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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正文完】 要不要发出这……


    要不要发出这些消息, 林疏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便开始思考。


    一怒之下全平台拉黑在当时只是拒绝跟沈缚沟通的权宜之计。他们都是成年人了,之间还夹杂着无数人和事,总不能全都拜托别人隔空喊话。今天不加回来, 迟早有一天也得加。更何况, 抛开他们的误会不谈,他还有用到沈缚的地方。


    林疏又回到了街角的咖啡屋,那离他现在所住的房子最近,方便又僻静。他提前了十分钟到,进去的时候沈缚已经在窗边坐着等他。一杯冒着热气的榛果拿铁和一块黑森林蛋糕切角放在空桌一侧, 而沈缚面前的浓黑咖啡已经见底。


    林疏推开门,脚步不停,径直在沈缚对面坐下。满打满算一个半月没见, 不知跟最后一面是不欢而散有没有关系,他竟然感觉对面的人有那么一丝陌生。


    沈缚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下颌线愈发清晰, 颧骨的轮廓在窗外的光线下投下一道浅淡的阴影。眼窝比从前深,眼下浮着淡淡的青, 像是很久没睡好。看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 沉默而疲惫。


    两人隔着一张桌子, 面面相觑,相互观察对方最近状态的环节结束,沈缚率先道:“你说的——”


    “等一下, ”林疏五指并拢指尖朝上,掌心冲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我知道你很想问离婚的事情,但让我先问。”


    “首先前情提要,很遗憾, 你想用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为代价让我接受现实,保持失忆的计划失败了。我没有放弃了解真相,并且有人已经把你不愿意说的都说了。”


    沈缚脸上没什么惊讶的表情,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照做。”


    林疏皱眉:“欸,别插话呀,让我说完。”


    他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接下来,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是还是不是就行,不要说别的,也不能不回答,这决定了我要不要收回昨天的话。”


    “我在A国出过车祸,造成了脑损伤,后遗症很多,还出现了心理问题,是不是?”


    “是。”


    “江临光,他在这场车祸中去世的吗?”


    “……嗯。”


    林疏顿了顿:“他出车祸之前,我跟他分手了吗?你说分了,还是没分。”


    “……分手了。”


    这倒是大大出乎林疏意料,导致他已经含到嘴边的下一个问题受到了干扰,不得不暂时停下来整理思路。眼瞅着沈缚手指微动,似乎要抓住这个空挡说什么,他迅速将小蛋糕一推,盘子在桌面摩擦出刺啦声,停在了沈缚面前:“你别说话,吃点东西。”


    他厌烦道:“再跟我兜圈子咱俩就彻底完了,朋友都没得做,知道不?”


    沈缚:“……”


    林疏:“知道还是不知道,说呀。”


    “……知道了。”


    短短几息之间,林疏重新确定好方向,继续道:“分手了为什么还会在一辆车上?”他皱眉,想到了一个荒谬的可能,“不,不一定是一辆车,难不成是我跟他互相撞的?”


    “是同一辆,”沈缚沉声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你没有提过,我也不会主动提。事发突然,爸妈接到你朋友的电话才知道你出了车祸,我知道的就要更晚了。”


    “事故报告上写着,你们是在A国高速发生的意外,后车司机因为吸食毒品产生幻觉,跟你们车发生了剐蹭,由于速度过快引发了连环车祸,这件事发生在四年前的九月十号下午,国内的主流媒体均有转报……我没有骗你。”


    林疏碰了碰陶瓷杯的把手,里面的液体太烫,看上去就无法下嘴,他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好。下一个问题:一开始你编谎话骗我,是跟我爸妈商量后决定的吗?”


    沈缚痛快道:“是。但是我提出要骗你的,他们只是接受了。”


    林疏点点头,试着抿了口杯中的液体,抬首唇瓣上留下一点浅棕色的印。沈缚看到了,下意识从摆在桌上的纸盒中抽出一张,而后才想起他们当前的窘迫的关系,柔软的纸巾也略显窘迫的停在了手中。


    林疏用余光发现他要给自己递纸,同样下意识伸手去接,还配合的说了声:“谢谢。”


    结果手伸出去了,纸没来,林疏等待中顺便又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时头顶缓缓浮出一个问号:“什么意思?你要用?”


    沈缚:“……”


    他沉默着把那张布满褶皱的餐巾纸放在一边,拿了一张新的给林疏。


    “抱歉,走神了。”


    “又胡思乱想什么呢?”林疏已经把黏在嘴巴上的液体用舌尖卷走了,无语的抹了把嘴,“不管你想什么,现在都别想,你编的瞎话让我一个失忆的人都戳破了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水平不行吗?”


    几个问题你来我往的回答下来,一切尽在不言中。林疏从来都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偶尔别扭一下但不会一直别扭,有问题就沟通解决。这跟沈缚有什么话都闷着光做不说的性格截然相反。一如当年矛盾产生,他第一反应就是怒气冲冲的坐车跨城跑去质问,而沈缚却想着能抓住仅有的当下才有资格想以后请君入瓮。


    又是先斩后奏的提亲,又是囚禁强迫,又是自作主张撒这种“善意的谎言”,种种行为罄竹难书,完全屏蔽了被安排的那个人的意见,看着无比强势,可每件事情的结果却全部弄巧成拙,事与愿违。


    归根结底,是因为沈缚比他拥有的权力多,可心理上却始终怀着一种难言的自卑,他期待着经年累月的照顾能使得他在林疏眼里与众不同,同时也在暗中剔除着林疏身边越来越多的爱慕者,担忧他们会成为自己潜在的威胁。然而,控制欲越发增长,林疏对他的反感也水涨船高,这份焦虑便日益剧增,恶性循环下去,最终迫使他放弃与林疏在感情上平等的交流,转而滥用自己的权力。


    林疏自认在感情上不算敏锐,奈何他想明白了,好像比他成熟稳重很多的沈缚还困在死胡同里,林疏不想去当这个老师引导沈缚走出来,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知道有个词叫‘善意的谎言’,我也能理解你的出发点,之前就算我误会你了,但还是那句话,你没有资格替我做决定。”


    他抬抬下巴:“咱们两个算算账,还是你错的更多,跟我道歉吧。”


    沈缚顺从道:“对不起。”配合的微微低头。


    “嗯,离婚协议就现在我那里放着吧……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我还没说完。”林疏觉得很好笑,虽然脸上并无一丝笑意,“反正该分割的都分好了,要不要去民政局办手续就看你的表现了——”


    “我找上你是因为需要你:我要去试着恢复记忆,可能需要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来刺-激,你得帮我。”


    “具体要做什么还得看许……医生怎么说,”林疏拖着下巴,开始慢条斯理的吃沈缚一口未动的蛋糕,“你不是还给我建立了基金吗?别辜负这个名字,让我接着去治疗吧。”——


    一切已成定局,再去问已经发生的事就显得没有意义,沈缚没问林疏是怎么摸去HHL基金的,也没像林疏想的那样劝说他,把许海盛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而是选择了接受,甚至主动邀请林疏现在就上车去看病。


    每回来见他的时候,沈缚都会亲自开车,林疏久违的坐在副驾,目光望向窗外,开口道:“忘了问,你那个替身理论是怎么回事?”


    他说出“替身”这两个字的时候总觉得有一股恶寒从脚底升起。


    沈缚言简意赅道:“就是字面意思。”


    “……那公司里那个江铭生呢……?”


    沈缚依旧简洁:“嗯。”


    林疏:“……?”


    “不可能,我要是还想着他就不会跟你结婚了,”林疏额角抵住窗户,没好气道,“你拿刀架我脖子上都不会。是你自己非要模仿他,然后自己脑补出来的吧。”


    沈缚居然反问他:“那戒指?”


    林疏:“?”


    “我……反正肯定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林疏疲倦的叹了口气,不忘再次抨击沈缚的想法,“所以说,还是要想起来,让人一口气放弃几年的记忆你想的到好,这堆烂摊子怎么办?”


    “是这个意思也无所谓,你不用因此有负罪感,”沈缚目视前方,缓声道,“向受你喜欢的正常人学习也是我变好的过程。”


    林疏:“”


    “……那看来你学了几年还是没学成啊。”林疏无话可说的闭上眼。


    临近下班时间他们一前一后出现在青梧脑科学中心,差点把失眠了一晚上的许海盛吓得当场猝死,眼睛险些瞪出眶:“你们这是??”


    林疏被他夸张的反应吓得后退一步,挑眉道:“怎么了?不是昨天你说需要接触一些熟人让他们配合吗?还有比他更熟的人吗?”


    “我那是——不是祖宗,你们到底离婚没啊?”许海盛掌握的信息实在少得可怜,完全是个局外人,他想过林疏会带着父母来都没想过会带着前夫来。


    林疏不懂他的逻辑:“离婚就不能说话了?我们现在是关系不太好的朋友。”


    许海盛:“。”


    “好吧,好吧,是我擅自以为你们老死不相往来,不好意思。”


    投资的老板跟前老板一块到场了,机构的负责人——许海盛的老师——头发趋近于无的外观值得所有患者信任的一位老专家亲自迎接。


    老专家笑盈盈的跟林疏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小疏。”


    这就是他失忆前的主治医生,许海盛虽然有自己的小小办公室,但最终能够给林疏治疗方案的还得是他的老师。


    他们一行人坐进了比许海盛办公室大N倍的办公室,林疏从老专家熟稔的态度推断自己该是什么态度,笑着点点头:“您好。”


    老专家摘下眼镜擦了擦,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治疗方案。纸张边缘已经有些卷边,显然被翻看过很多次。


    “其实这套方案我们三年前就制定过,只不过现在还要考虑到你失忆的情况,我们不能确定是否根治后遗症就能治好你的失忆,所以还需要补充新的治疗手段……”他用圆珠笔点了点其中一页,“目前我决定的是渐进式记忆唤醒,配合小剂量的神经修复药物。”


    他看向林疏:“简单来说,你主要负责张嘴吃药,能做到吧?”


    林疏不明所以的点点头,许海盛附在他耳边悄声道:“以前给你开的药太多,你老不按医嘱吃。”


    林疏:“……”


    然后看向沈缚,老专家削减了笑意,放慢语速,一下子公式起来:“前不久您通知我说小疏近一段时间内没办法亲自来检查,是为什么?”


    许海盛在一旁眼神乱转,林疏找上门来前后间隔的时间太短,又涉及私事,他来不及向上汇报。


    沈缚不答,转而望向他,那意思是:你希望我怎么说呢?


    老专家跟着他们的视线移动,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成精了,见状放下笔,平声道:“哦,不方便就算了,跟方案没有太大关系。”


    他将写好的两份单子放在桌面上推过去:“看看,照着单子拿药,还是那个时间过来打针——沈先生您带着他。药物为主、心理刺-激为辅,后者就没有系统的规划了,你们每天睡前聊聊天,空闲的时候多到熟悉的地方走走,上班有困难的话也可以到公司多转转,没问题吧?”老专家耐心地解释着,眼神在林疏和沈缚之间来回扫视,试图捕捉他们的情绪反应。


    沈缚不答,转而接着望向林疏,那意思是:你觉得可以接受吗?


    老专家有些困惑:“……二位这是?”


    许海盛冷汗直冒,比比划划差点没给自己手指打结:“呃,他们……呃……”


    林疏赶在许海盛把自己拧成麻花之前开口道:“没问题。”


    沈缚跟着道:“可以。”


    老专家:“……”


    沿用了之前早就确定好的治疗方案,履行起来十分顺利,也很简单。药开了一小兜子,瓶瓶罐罐有胶囊有粉还有糖浆,林疏望而生畏,顿时理解了他为什么会不按要求吃。但今时不同往日,情势所迫,他把药交给了沈缚拿着。


    沈缚摇身一变,变成了帮他做康复治疗的合作伙伴。他们当然还是不在一块住的,也就没办法履行老专家“睡前聊聊天”的要求,但林疏会每天固定时间去找沈缚见面,见面后的任务就是吃药,然后让沈缚提供给他熟悉的东西,或者带他去他爱去的地方转悠。


    比如今天就是空了一半的烟盒,草莓味的爆珠,是比较清淡的女烟。沈缚把长方形的烟盒拿在手里点了点:“你抽烟。”


    林疏认真聆听:“嗯嗯。”


    “心情不好的那段时间学会的。”


    “嗯嗯。”


    “这是被我没收的。”


    林疏:“……嗯嗯。”


    沈缚将那个磨砂黑的烟盒推到他面前,指尖在盒盖上轻轻一敲:“刚回国的冬天,你总在凌晨惊醒,跑到洗手间干呕。”


    他掀开盒盖,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细支烟,滤嘴处都缠着一条金箔纸。“医生说是因为焦虑引起的胃轻瘫。”沈缚抽出一支,烟身在他指间转了个圈,“尼古丁能暂时缓解,所以我买了这些——焦油量只有0.3mg的定制款。”


    林疏注意到烟盒内侧刻着刻度线,像是用药记录。“什么时候觉得难受了给一根。”沈缚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结果你第二天就买了条红万藏在枕头底下,不是多想抽烟,好像就是单纯不想被我管着,但这种成瘾性的东西我不能放任它在你手里,所以才会没收。”


    林疏从他手里接过烟盒,左右端详了一会儿,心想怪不得他在视频里会躲到别的楼层的露台去抽,摇头道:“没印象。”


    他犹豫了一下,问:“……要不我再抽一根找找感觉?”


    沈缚静静地看着他。


    林疏莫名心虚:“……我开玩笑的,烟味多难闻。”


    像这样从沈缚这边进行的情景记忆引导还有很多,但无一例外的没什么效果,一丝一毫熟悉的感觉都没有。林疏去挨针的时候难掩沮丧,老专家扶着眼镜宽慰他:“在此之前你都吃了好几年的药了,不还是有后遗症吗?这种病就是得厚积薄发嘛,反正不影响你们两口子过日子,慢慢来吧!”


    林疏:“……”


    除此之外,林疏还在搜寻有关那场车祸的新闻图片。查找范围一再缩小精确,季刑霄海量的工作任务不断减轻,效率也在不断攀升,他很快汇集了关键资料,打包呈现在林疏面前。


    季刑霄道:“这起连环车祸涉及近百人,事故现场的照片乃至视频很多,媒体报道主要关注点在吸毒的肇事者身上,为了消减影响保护隐私,对受害人的信息披露极少,我只能依照车牌尽量选出事发时你们所在的那辆车。”


    季刑霄停了两秒,低声道:“有些照片我后期做了模糊处理,但是……你做好心理准备。”


    林疏点开第一张——一辆银灰色轿车被挤压得几乎对折,车门像被巨力撕开的铁皮,扭曲地挂在框架上。挡风玻璃完全碎裂,蛛网状的裂痕中央,是一个被撞击力撞出的人形凹陷。


    他指尖一颤,滑到下一张。柏油路面上,一道暗红色的拖痕从车门一直延伸到几米外,早已干涸的血迹在阳光下呈现出诡异的褐色。拍摄者显然离得很近,甚至能看清血泊里混着的玻璃渣。


    还有更多不同角度拍摄的不同车辆,尽管在涉及敏感内容的地方铺着一层厚厚的马赛克,可红色的印记被糊住后反而方便了想象力的发挥。林疏的呼吸滞了一瞬,太阳穴突突直跳,反胃感猛地涌上来。


    他死死盯着照片,试图在脑海中重构那一刻——巨大的撞击声,车身猛地旋转,他重重撞在弹开的气囊上,耳边是尖锐的金属变形声。然后呢?驾驶座上的江临光呢?安全带勒进肩膀,气囊却没能完全保护他,方向盘直接——


    “砰!”


    林疏猛地将平板扣在桌上,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喂?!林疏?!”季刑霄跟他挂着语音通话,被他那边传出的巨响惊动,连忙叫他的名字,“怎么了?没事吧?!”


    林疏食指用力压住太阳穴,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一幕幕惨烈的现场,好像这样愈发尖锐的刺痛就能随着画面从他脑中褪去一半。季刑霄越发焦灼的呼唤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扭曲,林疏的视野在摇晃、变形,任凭他怎么睁眼都无法摆脱中央逐渐扩大的黑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这样晕过去时,屏蔽一切的耳鸣终于消失,他猛然回神!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水中走过一圈般,后背的布料被冷汗浸透。


    林疏发现他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浑身攒不出一点力气站起:“……我有事。”


    电话那头,季刑霄已经急得要打救护车了,林疏闭着眼平复着紊乱的心跳,等稍微好一点了便抬手将桌沿上的平板拉下来,有气无力道:“你快打电话吧,我得去脑科住院……”


    他被火速搬进了科学中心的护理病房,然而什么异常都没查出来。但当晚,他就开始发烧。


    护士每隔半个小时进来给他量一次温度,他的体温就像野火燎原,从37℃的低烧缓慢爬升到38℃后,再过半个小时已经达到惊人的40℃!林疏整个人红得像块熟透了的番茄,大脑神经被架在炉子上烤,变成了一团软烂的浆糊,呆呆地睁着眼,直直地注视着天花板上刺目的灯。沈缚去捂他的眼,林疏便乖乖地闭上,等手拿走再睁开。


    几次之后沈缚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灯光调暗,他摸着林疏在枕头上蹭乱的发丝,用手背轻轻贴着他的滚烫的侧脸,轻声呢喃:“那天你也是这样。”


    “如果要想起来,最好只记得我……”


    病房外人来人往,没人能听得见他这一近乎叹息的低语。林疏也不能。他陷入了更为光怪陆离的世界——


    仿佛置身于失重的外太空,无穷无尽的漂浮过后,当视野再度亮起时,林疏发现自己正身处他跟江临光在A国的公寓。


    来不及高兴,紧接着下一秒他脚下的木地板就像泥浆一般融化,林疏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一屁-股重重坐到了沙发上。接打电话的声音传来,一扭头,他看到了“自己”。


    “林疏”躺在沙发上看电影,碟片播放到高-潮部分,画面中的人物相互拥抱着互诉衷肠,乐曲激扬高亢。然而“林疏”却没有在看,专心致志地打电话,眉心紧拧,脸色很臭,他听见自己说:“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自己很伟大?”


    “临光,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跟事业,我不会改变我留在这里的想法,你也没必要为了我放弃去C州。你就算这么做了我也不会觉得被重视了,反而会觉得很苦恼。你明白吗?你的人生太重了,我不想你因为一时冲动做选择,若干年后再后悔。”


    这就是在分手吗?因为沈缚口中的事业方向上出现分歧,他决定分道扬镳了?


    在沙发上屁-股还没坐热,周遭的场景又如奶油般化开,这回林疏有了心理准备,再度从半空中掉落到不同场景。他在不同的地方打电话、发消息、收快递,全部来自江临光,依旧在分手这个问题上争执不下。


    好像很不顺利的样子,江临光愿意为他放弃触手可及的一切,迁就他的选择,不接受分手。但问题是林疏不愿意,他不能接受一个人为了一段普通的恋爱搭上光明的前途未来,这个人既不可能是他自己,也不能是爱慕他的人。


    电话那头还在持续说着什么,想要尽力争取,但在分歧产生时,他权衡过后就已经认为这段感情没必要继续了。


    像在观看不同的电影分镜,林疏的大脑中央被-插入了阻止思考的放映器,深埋其中的记忆变成了胶卷被读取。他只能旁观,却没有实感,浑浑噩噩。


    剧情很快来到了尾声——林疏毕业了。美院盛大的毕业典礼上,江临光默不作声地坐在观众席,跟着漫天飞舞的彩带鼓掌、祝贺,看着戴着学士帽的林疏被朋友簇拥着拍照。一直等到人群渐渐散去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靠近,红了眼眶:“小疏……”


    就在“林疏”跟他对视的瞬间,处于灵魂状态的林疏顿时感觉到强大的吸引力,不容抗拒地将他推向了身上落满彩带的自己。天旋地转,他再度脚踏实地时,林疏手心满是温热的眼泪——他正在温柔地拂去江临光两颊的泪水。


    俊朗的青年哭得很狼狈,握住林疏的手不放:“不分手好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分手?你不要我放弃C州的机会,那我不放弃,我可以把工作的重心慢慢转移回你身边,这样可以吗?”


    “你不喜欢我了吗?小疏,我不明白,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什么都好,我们还要结婚,还要做戒指,到底为什么……”


    林疏大脑一片空白,他想说“你别哭了,我再想想吧”,却发不出声音。然后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都是发生过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听见自己说:“我觉得维持这样的恋爱关系有点麻烦。”


    “C州离这里很远,没有直达的飞机,坐车坐船要大半天的时间,我们忙起来了也不能天天打视频。而且转移工作也不现实,先不说你还没有正式接触工作内容,那家工作室的老板主营业务不在这里,你要这么做还是会错失很多晋升机会,所以……”


    林疏停顿了一下,小声叹了口气:“你就是一时间难以接受而已,回去之后冷静下来想想吧。我正是因为想过跟你结婚才会想得这么远,倘若以后我们感情出现问题了,我不想你因‘为什么当初我要为了他放弃自己’抱憾终身,这样我也会难过。”


    江临光激动地反驳:“我不会——”


    “而且,”林疏补充,“我也有点累了。”


    ……漫长的沉默。


    许久,就在林疏以为这一段回放即将结束时,江临光颓然地松开了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沙哑道:“我知道了。”


    紧接着,他提出一个请求:“……戒指还在你的画室,如果你不想继续了,可以把它们留给我吗?”


    林疏同意了。


    意料之中的场景转换没有发生,他脱下了礼服,摘干净肩头发丝间的亮片,就这样一步步带着江临光上了他的车,黑色的奔驰S-Class。


    ……这辆车在那些图片里面吗?在车祸中变成什么样子了……是被压扁的那辆……还是被甩飞出护栏的那辆?


    第一人称的电影不再是电影。看着自己走向一出惨剧,看着自己要见证身边人的死亡,林疏如坠冰窖,他无声地呐喊着“不要上车”,然而却没有用。他被囿困在躯壳中,拉开车门,坐在了驾驶位。


    情绪起伏大的人不适合开车,所以只有林疏能开。跟刚变成前男友、险些变成未婚夫的人共处一个密闭空间,前往回收象征浓情蜜意的对戒,无论怎么故作不在意终究还是会别扭尴尬。就会想要尽可能缩短路途上花费的时间,因此林疏径直转动方向盘,拐上了快捷高速。


    江临光发现了,苦涩道:“连最后跟我多待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吗?”


    林疏不知道该怎么接,被甩的人心情不好很正常,他体贴地退让:“对不起。”


    “……你没有错,是我一直纠缠你,”江临光低下头,自嘲道,“以后不会了。”


    “以后还会再见面的,”林疏安慰他,“我们还是同行。”


    车速缓缓提升,保持在一个中规中矩的水准,仪表盘的数字稳定下来,林疏的心脏却疯狂跳动,浑身冰冷。视野有限,他没办法用余光观察前后左右的车辆,也就无法预判灾祸何时发生。每一分每一秒都坐在达摩克利斯之剑下,等待死神的来临。


    他有些悲哀地想: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你不会去C州,我也不会留在这里。


    突然,江临光坐直了,偏头盯着后视镜:“……离后面那辆车远一点,它在晃——”


    碰!


    下一秒,还在摇摆着的车眨眼间便蹿到了侧翼!瞬间爆发的惊人速度刺破空气,尾部掀起极强的气流,狠狠打在奔驰身上!


    来了!


    高速路上的轻微剐蹭都会被无限放大。电光火石之间,林疏想要扭头再看副驾驶位上的人一眼,可迅速弹起的白色气囊先一步占据了他的视线。可怖的失重感再一次传来,却不是因为幻觉,而是他真真切切地飞了起来,离开座位,又被安全带勒住,猛地弹了回去。


    只这一下,他的后脑如同被巨石砸中,连痛苦都来不及产生便直接断了片。


    意识无可奈何地被逐渐消弭,灵魂浮出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残破不堪的车辆残骸。不远处的车祸还在继续,撞击声、爆炸声、尖叫声、哭嚎声响成一片,有血喷溅在碎成蛛网的前窗玻璃上,分不清出处。他不敢去看内部的情况,生怕会见到一具破损的尸体。


    林疏与泪腺保留了神经链接,手上温热的泪水变成了他自己的。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会痛苦,哪怕是已经预支了所有剧情的林疏都无法接受,换成真正二十三岁的他怎么能不自责呢?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就是如此惨痛的画面。


    似是成心想让他切身体验这一切,接下来的画面再度切换成了上帝视角,同时按下了三倍速。林疏呆滞地看着自己被赶来的医护人员送进医院抢救,生命无忧后被孤零零地推进病房,朋友闻讯赶来哭着通知他的家属,接着便是风尘仆仆颠倒昼夜扑在他身上的林宗嵛和葛秋婉……还有一个人。


    林疏瞪大眼,看着沈缚站在门边露出的半个身子。他没有进来,挂着同样的疲惫,视线越过围在床边的林父林母,落在抱着纱布的人的脸上。


    从这个时候沈缚就在了?他是跟过来的还是和爸妈一起来的……


    冥冥之中似有所感,沈缚忽然抬眸,跟虚空中的林疏对上了眼。


    漩涡状的空间再度扭曲,将林疏吞噬进去,消失得一干二净。


    跨越时空,四年前的沈缚疑惑地收回目光,抬步走进了病房。最近一班的飞机票早就售空,沈缚的反应竟然是最快的,第一时间动用关系让他们顺利抵达,第一时间看见儿子。


    葛秋婉哭了一路,早已肝肠寸断,此时什么都顾不上,林宗嵛尚且能稳住身体,揽着妻子瘫软的身体,让她靠着自己,复杂的看了沈缚一眼,终究没说什么,默许了他的靠近。


    沈缚轻声道:“小疏的情况很不稳定,我有朋友投资了这里最好的医院,待会儿就会给他办转院。”


    葛秋婉抹着红肿的眼连忙道:“好好好!小缚这次真的谢谢你……”


    “应该的,”沈缚轻轻弯了下嘴角,“我可以每天都来看他么?”——


    另一边,林疏从漫长的黑暗中再次落地,他睁开眼,目之所及皆是熟悉的天花板。林疏悚然一惊,以为自己回到了失忆那天。然而接着,他发现他还是动不了。


    一刻钟,两刻钟,他还是一动不动。倘若不是知道自己没有睁着眼睡觉的习惯,林疏简直要怀疑自己睡着了。


    接着,门被推开,高大的男人赤着半身坐在床沿,不由分说地托着他的背将他捞起靠在床头:“宝宝,该喝药了。”


    林疏想看看是什么药,但做不到,他只能看见沈缚端着玻璃杯的手,那上面空空如也,还没有戒指。


    他终于动了,拒绝道:“……不想吃,吃这个脑子会变笨。”


    沈缚像是对他的抗拒司空见惯:“吃了就不会难过了。”


    他不吭声了,紧闭着嘴躲喂到他唇边的杯子。沈缚试着像给猫喂药那样强行挤开他的两腮,但又不敢用力,折腾了半天也没喂进去。


    “那喝点水,要凉了。”沈缚把胶囊放在远处。


    林疏勉强喝了三分之一就喝不下去了,他喘了口气:“……爸今天检查结果怎么样?”


    “挺好的。他说想你了。”


    “……”


    “周末我带你回家吧?”


    “……不。”


    他侧卧了回去,枕着手臂,这个视角正冲着手腕内侧。林疏一哆嗦——几道结痂的伤口横陈在肌肤上,像瓷器上的瑕疵,冷冷地对着他。


    那样抽离出去看电影的情况再也没有发生。灵魂被封印的禁锢感日渐式微,林疏逐渐发现他越来越能掌握这具身体的主动权,或者说,越来越和它交融。


    他正在经历后遗症最为严重的时期。车祸后压抑的心情被反反复复的惊厥晕眩搅弄得更为崩溃,大部分时间萎靡不振,食欲减退,吃着饭都能睡过去。偶尔会突如其来的焦躁不安,心跳加速,还会出现幻觉。他手腕上的疤就是想要保持清醒时留下的。


    他不想让他在意的人看见他这副样子,父母不想,至于朋友,林疏在某次情绪反扑时将通讯录挨个剔除了个干净。


    沈缚从国外就开始衣不解带地照顾昏迷的他,到国内静静离开。然而林宗嵛身体查出毛病,恰好撞上林疏身体每况愈下的关键时期,他自顾不暇,父母还需要人照顾,分身乏术之际沈缚又一次及时出现,任劳任怨地承担起女婿的责任。


    林疏没力气,也没办法拒绝沈缚悄然靠近的好意,他确实太需要人帮忙了,权当沈缚是在为过去赎罪。


    一来二去,不知不觉间他们的关系竟然又回到了小时候管理与被管理、照顾与被照顾的关系。因为生病,林疏甚至比小时候更折磨人,眼泪和愤怒都变得难以预测。


    只不过这种关系放在两个成年人身上显然无法保持少年时期的纯洁。林疏从抽烟开始追求短暂的感官刺-激,沈缚不让他用刀尖划破皮肤,他就命令沈缚在床上把他用坏,用到他彻底精疲力尽地晕过去,连一丝移动指尖的力气都攒不出来为止。为了达成目的,他还会磕磕绊绊地做对比。


    后期他甚至在这种事上上了瘾,常常不分时间、场合地推开书房门,把正在工作的电脑扣上盖子推到一边,也不管身子底下垫的文件有多么重要,不管不顾地抻开身体,像一匹不驯的小马,冒失地要求与之体型相差甚远的人骑上来。


    完全无序混乱的生活竟然持续了一年之久。沈缚在对付他上展现出非同一般的耐心和细心,所有工作都搬回了家里,药也研究出了吞咽再灌的方法,医生上门看病,搂着他按在阳台晒太阳,抓住他难能可贵的清醒期让他接着创作。


    《雪野》就是来自他持续实现最长的一次稳定期。


    同样也是那年冬天,林疏答应了沈缚旁敲侧击的求婚。为了表示诚意,他主动定制了一对戒指,光洁透亮的素圈,不引人注目的存在着,只有摘下来才能看到,戴在手上的人才能刚接到内圈的爱。反复思索后,他还是选用了那串他最熟悉的英文:Forever Yours。


    单从字面意思来讲,林疏觉得很符合沈缚控制狂的心理,虽然这种欲望在他身上无法实现,但既然是婚戒,象征意义上满足一下也未尝不可。


    当然,最后收到成品的人虽然立刻戴在了手上,但好像没有特别开心,那就是后话了。


    林疏渡过这个冬天,又渡过了两个四季。他的病情尽管偶有反复,但生理上的不适已经不会影响他的心情。他有余力重新在国内实现自己的梦想,沈缚尽可能地提供外力上的帮助,让林疏能平顺地渡过跨国后适应不同社会的时期。


    于此同时,林疏也在拓展其他领域的知识,好充分利用起结婚时所接受的股份,边学习边实干,很快就成为了公司新晋最受欢迎的领导。


    每逢忌日,林疏都会请假到墓园。他在那里买了一块地当作空坟,放上一束精心搭配的花,默默蹲上半天再悄然离开。


    斯人已去,他只能做到怀念。


    时间一点一点地向后推演,林疏重新经历着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早饭、中饭、晚饭,日子再平常不过地继续着。林疏也在等待着,等待着即是一切开始,也是一切结束的那天来临。


    终于,平凡的一天傍晚,他无端发起了烧,温度由低到高地飞涨,吃药不管用,输液也只能暂时起效。


    就在沈缚决定将他搬到医院的深夜,林疏缓缓睁开了眼——看到了昏暗的灯光,还有同样看着他的沈缚。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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