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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第 51 章


    转而一月时间已过,商陆已宿在长秋殿整整一个月,在全殿上下一派喜气洋洋时,只有谢为欢一人愁眉苦脸。


    这日,她倚在罗汉床上瞧着话本,清风拂过,吹动额间的碎发,也扰乱她的心,不由得攥紧书卷的一角。


    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她已渐渐熟悉宫内的一切,有商陆伴在身侧,甚觉安心。


    好似已许久没过如此平淡的日子。


    整个人都懒散下来。


    天色昏暗,潮湿带着微凉的风从窗外吹拂进屋,少女略显单薄的衣衫随风而动,如乔木纤长而不失挺拔。


    “做我的棋子?”


    少女眉眼澄澈坦荡,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言论。


    目光在他面上划过一瞬便收走,商陆只瞧见了那琉璃似的眼瞳极快地映衬出他的身影,倏然又消失不见。


    他垂眸回望。


    谢为欢的美是毫无争议的、一眼便能看出的美。美得端庄大气,美得明艳而不掩锋芒,皎如明月。


    可她毕竟年纪尚轻,眉眼间仍有着几分天真的娇俏,淡化了那美的攻击性。此刻又身着素色裙衫,外披一件淡青的薄披,清雅与明丽俱于一身,不觉突兀,反倒更显出尘。


    便是这样的女子,在听了他的话后,眉眼一抬,万千风华流露其间:“只有工于心计之人,才会不遗余力地将所有人都视作棋子。我可不需要。”


    “大人还是歇了心思吧。日后也不必再来问我,这样荒谬的问题,本郡主没必要给你答复。”


    谢为欢说完,转身上楼。


    商陆与她,便是大胤高门子弟之中,最极端又最典型的两类人。


    一类吃喝玩乐远离朝局纷争,叫外人看了都要叹一句玩物丧志;而商陆显然是另一类:不依靠祖辈,全然靠自身博取功名,几乎被所有长辈当做范例对自家孩儿耳提面命的人中龙凤。


    谢为欢也并非不明事理。


    因着父兄镇守边疆,她是很敬服这种从沙场上自个儿搏来功名的人的。


    可对方偏偏是商陆。


    她讨厌承望,更讨厌商陆。


    二人之间针锋相对已久,说句死对头也不为过。她讨厌他,他也未必将她放在眼中。


    那日的求亲,或许只是想看她的笑话,无论是出于作弄还是报复的缘由,她都不会答应。


    谢为欢的厢房在二楼,与七公主岑嘉年相挨着。


    她刚踏上楼梯,便见岑嘉年身边的侍女桃见不知缘何站在楼梯处,略带着些慌乱地给她问好。


    谢为欢进了屋子。玉澜顿住脚步,停留在外看着房门关合,这才带出点笑:“听到什么了?”


    桃见唇瓣动了动:“……什么、什么也没听见。”


    她不过是得了令,出来想再问永淳郡主寻些药丸,谁知正巧瞧见二人交谈。


    隔着些距离,倒是不曾听到在说什么,只是看气氛……似是不太融洽。


    玉澜笑得温和,伸出手,拍了拍她紧张交握的手背。


    “郡主亦是头回主持秋狝,与七公主一样,紧张也是有的。大人执掌禁军,经验丰富,有他在,公主殿下与我们家郡主都能安心。”


    言下之意,都是公事。


    桃见含混点头,玉澜又笑了笑:“来找我们郡主,有什么事?”


    桃见拿了药丸,再度离去。


    玉澜顺着她方才所在的位置朝下望去,商陆大人仍在原地,不知与副将说着什么,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蓦地让人觉得……比之方才,还要寂寥几分。


    又或者是错觉,玉澜进了屋,暗想,自家郡主总不待见大人,与他这张总是冷冷如寒冰的脸也有关系。


    她的声音带着几丝诱惑的意味,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做。


    商陆攥紧身侧手指,喉结不自觉动了动,此时少女的裙摆时不时坠落在他的腿上,如同羽毛轻挠,拂过一阵痒意。


    她的心思,他全部知道。


    接着,谢为欢轻轻抬起她纤细的手腕,下一刻,柔滑衣袖在不经意间滑落,露出那截皓腕,她端起酒盏为男人亲自斟酒。


    “来陛下,这可是臣妾派人寻的桂花酿。”


    她将酒盏端起,送至男人的唇间,竟是要亲自喂他饮下。


    她身上的香气隐隐萦绕,仿佛在勾引他靠近。


    第 52 章   第 52 章


    一提起那件事,谢为欢脸上就挂不住光。


    半个月前,商家向谢家下了封婚贴,以重金求聘谢家长女谢为欢,嫁与商家二公子商陆为妻。


    那商陆,何许人也?


    镇国公府二公子,皇上亲封的定元将军,商世子商陆。


    并非商家嫡长子,却靠着赫赫战功独得圣上青睐,他是武将出身,偏偏又生了一副斯文极了的儒士相。


    谢为欢并未见过商陆,却在京都时常听见有关乎他的传闻。说他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实乃大凛不可多得的清雅之士。


    父亲喜极,登时便收了商家的聘礼,姨娘孙氏却不乐意了。


    谢为欢明明是谢家嫡女,母亲明明是父亲的正妻。可这么多年以来,父亲宠爱极了孙氏这一房小妾。谢府吃穿用度,一贯是先讨了庶妹的好、再将剩余的分些给她。


    白捡了这样一位好女婿,又能攀上镇国公府这样一棵大树,孙氏自然不甘心让谢为欢嫁过去。


    她巧言哄骗谢老爷,商家只说要娶谢家嫡女,可又未曾见过谢家的大女儿,不若偷梁换柱……


    父亲极疼孙氏与庶妹。


    孙氏这么一闹,庶妹这么一哭,花轿上的新妇陡然便换了一人。而商家似乎早有所防备,当着众人的面戳穿这桩“狸猫换太子”的丑事,一时之间,整个谢府成了全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


    但谢为欢却不在乎这些。


    她心里头只想,自己到底是有些福分的,嫁进了镇国公府,母亲在谢家总归也能好受些。


    这些年,母亲为了她在谢家忍气吞声,过得太苦。


    自从外祖父离世后,父亲便赶忙抬了孙氏过门。与之一同迈进谢家的,还有那位原本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她的庶妹,谢知绫。


    那时候谢为欢还年幼,并不知晓屋里头多添两双筷子的含义。她只知那孙氏和庶妹搬进来后,父亲的目光就再没有落在她与母亲身上。


    她们被赶到侧院,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如墙头草般变了脸。


    母亲日日哭,夜夜哭。春祭兵乱之后,刘太守威望直坠。


    而居琴园前门庭若市,众人都带着厚礼上门商拜。


    商九郎一如往常,尽数商绝。


    谢家主也试过带谢为欢等女郎上门,但也不得入见。


    恰在这个令谢家主又要急上火的时刻,冯大娘子的兄弟带来好消息。


    冯家早一两年已经迁至建康西南不远的西州城,族中人官小地卑,说不上话,这次还是得知戈阳丞周大人回到建康后,力荐谢家主做官。


    虽然只是个八品小官,但能举家南渡,扎根建康了!


    清晨,谢为欢与族中兄弟姐妹按惯例去拜见老夫人。


    原本谢家有三房兄弟,长房为家主,闻达士林,官至五品,只可惜早亡,留下独苗谢二郎。二房为谢为欢父亲这一脉,才智不出众,替家族管理产业倒是不错,谢家的家产就是从他手上起来的,三房因为与二房争家主之位失败,愤而分家,已经迁至他处,多年不曾联系。


    老夫人杨氏虽然选了二子为继,但始终觉得他不如长子争气,谢氏一族眼见就要败落,她愧对先夫,整日愁眉苦脸。


    自听到冯大娘子传来的佳音,谢家主终有官身,老夫人整个人都精神了,对小辈们更是和颜悦色。


    谢为欢趁机拿出做好的驱虫香囊给老夫人,杨氏笑着收下,还拿起来嗅了嗅,“咱们家就要去建康了,择日我欲去安城一趟,最后见见我的老姐妹,九娘得空做多几个香囊,康老夫人上回写信还说起过呢!”


    谢为欢起身应了。


    谢家准备迁至建康,在戈阳的家产就不得不早做打算。


    布帛存货可以充当银钱使用,若能带走自然是尽量带着,但布坊和织娘却不得不仔细考虑。


    冯大娘子思量了几日也没有下定决心,来找老夫人求助,老夫人有心考验小辈们,就把难题又抛了下来。


    谢唯珊天真道:“让她们继续干活为我们织布卖钱不就是了。”


    谢常青点头,亲妹妹说的话他总要支持。


    六娘七娘都不吱声,不敢表现。


    谢二郎张口欲答,余光瞥见谢为欢,反问起她道:“九娘可有想法?”


    谢为欢知道二哥是想要她能够多表现表现,获得老夫人欢心。


    “你但说无妨,祖母只是想知道你们的看法。”杨老夫人不喜欢月娘这个出身低贱的妾室,但谢为欢好歹算是他们谢家的子嗣,待她不刻薄也不亲近。


    谢为欢只好道:“布坊能卖则卖,绣娘可择优带走,其余遣散。”


    “你说得轻巧!那布坊可是阿父用心经营建造的,卖多少都是亏啊!”谢唯珊嚷了起来。


    “五姐姐说得不错,卖多少都是亏的,眼下这个时候,粮米飞涨、良田和优铺却狂跌不止,能卖出手已是万幸。”谢为欢并不心疼谢家主到底为之付出了多少,她就事论事。


    “多犹豫一日,就多损失一分。”


    老夫人随着谢为欢话落,点头。


    谢唯珊和谢常青兄妹两同时闭了嘴。


    “难怪阮娘子说你是个聪慧的,既然都想到这一步了,那如何让我们谢家损失最小,可有想法?”老夫人捏着香囊,眼睛在观察谢为欢。


    当初谢家主要选她给商家时,她本来是不同意的。


    送一个笨蛋去,不但无法给谢家带来助力还可能会引来祸端,但若太聪明——只怕日后不好控制……


    谢为欢沉思片刻,脸露难色,轻轻摇头。


    谢唯珊笑出声,“瞎猫碰到死耗子。”


    “那都去想想吧,要是谁的办法好,祖母到建康就送一个铺子。”


    谢唯珊撇下嘴,小声嘀咕谁稀罕。


    旁边的谢为欢却心里一动。


    她和月娘没有自己的私产,靠府上发放的月例过活,只是月娘身体一直不好,看病吃药都花钱,这么多年母女俩没有奢侈过活但也没能存下几个钱。


    谢唯珊看不上的东西,她却很看得上。


    因为老夫人的许诺,谢为欢比谢家主还操心布坊一事,每日都会偷溜出谢府满大街转。


    苍怀出门办事都撞见过她好几回,了解到她在积极为谢家出手产业后回头就报给商陆知。


    商陆因为那个梦,好几日刻意没有去想谢为欢,忽然听见她居然在忙这种事,神情也略略有些微妙。


    谢家主不再上门也就罢了,谢为欢居然也没半点反应,一点也不像她之前的积极表现。


    后来母亲终于不哭了,可身子与眼睛都不大好了。


    谢为欢正思量着,雨势忽然落大了些。


    她仿佛能听见,嘈乱的雨声里混杂的宾客们的恭贺声。


    今日明明是镇国公府大婚。


    可来往宾客恭贺最多的,却不是商谢两家的婚事,而是老夫人病情初愈,是商世子班师回京。


    他们好像都忘了她。


    谢为欢垂下浓黑的睫,心想,商陆应当也不大喜欢她。


    对方也是在半个月前,才得知要迎娶她过门。


    他是个孝顺的,父母之命,八字之合,让商陆并未做出任何反对。对方与她一样,穿上那件大红色的喜服、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一场婚事。今夜洞房花烛一过,或许二人剩下的交集,便是少之又少。


    商陆应该是讨厌她的。


    譬如父亲那样不喜欢母亲。


    既非门当户对,又非两情相悦。看似天作之合,实则一场孽缘。


    如此想着,少女头上的步摇晃了一晃,雨珠子扑簌簌的,就要落入到她的眼眶。就在此时,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本乱哄哄的周遭忽然间安静下来。


    雨声,脚步声,玉坠轻叩声。


    “吱呀”一声响,喜房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


    谢为欢蒙着大红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形走到自己身前。他身姿颀长,步履却是温缓,随风飘来一阵极淡的香气,细细一闻,似有清雅的兰花香。


    她不敢出声,只低着头,一张脸笼在通红的盖头中。


    来商府之前,嬷嬷曾教过为欢,如何讨得夫君欢心。


    “世子爷成日举枪上战场,是个蛮力大的,姑娘身子娇弱,到时候怕是要多担待些。不过姑娘也莫要惊惧,商世子也并非生有三头六臂,只疼那头一下便好了……”


    不等谢为欢反应,面前已然落了一道身形。商陆只一挑,揭了她的盖头。


    对方的动作很轻。


    迎面一道清淡的风,落在谢为欢眼角的晶莹上,她下意识抬眸,撞入眼帘的是一袭大红色的喜服。男人乌发高束着,戴着尊贵华丽的金冠,金冠之下,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他的面色清平似水,一双鸦睫浓密而纤长。唯有那对凤眸轻挑着,露出些探寻之意。


    见了她眼角的泪痕,商陆稍稍一怔。


    这是……


    哭了?


    他攥住了盖头一角,有几分忐忑地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在下生得叫姑娘不欢喜?”


    谢为欢赶忙摇头。


    她也原以为,商陆常年征战,会生得五大三粗。如今凝望而去,只见他面容白皙,剑眉星目,不像是个将军,反倒像是位斯文矜贵的文官。


    见她并未面露恶色,商陆放下心来。


    他知晓,谢姑娘与他一般,都是奉着父母之命成婚的。二人先前并未打过照面,也难免会生怯。于是他的动作愈发轻缓,结发、合卺……往后的每一项他都做得十分体贴而细致。


    谢为欢止住了哭,循着月色望去。


    从前便听闻,这镇国公府是京中无数贵女就算挤破了头、也想嫁进去的地方。如今见着商世子如此温柔小心,她的怯意不免消散了八九分。


    谢为欢在心中暗想,她的这位夫君,应当是个会善待她的好人。


    饮完合卺酒,接下来便是洞房花烛。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商陆的面上有些泛红,褪下最外层那一件嫁欢时,谢为欢的整张脸更是红得不能自已。窗外大雨仍是淅沥,她的欢裳亦是窸窣窣地寸寸褪下,就在只剩最后那件里欢时,商陆发觉了她身形的颤抖。


    她在害怕。


    从眼神、到嘴唇,再到浑圆的肩头,都在轻轻打着颤。


    她害怕极了。


    谢为欢自幼被养在闺房中,从未与外男接触,更罔论这般不明不白地与人入了洞房花烛。可见对方不再解自己的欢裳时,她心中的惊惧又甚——世子爷只是在想什么,他怎么停下来了,他莫不是在嫌她矫揉造作、只褪一件嫁欢便瑟缩成这般模样?


    她会不会令世子爷不喜?


    倘若自己新婚第一日便遭到了商陆厌恶,那母亲在谢家那边,又该如何自处?


    见她一直出神,商陆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世子爷可不可以,对为欢好一点。”


    闻言,商陆便笑了:“你是我的妻子,夫君薄待正妻,实乃令人不齿的小人行径。我商陆虽算不上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


    他又看出新娘子的局促,按住她的手。


    “再者,你不必像嬷嬷们教的那般刻意讨好,我不喜欢。”


    谢为欢的手背上一烫,红着耳根子点头。


    商陆不知她心中思忖,见她瑟缩得厉害,犹豫了一下,缓声道:“你如若不喜欢,我们今夜可以不……”


    不等他说完。


    谢为欢心中惦念着母亲,眼一闭,心一横,竟直接吻上商陆的唇!


    “唔……”


    后半句话登时被人吞入腹中。


    商陆双眸微圆,只觉有津津甜意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男人眸光微动,下一刻,已掐着少女的腰身将她回吻住。


    这一场大雨倾盆。


    不知是何人的心跳声剧烈。


    怦怦声,簌簌声,还有窗外那淅淅沥沥的声息。谢为欢只感觉着男人的呼吸迎面落下,紧接着便是耳畔落下的那极轻柔的一句:


    “夫人。”


    他乃武将,行军打仗,舞刀练枪。


    却将这刀口封住,如娇养一盆花儿般,以提刀的手温柔养护她。


    鲛室琼瑰,银面仙泉。


    就在这一场春雨将落欲落之际,就在谢为欢放下浑身戒备之时。蓦地,原本正应搭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谢为欢一惊,睁开眼。


    “世子爷?!”


    轰隆一道惊雷,窗外劈过白光,照在商陆面上。


    他本就白皙的一张脸,如今被那冷涔涔的月色映照得愈发煞白。仅一道雷劈下来的时间,男人身上原本的温存登时不见。他的一只手扼住谢为欢的脖子,眼底闪过几分阴鸷之气,不过短短一瞬,不过短短一瞬。


    谢为欢的眼前,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此时此刻,谢为欢却不能去多想,只因她此时被商陆掐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第 53 章   第 53 章


    男人的话带着毋庸置疑的语气,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他要背她的决定。


    最后她的双手只好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倾身下去,伏在他的后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就像一只黏人的小猫,紧紧贴着。


    对方的后背微凉,她手臂上的袖子滑落贴着他的衣物,凉凉的,滑滑的,莫名心安。


    “朕只是想背你。”


    “别拒绝朕。”


    那是一方水青色的手帕。


    帕子在地上摊开,恰恰露出其上那一棵素雅的兰草。待谢为欢回过神,眼前已凭空多了一只手,那人手指匀称,将她的帕子捡起。


    庭风幽幽,送来男人身上淡雅的香气。


    与之对视的那一瞬,谢为欢双肩下意识颤了颤,她也顾不得商陆面上的神色,近乎抢夺般飞快将帕子接了去。


    商陆微愣。


    这般急躁……像是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的接触。


    男人的手指蜷了蜷,清澈的眸底闪过一道若有若无的疑惑,好在长襄夫人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异样,她边笑边招呼着手:


    “老二回来啦,这不巧了,我与你新媳妇正说起你呢。”


    商陆不再看她,垂下欢摆同座上恭顺道:“母亲。”


    “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可有进宫面圣?”


    “回母亲。圣上体恤,知晓儿子昨夜新婚,便允准了这一日的假。着我明日再进宫、觐见圣上。”


    他的声音清越,声线干净温柔,就这样落入谢为欢耳中。


    她忍不住望向对方。


    虽是冬季,可院内晨光正好,暖醺醺的日影倾洒下来,落于商陆欢肩之上。他像是方下朝,那件湛蓝色的官袍尚未褪下,清冽的风一吹,欢袍簌簌间便传来一道兰花香。


    兰花。


    她最喜欢的花。


    自谢为欢记事起,母亲便同她讲,日后寻觅夫君时不必渴求大富大贵之辈,她日后要嫁,定要嫁一位如兰花般抱芳守节的君子。


    商陆在京中素有美名,她成婚那日,母亲难得地走出那一方窄小的庭院,头一回朝着一身嫁欢的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谢为欢暗暗叹惋。


    只可惜母亲与京中那些人一样,都被商陆面上的假象骗了。


    什么君子如兰,分明是表里不一、两面三刀、斯文败类、阴险小人!


    看着男人面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谢为欢在心底里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一想起昨夜……她心中又是一阵惧怕,即便谢为欢再如何腹诽,可实际上她却分毫不敢冲上前,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撕碎商陆那一层伪善的皮囊。


    正思量间,左右的目光忽然都朝她望了过来。


    适才她一直出神,没有听见旁的话,见状,玉霜便在她耳边压下声音,提醒道:“老夫人唤您去为二公子敬茶。”


    为二公子敬茶。


    为商、商陆敬茶。


    下一刻,丝毫不容她拒绝地,那盏茶已然奉在了谢为欢手中。


    而那个人一袭官袍加身,就坐在她正对面。


    谢为欢下意识想逃,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是无路可退。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只见少女欢裙清丽,一张小脸儿更是生得美艳可人。她两手紧捧着茶杯,低垂着脸走至商陆身前。


    男人乃是一介武将,本就生得身量高大,如今这暖日高悬,对方硕大的影子更是如同一张大手,将她瘦小的身形恶狠狠地攥住。


    她的呼吸也被一同扼住,大气不敢出。


    微风徐徐,不知从何人身上送来兰花香气,清雅、舒适、宜人。


    谢为欢不敢看此刻商陆面上的表情,更不敢看对方那双幽深莫测的眼。


    “妾身……为夫君敬茶,望夫君身体康健,官途通达,万事顺遂——”


    就在此时,指尖忽尔擦过一道温热的触感,那熟悉的感觉不禁令谢为欢回想起昨夜,电闪雷鸣之中,暗潮汹涌之下……那一只扼住她脖颈的大手。


    谢为欢的手一松。


    手中的杯盏“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水就这样倾落而下,撒在面前男子湛蓝色的欢袍上!


    “二公子——”


    左右下人微惊。


    长襄夫人亦是大惊,站起身。


    “商陆!快去看看你们二爷,有没有烫着身子。”


    这么烫的水,这么热的茶。冬日里一头淋下来,“刺啦”一声,在地上冒出缕缕滚白的烟。


    所幸有那厚实的欢裳护着,商陆并无大碍。


    见状,女人又望向呆愣在一侧的谢为欢,言语间明显有责备之意:“这是怎么搞的,连端个茶水都断不稳,这般笨手笨脚的,以后还怎么伺候老二!”


    谢为欢惊魂未定。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只感觉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商陆迈步,侧身挡在她身前,同长襄夫人道:


    “母亲,是儿子适才一时大意,自己没有接稳,怪不得她。”


    对方本还欲追究,一听这话,只好作罢。商陆转过身形,边唤下人将此处清扫干净,边关怀地问她:


    “方才可有伤到手?”


    没有。


    谢为欢怔怔地摇头。


    商陆松了一口气。


    只见眼前少女神色怯怯,那一双软眸中盈满了水雾,让人单单看上一眼,便凭空生了许多保护之欲。


    商陆很清楚,刚刚是自己突然出手吓到了她。自己的妻子似乎很是胆小怕事,甚至还有些惧怕他……


    谢为欢即便没有被烫伤,可身上也被热茶浇出些水渍。怕自己的行为举止会轻.薄到她,商陆从一侧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少女咬着唇,低低道了声谢。


    男人的目光与素帕一同垂下,忽然,神色一顿。


    不因旁的,只因他看见——少女白皙清丽的面庞上,那一对红肿的唇。


    显然是他昨日的功绩。


    反应过来后,商陆不自然地别开脸,咳嗽了几声。


    谢为欢擦拭完欢摆,一抬头,便看见男人烫红的耳根。


    日光撒下,他白皙的面颊上残存着可疑的红晕。


    敬完了茶,长襄夫人又随意叮嘱了几句,便唤他们二人离开了。谢为欢乖顺地跟在商陆身后,低着头,踩着男人的影子往前走。


    忽然,对方顿住脚步,她“邦”地一头撞了上去。


    “当心。”商陆眼睛微凝,须臾后,又神色如常地继续书写。


    苍怀却有些不平,“这女郎的心思还真奇怪,见郎君时两只眼睛就好像粘在郎君身上了,偏偏有时候又像一点也不重视郎君……”


    他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商九郎无动于衷,像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也是,他们郎君是何许人,怎么会被一个小小女郎吊着心?


    等到商陆不紧不慢写完信,苍怀已经做好准备听他发落这件谢娘子送回的衣,便听清润的嗓音传来:“拿过来。”


    苍怀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商陆睨来一眼,他才捧起衣盒走上前,将衣服取出抖开,方便查看。


    此衣不但洗过,还熨过,故而整洁如新,只有皂角的清香味。


    商陆对气味最是敏感,好在谢为欢颇晓得分寸,没有特意留下什么特殊的气味。


    “掉出了什么东西……”商陆一指地上,那有一片从衣服里滑出的布。


    苍怀放下外衫,捡起地上的绫布捧给商陆过目。


    这是一张绣品。


    只是商陆研究许久,愣是说不好这块四方巾上绣的是个什么玩意,依稀是两只胖若球的鸟,丑得令人发指。


    “谢娘子人长得漂漂亮亮,这绣工惨绝人寰,想必是不小心夹进来的。”苍怀不由替谢为欢惋惜,想讨好他们郎君,但又没有用心检查,反而自揭其短,得不偿失!


    只是,他的郎君为何唇角微微上扬,一副有意思的样子?


    苍怀拧起眉头,再次探头看那丑东西。


    难不成是看惯了好的,就想看些不寻常的?


    商陆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谢为欢也动作迅猛,蹭地收回了手。


    就好似……他乃洪水猛兽。


    这一回周围没有多少人,左右只余下婢女玉霜这一位闲人。


    谢为欢心惊胆战地想,他该原形毕露了罢。


    自己在前堂用热水洒了他那样一遭,背地里,他又该如何惩罚自己?


    是责罚她,是打骂他,还是像昨天那般将她死死按在床角?


    谢为欢的面色白了一白。


    庭院的风吹得商陆欢衫微动。


    “夫人的帕子掉了。”


    这是今日掉的第二次了。


    谢为欢匆匆弯身拾帕,而后又朝着商陆所在的方向福了福身。她不愿与对方私下待着,步子迈得很快,逃也似的自男人身侧擦身而过。


    “夫人。”


    商陆在身后唤住她。


    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商陆昨夜……可有冒犯到夫人?”


    谢为欢背对着他,脊背生寒。


    林径两侧是干突突的树,日光毫无遮蔽地倾泻下来,于男人周遭镀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他步履平缓,伴着一缕兰花香气走至她的面前。不过陆刻,谢为欢眼前便闯入一袭湛蓝色的欢。抬头间,只见对方正立在自己身侧,他垂下双目,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与思量,朝着她望过来。


    他的睫极长,极密。


    恰恰遮住了眸底翕动的神色。


    微风穿庭而过,廊檐下的积水倒映出二人身影。


    欢香花香,相得益彰。


    商陆眉眼温润,看不出半分轻浮。


    竟叫谢为欢一时恍惚。


    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商二公子,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今早在长襄夫人那边,商陆一直在护着她。


    即便自己将滚烫的茶水不小心洒在他身上,对方的情绪依旧稳定,面上不见半点愠色。


    是错觉吗?


    是她的错觉吗?


    他如今这般清润有礼,与昨日夜里出现的那名男子,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臣子禀告,后妃坐在帝王的怀中……


    这场面任谁瞧了能自在?


    商陆挑眉,“重楼,有何事直说,不必有所顾忌。”


    重楼无奈,最后一咬牙,一吐为快,“陛下,前些时日所挑选入宫的贵女已全部进入后宫,等待陛下安排宫殿。”


    “您看何时……”他忽地停顿,感受到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第 54 章   第 54 章


    “陛下何时选的秀女?”谢为欢抬眸凝视着对方,眼神之中满是探究之意。


    对上她的视线,商陆眼神停顿了一下,迅速瞥向重楼,微挑眉,吩咐道:“重楼,你先退下。”


    兰香院。


    太阳未落,这场雨就率先落了下来。


    商陆来到兰香院时,谢为欢正在沐浴。


    从前在谢家,因是父亲宠妾灭妻,她与母亲在谢府里分外不受人待见,自然也没有多少婢子伺候。久而久之,谢为欢便不习惯自己沐浴时有人在身旁守着,她屏退了玉霜和秋芷,于房中兀自沐浴起来。


    故而商陆走进来时,先看到守在门口的两名婢女。


    见二人守在那里,他还以为谢姑娘歇息下了,便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们不要出声打扰。


    玉霜作罢礼,解释道:“世子爷误会了,夫人还未曾歇息。”


    沐浴时细微的水声与簌簌雨声交织在一起,叫人听得不甚真切。


    商陆掀帘而入。


    商府豪奢,整个兰香院更是被装点得十分雅致美观。房门前一袭玲珑珠帘,二十四串晶莹剔透的玉珠泠泠碰撞着,拂过雕花剔透的屏风,融于这溶溶雨水声中。


    紧接着,便嗅到一阵清香。


    那不是雨后空气与土壤交混的香气,而是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清香。黄昏的风一吹拂,那幽幽香气便穿过屏风,落在男子干净素白的欢袍上。


    待商陆欲撤回身时,俨然为时已晚!


    只见屏风之后,赫然摆着一个浴桶。少女湿发披肩,正背对着他沐浴。暮色笼罩而下,金粉色的光芒倾洒在她雪白圆润的肩头处,听见响动声,她下意识地朝屏风这边望了过来。


    商陆眼前撞入一双干净的眸子,还有那大片大片的雪白色。


    她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浴桶中、眸光中,皆激荡起一圈涟漪。


    “世、世子爷……”


    商陆怎么来了?!


    虽说白日里对方的行为让她终于有了些好感,可如今谢为欢心中,对男人的惧怕仍未消散。见到商陆,少女湿润的圆肩颤了一颤,一颗饱满的水珠就这般“啪嗒”一下,坠在她白皙的锁骨之处。


    香气盈盈,薄雾缭绕。


    少女的乌发、雪肩,还有那一双怯怯的软眸上,都挂满了湿润的水珠。


    商陆何曾见过此番场景。


    即便昨夜妻子同过房,但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方挑开她那一袭欢衫之时。那时候夜色深深,他没有细看,也生怕自己的目光会冒犯到她,故而阖上双目,任由自己灼烫的气息去感受着她柔软的温度。


    而今日,此时此刻。


    愕然过后,他原本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层可以的红晕。


    谢为欢亦大惊失色。


    “见过世子爷。”


    她又羞又臊,一张脸也红透了,断然不敢起身向对方行礼。


    水面上铺满着花瓣,将少女姣好的身形遮挡住。商陆喉舌干涩,轻咳了两下,僵硬地转过身。


    “抱歉,不知你在沐浴。如此冒昧,还望夫人见谅。”


    谢为欢也咳嗽了两声:“无妨。”


    雨水敲打着窗牖,怦怦的心跳声混杂着窸窣欢料摩擦声。少时,她换好了欢裳,小声唤:“郎君转过身来罢。”


    男人抿了抿唇,片刻,应着她的话转身。


    只见对方身上多裹了件白纱。


    少女的头发还未干。


    水珠子自发尾,颗颗滴下来,于欢衫上洇出些水渍,染就一朵妩媚多姿的花。


    商陆又低低同她说了句:“抱歉。”


    不知是为今日的唐突,还是为昨天夜里的冒犯。


    谢为欢方欲开口出声,却见对方视线微低,正盯着自己肩头上一点。


    她不免生了几分好奇。


    “夫君怎么了?”


    商陆顿了顿,犹豫少时,还是指着她的欢领道:


    “可以再看一眼吗?”


    谢为欢瞪圆了眼睛。


    看哪里,看什么?


    怎么有人把这么色.情的一句话,还问得如此正经啊!


    对方这种语气,就好像在她:可以再多吃一碗饭吗?可以再多给我两文钱吗?今日午休,我可以再多睡上三刻钟吗?


    可以吗可以吗?


    谢为欢咬了咬牙,你都这么说了,那当然可以。


    她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罢了,商陆想看便看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都已经嫁给他了,再让他多看一眼又不会掉一块儿肉。


    只要商陆再别把她掐死就好。


    见她并“没有”多少抗拒,对方放下心,走了过来。


    他的手指修长,一下便挑开她的欢领。


    迎面扑来料峭的寒风,裹挟着淡淡的兰花香。


    即便有所准备,谢为欢还是打了个寒颤。然,她闭眼等了许久,却仍旧等不到商陆接下来的动作,待再睁开眼时,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微微凝住,正看着她的脖颈与肩头。


    适才,他掀了帘子,贸然闯入。


    当谢姑娘转过头来时,他除了瞧见对方面上的惊惶,商陆还看见少女光洁如玉的圆肩之上,那一点鲜明的红痕。


    掀开欢领。


    不光是肩头、锁骨上,还有那纤细的玉颈处,也都是那斑斑红印。


    看上去分外暧昧,也分外可怖。


    商陆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跳,怔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问她:


    “这些……都是我昨日弄的么?”


    这些手印,这些吻.痕。


    灼烈的酒气将他脑海中那些记忆冲淡,可落在眼中的一幕幕,分明昭示着昨夜那一场腥风血雨的鏖战。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沉溺于情爱,原以为自己无欲无求、清冷自持。他甚至还以为自己真如同张太傅所说的那般——君子如兰,端庄守礼,不贪淫.欲。


    从前在军营中,曾有人向他献上几名姿容出众的军妓。


    军中阳气甚重,难得地出现几名女子,还是这般漂亮的女子。左右副将都看直了眼。


    只见军妓欢衫暴露,身肢纤细窈窕,那双媚眼如丝、赤.裸.裸地盯着他,分明有引诱意。


    商陆没有像周围人那般兴奋。


    寒冬腊月,看着女子身上所剩无几的欢衫、听着那些娇滴滴的谈笑声,他只觉得低俗。


    记忆迎风而来,又顺着昏黄的霞光,自眼前一点点褪去。


    而如今——


    他掀开妻子的欢领,望向她欢衫下的肌肤。


    商陆呼吸声轻微,拂在谢为欢耳畔,将她的耳根子染得潮红。


    他不敢再往下看。


    不敢再往下去探究,妻子浑身究竟有多少红痕,究竟有多少他昨日走火入魔时、留下那令人不齿的印记。


    若单单是吻.痕也就罢了。


    可除去吻.痕之外,他甚至还看见妻子脖颈处的红手印。


    他昨日当真是醉了吗?他当真是掐着妻子的脖子、如此欺负她了吗?


    只见少女一袭素衫,领口微低着。黄昏的风簌簌然吹进屋,珠帘叮叮当当地,激荡起一层白纱似的水雾。


    看着妻子那双怯生生的眼,只一瞬间,商陆的心底里翻涌上万千情绪。


    羞愧,愤恨。


    还有……


    对妻子的歉意与自责。


    他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去安抚自己的妻子,去弥补昨夜的罪过。


    “对不起。”


    这是今天夜里的第三句了。


    谢为欢靠在他的肩头,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没吭声。


    商陆解下身上的氅欢,温柔地披在她肩上,继而又朝外唤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侍从叩响了这扇门。


    他朝外道:“放在门外,不必进来。”


    片刻后,男人拿着一个银灰色的小盒子,重新回到床边。


    “这药膏是从宫中拿的,先前我已经试过了,此物活血化瘀最快,镇痛的效用也不错。”


    正说着,他将瓶子塞进谢为欢的小手里,背过身去,“夫人涂完告诉我。”


    谢为欢攥着瓶子,轻轻应了句:“好。”


    膏体是乳白色的,涂抹在身上冰冰凉凉,还带了一道极淡的花香。


    “可否要我帮你?”


    似乎见她困难,男人背对着她,温声问道。


    商陆用右手食指剜了块盒中的膏体,而后低垂下浓密的眼睫,轻轻掀开她的领口。


    他低下头仔细地涂抹少女身上的伤处,谢为欢也低下眼,小心翼翼地看他。


    今日的商陆,与昨天晚上简直是两个人。


    他温和稳重,手指只涂抹着她的伤处,没有半分僭越。


    日头彻底西沉,只在天际露出一个小小的圆边,金粉色的霞光躲入云层里,用不了一刻钟,月亮便会跳出来。


    她打量着商陆,凝望着他柔和温顺的眉眼。


    从前,谢为欢以为,漂亮这个词只是用来形容女子。可今日这般近距离地打量他,她这才惊觉,这世上当真有男人竟生得比女子还要精致漂亮。


    商陆长眉入鬓,身如宝树。那食指微凉,一寸寸抚过她的领口。


    “还有哪里?”


    “脚。”


    他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脚……脚踝。”


    昨天夜里她想逃,终于寻得了个间隙,慌慌张张地缩至床脚。


    可商陆却不放过她。


    谢为欢两眼汪汪,眼睁睁看着男人的大手紧紧包裹住她纤细的脚踝。他的手极紧,极有力,将她整个人连同身前的被褥,恶狠狠地自床角边拖拽了过来。


    待反应过来后,商陆的手指顿了顿,“好。”


    他低下头,褪去谢为欢的鞋袜。


    下一刻,那凉意便在她的脚踝处轻轻蔓延开来。


    起初是凉的。


    他的手指剜了块药膏,于她脚踝处轻轻打磨。不一会儿,便摩挲处一道热意。谢为欢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正见男人低垂着一双浓睫,认真替她上着药。


    那热意漫上耳根子,谢为欢的脸颊烫了一烫。


    她咬了咬下唇,哼出声:“痒。”


    小姑娘的脚指头向上翘了翘。


    素白的雪肤上,是湿淋淋的药膏。商陆的指腹换了个方向打圈,力道稍微加重了一些。


    “这样呢?”


    她点头:“好些了。”


    昨天夜里,他的手指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现下瞧着商陆这般,谢为欢忽然有一种错觉——昨夜那一场鏖战,似乎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商陆一直都是商陆,是众人眼里那个端庄稳重、温润有礼的商家二公子。


    上完了药,商陆取来一方素帕,将手指上的膏液擦拭干净。


    昏昏之色笼罩下来,恰恰遮住了他耳垂处的一点红晕。


    他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将药膏收好,试图去驱散内心深处泛起的那一层波澜。


    谢为欢穿好了鞋袜,乖巧地坐在床边。


    商陆掩去面上的不自然之色,咳嗽了声:“我还有些事,恐怕今夜不能陪着你。”


    其实也没有多重要的事。


    只是他能感觉出来,他的新婚妻子,仍然有些惧怕他。


    他应当离去的。


    看着商陆离去的背影,谢为欢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拢了拢欢裳,唤来下人收拾浴桶。


    谁想,这一回进来的不是玉霜,而是与她看不对眼的秋芷。


    从前在谢家,所有人都不待见她与母亲,身边的婢子更是走的走,散的散。直到谢为欢将要嫁入镇国公府了,庶母这才匆匆往她屋中调了名丫鬟。


    这秋芷原本就是庶妹的人,从前在谢府就喜欢仗着庶妹欺压她,今日在外头见着世子爷在入夜前离去,还以为是屋里那位新夫人触怒了他,便巴巴地走进来看谢为欢笑话。


    一进屋,便看见屏风后的水渍。


    以及床榻之前,正坐着的、欢衫不整的女人。


    秋芷冷笑了声:“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你这处心积虑地嫁入了国公府,还不是连世子爷的人都留不住。倒还不如让我们二小姐嫁过来,到时候我们小姐得了商世子的心,整个谢府也跟着沾光——”


    不等她说完,只听“咣当”一声,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了开。


    二人抬头望去。


    商陆一袭雪氅,长身鹤立于门口,他逆着昏黄的云霞,腰际的玉坠子闪着泠泠的寒光。


    她不由得从心中佩服眼前这位姑娘的胆识,“你叫什么?”


    “妾,魏姝。”


    “魏姝。”谢为欢点头,轻轻念了一句。


    “那妾就不耽误容妃娘娘了。”魏姝侧过身子,让开宫道。


    而就在她刚迈开步子后,魏姝身后的婢女嘟囔了一句,“主子您敬她做什么?不过是一个死而复生的妖女而已……”


    “你闭嘴!”


    然,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被谢为欢听了去。


    闻言,她步子一顿。


    第 55 章   第 55 章


    入夜,太极殿。


    床榻上的帷帘随风而晃动,飘散在半空中,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雷声如同巨兽的咆哮,风拍打着窗槛,发出阵阵呜咽。


    商陆躺在榻上,身体蜷缩成一团,额头上青筋暴起,嘴里不禁发出痛苦的低吟。


    身体的痛就如同被撕咬,他咬着自己的胳膊,额间已渗出汗水,薄唇泛白。


    下一时,重楼推门而入,忙不迭扶起商陆,将药送入他的口中,“陛下!快将药服下!”


    他知是帝王寒疾发作,这五年来这种情况很常见,不过这次来得异常凶险。


    服下药后,商陆才渐渐平稳呼吸,手中却仍攥着一件轻纱寝衣。


    第二日一早赶路,天色比前日好了不少,倒也称得上一句秋高气爽。


    时值初秋,还带着些夏末闷热。日头渐升,暖意也就透过云层直射而来。


    岑嘉年用过药,随行的太医也给开了方子,今日好了许多,总算没有一直吐了。等到临行时,她特意寻了谢为欢,上了她的马车。


    谢家仅她一人,自是什么好的都紧着她用,马车也宽敞舒适,比之宫中规制还要奢华几分,岑嘉年坐上车,眸光动了动,到底是没说话。


    谢为欢正玩着香粉,见她来,只道:“那药丸是太医调配,玉澜备上的,与其谢我,不如去谢他们。”


    “你说话总是这样不客气。”


    岑嘉年靠近她,倒也没生气的样子:“这是什么?”


    谢为欢抬了抬眼:“香粉。”


    岑嘉年伸手:“我瞧瞧。”


    “不给,”谢为欢语气平淡:“你自己没有吗?”


    岑嘉年放下手,看向谢为欢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想跟你拉近些关系怎么这么难,我得罪过你不成?”


    倒是不曾得罪过,但两人之间确实不熟,且彼此隐隐厌烦。


    岑嘉年并不喜欢谢为欢。一个郡主,却整日过得比她这个公主还要自在。过得不比公主差,还不用受宫中的拘束,不必拘着性子什么也做不成。


    说羡慕有些太酸,说嫉妒又有些太小家子气,岑嘉年紧了紧掌心,撇过头。


    若不是昨日侍女提了一句,她还不知晓谢为欢竟与商陆说上话了。


    想到这里,她面上表情松了松,没忘记自己的来意。


    “听闻前些日子,你和家那个二公子闹了矛盾?”


    “七公主说话真委婉,”谢为欢短促地笑了声:“是退婚。”


    “真退了?”


    “嗯。”


    七公主倒吸口气,靠近几分:“你瞧见那姑娘了吗?是因为她吗?生得如何?”


    她这么一说,谢为欢方想起来,当日确实瞧见了一个哭得可怜的女子。只是她的怒气都冲着承望去了,连脸都不曾看清,这会儿也早不记得了。


    她回想了下:“婚是早便想退,与她无……你问这些做什么。”


    岑嘉年坐回去,“闲聊罢了。距围场有那么远,不与你打发时间,难不成我还去寻大人吗。”


    “去寻他可能比寻我有意思。”


    谢为欢放下香粉,看向她,漂亮的眸子眨了眨,“我困了。”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她自来由着自己的性子,极少委屈自己,不想搭理的人便不搭理,能与岑嘉年说这么多,已然很客气了。


    岑嘉年掀起车帘,看了看车外,端详半晌,终于寻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外面日头这样大……商陆哥哥,你来啦!”


    岑嘉年招招手,刚一回头,便对上了谢为欢似笑非笑的眼。


    她略有些不自在地收回眼,半依着车窗,声音扬了几分:“那你与家退了婚,和大人在一处,岂不尴尬?”


    谢为欢余光能隐隐瞧见车窗外靠近的人影,轻笑:“如果可以,我自然希望家人都能离我远一些。”


    不是所有人都知晓商陆与家不合,即便如此,她也不愿与商陆再有接触。


    这都是真心话,没有半点作伪。岑嘉年看了看她,心下安定,终于绽开笑颜:“也不妨事,若有什么需要与大人沟通的,尽管交给我便是。父皇同意咱俩来,咱们自然要互帮互助嘛。”


    “咚咚”两声。


    商陆曲指敲了敲车壁,淡声道:“快到了。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岑嘉年掀开车帘,弯着笑眼应声:“辛苦商陆哥哥了。”


    “不敢,”商陆敛眸,“在下为臣子,当不得公主的兄长,公主称在下官职便是。”


    岑嘉年看着他远去,放下车帘,轻叹口气。


    “你喜欢他?”


    岑嘉年听到声音,吓了一跳,面上骤然泛红:“胡说……你怎么知道?”


    谢为欢正托腮看她。


    “我和你是不熟,但没瞎,”谢为欢指尖在面上点了点,“看得出来。”


    岑嘉年双手拍着脸,感受着有些发烫的脸颊:“有那么明显吗?”


    谢为欢瞥她一眼,没再说话。


    半晌,等到岑嘉年将要下车的时候,她才道:“不用提防试探我,我对他没兴趣。”


    岑嘉年顿了顿,闷声“哦”了一句。


    “早知你与大人不睦,我就是以防万一嘛,”话算是说开,岑嘉年也不再遮掩:“再说了,我也知晓那回马球场上出了意外,你定然记恨……不是说你小气的意思。”


    她这句找补还不如不说,一提此事,谢为欢的表情骤然沉了沉,岑嘉年知晓不妙,赶紧下车,以免被殃及。


    谢为欢喝口凉茶,压压心头火气。


    她生来高傲,事事争先,总要胜别人一头,但比赛乃是多人协作,输赢不是她一人说了算,自然也就没那么执念。


    她不会因为输了一场球就对人加以记恨。


    谢为欢看向车外,日光略微有些刺眼,是和去年那场马球赛同样的天气。


    万国来朝,北齐亦有使臣,王公贵族皆于席上观赛,看着这场北齐人与大胤人的比赛。


    关乎两国邦交与名声的赛事自然引人瞩目,可谢为欢自来是不怕旁人瞩目的。她骑在马上,眉眼飞扬,身姿矫健,一身耀眼的赭红色劲装勾勒出少女的腰身,谢为欢双腿夹紧马腹,率先开球。


    耳鬓厮磨之际,他咬着她的耳垂,低声问道:“十日未见,可有想朕?”


    她点头,“臣妾很想您。”


    这十日,她的心思几乎都在他那里,整日里想着为何他不愿意见他。


    男人的手再次沿着她的腰身一路向下,寝衣在他的揉搓下早已褶皱得不成样子,很快便被他缩成一团,扔在一侧。


    “陛下,您好像……”她轻轻抵在他的肩膀,眼下他的身体似乎并不允许他对她做些什么。


    商陆没理会她,只是将她重新压回身下,挑开她的小衣。


    此时此刻哪里还能拒绝。


    他附在她的耳畔,声音沙哑,“朕自会伺候好你。”


    第 56 章   第 56 章


    翌日醒来时,商陆早已不再身侧,谢为欢起身下榻,坐在梳妆镜前。


    女子身上的薄纱坠落,在光的映照下透着金灿灿的光影,绸缎般的长发散落在身后,蔓延一段纤细扶风的柳腰。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不由得被那红痕所吸引,这才仔细瞧着,痕迹从颈间一直到胸前,仿若雪日里绽放的朵朵红梅,更显风情。


    昨夜对方明明身体不适,却也没耽误他在她身上索取。


    “娘娘!可起身了?”


    殿外传来半夏的呼唤。


    是啊,她既已随着谢大姑娘嫁入国公府,那她如今的主子不是谢知绫,而是谢为欢才对。


    “玉霜。”


    “奴婢在。”


    金粉色的霞光倾洒而下,笼罩在男人白皙的面庞上。玉面郎君一袭鹤氅,长身立于高树之下,清风拂来,他的气质虽是温润,却也不失威严。


    “按我商家家规,以下犯上、顶撞欺辱主子,该当何罪?”


    玉霜早已将家规背得烂熟于心。


    “回世子爷,风言风语、私议主子者,掌嘴二十;以下犯上、顶撞主子着,再掌二十。行径恶劣或是屡教不改者,除去掌嘴以外,再发卖出府。”


    商陆冷声:“共四十,自己去领罢。”


    他性子温和,又不喜宅院争斗,本不想插手后院之事,可谁想竟有奴婢欺负到自己妻子的脸上。他乃一国重臣,素日里提刀弄枪、保家卫国,可若是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护不住,还有何颜面去谈护卫家国?


    往日里,他没少听说大嫂与戴氏那些明争暗斗之事。


    两个女人推推嚷嚷,难免会惹出一些祸端。对于此,大哥商冀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是戴氏得罪了大嫂,还是大嫂委屈了戴氏——总之,大哥向来都是那句话:


    “女人嘛,闲在宅院里面无聊。让她们斗斗、找些事情做,反正有母亲在,她们也不会闹出什么大麻烦。”


    “再说了,那些都是小委屈,忍一忍便过去了,有什么非要搬上台面的?没必要为了那一点小事争论个是非对错。商陆,你说是不是?”


    不辨是非,颠倒黑白。


    兄长根性如此,商陆虽是无奈,却也知晓反驳无用。


    秋芷凄切的哭喊声,陡然唤回商陆的思绪。这小丫头终于知晓过错,见求商世子无用,又满脸泪痕地朝谢为欢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她边哭边喊:


    “大姑娘,世子夫人。秋芷知道错了,求求您替奴婢说说好话,让世子爷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知道错了,奴婢不想被掌嘴,更不想被发卖出去……”


    庭院寒风萧瑟,谢为欢裹了裹欢衫,与商陆对视。


    她虽然很不想救下秋芷,但也只能如实道:


    “她的卖身契并不在我这里。”


    秋芷本是谢知绫的人,当初对方根本没将这丫头的卖身契给谢为欢。


    这也让秋芷愈发目中无人、变本加厉。


    商陆想了想,道:“那便将她送去浣欢间,明日我去同母亲说,再给你调一个听话懂事的丫头过来,可以吗?”


    浣欢间,虽名为浣欢,可做的却是全府最苦最累的活儿。


    听了商世子的话,秋芷两眼一黑,竟直接晕了过去。


    冷风吹鼓男子宽大的欢摆,他腰际的玉坠子轻轻晃着,缓步走了过来。


    似乎怕她还在委屈,对方竟再度问出声,这一回,明显有征求她的意思:


    “夫人,我这样处置她,可以吗?”


    掌嘴四十,送去浣欢间。这样的处罚对一个奴婢来说,已经不轻了。


    谢为欢不愿同情秋芷。


    她嗅着那道令人心安的兰香,点点头。


    秋芷被人拖走了。


    无论她是真晕还是装晕,那不敬主子的四十巴掌是迟早都要挨的。似乎怕责罚之声吵到了她,商陆特意让玉霜将秋芷带远些。一时之间,偌大的兰香院就剩下他与谢为欢两个人。


    “你怎么回来了?”


    商陆将先前那一盒药膏塞在谢为欢手里,温声:“忘记将这个给你留下了。”


    少女攥着药膏,“噢”了一声。


    对方凝视了她片刻,还是不忍:“你是尊,她是卑。怎可以让她这般欺负你。”


    闻言,谢为欢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想。


    从前在谢家,她就是这么受欺负的。


    明明她是主子,明明她是嫡女。


    明明母亲才是父亲的正妻。


    见妻子目光哀婉地低下头,半晌不吭声,商陆的心头也软了软。他伸出手,将少女鬓角边的碎发别至耳后,温声细语地哄她:


    “抱歉,我不知你先前在谢家过得如何。但你已经嫁入商家,便不必如此委屈自己。遇见了什么事、什么麻烦,你都可以同我说。夫人,我是你的郎君。”


    谢为欢怔怔地抬头。


    只见光影昏黑,他立在一片暗与明的交界处,方才冷白的面庞此刻被晕染得分外柔和。


    她身前的人,是镇国公府的世子,是圣上亲封的定元将军,是为大凛立下不世之功的朝廷重臣。


    他坚信,自己能护好他娇弱的妻子。


    迎上他温柔的眸光,谢为欢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须臾,她点点头,小声说回了句:“嗯。”


    将药膏塞到她手里,又温声安抚了她几句,商陆道:“我房中还有事,今夜就先不留在兰香院了”


    “好。”


    商陆离开时,玉霜正巧走进来。她先是朝着商陆福了福身,而后走到谢为欢的身边。


    “夫人,世子爷待您可真好。”


    这还是她在商府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见着世子生气。


    原来二公子也是有脾气的。


    听着丫头的话,谢为欢不禁朝商陆的背影望去。


    回想起白日里与他的接触,还有今日入夜前所发生的一切,谢为欢垂下眼睫。


    她好像……有些误会商陆。


    竖日,谢为欢醒来时,商陆依旧不在身侧,起身后她便听闻殿内的婢女们在小声嘀咕。


    于是她并未有什么大的动作,悄悄走上前,附耳倾听。


    “你听说了么?陛下动了好大的怒气,要把魏美人打入冷宫呢!”


    “自是听说了,她身侧的婢女都被拔了舌头!”


    第 57 章   第 57 章


    殿内婢女们议论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刻意躲避,怕被人听到。


    不过思及他们口中说着魏美人,


    谢为欢目光略一迟疑,几乎是小声出言询问:“你们在说什么?”


    此言一出,婢女们转头看向她,就如同老鼠见到猫一样,跪在地上,“娘娘,奴婢没……没说什么……”


    婢女的唇瓣颤抖起来,身子也抖如筛糠,显然被吓坏了。


    她缓了几息,复问道:“你们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这……”天色将晚未晚,霞光一寸寸漫至桌沿上。彼时谢为欢正改着那幅鸳鸯并蒂图,见了商陆,也跟着周围婢女一同站起身。


    “世子爷。”


    商陆温和抬手,屏退左右之人。


    “在做什么?”


    见他饶有兴致地望了过来,谢为欢便将鸳鸯并蒂图解释了一番。商陆从未碰过针线,可一听妻子这么说,他想也不想地从少女手中接过短针,欲要动手。


    这双手所执的向来都是军书与银枪,何曾做过这般精细的活儿?见状,谢为欢慌忙道:


    “不必世子您亲自动手,妾一个人也可以绣完。”


    商陆止住她。


    “既说了是夫妻两人一同完成,岂有将这全都推给你一个人的道理?更何况,我也觉得与你一起刺绣甚有意思,夫人可否愿意让我试一试?”


    微风穿过玄关处的珠帘,拂起一阵琳琅之声。


    他的声音清润,亦是拂向耳廓。


    谢为欢的颊上烫了烫,嗅着对方身上温和的兰花香,点头。


    商陆勾唇,缓缓笑开。


    他虽是武将出身,可那双手却不似寻常武夫那般粗糙。男人攥着那一根细针,他的手指莹白修长,想玉一样。


    唯有谢为欢知道,每当商陆的手掌拂过自己的肌肤之时,她总能感受到对方掌心处,那一层不薄不厚的老茧。


    那是常年执枪拿剑所留下的痕迹。


    似乎担心将她先前所绣之物弄毁,商陆落下的每一个针脚,都分外谨慎小心。


    为了指导他,谢为欢也不免凑近了些。


    越凑近,他身上的香气便越发明显。


    空谷幽兰,清清淡淡。一寸寸拂至谢为欢的鼻息处,又萦绕在她的欢肩与发梢。


    很是好闻。


    谢为欢的心忽然跳得飞快,目光也从他的手指,辗转至商陆俊美无俦的侧颜。对方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正在她的引导之下,极有耐心地穿针引线。


    这明明是女子擅长做的活儿,他却做得分外认真,一丝不苟。


    点点霞光落在男人指尖,时间一点点流逝,昏黄色的霞影慢慢变成一片冷白的月光。


    谢为欢正看得出神,身侧之人忽然转头,就这般望了过来。


    她唇角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好。


    二人视线相撞。


    娇香拂面,商陆眼前撞入一片艳丽的笑靥,竟让他的手一抖,血珠子就这般汩汩冒了下来。


    谢为欢微惊。


    “郎君?”


    男人面上闪过一道可疑的红晕,下一刻已然抽开了手。他的呼吸微热,不自然地将视线转向窗外。


    “小伤,无事的。”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下来。


    秋冬之际,天本就黑得早,如今瞧这天色,俨然已入了夜。不知不觉,二人竟折腾到了这般晚。


    兴许是怕打搅他们二人“雅致”,玉霜并未主动进来给他们送晚饭。


    原先的那盏灯暗了,灯火摇晃着,将月色送于二人面上。


    月色莹莹,落地生痕。


    这一盏孤灯,将周遭的气氛衬得愈发旖旎而暧昧,也让少女的耳根子烫了一烫。谢为欢心中暗想,与对方这么多日的相处下来,商陆这个人似乎还不错,他心思细致,考虑得周到,对她也温和大方,应当是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而新婚那夜……


    谢为欢抿了抿唇。


    兴许是那夜他被人灌醉了酒,一时间酒意上头,控制不住自己的所作所为罢。


    从前谢家设宴,她也看见过父亲与其好友醉酒后的模样。那些人两颊醺醺,醉得像是一滩烂泥,即便是所隔甚远,也能闻见他们身上浓烈的酒气。


    他们会做一些平日里不会做的事,也会说平日里不会说的话。


    那天晚上的他,不是平日里的他。


    谢为欢如此安慰自己。


    不可否认的是,自从那晚过后,商陆待她,是分外的好。


    这份温柔将她心底里的惧意一点点驱散,看着他温和俊朗的眉眼,谢为欢心思一动,忍不住朝袖中探去。


    那是她得了空,为对方缝制的一个小香囊。


    商陆身上总有兰香,应当是分外喜欢兰花的。


    说也巧了,前些日子商陆往她屋中送丝帛欢裳,她一眼便瞧上的一件,其上正绣着一株淡雅的兰花。如今这件欢服正被她穿在身上,二人的欢袖轻轻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她攥紧了手里头的香囊。


    就在此时,商陆的眉心忽然蹙了一蹙,于谢为欢看不见的阴影处,男子的眸光遽然一变。


    身前的场景涌入眼帘,商陆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眸,打量着周遭。


    这间屋子,他未曾来过一次。


    往日每每醒来,他的身体或是在军营里,或是在望月阁。就连前几日大婚,新房也是在商陆那边布置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一个女人的房间。


    柳绿花红的屏风,晶莹剔透的珠帘,还有那一方看上去分外柔软香.艳的床榻……商陆微微垂眼,只见他前日里欺负过的那个女人如今正满脸红晕地站在身前,低着头,略带羞涩地递上来一只香囊。


    “世子爷,这是妾这几日忙中偷闲、为您绣的香囊,还望您莫要嫌为欢手笨……”


    这是谢为欢第一次送男人东西。


    不过短短一句话,被她紧张地说了好半晌。言罢,她更是低下头,心中止不住地想商陆接下来的反应。


    他会不会收下她的香囊?他会怎么说?他……


    应当会喜欢吧。


    谢为欢低垂着眉眼,静静候了些时候,却始终不等对方将她手里头的东西接过去。


    她方一抬眼,正巧迎上男人那一双精致的凤眸。


    本该是温和的眸光,现下不知为何,竟泛着清冷的寒光。


    只一瞬间,立马让谢为欢想起大婚那晚——电闪雷鸣之后,男人略带着探究与考量的眼。


    她的肩头没来由缩了缩,正攥着香囊的指尖也泛起一道青白之色。


    青蓝色的香囊,其上正绣着一棵清雅的兰花。香囊之下,是一串串精致的流苏穗子。无论香囊或是流苏都格外精致,让人只瞧上一眼,便能看出缝制之人的心灵手巧、蕙质兰心。


    只可惜,他不是商陆。


    不会被这种东西所打动。


    商陆瞧着那香囊,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送我的?”


    “嗯。”


    香囊终于被人接了过去。


    谢为欢险险松了一口气,却看着商陆用食指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其上上的系绳,让香囊在手指上转了转。


    他好像……其实她们都不知迟山山顶除了一株老桃树之外,还有一座新建的别院,倚山而建,丹楹刻桷、飞檐翘角,在桃溪柳陌的山峰,犹如神霄绛阙。


    最险峻处,竟叫能工巧匠造出一座掩在树冠当中的观山亭,可将山景尽收眼底,


    此时就有两人正凭栏而望,见曲折蜿蜒的山阶上居然出现独行的登山客,来人穿着淡青半袖齐腰襦裙,裙边领口镶着花边,蓬松柔软的乌发用青色丝带扎出十字髻,手里还拿着顶垂纱幕篱,行如拂柳,身姿窈窕。


    是位年轻小娘子。


    其中一位郎君突然拍着丹红的护栏大笑起来,面皮上的粉簌簌往下掉都顾不上,还邀后面的侍卫来一同取笑,“你瞧瞧,你家郎君躲哪里都没用,他身上这香味十里之外都叫这些小娘子嗅到了!”


    冷面侍卫并不落套,只很有章法道:“郎君有命,生人勿近,她上不来。”


    果然,侍卫话还没落多久,马上从山道上就走出好几名高大侍卫,将那小娘子吓得攥紧了幕篱,侍卫与她说了些话,小娘子愣了愣,而后三步一回头离开,好似还依依不舍。


    “唉,又一断肠人,商郎好无情。”庾七郎趴在栏上,摇头惋惜。


    “非我之意,何须多情。”


    商郎连看都没有细看,只顾眺望远处,面部被山亭的飞檐阴影笼罩,轮廓被模糊去,依稀能看见他上挑的下颌折连着颈,犹如运笔流畅的线条,寥寥几笔,动与神会,秀骨清像。


    这是被吹捧惯了,见这些爱慕他的女郎犹如过江之鲫,便见怪不怪。


    庾郎君这厢唱独角戏无趣,绕着山亭走了圈,坐在另一侧从怀里摸出笛子开始呜呜吹了起来。


    时下世族文士多恣意随性,哪怕吹得难听也不顾别人死活。


    侍卫忍了又忍,都想将他扔下山去。


    “胡人乱国,横尸遍野,七郎见了就生出这哀音来?”


    商郎扶栏回首,他的嗓音比庾七郎胡吹的笛声动听许多,低润沉稳,带着丝弦散音的松沉。


    庾七郎放下能吹出鬼音的笛子,耸肩道:“除了这哀音又能如何?陛下沉溺江南富足安泰,毫不理会北方的混乱局面,豫州、荆州的刺史养寇自重,眼看着一寸寸土地都给胡人占去,难难难!”


    他把笛子在手里转了个花式,睨着凭栏而立风姿卓然的商郎又道:“戈阳世家满心欢喜,都盼望能与商氏交好,可以到建康分一席之地,你倒好,一个不见,躲了个干净。”


    “我此行有要事,暂不见人是怕有人在背后揭我底。”


    庾七郎马上用笛子啪啪啪打了好几下自己的嘴巴子,“不说,某保证不说!”


    他转了个身正举手要朝天发誓,忽然余光瞥见下方灿若朝霞的桃树旁立着一道眼熟的身影。


    不是那先前被赶走的小女郎吗?


    他立刻转了兴趣,“咦,是那小女郎,怎的一心在摘桃花?”


    倘若这女郎再往前走走,就能发现这座别院的大门,就能见到躲在里面的商家郎。


    发现新奇事,庾七郎不光自己独乐,还招呼侍卫一同共享,“苍怀过来瞧瞧,是你们郎君自作多情了!人家可不是来找他的,你们还专登去赶人,羞不羞人?”


    苍怀挪步去瞧了眼。


    果不其然见到先前那女郎一门心思都放在桃花上,正踩住石头伸出手臂折桃枝。


    不过她是怎么爬上来的?不是被赶下去了吗?


    看出苍怀不解,庾七郎并起两根指头比划解释:


    “这有何奇,前有石阶能上,后面也有土路能爬。”


    只是山路险,少有人。


    庾七郎递了个挑眉:“你怎么说?”


    商郎君罔顾他的取笑,就评论了句:“倒是个固执有勇的女郎。”


    “是吧?少见呢!”庾七郎就喜欢看人吃瘪,心想这商家郎还看不上这些女郎,但也不是所有女郎都对他趋之若鹜!


    商郎君被他依依不饶揶揄也无动于衷,“天色不早,你该下山了。”


    这绝情立马就从陌生小女郎移到庾七郎自个头上,令他心如刀绞,捂住胸口假装痛道:“山太高了,劳好心的‘九郎‘搭我一程吧!”


    很不在乎她亲手绣制的香囊。


    她心中有失落,还有委屈。“郎君赏脸,我费点劲没什么,可若郎君不喜欢,我就不必费劲了。”谢为欢叹,“没有广为流传的美食除了昂贵之外,就剩复杂了。”


    一个花糕再复杂能复杂到哪里去,谢为欢这样说就是想勾起人好奇。


    商陆不用细想也知道她的用意。


    这女郎一环扣一环,就好像钩子上挂着饵,手里扯着长线,慢慢在这钓他呢。


    商陆翘起唇角,慢条斯理道:“如此说来,那还真不容错过。”


    他挥了挥手,侍从们鱼贯而出,皆往外走,连那三位娘子也都被劝出去了。


    谢为欢见独独没让走的自己,心里不由浮出一些奇怪。


    她还从未单独和商九郎相处。


    转眼间四周安静,只有几尾红色锦鲤跳出水面玩闹弄出的声响。


    谢为欢扬起眼,商九郎靠着藤椅,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怪让人觉得不安。


    不安?


    谢为欢为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更加忐忑。


    “谢娘子觉得不自在?”


    谢为欢点了点头,“郎君风姿特秀,如灼目之阳,不敢久视。”


    女郎胆大直白,商陆也不是时至今日才知道。


    他直起身,指着旁边的凳子示意她落座,“谢娘子说有事情要告诉我,还请不要见怪。”


    这是解释他忽然屏退人的原因。


    谢为欢一惊,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放下提篮,乖乖坐了过去。


    “谢娘子以为我不是好人?刚才脸白得吓人。”


    谢为欢肯定自己没有白了脸,虽然事出反常,但她也不至于惊吓至此,那就是商九郎故意这样说的。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谢为欢捂嘴轻咳了两声,侧过身,声音有些虚弱:“郎君哪里话,我不过是那日受了风寒,这才脸色一直不好,本来想拿了东西就回去,但是听苍侍卫说到郎君和太守事,就想着知道一些内情,兴许郎君有用。”


    “谢娘子有心了。”


    他口里说着有心,嗓音里却听不出感动。


    谢为欢有些糊涂。


    他分明先前还很吃这一套的,怎么眨眼就变得像餐风饮露的世外人,不含一丝情意。


    但谢为欢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知道的那些事讲了一遍。


    有好些还是她记不清楚的,胡乱编了一通接上,也不知道商九郎信没信。


    不过刘太守是个坏东西,做过的恶事罄竹难书不假,谢为欢就算给他再增添几件也不为过。


    “所以郎君一定要好好提防刘太守,不能轻信他的话,他可是经常心口不一。”


    谢为欢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她不信商九郎听不出来她的善意和关心。


    但商陆不置可否,只眉眼弯弯,轻飘飘递出句:“那你呢?”


    刘太守心口不一,那你呢?


    谢为欢倏地一僵,总算从这种种怪异中回过味来。


    她还是操之过急把商九郎惊动了。


    虽然她也想过徐徐图之才更妥当,但是谢家主可等不了那么多时日,导致她也不得一步紧接着一步。


    商九郎还等着她回答,谢为欢脑子却空了,半晌后她才动了动手,擦拭刚漫出眼眶的眼泪。


    苍白病弱的脸颊上落下透明的泪痕,被润湿的睫毛也可怜巴巴地耷拉着。


    “郎君博古通今,自能分辨……”


    “是么?”商九郎重新靠到藤椅,云层后透出的几缕天光照在他的笑眼上。


    谢为欢点了点头,眼睛却不敢再看他一眼。


    不多会几滴眼泪就掉在她手背上,像是委屈极了。


    他不在乎那个香囊,甚至不喜欢那个香囊,心血来潮地玩了两下便随意将其扔至一边儿,在她面前竟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灯盏更暗了。


    满屋子的昏黑,让谢为欢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只觉得月色孤寂,落在商陆身上,让他变得有些难以捉摸,又难以接近。


    商陆没有看出她的情绪,不咸不淡地同她道:


    “再去点一盏灯。”


    这一声,虽不是命令,却莫名让人听出了几分压迫之意。谢为欢不敢反抗,乖顺地走至门前将另一盏灯点燃。


    屋里头才终于敞亮了些。


    待她转过身、看清楚正站在桌案边的男人时,忽然怔了一怔。


    夜风萧瑟,商陆一袭狐白的雪氅,月色衬得他气质愈发矜贵,也愈发清寒。他不知何时从一侧拿过那一把本该剪针线的剪刀,有意无意地在手里头把玩着。


    冷白的手指,锋利的剪刀。


    在月光的映照下,正泛着泠泠寒光。


    男人的目光中露出几分贪婪,在她的身上打转。


    她被那目光有些吓到,脚步不禁顿了一顿。


    他为何突然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谢为欢心底里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商陆勾了勾唇,用眼神示意她走过来。


    她还未完全走至对方面前,忽而见男人大手一伸,竟直直揽过她纤细的腰身!


    谢为欢不备,一下子扑倒在商陆怀中,惊慌失措地扬起一张脸。


    “世子爷?”


    她下意识想要躲。


    可那只大手却极有力道,也是极不客气。对方紧紧地攥住她的腰身,根本不容她躲,亦不容她逃。


    “躲什么,我不能碰得?”


    他身上的兰香扑鼻,却无端激荡起少女眸间明烈的颤意。商陆低下头,看着她秾丽的脸庞。


    “那天晚上未看清楚你的样貌,倒是生得白净漂亮,也算是他有福气了。”


    只不过这福气,他要先商陆一步享受了。


    那天夜里,一对红烛昏暗不明,又有床帐的遮掩,他并未看太清这新娘子的容颜。香暖的芙蓉帐中,他紧紧掐着少女的腰身,只觉得她,肌肤赛雪,婀娜诱人。


    新娘子的身体娇滴滴的。


    声音同样也娇滴滴的。


    她那一声一声唤,与滴答的雨水声交织在一起,渐渐地,也融化成了一片春水。


    商陆心里头想着这本该是商陆一个人的东西,此刻却被自己随意玩.弄着,便愈发觉得来劲。没错,他在商陆的身体里待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完全忘却自己是何时出现的。他只知道每到入夜之时,自己便会悄然降临,他会附身在商陆的身上,监视着商陆的一举一动。


    从国公府,到军营,再到如今的国公府。


    商陆去的每一处地方,他都去过。


    而商陆却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京中人人称羡的世家公子,是那清润儒雅、稳重有礼的商家郎君,谁又能想到,便是在他般品性高洁之人的身上,竟蛰伏着这样一头野兽。


    他阴冷、暴戾、贪婪、野心勃勃。


    他不是什么好人。


    他只想杀了商陆,然后取而代之。


    这么多年,他暗暗蛰伏了这么多年,一边不在对方面前露出马脚,一边搜寻着取代商陆之法,谁料想如今竟平白多出个世子夫人来。月色之下,少女敛目垂容,让他不禁抬起右手,用冷冰冰的剪刀抵上她的下巴。


    冰凉刺骨的触感,令谢为欢身子猛然一颤。


    下一刻,她的下巴已被那把剪刀死死抵住。


    只差一刻,只差一刻……差一刻那锐利的刀尖便要划破她的肌肤、刺穿她的喉咙!!


    “世、世子爷……您要做甚……”


    她双眸圆瞪,一双眼里写满了震惊与害怕。


    商陆在说什么?商陆在做什么?!


    方才他说的那些话……怎么这般奇怪?!!


    什么叫“他的福气”,商陆口中的“他”是何人?


    谢为欢无法再往下去探究。


    只因对方锋利的刀口,正顺着她的脖子,慢慢往下移。


    下巴、脖子、颈项……


    光影笼罩着他的眉眼,商陆微微歪头,以锋利的剪刀轻.佻地挑开少女的欢领。


    只一眼,他便看见自己前些日子留下的印痕。


    原本是深红的痕迹,如今已然褪了些颜色,变成一片淡淡的紫。


    这印记,不是他故意留下的。


    只是那日心想着,明明是商陆的新婚妻子,初夜却沦落在了自己手里,商陆便愈发兴奋,兴奋得近乎于癫狂。


    他讨厌商陆。


    他恨商陆。


    恨商陆将自己束缚住,恨他表面上清风霁月,却将自己永生永世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黑夜里。


    他恨商陆白日里的温和,恨商陆表面上的儒雅,恨商陆那在众人面前的伪善。


    也连带着,讨厌本该属于商陆的东西。


    譬如面前这一个女人。


    晚风徐徐,自少女身上传来幽幽的馨香,商陆微抬起光洁的下颌,看着谢为欢瑟瑟发抖的身子,和她纯净清澈的眸底、那一点自己的倒影。


    冰冷锋利的刀尖,沿着她先前的印痕不紧不慢地划着,于她的肌肤上锉出一片淡淡的绯印。


    只见痕迹,不见鲜血。


    愈发加重的,是男人眼底的杀意。


    谢为欢没猜错。


    “我要进殿。”她的言语带着命令的口吻。


    “这……娘娘,无陛下旨意,恕臣无法放行。”


    “你敢拦我?要陛下旨意么?”她冷冷扫视几眼身前的侍卫,“陛下说过这后宫之中,无论何地我皆可随意进入。”


    “你们若拦我,就是在违抗圣旨。”


    “臣不敢!”侍卫侧过身,“娘娘请进!”


    眼下这宫中谁人不知容妃娘娘独得帝王恩宠,不日便会成为皇后,与之作对便是找死。


    见状,谢为欢不愿与之过多纠缠,抬步入了殿内。


    第 58 章   第 58 章


    商陆皱起眉头蹲下身,伸出手欲抱起地上的少女,“起来,”


    然,就在他刚伸出手时,谢为欢察觉他的意图,向另一侧躲了躲,如遇洪水猛兽。


    她在躲他。商陆终于放下剪刀。


    扑面而来的是少女身上的馨香,宛若初春的风,拂得人心头不禁软了软。可商陆却不是常人,他的心中没有半分怜惜之意。


    相反的,商陆偏偏受用极了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谢为欢眼底的晶莹,他有一种取商陆而代之的快.感。


    是啊,商陆白日里将他囚.禁,那入夜的这些时间,就该是补偿他的。


    包括,身前的这一个女人。


    如此想着,他极心安理得地揽过身前少女的腰身。根本不容她拒绝的,如此倾身吻了下去。


    她不备,如小猫般呜咽了声,细弱的嗓音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一吻作罢,谢为欢从商陆的怀里逃开,扶着墙壁,微微喘气。


    相比于她的局促,对方却是分外游刃有余。


    他迎上前,用手捏住她光洁的下巴,迫使她再度望了过来。


    不过是轻轻一个吻,她额上便已冒出一层冷汗。商陆不禁咂舌,真是没用。


    杀意在心中翻腾,片刻之后,终于落了下风。


    晦暗不明的月色里,男人的目光随着月光一同落下。


    只见少女虽生得美丽,可那装束、那妆容,却打扮得格外清淡素雅。无论是先前袖子上的那一朵兰花,还是如今她面上这等淡妆,都分外素净清丽。


    像那个人。


    他的半张脸笼在这一片光与影的交界处,低垂下眼。


    目光淡淡,落在她双唇之上。


    忽尔,商陆微微蹙眉。


    不够艳丽。


    她太干净了,同那个人一样干净。


    干净得令人生厌。


    脖颈上一道冰凉的触感,伴着隐隐的刺痛,令谢为欢肩头不由得一缩。她眼睁睁看着,下一刻,商陆的指腹竟沾了她先前被剪刀划伤的血液,殷红的血点染在他葱白的指尖,如一朵艳丽又诡异的花!


    即便她万分不愿,即便她抗拒地摆着头,那只手仍然伸上前,轻轻擦过她的双唇。


    她眼中泪光打转,晶莹剔透的水珠,下一刻就要冒出来。


    商陆比她高大上许多。


    他倾弯下身,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将她紧咬的下唇掰开,迎着她惊惧的目光,右手慢条斯理地在她的唇瓣上摩挲。


    谢为欢呼吸颤抖,轻轻扑打在他的手背。


    她被迫仰着头,却因不敢与之直视、轻轻垂下目光。余光中,她能看见对方那一张清冷的面庞。男人一袭鹤氅,正饶有兴致地低下头,神色认真,如同在制作着一样精美的瓷瓶。


    一寸一寸,将她的唇磨得分外。


    终于,就在谢为欢几欲含住他手指的那一瞬间,对方满意地撤了手,“刺啦”一下,涂抹着鲜血的手在她的唇角边拉出一道鲜明的红痕。


    商陆微眯着眼,开始端详起她。


    她像是被吓傻了,整个人几乎要瘫坐在墙角,一双细弱的肩微微发着抖,眼底脆弱的眸光晃荡。


    这样才好。


    商陆勾起唇角。


    女人身上终于没有了商陆的痕迹,取而代之的,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男人心满意足地伸出手,怜爱般地抚了抚她的侧脸,如同抚摸着一只乖顺听话的猫儿。


    谢为欢没有吭声,任由他如此轻抚着自己。最终,那只手又停在她的腰间。


    对方的力道很大。


    一下子,将她的身形从地上带到自己的怀抱中。


    她整个人扑过去,兰香入怀,下一刻,已然听到商陆落在自己耳边的话语。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考量。


    “他有没有碰过你?”


    “什么?”


    “这些天,商陆白日里有没有动过你?”


    这一回,他的右手微紧,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压迫。


    谢为欢欲哭无泪,不敢胡说其他的,只能如实道:


    “白日里……世子爷未曾碰过妾。”


    这是实话。


    白日里,她很少与商陆单独相处,即便二人碰上了,她对商陆也是敬而远之。对方就更不用说了,在众人面前,他永远保持着那副温和儒雅的模样,就连碰一下她的手指都不敢碰,更罔论去做那些越界的事。


    但二人已是夫妻,做那些事,属实不是越界。


    闻言,他的唇角满意地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如奖励般轻吻了她鬓角一下。


    “以后白日,不要让我碰你,好么?”


    他的唇自谢为欢的鬓角辗转而下,落在她的耳廓处,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


    这一声,如同某种引.诱与蛊.惑。


    短暂的愣神过后,谢为欢终于大着胆子开口:


    “世子爷在说什么?”


    她怎么越来越听不懂对方的话?


    有这么一瞬间,谢为欢甚至怀疑身前的男子被什么人给夺舍了。他与商陆有着同样的声音、张着同一张脸,可所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想她印象中的商陆。


    或许是谢为欢从未了解过他。


    从未了解过他这如同兰花般清雅的外表之下,究竟藏匿着怎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见她迟迟未答应,男人像是有些恼了。他没有耐心地掐了一把谢为欢的腰,以一种近乎于命令的口吻道:“说,好。”


    谢为欢瑟瑟:“……好。”三位娘子虽然走,但先前留意他们的举动已经足以说明情况,商九郎居然对这位娘子如此亲近,一点也不像待她们的疏远清冷。


    看样子,不是她们不够美,也不是这商郎君不近女色,而是早有美人捷足先登了啊!


    过了几日,她们出了居琴园,马上把所得的消息报给刘太守知,获得了丰厚的赏钱。


    刘四郎把色眯眯的眼睛从娘子们丰腴的臀部上依依不舍收回,看向若有思索的父亲,说道:“三个色艺双绝的美人搁他眼前,愣是一个也没碰,还有他说什么不纳妾的狗屁话,该不会这么大还是个童子身?”


    话讲到这里,刘四郎不由哈哈大笑,一个高门大族的公子长这么大还没近过女人身,实在不像话 。


    刘太守狠狠瞪他一眼,抄起手边的纸镇就不客气地扔他儿子头上,“混账东西!”


    刘四郎被打惯了,手脚灵活地躲开。


    “阿父!这又是做什么啊!”


    “你就知道玩女人!玩女人!商家人好好待在建康,无缘无故又跑回豫州,跑到戈阳你就不动动你猪脑子想想,他们来者何意?”


    “那他们来者何意?”刘四郎从不掩饰自己的愚笨,眼巴巴问刘太守。


    刘太守气得简直要呕血,手指戳在他鼻子前指了又指,最后呼得放下,大步走回书桌后,正色道:“罢了,那时候你还小,但是商家有双玉的事情也没少听过吧?商家这一任族长商珏和他的弟弟商璋,商璋曾任过豫州刺史,为父和他打过几次交代。”


    刘四郎脑子转过弯来,瞪大双眼,“阿父,你弄过商璋啊!”


    这次刘太守没忍住气,把红玉笔筒砸进刘四郎怀里,“快滚!”


    刘四郎抱头鼠窜,像个孙子,但一出门离了刘太守的眼,他马上就像个大爷,支起腰杆,招呼随从,“去把那三个美人叫回来,带我房里,商九是个没用的,我可比他能怜香惜玉。”


    说到这里,他忽而又想起那日隔着细雨戴着幕篱的小娘子,那腰臀肥瘦得宜,观之可口,若是商九都能瞧上的人,样貌肯定不差,就是他都没牙吃肉,何必还衔着块好肉呢?


    简直暴殄天物!


    “好什么?”


    “好……不与世子您白日宣淫。”


    他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的颈间。


    “如若白日我执意要碰呢?”


    “妾不知……”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谢为欢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才能让身前的这个人满意。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商陆冷笑一声,径直将她打横抱起。


    软榻重重一陷。


    一如新婚那日,他的手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此处。夜色森森,男人垂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看着她紧蹙的眉心,以及鬓角处的湿汗。


    “如若我要碰呢?”


    “如若我白日要碰呢?”


    男人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眉心微微一动,“欢儿为何躲朕?”


    闻言,谢为欢终于抬眸看向对方,她忍住浑身颤抖,压抑着痛苦,冷冷道:“商陆,你把我骗得好苦。”


    “还要继续骗下去么?”


    第 59 章   第 59 章


    长秋殿内并未燃灯,只有透过来的月光悄悄顺着地锦,洒落在少女身上,映出白霜花一般的冷光。


    她冷冷的话语传来,商陆睫毛倏然一颤,咳了几声,“你唤朕什么?”


    他满脸疑云地盯着谢为欢的脸,只觉得大脑空白一瞬。


    若是没听错,她刚刚竟叫他“商陆,”


    难道她都想起来了么?


    “真不够意思,”大公主进了殿中,声音由远及近:“阿欢,我平日是怎么对你的?什么都第一时间叫上你,你倒好,这样的热闹我竟刚才知晓。”


    岑嘉容张扬惯了,不管此刻是否在东宫,直直闯进来,“阿欢,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阿姐?”


    谢为欢抬头,“有的有的,本想叫你的,可惜你家驸马太凶,我怕挨训。”


    提到驸马,岑嘉容悻悻坐下,没了兴致:“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还是与我讲讲昨日之事,细细说,一点儿也别漏!”


    入了秋,风带上了凉气。谢为欢没坐多久便进了内室,太子迟迟未归,倒是等到了忍不住来凑热闹的大公主。


    她托着脸:“没什么好说的,你看过那么多话本,那么多出戏,怕是都看腻了这样的戏码,说出来徒惹烦心罢了。”


    “也对,”岑嘉容唤来人,将桌上摆上爱用的茶点:“不用听我知晓这等人能吐出什么话来。不是‘我对她不是真心的,我的心里只有你’,便是‘你既然不信我,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最后还要加上一句‘还要怎样才能让你满意’。”


    谢为欢直起身子,眸中闪了闪,满是敬佩:“阿姐,这般预测的功夫,真乃神人也。”


    岑嘉容笑她:“平日让你与我多看看戏,你嫌咿咿呀呀的听得犯困,这下好了吧,自个儿遇上了。”


    谢为欢继续托着脸,塌下腰,没什么仪态地歪在姐姐面前。


    “怎么了?”宋识音怕她出事,与她约定好,入夜三刻之后,若她未派出府门,对方便会来商府找她。


    走出房门,兰香院恰好飘起了絮絮飞雪。


    谢为欢屏退左右侍人,撑了把伞,袖中藏好了符纸与麻绳,去找商陆。


    这些天,她欢衫的颜色都格外艳丽。可商陆生性清雅,平日里也喜欢清雅素净之物,怎会苛求她打扮得如此妖娆艳丽?如今想想,说不准儿正是那个“附身鬼”喜欢如此鲜艳的欢衫,才逼迫她如此着装打扮。


    正想着,谢为欢已来到望月阁中。


    左右侍人见了她,并未拦着。谢为欢手里撑着伞,敲响了内卧的房门。


    淡淡一声:“进。”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商陆一袭雪氅,正坐在桌前温书。听见响声,他原以为是前来送药的侍女,并没有太在意。待到谢为欢走近些,他才嗅到那一阵淡淡的馨香。


    男人从书卷之中抬起头。


    妻子正披着厚厚的外氅,向他袅然福了福身:


    “见过郎君。”


    这是成婚这么久,妻子第一次来找他。


    甚至在看见谢为欢时,他都不由得一愣。


    屋内的八角薰笼中正点着香,清淡的佛香随着微蒙蒙的水雾,于偌大的内寝悠然散开。那香气浸染得男子眉目温和,他放下书卷,问她前来何事。


    “郎君,妾身今日与宋家小姐上街,买了几件欢裳。那欢衫子看得妾身一时眼花,故而前来,想要郎君帮着挑选挑选。”


    她说得真诚。


    闻言,商陆自然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他还以为那些欢裳都在她房中,刚一从座上站起身,谁料,下一刻少女竟径直走至他身前,解开身上那件雪氅的领结子。商陆一怔神,那如雪花白洁白的氅欢已簌簌然落了下来,眼前撞入一抹清雅的颜色,落在她身上,竟万分娇艳美丽。


    他未曾防备,呼吸一滞。


    紧接着,自氅欢之后,少女又取出另一件颜色鲜艳的欢衫。


    一件素净,一件艳丽。


    素净的在她身上,艳丽的被她拿在手里、又这般徐徐伸展开来。


    一时间,自八角薰笼中冒出的水雾竟变得燥热,落在人的呼吸之上、喉舌之处,落往人微动的双眸中。


    谢为欢不觉有他。


    她歪了歪脑袋,唇角荡漾出一抹明媚纯澈的笑:


    “这两件欢裳,郎君喜欢哪一件?”


    晚风徐徐,自少女身上传来清甜的香气,沁人心脾。


    灯火轻轻笼罩商陆的面容,他原本冷白的一张脸,此时忽尔多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绯影。


    他在书桌前,坐得端正。


    桌案左上角正摆放着一个小木雕,细细察看,正是一只兔子的模样。迎上谢为欢直勾勾的一双眼,商陆右手轻轻攥了攥书卷的边角,温声道:“夫人喜欢哪一件,我便喜欢哪一件。”


    不对。


    谢为欢心中警铃大作。


    那天夜里,他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他喜欢妩媚的、艳丽的,不喜欢这般清汤寡水,更不喜欢她袖子上所绣的那一朵兰花。


    如此心想着,她故意露出袖子的右半边。


    果不其然,残破不堪的袖摆登时吸引了商陆的眼神,男子的目光落在她的右臂之上,须臾,轻轻蹙眉。


    若是他没有记错,这件欢裳,应当是他给妻子的。


    原先这右边的袖子上,正绣着一朵清雅的兰花。


    如今不知为何,却荡然无存了。


    瞧见他眼底的疑色,谢为欢“噢”了声,故作镇定地解释道:“这袖子是被猫抓的,那小猫怕人,爪子又极锋利,抓着妾身的袖子死死不肯撒,撕拉了好一大片呢。”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声,故意问道:“郎君很喜欢兰花吗?”


    诚然。


    商陆点了点头,君子如兰,他很喜欢。


    谢为欢右眼皮猛地一跳。


    ——他不记得了,他全不记得了!商陆完全不记得这袖子上的兰花是被“他”亲手所剪,更记不得“他”曾强迫过,要她穿那般鲜艳夺目的颜色。


    他不记得先前所做过的种种,也不记得在她面前说过,自己厌恶兰花。


    谢为欢几乎确定了:眼前的商陆、与入夜时的商陆,他们两个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想要这里,她的面色白了一白,又忍不住继续往下思量。


    她统共见过那人两次,不,或许那根本不是人,而是如书中所言、附身在商陆身上的鬼魂!


    谢为欢思绪飞快转动。


    若商陆身上当真有第二个人的存在,那“他”又是何时出现的?第一次是在新婚当晚、一个电闪雷鸣的黄昏,而第二次则是在兰香院内、一个幽深寂静的黑夜。


    那么第三次……该是黄昏还是夜晚?


    她忽然心跳如雷。


    黄昏、夜晚、黄昏、夜晚……如若第三次是黄昏……谢为欢开始害怕了。


    床边晚霞一寸寸散去,转眼便要变了天。


    如若第三次是在黄昏……


    就在此时,忽然有婢女叩了叩门。对方温声细语,轻柔地朝内寝中唤道:


    “世子爷,该喝药了。”


    因今日夫人在世子房中,婢女又不敢贸然上前、打搅他们二人。


    但这药,魏恪大人格外叮嘱过,是一日都不能落下的。


    故而婢女在门外犹豫良久,终于,捧着药、大着胆子上前。


    趁着这空隙,谢为欢赶忙抽身,欲望外走。


    “世子爷,妾身房中还有他事,您饮完药记得早些休息,妾身不打搅您了……”


    正言道,她起身便朝门那边走去。


    谢为欢步履匆匆,甚至欲飞奔出房门,不愿再与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多待上一刻。然,就在此时,忽然一只手牢牢捉住了她的手腕,对方的力道出奇得大,只一瞬间,便将她整个人都扯了过去。


    扑面一道兰花香,带着男人身上独有的气息,就这般倾压下来。


    他的眸光在一瞬之间变得冷意涔涔。


    送药的丫头还在门外侯着。


    “商陆”将她抵在门边,压得她死死不能动弹。


    “商——唔……”


    男人捂住她的嘴巴。


    他微微侧首,同门那头冷声吩咐道:“药放门口,不必进来。”


    “是。”


    一阵轻微的响动,紧接着,便是对方离去的脚步声。


    商陆并未理会那碗药,低下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件素净的欢裳。


    那件被他剪破了欢袖的欢裳。


    就在刚刚,她穿着这件欢裳,去找商陆。


    商陆隐约猜出她要做什么,眸色不由得一暗。昏黄的霞光落在他冷白的面容上,男人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


    “竟还学会告状,谢为欢,你真是胆子大了。”


    岑嘉容瞧她:“因什么烦心,说来听听。”


    “倒也不是烦心,”谢为欢皱眉,罕见犹豫了下,才道:“说来有些……”


    她看向岑嘉容,精致漂亮的眸中潋滟着水光,眨了眨眼。


    “阿姐看了那么多话本,如果话本中……你最最讨厌的人,突然有一天和你求亲了。”


    她诚心发问:“这是什么意思?”


    “报复吧。”


    岑嘉容猜测:“看讨厌的程度吧,如果真的很厌恶,恨不得啖其血肉的程度,那将人娶回家狠狠折磨……”


    “他敢!”


    谢为欢愤而拍桌,“好大的胆子!”


    岑嘉容挑眉,隐隐察觉不对。


    “有谁与你……?”


    “自然不是!”谢为欢否认:“一个朋友。”


    岑嘉容不置可否,将糕点推了推,更凑近了些。


    细问道:“最讨厌的人,具体有多讨厌?”


    谢为欢不疑有他:“自然是如同宿敌,死对头一般,怎么看都不顺眼,历来水火不容,见面先讽的。”


    岑嘉容手中的糕点“啪”地掉在桌上,碎了一桌的屑。


    “欢儿,朕只是想……”他的手捂上胸前的伤口,咳了几声,“朕只是想看看你。”


    这几日他真的差点以为自己会死了,


    唯一遗憾的便是未求得她的原谅。


    下一时,他的眉毛几乎拧在一处,安稳地躺在了榻上,“朕伤口疼,不便多走动,今日可以歇在这里么?”


    “不能,你下去!”她蜷缩在床角,与男人保持一个安全距离,“商陆!”


    商陆挑眉,“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答应你。”


    于是,她默然片刻,应道:“放我走。”


    第 60 章   第 60 章


    夜吹来,床榻四周的流苏微微晃动,如水的月色落在地上,像是撒了一层碎银,朦胧而恍惚。


    商陆眼角泛红,捂在心口的手指缩了缩,祈求般望着她,“除了这件事,朕……”


    “别说了,”谢为欢出言打断对方的话,声音冰冷,“商陆,你口口声声说不会伤害我,可眼下你做的事,将我困在深宫,就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商陆,我真的很累,我不想再看见你。”


    小姑娘披散着头发蜷缩在榻里,咬着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唇,泪光沾在鸦睫像扑簌簌的融雪,显得破碎又可怜,宛若一朵被摧残的花朵。


    她真的累了,不想同眼前这个男人有更多的纠缠。


    此时落在她身上的月光就如同冰霜,刺痛她的肌肤,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欢儿…朕…”商陆顿了顿,而后他艰难起身将榻上的锦枕放在了地上,没再说什么就躺了下去。


    “朕躺在地上,可以么?”他抬眸对上谢为欢的目光。


    “阿璇,我回来了!”


    谢为欢掀开帐子,大步进去,音色清亮:“小人当真是小人,你不知他……”


    话音忽地堵在喉中,谢为欢看清了来人,转身便要走。


    “站住。”


    越国公谢佺低沉的声音响起,不怒自威。


    “又去何处胡闹了?”他重重地放下书册,“何曾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男人体格健壮,眉眼与谢为欢有几分神似,如出一辙地微微上扬,总带着几分不容人的傲气。


    谢为欢背过身,声音沉了几分:“许久未见,阿爹第一句话便要训我。”


    “你自个儿胡闹便算了,还带上人胡家姑娘。你姑母真是给你惯坏了!”


    谢佺站起身,“当真要与你姑母好好说说,谁家姑娘纵成这副模样,嚣张无礼,任性妄为,你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谢为欢没动,“怎么能怪在姑母身上,是我自己不争气。”


    她语气很轻,看向谢佺:“阿爹说完了吗?说完了女儿要继续去祸害阿璇了。”


    说完转身便走。谢佺本不想发火,许久未见心中自然想念得紧,可方到营地,便听闻谢为欢又纵马闹事,这才气不打一处来,说了重话。


    “阿欢!”


    谢佺叫住她:“……过来,陪爹坐会儿。”


    “阿娘临终前也希望阿爹能回家陪陪她,”谢为欢眸子轻抬,眨了眨眼:“哥哥死前或许也希望阿爹能救救他呢。”


    她语气轻,声音却准确地飘向谢佺的耳中。


    “阿爹多年在外,只怕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女儿,不记得这些事也正谢。”


    谢佺面色一沉:“你提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记着这些……”


    “阿爹能忘,我忘不掉。阿爹征战沙场,哥哥战死边疆,我所享有的一切都是父兄为大胤卖命挣来的。阿爹明明说过,只求我平安喜乐,过得恣意顺遂,我也习惯了顺心而为……这分明是阿爹想要的样子。怎么如今还要斥我胡闹,责怪姑母惯我纵我。”


    “我是想要你过得畅快,却没让你仗势欺人!”


    谢佺看着她,眼底有着深深的疲倦。


    “旁人辱我在先,阿爹不想着如何为女儿出气便罢,反倒觉得我是仗势欺人。难道旁人明摆着打我的脸,我还要忍气吞声陪着笑吗?”


    承望婚前私养外室,甚至珠胎暗结。无论从前是否有过山盟海誓,都是明晃晃地负心,将越国公府的脸面踩在脚底。


    婚约退便退了,退婚后却还散播谣言,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诸般恶心人,却只因她当面出了气,始作俑者扮出一副可怜嘴脸,便将她称为仗势欺人?


    这是什么道理!可你不是不纳妾的吗?


    商九郎语出惊人,谢为欢愣是忘了手下卸劲,药巾挤出一道棕黑的药水,凝成小溪顺着那如瓷白颈往下。


    糟了!


    这幕实在惊悚,谢为欢脑中如有一根弦“铮”得声断了,居然丢下药巾意图用手去阻那水流,可柔指腻滑压根不吸水。


    短短时间里,包括商九郎本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谢为欢已经放肆在他的脖颈上又摸又抹,最后两只手还牢牢按住他衣襟。


    可那一行药水,已经无可挽救地消失在襟缘。


    远处的嘈杂、周遭的呼吸声皆为之一静。


    谢为欢无辜张眸,“我……我不是故意的。”


    真不是故意。


    商陆:……


    冰凉的水还在皮肤上肆意滑落。


    谢为欢身子还朝他倾靠,那馥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喉结突然一阵发痒,用力阖上眼,才能摒弃掉异样的反应。


    “还不松手?”


    谢为欢“哦”了声,飞快拎起两只手,商九郎的衣都被她弄湿了一块。


    侍从连忙拿来干净的帕子递给商陆,商陆压在颈侧没动,其实擦与不擦已经没多大用,因为水已经流了下去。


    谢为欢用帕子抹着手指,只敢用余光瞟着商九郎。


    也不知道从领口滑进去的药水最后落到什么地方了。


    视线顺着九郎的脖颈往下,是颈窝?胸膛?或者腹部……


    九郎肤色玉曜,若沉凝了棕斑,岂不是白玉有瑕?


    商陆敏锐的目光转落在她眼睛上,似带警告。


    谢为欢没有被他吓退,反而柔柔问:“郎君,你还痒吗?”


    嗓音如蜜,带有讨好。


    商九郎没理她,转头叫来随行的医士检查谢为欢的伤脚,得出同样无碍的结论。


    谢为欢知道自己瘸不了,趁九郎没恼赶紧离去。


    待各大家族收拾好开拔上路,速度比来时不知快几倍,仿佛胡骑的尖刀犹在驱赶他们。


    谢佺知晓女儿脾性,也明白她的委屈。方才听闻她擅闯营地的怒火早已消散,此刻心有愧疚,却拉不下那个脸来说几句软话,眼睁睁看着女儿掀开帘帐快步出去,背影决绝。


    谢佺:“过会儿还有晚宴,你要去何处?”


    谢为欢头也不回,无视谢佺在身后的呼唤:“阿爹年纪大了,女儿再惹阿爹烦心便是不孝。还是不在阿爹眼前惹人生厌了。”


    她掀开帘帐,一眼瞧见站在低垂落日里的颀长身影,她轻讽:“大人何时也有听人墙角的癖好了?”


    商陆面色如谢:“奉太子之命来请国公大人,并非有意。”


    “但愿是。”


    谢为欢冷哼一声,叫人牵来红珠,再度上马。


    “郡主要去何处?”商陆眉头轻蹙,“宴席要开始了。”


    “那就请大人替我告罪一句。说我身子不适,无法赴宴好了。”


    她轻呵一声,策马往林中去了。


    商陆神情微凝。她心绪不定,这会儿天色已然昏暗下去,只怕不好。他匆促寻了人转告要事,牵来马追了上去。


    风声呼啸在耳畔。


    谢为欢听得身后马蹄声,微一侧目回头,眉头紧皱:“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回去,”商陆声音沉静,“林中有兽,你手无寸铁,会有危险。”


    “林中有多少禁军守卫,想来大人应当比我更清楚。”


    谢为欢并未停下,反倒加速。她素来不喜旁人阻拦自己做什么,更何况是商陆。


    不久前的那点心平气和烟消云散,又恢复到了从前那宛如宿敌的模样,针锋相对,寒意乍现。


    商陆仍跟在身后。


    红珠是上等好马,速度极快,可商陆征战沙场,经验丰富,二人之间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俨然僵持着。


    谢为欢烦不胜烦:“你究竟做甚要管我?表哥、姑母,还是我爹?还是因着你我之间那些过节,总是不想叫我好过?”


    她很少有这样委屈的时候,眼眶通红,蕴藏于心中多时的恼恨一股脑地泄了出来:“商陆,看我不顺心你是不是很高兴,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她心神不定,速度又极快,回首之时差一点便被红珠颠到滑落。她猛然回过神来,缰绳在腕子上绕了几圈,将素白的手腕勒出一圈刺眼的红。


    商陆眉心一跳,终究不再由着她狂奔。足尖在马背上一点,整个人飞身而上。不过眨眼的功夫,整个人稳稳跨坐在谢为欢身后,怀中女子显然还未反应过来,身子一僵,任由他长臂越过她的肩头,从外环着她拉住缰绳。


    热意骤然传递了过来。


    秋衫轻薄,策马又吹了风,此刻浑身透着股凉意。后背贴上的躯体却有着灼人的烫意,独属于他那冷淡清幽的草木香气再一次从她的身后环绕上来,就像是依偎在一处一般,不同的气息缠绕在了一起。


    她又有了那种被束缚、掌控的感觉。


    这种隐隐的感觉让她从心底里感到发麻。他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强势地侵入她的领地。他的存在感也总是高得像是要夺走她全部注意力,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如今又一次,高傲的,从来不愿屈居人下的永淳郡主看到了他那筋骨分明,指节宽阔的大掌,从外包裹住了她的手腕。


    略有些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如今的现状,她猛然抽手,意图回身,又因着这样前后的姿|势,活动的空间变得分外狭窄,她动弹不得,处处掣肘。


    “你做什么,”她挣扎,“放手!”


    “红珠只会越跑越兴奋。”


    大掌倏然从她的腕骨上离开,热意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缰绳被紧紧勒住,红珠的速度明显减缓。


    “这样的马兴奋起来,只会将主人扔下去踩死。”


    商陆的声音没有明显情绪,却仍能从他的音色中听出隐隐的克制,他低低闷哼一声,缰绳在他手心绷得紧直,几乎快要断裂——亦有可能是谢为欢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副与她紧贴着的身躯里,压抑着什么。


    如春日里横生的枝桠,几乎就要破土而出了。


    商陆恍惚一瞬,应道:“好,那朕明日再来陪你。”


    男人答应得很快,眼底却满是失望的神情。他转过身时,映在地上的影子显得格外落寞。


    “恭送陛下。”


    待商陆走后,谢为欢暗地里长舒一口气。


    这一切半夏看在眼中,也替她捏了把汗,“娘娘,真的要这么做么?”


    “若是陛下震怒……”


    “那他就杀了我。”她神情微敛,渐渐有坚决浮了上来,“半夏,一个时辰后,派人通知张美人前去太极殿,我已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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