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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第 41 章


    两日后,中秋佳节。


    商陆要带她出宫的消息传来时,她并未有多欢喜,出宫是好事,只是她不希望商陆陪在身侧。


    少顷,重楼来到永宁殿引她出宫。


    她只简单收拾了一番,便迈出了殿,因被囚在殿中多日,出殿后,强烈的阳光照在脸上,她眉头紧紧皱起,恍惚了一瞬,只好抬手遮了遮,才勉强睁开眼。


    她深深吸了口气,缓了呼吸,才迈开步子向前行去。


    重楼得了商陆的命令一直伴在她身旁。


    微不可察地一颤,明明喝过了茶水,却还是觉得喉头微干,好像他的触碰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让她满身不自在。


    “头发,”商陆倒是如同没看见她的神情似的,宽声解释:“缠到发簪上了。”院墙一隔,一行人刚走过。


    “好个宁作我,不知是谁家的小女郎,还有这般睥睨天地的傲气。”


    谢常青冷汗直流。


    心里暗暗把谢为欢骂了好几遍。


    父亲要他过来打声招呼,他说破嘴皮才请动庾七郎帮忙,把商家郎领到这里,正要叫谢为欢出来,偏偏撞见她人前大放厥词。


    这会再让她露面,岂不是让人马上听出是她来。


    他只能违心道:“刚有风声,听不真切。”


    庾七郎摇着扇子,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商陆和谢常青。


    这两个人打什么哑谜呢?


    连他都听出说话的小娘子是谢九娘。“……那郎君喜欢这份礼吗?”


    女郎水眸盈盈,殷殷期盼。


    连唇瓣无知无察地微撅,唇珠红艳,就像是成熟的红果,鲜亮而饱满。


    不喜欢就不能收了?


    商陆温声:“既是谢娘子好意,我却之不恭。”


    谢为欢也懂得这是礼貌的说辞,倘若再细问下去就不礼貌了。


    送礼并不是她的目的,就是再寻一件也未必能真得他欢喜。


    谢为欢乖乖将砚台捧起,商九郎身后自有人上前替他接过礼物。


    很快那名叫苍怀的侍卫带回来一件新罩衫。


    衣为苍青色,像是初朦的天空,宽袖直垂,穿在身上足以遮掩湿裙,不过也因为太长的缘故,谢为欢连手都伸不出来,颇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商陆打量她。


    这女郎身形匀称,不显个矮,可当他的衣罩下去,竟衬得她分外娇小。


    谢为欢卷好过长的宽袖,正要开口。


    商陆已经不慌不忙收回视线,温和提醒她道:“宴会已开,谢娘子也该回去了。”


    谢为欢本还想借机再与他说几句话,但商九郎话不错,她的确离开太久,容易惹人闲话。


    苍怀目送谢为欢走得没影,才不解开口问:“郎君不是不喜欢这女郎,又送新衣,岂不是给她理由再来纠缠?”


    商陆若无其事:“她若来,你们拦着就是。”


    “哪有你这般不声不响直接动手的。”谢为欢睇他一眼,抬手摸着头上的簪子,她喜爱一些亮闪闪的东西,发簪自也款式丰富,方才马车颠簸,晃动中有几根发丝缠了上去。


    她没摸到,反倒将乌发越摸越乱,她侧过头略微歪首试探着地方,几乎能从余光中看清男人的神情,以此来判断自己的位置是否正确。


    她看见那眉头又蹙紧了几分,胳膊微酸,破罐子破摔地放下手来,“……在哪里你也不告诉我。”


    谢为欢将黑锅一通乱甩,最终把责任推了回去。


    “我来吧。”商陆看着她的动作,眼底柔和几分,唇畔不知何时带上了些弧度,如冰封的湖面终于挺过严冬,在春日暖阳下融化了表层冰霜。


    他这副模样极勾人,这个念头忽然在谢为欢脑海中跳出来。她扫他一眼,不大自然地收回视线,半是唾弃地责怪自己,怎么能被这样的人迷惑。


    可他当真有一副极好的皮囊,若不是那身装束,冷白的皮肤全然瞧不出是在边疆征战多年的,像是金尊玉贵的读书人。那一身文气被风沙打磨得冷硬,以至总觉得他读的不像君子书,倒像是些罔顾生死,杀人见血的邪书。


    他靠近几分,谢为欢半倚在车壁上,再没有后退的余地。商陆眸光专注,抬手将发丝从累丝金簪上摘下,有几根缠得紧,他细致又缓慢地将发丝与金簪挑开,随着动作,不同于周身气质格外清冽的香气一寸寸蔓延,最终完全地包裹。


    谢为欢几乎屏息。


    她慢吞吞地掀开眼睫,男人优越的下颌几乎近在眼前,头顶感受不到一丝痛意,预想中可能会拔掉的几根长发也仍旧顽强地生长在她的头皮上。


    还挺耐心的,谢为欢想。


    她的发又密又厚,玉澜玉漱为她梳了这么多年的头都偶有将她扯痛的时候。


    谢为欢有些热,分明已是秋日了,却觉得有些闷热。商陆整理好,退回了最开始的位置,距离移开几分,那如同密密麻麻编织成网的气息骤然疏远,倒还有几分不适应。


    她看着商陆,商陆亦回望她,二人视线交错,目光落在彼此面颊,无形的目光似缱绻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送来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静了几个瞬息,谢为欢回过神来,马车仍旧行驶在官道上,车中小案上的茶水咕噜噜发出声响,一切分明都和之前一样,却又有什么极细微的不同。


    谢为欢埋首从桌上抽来本书,没仔细看是什么就翻开,随便扫了几行文字,顾左右而言他:“你方才忙什么去了,这么久才过来,叫我好等。”


    商陆话少,却向来有问必答,少有不言的时候,谢为欢随意翻了会儿,仍旧没听到回应,抬眼了然。


    “懂了,不方便说。”


    她捻着纸面:“算了,我也不想听,不想说就算了。”


    “不是不想说,”商陆这才开口:“只是不想欺瞒你。”


    宁可不答,也不愿作假。是好是坏谢为欢不知,反正是公务,她也不大感兴趣。


    随口道:“表哥又叫你做什么?……哦,不方便说,好吧。那……那日那个,熊。”


    她想了想,“那事查清了吗,听闻押送饿熊的人早被抓走,审出什么了?”


    “与国公府无关。”


    商陆淡声道:“只是穿着国公府的服饰,意欲嫁祸。”


    谢为欢自然知道是嫁祸,“谁这么大的胆子。”


    她皱眉,捏着书角的指尖用力几分,书页因她的动作显出几分褶皱来。


    “三皇子、六皇子,还是谁?”她将人一一排除:“有谁这么恨我们谢家。”


    商陆看她一眼,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公事公办的语气:“那两人行事有军|方作风。”


    谢为欢怔愣一瞬,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商陆出言道:“放心。”


    “这该如何放心!”


    他言简意赅:“太子殿下在,不会有问题。”


    谢为欢忽地明白了什么,脑海里闪过某些片段,压了压声音:“……表哥一早就知道此事,对不对?”


    谢为欢微微后仰,语气忽变:“所以你们早就知道围场会生变,甚至说从最开始,表哥不亲自督管围场之事而是让我来,就是给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她看着商陆的神色,一切猜想几乎都得到了肯定,语气轻了几分。


    “也就是说,那日你早便知道林中有熊,那你我……”


    她林中策马失了方向,商陆却知晓出口在何处。她看见熊,是否又是他特意指引……为什么,为了让她认清现状,答应和他成亲?


    一身寒毛竖立,只听商陆道:“再料事如神者也无法对旁人的加害了如指掌,我非神人,如何知晓林中会有什么。”


    谢为欢却有些听不进去,她算不得很聪慧的人,做不到他们那般看得长远,她只看得到眼前。


    眼前人是如她表哥一般瞧不出什么,内里却铁血手腕之人,且不知在她不经意的时候又会谋划些什么,她又会无知无觉地做谁的棋子?


    哪怕暂时,他们的矛头不会对准她。


    谢为欢背后发寒,声音沉了几分:“你先出去。”


    她重复:“出去!”


    商陆知晓她想到了什么,眸光垂落几分。


    “好。”


    他转身下车,车帘掀开的瞬间,秋日凉风又涌了进来。他顿了顿,掩住车帘,回首道:“我有一亲信,让他随侍你身边,不要赶走他。”


    “监视我?”谢为欢声音轻讽:“不至于吧大人,我表哥都没这么对我。”


    商陆沉默一瞬,“只是保护。”


    “不需要,”她答得很快:“我谢家不缺护卫,把你的人都带走。”


    她亲眼看着人下车,又掀开车帘确认商陆的人都离开了,玉澜玉漱上来,瞧见她并不太好的神色,不知又发生了什么。


    谢为欢本想好好奴役他,此刻却有些疲乏,“还要走多久?”


    “再行一会儿,前方已在准备了。”


    她颔首闭目,脑中始终盘旋着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那些看似不经意,却好像又牵扯在一起的事。


    她知晓谢家是表哥手中的一把刀,如同商陆也不过是一把好用的刀,但以往这些事离她很远,她可以自愿为他们做些什么,却不想被暗中谋划,不想要一只看不见的手从背后一步步推动她做出自己并不愿做的选择。


    只是有些不寒而栗。


    谢为欢听着玉澜低声对玉漱道:“给姑娘盖上吧……姑娘的马鞭呢?”


    “在我这儿,”玉漱轻声道:“姑娘这会儿又用不着,我收着呢。”


    玉澜放了心,二人压低了声音说些什么,谢为欢却忽然睁开双眼。


    她敲了敲车壁,车夫当即停下马车,玉澜见她神色知晓不对,问道:“怎么了?”


    谢为欢仍记得那日马鞭紧握在掌心时冷硬的触感。


    同一辆马车,同样的人,甚至放着茶点的案几都是同一个。她的后腰抵在案上,裙摆遮盖住了绣着精致花纹的鞋面。


    晦暗不明的视线里,男人剥夺了她全部的目光。


    谢为欢忽地有些喘不上气。


    “去查,”她声音透着几分寒意:“承望私养外室的事,究竟是谁发现的。”


    谢为欢不属于商陆。


    她也不会永生永世同商陆在一起。


    在月光的映照下,那同心锁泛着清冷的光辉,就如同牢笼,锁住了她的永生永世。


    正这时,半空中忽地炸开了烟花,似万千花树,周围的百姓见状皆争相上桥观赏烟花。


    人群一下子涌动起来,谢为欢同商陆很快便被人流冲散,她四处张望着重楼和商陆的身影。


    这时,她刚转过身,就出现一个人撞入她的怀中。


    第 42 章   第 42 章


    身前的人突然撞入她的怀中,还不等她有任何反应,便塞进她手中一个莲花式的灯笼。


    谢为欢神情滞了一瞬,灯笼几乎是强行塞入手中,街道上人头攒动,根本没有看清那人是谁,耳畔只有喧嚣声此起彼伏。


    少顷,烟花结束,人流逐渐消散。


    她微微撩起眼皮,攥着手中的灯笼,向四周张望,却不见什么特别的人。


    低头瞧向手中的灯笼小巧精致,看得出来是按照她喜好买的。


    谢为欢站在原地打量着灯笼,忽而脑中闪出一个念头,此时她同商陆走散了,若是就此逃离,她会不会自由了?


    思此,她垂下眼睫,嘴角溢出一丝苦笑,若是逃了,男人怕是会动用整个御林军,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最后捉住她,关进小黑屋。


    日日折磨,夜夜折磨。


    无穷无尽。


    “哗啦——”


    水声轻响。郎君,可否。


    好平淡无情的四个字,配不上她那双潋滟多情的眸子。


    商陆微扬起眉。


    仿若只是因为庾七郎一句话,这小女郎才顺道问上一问,甚至也不抱有会被答允的希望。


    庾七郎骨碌碌转眼睛,留意商陆的反应。


    很想见他露出难过的样子,那一定相当有趣。


    商陆放下书,随手将就要滑落的竹帘重新挂稳,他袖缘上一圈辨绣联珠新月纹,皎皎泛银光,与腕上肌肤交辉相应。


    如他们这样的门阀公子,着华服,饮琼汁,秀骨清像,一举一动都透露着矜贵与优雅。


    谢为欢都不敢久视,因对方像是能灼烧人眼烈日,只可远观不可近赏。


    此郎君必是商氏中人了!


    都说商家三郎容貌最盛,盖过族中兄弟,若这位商九郎竟已是这样的风华,商三郎该是什么样的神仙?


    不过话又说回来,脾性温和的商九郎都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那冷酷的商三郎只怕更加难以亲近。


    谢为欢想起见过无数遍父亲冷淡的背影。


    她不想为妾,更不想做高门妾,毫无尊严地寄生在主母与郎主施舍之下。


    既已经做好打算,谢为欢不会临阵退缩,她将垂下的眸子又重新扬了起来,直视商九郎,唇瓣略翘,露出个羞涩却期待的浅笑。


    商陆阅人无数,谢为欢年纪尚小,再聪明伶俐也缺少一些阅历和经验,这一垂眼一微笑的举止使得她的心思对商陆而言,已经呼之欲出。


    庾七郎大错特错。


    此女折花而来,志在取他。


    ……也不算是他,而是那个温善可亲的商九郎。


    谢为欢收回鱼竿,随手将其往身边一放,语气沉沉:“这河里根本就没有鱼吧。”


    玉漱帮她在鱼钩上再挂上鱼饵,劝道:“河里定然是有的,姑娘只耐心些,沉住气,下一竿便能钓上来了。”


    她幼年生在水边,熟知水性,下河捞鱼捉螃蟹都不在话下,自然瞧得出河中是否有鱼。只是姑娘这会儿不知怎的,没了平日赏花焚香时的静心,迟迟钓不上来。


    谢为欢看她熟练抛竿,懒洋洋朝后一躺,仰天长吁:“当真非我所能为。”


    她阖上双眼。今日天气不错,暖黄的日光洒落在身,树荫遮挡在脸颊,惬意安然。此处僻静,只有潺潺溪流声与风过林声,安逸得让人几乎想不起世事纷扰。


    谢为欢知晓商陆昨夜为何会再度提及婚事。


    此前意气扬扬不曾细想,可经历昨夜一事,往事忽而历历在目,好似有什么在脑中闪过,分明了许多。


    玉漱还未说什么,玉澜已然从围场处过了来,于她身后道:“姑娘,有消息了。”


    谢为欢眼也不抬,懒散“嗯”了一声,示意她开口。


    “二公子昨日出了丑,今日倒还安分,随着荣安侯世子一道入林,不曾发现有何异谢……就是比以往沉默了许多。”


    话是这么说,但谢为欢知晓承望的境地。以往因着她,莫说荣安侯世子,便是什么国公亲王家的儿郎都有来与他结交的。如今没了她,承望也算是感受到了什么叫今非昔比,什么叫世态炎凉,腆着脸跟在人身后,且不知人背后如何议论他呢。


    她若是承望,都羞得出门了。


    “还有吗?”


    玉澜接着道:“林中有人受伤。”


    谢为欢睁眼起身:“谁受伤了,在哪?”


    “宋家姑娘崴了脚,已然让人送回来了,在帐中歇着,姑娘可要去看看?”


    听闻只是崴了脚,谢为欢略松口气:“不了,着人送些东西去。还有旁的事么?”


    玉澜如实道:“齐二姑娘和叶三姑娘争一只兔子,起了矛盾……”


    “就这些?”


    谢为欢坐了回去,语气凉凉:“那有些人不得失望了。”


    秋狝之事交给她和七公主,然而岑嘉年称病几日,所有的事都是她和商陆一手策划。她是太子表妹,商陆是太子门下,幕后之人究竟针对的是谁昭然若揭。


    玉澜玉漱没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笑着:“姑娘此次事情办得好,国公看在眼里,心里定然满意得不得了呢。”


    谢为欢不说话了,她闭上眼,抗拒之意俨然。


    就这么静静地靠在摇椅上,有些疲乏的神思渐渐平和下来,不知睡了多久,才听到玉澜轻唤她:“姑娘,醒醒。”


    “大人来了。”


    谢为欢拍了拍睡得有些发红的脸颊,“让他过来。”


    玉澜为她净面,将有些散乱的发丝理顺,才迟疑道:“姑娘先前不是……”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但彼此都知晓是什么意思。谢为欢对商陆的厌恶之意她们都看在眼里,怎么近来总觉得……关系好像近了几分,不似从前那般了。


    谢为欢拉着玉澜的手,还有些睡眼朦胧:“放心,他动不了我。”


    玉澜哽了哽。


    她哪里是怕自家郡主吃亏,应该担心的分明是人家大人。


    想说的话在看见来人时被迫咽了下去,大人已经来了,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将一应茶点摆放整齐便带着玉漱自觉退下,不知二人说些什么。


    谢为欢头也不抬,感觉到身边人影靠近,随口道:“坐。”


    商陆并未拘礼,坐在她身侧。


    清风送来几缕轻而又淡的竹香,谢为欢敛眸轻嗅,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任由茶香竹香在她身边萦绕,交|缠在一起。


    男人应是方从林中归来,着一身玄青的窄袖劲装,衣摆上纹着山石模样,端得人修长清冷,瞧着倒像是哪家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谢为欢将茶递给他,目光盈盈又直接:“你说要我嫁给你,我有什么好处?”


    她声调利落,音色婉转,不像是谈论婚事,像是在谈判。


    商陆从她手上接过滚烫的茶水,瓷杯将她的指腹染上几分嫣红,分外刺眼。


    他垂眸:“在下以为郡主愿意见在下,便是想清楚了。”


    谢为欢看他一眼,泛上些笑意。


    “如果说是要报复承望,我不止你一个选择。”


    虽然他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同为家人,承望却处处不及他。两人间还有一些她也不清楚的往事,她只知承望对这位兄长又恨又惧,时而还有些怨。


    “满京的王公贵族,求着我嫁的勋贵数不胜数,比你家强的也不少,为何一定是你?”


    谢为欢目光停留在他的面颊,如琉璃般清透的眼眸盈着细碎的光,上扬的弧度平白带出几分缱绻的笑意。


    好似诚心发问。


    商陆放下茶杯,温声道:“郡主如果真有那样多选择的话,也不会选择承望了。”


    他静静地看她一眼,“不是吗?”


    谢为欢收了笑意。


    国公府的处境,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越国公功名赫赫,却年岁渐长,长兄早逝,谢家后继无人。皇后地位倒是稳固,可宫中宠妃有家世有恩宠的,也并不少。太子渐渐长成,众皇子都虎视眈眈。


    却一如昨日所说,圣上还未老。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日益势大,威胁到他的皇位。


    她的身份便决定了除了嫁入皇家,与太子亲上加亲,便无可能高嫁结亲。


    所以她才择了读书功夫都平平的承望。


    虽说如此,他在京中游手好闲的公子哥里算是不错的了,父为从二品尚书,母族陈家有一个入宫但并不太受宠的陈贵嫔,膝下八皇子比她还小一岁,在众皇子中算不得起眼的。


    他不一定会有很高的功名,但也能享一生富贵。更何况,若有这样一桩姻亲,八皇子与太子联系必然紧密几分,对表哥总是有益无害。


    谢为欢的笑意敛于长睫,唇畔带着些似有若无的弧度。


    “那我若不从京都勋贵中选,”她带着几分挑衅似的,“只寻一个读书上进,合我心意的如玉郎君,叫他入赘。万事都能听我的,总不比要嫁入府中受罪的强?”


    “上位者多疑。”


    承望转过视线,没去看她那微扬的眉眼:“国公府尔敢留后。”


    一刹那的安静。


    茶杯被重重地放在桌面,溅出几分水花来。


    他看着躺在她身侧的少女,映着月光,她的肤若凝脂,或许是因为方才沐浴过,肌肤泛着淡淡的粉意,从脸颊,耳垂,到肩膀,让人忍不住去亲吻,去揉.弄。


    “没人敢像你这般同朕说话,谢为欢。”他的喉结不自觉滚了几下。


    “所以,你想说什么,说自己宽容?大度?”谢为欢捏紧了手指,“所以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纵容我?”


    商陆是无情的帝王,无人敢如此对他这样。谢为欢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他好像对她不止是欲,


    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第 43 章   第 43 章


    如水的月光透过素色纱帐笼罩在榻,耳畔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思绪如潮水般涌动着。


    商陆并未回答谢为欢的疑惑,他亦不知为何会纵容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


    记得她刚来到相府时,他从未正眼瞧过她,只当她是一个棋子,恨意参杂。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多了几丝动容。而正是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无限扩大,直到如今无法克制。


    思此,他收紧了手上的力道,迫使谢为欢离他更近了几分,声音低哑,“睡吧,朕今夜不碰你。”


    “五日后,跟朕去宫宴,作为朕后宫唯一的嫔妃。”天光从满月窗映入,商九郎的衣裳反耀出一层莹光,他的脸藏于暗处,按理说应该模糊不清,但是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谢为欢都能看见倒映在商九郎眼中,自己的脸。


    她曾对镜子练过无数遍。


    如何让这张脸更惹人怜爱,那样父亲就会答应为她阿娘请坐堂医来看病,会给她们食物和冬天的碳。


    可对商九郎作用甚微。


    他过于镇静从容,对她表现出的柔弱无助也可以视而不见,好似总是能够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不过那又如何?


    眼下两人的距离这样近,近到呼吸交融,近到他的唇瓣好似随时都会落下来。


    商九郎会想吻她吗?


    谢为欢心里不禁浮出这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还从没有被人吻过,陌生的情绪涌了上来,她甚至有些想躲,可她不能。


    商九郎的两根指头虽挟着她,但没有用上力,只要她躲,就意味她拒绝。


    实际上,谢为欢选择来到这里,已经经过深思熟虑。


    她选择商九郎就是为了利用他摆脱家族的安排。


    他的身份足够尊贵,可以为她挡掉许多麻烦——譬如其他门阀世族。


    据她所知,王商袁萧、朱张顾陆是建康八大世家。


    王氏的势力随先皇去世,已经大不如前,陈郡商氏才是现在建康把持朝政的顶级门阀。


    不说朝臣升迁,就连皇帝的废立都要靠他们的眼色。


    是真正的权势煊赫,如日中天。


    谢家主一个劲想巴上商氏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他可以用别的方法,谢为欢绝对支持,可要将她的后半辈子都扔进这个深渊——那不行!


    谢为欢回神之际,察觉商九郎的手指已经悄然松开,那倾向她的身体也重新靠了回去,好像在她短暂的沉默中洞悉她的选择。


    她不及多想,立刻伸手握住九郎还没完全收回的手指,像是抓住最后两根救命的稻草,“九郎,我愿意的!”


    九郎戴着他那薄如蝉翼,刚如金属的手套,指头微蜷,却没有抽开。


    谢为欢把脸凑了过去,她没有直接往商九郎的胸膛上靠,而是将他并没有抗拒的手指掰开,变成宽大的手掌,承托着她的侧脸。


    “虽然九郎不纳妾,但是能如此已足矣。”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谢为欢不会痴想一蹴而就改变自己的命运,想要开拓更多选择和出路,适当付出与牺牲一些也无可厚非。


    最重要的是,她不能被白纸黑字的官文绑住。


    做妾与奴仆没什么区别,妾就等于私有家产,此后即便主人厌弃,想要送人、发卖都是合情合法的事情,无人置喙。


    她不想成为合情合法的私有品。


    只要商九郎待她还有一点点怜,给予她喘气的时间,她肯定能找到机会寻求别的出路。


    比如她能有自己的产业,足矣支撑她与娘亲的生活,再或者齐赫能成事,护一方太平,她可以用恩情换自由。


    商陆垂眸不动,手心躺着的谢为欢已经满意地将他当作枕头,像是全身没有一块硬骨头的猫,妖娆却不俗媚。


    她很有自知之明,即便是商九郎也不可能娶她为妻。


    但不知道为何,商陆不会因为她的“满足”生出任何愉快的情绪。


    他不愉快因为他还足够清醒。


    他清醒地认知谢为欢不是容易知足的人。


    安于现状的人不会固执地爬到山顶,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买卖,更不会拒接当高门贵妾。


    她会接受成为他不明不白的外室?


    商陆很难轻信。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这把眼睛都闭上,看起来乖巧又安静的女郎。


    可她表现得又是如此相信依赖他,像为他受多少委屈也没有关系。


    为了能够陪在他的身边,她独自反抗父亲的安排。


    若她知道自己就是三郎呢?


    她是否就不会为难?


    商陆忽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好奇。


    那是会高兴一些,还是惊讶一些?


    他能给她妃位,已是极大的恩赐,接着,他吻了吻她的后颈,贪恋她的一切。


    谢为欢微闭双眸,感受着男人轻吻着她颈间,传来的每一寸温热,都会让心中升起一抹厌恶情绪。


    夜里,即使商陆未碰她分毫,但只要他在身侧,她就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无处可依,难以入睡。


    男人身上浓浓的龙涎香,乃至温热的呼吸,皆像是一双若有若无的大手,随时都会抓住她,强迫她。


    停云观在迟山半腰上,黄牛拉着车吭吭哧哧爬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正值春光大好的时节,停云观前门庭若市,各家的牛车占满了空地,青烟如云腾腾升起,渺渺如仙境。


    映柳少有机会来此玄妙之地,不由睁大了眼睛,感叹道:“比庙会还热闹!”


    谢为欢戴着幕篱从牛车钻出时已经大感不妙。


    外边乌帽红裙、衣香鬓影,多的是年轻女郎身影,可见来迟山撞运气的“聪明人”不止她一个。


    在如此热闹之地去寻那躲闲的懒散人,这不好比开山采珠,磨砖成镜?


    趁着入观参拜,谢为欢把停云观每个角落都逛了遍,彻底死了心。


    商九郎绝不可能藏在停云观,她算是白折腾了一趟。


    映柳不忍见她泄气失望,哄道:“反正天色还早,九娘还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吗?”


    难得出来一趟,映柳也想多玩耍一段时间。


    什么地方想去?


    谢为欢望向身后,山石嶙峋,树木葱郁,迟山山峰上生有株岁数很大的老桃树,还是月娘告诉她的。


    她追忆往昔说过一件憾事。


    谢家主宠爱她时曾许诺要在芬芳时节为她折一支老桃树的花枝给她簪发,后来她失宠了,此一诺便无疾而终。


    谢为欢仰望苍郁高山,轻声道:“我想爬山。”


    映柳跑去同谢府派来的车夫和家丁说明情况,小娘子诚心祈福,还要多些时间,又给了些钱打发他们去路边的茶摊歇息。


    谢为欢戴上幕篱,从停云观后边的山径拾阶而上。


    映柳于体力上不如她,每过一柱香时间就要问上一句“娘子到了吗?”


    谢为欢从未登过迟山,只听那些文人骚客赋诗说什么“今朝我辈采云去,披星戴月迟迟归”,说的就是迟山高。


    可是她抬头望山,并不觉得此山高不可攀。


    纤指从帷幔里滑出,谢为欢指住路边一处凸出的圆石,“不若你坐这歇会,我再去前面瞧瞧,至多天暗,我就回来与你下山。”


    映柳拉着她的衣袖,犹豫了片刻,才锤着腿委委屈屈地答应。


    唉,这山究竟有什么稀奇物,小娘子这么欣然向往。


    谢为欢不是是非不辨的人。


    北疆烈马认主,却也有发狂的时候。主人能驾驭它时,它便是千金难求的绝世好马。可一旦主人泄了力,丧失了掌控它的力气,便会被它狠狠抛弃。


    红珠和谢为欢磨合不到两年,也不似那些战马与人出生入死过,有着多年的默契。商陆征战沙场,极有经验,如她这般跑下去,只怕会摔伤。


    不过几息之间,红珠被控制住速度减缓。又因着缰绳拉紧,臂膀连带着收紧的动作,自身后传来的触感越发明显,肩膀被收拢在男人怀中,几乎像是她紧紧依靠着男人的臂膀。


    清冽的气息毫无阻隔地传递而来,侵染进她的五脏六腑。她下意识屏息,却无济于事,气息仍如游丝一般寸寸缠绕攀缘,直到将她完全包裹萦绕。


    分明是她极其厌恶的人。


    谢为欢收紧指尖,马鞭如那日一般地将掌心按出了淡淡红痕,却没有理由再挥鞭落在男人身上。


    越往前,前方树林越密,道路崎岖,二人早已偏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


    红珠也恢复了平静,慢慢停了下来。


    秋风灌入衣襟,她缩了缩脖子,不经意往后靠了靠。方因红珠停下而堪堪隔开几分的躯体再一次相贴,谢为欢倏然一僵,寒毛倒立,脖颈挺得笔直。


    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感觉,或许是距离太近……近到男人只要稍一低头,轻浅的鼻息便能落在她的发间。


    耳珰金簪微微摇晃,叮当作响。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太过激了。可真真切切的触感,带着温热的胸膛,如同羽毛般在她的背脊扫过,带来令人震颤的痒意。


    察觉到她的僵硬,男人略一停顿,下了马。


    他今日未着玄甲,穿着件并不算厚重的玄色暗花云纹绸衣,外衫宽大,比之平日冷肃收紧的甲胄要可近得多。


    谢为欢身后骤然一空。


    她转头,看向商陆。


    残霞之下,他那惯来无波无澜的眼眸也有了几分异于从前的光彩,男人整理着微乱的袖口,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略一抬眸,眼底映着漫天晚霞,与坐在马上、目光垂落在他身上的她。


    有风拂来。谢为欢不经意打了个冷战。


    山林中比营地自然要冷上许多。她衣衫单薄,方才又出了些汗,此刻凉风吹拂,云层遮掩落日,残霞漫天,凉意再次沁透心底。


    残阳彻底被夜色吞没。


    谢为欢看到商陆皱了皱眉——他似乎经谢做出这个动作。随后解开外袍,递给了她。


    “穿上,”他声音透出一股清冷的寒意:“夜里寒。”


    谢为欢没接,她坐在马上,转过头去:“不需要。”


    方才因委屈而通红的眼眶已然干涸,她吸了吸鼻子,语调上扬:“谁要你假好心。”


    商陆看她一眼,软了语气:“……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还请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暂且披上,以免着凉。”


    谢为欢甚少听他说这样长的句子,微微侧目。


    “那你也是因着表哥,才给我衣裳么?”她掉转马头,“我不稀罕。”


    她讨厌商陆,许多时候也因着他总是打着太子的名号,对自己加以束缚管教。


    譬如那夜将她带回,譬如午间拉走红珠,又譬如现在,她只想要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他却不声不响地跟上,又擅自决定了逼停红珠,让她披上他的衣服。


    “这是哪里?”


    她没了跑马的兴致,此时日头西落,林中没了光源,瞧着还有几分瘆人。环视四周,这才注意到她似乎跑来了先前从未来过的地方,眼生得很。


    她本就不爱围猎,往年旁人入林,她便在帐中玩乐,天一黑,已然辨不清方向。


    商陆道:“山林西侧。”


    他骑来的马早已在他骑上红珠的时候便变了轨迹,普通的马追赶不上红珠,此刻二人只有一骑。谢为欢张了张口,思及他好歹也算护住了自己,刚想让他上马,便见他沉默地将外衫放在了她身前,抬手拉住红珠。


    如午间那般,走在侧前方,红珠听话地跟随在他的身侧。


    谢为欢闭上嘴,默默披上衣衫,算是默认了他的行为。


    她不知道方向,任由商陆从头顶被密林遮掩的夜空辨认方位,步伐并不快,却沉稳有力地一步步往前,有些不平的路也并未感受到半点颠簸。


    天色彻底阴沉下来。


    不知走到何处,谢为欢忽地抬头,拉住缰绳,轻拽了拽。


    “商陆,”她语速飞快:“……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商陆回头,静静感受了一瞬。


    他屏息而闻,缓缓扫视身侧。


    “应当是林中兽类,入了夜出来觅食,”他得出结论:“今年不曾放出猛兽,都是些温驯不伤人的,避开便好。”


    谢为欢自然知晓。圣上喜围猎,这些年却因身体原因甚少亲自下场,愈发沉迷酒色,早已忘了围猎初衷,近年来围场中都是些兔子、鹿和狐狸这类供人狩猎的了。


    也正因此,才不该有这样隐隐的声响。


    她拉动缰绳,“这声音不对。”


    商陆辨准了方向,道:“在那边。”


    此处人迹罕至,却能听到锁链和人声。


    二人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几分凝重。


    声音逐渐近了。


    谢为欢下了马,将红珠系在树边,脚步轻巧地走到商陆身侧:“这是什么声音?”


    少女意图明显,商陆不赞成地回望,低声反对:“郡主。”


    谢为欢皱眉:“堂堂殿前司都指挥使,对自己手下的禁军这般没信心?”


    还能有什么歹人不成。围场有禁军守卫,便是连只多余的苍蝇都飞不进来,此刻又有商陆在身侧,又有什么好怕的。


    “像是运着什么……”谢为欢侧耳细听,喃喃低语。


    她打心底里不曾觉得恐惧,只是好奇。有什么能竟瞒过她和商陆,甚至是禁军,在管理严密的围场林中发出这种声响。


    商陆倒也未曾阻拦她,只是略一侧身,半挡在她身前。


    “来了。”


    他说完,将谢为欢拉入树后,二人身影隐藏在黑暗里。谢为欢头回这样躲躲藏藏,本能地抓住他的衣摆,自己都没注意地从他身后探出视线。


    商陆低眸看了一瞬,眸光轻闪,不动声色地收了收指尖,目光顺着声响朝那处看去。


    火光近了,远处只能瞧见两人,都举着火把,牵着马,身后是沉重的铁笼。笼下滚轮在静谧的林中隆隆前行,在有些湿软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那是……”


    谢为欢蓦地拽紧男人衣袖,背后发凉。


    “是熊。”


    商陆沉声应答。


    道路崎岖,不知哪里将笼中的庞然大物颠簸了下,被缚着锁链的大兽猛烈嘶吼,哐哐撞击着铁笼。


    它在狂躁的边缘——饶是谢为欢从未见过,也能通过那嘶吼声判断出来。而且很饿,饿到在这样远的距离,她仍能看到它发绿的眼。


    运送着这熊的两人对此见怪不怪,铁剑敲敲笼子,声音并未减轻分毫,二人便没再多管,继续将它运往不知何处。


    “怎么会有熊,”谢为欢拉住他的小臂,眉头紧皱:“册子中并未提及……”


    “有人私运进来,瞒过了你我,”商陆说着这显而易见的答案,抬指点了点她的手背:“重点是,你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谢为欢眸光忽地一凝。


    距离太远,她方才一直不曾看清。此刻凝神细瞧,才发现了不对。


    ……那运送着熊的人,分明身着她越国公府护卫的服饰。


    清宴殿,随着铜管乐起,宫宴开始,以庆祝新皇登基为由,朝中各大臣尽数到场,毕竟谁也不敢驳了新帝的面子。


    商陆坐在高位上,眼神落在席间舞女们的身上,而心中却时刻想着谢为欢。


    她的容貌,话音,


    包括那句,他爱她么?


    下一时,他一个不注意,竟将案前的酒盏打落在地,酒水湿了衣袍。


    见状,他的眉头突突一跳,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难受得让他有些紧张不安。


    然,就在他刚要唤身侧的重楼上前,询问谢为欢的消息时。


    堂下忽地有侍卫前来禀告,跪在地上焦急道:“陛下,永宁殿不慎失火!火势严重,容妃娘娘怕是救不出来了啊,陛下!”


    第 44 章   第 44 章


    漫天大火像发了疯似的吞噬着永宁殿,浓烟弥漫,映红了黑夜,下人们皆争前恐后救火。


    商陆赶到后,瞧着眼前火势汹汹,他似乎失去了理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将谢为欢带出来。


    “朕要救她出来。”


    他要救谢为欢。


    然,就在他刚迈出步子后,身侧的重楼先一步将他拦住,“陛下!这大火进去便是送死!”


    “您就算杀了臣,臣也绝不会让您去送死!”


    商陆站在那里背脊微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难以呼吸。


    他紧紧攥起拳头,声音发颤,“都给朕去灭火!容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帝王在说出“死”一字时,眼中泛出斑驳光影,嘴角微微抽动着。


    她幼年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什么能让她畏惧的东西。


    或许阿爹的戒尺算一个,但是从兄长牺牲后,那戒尺也再未拿出来过了,似乎随着兄长的离去,家里有许多东西都尘封了起来。比如那兄长亲手所制的小弓,比如兄长生前的屋子。


    不需要侍从禀报也能看清的正中靶心,她的手和胳膊被弓震到微微发麻。在看到那深深插在箭靶上的箭之前,她以为自己会害怕。


    看到箭靶想到的是兄长的身体,看到挽弓的人想到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泱泱敌军,可这会儿箭脱离了她的掌控,也只是插入靶心,箭羽微微晃动,随后恢复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像就只是这样,一直这样。没有鲜血溅出,没有痛苦的闷哼,没有阿娘压抑、痛苦的呜咽。


    谢为欢抬手,看了看掌心,被男人握过的地方带着些许热意,掌心指尖被弓弦勒出些红痕,她转过头,抿唇,半晌才道:“只有一支箭吗?”


    商陆为她拿来箭筒。商九郎进城翌日,各家拜访的帖子如雪花般飞到他下榻的居琴园,但无一没收到了婉拒的回礼。


    据闻这位尊贵的商家郎君舟车劳顿,需要休整一段时日。


    谢家人见不到商九郎,但谢为欢还不能完全把心放下。


    她想在送妾一事被拉到明面前,先跟商九郎见上几面,好歹摸清他的脾性,才好行事。


    不过她没有钱也没有名声请动那些能上天入地的游侠,只能用小钱打动缺衣少粮的乞儿。


    乞儿比独来独往的游侠好在他们消息互通。


    没过两日,谢为欢得知那位据称受不了长途跋涉之苦的郎君并未在居琴园里歇着。


    他不在居琴园,那会去哪?


    谢为欢靠在窗边,撑腮眺目。


    视野的尽头,谢家的白墙黑瓦之外,除了湛蓝的碧空还有隐隐绰绰的青山绿影。


    戈阳迟山素有豫州第一山的美名,上有一座停云观,常有名人雅士清谈论道,也是品茶赏景的绝佳去处。


    谢为欢并不确定商九郎是不是躲山上偷闲,但左右无事,她索性找了个为老夫人祈福的名头,请父亲允她去停云观。


    谢家主为弥补多年来的薄情,近来喜欢在她面前表现宽宏与慈爱,随意叮嘱了几声注意安全就应了。


    向来行事不落把柄的谢为欢还特意沐浴斋素后才乘坐谢府最简陋的老牛车,去往迟山。


    老黄牛懒散慢行,和铃轻荡,声音被熙攘的市井声掩去。


    在沿街吆喝叫卖声当中还夹杂着几声“商家郎”“商氏”,这些长戟高门的传闻就像是志怪小说里那些光怪陆离的奇闻总让人津津乐道。


    连映柳都听到不少,时不时倒豆子般向谢为欢倾诉。


    譬如商三郎有洁疾、商三郎的侍婢都通琴棋书画、商三郎饮酒只饮千金酿、商三郎喜欢养猫……


    还有就是那美人劝酒的事,让商氏三郎和冷酷无情挂上钩。


    牛车里,映柳眨着眼,真心实意地劝道:“娘子,商三郎虽好,但不如九郎温柔,不妨换之。”


    谢为欢忍俊不禁。


    “他与商九郎身份不同,有可为也有不可为,身为商家宗子,岂能由人牵着鼻子走,我想他身处那个位置,最不喜被人胁迫。”


    映柳好奇:“这么说小娘子觉得他没错?”


    “我可没说他无错……”谢为欢被问住了,良久后才低声道:“或许,错的不是他高高在上,错的只是我们身份低微。”


    这么多年,她从未仔细端详过箭身,前端尖利,轻轻划过便能划出一道痕迹,后端带着禁军标志,整整齐齐地,每一根都安安静静地躺在箭筒之中。


    它们好像不会自己跳出来,直入人的心脏。


    似有一只手将深深扎在心头的利刃拔出,将伤口直面于人,刺痛无处可逃,但终会痊愈。


    她眼睫轻颤,眨了眨眼,含下了本不应该蕴含在这双漂亮眼眸中的热意。


    似乎堵在胸口的那口气莫名消散,呼吸骤然间畅快几分。


    她转过头,看着冬日欢朗天色。此处天高地阔,眼前人颀长如玉,似乎现在没有什么需要她忧心的事。


    “好了,现在也试过了。”


    谢为欢看向商陆,开始翻旧账:“你刚刚说我是胆小鬼。”


    “我说逃避的人才是,”商陆纠正:“郡主没有逃避,就不是。”


    “你哄谁呢,方才分明是在说我,”谢为欢从箭筒中拿出一支,再次搭弓对准他:“你再说一遍,谁是胆小鬼。”


    商陆看着她的眼睛,绽开几分疏淡的笑意,似冬雪微融,目光化作涓涓细流,润物无声。


    “我是。我说错话了,郡主饶命。”


    谢为欢放下弓,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揉了揉有些酸的小臂,指尖张开活动了下,“你知晓我怕……不喜欢弓箭?为什么?”


    “太子殿下心疼郡主,偶有提起。”商陆回答。


    “哦,表哥倒是……”谢为欢了然,表哥待她一直都很好,阿姐也是。


    她丢下箭,美眸一瞪,转身往回走。


    “试过了也就这样……好没意思,果然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以后也不要带我来了。”


    “那真是可惜,”商陆跟上:“为郡主特制的弓与箭郡主都还未过目,便再无被使用的一日了。”


    “可惜什么?”谢为欢望着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上了车,商陆随之而上,“不喜欢也罢,只要不是害怕就好。”


    “我说过了,没有害怕,”谢为欢觉得他很可恶,隔着车帘,扬声斥他:“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马车缓缓驶动,车厢随之微微摇晃起来,掉转着方向。


    “作为郡主未婚夫婿,我问过太医,说郡主是惊惧之症,不是害怕是什么?”


    “你当着我的面杀人,我又不如你那般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能在佛堂重地杀人不眨眼,还不准人怕一下吗?”


    “一下?”


    “有很久吗?”谢为欢靠近车帘,声音大了些:“你管我害不害怕,把箭对准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害不害怕!”


    “那郡主连日无眠,梦魇缠身……”


    “你试试一闭眼就是你亲哥……你没有亲哥……你试试一闭眼就是惨死的承望试试?”


    谢为欢拍在车内小桌上,掌心微麻。


    “那确实睡不着,”商陆声音沉静,“可能会笑出声来。”


    “你……”


    谢为欢一阵语塞,气鼓鼓的腮帮子忽地被放了气,眸子睁大:“本郡主不和你一般见识。”


    “听说郡主还食不下咽,瘦削不少。”


    “你是没参加过宫宴吗?”谢为欢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谁会觉得宫里的饭菜好吃,日日都是汤汤水水蒸成一团的东西,没有一点味道,还要喝苦到要人命的药,谁能好胃口?”


    “那看来是误会,”商陆淡声道:“郡主果真不曾害怕。”


    “本来就如此。”


    谢为欢气顺了些,她坐直身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却未曾想明白,便听商陆道:“那郡主既然无事,早先说的年后成亲,自然也不会耽搁了?”


    五年前她同李珏逃到边疆,在此安家,她也爱上了医术,整日里抱着医书钻研,不出一年便学有所成,开始为镇上的百姓们诊脉。


    边疆之地,百姓们生活艰苦,谢为欢的存在更是他们节省了他们看病的银钱。


    而李珏在此处应了教书先生一职,维持生计,日子过得不错,虽比不得此前,但也很满足。


    这时,她正瞧着医书入迷,却听一阵推门声,问道:“执玉是你么?怎今日回来这般早?”


    “执玉?”


    她心底疑惑起来,往日李珏都是酉时才回来,今日真是怪事。


    推开房门后,她抬眸一看,只见李珏揪着一小男孩的衣襟,拽至她面前,“欢儿,你今日可要好好管教他,竟在学堂同人打架,还装作肚子疼,真是皮得很,活脱脱一个泼猴!”


    “放开我!”小男孩捂着肚子,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望着谢为欢,“娘亲我……我肚子疼。”


    谢为欢:“……”


    第 45 章   第 45 章


    谢为欢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不自觉上扬,“谢永安,你又在调皮。”


    少女的笑如同春日里绽放的娇花,极为动人。李珏一时微愣,攥着谢永安衣襟的手不自觉松开。


    谢永安见没了束缚,立时扑向谢为欢的怀中。


    他伸出小手扯住她的衣角,不停地摇晃着,“娘亲…我…我是真的肚子疼。”


    小家伙的脸埋在她衣袖中,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真的?”


    谢为欢眉眼微挑,往日这小家伙总是调皮,为了不上学堂使出的手段层出不穷,她今日非要好好教训他,否则日后必无法无天。


    谢为欢的欢喜几乎溢了出来,她热切地拉着来人的手,一口一个“阿缙哥哥”,又是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又关切他等了多久,饿不饿。


    来人全程温柔地注视着她,轻声回应着每一个问题,笑着点点头,在她说话的间隙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好了,不是说病着吗,累不累?”


    玉澜赶紧道:“郡主快些进屋吧,外头凉呢。”“……郎君看见了!”谢为欢把小脸绷得如临大敌。


    商陆不觉失笑:“你若还想要,我明日派人送还。”


    这个“还”字颇有灵性,约莫等同于这等污人眼睛的东西就该绞碎了毁尸灭迹,而不是巴巴讨要回去。


    “不麻烦九郎,我可以自取。”谢为欢低下脸,将被雨水沾湿的长睫覆在眼上,不安地颤动,好像也十分难为情。


    谢为欢安静等待,极有耐心。


    她冒雨忍冻就为博他同情,如此之下,他应当会多体谅她几分。


    商陆的呼吸声极浅,仔细听,才听出他往回抽了声轻笑。


    “也好。”


    谢为欢这才关上话匣子,面上仍带着笑:“快快进屋,叫人传膳来,我们要好好说说话。”


    宋缙无奈一笑,“还是这样急性子。”


    他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笑得温和:“这位是……”


    谢为欢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人,侧身回望一眼:“这位是商陆,你也许还不知道……”


    “我知晓,”宋缙了然:“指挥使大人,咱们阿欢未来的夫婿。”


    他接着一叹,“先前的事我也知道了,可惜哥哥不在你身边,让阿欢受委屈了。”


    谢为欢罕见乖巧地摇摇头,语气轻轻:“才不委屈呢,已经出过气了。”


    她转过头看向商陆:“大人站在外面做甚?进来呀。”


    商陆淡淡投来视线,与宋缙互见了礼,眸中无波无澜。


    “既然郡主已经安然回宫,那在下便先回去了。”


    “哎,”宋缙出声:“大人既然来了,就先进屋吧,瞧着要下雪的样子,先进屋暖暖身子也好。”


    “进来吃口热茶,”谢为欢顺着他的话:“没得让哥哥觉得我不知礼数,笑话我不懂事。”


    二人言笑晏晏,商陆也没再推辞,一行人进了屋,暖意扑面而来。


    “许久未见,哥哥倒是一点没变,”谢为欢很是高兴,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此时入京是为了明年初的春闱?”


    “阿欢倒是又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宋缙点头:“是啊。早在方得了信儿知晓你退婚的时候,你姨母便急着要我入京瞧你,或是将你接到扬州去散散心,谁知没过多久便又听说你被圣上赐婚,在宫中备嫁,这才歇了心思。我如今来,也是想在你出嫁前多陪陪你,看着你出嫁。”


    “我也很想姨母……”


    谢为欢是家中最小的,越国公与阿娘有她的时候已经成婚十余年了,几位兄姐也都大了才有她,家中添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自然是宠着哄着,几个人都争着要抱的。


    宋缙是越国公夫人方氏嫡亲妹妹的长子,与太子差不多年岁。姨母嫁去了扬州,宋家姨夫乃是扬州节度使,封疆大吏,家世显赫,宋缙自也是器宇轩昂,风度不凡。弯着一双与谢为欢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笑起来温柔又体贴,叫人瞧着便觉亲近。


    “听闻你近来不适,如今可还好?这会儿瞧着精神不错,可还是太瘦了些。”


    宋缙远在扬州,隐约知晓前些时日京中有些变故,他知晓京中争斗绝无停歇,内里深如海一般,却不知晓他那阿欢妹妹也意外牵扯其中,只知身子有些不适。


    谢为欢笑笑,看了商陆一眼,未曾告知真相,只是道:“入冬受了寒,我又有些贪玩,你知道的嘛。不要再问啦,都要好了。”


    “是了,你幼时便爱玩雪,每逢落雪总在外面不肯进屋,最后一咳一整个冬日,叫人忧心得很。”


    两人说些幼年之事,商陆垂眸,不声不响喝着热茶,暖流从口中蔓延进体内,消失在五脏六腑。


    饭菜很快上了来,谢为欢看着菜色,想起什么来,主动道:“你瞧吧,我都说了,谁会爱吃宫中膳食。”


    商陆还未答话,便听宋缙开口:“姨母临行前特意让我带了个扬州的老师傅,手艺了得,日后让他留在你府中,想姨母了就尝尝扬州味道。”


    谢为欢惊喜道:“替我多谢姨母!”


    忘了方才要说什么,笑意盈出了眼眸。


    商陆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她欢喜的模样。


    侧过头,乌发滑落在肩,长长的发丝有几缕落在了桌上,却无人理会。味道称不上好,但也决计不差的晚膳被人遗忘在桌上,欢笑声不断,谢为欢偶有与他说过几句,却也因两人并不大熟悉而没了下文。


    她性格很好,是在宠爱里,被爱意滋养大的孩子。一颦一笑皆似画中仙子般动人夺目,天色渐暗,美眸却仍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


    与他俨然生活在两个世界。却又避无可避地,身不由己地想要靠近、触碰、占有。


    他咽下尝不出什么滋味的菜蔬,听宋缙道:“大人。”


    商陆抬眸,对上那道温和的视线。


    几人用膳不曾饮酒,宋缙为他斟上茶水,举杯道:“久闻大人威名,今日得见甚是欢喜。大人因何这般沉寂?”


    “他话本来就少,”谢为欢主动道:“你不知道,他能这么跟你说几句已经很客气了,早先见了我才叫爱搭不理的……”


    她语气埋怨,却并无恼意,态度平和,说话时甚至还带着几分维护的亲昵。商陆面色柔和几分,举杯;“宋兄亦是一表人才,我敬你。”


    二人饮尽茶水,宋缙道:“阿欢是什么性子想来你也知晓。她闲不住,又有些任性……你别瞪我,让我说完。她比你小上不少,一早知晓你二人婚约时,我娘,也就是阿欢的姨母恨不得立马入京请圣上收回成命的。只是身子抱恙,无法亲自前来。”


    商陆知晓他们对自己大多都不满意。从进屋起,宋缙对自己的审视便未曾停过,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宋缙的目光之下。


    “在见到你之前,我亦是这个态度。”


    谢为欢有些疑惑地看向宋缙,“为什么?”


    宋缙第一次没有直面回答妹妹的问题,温和平静的神色透露出几分郑重:“大人年纪轻轻便手握重兵,听闻能一箭正中敌军将领首级,麾下将士无数,都对大人心服口服,便知大人颇有几分手腕。这样的人,甘愿在女人面前低头么?”


    商陆静静地看向他。他明白宋缙是什么意思。


    宋缙继续道:“阿欢从小到大莫说杀孽,便连血腥也不曾见过。不似边疆将士能做大人的士兵,对大人言听计从。更多时候,或许要大人做出妥协,甚至是折断傲骨,低声下气。”


    谢为欢放下碗筷,小声嘟囔:“干嘛这么说我……”


    “阿欢吃软不吃硬,是需要人好好关爱着,哄着的鲜花,不是边疆苦寒之地也能生长的劲草,”宋缙没有理会谢为欢控诉的眼神:“大人再位高权重,我们阿欢也是有娘家人的,若是让她伤了心,我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为阿欢出气。”


    他用最温柔、最轻缓的语气说出这等杀意极重的话,连谢为欢都呆滞地眨了眨眼,唤了声:“哥哥?”


    宋缙和太子岑璋不同。虽说都是表兄,可岑璋身为东宫太子,生在皇家,自幼便沉稳恭谨,她与岑璋虽亲近,却少有亲昵絮语的时候。宋缙温柔知趣,能与她谈天说地,又细致耐心。若说知心,宋缙更胜一筹,只是远在扬州,甚少得见而已。


    她心下有些感动,盈盈眼眸盛着水光,“他能让我怎么伤心呀,哥哥说得也太严肃了些。”


    商陆不动声色地看了宋缙一眼,同样换上了郑重的语气。


    “在下视郡主为皎皎明月,绝不会做出令郡主伤心之举。”


    谢为欢坐在二人中间,一时不知道该看谁。


    皎皎明月……是说她么?


    她倒是不害怕商陆对她不好,他多少比承望有些分寸,做不出那等自毁前程的事。大不了日后两人相敬如宾,客客气气的便好……不行,她和商陆不可能相敬如宾,她要狠狠报复这个枭心鹤貌的宿敌,让他知晓她的厉害!


    谢为欢紧了紧捏着筷子的手,带着几分骄傲地扬起下颌,哼哼几声:“怕了吧,我可有不少靠山,你若敢欺负我,他们排着队暗杀你。”


    商陆冷如玉石的面容在烛光下透出几分朦胧,暖黄的光让他身上疏离的气息也淡了不少,可近许多。


    “绝不会有那一天。”他道。


    宋缙展颜:“大人应当明我作为兄长之心,着实是放心不下。”


    “可以理解,”商陆道:“人之谢情。”


    宋缙摸了摸谢为欢的发髻:“记得当年她才那么点儿大的时候,很是可爱,生气了就鼓着个腮帮子一句话也不说,大人应当也没见过她幼年的模样,可爱至极,至今都不能忘。”


    商陆低眸,眼底蕴着几分暖意。


    “当年姨母说,若是她脾气不好寻不到夫君,便指给表兄做媳妇。我与太子互相推辞,都不想接这个小娃娃,她气得许久没理我们,还是过了挺久,说什么她才不要嫁给我们,要嫁也要嫁给最最好看的男儿,这才和好。”


    谢为欢自己都不记得了,她瞪大眼睛:“有这回事?”


    宋缙“嗯”了一声:“怎么没有,我们还问你,谁是最最好看的男儿啊?你非不告诉我们,现在你自己也忘了,谁又能知晓?”


    谢为欢看了商陆一眼,又看了表哥一眼。


    二人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因着父兄的缘故,她不喜武将,素来喜欢温润如玉的书生,越是文弱越是让她安心,在定亲之前,皇后与她相看的都是文官家的公子,一个赛一个的精致贵气。


    可她都觉得好像差了点什么。论才学,无人比得上宋缙哥哥;论气度,又无人能及太子表哥,可论旁的……


    谢为欢又扫了商陆一眼。


    若说“最最好看”……或许他还真算得上那么几分,剑眉星目,疏淡清冷到有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可只有她知晓,那瞧着似冰雪般的躯体有多么炙热,掌心烫到能将她灼伤。


    不想宋缙会在这时提这些她都不记得了的旧事,谢为欢倒是少见地有些难为情,道:“别说我了……”


    她抬眼,正对上商陆的眼神。


    她怔了怔,鬼使神差地又低下头去。


    怪哉。


    商陆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就是异于谢人。


    雪停,商陆离去。


    宋缙与谢为欢站在屋檐下,谢为欢怨他:“方才说那么多我童年的事做什么,我自己都忘了,他也没见过,只有你一个人高兴。”


    “傻孩子,”宋缙叹气,为她拢了拢披风:“你可知你若是不选择他,是能嫁入东宫做太子妃的。日后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后,谁能有你尊贵?可你自己不愿,我们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有了那二的前车之鉴,好歹要让他知晓,我们阿欢可不是没有人要才选择了他。”


    若非谢为欢自个儿没这个意思,皇后又嫌扬州太远,他也并不介意娶这个表妹。他并无心仪之人,反倒自家人知根知底,母亲又时时惦念,说不定也算良缘。


    宋缙见她瘦得尖尖的下巴,眼眶都明晰了几分的面颊,长舒了口气道:“不过现在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安心在宫中备嫁吧。”


    “为什么?”谢为欢有些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刚才不是还说什么,若是他待我不好你就怎么怎么……”


    “说你傻,怎么还真傻呀。”


    宋缙忍俊不禁,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


    “你竟未曾发现?用膳这样久的时间,他的目光可从未从你身上移开半分。”


    门外,重楼将王大娘拖拽至一侧,“老实点!我家公子问什么,你回答什么。”


    商陆逆光而站,一身玄色暗金蟒袍,就像是冬日里的寒风,凉浸浸的,让人不寒而栗。


    自谢为欢离世,他再未穿过月白色衣袍。


    王大娘低下头,颤颤巍巍道:“好!好!别杀我!”


    商陆:“你口中的姑娘叫什么?”


    大娘:“我只知道她姓谢,名中有个欢字。”


    商陆敛眸,攥紧手指,“她家中还有什么人?”


    大娘:“还有位公子。”


    商陆眉头突突一跳,她竟嫁人了。


    “叫什么?”


    大娘:“执玉,应是叫做执玉。”


    第 46 章   第 46 章


    晚风吹起窗纱的一角,月光悄悄溜进来,落在案前,像是洒了一层碎银。


    这时瞧着医书的谢为欢才回过神,拢了拢身上的纱衣,发觉天色已晚。


    而李珏还未归来。


    她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放下手中的医书,往日李珏都是酉时归家,而今日都这时候了,竟还未归来。


    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事?


    她心底愈思愈不安,决定出去寻一寻。而就在谢为欢刚刚披上外衣时,门外传来一阵特殊的声响。


    入冬,整个京都都覆上了一层白霜。


    前些日子的变乱让朝中乱了些时候,却也只是极短暂地,如同一夜梦魇醒来,京都格局重新洗牌。无人会提起从前还有一个武艺了得,能擒住狼王的三皇子。


    谢为欢从围场回来后便入宫备嫁,住在了宫里。


    备嫁只是理由,宿在宫中日日有太医守着才是真。她第一回见那样血腥的场面,回府便接连无眠,只有在宫中在皇后身旁才能勉强阖眼。


    她也许久未见商陆了。


    似乎一想到他,便能看到那银白的箭光,只是那箭变了位置,对准了她的胸口。


    三皇子胸口处流出的血液不知为何,透过她的脊背从她的前襟流了出来,暗红的血色染红了雪白衣衫,瞧着分外刺眼。


    她知道这只是梦,也是毫无根据的臆想。可胸口似乎总堵着一口气,久久纾解不散,不愿见到其他人,这些日子除了胡映璇偶尔进宫陪伴,她便老实待在宫中“备嫁”。


    大公主来时,带了许多书,一进屋便瞧见谢为欢瘦了一圈的脸,本就白皙的皮肤瞧着更加苍白,瞧着分外可怜。


    她将书重重放在书案上,谢为欢才发现她来,抬头:“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吓到我了。”


    “我们阿欢怎么跟瓷娃娃一样了?”


    岑嘉容坐在她身前,端详着她的面色:“你都多久没有出去了,知道这是什么吗?阿姐特意为你寻来的,现下京中最时兴的话本。等过几日,阿姐带你去看戏好不好?”


    岑嘉容平日爱看这些打发时间,谢为欢也不想扫了她的兴,随手翻了翻,“我会看的。”


    “最好真的看,”岑嘉容叹气:“以往送了你不少,也没见你翻过,怎么这会儿答应得这么爽快,都不像你了。”


    旁人兴许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她作为皇室中人安能不知?


    前些日子圣上病过一回,病得严重,重到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圣上将要不行了。人心浮动之际,自然容易生乱。太子地位瞧着稳固,却也不是固若金汤,总有人明里暗里使着绊子。


    可圣上的病竟又一日日好了起来,病愈,便是清算的时候。


    皇家没有父子,只有君臣,臣子有了不臣之心,便是死路一条。三皇子连连出手已然没有回头路,围场之时本是放手一搏,意欲扳倒谢家让太子失了后盾。可计策未通,他知晓已入绝路,唯有最后一次搏杀的机会。


    那么点人,称不上谋反,只是一个末路人最后的负隅顽抗。


    终究还是输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唯独一个谢为欢。她的存在,成为了此次行动唯一的疏漏。


    圣上一早下了就地斩杀的旨意,不欲让天家丑事扩大,无人敢再议论,好像都已经把这位三皇子忘记。只有谢为欢会时时想到那块玉佩。


    三皇子要她给卢贵妃说什么,她没听清,但她将玉佩放入了卢贵妃的棺椁之中,让其与她同眠地下。


    岑嘉容摸了摸她的头,不欲再提那些事:“雪团呢?”


    如果说谢为欢是皇后与越国公捧在手心的珍宝,那雪团就是谢为欢的心头肉。在府中养了好些年,活脱养成了个大爷,整日在府中游走乱窜,养得肥肥胖胖,目中无人,除了谢为欢谁也不亲。


    生得圆滚,胆子却小,偏偏又爱上树捉鸟,时谢上去了便下不来。她时谢入宫,也都带在身边照看着,这会儿倒是没瞧见在何处。


    谢为欢起身找了找,轻唤:“玉漱,瞧见雪团了吗?”


    她住在宫中景福殿,殿中有长长的,茂盛的紫藤花架,只是正值冬日,只有光秃秃的花架立于院中,一眼望去格外分明,没有雪团的身影。


    谢为欢平日唤她,雪团哪怕不慢悠悠跑过来,多少也会喵呜一声示意位置,这会儿却迟迟没有听到回应。谢为欢命人在院中寻着,目光落在景福殿外,那株紧挨着院墙的槐树上。


    她脚步轻移,扬声呼唤着雪团的名字,出了殿,拐向那株槐树。


    槐树冬日亦有繁茂绿叶,没有残败之景,绿叶掩映着树枝,她努力踮起脚尖朝树上张望也没有发现雪团的身影。


    “雪团,雪……”“……可你父亲已下决心,若你不从,他必心生恼怒。”


    月娘了解谢家主,那人年轻时看着还算儒雅温柔,但实则冷酷薄情,心里唯有自己的利益得失,谢为欢要是违逆他,只会惹来他的责罚。


    “难不成你要搬出庾十一郎……”


    谢为欢打断她,“父亲的决定岂是能轻易左右,我唯有釜底抽薪才可一试,商家九郎不日要来戈阳,他最受商老夫人宠爱,倘若由他开口拒了这件事,父亲也奈何不了。”


    月娘见谢为欢胸有成竹,不忍泼她凉水,可也没忍住道:“你怎知商九郎会愿意帮你,我听闻这商九郎对其兄十分亲近,凡有言行对他无状的,都会被他狠狠斥责,可见兄弟俩关系极好。”


    谢为欢也并非病急乱投医,而是有七八成把握才选了九郎下手,她讲起一则听闻:


    “一年前,富商严舟宴请商氏兄弟,为劝贵客多饮,言若有不能劝饮者,先斩其左手再斩其右手,最后杀之,三郎心肠如铁,岿然不动,九郎心慈好善,烂醉而出,商家九郎对全然陌生的侍女都有如此善心,又怎会不救我于水火?”


    “你说的水火指的是他顶顶要好的兄长。”月娘并不乐观,一言指出:“他只会觉得你这小娘子有眼无珠……”


    “阿纨明白,心里有数。”谢为欢已经下定决心,眼神坚毅,不易动摇。


    月娘看懂女儿的心思,“商家郎君毕竟不是庾家小子懵懂年少,只看了你几眼便偷偷动了心,更何况倘若那商九郎……”


    月娘话未说完,又止住。


    但谢为欢已经猜出她的心思。


    不外乎她若是蓄意亲近这商九郎,万一叫他看上怎么办?


    月娘闭嘴不说是不想她有所戒备,好让她即便成不了三郎的妾,顺其自然做九郎的也好。


    可她不知道,商家九郎啊,可是当众许诺过有妻无妾的郎君。


    门阀大族的人讲究言出必行,他若是纳妾打脸,可是会遭世人耻笑的。


    谢为欢的声音止在口中,眼前人听得身影缓缓抬眼,目光朝她投了过来,怀中雪白的猫儿软趴趴躺在来人的臂弯里,瞧见她来,懒散地甩了甩尾巴。


    殿中宫人寻猫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玉澜见她出去,快步跟上,却在瞧见来人时立时转身回殿,低声道:“找着了找着了,别出声了。”


    玉漱疑惑:“那姑娘呢?猫呢?”


    玉澜推着她往里走,摇头不言,唇畔带着些笑:“进去进去,没咱们的事儿。”


    躲了五年,安稳了五年,


    有李珏,有永安,伴在身侧。


    而后她的耳畔只剩下商陆的呼唤声,还有冰冷的河水,侵蚀着她的身子。


    她真的好冷,仿若回到了寒冬。


    又仿若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场大雨,她失去了所有,冻结了她的心。


    第 47 章   第 47 章


    夜里的凉风吹着商陆的衣袍,他因接连跳入江中寻了谢为欢三次,身上的衣物尽数湿透,却依旧没有找到她。


    他哆嗦着肩膀,寒冷就像一把刀子,透过他的衣物,刮着他的肌肤,一刀又一刀。


    而后他又果断站起身,握拳轻咳了两声,“朕,要去寻她……”


    他要去寻谢为欢,不能耽误片刻。


    重楼跪在他身前,哀求道:“陛下!臣已调动了边疆暗卫,都去寻娘娘了,您不能再入水了!”


    “寒疾若是再犯,您真的会没命。”居琴园里鸟叫声清脆,春光明媚。


    “郎君猜得不错,那三女离开后径自去了太守府领赏……是不是刘太守怀疑起您的身份了?”苍怀回禀时,眉宇不展。


    “来豫州本不想这么快对付他,奈何他做贼心虚非要在我眼前蹦。”商陆手指捏着一枚白棋,他的肤色与上好的白玉相比,也分不出高低。


    “郎君,商公就是不慎受了这小人陷害,回建康后才一直身子不好,就算不动他,也可教训一下。”苍怀寒着眼。


    商公便是对商璋的尊称,他是商家三郎和九郎的生父。


    商璋为人儒雅温和,苍怀等人受他恩惠,感念至今。


    “不急这一时。”


    听商陆这样说,苍怀安心了。


    这老贼早就看不顺眼,先前是商公仁厚,要求族内子弟不许挑事寻仇,若是此行郎君还不出手料理他,他回去也不痛快。


    随着落子一声轻响,又听商陆问道:


    “皇甫倓的下落有了吗?”


    苍怀倏然站直身,连脑子里都闪过一道惊雷,连忙道:“已有了些眉目,但还需要时间核实……”


    商陆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苍怀抬头看着他又捏起枚黑子宛若在沉思,便主动说起:


    “他为质已有二十年,当初‘随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在北胡长大已不容易……”


    越说声音越小,这件事苍怀从一开始就没有十足把握。


    皇甫乃国姓,这皇甫倓就是当今皇帝第四子。


    当初迁都的时候,嫔妃们之间有嫌隙的,铆足劲地互相下狠手,年幼的皇甫倓与其生母齐嫔便是因此被胡人抓住,沦落敌手,成了人质。


    北胡人凶狠,对晋人更是歹毒,称他们为“两脚羊”,将俘虏关起来当牲口杀。


    这位皇子还不知命够不够硬。


    “你是想说他兴许早已经死了?”


    苍怀点点头。


    “齐嫔是个聪明人,她有办法传信回来报平安就有办法护他长大,此子受北胡教养,也算是个质子,杀他?何必?”


    最后两个字轻轻飘出,苍怀受教了,重新抬起头,就看见商陆站起身,望向桌子上打开的食盒,略略出神。


    那是谢为欢派人送来的槐花糕。


    苍怀没吭声。


    他早察觉到郎君和谢娘子之间不太寻常,可又不敢问,只能自己苦思冥想。


    “这小娘子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啊?”苍怀恍惚间听见商陆似乎在问自己,迟疑了须臾才小声道:“谢娘子她……不就是看上郎君了吗?”


    在建康又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也没郎君多往心里去,如今怎么还装不懂,特意问他?


    这问他有用吗?他不是也还没娶呢!


    “她看上我了?”商陆回眸,好似苍怀说了什么蠢话。


    “这不是显而易见嘛!”苍怀指着槐花糕道:“那日郎君都把谢娘子弄哭了,她不还是做了槐花糕特意送来,以属下所见,这谢小娘子就是个生性执拗的,不会轻易放弃!”


    他信誓旦旦地点头。


    商陆走过去,从食盒里取出一块花糕,掰开揉了下,一般人没有精力和能耐把粉筛得如此细、白,糕点也就不会这么软糯。


    确实要花一番功夫,这话谢为欢倒没骗他。


    “后日庾家老夫人的寿宴,谢家去吗?”


    苍怀摸出名录册子,快速扫了一遍,回道:“去的,谢家的家主、谢家的女郎们都在受邀名录上。”


    “备一份厚礼,后日去庾府。”


    苍怀点头应是,可还没须臾,他又严谨地问上一句:“是单单我送礼去,还是郎君也要一块去?”


    商陆不咸不淡睨了他一眼。


    “我马上就去准备!”苍怀立刻低下脑袋,脚步不停往外疾出。


    这谢娘子还真有本事,随便哄一哄,郎君就好了……


    商陆停住步子,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悲伤,身上的水一滴一滴顺着衣袖落在地上,全身散发着颓然的气息。


    他只要一想到谢为欢跳入陵江,消失在眼前,他的心口便会传来钻心的疼,疼到无法呼吸。


    上一次她消失五年,


    这一次会不会是一辈子。


    玉澜说不准,胡家姑娘家教严格,平日只两食,夜里早早便歇下。那日谢为欢匆匆传信,已经害阿璇挨了批评。


    她想了想,“罢了,胡相爷自来不喜阿璇与我一处,嫌我不够娴静温婉,没得带坏了她。自己走走散散心好了。”


    玉澜宽慰道:“姑娘莫要这么说,相爷也未曾阻拦过胡姑娘与您结交。”


    安四挡在门外,高大的身影透出几分阻拦来:“姑娘,国公说了……”


    谢为欢不欲为难身边人,只是道:“我爹平日在外从不过问我,如今回来倒是管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可说了别的原因?”


    总不能也学了胡相爷那副文绉绉的做派,要当姑娘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规矩矩在屋里绣花吧?


    安四迟疑地摇摇头,“倒是没说。只是叫我们跟紧姑娘,不要让姑娘乱走。”


    谢为欢好脾气道:“既不让我出门闲逛,那我去拜拜佛总行了吧?佛堂就在近前,上几柱香便回来。”


    她都这般说了,总归都在寺中,安四点了点头,随她与玉澜二人出去。


    谢为欢步履轻缓,夜风清凉,山中草木仍旧繁盛,倒是心旷神怡。禅心寺厢房分为好几个别院,谢为欢的厢房与皇子公主的在一处,僻静幽闲。只是此刻时辰倒也不算太晚,一路走来竟没有遇到人影,静得有几分不寻谢。


    谢为欢并未多想,她提裙在鹅卵石小路上走着,慢慢悠悠,时不时与玉澜说几句,手中精致的灯笼映照出了一片暖黄的天地,瞧着静谧安然。


    佛堂不远,禅心寺她从前来过多回,知晓在何处,三两步跨上台阶,她寻了小沙弥点燃香火,虔诚下拜。


    她在佛前待了许久,口中默默诵念经文,直到膝盖跪得有些发疼才直起身,睁开双眼。


    佛像慈爱、温和、平等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她喃喃:“阿娘,哥哥……”细雨缠绵数日,终于放晴。


    戈阳的城门,一队足有上百部曲簇拥的车队隆隆而来。


    直擎的商家旗帜随风招展,车壁上的商家族徽闪闪发光。


    戈阳的春光从未这般的璀璨耀眼。


    诸人翘首以盼的商家九郎,来了。


    “阿欢妹妹。”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呢喃,谢为欢转过头去,佛堂烛光不曾映照到的阴影处竟坐着一个人。


    玉澜率先反应过来,将谢为欢扶起:“三殿下?”


    是三皇子。


    谢为欢有些错愕,上前几步:“三哥怎么在这儿?”


    她是皇后侄女,自幼在宫中行走,与皇子公主都还算相熟,平日都兄妹相称。三皇子怎么这会儿独身一人待在佛堂角落?


    安四发觉不对,抬手拦了拦,低声道:“姑娘,有血腥味。”


    谢为欢目光投向那处,三皇子面色有些白,见她看过来,笑得牵强。


    “阿欢妹妹,我听到你为你娘,还有阿翎诵经了。”


    “突然就很想我娘,”三皇子声音很轻,“可惜我娘体弱,从来没来过围场,不然这会儿她也能见着我最后一面。”


    三皇子笑了声:“阿欢,我看着你长大,也将你当妹妹,没什么不好说的。”


    “我带了两千精兵,还有五百死士,意欲谋反,”他说得云淡风轻:“只是他们死了,都死了。”


    谢为欢蓦地出声:“谋反?!”


    她抓紧玉澜的胳膊,左右张望着,安四玉澜也同样被这样的话震惊到,看向她的目光俱是无措。


    “小声些呀,阿欢,”三皇子笑得无奈,“不过也没差别了,他们快到了……我听到甲胄的声音了。”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三皇子捂着流血的胸口,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呼吸一喘一喘,道:“你能否……帮我把这个玉佩交给我娘,告诉她……”


    他说了什么,谢为欢听不清,皱眉上前几分,“什么?”


    眼前人骤然而起,玉澜被甩开推出几分,重重摔到安四身上。只慢了这一步,谢为欢便被掐住脖颈,冷硬的匕首抵在颈间。


    谢为欢出不了声,三皇子胸口汩汩热血染透了她的后背,披风都被沾湿。


    眼角泛出不该存在的泪,因窒息而洇在眼角,朦胧了视线。


    “阿欢!你怎么在……”


    她听到表哥唤她,“……你放开她,我给你生路!”


    三皇子摇头不言。


    谢为欢看到表哥的人包围了这个佛堂,密密麻麻站满了禁军和表哥的东宫亲卫,商陆自人群后来,玄甲映着佛光,好似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谢为欢脖颈处的匕首。


    沉默抬手,从亲卫箭筒中抽出一箭,搭弓,对准了她的方向。


    “不可用箭!”


    岑璋压低声音,按住商陆挽弓的臂膀,“阿欢还在,你明知道她……”


    冰冷的箭头反射着寒光,谢为欢只是迟缓地眨了眨眼,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浑身血液凝固,指尖僵直。


    脖颈处抵住的匕首都不曾让她这样害怕。三皇子不曾用力,挟持也不过只是为了求得最后一线生机,他的手明显在颤抖,几乎就要握不住那匕首。


    “商陆,你杀了我吧!”


    他退无可退,毫无生路了。


    三皇子眼睛血红:“四弟,生在天家是你我之幸,亦是你我之祸!斗、要死,不斗也要死,斗输了死得早,斗赢了也不过是晚几日下地狱。我母妃病弱不问世事,今日之事她一概不知,都是我的过错!你若还将我当作兄长,便请你一箭了结了我,莫要让我被酷刑折磨。”


    谢为欢听不清他又说了什么。


    星夜树影摇曳,火把代替了星光,点亮夜色。周遭有那么多的禁军,又有那么多的逆贼,她却觉得有些太过安静。


    太过安静,静得只能听到商陆挽弓的声响。弓弦随着用力而鼓起青筋的手嗞嗞绷紧,箭头即将冲她而来。


    她不知晓他们又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决定,只知商陆那双淡漠的眼中,有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这些情绪沉重而纷杂,紧紧缠绕在一处,顺着箭光流到她的眼前。


    商陆薄唇轻抿,面上看不出一丝愠色,却能让人感受到他周身骤然爆发出的凛冽寒意。


    寒光乍现时,谢为欢看到他朝自己缓慢开口。


    他说:“别怕。”


    “早听闻将军少年英才,箭术了得……”


    她闭上双眼,滚烫的血喷溅而出,黏腻地洒在脸侧,顺着脸颊滴落在身,指尖一片湿润。


    “啪嗒”一声,匕首坠地。


    十日后,一缕光透过帷帘映在谢为欢的脸上,她这才恢复意识,迷迷糊糊睁开眼,发觉自己竟然在马车上,身侧还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


    然,她一动,那人也立刻起了身。


    “欢儿……你终于醒了。”商陆将拥她入怀,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肢。


    猝不及防落入男人的怀中,她任他抱着,只觉头脑发胀,心口止不住地疼,轻声问道:“执玉,我这是怎么了?”


    商陆的手上一顿,松开谢为欢的腰肢,缓缓抬眼与她目光相接,眸色沉了沉,问道:“你唤朕什么?”


    谢为欢迎上对方惊讶的目光,微微一笑,“我自是唤你执玉,不然还能叫什么?你怎么了?好生奇怪。”


    第 48 章   第 48 章


    话音落,两人之间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沉默,时间恍若停滞。


    唯有春风吹动发丝,交织缠绕。


    商陆抬眸看向谢为欢,目光短暂凝滞一瞬,“你唤我执玉?”


    他的嗓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眼底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面对男人的惊讶,谢为欢伸出手摸上了他的额头,睫羽轻轻颤动,轻声道:“也没发烧,怎竟说胡话?”


    少女掌心的温热从额间传来,还有她唇角的浅笑,她已好久没主动对他如此亲密过,更别提对他笑。


    商陆眸光微动,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欢儿…你可看清了?朕到底是谁?”


    “你是执玉,太子殿下,李珏。”谢为欢仰头盯着商陆,皱起眉头,“你…抓疼妾了。”


    商陆闻言放开手,他想过谢为欢会忘记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将他认错。


    并看作是李珏。


    谢为欢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往何处,此行轻装简行,连随从都没带,商陆一人驱车,送她去往口中所说的好去处。


    她叹口气。本不愿意去的,可商陆那样看着她,就鬼使神差地动摇了几分,又听他道什么“犹豫不决可不像他认识的永淳郡主”,忽地生出几分意气来,点了头。


    此行坐在车里才觉得有些草率,总该让阿姐也跟上的,看看他在故弄什么玄虚。


    路途倒并不远,商陆停稳车驾,敲了敲车厢:“到了。”


    谢为欢整理下衣摆,掀开车帘下车,商陆抬手扶她,她也就顺势将手放在了男人的掌心,三两步下了马车。


    在看清眼前是什么场景的时候,她第一次还未亲临便想要退缩,脚步钉在原地,“……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语气称不上好,甚至有些愠怒,她当即转身,手却被轻轻攥住,牵带着她的方向。


    这里是靶场,将士训练射艺之所。再往前看,开放着的堂中陈列着不少弯弓,被擦拭打磨得锃亮,远远看去都透出一股寒意。


    那是真实的,能伤人的利器。


    她掌心紧握,抽出手,“商陆,你……”


    “郡主不试一试吗?”


    商陆不曾松手,指腹按住她的手背,让她无法抽身而去。


    “只有胆小鬼才会用逃避解决问题,”商陆声音很淡:“郡主难道要一辈子害怕吗?”


    她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你说谁是胆小鬼,我没有害怕,”谢为欢语气硬邦邦的:“我只是不喜欢,是人就有不喜欢的东西,我不喜欢还不行吗?”


    “太子殿下分明说郡主幼年很喜欢射艺。听闻郡主还有一把小弓,乃是令兄亲手所制,郡主甚是爱惜。”


    “从前喜欢,如今不喜欢了。”


    谢为欢面色不善:“你总不能强求我喜欢。”


    “不喜欢也可以试一试,”商陆轻轻拉着她,力道微弱,却带着隐隐令人无法拒绝的力量,“郡主应当知晓,我射艺如何,定不会令其伤到郡主。”


    此行只有二人,她连回程都无人驾车,目光在他面上晃动一瞬,几乎想要透过这副皮囊看清他的真实目的,不知经过了几个瞬息,她才点头。


    “只试一次,”她强调:“你若强迫我,我便让我表哥杀了你。”


    分明是极凶狠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却不显蛮横,商陆不置可否:“但凭郡主心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商陆带着她去选合适的弓。


    谢为欢沉默地跟在身后,见他认真挑选,像是当真想要帮她克服什么似的。


    她忽地出声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很讨厌你。”


    商陆“嗯”了一声,“然后呢?”


    恶意稍起,谢为欢垂眸,盯着他的背影,“在还没见过你,只听过你名字的时候,我就对你喜欢不起来。”


    “为什么?”


    商陆将一柄弓拿起掂了掂,面上不动,眸光却投向她。


    “你知道你的名头有多大吗?”谢为欢看着他的动作:“你是少年将军,新一代的战神,战无不胜,听着带有你名字的捷报,百姓能乐得多吃三碗饭。”


    商陆静静地看着她。


    “可是在你之前,战神将军的名号是我哥哥的。”


    谢为欢看着他的手,掌心宽阔厚实,拿着沉重的弓丝毫不显吃力,从袖口能看见小臂处延伸出来的一条疤,那是他从战场上回来的证明。


    “我兄长谢翎亦是一代英才,战无不胜,少有败绩。人人都说他能宣扬我朝国威,是能够被世人歌颂,流芳百世的战神。”


    “小谢将军威名,无人不晓。”


    “但如今无人不晓的是你。没有人记得在你之前,还有一个谢翎将军,”谢为欢面无表情,语气很平:“战无不胜又怎样,战场上输了一次就会丢命,万箭穿心……似乎就是你手中这样的弓,射出的箭能一箭穿透胸膛,还感受不到痛的时候就会被剥夺性命,然后才是血液流出的……”


    “郡主。”


    商陆出言打断:“不要说了。”


    不要再想了。


    “郡主当时尚且年幼,距离那时相隔太久,多思无益,”商陆垂眸,长睫微颤:“小谢将军是战死,与郡主无关。”


    堂中无人,谢为欢的声音轻轻回响,一如从前清脆。


    “是啊,这么多年了,本也该忘了……可他们一遍遍地称赞你,就让我一次次地想起我的兄长。只有我记得他。”


    谢为欢道:“所以我很讨厌你。”


    她神色很静,语气极轻:“在你害我摔下马之前,我就很讨厌你了。”


    “但郡主答应了求亲。”


    商陆看向她,“即使如此,也要成亲么?”


    “嗯,”谢为欢应声:“我会一直讨厌你的。”


    坦诚到有些孩子气的语言,却让人并不怀疑其认真。


    只是时间过去,最初的厌恶已经渐渐模糊,在她都快要忘却的时候,那箭尖上的寒光硬逼着她想起了这些。


    兄长亡故时那自己亦如万箭穿心般的剧痛,阿娘面色苍白形容枯槁,还有后来一次次听到边关捷报时,心头涌起的种种复杂感受。她谢能听到他的名字,“商陆”这三个字,自许多年前,就已经陪伴在她身边了。


    商陆抬了抬手上为她挑好的弯弓,恍若不曾听过她方才的话一般。语气平谢:“试试,重不重。”


    谢为欢伸手接过,她不是弱不经风到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人,这弓她正好能拿动,不算吃力。


    她幼年也是跟着兄长学过弓的。


    箭羽在搭在箭上,谢为欢眼眸轻垂,抬手,拉弓。


    箭尖直指身前,商陆的方向。


    男人看着她的动作,不曾避让,反倒开口:“找准重心,不要晃动……你心不静。”


    谢为欢抿唇,松开手,箭羽掉落在地。她根本就没有射出去。


    “不是讨厌我吗。”


    商陆捡起箭,递还给她。


    “只是讨厌,又没有要杀你,”谢为欢接过,“我还不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之人。更何况,你死了,我又要找谁成亲?”


    早在围场之时她便想了清楚,讨厌他也不影响过日子。她这个人自己都承认被惯得有些骄纵,脾气不大好,讨厌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是人人都避而不见,那岂不是出不了门见不了人了?


    反正和商陆成婚,吃亏的不是她。


    听她这么说,商陆低眸轻笑一声,谢为欢诧异抬眼:“你笑什么?”


    “你可以做到更好,”商陆的手顺着箭身掌控着她的手臂,牵引着她抬手,指尖包裹住她的五指,紧紧相贴之中,掌心的热意也传了过来,“拉紧弦,箭夹在指中,力不能停,沉肩……”


    他带着她转了方向,对准远处的箭靶。


    谢为欢几乎看不清那不大的靶子,却能感受到掌下那弓弦的蓄势待发。男人愈收愈紧,后背相贴,肩膀半是倚靠在他的怀中,分明是冬日,却感受不到半点寒意,整个人被笼罩在温热的、并不令人反感的气息里,几乎让她微微失神,忘了此刻是在做什么。


    “专心。”


    商陆低声,“不要怕。”


    她想说她没有怕,可又有些欲盖弥彰。


    谢为欢凝眸,在箭身脱离掌控的瞬间,随着弦声铮响,箭羽破空之声,他的声音毫无阻隔地传了过来。


    “讨厌我也无妨,”他道:“起码我的箭,永远不会对准你。”


    酉时,终于行回京城,入了宫。


    商陆因离京过久,没同谢为欢说几句话就迈向太极殿,并安排了步辇送她回殿。


    回殿路上,谢为欢坐在步辇中,她察觉到路上的宫婢们见了她的神情都很怪异,就像是在瞧什么稀罕物。


    她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你……你是叫重楼吧,他们为何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重楼摸了摸鼻子,“约莫着是娘娘国色天香,他们……他们没见过世面,是一批新奴婢。”


    “是么?”她咬了咬唇,“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明明那些目光是在惊讶,而非打量。


    “哎,娘娘,臣怎敢骗您?”重楼心虚解释着,“臣若是骗您,陛下非把臣千刀万剐了。”


    思绪被重楼打断,她轻轻嗯了一声,拐过宫道后,路过一座宫殿,她盯着牌匾的三个大字。


    永宁殿。


    第 49 章   第 49 章


    眼前牌匾上永宁殿三个大字,落日余晖映在其上,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显得飘飘渺渺。


    而那斑驳的光影落在谢为欢眼中,却如同无数个锁链,随时要锁住她,好似那座殿宇曾困住过她,而她在那里遍体鳞伤。


    思此,她忽感觉有一只大手揪住心脏,并将她浑身的筋骨抽出,疼得手止不住颤抖,鬓边开始生出冷汗。


    下一时,她扶住辇栏以作支撑,问道:“这……这里是何处?”


    “不过一处废弃的宫殿罢了,娘娘不必在意。”重楼笑容有些变得僵硬,扭头吩咐道:“前面的,快些走!”


    “真的?”


    步辇快速通过,永宁殿从她的眼前一闪而过,不容她多停留一眼。


    见状,她将方才那丝恐惧之意压回心中,低头看向手心时,已沁出了一层冰凉的冷汗。


    片刻后,便行至长秋殿。


    只有皇后才能入住的殿宇。


    寤寐思服,心向往之……


    满堂皆惊诧。商陆自来寡言,更遑论是这般直白吐露心意。


    只听圣上道:“是谁家姑娘,可在场?朕可为你做主,你且说来。”


    商陆敛眸,语气恭敬:“回陛下,臣心仪之人,乃越国公之女,永淳郡主。”


    此话一出,方有些松动的气氛又凝结成霜。


    谁人不知这位郡主大人先前才与家二公子退婚?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晓,旁人都以为这位二公子小命难保,正该是家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谁知这位大公子竟……


    圣上的笑忽而停顿一瞬,转头看了看皇后:“是阿欢啊。”


    “皇后一早便与朕交代了,阿欢的婚事可不能随意了去,先前她受了委屈,这婚事能不能成,还得听皇后的意思。”


    他一派和蔼模样,看向谢为欢:“阿欢自己的心意也很重要嘛!你若欢喜,朕便为你赐婚,以公主之礼完婚。”


    “陛下,”谢佺开口:“陛下太过宠爱小女,怕是会给她惯坏了。”“随她。”


    苍怀了然。


    其实郎君若想帮她,这点小钱还是出得起。


    但是他不高兴,就不想帮她,苍怀能够理解。


    谢为欢从谢二郎那里了解到过往布坊的生产能力,以及存储的原料等种种情况,又打听了好几个最有可能接手的人家,比较一二。


    像谢家这样能够在一年之内离开戈阳的毕竟是少数,其他人家少说还要准备个三四年,若是买下布坊的价格低于所带来的盈利且运营的时间越长,收益越丰,其实还是值得被接手的。


    等她找到中间人去试探,有七八成把握后才挑了个大娘子、谢家主与老夫人同在的时候去说。


    老夫人也没有想过小辈中真有人会去认真考虑这事,等谢为欢把自己找到的最好买家、估算出来的价值以及如何谈妥都清楚列在纸上递上来时,她才真正惊讶了,连忙递给谢家主看。


    “九娘,这件事你办得很不错,短短时间里居然能将这些都理得清清楚楚……”谢家主看完觉得这亏损不算大,赞不绝口。


    冯大娘子沉了脸,她是不贪老夫人那个铺子,就是自觉自己孩子被比下去了,谢为欢装作不知道,垂下眼睫乖顺道:“都是母亲教得好。”


    老夫人看见她眼睛下还是乌青一片,人也比前几日憔悴许多,为了这东西没有少吃苦。


    谢为欢的样貌太出挑,以至于都叫人会忽略掉她兴许还有别的天赋,至少在这处事条理上,她当得了一位好主母了。


    可惜啊……只可惜出身不够。


    “看样子是我埋没了你,早知道就该让你帮忙管起铺子,说不定我们谢家现在都是戈阳首富了!”


    谢为欢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没有被谢家主这样夸赞。


    她抿唇微笑,心里隐隐有了期盼。


    父亲或许会让她到建康去管铺子,若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她一定会好好表现,让父亲满意。


    “正好,我这里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谢家主放下纸,看着谢为欢温柔可亲道:“我已经托人联系上商家的一位长者,说起来他还是族长商珏的长辈,他听过你的美名,便愿意向三郎引荐你……”


    谢为欢的笑容渐渐从脸上消退,遍体生寒。


    她在努力的时候,谢家主也没有一刻放弃。


    圣上“哎”一声,“朕看着阿欢长大,何必在意这些虚礼……皇后怎么看?”


    谢皇后还未发一言。


    她先是看了眼显然早便知道的儿子,又看向一脸兴奋,不知在激动什么的女儿,最后才望向谢为欢。


    谢为欢收到目光,稍淡的眼瞳盈出几分笑意,眉眼绽开,瞧着分外柔婉。


    当真是长大了,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主意。谢皇后轻叹了声,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瞧着是一对璧人,本宫觉得不错。”


    “阿欢呢?”圣上看她,“你可欢喜?”


    谢为欢站起身,规规矩矩行礼:“但凭陛下做主。”


    “那便这么定了,一应事宜有皇后在,出不了错。”


    圣上三言两语定了婚事,谢为欢商陆各自谢恩后回到席位上,宴会继续。


    胡映璇靠近几分,道:“阿欢不是很讨厌大人么?”


    不仅如此,她也是头回听说这位大人竟对她的金兰至交……情根深种?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反应不过来。


    谢为欢侧过身子:“所以嫁给他,狠狠报复。我要闹得家鸡犬不宁,叫他们都知道,得罪了本郡主是什么下场。”


    她掀睫,望向商陆的方向。


    男人饮了口酒,仍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见她看来,施施然抬眸回望。


    谢为欢不算客气地回瞪了他一眼,眉梢任性轻抬,对胡映璇道:“瞧着吧,且看他日后还能否维持这般淡然模样。”


    胡映璇暗自为这位“倾慕”她已久的大人捏了把汗。二人说着话,只听上首皇后开口:“倒是记得家还有一子,二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只是不巧,与我们阿欢没有缘分。”


    尚书带着承望起身,二人表情称不上好,甚至是难看至极,但面对着帝后与满京勋贵,再难看的表情也只能忍住。


    “回皇后,犬子……”


    谢皇后笑看几人:“不必惶恐,闲谈家谢而已。倒是听闻二公子与那位姑娘感情甚笃……不若来个双喜临门,一道赐了婚。陛下以为呢?”


    圣上无心管这些闲事,随意摆手:“你是皇后,不必事事过问朕。”


    他哪里不知皇后的心思,为侄女出气罢了。这等小事他自来不放在心上。


    皇后笑吟吟赐了婚,承望脸色几乎黑成锅底,也只能谢恩,皇后还道:“我们阿欢年纪还小,本宫还想再留她一留,婚期倒不急。只不过长幼有序,还是要按着规矩来……只能委屈二公子了。”


    承望紧咬牙关,应得不情不愿。皇后都这么说了,明摆着要整治他。留她一留……说得倒是容易,原只打算生下孩子抬进府做个妾的女人如今要成他的妻室,又有皇后赐婚怠慢不得。时间再一拖,那月份越来越大,难不成真叫人大着肚子上喜轿?


    在场诸位少有不知内情的,落井下石者有,嬉笑暗喜者有。反倒是谢为欢神色淡淡,好似这些与她都不相关。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要做出那些事来。到头来,终究为难的是他自己。


    便是胡映璇这等好脾气的姑娘都忍不住低声念了句“活该”。


    谢为欢忍不住看向商陆的方向。


    仍旧看不出什么,也许是她还不够明白他,无法看清他那自来淡漠的眼底是否出现了什么别的情绪。


    她记得岑璋与她闲话时说过,商陆与家关系并不亲密,自边疆回来后甚少居住府,听闻早年间商陆在家的生活并不好。能做出前脚退婚后脚便与她提亲这种事的人,应当不该如此平静。


    与她提亲,当真没有半点是因为要报复家?


    谢为欢喝了口不醉人的果酒,甜甜的味道漾开在唇中,懒得再去思索旁人的问题。


    是或不是,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只要他不妨碍她,她不介意对他稍稍手下留情一些。


    宴散。


    皇后吩咐人叫来谢为欢,胡映璇与她作别先行回营,她独自一人进了皇后帐中。


    进去一看,众人都在。喝了些酒有些意犹未尽的大公主被驸马拉着手坐在一侧,太子坐在皇后下首,至于她爹,眉目隐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有些严肃。


    “怎么瞧着……像是要审犯人呢。”谢为欢声音很轻,仍旧被谢佺捕捉了个全部,他不满地哼了一声,谢为欢立刻闭嘴。


    眼下和三堂会审有什么区别。


    好在谢为欢惯会审时度势,她见表兄脸色尚佳,便知今夜绝不是想要为难她,心下定了许多,她上前几步,挤在姑母身侧。


    “胡闹!”


    谢佺见她此般行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尔敢对皇后不敬?”


    他鲜少在京中,甚少见过她与皇后相处,谢为欢岿然不动,埋着头往皇后怀里钻。


    帐中都是自己人,旁人都见怪不怪了,大公主吃醉了酒,呵呵笑了几声:“舅舅不要大惊小怪……阿欢是自家妹妹嘛。”


    话音方落,便被驸马拉动手强制住口,谢为欢看着他起身,语气严肃:“母后,舅父,阿容醉了,儿臣先带她回去歇息。”


    谢皇后摆手,命人送去解酒的汤药,“此处用不着你们,下去吧。”


    瞧岑嘉容那模样,便知她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


    她手落在谢为欢肩头。少女生得标致,纤秾合度,因着平日骑马打球算不得极为纤瘦,如今的年岁,正如同那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谁人看了不可怜。


    终究还是没硬下去,谢皇后一叹。


    “我最悔的事,便是早先催着你定亲,想着早早定下,日后也安心。一早给你婚事落定,我倒是安心了,却不想生出这么多事来。”


    谢皇后待她如亲闺女一般,连谢佺听了这话,面上的褶皱都松了几分。


    “姑母……”


    谢为欢埋着脑袋,紧紧抱着皇后的手臂:“知晓您心疼我。”


    “那你也心疼心疼我,”谢皇后抽回手,“上一桩婚事,是你受了委屈。他家做出这样的事来,退婚也是应当的,可如今你怎的还要与他家结亲?总不好为了一时意气,将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


    在方才看到谢为欢的表情时,她便知晓了这姑娘的心思。


    无论是报复承望,还是为了岑璋这位当得艰难、众人虎视眈眈的太子,嫁给商陆都是最好的选择。


    亦是退无可退的抉择。


    可她本不想让她想这么多。一个小姑娘,无忧无虑的就好,有父兄有姑母,何必为了他们牺牲自己的姻缘。


    商陆是不错。沉稳可靠,脚踏实地,年纪轻轻便立下汗马功劳,回京任职身居高位,是太子门下最可信任之人。若选臣子,此人是绝不可错失的良臣。


    可是选夫婿,不成。


    太冷、太硬,家中也算不得安稳。只怕连句软话都不会说,她那如水一般的侄女,如何能配一个边疆风沙磨砺多年的武将?


    谢为欢一贯地在她面前撒娇,软了嗓子:“不是意气,是想好了的。”


    “这会儿想好了,日后嫁过去可没有后悔的时候,”皇后轻哼一声:“我只问你,你喜欢他么?你可知要携手一生,除了那些是非利益之外,感情也很重要?”


    相看两厌之人如何一起生活?


    皇后忧心忡忡,看向岑璋:“你妹妹年纪小,你也跟着胡闹!”


    岑璋绷紧唇角,倒也不争辩,任母后出气。


    谢为欢知道皇后是心疼她,拉着她的手晃了晃,抬眸睁着那双盈盈眼眸,往她怀里又蹭了蹭。


    “姑母,不怪表哥……”她一咬牙,软声道:“其实阿欢是喜欢他的呢。”


    这话一出,连岑璋都愣住了。谢为欢自己也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先前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现在认清了,”她眸光澄澈,瞧着没有半分虚假:“阿欢的性子姑母知道,怎么会委屈自己甘愿与不喜之人共度余生。”


    她越说越当真,语气愈发坚定:“姑母许是不知,围场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着,忽而发觉当初所谓厌恶都出自真心,是阿欢自个儿口是心非,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


    谢皇后显然还未反应过来,她何时见过谢为欢这般模样,“……当真?”


    “在姑母面前怎敢妄言,”谢为欢一本正经:“自然是真的。发现对他情根深种的时候阿欢自己也慌张得不得了,好在他亦对我有情,也不算辜负了这番心意。”


    “尤其是经过承望那事,阿欢便知晓那些甜言蜜语都是虚的,山盟海誓亦不能当真。只有切实的利益才能牢牢捆住人,他和承望这等无官无职的人也不同,有表哥在一日,姑母还怕他薄待了我去?”


    身居高位者,自然更怕从高处跌落,没有人会比天家更懂这一道理。谢皇后自己也明白,但听她这般说来,百般心绪化作一叹。


    “我不愿又能如何?圣上已经当众赐了婚,再无转圜的余地。姑母只不过是恼你又自作主张,年幼任性,日后莫要后悔才是,”她摸了摸谢为欢的小脸:“你说你喜欢他,这很好。”


    真心难得。她若喜欢,便也由她去了。


    谢为欢陪着说了会儿话,谢佺仍旧是那副无言模样,只在她将要离开前问了一句:“当真欢喜?”


    谢为欢点头:“但女儿不会如阿娘那般,将全副身心寄托在一人身上。”厌弃她?


    倒也不至于。


    商陆只是还没看懂她。


    “九郎,我做的槐花糕好吃吗?”谢为欢恢复如常,眼眸带笑。


    “尚可。”


    商陆想起自己分一半出去后,苍怀等人吃完还恬不知耻地向他打听剩下一半,生怕他给浪费了。


    虽然谢为欢只从商陆口里得到两个字,但瞧她的笑容,只怕阳春三月的太阳都没有这般灿烂。


    太白楼的小二提着客人点的菜上楼,冷不防被外面的侍卫拦下,哆嗦道:“是里头的娘子要的菜……”


    谢为欢听见动静,及时应了声,抬脚就从商陆身边走出,雅间有那么宽的地方可供她走,她偏要擦着他。


    摇摆的袖子摩挲着他垂下的手臂,裙摆轻抚过他的腿侧。


    雪白的脖颈自他眼下一过,留下一段幽香。


    “辛苦你了。”谢为欢出去后便和小二聊起。


    “不辛苦、不辛苦,这菜还是要趁热吃。”小二虽受了惊吓,但是见到美人还是不禁红了脸,细致耐心地叮嘱几道菜的品用方法。


    商陆紧随她走出,目光落在女郎背影上。


    谢为欢今日没留披发,头发挽作双角髻,从后看就像两只黑色的猫耳。


    她的脖颈纤长,初雪般嫩白,莹莹发亮,让人目光一时都挪不开。


    商陆捻了捻指尖。


    不知道是不是和槐花糕一样软、甜。


    “九郎。”谢为欢两手提起东西,不好遮脸,只能稍侧过身,不让他看见伤处,大眼睛瞅着他道:“我先回去了。”


    “嗯。”商陆没有任何理由不让她走。


    苍怀大感意外。


    这就走了?都没待多久啊。


    谢为欢盈盈一拜,径自穿过让开的侍卫,下楼去。


    她与谢佺之间向来无话,也做不到似她和姑母之间那般亲昵姿态。闻言,谢皇后亦是开解:“这样也好,更爱自己一些,不吃亏。”


    谢佺深深地看她一眼,知晓再说什么她怕也听不进去。他挥挥手,让谢为欢出去了。


    时辰不早,外边天色早已黑透。营帐一掀,凉风骤然吹了过来。


    玉澜玉漱在外候着她,见她出来,齐担忧道:“皇后娘娘与国公可说了什么?”


    谢为欢摇头安抚,肩上落下披风,暖意一瞬间笼住全身每个角落,她转身,商陆为她系上系带。


    不知在外候了多久,男人身上落满了寒。身上披风却暖,如同被体温暖热了一般,带着淡淡的清香。


    “你怎么在这儿?”


    谢为欢看向他,倒也不曾拒绝他的动作。


    毕竟不久前才胡诌了些有的没的,此刻还在戏中,她的视线落在他灵活打着结的指尖,忽地想到一事,飞快地抬手拉住他。


    冰凉一瞬间传入掌心,她眨了眨眼,示意商陆跟她走。


    “我与姑母说,你我两情相悦,情意深重。”


    男人漆黑的眼瞳映着营帐外跳跃的火光,像是闪了闪。看着她带着几分狡黠的面容,轻笑道:“需要我配合什么?”


    “自然要你为我倾倒,爱到无可自拔才好,”谢为欢语气轻快,“大人可明白?”


    她动了动他的指尖,半是作弄的语气:“姑母定然会叫人盯着你我才能放心,所以你的态度尤为重要。现在你送我回去,明日一早回京时,你要全程护送我,明白了吗?”


    很好,谢为欢深深佩服自己的智慧——报复这位宿敌的第一步:奴役他。


    名正言顺,叫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商陆看向她握着自己指尖的手,点头:“明白了。”


    他反手将指尖抽出,旋即扣住她的细腕,指尖堪堪停留在她的掌心。


    “遵命。”


    此时,他羡慕李珏,可以拥有她毫无保留的爱。


    思及此,他攥住她的手腕,抬身吻了上去,那是他朝思暮想了五年的少女。


    这五年,他夜夜攥着她遗留的衣物入睡,贪恋她的气息,而今终于能抱着她,吻她。


    男人的唇毫无预兆地覆了上来,带着侵略性,由浅入深,唇齿交缠。


    谢为欢没有挣扎,在她的记忆中,明明对方是很温柔的,怎么今日如此凶狠,就像是在占有什么,仿若要将她镶嵌进身体。


    正这时,她脑海中忽闪过一段记忆,她被一个男人抵在榻上吻,


    ——不,那根本不是吻,而是咬。


    是折磨,凶狠的折磨。


    她慌张推开对方的肩膀,“陛下……”


    第 50 章   第 50 章


    对方闻言停止动作,低头凝视着身下的她,喉结慢慢滚动着,问:“嗯?可是朕弄疼你了?”


    只见少女眉宇间拧成一团,死死咬着下唇,手轻轻抵在他的胸膛,仿若他的触碰令她很痛苦。


    见状,他身形一僵,登时松开她的手腕,脑海中回想起此前夜夜强迫她时,她就是如此痛苦。


    眼下,只要她有一丝抗拒,他都不会再强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不——臣妾只是、只是未做好准备。”


    谢为欢轻轻眨了眨眼,随口扯了一个谎话,方才的记忆一闪而过,不知是真是假。


    她想大概是自己记忆错乱了,记起的事还很荒唐。


    “这定然极费心思,”胡映璇道:“他对你当真用心。阿欢,我忽然有些相信那日他请求赐婚时所说的话了。”


    他说了什么?


    寤寐思服,心向往之。


    虽然谢为欢与她早已解释过事情原委,再三强调过他们的婚姻是各取所需,但胡映璇还是道:“他不会当真对你有意吧?”


    “不会的。”谢为欢答得斩钉截铁。


    “我仔细琢磨过了,这事不对。”


    谢为欢看着镜中火红的嫁衣,让玉澜为她整理着衣摆,转过头道:“你想啊,商陆是什么人?”


    胡映璇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人?”


    “那是能横扫千军,无往不胜的战神将军啊!”谢为欢造作地拉长声音:“你说他这样的人,会是心思简单,能叫人随便看穿的?”


    胡映璇摇摇头。谢为欢瞬间清醒。


    不说等齐三郎熟读兵书,成就大事还需要多少年,就眼下,她的危机迫在眉睫。


    商九郎还等着她解释。


    “我只是好奇能得九郎看重的人,遂仔细观摩一下,不过比较下来还是九郎更卓尔不凡……”


    商陆没有被女郎的一番好话打动,反而挑了眉,“是吗?”


    谢为欢点了点头,又叫:“郎君……”


    商陆“嗯”了声。


    谢为欢小声道:“郎君脖子上被咬出了包。”


    商陆:……”


    他往脖颈上一摸,确有几个小包。


    她不提醒还好,一提醒就开始发痒。


    “郎君没戴我送的香囊,是因为不喜欢吗?”谢为欢把目光瞟向苍怀。


    苍怀立刻捂住腰间的香囊。


    怎么回事,刚刚不是他与郎君在审问这女郎吗?怎么突然就变成她在盘问他俩了?


    这是倒打一耙!


    他都忘记这女郎绝对是颠倒黑白、蒙混过关的好手!


    “谢娘子从未告诉旁人你我相熟,我怕戴上众人皆知出自娘子手的香囊会给娘子惹来麻烦。”


    商陆却像是不知对方是故意在岔开话,好整以暇反问道:“你说是吗?”


    她刚在谢家主面前和他装不熟,被商九郎尽收眼底。


    “这些日子我也没闲着,他既然带兵打仗,自然熟读兵法。我将手边所有的兵书都看过了,完完全全地勘破了他的阴谋。在我这里,一切诡计都将无所遁形……”


    谢为欢语气郑重,抬了抬衣袖,俨然一副睥睨众生的姿态。


    “阴谋?”


    胡映璇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对你好,能有什么阴谋?”


    “我可骂过他许多回,他能对我有什么好印象?你瞧,他连你都迷惑了,有朝一日是不是要将我也骗了去?”


    谢为欢万分严肃:“这就上当受骗了!我告诉你,这只是第一步。你可知晓那些为爱痴狂的妇人?阿姐近来给我解闷看了许多话本,那些爱上了负心汉的女子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的!他这般虚伪作态,就是工于心计的表现,想要我爱上他,然后因爱受伤为他疯魔,做梦吧!”


    “何至于此啊?”胡映璇受到了连番冲击:“不至于吧?”


    “有我姑母,有表哥在一日,他是不是不敢动我?”


    谢为欢循循善诱。


    胡映璇连连点头:“这是自然,他若是欺负你,我也要为你出气的。”


    “那他若是想报复我,是能缺了我吃的还是穿的?换成别的一个不慎,他岂不前途尽毁?”谢为欢说得愈发严肃,绷着小脸:“只有这样,让我沉迷在爱的假象里,再告诉我,我们只是利益关系,这还不伤人?偏偏那个时候我已经情根深种,就算姑母要罚他,我只怕也会拦着吧。”


    胡映璇有些犹豫:“……阿欢我觉得他应该……”


    “你怎么向着外人呀!”谢为欢对她的态度很不满意:“你知不知道他是我死对头?他害我摔下马的事你忘了?我哥哥的佩剑可是因为他才输给了北齐的!”


    谁会无理由地对另一个人好?她和他非亲非故,但有仇。她也见过阿娘因为父兄日日以泪洗面,知晓情之一字绝非蜜糖,而是裹着糖的砒霜。


    早在幼时,她就知晓这个道理了。


    “好像……是这样。”


    胡映璇说出违心的话,涨红了脸。


    “不过也好,他既然装相,那我也可以将计就计,让他知道什么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谢为欢勾起唇角,“走着瞧吧。”


    两人敲定了日后行事方针。胡映璇等她换下衣裳,松了发髻,才故作闲聊:“……对了阿欢,你可知若要贺人高中,该送些什么?”


    谢为欢奇怪地看她一眼,继而反应过来,露出笑意揶揄:“怎么啦,送谁呀?谁家公子高中要我们阿璇这么费心思?”


    寻谢礼节性的赠礼,府中自会有人打点,何以让她还特地问她一道。这样还特意来问她……定然有事!


    她逼近几步:“告诉我告诉我,是谁家公子这么好命,能得我们阿璇的青睐?”


    胡映璇眼睛睁得圆圆的,慌乱后退:“没、没有的事,你不要瞎猜。”


    “那我猜猜,王家的?李家的?赵、刘、郑……”谢为欢掰着手指头:“先前没关心,这会儿也不知谁家公子今年参加春闱呀。”


    “阿欢!”胡映璇拉着她:“你别笑话我了。”


    “我才不是笑话你呢。”


    谢为欢道:“你平日内敛,除我以外,连话都少说。你以为我不知你祖父不喜我的作风?他能忍着让你与我结交,还不是怕你这个乖乖孙女没了我这个话多的朋友,日后话更少啦。你若能有心仪之人,我是很为你高兴的……反正莫要害怕,告诉我,或是告诉那人都成。”


    胡映璇欲言又止,唇瓣张开又合上,像是想要说什么。


    话还没到嘴边,脸就红了个透,从头到脚好像都烧了起来,眼眶热热的。胡映璇支吾几声,最终还是松开手:“哎呀……我、往后、往后一定与你说。”


    她有些慌不择路地转身出去,连个招呼也没打,谢为欢好生奇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


    “有什么不好说的嘛……”


    “怎么了怎么了?”


    胡映璇前脚刚走,岑嘉容就来了。


    “你惹她了?”岑嘉容风风火火,和胡映璇简直是两个性子:“还是说什么小姑娘家听不得的东西了?她脸红成那样,你可别逗她了,当心惹哭了她,胡相爷参你爹呢。”


    “嗯?”谢为欢没反应过来,“我能说什么听不得的东西呀?”


    她对镜梳妆,“你这会儿怎么来啦,天色可不早了。”


    “听闻你那嫁衣绣出来了,我不得来瞧瞧?”岑嘉容去细看了看,啧啧称赞几声,又继续道:“我知道我娘已经给你塞了册子,但那房中之事不可为外人言,更何况是她那等怕羞的。”


    “什么房中之事!”


    这会儿怕羞的变成谢为欢了,岑嘉容平日里嘴巴便没个遮掩,这会儿见她这般,调笑之意更盛。


    “都要成婚的人了,说一句就脸红?”


    岑嘉容笑话她:“我还当咱们阿欢是大人了呢。”


    “我才不是那种轻浮的人,”谢为欢梗着脖子:“你再胡说,我就告诉……”


    “又想告状!你有证据吗?口说无凭。”岑嘉容最喜欢逗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买了多少不能叫人瞧见的书,我定要告诉姐夫……除非你分我几本。”


    谢为欢前阵子无事,翻看着也得了趣儿,告状本就只是逞口头之快。


    她顿了顿,提出要求:“……要恨海情天,卧薪尝胆,一雪前耻成功复仇的。越畅快越好。”


    岑嘉容“哎哟”几声,想起什么,双眼一亮:


    “这有什么意思,今日姐夫不在京都。你好好撒个娇,阿姐带你见世面去!”


    而今,谢为欢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


    失忆对她来说,竟成了好事。


    “就属你嘴甜。”


    而后谢为欢似想到什么,问道:“半夏,这五年来,我与陛下之间的感情如何?”


    她的记忆停留在五年前,这五年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昨夜男人又极力压制那份欲望,怎么样也不碰她。


    细细想来,很不对。


    非常不对。


    他们之间若是情谊深厚,昨夜他能忍住不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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