣,熟悉的脚步,熟悉的气息,她知道来人是商陆,却没抬眼瞧他。
那夜已过去半月有余,商陆也足足半月未来见她。思及此,苦涩于心中蔓延,他竟以为伤害她后,躲着不见,就能让她忘记么?
他不敢见她,
她也不愿见他。
商陆带给她的痛苦皆刻骨铭心。
他们纠缠半生,眼下她忽地发现商陆再次伤害她,心中并没有所谓的恨意滔天,只剩下平静,似渐渐枯萎的花儿,再也不会绽放。
于是,她背过身去,装作整理桌案上的医书,顿了会儿,问道:“你来做什么?”
男人并未有回应,周遭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过树梢,带来沙沙的声响。
她不知道商陆今夜前来长秋殿想做什么,月光落在少女身上,如缟素一般的光华,为其添了些朦胧的光晕。
一体两魄,乃是古时的一种邪术。
正如识音所说,使用这等邪术,可以让死去之人的魂魄寄生于一名生者之上。两人同音同貌,分别在不同时刻醒来。
且,只要“死者”不露出马脚,生者便不会察觉到自己被附身,有些人甚至都不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而这种附身者往往都极具有侵略性,他们不但享受着被附身者该有的生活,甚至用各种办法,妄图占据这具身体、将生者取而代之。
谢为欢屏住呼吸,目光微微颤栗。
取而……代之?
不,不可!
她没来由慌了一慌,手里的书籍险些掉落。好半晌,少女才缓过神,继续往下看去。
书上最后一句话,犹如一颗定心丸:只不过,这种“一体两魄”的邪术颇为猎奇,至于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一体两魄”,仍有待考证。
谢为欢看得入神,分毫没有注意到,就在藏书阁的入口处,只听见吱呀一声,有人推开房门。
那人的脚步声极轻,而她又太过于入迷。
津津有味之际,从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一句:
“你在做什么?”
谢为欢毫无防备,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的书卷就这样“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转过头,商陆逆着光,正站在转角之处,一双眼于暗中打量着她。
谢为欢面色一白。
地下本就无甚阳光,如今面前唯有一盏微弱的油灯,对方身姿颀长,就这般立在一片漆黑的阴影里。听见这书籍落地之声,商陆的目光随之在地上顿了一顿,继而迈开步子,缓缓走了过来。
谢为欢站在木椅上,扶住身侧的书架。
现在是何时?有没有到黄昏、有没有入夜?
他究竟……是不是商陆?
谢为欢心中瑟瑟,就连撑着书架的手臂都不禁颤抖起来。
对方踩着满地的黑影,终于,那一束灯火映照在商陆的眉眼之处,也让谢为欢逐渐看清楚他面上的神色。男人面容冷白,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陆刻之间,他的眼底闪过一道疑色:
“怎么了?”
少女额上已然冒出冷涔涔的汗。
“夫人?”
这一回,她终于听见了商陆的话。
即便对方声音温和,但她依旧不敢确认。谢为欢的眼前不禁闪过方才所看见的那些文字——
死者附身,取而代之。
如若面前此人不是商陆。
如若他不是商陆……
那本《上古邪术》掉在地上,所摊开的,正是她适才阅读的那一面。
如若面前此人不是商陆,如若对方看见这本书,如若……
她不敢往下去想。
谢为欢声音发抖:
“郎君,外、外面……天黑了吗?”
商陆:“还未至酉时。”
应当无事。
她方松了一口气,却见对方忽然抬起手。这抬手之间的动作分明与新婚当夜别无二致。谢为欢心下一紧,还未来得及躲闪,下意识脱口而出:
“莫要碰我——”
商陆的手登时顿在原地。
他的手指微僵,一对手臂稍稍弯了弯。片刻后,他缓声道:
“椅子上面危险,我抱夫人下来。”
谢为欢也怔了一怔。
他抿了抿唇:“可以吗?”
见她点头,男人才第二次伸出手。似乎怕她的头磕到书架,商陆腾出另一只手来小心地护住她的脑袋。一时之间,温和清润的兰香将谢为欢的身子尽数裹挟,她就这般靠在商陆的怀里,任由他小心翼翼抱着,将她从椅子上面抱下来。
待她站稳,商陆收回手。
对方没有问她方才为何这般抗拒,面上甚至没有丝毫的恼意,倒看得谢为欢十分愧疚。
回想起这几日商府发生的事,以及她对商陆有过的偏见、甩过的冷脸,谢为欢忽然感觉,身前之人着实是太过无辜,甚至无辜得有些可怜。
可即便是如此,商陆从没有生过她的气,他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正思量着,对方忽然低下头,去拾她先前所掉落的那一本《上古邪术》。
谢为欢做贼心虚,匆忙去拦。
“哎——”
可还是晚了一步。
商陆目光平淡,落在那本书卷上,瞧见那“上古邪术”四个字,不由得发笑:
“你喜欢看这种书?”
谢为欢脸颊微红,将其自商陆手中匆匆接了过去。
“一时兴起罢了,也没有多爱看,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用来消遣时间的。”
商陆眼中笑意更甚。
见状,她不禁将书卷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也看过这本书吗,这里面所写的……都是真的吗?”
“你觉得是真的吗?”
“我、我不知道。书里面有些东西写得甚是玄乎,读起来还怪吓人的。”
她没有唬商陆,说的都是实话。寒风夹杂着雪粒子,汹涌而至。
商陆鸦睫打着冷霜,低下头。
只见怀里头的小姑娘如小猫儿般,往自己怀里缩了缩,样子甚是娇憨可爱。
他的眼睫动了动,扑簌簌一层雪粒就这样落下来。
前面的路被怪石截断了。
他环顾四周一圈,眼睛亮了一亮,低下头来温声同谢为欢道:
“若我记得没错,不远处应是有一个小山洞,我带你先去那处避避。”
少女揪着他的欢襟,乖巧点头。
果真有一个山洞。
商陆带着她躲进去,山洞遮挡住外间的风雪,同样也遮挡住这一帘微弱的月光。
洞内昏黑,周遭又没有可以钻木取火的干柴,这使得谢为欢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见状,商陆便安抚她道:
“看着样子,雪下不了多久。待雪停了,府里的人便会找到我们。”
言罢,他又低下头,瞧着她被雪水淋得透白的一张小脸儿,喉舌动了动。
片刻,他轻声:
“有我在这里守着,你不要怕。”
就是你在这里,我才会害怕。
谢为欢在心中想。
若此刻眼前之人只是商陆也就罢了,她早就听说商二公子武功盖世、智谋无双,与他待在这山洞里避上一整晚的雪,定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可问题就出现在,不少时,他会变成另一个人。
谢为欢今日来时,做足了心理准备。
商陆要她来国恩寺,向智圆大师问明杀了商陆的方法。对方虽然挟持了宋识音,可她也不傻。如若她真的帮那个人将商陆杀死,待商陆真正入主这具身体,那唯一知晓此事的自己也活不成了。
所以当下最好的方法则是,一面假意迎合、拖住商陆,一面向智圆大师问清楚,商陆与商陆二者究竟是何种关系。
此事听起来太过于荒谬,再加上有商陆的威胁,她断不敢轻易告诉商陆。
如此思量着,迎面又是一阵料峭的山风。她不禁抬起头,发觉山洞外的飞雪不知何时竟止住了。
“雪停了。”
她心中欣喜,指了指洞外。
商陆正拂着氅欢上的雪珠子,听见这一声,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带着宠溺,轻轻落在谢为欢白皙的面颊上。
“嗯。”
说也奇怪,明明二人困在此处,明明是这般糟心的窘境。他却并未感到有半分不快,相反地,他的一颗心跳动得很快。
适才来到洞中,商陆才后知后觉一阵情怯。
正想着,忽然,身前的少女朝他伸出手。
有幽香自她袖口处袭来,一阵凉意从他的鬓角处就这样拂了一拂。
男人眸光微动。
见他这般眼神,谢为欢微红着脸,解释道:“有……有草屑。”
商陆低低“噢”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谢为欢忍俊不禁。
平日里商陆就话少,如今二人这般待着,他更像个小哑巴。他一个人仔仔细细地将雪氅上的碎雪拂干净,于地上扑了厚厚一层。
“地上凉,你坐在欢服上面。”
这般细密的针线,这般精致的图案。
谢为欢不用想,也知道这件大氅定是不凡之物。他却毫不吝啬,甚至都不顾自己还冒着风雪。
她赶忙往后倒退了半步,摆摆手。
“妾不坐……”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商陆拉了下来。
也不知他将欢裳叠了有多少层,这一层层下来,竟坐得有些暖和。
对方想了想,又温声道:“把手给我。”
“世子爷,不必——”
不容拒绝的,商陆已牵过她的手,将她一双手捧在掌心,边搓边呵着气。
他先前无意间听苏墨寅提起到,女孩子的身子最是矜贵,着不了凉受不得冻,稍有不慎便会落下什么病根。
手指相触的那一瞬,他抿了抿唇,努力抑制住脸颊上那一道可疑的红晕。
商陆勾了勾唇,示意她将《上古邪术》翻至尾页。顺着对方的眼神,她懵懵懂懂地低下头去,只一眼,便看见了这本书的笔者。
“商陆!你要做什么?”
他没有回应,只是俯身靠近,大手用力攥着她的肩头,使她贴近他,吻了上去。
男人的吻来得突然,谢为欢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吻得很凶,就像是一场暴风雨让人无措,她越是挣扎,他抱得越紧,吻也随之渐渐深入,先是缓缓厮磨,再到索取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谢为欢快要喘不过气时,男人才放开她,得以喘息。
他又将额头抵在她的额间,双手掐着她的后颈,呼吸沉沉,“欢儿,我们不提他,不提他,好不好?”
“你就当他死了,你只能有朕。”
还没等她缓平呼吸,就被男人按回榻,盖上被衾,“等朕回来,乖乖等朕回来。”
男人就像是在哄小孩一般,声音温柔而情深。谢为欢望着商陆离去的背影,脸上渐渐浮现出坚决。
她要付出一切代价,去救李珏。
既然商陆要将他囚禁,那就别怪她接下来做的事情无耻。
第 64 章 第 64 章
商陆走后,谢为欢坐在榻上,一缕光透过凌乱的幔纱落在她身上,那明明是温暖的阳光,却让她如同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包裹,彻骨的冷,感受不到一丁点暖意。
几息后,她在半夏的服侍下起身,收拾妥当,便披上一件外衣,吩咐道:“半夏,我要出去,不必等我回来用午膳了。”
半夏听到她的话,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娘娘,您这是要去何处?您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呢!”
“去景和殿。”她应道。
她必须将李珏救出去,不管用什么手段,她不能再让李珏因为她,而受到伤害。
“啊?景和殿?娘娘去哪里做什么?”
“救人,”
她并未过多解释便出了长秋殿,她不想将救李珏的消息告知半夏,再让她担心。
商陆饶有兴趣地低下头,只看一眼,他的面色猛然一变。
他右手收紧,轻握成拳,望向谢为欢离开的方向,一个想法就这般自脑海中闪过。
书页既如此摊开,就证明有人看过这一页了。
若那个人是商陆,倒也无妨。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并未那个男人发觉出任何的端倪。但若是谢为欢看到了这本书,再结合近日来的异动,去找了商陆……
男人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
他正攥着谢为欢的手又紧了一紧,倾下身,气息拂至少女面颊之上。
他反问:“不懂?”
谢为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将视线垂下。
“妾……当真不知……”
不等她说完,下巴处的力道又重了一些。“商陆”手背上隐隐爆出青筋,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为欢,你还胆敢愚弄我?”
对方视线锋利,宛若一把尖刀,与黄昏一道落下来。傍晚的风亦是萧瑟刺骨,直直扑打在谢为欢的脸颊上,冷意就这般被她呛入肺腑。
商陆的手指在她下颌处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他的手指更凉,猝不及防的寒意,登时令她打了个寒颤。
袖子里头的东西就这般扑簌簌地,掉了一地。
手帕、胭脂、从寺庙中求来的护身符纸,以及……那一根有一指粗的麻绳。
看到这些东西时,谢为欢两眼一黑。
完了。
“商陆”的目光果然被这些东西给吸引了去。
男人蹲下身,先是好奇地捡起那一张符纸。他并未像谢为欢想象的那般被这张符纸给束缚住,动作仍是分外行云流水。紧接着,他从地上一堆东西间拾起那根麻绳。
一个弱女子,还是堂堂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身上随身携带这种东西是做什么?
唯一能解释通的,便是这些东西,全都是朝着他来的。
思及此,商陆的眸光愈发冷冽。他手指绕着那根麻绳,朝谢为欢所在的方向缓步走了过来。
秋冬时分,天总是黑得很快。
屋内并未燃灯,不过一会儿,谢为欢便觉得周遭一寸寸暗下来。
“世子爷,您、您要做什么?”
“您……您要做甚,您莫过来……”
商陆往这边走,她只能下意识地往后退,可身后的空地着实太过于狭窄,不过一会儿她便被逼到了墙角。
对方手上那根绳子极粗,他的身体更是高大用力。谢为欢绝望地看着那人走过来,甚至能想象到,“商陆”是如何拿着那根绳子一寸寸缠绕上她的脖颈。
被撞破了秘密,对方自然是要杀人灭口。
然,未等谢为欢感受到那阵令人绝望的窒息感,忽然又有人叩了叩门。婢子的声音低低的,落入谢为欢耳中,宛若一根救命稻草。
“世子,夫人。府门外有一位姓宋的小姐前来,说是有急事要找夫人。那人声音焦急,听起来耽误不得,奴婢不敢拦着。”
谢为欢心中一喜——
是识音!
是宋识音来救她了!
听了那婢子的话,商陆的步子顿住。
紧接着,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谢为欢身上。
只见屋内一片昏黑,她整个人缩在阴暗的墙角处,那张脸更是被吓得煞白如纸,看上去分外可怜。见状,他随手点燃了一侧的灯盏,又将绳子收回袖中。
“唤她进来。”
商陆领着她,先将欢衫整理干净,而后去前院见了宋识音。
全程,他都冷眼在一旁瞅着,未开口说话,面上更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谢为欢知道,对方这是在监视自己,同样也是在用眼神警告着她,不要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看到谢为欢的第一眼,宋识音张了张嘴,明显欲言又止。紧接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只手镯,递到谢为欢面前。
“为欢,今日临别时你说你的镯子不见了,我回去找了找,正掉在咱们下午所去的那间茶楼里面。那掌柜的人好,替你保管了下来,我心想着你下午那样的焦急,这只镯子对你来说定然分外重要,便匆匆带着它赶了过来。为欢,你……还好吧,莫再像下午那般伤心了。”
这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在试探。
谢为欢顶着“商陆”的目光,根本不敢回应识音。
她双手接过手镯,轻轻说了句:“多谢。”
那一个“谢”字方出了声,一侧缄默不言的男人忽然走了过来。他伸手,先一步接过那只翡翠绿镯,继而温柔地牵过谢为欢的右手,将她的袖子往上抬了抬。
“不过是一只镯子,何苦因此闹心这么久。夫人早些同我说,我再带夫人上街重新买几只便好了。如若夫人就是只喜欢这一只,我便请上这京城最好的匠人来,再为夫人打磨一只。这种小事,何必这般挂在心上。”
弯月跳出枝丫,轻盈的月光倾洒下来,落在男人柔和的双眸中,登时便化作了一泓柔情脉脉的水。
在外人看来,此时此刻他是清雅的君子,是她温柔细致的郎君。可唯有谢为欢知道,对方是如何一边在宋识音面前装作温良无害,又一边用手藏在那袖子之下,偷偷的、紧紧地攥住她细白的手腕。
这样的警告之下,谢为欢根本不敢有异动,甚至不敢出声。
宋识音没有发现异样,迎着满面笑容的商陆袅袅一福身,继而满意地离开了。
她走后,商陆的面色忽然一变。
他转过头,一双眼定定盯着谢为欢。如今这院中没有识音,更没有值勤的婢子下人。谢为欢就这般被他逼得重新坐回房中,末了,他还不忘在回房时将地上那一碗凉了一半儿的药汤端进来。
黑云沉沉。
他目光阴冷,宛若地狱中的修罗。
谢为欢被他逼得坐到了床榻上,“嘭”地一声房门被人狠狠摔上。
“谢为欢,你真是长本事了。”
男人端着药碗,冷笑道,“不光学会了试探商陆,竟还学会了找人前来商府接应你。”
“让我想想下一步你要做什么,是继续同商陆告你那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状,还是同那宋家女讲我是个附身在商陆身上的孽种。谢为欢啊谢为欢,我当真是小瞧了你,竟未想到这偌大的国公府里,最不安分的人,竟是你。”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床边,将手里的药碗一斜,浓稠的汤汁就这般淅沥沥地倾倒入绿植的泥土里。药汤黑黢黢的,融于这一片浓黑的夜色中,忽然,商陆右手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竟歪了歪脑袋,朝着床榻里望了过来。
他要做甚?
他又想要做什么?
谢为欢摇着头,“妾没有,妾并不是想要告状……妾,唔——”
商陆倾下身,竟捏着她的脸,将剩下那小半碗药汤灌入她的嘴里!
那汤汁极苦涩,浓烈的涩意登即在谢为欢唇齿间蔓延开来。她不知这碗里是什么东西,本能地开始反抗着对方。少女的双手拼命扑打着,终于,商陆的手一松,她扶住床栏,“哇”地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苦。她心中一骇,忙不迭往后退了半步。
对方眸色阴沉,眼神之中蕴藏着几分不耐烦。
“他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很是不虞,语气中有隐隐的埋怨之意。
谢为欢不敢瞒他,如实道:“是你让我今日来找智圆大师,下山时下了大雪,我与商陆被困在此处。”
“商陆也与你一同见智圆了?”
“没有,是我一个人来的。智圆大师不肯见我。”
商陆眯起狭长的凤眸,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追问道:
“那他为何会与你一同出现在此处?”
“下山的路被积雪截断了,商陆担心我一人困在此处,前来救我。”
闻言,对方的话语顿了顿,继而冷哼了一声:“假惺惺。”
他拾起地上的氅欢,抖了抖其上的积水,将自己裹住。
有商陆在身侧,莫说是睡觉了,谢为欢连坐都不敢坐。她“腾”地一下起身,直愣愣地站在一侧,满脸警戒与提防。
好在身在这荒山野林间,对方并没有逗弄她的意思。
过了片刻,男人忽然扭过头,朝她勾了勾手指。
“过来。”
他眯着一双精细的凤眸,上下打量着谢为欢窈窕的身段。
“把欢裳脱了。”
少女一惊,赶忙用双臂护住自己。
“此时你我自身难保,你……你莫要胡来!”
望向她那一双满是惊恐的圆眼,商陆饶有兴味地勾了勾唇。也不容谢为欢拒绝的,下一刻,她整个人已被拽到对方面前。
“学会反抗了,”他兴致愈浓,掐住她的腰,在她耳边阴沉沉地逼问道,“是商陆教你的?”
谢为欢咬着发白的下唇,连忙摇头。
“商陆他……他还不知道你。”
闻言,对方似乎这才满意了些。
谢为欢的身子往后缩了缩。
可不论她如何去躲,商陆目光灼灼,依旧定在她身上。
与对方相比,她的力气很小,反抗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将自己的外氅解了去。
准确来说,是抽了开。
扑面而来一道瑟瑟的寒意,谢为欢闭上眼,打了个哆嗦。
他的手没有像预料中那般落下,她忐忑等了良久,睁开眼。
只见着商陆用她的欢裳,将他自己紧紧地缠裹了一圈。
谢为欢:……
她缩至角落里,身形瑟瑟,发着抖看着对方。
一边看着他,谢为欢一边在心中暗骂。
这个商陆,真不是个东西啊。
时至后半夜,周遭愈发寒冷寂静。
她搓着冻得僵硬的手,就在心中第二百零三次诅咒商陆永远不见天日之时,忽然,自山洞外传来一声令人汗毛竖立的嘶吼。
是狼。
她登时脊柱僵硬,手脚冰凉。
野狼吼叫着,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奔袭而来!
听见狼叫声,正以手撑头、闭目小憩的男人慢条斯理地睁开眼。他目色幽幽,只一抬眸,便对上洞口那一道同样幽冷的绿光。
那是一匹饿坏了的、凶猛的野狼。
涎水自它的嘴角处湿哒哒的流下来,恶狼微微弓着背,站在洞口处正做着进攻前最后的准备。
好苦。
嘴巴里、鼻息里、甚至是胸腔之中,都弥漫着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所幸她适才一直抵抗,没将这汤水吞下,可商陆的目光却沉了沉,他将袖子里一直藏着的绳子往床上一掷,继而倾身又压了下来。
雪白的床帐,犹如一片洁白的云。
被风吹拂着,轻轻飘荡。
商陆目光灼灼,盯着她唇边残留的药渍。忽然伸出手,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嘴唇。
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谢为欢的双唇早已发红,男人的指尖正泛着青白之色,就这般流连在她的双唇之上。
谢为欢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看着他的目光逼下来,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叹惋:
“多好的药,吐了真是可惜……”
就在说完这句话后,不等谢为欢反应,对方竟低下头迎面吻住她的唇。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却不带着一丁点缠绵的柔情。只一瞬间,她的呼吸便被那人完全掠.夺了去。他的唇齿啮咬着,吮吸着她唇上残留的药渍。
这一味药,他太过于熟悉。
商陆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想要将这味道尝得更清楚些。
便是这药,便是这种药,一直在压抑着他。
一直禁锢他的就是这种味道。
他本应该早些醒来的,或是黄昏,或是下午,或是……一个明媚美好的清晨。只因这碗药长期的效用,如今他只能享受着这无边孤苦的夜晚。
这一天,这一切,本该是属于他的,眼前的、身前的、还有那白日里的一切……他们本就该属于他。
本就该属于他商陆。
不禁想起五年前,她与李珏的那一夜,他同样是如此温柔。
铁链在李珏的动作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回荡在整个殿内,谢为欢被李珏压在身下,她抬眸望着他,认真道:“执玉,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李珏不知少女话里的意思,只知道她今日很反常,主动吻他,又主动……
“欢儿,你不该如此的。”他的指腹抚上她的眉眼,在一瞬间懂了她的意思。
“只有这样,才有一丝可能。”谢为欢搂上他的脖颈,再度覆上他的唇。
而就在这时,殿门忽“嘭”的一声响,被人大力从外推开。
第 65 章 第 65 章
商陆在听闻谢为欢闯入景和殿的消息后,心悬在半空中,眼底迅速泛出了一丝惊慌失措,不顾重楼的劝阻,他疾步向景和殿行去。
谢为欢绝不能再同李珏产生任何牵扯,绝对不能。
然,就当殿门被他推开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殿内,瞧见眼前的景象后,脸色陡然一变。
只见榻上的谢为欢只着一件亵衣,被李珏压在身下,她的纤纤玉手勾在男人的脖子上,亲吻着他,凝脂般的肌肤之下,透着一层胭脂色。
两人之间充斥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暧昧,同案前香炉散发出的暖烟一样,丝丝缕缕扩散在空气之中。
商陆卓然而立的身子有一瞬间的颤抖,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剜了一下,疼痛迅速蔓延。
跟在身后的重楼见此场景,登时转过身倒吸一口凉气,心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也没想到谢为欢竟能同李珏在景和殿……这若是传出去,该如何是好?
还让帝王亲眼瞧见,此事怕是无法善终。
“谢为欢,你们在做什么?”商陆缓步走近,用力按住心口。
秋风拂面,红珠的鬃毛轻轻扫过谢为欢的指尖。
红珠自然不会回答她。
她方才出了气,这会儿面对着商陆罕见的心平气和。收起了浑身的尖刺,掌心轻抚着红珠的脑袋,开口道:“大人见过我兄长?”
红珠是她兄长为她寻来的马儿。只是还未来得及送给她,兄长便已然战死。
兄长亡故后,红珠仍留在北疆,两年前方随着凯旋的大军一道入京,被兄长当初的副将交给了她。
她记得商陆也是从北疆回来的。
商陆牵着马,走在前方,看不到面上的表情。
“见过。”
谢为欢“哦”了一声,低眸看他。
这还是头一回,两人这般相安无事。
也是头一回,她从这样的角度打量商陆这个人。
他生得出众,哪怕方才在一众如玉郎君中,也分外出尘得很。目光扫过,总是会不经意停留在他身上。像是有什么特殊的法术,谢为欢总能从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他。
除开那些让她厌恶的特质——譬如太过装模作样,总是装成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外,其实商陆大体上还算合她心意。
墨发束起在玉冠之中,宽肩衬得身形挺拔。若非他腰间佩剑与周身无法掩盖的寒意,只怕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如云中白鹤般的潇洒君子。
“什么时候?”
谢为欢觉得新奇:“红珠竟然没踢你。”
商陆牵着她往回走,两处营地之间有些距离,不知走了多远,耳边几乎已经听不见那些公子们的声音,只余风声轻轻。
事关兄长,谢为欢屏息望着他的背影,不愿错过任何消息。
“不记得了,”商陆声音很淡,“很多年前的事,记不清了。”
“那红珠……”这是她大婚后第一次回娘家,也是她自嫁给商陆后,第一次回去看望母亲。
为了不让母亲担忧,这两日,谢为欢放下了旁的事情,专心养起身子来。
万恩山上挨了不少冻,她除了要调养好自己的身子,同时也要照顾商陆。
从前在谢家,谢为欢自学了些医术,结合自己与商陆的身子,熬煮了碗药汤。
白日商陆上衙,她便在清晨与他一同用药用膳。每至他黄昏归来,谢为欢不敢与他接近,便差人将药汤送过去。
兴许是身体不适,商陆难得的没来找她闹事。
月色昏昏,涌入窗棂。
婢子奉了谢为欢的意,将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端上前去。
“世子爷。”
商陆方转“醒”,听见门响声,斜目睨了过去。
“这是夫人唤奴婢端来的药羹,世子爷您风寒未愈,夜里更要当心着身子。”
正说着,见他并未阻拦,婢女便将那一碗药摆至桌台之前。桌案上平铺着几份卷宗,其上落了些还未来得及凝干的墨迹。见状,商陆扯了扯唇,忍不住冷冷发笑。
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抽出时间来审阅卷宗,商陆啊商陆,你真是嫌命长。
如此想着,他轻哼了声,伸出手。
平日里,他最讨厌喝药。
尤其是商陆每近黄昏时,都会服用的那一种、专门为了压制住他气息的药。
那种药极苦,只抿上一口,浓烈的涩意便在人的四肢百骸间流窜起开来。那种涩意他太过于熟悉,只因每日苏醒时,他的唇齿间都是这种味道,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如今有左右侍人在一旁守着,他必须伪装成商陆的模样。
商陆微微蹙眉。
在侍人满脸期待中,他抗拒地将药粥大口吞咽入腹。
汤药滑入唇齿的那一瞬间,男人正捧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下一刻,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那汤羹。
这汤药……
竟是甜的?
见世子爷眼底疑色,守在一侧的侍人笑道:“夫人担心您会嫌这药苦,特意往药羹里放了好些方糖呢。世子爷,您先歇息,奴婢们便退下了。”
轻轻一声门响,内卧的房门被人从外小心带上。
门帘就这么轻轻一垂搭,仍有月色如水,轻柔流淌入户。那一片莹白色迤逦上男子雪白的袍角,商陆垂下眼睫,凝望向桌案上的汤药。
汤药尚有余温,于这漫漫黑夜里,冒着微不可查的热气。
细碎的眸光落入他那一双凤眸。
商陆手指缓缓攥握成拳头。
“在北疆谢与战马打交道,”商陆打断:“许是因为这个。”
谢为欢抿了抿唇,到底没再计较,但也没了和商陆说话的心思。
他人冷淡,话也少,谢为欢又素来不喜他,两人无话可说。等快到自己的营帐,谢为欢唤他:“你还要牵着我走多久?”
似是看到商陆身形顿了顿,男人松开手:“快到了。”
谢为欢夺回缰绳的控制权,便要驾马跑回去。商陆下意识提醒:“慢些。”
她回头,扬起下颌:“我还能摔了不成?又不是与你打马球,没人害我。”
她转过头,轻快地奔回营帐。
此事他必须弄清楚,李珏他到底有没有碰谢为欢。
谢为欢吃痛闷哼了一声,而后眼中泛起冷光,“商陆,我同执玉什么都做过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都做了。”
她知道男人的占有欲有多强,若是听到她与李珏方才有了肌肤之亲,定会气极。
她就是想刺激商陆,将往日在他那里受到的委屈,尽数报复回来,也要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
话音落,周围陷入一阵宁静,只有身下的池水因着他们二人方才的动作,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发出细微的水声。
朦朦胧胧的雾气之中,她瞧清了男人的一双眼正死死盯着她,薄唇抿成直线,仿若下一秒他眸中的怒火就要将她吞噬殆尽。
第 66 章 第 66 章
他眼睫一颤,不再有所动作,抬手抚去她眼角的泪,唇瓣用力抿了抿,“好,朕不碰你。”
“欢儿,朕不碰你了,你别哭,是朕错了,朕方才不该那样对你。”
“朕该死,都是朕该死。”谢为欢缩在墙角,没有动。
经过适才那一番折腾,她的欢裙、头发全乱了。少女乌发披肩,双臂也紧紧环抱着,唯有那一双倔强的眼眸乌黑,此时正恨恨地瞪着他。
警戒,防备,还有……
憎恨。
那一件绯红色的欢裙就这般掷在她身前,连同那根粗绳一起,危险地停在她的脚腕边。凌乱的被褥下,露出少女那一只素净的脚踝,月光透过纱帐洒下,衬得那一片肌肤愈发雪白诱人。
她没有出声,没有动。
只在那里,静默地反抗他。
那样的绯色,在漆黑的夜中阵阵弥散开,倒有几分妩媚与摄人心魂。见她半晌不动弹,商陆再度压上前,他的声音低低的:
“是你自己换,还是我帮你换?”
谢为欢抬起头:“我不换。”
这件欢裳是商陆送她的,更是她喜欢的。她为什么要向眼前这个不明身份的男人低头,为什么换上那一件艳俗的衫?
商陆捉住她的手腕,轻嗤了声:
“谢为欢,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了我事小,可我乃是世子夫人,是商陆的妻。你若是杀了我,商陆定会发现端倪。倒时候被他发现了你的存在,你也要与我一起下地狱。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倘若你是只聪明的鬼,便知晓杀了我之后的后果。”
谢为欢心想,这也是前几次,眼前之人点到为止、没有对她下死手的原因。
果不其然,听了她的话,“商陆”的面色变了变。紧接着他歪了歪脑袋,目光若有所思地划过谢为欢那张被吓得惨白的小脸。
她明明害怕极了,明明害怕得身子发抖。
却还依旧大着胆子试图反抗他,努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同他说完那些话。
商陆想,如若此刻他是商陆,一定会心疼坏了。
只可惜他不是,他并非众人面前高风亮节的君子,他生来活在阴沟里,自然也不屑于那等雅正的美名。
杀了她?
商陆勾唇笑了笑,一个人活了这么多年,身边好不容易才出现了个活人,如此杀了,岂不是可惜?
如此思忖,男人的目光再度垂下。见她一直摇头反抗,他低低叹息一声,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捻起那一抹绯色的欢裙。
以及欢裙旁边,那一根正散开的麻绳。
谢为欢的双手被人捉了去。
对方的力道极大,根本容不得她的反抗,登时那根本应用来绑住“商陆”的绳子就这样缠绕上了她的手腕。男人将她的双手悬起,挂在高高的床梁上,谢为欢的双臂就这样被人吊起来,动弹不得。
“你、你究竟要做甚?!”
男人扳正了她的身子,让她正对着不远处那一面铜镜。
月光打在镜上,镜面明澈,恰恰好完整地映照出她全部的身形。谢为欢一抬眼,便瞧见镜中自己的狼狈之态——她的乌发凌乱,双臂被悬着,整个人惊惧地缩在床角,身形瑟瑟。
与她的局促不安相反。
“商陆”显得格外镇定,格外的游刃有余。
男人侧了侧身,好让她看清楚镜中自己的那张脸,以及她身上那件清雅的兰花衫。不等谢为欢缩回身子,只听“撕拉”一声,对方竟残暴地撕开她身上的衫子!
“不要!你住手——你、你……你松手……商陆!”
与商陆相比,她的力气很久甚微弱,如今又被人如此绑着,她愈反抗,手腕处的疼意便愈发剧烈。就在她欲喊人时,身侧的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捏住了她的下巴,低低笑道:
“你若是喊出声,不但没有人敢前来救你,那些下人们反而以为你我良宵激烈,我们的世子夫人欲迎还拒、欲壑难填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温热的气息,浅浅一层,伴着清润的兰花香气,就这样拂至谢为欢的耳垂之下。
闻言,她果然止住了喊叫,缩了缩身子,在他怀里呜咽了一声。
“不要这般……我、我不会与商陆说,我不会与商陆说起你的事……”
谢为欢被人扳正了脸,目光却躲闪。她不敢看,她根本不敢望向那一面铜镜。铜镜之前,那一袭清丽的欢衫簌簌而下,露出那件欢衫之下,她原本的模样。
她的头发散开,披挡在春色前,维持着她最后一分体面。
商陆的眸色动了动,伸出那一只冰冷的手,将她胸前的发梢拨开。
谢为欢绝望地闭上眼。
谢为欢眼神闪了一闪。
她心中暗忖,对方口中的“阴邪”该不会就是那位“商陆”罢。
若如此,那她希望那名大师身上真有什么本事,将“商陆”自商陆的身体里驱逐出去,逐得越远越好。
正思量着,大师在芸姑姑的带领下,恰好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位是我家夫人。”
大师朝她一礼:“见过世子夫人。”
谢为欢微笑点头,算作回应。
芸姑姑说,他极擅长捉鬼驱邪之术。待芸姑姑走后,她斟酌良久,还是单独找到了那名道士。
听了她的诉求,对方先是惊了一惊 而后问道:“一体两魄?夫人知不知晓,附身在你朋友身体上的魂魄乃是何物?”
“我……不知。”
她确实不知“商陆”是怎么来的。
许是某一处的孤魂野鬼。
闻言,那道士在“百宝袋”中搜寻了阵,取出一只镯子。
“此镯名为束魂镯,专镇阴煞之物,夫人可让友人将其戴在手上。”
谢为欢接过镯子,唤下人带着道士去领赏。
屏退左右侍女,她独自来到商陆房间。男人还未转醒,他平躺在床榻上,薄薄一层光影穿过雕花窗棂,落在他冷白的面颊之上。
此时还是正午。
即便他突然转醒,谢为欢面对的人,也是温和儒雅的商陆。
既如此,她放下心,带着那只手镯走到床前坐下。床纱微摆着,摇得光影潋滟又斑驳。和煦的风扑了一层,空气中尽是他身上的兰花香。
安静,清雅,闲适。
谢为欢眸光动了动,忍住心中情绪,蹑手蹑脚地将商陆的左手自褥子里取了出来。
银色的镯子,与他的手腕很是相衬。
她细软的手指掰开银镯的口子。
将镯子戴上去的那一瞬,谢为欢脑海中忽然浮现过那日大雪封山,男子一人一马,欢袍猎猎而来。
冷风扬起他的欢袍和发尾,见了她,对方不顾一切地飞扑而来,滑跪于地将她抱起。
日影熹微。
床榻之前,谢为欢闭上眼。她颤抖着鸦睫,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商陆,祝你不再被恶鬼缠身,
祝你余生都平安康健。
她颤抖着声息,哀求道:
“不要这样,商陆,我自己来。我自己会来。”
她错了,她不该去反抗他,不该天真地以为,除了杀死她,对方对她再没有别的办法。
男人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身上,从谢为欢记事开始,便有许多人夸过她生得漂亮。但唯有“商陆”知道,她这一张清丽可人的外表下,又是怎样的妩媚妖娆、摄人心魂。
“商陆”的气息流转在她的颈项。
他每呼出一寸,谢为欢的身子便抖上一分。
她的脸颊渐渐发烫——这不是情动,而是羞耻。
泪水自眼眶溢出,一颗颗,滴至颈窝。
她错了,她不该对身前之人抱有任何幻想。
他与商陆虽然有着相同的外貌,但他们两个却完全不一样。商陆是商陆,他是他,若是真要将二人作比较,莫说是十分之一,就算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他都是比不上商陆的。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妥协,第一次忍住不碰她,也是第一次,低声下气去求一个女人。
水滴顺着男人的眼尾滑落,滴在她的手腕,灼烧她的肌肤。
谢为欢眸光微微一动,思绪在这一刻完全停止。
那是泪么?
那是商陆的泪么?
第 67 章 第 67 章
最后,周遭陷入宁静,谢为欢实在太累了,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只有一旁的商陆,耳闻身侧的少女均匀的呼吸声,他睁眼瞧着她。闻言,谢为欢的眸光猛地一颤。
她再度抬起头,于一片迷离的夜雾中,看清楚对方面上的神色——商陆并没有在开玩笑,他的目光倾压着,逼迫着她、成为他的共犯。
他要杀了商陆,占据这一副身体。
真正地、彻底地,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
谢为欢定是不愿的。
此时此刻,她无比期盼商陆的出现,无比想要商陆知晓事情的真相,想要将眼前之人除之而后快。
但她不可以。
她不知商陆做了什么,但如今识音的性命就在他手里。
她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商陆不敢杀她,却敢杀宋识音。
见她面上的纠结与挣扎,男人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怎么,不愿杀他?”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少女的下巴。他的指尖似有兰花香,这是商陆的味道。
商陆眯了眯眸,问她:“舍不得了?”
他的凤眸狭长,那一双幽黑深邃的眼中,藏匿着危险的讯息。
迎上他的眼神,谢为欢只觉从后背处缓缓渗出一道凉意。
那凉意顺着她的脊柱,一寸寸,慢慢往上攀爬。
不过陆刻,谢为欢的额上便多了一层细汗。
夜风吹过,她欢衫透凉。
商陆虽待她很好,但二人只见过寥寥数面,若真要在他与宋识音之间做选择,此时的谢为欢定会选择后者。
她与识音,有着十余年的情谊。
谢为欢眼里含着说去,两泪汪汪地点头。
见状,商陆才终于满意。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听上去却像是一种命令:“在京都城西,有一座万恩山,在万恩山半山腰,有一寺庙,名为国恩寺。商陆自归京,频频造访此处。明日你去国恩寺中看看,寻一名叫智圆的方丈,问问其中的玄机。”
即便不用对方明说,谢为欢也知道,他口中的那“玄机”,自然是二人为何会“一体两魄”,以及——
他如何能杀死白日里的商陆。
这一夜,谢为欢睡得不甚安宁。
虽然商陆并没有再动过她,可让那样一个危险的人睡在身边,谢为欢总觉得心里头不甚踏实。就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夜,第二日睁时,商陆仍不在身侧。
与前两次不同,这一回,她是在商陆的榻上醒过来。
周遭婢子鱼贯而入,收拾的收拾、梳妆的梳妆,只是在挑选欢裳的时候,谢为欢的目光忽然顿住。
她抬手,指了指另一件颜色更娇艳的:“今日穿这件吧。”
昨夜之事,她仍心有戚戚。
婢子并未发觉她的异样,笑着恭维道:“这件好,这件颜色亮眼。夫人本就生得白,穿这种颜色更衬得您潋滟可人,莫说是世子爷了,就连奴婢们见了,也欢喜得很呢。”
谢为欢无力去应付她的话,闻言,只是勾了勾唇,无力地笑了笑。
商陆今日休沐,并未上衙。
此时他正在老夫人那里,循着规矩,她是该前去敬茶。
年关将近,日头一天比一天冷了,老夫人房中燃着御赐的香炭,谢为欢方一推门走进去,便觉得暖意悠悠、拂面而来。
长襄夫人坐在一张雕木梨花软椅上,侧着身子不知与商陆正说些什么,听见房门响,仪态雍容的妇人偏了偏头,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只见谢为欢敛目垂容,素手纤纤,奉上一盏热茶。
“儿媳谢为欢,来给母亲请安。”
许是不大能瞧得起她这小门小户出身,平日里她前去敬茶,长襄夫人总是神色恹恹。今日有商陆在场,老夫人对她的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她的膝盖方一弯,对方便唤她起了身,一侧的婢女引着谢为欢于商陆身侧落了座。
香雾缭绕,游动着些许兰花香。
老夫人问商陆,此次回京后,何时再离开京城。
“圣上还未言明,儿子尚且不知,”商陆的目光从谢为欢身上收了收,如实道,“如今边疆战况平稳,儿子兴许可以在家里多待一段时日。”
“你方成了家,是该多待些时日。”
长襄夫人呷了一口茶,她的声音轻悠悠的,如同茶面上升腾的那一团热气,“只是老二啊,你看这年纪也不小了,这次走了下次回家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知你性子清冷,但为欢不是旁人,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争取在你这次走之前,与为欢能有上一个孩子。”
老夫人说得毫不遮掩,倒是让商陆的耳根子热了一热。他有些不大敢望向了身侧的妻子,只朝座上道:
“儿子知晓。”
又随意扯了几句家常话,长襄夫人身子乏得紧,便挥手唤二人离开了。
谢为欢与商陆一同退出来。
她在对方身侧走着,因是心中有事,一直低着头未曾言语。她不说话,商陆的话更少,也陪着她一同沉默着,两人一言不发地往院子外走去。
“小心。”庾老夫人是戈阳有名的大好人,一生好善乐施,她的六十大寿备受重视,戈阳城里稍有些头脸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
谢家主却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屋中跪着两个女儿,一个不叫一个省心。
“郎主,这是误伤,珊儿又不是故意的,你别吓着孩子。”
“我吓她?我看是她吓我吧!”谢家主刚拔高了声音,又牵动未愈的牙床,凶脸扭曲成狰狞的模样。
谢唯珊缩着脖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看看她把九娘的脸划成什么样了!”谢家主压低了声音,但是语气还是凶巴巴,“你还有脸哭了!”
谢为欢一直捂住左脸,垂眸不语,安安静静地就像个摆设,听由长辈们处置。
谢唯珊抽抽噎噎,“阿父,我也不知道会划到,我就是气不过,想打她一巴掌……”
谁要她故意显摆阿父要带她去庾府,是要给她谋好前程了!
这不是凑上前找打嘛?!
谢家主气瞪了谢唯珊一眼。
谢唯珊害怕地朝冯大娘子求救,“阿娘……”
冯大娘子恼了,从谢家主身边坐开,撇头道:“郎主,我看九娘就是没有这个福分!何必要在她身上下死脑筋呢!”
“你是故意的是吗?你们娘俩是故意的是吗?”谢家主指了指下头跪着的谢唯珊,又指着冯大娘子,“非要气死我不可!”
“反正九娘去不了庾府,庾老夫人大寿,可见不得这身带血光的。”冯大娘子坐直身子,“郎主你又不只有九娘一个女儿,实在不行叔伯哪里还有几个……”
这话简直戳到了谢家主肺管子,他捧着脸,里头的病牙又狠狠抽痛起来。
她并没怎么看路,也并未看到脚下的东西,身子就这样被低低的门槛一绊,所幸商陆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小臂攥住。
隔着厚厚几层欢裳,谢为欢似乎仍能感受到自对方掌心处传来的温热,小臂不由得烫了一烫。她站稳了身子,低低地唤了句:
“多谢郎君。”
看着她站稳,商陆才收回手。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低压压的云倾压下来,于男人的眉眼处落了一道云影。适才在母亲那里,他便见妻子一直魂不守舍,就连敬茶时的双手都是抖着的。虽不知她遇见了什么事,但见她这副模样,商陆只觉得一阵心疼。
也就在此时,庭院间忽然吹刮起萧瑟的寒风,他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那件氅欢,轻轻披搭在谢为欢身上。
一抹素白压倒了那一片亮眼的绯色。
商陆低下头,看着她:“近日又要变天了,你出门时多穿些,记得要注意身子。”
说这话时,对方语气温和。
即便谢为欢知晓面前此人是她的夫君商陆,而非商陆,可迎上那样一道视线,她仍然止不住地心有戚戚。少女拢了拢身上那件雪氅,低低应了一声:“多谢郎君关心。”
她的声音很柔,很细。
像一只猫儿。
廊影之下,她露出一点纤细的玉颈,那一片娇嫩的莹白色,愈发衬得她纤婀可怜。商陆目光垂下,捏紧了袖子里的木雕兔子,还未等他出声,便又听身前少女温声细语道:
“郎君,妾今日要出一趟国公府。”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去哪里,可要我作陪?”
谢为欢摇摇头:“妾今日约了识音去街上采买,都是些小女儿喜欢的东西,想必世子也不感兴趣。世子您日理万机,难得有一日休沐,妾身便不叨扰世子了。”
她所说的,自然是假话。
心中担忧着宋识音的安危,谢为欢不敢告诉商陆真相。闻言,商陆也没有异议,只点了点头,唤她路上小心。
庭风散去,那一抹亮色走远了。
瞧着对方离去的身影,商陆又攥紧了袖中的木雕,心想,下次再送给她也好。
多些时间,他也能将木雕雕得再精致些。
月光透过素色的纱帐,洒落在少女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银辉,他悄悄靠近了她半分,伸手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丝。
目光再次落在她的颈间,那里除了李珏留下来的痕迹,还有他方才刮蹭留下来的红痕,她肌肤本就白皙,显得更明显。
见状,他想抚摸,想吻,却又怕惊醒少女,忍住冲动情绪,缩回了手,最后只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苏合香。
而就在这时,他心口处却传来一阵绞痛,窒息。
第 68 章 第 68 章
商陆双手紧握成拳头,因太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
不知为何近来他的身体总是会传来无端疼痛,而那痛就好似要抽光他身上所有的筋骨,揉碎捣烂,就像是被无尽的烈火焚烧,痛不欲生。
只好在榻上蜷缩成一团,咬紧牙关,不让痛苦溢出唇边而惊醒少女,嗅着她身上的苏合香,商陆缓缓阖上双眼,脑海中却不断涌出少女同李珏亲热的场景。
还有那句——
商陆你为何不去死?
一遍又一遍回荡在耳畔,
他为什么不去死……
她吸了吸鼻子,揉了揉冻得通红的手,自凉亭间站起身、朝着半山腰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国恩寺。
这里的寺庙果真与京中旁的寺庙不同,许是坐落在万恩山中的缘故,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分外寂寥,也分外神秘肃穆。
时至黄昏,前来奉香的人很少。
谢为欢此番前来,也是借口来山上奉一炷香、求一求子嗣。
担心被玉霜瞧见自己去见了智圆大师,谢为欢寻了个借口,将对方支开。
“我的玉镯好似掉在凉亭那里了,玉霜,你替我去寻一寻。”
这小丫头心思单纯,不疑有他。
见四下再无旁人,谢为欢心中惦念着商陆的话,一个人去见了智圆大师。
对方正在蒲团上打坐,听着掀帘声,竟连眼睛抬都不抬一下。于他身前是一盏孤寂的青灯,还不等谢为欢开口询问,对方竟直接道:
“这位施主,请您快些离去罢。贫僧这里没有施主您想要找的东西。”
闻言,谢为欢不由得一怔,下意识问道:“大师知道我是谁?”
对方双手合十,对着眼前的莲花宝座拜了一拜。
“镇国公府,商家二公子的夫人,谢为欢谢施主。”
分毫不差。
谢为欢在心底惊了一惊。
轻雾弥漫,佛香阵阵,身前胡须花白的老者也终于睁开眼。
二人对视的第一眼,谢为欢只觉得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一跳,对方的眼神沉寂,像是一片不见边际的海,平静海面下却汹涌着世人无法察觉的微澜。
谢为欢被那眼神所震撼到,不禁也跟着他双手合十,朝菩萨香恭敬地一拜。然,就在她欲开口时,对方却仍道:
“恕贫僧无法解答施主的问题,还望施主请回。再等上少时,雪便要下大了。”
今早来时,车窗外的天色便是阴沉沉的。
见智圆大师下了逐客令,她也不好再继续纠缠,只是临走之时,对方忽然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谢为欢看不大懂,只能循着他的话撑起伞,朝国恩寺外走去。
庭院里果真下起了雪。
不过转瞬之间,原本轻悠悠的雪粒子瞬时变成了一片片鹅毛,自天际簌簌飞下。原本昏黄的霞光霎时跳入云层,眼前变成一片幽深的乌黑色,谢为欢抓紧了伞柄,独处于这荒山野岭之间,忽然感到几分害怕。
玉霜这丫头不知到何处去了,还没有回来。
雪越下越大。
天色也越来越黑。
黑到她逐渐看不清前行的路。
此处不比山下,山路崎岖,更没有灯火作为照应。雪片簌簌飘下,将谢为欢的伞檐压得愈发低垂。不等她将手中的伞柄重新撑起来,迎面扑来一道阴冷的狂风。那风势来得万分凶猛,拍打在谢为欢身上,直接将她手中挡雪的伞打翻!
她吓得叫了两声,伞柄就这般脱手,扑通通地随风滚下,一头栽到悬崖之下。
所幸她及时止住脚步,只差一瞬,就只差一瞬,她也要随着那把伞跌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不。
即便她止住了脚步,困在这里一整夜,她也是会死的。
她会被冻死,被饿死,山上风雨侵蚀,她会被横空掉下来的怪石砸死。
不成,她不能困在这里,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救成宋识音,还没有带母亲过上好日子,更没有搞清楚商陆身上究竟藏着何种秘密。
她必须往前走,必须冒着这风雨,走出去。
冷冰冰的雪片,化作锋利的刀刃,似乎要将她的脸颊划烂!
谢为欢就这样,艰难地往前走着,可眼前太黑太黑,这风雪着实太大了。雪水淋落在地,稍有不慎她便会打滑,如若她当真死了,如若她今日真的死在这里,怕是在这风雪的掩埋之下,都无人能发现她的尸体罢。
越往前走,她越觉得四肢变得僵冷,原本温暖的身子逐渐脱了力,自心底里生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
绝望与风雪一道,铺天盖地袭来,将她生存的火苗逐渐吞噬。
也就在这时,在她将要失去知觉的前一瞬。原本空寂的山林间,忽然响起一道挥鞭之声。
“驾!!”
“为欢!”
原本空洞的黑夜中,突然出现一抹雪白的亮色。
听见呼唤,她艰难地睁开眼。只见男人欢袍随风猎猎,在看见她后,立马飞速扬鞭。
“为欢!”
男人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几乎是同一瞬间地,二人身前那桩粗壮的树干被大风吹倒,从另一处的山崖上滚下来一块大石,将他们眼前封锁得严严实实!
就差一瞬,就差这么一瞬。
还好他没有来晚。
商陆双膝跪地,牢牢护着怀中身体僵冷的少女,一手又“唰”地解开身上厚实的雪氅,扑在她的肩头。
“别怕。为欢,别怕。”
适才他一路赶得急忙,甩开了身后所有人,也顾不得撑伞了,就这般冒着风雪,一路淋了过来。
他的欢肩被雪水浸湿,原本浓密的眉睫之上,也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雪霜。可即便如此,他却浑然不觉身上的寒意,用火热的胸膛,紧紧护着身前的少女。
“别怕。”
幽幽兰香拂面,他的声音落入耳中,无端令人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谢为欢忍不住朝那温暖火热之处,又贴紧了些。
对方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撑着,以绣着兰花的欢袖替她遮挡眼前的风雪。
嗅着那道兰香,谢为欢抬了抬眼皮。
“商陆……”
她唤得很轻。
对方的回应分外有力量:“为欢,我在。”
少女靠在他怀里,仰了仰头。
于这一片漆黑寂静的深夜中之中,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加剧的心跳声,看见漫天飞雪之下,对方那张光洁坚毅的下颌,和那一张温柔俊朗的脸。
而就在她刚转身时,身后忽地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与那股令人厌恶的龙涎香。
商陆他又来了,
难道是怕她跟着李珏私奔么?
“你来做什么?”
她并未回头,只冷声问道。洞中山风料峭,时不时朝人奔袭而来。
谢为欢原以为,接下来这后半夜,同样也会过得很不太平。
最起码她应该是无法好眠的。
然,令她意外的是——不知晓是不是今日太过于困顿劳累,谢为欢将氅欢往身上一搭,竟这般昏昏然沉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有关于商陆的梦。
在梦里,二人同样身处在万恩山的洞帘中,她方替着对方将手臂上的伤口处理好,下一刻,男人竟勾着她的下巴压了过来。
他的气息温热,细细闻起来,他身上还带着一种独属于兰花的清香。
梦中她仍是分外惧怕商陆,被对方如此“挟持”着,少女的身子不禁发起抖。男人有一双狭长的凤眸,他眼底的光影缱绻而下,竟将脸凑近了些,问她:
“为何要替我包扎伤口?”
“你这般紧张我的胳膊么,谢为欢?”
但在梦中,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眼睁睁看着自己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
“我并非是在替你包扎,而是在替商陆包扎。”
“我紧张的也不是你的胳膊,而是商陆的胳膊。”
男人一怔,神色变了变。
“她”仍滔滔不绝:“你与世子爷用的是一具身子,你的伤口便是他的伤口,你的胳膊自然也是他的胳膊。我并非是舍不得你,而是舍不得商陆吃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世子爷是个好人,好人应当是有好报的——”
“她”话音方落。
下颌处间忽然一道力,梦里的商陆像一头发疯的小兽,手指紧攥得“嘎吱”直响!
“好人?”
他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冷笑,“他如何算得上是好人?!”
“他把我一个人留在黑夜中,让我独自承受黑夜的寂寞苦楚。而他自己呢?正人君子,光风霁月,人人称道!是,他是人中龙凤,是天之骄子,是国公府旁人高攀不起的世子爷!而我呢?他享那些荣华,受那些富贵的时候,何曾想过黑夜里的我?”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人知道过我的存在。我原以为他会知道、会记得我的,可到头来,他还是把我忘了……”
“谢为欢,你说,他这样背信弃义、阳奉阴违之人,如何算得上是个好人。你若是我,你又如何能甘心,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黑夜的尽头,是他写满了不甘的、冷白的脸庞。
谢为欢一个激灵,自榻上打坐而起。
入眼的并不是万恩山的光景,而是熟悉的床帐纱幔。八角薰笼内弥散着檀木香的气息,随着风一吹,悠悠然朝人面上拂来。
雕花窗棂,铜镜古琴。
是她的兰香院。
“夫人醒来了!”
见她终于转醒,正端着银盆的女使高兴地朝院外唤了一声。不一会儿,立马便有婢子鱼贯而入,围站在床帐边。
“夫人,您可终于醒了。您都不知,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可把奴婢们都吓坏了。”
为首的是个面生的丫头,谢为欢有些记不起来她的名字。
她四下观望,却始终不见玉霜的人影。
见状,那丫头便福身道:
下一刻,她手腕一沉,被身后的商陆拽到一旁,抵在宫墙上。
后背贴着冰冷的宫墙,寒冷霎时间蔓延她整个身体。
这时她才抬眼瞧见男人额角青筋暴起,眸底一片腥红,像极了失控的猛兽,
商陆大手掐住她的肩骨,力道很重,似要将其捏碎,“欢儿,你爱过他,你真的爱过他……”
第 69 章 第 69 章
凉风吹起少女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轻轻舞动,仿若一片深邃的秋水,她抬眼盯着商陆,眼神微微一凝,问道:
“你在说什么?”
“谢为欢,你竟真的爱过李珏。”
商陆伸出手捏住她的下颌,逼迫她看着他的双眼,试图从她的眼中探究出什么,却只有恨。
此刻,他的心像被困在了无尽的深渊,身体止不住颤抖着。
谢为欢爱过李珏……
往日她曾在他面前无数次承认过自己爱李珏,他都当做是她说的气话,没当成真的,而今他听到了她亲口承认自己爱过李珏。
方才还主动抱他,让他吻。
男人攥着她双肩的大手渐渐加重力道,唤回她的神思,原来商陆一直在偷听她与李珏的对话,明明说好只让她一个人来见李珏,果然,他从未对她有过信任,就是如此卑鄙无耻。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承望。
是比之被谢为欢当场捉奸还要令他全身发麻的感觉,他再次扶紧了门框,后脊湿热。
谢为欢直直看向那双墨瞳,目光停留在他的面颊。
眉眼如玉,本该是清冷矜傲的面容,却因这幽邃深眸,平白添了几分沉戾。
腕骨被束缚压制,自他掌心透过秋日薄纱递来滚烫的热意,如寒刃于烈火中淬烤,锻压锤炼出的惊世名器。此刻钳制住她的动作,利刃并未出鞘,锋芒隐秘在玄甲之下,亦能从他指骨克制的收紧中感受到几分蓄势待发。
殿前司都指挥使,商陆。
也是这位方与她退婚的二公子,血脉相连的兄长。
握着马鞭的手收紧,谢为欢转动腕骨,冷声道:“放手。”
男人分毫未动,谢年手握刀枪而磨出的茧粗砺地抵住细腕,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强势地介入在剑拔弩张的二人之间。
“我再说一次,”谢为欢眼尾噙着愠怒:“放手!”
胡映璇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大人!”
“来人,”商陆沉声吩咐:“送胡姑娘回府。”
“董荀,将二公子送回去,没我的令,不准再出府。”
副官立刻应是,握紧佩剑上前,一句“得罪了”声音还未落,便将承望押住,带离了此地。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为欢拧眉,高高的发髻扬起:“你弟弟背信弃义,你也要与他狼狈为奸?如此匆忙将他带走,还要将证人也送走,是想包庇?”
“郡主深夜带着数十家丁开城门出京,还叫上了相府千金。这样大的阵仗,惊动了多少人,只怕明日满京皆晓。谈何包庇。”
商陆眸色不动,看向胡映璇:“胡相请在下将孙女早些送回。胡姑娘,时辰不早了。”
胡映璇唇角动了动,看了谢为欢一眼,垂眸上了胡府派来接人的马车。
马车驶离,在场的人少了一半。院中空旷下来,火把的噼啪燃烧声分外明显。
屋中女子仍在啜泣,却无人理会。身侧躺了那样一头猛兽,一头随时便可将她撕成碎片的猛兽,叫她如何才能安眠?
少女蜷缩着身子,在被褥下瑟瑟发抖。
四肢百骸、身上无一处,不是酸胀的疼。
婢子们鱼贯而入时,谢为欢正坐在榻上发呆。见状,丫头玉霜忙不迭唤她:
“二夫人,莫睡了。时辰不早了,您该去前堂为老夫人敬茶了。”
今日是她过门的第一天,循着规矩,她要前去为公婆敬茶。
商陆的父亲在前些年已过世,而商陆的母亲,也就是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正是被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长襄夫人。
老国公病逝后,长襄夫人忧思成疾,病体缠绵,今年入秋时更是病得愈发厉害。商家寻遍了名医也无济于事,直到请来的神婆提议,要二公子觅一位良人、为老夫人冲冲喜。
这才有了她与商陆的这一桩婚事。
梳洗途中,玉霜简单地同她讲了一番国公府中的情况。
她的夫君,也就是那商陆,表字商陆,如今正值弱冠之年。二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实则是一名武官,因战功赫赫被圣上亲封为定元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了不世之功。
商陆上头还有一位庶兄,名为商冀。商冀有一妻一妾,也随着他一同住在镇国公府里。
对方说得仔细,谢为欢心中藏事,囫囵听了个大概。眼前一面澄澈的黄铜镜,清楚地照出少女眼睑下疲惫的乌黑色,就在婢子小指无意划开她的欢领时,蓦地一下,镜中那片宛若凝脂的雪肤上赫然多了好几道鲜红。
指印、吻.痕,还有……那些说不上来形状、到不清楚缘由的绯红的印渍。
玉霜心下微惊,赶忙从一侧取出桃花粉,“奴婢为夫人遮盖一下。”
她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有丫鬟伺候着,加之昨夜谢为欢也没怎么睡好,她便闭上眼睛,趁此空隙休憩起来。就在一片朦朦胧胧间,有人于她耳畔唤了声“夫人”,少女下意识地睁眼。
恰在此时。
窗外仿若有电光雷鸣,照得铜镜一白,镜面上竟闪过那一双阴鸷的眼!
那一双虽是美艳,却阴气森森、甚至布满腾腾杀意的眼!
谢为欢忙往后坐了坐,“啪嗒”一声,带得手边的骨梳坠落在地。
“夫人?”
新夫人面上这一片煞白,也将玉霜吓到了。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下子,竟跟被摄了魂儿似的?
好几声呼唤,才将谢为欢自思绪中拉回来。
她的一颗心扑通通直跳,右眼皮也跳动得厉害。谢为欢一睁眼闭眼,尽是昨天夜里的场景——那一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脖子,手上的力道像是想要直接将她掐死。任凭她如何喊、如何唤,那力道始终分毫不松。
长夜漫漫,谢为欢泪眼迷蒙,根本来不及细看那双眸中的表情……
站起身时,因是腿软,她还趔趄了一下。
玉霜将她扶住,带着她往屋子外走去。
芸姑姑在院子里候了她有些时候。
一见到谢为欢,妇人面上立马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除此以外,芸姑姑身边还站了一名两手空空的女使,她叫秋芷,是谢为欢的陪嫁丫鬟。
从前在谢家,秋芷是庶妹的人,故而在跟着谢为欢嫁入商府后,不怎么乐意伺候她。
还未走进前堂呢,谢为欢便远远地望见座上坐了位很是有风韵的妇人。她梳着高高的发髻,一身华丽贵气的金丝绣花对襟袄,手里头正抱着个暖炉,听着脚步声、朝这边望了过来。
谢为欢知道,她便是商陆的母亲,长襄夫人。
少女声音平稳,毫不露怯,从一侧端过热茶,朝座上敬去。
“儿媳谢为欢,见过母亲。”
清新的茶香随风飘来,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少女袖间幽幽的香气。
片刻之后,谢为欢手上一空。
长襄夫人面色虽是和蔼,可目光中仍带着几分尖利的审视,一边呷了口热茶,一边将她上下打量了好一番后,才不紧不慢地唤她起身。
“入座罢。”
谢为欢乖顺地应了声“是”,随着婢子的指引落了座。
长襄夫人虽说是上了年纪,可身材、样貌皆保养得很好。兴许是这一门亲事带来的喜色,也将老夫人面色衬得红润了些。与谢为欢说话时,对方的言语还算平和,想到他们这一对夫妻还不算熟稔,长襄夫人便同她说起商陆来。
她道:“老二常年在外征战,身边一直都没个体己人。此番归京,他不知何时再离家。趁着老二还在家时,你多与他亲近亲近,最好有上个一儿半女,你在家中也不会觉得孤单寂寞。”
老夫人声音缓缓,谢为欢在一旁听着,还不等她开口应承呢,便又闻对方道:
谢为欢怒目而望:“大人,现在可以松手了吗?”
商陆未发一言,掌心转了方向,牵住她大步往前。
谢为欢被这股力拉动,无可抵抗地跟上他的步伐。她不愿被牵着鼻子走,可无论她如何挣动手腕,都无济于事。
身后府卫面面相觑,有心阻拦,却被禁军无声拦住。
谢为欢握着马鞭的手被制住,方想要换手夺回鞭子反击之时,却被人一手收了她的马鞭,一手将她塞进车中。
车帘拉下,车厢内瞬时昏暗下来,纱帘掩映着车外刺眼灼目的火光,柔柔地透进来,将二人都朦胧在晦明晦暗的光线里。
商陆身形宽大,又身着甲胄,再宽敞的车厢也显得逼仄起来。狭小的空间只余两人,呼吸可闻。
“放肆!”
谢为欢握紧了马鞭,另一手抬起,“这是我的车,滚出去!”
在巴掌落下之前,却又一次被商陆无情挡下,握在掌心。黑暗里,掌心滚烫的热意几乎裹挟全身。
接连两次被他钳制,后腰抵住原本应放着茶点糖糕的小案,谢为欢仰面看着男人钳制着她的手,寒声道:“你应该去管教你那弟弟,而不是在这里与我作对。”
“奉太子殿下之命,要在下看好郡主,不得闹事。”
商陆声音冷峻,听不出情绪。
“那现在这样,也是太子吩咐的吗?”
谢为欢凛声质问。
这样的姿.势,她没有后退的余地,他亦不曾再度逼近。可双手都被握住,半躺抬头乃至于昂首去看的姿态让她感受到了深深的屈辱,握着马鞭的手紧了又紧,终于在他闻言松开手的一瞬,重重的巴掌落在面颊。
清脆声响回荡在车厢内,能感受到气氛的一瞬凝滞。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却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直到发麻的掌心再度有了知觉,谢为欢瞪向他:“大人这又是一出什么戏码,不会此刻受我一掌,明日便要与太子殿下告状罢。”
她语气不留情面,坐直了身子整理衣裙。马鞭从未松开,只要他再敢有逾矩之举,下一次抽向他的,便会是这根能将皮肉绽开的短鞭。
“消气了吗?”
半晌,她才听得这一句算不上回应的问话。
谢为欢冷笑一声:“没有。”
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却只打了不曾落在罪魁祸首脸上的一巴掌,如何消气。
商陆顿了顿,语气仍旧冷硬:“抱歉。”
“你当然得抱歉,为了你弟弟的可憎言行,还有你方才对本郡主的冒犯之举,你理应要向本郡主道歉。”
她犹自泄着恼恨,嗓音清泠如玉珠洒落在瓷盘上。水红色的衣裙在昏暗的车厢内仍旧夺目,未曾完全遮掩住光线的车帘透出几丝橙黄光亮,落在她裙摆的金线之上,宛若流光。
暗香盈室。
商陆垂眸,只是去看她的裙角。
“既然如此。”
他道:“嫁给我。”
谢为欢愕然抬头,一直未曾脱手的马鞭掉落在裙边。
他真的疯了。
望着对方寂寥的眼神,她的心倏地缩一下。
他疯了,他知道他疯了。
而后商陆转过身,步步靠近少女,喉结浅浅滚动,声音很轻,
“是,朕是疯了,所以欢儿不要离开朕,不要推开朕。”
“你不爱朕也没关系,就陪在朕身侧可以么?”
“欢儿,别总拒绝朕,对朕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面对商陆的逼近,谢为欢鬓边开始生出冷汗,后撤了几步,摇着头拒绝:“不要,你莫要过来。”
第 70 章 第 70 章
男人步步逼近的架势,就像是要再次强迫她,去做一些她不愿做的事。
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上,毫无顾忌地践踏蹂躏。
下一时,她退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对方再次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出暗室,
“商陆,放开我!”她挣扎着,抬眼瞬间,瞧见了他眸子里墨色翻涌,呼吸沉沉。
他这般样子,她曾无数次在榻上看到过,是还要强迫她做什么亲密的事么?
走回内室后,商陆将她轻轻放在了软榻上,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鬓边开始生出冷汗。
她不能在榻上任他欺凌,绝对不能。
然,未等她逃脱,男人便将她按躺在榻上,他又顺势躺在她身侧,大手禁锢住她的腰肢,将她往怀里扯。
她怎会不记得?承望正与友人说着话,听得有人惊呼,紧接着便是几声“郡主”、“兄”的呼唤,只见友人突然变了脸色,阴影瞬时笼盖了他眼前一片天地。
他一转身,骇得不由得跌坐在地上。“整个国公府都知道,长襄夫人最宝贝的便是咱们二爷。虽说世子爷并非是老夫人所生——”
她的脚步一下顿住,震惊:
“世子并非老夫人所出?”
婢子压低了声音:“世子爷原是一名外室生的孩子,那名外室病死的那年,府里原本的嫡长公子也夭折了。老夫人伤心过度,大夫又说她日后恐不能再生育,老夫人便将世子爷抱在膝下,视若己出。”
原来如此。谢为欢抱着小猫回到兰香院。
这些天京城总是在下雨,也不知这小猫是从何时受的伤,伤口溃烂得有些严重。谢为欢将它放在桌子上,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它腿上的伤口。见状,一侧的玉霜不禁惊讶道:“夫人原来还会医术呢?”
谢为欢点点头:“会一些。”
从前,她与母亲被关在那一处窄窄的院子里。
庶妹娇纵,庶母狠毒。如若她不学一点儿保命的本领,怕是早与母亲病死在无人问津的别院之中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酸涩,微垂下眼。
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即便身上蹭满了院中的淤泥,但谢为欢仍直觉——它生得非常漂亮。
像商陆一样。
可小猫的脾气,却是比商陆温顺多了。闻言,谢为欢不禁有些惊喜,脑海中也立马浮现出那一道熟悉的靓影。
宋识音。
她的闺中密友。正说着,宋识音从身后拿出来一根粗壮的……麻绳。
谢为欢:?
宋识音:“旁的我不敢给你准备,毕竟对方也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我怕你下手没轻没重的、再闹出什么事端来。这根绳子你也藏在袖中,不备时可作防身用。”
听着她的话,谢为欢也不好拒绝,面色复杂地将绳子收下了。
告别了宋识音,再回到国公府,离日落恰好有半个时辰。斟酌再三之后,她换上原先那一件被“商陆”剪烂袖子的欢衫,而后又带了另一件色泽艳丽的欢裙、披上雪氅,朝望月阁的方向走去。
不过少时,她便听到一阵珠帘碰撞的琳琅之声。
谢为欢不禁朝房门口望去,只见少女一袭紫衫,在婢子的引领下缓缓走进屋中。她一边走,目光止不住地朝四周打量而去,瞧着兰香院中的一切,宋识音面上是止不住的新奇与惊羡。
“识音!”
如今她在商家,也算得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此时此刻,见到曾经无话不说的密友,谢为欢自然是倍感亲切。她忙不迭迎上前,拉住了识音的手,继而又朝左右示意,让周围下人全都退下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房中只剩下她与宋识音二人。
不,她在心底里否认道,这么说也不尽然。
白日里的商陆,却是如同眼前这只小猫一般温顺,可在夜幕降临之时……
回想起那一双精细的、却满是寒意的眸子,谢为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怕,简直太可怕了。
正发着呆,玉霜突然好奇地问出声:“夫人,您方才找芸姑姑做什么去了?”
谢为欢收回神思,瞧着面前一脸天真浪漫的小丫头,将身子侧过去,坐正。
她不答反问:“玉霜,你在府里待了多久了?”
“约莫着……有五六年了罢。夫人,怎么了?”
“那你先前可曾侍奉过商陆?”
“没有,”对方摇了摇头,如实答,“世子爷不喜人伺候,常年身侧只有魏恪大人这一名心腹。至于旁的下人,用世子的话说,则是该简则简,他的身边也没有什么近身的女使。”
闻言,她轻抚着小猫的后背,兀自思量。
不喜人伺候,没有女使?
既如此,芸姑姑不了解商陆的脾性,那也算正常。
若她真想弄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询问商陆身边的魏恪。
可她如何接近魏恪,又如何去开口……
就在此时,有婢子叩了叩门,走了进来。
“夫人,院门口有一位自称与您相识的宋小姐,说是来找您。”
谢为欢暗忖,难怪她总觉得商陆与长襄夫人长得不大像。
如此想着,她已然来到了前堂。一抬眸,便见那身披群青佛手缎袄的妇人。她的目光严厉,俨然没了初见时的和蔼。
长襄夫人身侧,正立着芸姑姑。
一见到谢为欢,对方从身后取出一把有半臂之长的戒尺。谢为欢吓得步子一顿,紧接着,便听见芸姑姑的声音。
“世子夫人,老夫人听闻您前日私自去了万恩山,带着世子爷在山上遇险,险些酿成大罪。世子爷乃国之重臣,更是我镇国公府的顶梁之柱,您胆敢带着世子爷在山上遇见恶狼!若是世子爷当真遇见了什么三长两短,二夫人,您可担待得起?”
芸姑姑的声音愈发疾厉。
同这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同裹挟着,朝她的面上扑来。
谢为欢站在堂下,长发披肩,敛目垂容。
不等她开口,座上的老夫人忽然弯身猛烈地咳嗽起来。她的咳声一阵接着一阵,根本不容人插上任何的话。凌冽寒风吹刮而过,终于,长襄夫人直起身,挥了挥手道:
“罢了,按家规处置罢。”
“你、你!”
几乎是贴面而来,红珠的马蹄自他面前堪堪擦过,谢为欢拉住缰绳,红珠提起前蹄高高仰起。马身遮住了日光,他甚至能闻到红珠马蹄上泥土、青草的味道。
他后仰倒地,喘息不止。
额角一瞬间溢出冷汗,承望不敢想,自己如果不曾回首,如果倒地再晚几分……那马蹄是不是便要踏上自己的身躯,从他身上踩过去了?
“你又胡闹什么!”
承望几乎是喊出声,不顾周遭人投来的目光,声音嘶哑。
因为谢为欢,他近来已经够倒霉的了。父母连番斥责,便是祠堂都跪了好几回。原先跟着太子做的差事不必多说,早就无人再将他放在眼中。
曾经因为婚约才对他阿谀奉承的人,也纷纷展现了真实嘴脸,他就像刚从梦境中走入现实世界,一切都让人那么难以承受。
退婚只是他当时一时意气胡言乱语,却被当了真。他和国公府退了亲,又因着那女人有了身孕,日后仕途、婚事皆都无望。
他恨极了谢为欢。
却不想她会这样气势汹汹地来寻他。
心脏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便听谢为欢笑了出声,笑意清浅,音色却清脆如溪,听着好似很是愉悦。
“还以为二公子有多大的胆子,”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原来也是个软骨头。”
“你到底要做什么!”承望双手后撑在地,顶着周遭投来的数道目光,面色变了又变,“我又有何处得罪你了不成?”
女子穿着倒不如以往张扬,只着一件莲青色蹙金劲装,袖口收紧,紧窄地包裹着少女的小臂。脸颊饱满,体态匀称,只是那明亮水润的眉眼,此刻却有些凛冽,透出一股锐意。
日头正好,阳光洒在她身上,肌肤白得有些刺眼,身|下来自北疆的骏马鬃毛烈烈,随风而动。
“倒是没有,就是想起一事。”
谢为欢调转马头,红珠骄傲顺从地转了个圈。
她声音不低,字字清晰:“昨夜营地刮了狂风,像是有人呜咽,让我梦见了二公子那日跪在我身前哀哀挽留,求本郡主莫要退婚的事……哎,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承望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你……”
谢为欢转过头,看着营地数位少年,都是京中有名的儿郎,说是与承望一道长大的都不为过。
她唇角轻扬,笑得恬然:“二公子的眼泪比太子表哥从东海寻回的明珠还要大,就是哭得不大好看,要不本郡主当真想要举荐你去唱戏。闭眼胡诌的本事比说书先生还强,成日浸在酒池肉林里,岂不埋没了?”
“我何曾……”
承望脸色青了又白,心里一突,忽地明白了什么。
那些因着怨恨而说出去的话,她怕是知道了。
谢为欢看向他:“我说的对吗?二公子跪地哀求,若非我拦着,怕是要磕头了……这可怎么好,我又不是二公子的祖宗,若是受了不会折寿吧?”
承望自个儿心中不平,将责任都推到谢为欢头上在前,此刻暗道不好,嗫嚅着唇,自来灵巧的嘴半晌没说出什么话来。
谢为欢话音落下,营地围观的公子们也有了声响。
不过是不想记得……
那可是她三拜九叩求来的。
“商陆,我曾为你求过那么多平安符,可你呢?应是都扔了吧,可你知道么?所有的平安符都是我三拜九叩求来的,你当初没在意过,眼下又何必假惺惺?没必要,商陆。”
话音落,少女伸出手抢过他手中的平安符,连同她手中的,一同扔在了殿前的香炉里。【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