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暴雨 “如果说,我可能知道他们……
林疏没怎么爬过山, 他不喜欢需要肌肉持续发力的运动。登山这种一个人一条拐杖,一节节台阶往上爬的活动,在他眼里与在教学楼攀爬别无二致。沿途的风景是没有功夫欣赏的, 光稳住酸痛发抖的小腿肚就已经很难了。
还有就是会出一身汗, 单是这一条就足以让林疏把这项活动永久拉黑。
老头话里话外暗示他,说屏保里的地方不好走,都不在正道上,叫他们明天做好准备。因此他回到凉爽舒适的酒店大床上时,理所当然地失眠了。不想打扰已经睡下的龙奇邃, 他翻来覆去地捧着手机搜“如何轻松省力地爬山”。
他那时候是怎么爬上去的,总不能是骑着沈缚,人力拉车吧?林疏自认为还干不出来这种事情。
确实搜出来不少有关新手爬山的小贴士, 但林疏点进去仔细看了,那都是针对国内一些知名高海拔山峰的,用到征服雪山上完全是大炮打蚊子。
他又专心致志地搜索“登山感觉非常累该怎么办”“如何增强新手爬山的自信心”等等, 还在不少人下面留了评论。
很快弹出来一条回复:朋友,你要去什么山?新手不建议一上来就挑战高难度的。
林疏觉得回复“雪山”应该没人知道, 也有点丢人, 于是暗搓搓地运用语言的艺术, 虚心求教:横断山。我平常不怎么参加考验体力的运动,应朋友的邀请明天就得去了,物品上可能来不及准备什么, 想问问其他方面有没有注意事项。
热心网友很热心:哦,你是女生吗?
林疏打了个微笑的表情:是男生。
热心网友:呃?(问号脸)
热心网友:那不至于吧兄弟, 横断山的海拔撑死了算个中等偏下的,你要是真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没自信,选个矮一点的不就行了。
有乱入的网民旁观了他们你来我往的回复, 回复林疏道:都朋友了有话直说呗,你说你有困难,他要还拉着你去你就让他驮着你。
热心网友2:支持楼上。或者你半路把你朋友甩下,等他登顶了拍个照,再把你P上去。
热心网友3:哇塞……感觉在好几个帖子底下见过你了,竟然是个男生吗?哥们有点脆皮了吧,爬个山吓成这样。
林疏:“……”
热心网友1号一锤定音:你要不去睡吧,别吓自己了,到时候两眼一睁就是爬。熬夜小心明天半路上让120抬下来。
林疏抿着唇把自己的回复都删了,然后扔了手机睡觉。
第二天两个人整装待发,事实证明龙奇邃这个“朋友”还是很靠谱的,比林疏先一步想到了登山的需求,行李箱里专程塞了方便活动的运动裤,裤腿宽松,裤脚有伸缩绳,倘若有需要可以收紧防止因动作幅度大而滑动。
至于龙奇邃本人,出于实用而非出于求偶目的做出的穿搭,终于让林疏深刻体会到了老头的意思。难怪一开始会被误会……
林疏别过头去,嘴角抽搐,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
上山的路有很多条,只有老头口中那唯一一条通往山中寺庙的人造路有一个勉强正儿八经的门脸,上边写着两个掉漆的大字“入口”。
入口底下是最为常见不过的收费亭,应该是没费可收,里边空无一人,若不是背后层峦叠嶂的山峰,真的很有种鬼片拍摄地的感觉。
老头大方地表示,可以给他们的前半段领路:“你就看我给你标的地方吧,还有标志物,切记千万别走错,一定要按我说的该拐弯就拐弯,该停就停,小心到了那没信号的地方,给你们绕晕头了。”
老头想了想,可能觉得这话有点恐吓的意思,又补充道:“不过迷路也没事,这不冷不热的温度不至于有个好歹,要是真晕头了,你们就一直往地势低的地方走就好。”
林疏把老头在手机地图上圈起来的点认真看了又看,慎重道:“好。”
“你们上山就为了找你跟你前夫去的那个地方吗?”老头努了努嘴,“来都来了,不顺便去一趟寺庙?”
雪山顶上有一座供奉山神的寺庙——一个洞穴里头摆了一尊像,不知怎得被传成了可以求姻缘的山神,就这样隔三岔五地受了祭拜,供了香火。幸好这么些年来没供出什么岔子来,不然老夫妻俩这生意保准干不下去。
林疏当然想过,沈缚在南城生活过几年,肯定是奔着这个传说带他来的,那座寺庙他们绝对去过。可是说一千道一万,比起一个固定的打卡点,显然屏保中这个特别的拍摄地更值得一探究竟。
林疏摇头:“不……起码今天先不去了。”
“挺好的,我劝你别去。”林疏一愣,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
“一见面不就说了,我们这的山神比较专情,一副面孔不能跟不同的人出现,容易被天谴。”老头高深莫测地说,“当然,当然,别激动,我不是说你,说的是你那个孔雀朋友,搞不好晴天下雨,一道雷劫就劈他身上了。”
林疏:“……”
他自认很有幽默细胞,道:“不会的,他今天没开屏。”
老头的确身子骨硬朗,精神矍铄,腿脚利索,给两个腿长的年轻人领路竟然走在前面,负手在身后,几段路下来气定神闲。
“这座山明明不算陡,台阶居然修成这样。”龙奇邃缓下脚步,跟在林疏身后,方便时刻关注他的状态,忍不住吐槽道。
崎岖不平的阶梯是硬生生在山体上开凿的,修筑人的意思大概是“游客有个落脚点就行”,每一节的大小各不相同就算了,同一节的两侧之间甚至都能差出一个珠穆朗玛峰来。行走在上面的人为了不崴脚,不得不全神贯注走好脚下每一步。
很难想象,这已经是唯一一条“商业化”道路了。
老头走在前面,凛然道:“小伙子,这话可就不对了,通往爱情的道路哪有一番风顺的,不经历坎坷,哪能修成正果呢。你觉得路越不平,就说明你的姻缘面临的阻力越大,这就是山神的考验啊!”
龙奇邃:“……”
他咬咬牙,似乎是被映射了,还有苦说不出,沉默了下去。
而另一边,林疏早就缄口不言。他倒是想说话,然而甫一上路,每一步的大跨度连带着脚下神奇的沙砾感就让他紧急刹车,明智地开始保存体力。这样的路明显不是网友口中“闭着眼往上爬”就能挺过去的。
早知道就只说是南城内的那一截野山了。林疏后知后觉,或许闻名遐迩的横断山本体都比雪山好爬,好歹是完全商业化的山,起码道路会更通人性一点。
弯弯曲曲地绕下来,林疏已然有些气喘,紧紧闭合的齿关微微张开,胸腔急促起伏。老头瞥他一眼,叹息道:“小同志,你这身体素质可不太行啊,还没怎么样呢瞧你累的。”
“还行吧,喝点水,咱们坐下休息一会儿。”龙奇邃先一步关注到了林疏步履的凝滞,立刻从背包中抽出水杯,里面是出发前灌满的温水。
林疏依言停了停,接过瓶盖小口抿着喝,无奈道:“谢谢……我以前还没有这么容易累。”
“正常,”老头道,“毕竟你心理上还停留在好几年前呢,实际上身体早被工作拖垮了。”
林疏仰首将瓶底一饮而尽,慢条斯理地抹了把唇边的水渍,闻言只是笑笑,并不认同。他已经逐渐察觉到,身体的异常有悖于自然的新陈代谢、年龄更替,但具体什么原因还有待进一步解释。
上山如同难度递增的小游戏,越往上越不容易。所幸在林疏第二次停下来歇息之前,老头终于开口道:“到了。”
林疏跟龙奇邃同时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道路另一侧茂密的灌木丛:“?”
老头走过去,没伸手,用脚拨了拨草丛根部,从两簇并蒂同生的灌木中压出一个明显的印记。他解释道:“树林子在山坡的另一面,你们从这里平移过去,一直走,差不多就能找到地方。”
语毕,老头也不禁啧声道:“要不是你问,估计我那口子都不知道你们还跑到那边去了。年轻人好奇心真重,也不怕遇到动物。”
林疏原本探头探脑的,闻言顿时后撤一步:“这山上还有野生动物?”
“当然没有,要有咋可能还随便让游客上。”老头道。
从岔开的灌木丛中遥遥望去,地面满是肆意生长的杂草,偶尔突出地面的石块,还有散漫生长的树,干枯的枝桠上刚挤出些碧绿的新叶,最粗的能有两人合抱之宽。根本没有“路”一说,每一步都是在开拓。
老头看出他们的为难,但无能为力:“你们的时间选得不对,要还是冬天,这乱七八糟的植株能少一大半,你们还好走路。”他估摸着两年前那小两口能到这么偏的地方去,也是多亏了天降大雪。
龙奇邃眉头紧皱,呈眺望状评估了一下他们预计要走的路,悄悄拉了下林疏的衣角,问他的意见:“别逞强,实在不行咱们先去寺庙看看,等回去再准备准备。”
“我不想拖了,”林疏沉静道,“夜长梦多。”他没好意思把“待久了沈缚可能会找上门”那么直白地说出口。
林疏还有心思开玩笑,活学活用:“大不了骑你身上,你驮着我。”
“……啊?啊……”
龙奇邃怔住了,面色诡异的一红,提了提后背上的旅行包,结合实际给出方案:“背着包应该没法儿背你了。”
林疏跟着愣了愣,旋即无语道:“我是——”
“但是你可以骑在我肩上,就像这样,”龙奇邃拍了拍脖颈两侧,意思是可以贡献出来放置林疏的膝盖弯,“也可以的。”
被迫旁听的老头:“……差不多得了。”
此次出行的决策者是林疏,既然他打定主意要去,旁人便没有反对的余地。长筒靴碾过一丛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林疏抬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薄汗,眯眼望向蜿蜒向上的山路。夏日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冠,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龙奇邃给他准备的长裤充分发挥了保护身体的作用,脚踝处接二连三地被不明种类的植株划过,倘若没有布料保护直接接触皮肤,恐怕那一块早就红肿起来。
“小心这里的碎石。”龙奇邃侧身让过一块松动的岩石,靴底踩在裸露的树根上借力。确认土块的坚实后,再反身将林疏拉上来。
这条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走。南城的雨季正待进行中,到了山坡的阴面,松软的腐殖土吸足了水分,每一步都会陷进去半寸深。林疏的靴筒边缘沾满了泥浆,每次抬腿都像拖着两个铅块。有段斜坡布满了风化的页岩碎片,棱角分明的石片在阳光下闪着青灰色的光,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这段路他们得相互扶持着,双手紧紧交握在一处。龙奇邃站在斜侧,给林疏当能借力的拐杖。当着当着,龙奇邃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把林疏搞得不敢动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龙奇邃道:“你说这雪山的传言会不会就是这么来的——一对上山的情侣都必须挺过这一难关,翻山越岭下来什么造型都没了,人也累得腾不出精力说情话,狼狈之中还容易发生矛盾。最后能坚持下来的说明情比金坚,等出去了肯定能走到最后,坚持不下来的,就说明山神不灵了。”
“……”林疏喘了口气,淡红的嘴唇充着血,格外醒目。他晃了晃他们攥在一块的手,哼笑道,“那咱们也算是友情比金坚了。”
龙奇邃:“……”
“我就是怀疑啊,”龙奇邃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去,接着一步一个脚印地探路,把沈缚拎出来开涮,“他带你来这得受了多少罪,冬天虽然说没有这么多路障,但是冷啊,把你冻坏了怎么办?”
龙奇邃言语犀利:“你们这算是通过考验了吗?”
林疏顿了顿,眉尖弯着,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我失忆可能就是山神看不下去了吧。”
所以给他一个能够从当事人的身份拘泥中脱壳,站在第三人的角度上旁观发生的一切,这算……机会?一个清醒的机会,还是一个反悔的机会?
越是靠近真相,林疏越是觉得不安,仿佛黑暗洞窟中摸索着墙壁前行的人,比起无法脱身的焦急,更多的是对未知的迷茫与恐惧。他是否正前行在正确的道路上?
老头笼统地指挥他们平行移动即可,但设身处地,根本不可能一路直行,面前随时会出现歪倒的树木、冒着尖刺的草丛、嶙峋的石头群。他们绕路几次后,再想按照原来的路线走难如登天,这也是很多探险家迷失野外的主要原因。
而绕路也会无形之中增加大量额外的路程。手表上的时针推移两格之后,长袖外套沾了汗,黏黏糊糊地贴在背上。林疏抖着腿,整个人的大半重量都压在龙奇邃身上,膝盖以下像是被斩断了神经,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龙奇邃看上去比他强太多,脸不红气不喘地半拖着他,低声道:“要背吗?”
林疏舔了舔递过来的水,用勾出的液体滋润过干裂的嘴唇后才小口喝进肚,闭眼摇头:“我想歇一会……不想走了。”
“这没有能坐的地方,得再坚持一下。”
林疏:“……”
无言过后,林疏接受了这个现实,顺带也提出一个猜测:“我应该是骑着沈缚来的,他当我的四轮车。”
“很合理。”龙奇邃肃然道。
走走停停,时不时停下来矫正路线,尽管林疏愈发下降的体力条无形之中进一步降低了效率,但雪山毕竟不是高耸的五岳,统共就那么大点地,难走的是因为它未开发的野蛮。等耳边隐隐传来清水击石的回响时,龙奇邃紧绷的下颌终于稍稍放松:“到了。”
老头说的,听到小溪的声音,说明离树林不远了。
他抬手将汗湿的额发往后一捋,水光在发梢短暂停留后坠入眉骨。这个随意的动作让整张脸突然敞亮起来,像暴雨后掀开湿漉漉的芭蕉叶,露出底下白得晃眼的石阶。
“再不到我就得交代在这了……”林疏喃喃道。
山杏子林果然是黑压压的一片,枯黑的树体上沟壑纵横,因为不科学种植,每棵树几乎都没有留足充分的生长空间,有不少中道崩殂的枯枝败叶,剩下的即便长好了,也是枝叶相抵的拥挤。花倒是开得很粉嫩,点缀在浓黑之中,不失为一片风景。
龙奇邃摸出手机,认认真真拿着那张照片作对比,抬头低头间纳闷道:“你们是在这儿玩的,没错吧?”
林疏自动巡航了一块石头坐下,攥成拳头捶着小腿肚,以缓解肌肉的酸胀,抬手环顾四周:“应该是,在林子的西侧。”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龙奇邃挠了挠头,“还是说必须得冬天来才行?”
他实在没瞧出来这块地方跟他们一路上走过的有什么区别。
林疏也没看出来,但他不气馁,抱着膝盖淡定道:“等我有力气了,我们在周边好好找找。”
他们在周边找了好几圈,还是什么特别之处也没发现。千篇一律的绿植、野草、灌木。
龙奇邃看了眼山杏林,脚下踩了踩松软的泥土,真心实意地发问:“这正好是个坡,你们该不会是从这里滚下来的吧?”
林疏瞥他一眼:“滚完了正好去堆个雪人?”
龙奇邃逻辑自洽:“从哪里摔倒,就在哪里享受。”
林疏:“……”
“你闪开点,我研究下这个坡。”林疏道。
从山杏林出来是一块拔地而起的平台,四周有三面是跟下方的水平地面有高低差的。方才为了规避在密不透风的树林中穿梭,他们专程选择了那唯一接地的路,等于是绕过了这片小树林,直接到了它的侧边。
眼下林疏想要再爬上去。
“……行,那我先上,再拉你。”龙奇邃比划了一下,觉得可行,建议道。
“不用,我休息够了。”林疏摆手拒绝,与其说斜坡,其实也不过是坡度稍缓的土崖,他倒不至于连这样的坡度都得让人拉着。由于无人打理,坡上的土质松软,人的手掌压上去甚至能五指深陷。林疏挑眉,干脆直接把土层当成抓手,腹部发力带着全身向上运动。
“还是我拉你吧?”龙奇邃先他一步飞上坡,此时俯身伸出一只手来。
“唔,来。”林疏愣了一下,放弃了原定的下一步动作,转而向龙奇邃所在的地方移动。龙奇邃也迁就着他的高度,整个人俯身的角度更深,踩在边缘的靴底滚出一块块破碎的泥土。林疏正要提醒他注意松动的土层,太阳穴却突然刺痛起来。仿佛有人在他颅骨里钉进一根烧红的铁钉,眼前的景物顿时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那意识迷离的一瞬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林疏?”龙奇邃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林疏倏地一哆嗦,像是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智。下意识去抓身旁的山杏树干,掌心被粗糙的树皮蹭得生疼。耳鸣声中,他感觉自己的右腿抬了起来,长靴卡进土层缝隙——这个动作他做过千百次,肌肉记忆本该比意识更可靠。但此刻湿透的裤腿突然被什么钩住了,膝盖上方传来布料撕裂的脆响。
“林疏!!!”
千钧一发之际,龙奇邃一下将大半个身子悬空在外,狠狠拽住他的手腕!然而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土层却如雪崩般瞬间坍陷!
下坠的过程被拉得无限长。他看见龙奇邃惊愕地松开树根向他扑来,看见大面积滑落的土石在空气中荡出昏黄的波浪。后背撞上斜坡的瞬间,尖锐的疼痛从尾椎直窜上天灵盖。他本能地蜷起身子翻滚,裸露的膝盖擦过某块锋利的页岩——那感觉像是被烙铁狠狠刮过,温热的液体立刻顺着小腿流进靴筒。
龙奇邃连滚带爬地翻身而下,扑到林疏身边,抖着指尖率先查看他的情况:“林疏?怎么样?哪里痛?”
没有得到回应。他三下五除二将散乱在林疏前额的发丝拨到脸侧,本已经做好了林疏人事不知、暂时失去意识的准备,可等把巴掌大的脸剥出来,龙奇邃却发现林疏正茫然地睁着眼。
他一下不敢大声说话了,凑近道:“……林疏?头晕吗?能看到我吗?”
好半天,晕晕乎乎的人才有气无力道:“能……我就是,好像出现幻觉了。”
“什么幻觉?”
林疏皱起眉,视线恍惚着没有焦距,迷蒙道:“就是……我忘了……没看清。现在头疼,腿也痛。”
裤腿早已被刮破,从小腿一侧斜着延伸到大腿内部全部裸露在外,白润的肌肤上有一道深红色的伤口,正往外点点滴滴地渗着鲜血。伤口本身并不多么严重,仅停留在浅层,但放在这么一双细皮嫩肉的腿上,就是可怖的裂缝了。
龙奇邃不敢擅自移动他,只能试探着从脚踝处一寸寸往上移动:“能动吗?”
林疏缓过劲来了,淡红的唇瓣褪色成了淡粉,额头的晶莹成了刚刚淌出的冷汗,覆盖在冰白色的身体上。睫毛以一种不安的频率颤动着,眉尖微蹙,胸膛起伏着,却是摇了摇头:“骨头没事,就是腿被石头划到了。”
“不用担心。”
话是这么说,龙奇邃快让他这副样子吓得魂飞魄散了,一刻都不敢耽误。林疏话音未落,他已经撕开急救包,动作快得扯断了固定绷带的橡皮筋。
“包里只有绷带,先止血,等下山再去医院。”
林疏想说他没有那么严重,不用这么紧张,有没有办法控制一下自己的头晕,但他实在是说不出话,眼前天旋地转地冒金星,晕眩的失重感几乎掩盖住了小腿上的刺痛。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正在移动,下巴正贴在一个人的脖颈侧,随着那个人前进的步伐摇摇晃晃。龙奇邃为了以最快的速度下山,把包裹扔在了原地,背着他全速前进。
怕林疏在赶路的过程中昏过去,龙奇邃时不时就要叫他一声:“林疏。”
“……嗯。”
林疏紧闭双眼,放松身体,努力调整呼吸。黑暗中的颠簸愈发明显,就像在大海中翻滚,随着时间流逝,受创的身体逐渐恢复,林疏的头脑也愈发清明,淹没大脑的惊涛骇浪如潮水般褪去,带走了折磨人的眩晕,却也裹挟着那些离奇出现的混乱画面离开了他。容不得丝毫挽留。
“……换个姿势,你后背好硬,我胃痛。”
龙奇邃默不作声,依言将他抱在了前面,步伐尽量放得更加平稳,内心却愈发焦灼。头疼还胃痛,不会是磕到后脑了吧。
可林疏表现出来的状态却越发清醒。他们终于回到出发时的阶梯的时候,他甚至可以面色如常地要求自己下地。
林疏重申道:“就是划到腿了,没必要去医院。”
龙奇邃暂时拗不过他,没接话,抓他抓得更紧了。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敲开了老头的旅店。
“谁——卧槽!”
老头听到动静匆匆忙忙地跑出来,被林疏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吓得一个趔趄,紧接着就看到了他腿上被染红的绷带,一句国粹应声而出。
“这这这,怎么爬个山成这样了?!快进来处理一下,这儿离医院少说也得十里路!”
平常住人的地方应急用的医疗产品自然不会少,碘伏、棉签、绷带一应俱全。老头见多识广,开店数十年也没少见在山上摔跤的游客。把纱布一揭,人反倒冷静下来。
“不严重,没伤到里边。”
龙奇邃却不认同:“还可能有内伤,他碰到脑袋了,一直说胃疼,可能是脑震荡甚至脑出血。”
林疏为自己申辩:“我是被颠得想吐,你换了姿势后就没事了。”
“行了!想不想吐都得去医院再检查。”老头一锤定音,拧开碘伏盖,招呼龙奇邃道,“来小伙子,你按着他,先消个毒,伤口里可能有溅进去的土渣子。”
龙奇邃如善从流地一只手把住林疏的大腿,同时用膝盖顶着他的小腿,当伤口朝上。
“忍着点啊小同志,这么长一道口子,就直接给你泼了。”
林疏张了张嘴,还没反应过来就浑身一颤:“嘶——”
他知道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但对痛感极低的阈值还是让他本能地抽搐着,想要把自己蜷起来,却又被龙奇邃尽职尽责地撑开。
龙奇邃看着脸色快要赶上林疏的,低落道:“都怪我。”
林疏阖上眼不去看自己的伤口,听到他的话复又睁开,忍痛道:“关……关你什么事……嘶——”
“要是我在下面把你托上去,就不会摔了。”
老头抬头看了龙奇邃一眼,从他们的对话中估摸出发生了什么,问道:“你们这是去哪折腾整出来的,找到地方了没有?”
林疏不欲多说:“爬坡的时候走神了。”
他背靠在龙奇邃的怀里,垂眸看着老头利落地用崭新的绷带将伤口包裹,询问道:“您爱人大概住在市区的哪里呢?方便我们上门吗?”
他不甘心费劲心思跑来雪山一趟,只能得到这点信息。
好似明白他的想法,老头直起身,严肃道:“我那口子听说你回来了,还失忆了,二话不说就要赶回来。本来今天早上你们就能见到她,结果临了孙女生病,她就没来成。”
林疏抿了抿唇:“那我去找她。”
老头沉吟片刻,接着道:“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要不我带着你们在医院相见?”
林疏:“……”
最后哪个方案都没落实,因为雨。
下雨了。
南城夏季的雷阵雨说来就来,毫无预兆,顷刻之间泼天的雨水便伴随着雷声从天而降,灌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然而随后,老头就收到了老婆婆的电话。两口子身体一个比一个硬朗——老婆子竟然一个人叫车,从市区直奔山脚下。临到了,正好遇到大雨,需要人去接应。
林疏这个伤患显然是不良于行的,而让另一个老人冒着大雨下去,好像也不太人道。龙奇邃自告奋勇胜任了这一职务。等他们再回来时,雨势已然渐渐变小。
林疏没办法站立,被安放在床边尽量坐直了,迎接他们。
老婆婆看着与老头十分有夫妻相,也十分互补。银色的发丝水滑光亮,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成发髻,深刻的皱纹走势清晰,面容温婉。匆匆放下家事踏雨而来,奔波过后裤脚竟然无一丝湿痕。
老婆婆立在门口,大概是因为知道林疏的情况,没有上前,冲他微微一笑:“你好啊,林疏,好久不见。”
她对现在的林疏是个陌生人,林疏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呐呐道:“您好。”
老头贴心地为他们省去了相互熟悉的阶段,拍了拍林疏的肩,跟他说:“机会难得,好不容易见了面就好好聊吧,等雨彻底停了马上去医院。”
说着把龙奇邃吆喝了出去,关上门,把空间留给他们。
脚步声远去,老婆婆率先开口,关切地问:“方便告诉我,你失忆的原因吗,是……生病?”
林疏没由来的紧张起来:“应该是发高烧导致的,但我也不是很确定。”
老婆婆竟没继续追问“为什么不确定”,只了然地点了点头,眼底多了几分怜悯:“可怜的孩子。”
她摆出长辈对小辈的熟稔来,林疏反倒手足无措。他支吾着,想要进入正题:“我想——”
“——上一回跟你一起来的小伙子呢,你们怎么没一起来?你失忆了,他没有陪着你吗?”老婆婆打断他。
“……没有。”
“你们还在一起吗?”
“……还在。”
老婆婆停了下来,她显然要比另一半更加敏锐,对林疏的了解更多,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问题:“你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却舍近求远跑来向只与你有一面之缘的人求助,是发生了矛盾,你跟他无法交流,还是因为某些原因,你不相信他说的话?”
林疏为她的一针见血叹服,所幸直接道:“我没办法信任他——还有我的亲人。”
他将自己所面临的困境托盘而出,老婆婆耐心听着,时不时轻轻点头给予回应。待到林疏将来龙去脉吐露了大概,她看向林疏的眼神已经堪称平和。平和中酝酿着沉思。
她用宽容亲和的口吻,似是开解:“可能是你的记忆中发生过很可怕的东西,他们不想让你面对。”
林疏不是没这么想过,他有自己的看法:“什么都不知道,被亲人朋友蒙在鼓里,被合起伙来欺骗,无论出发点是什么,这样的行为对我来说才是最可怕的,要远远大于真相本身。”
老婆婆盯了他几秒。
逼仄的空间为之一静,就连窗外的雨声都静止了,唯有飞扬的尘土在杂乱无章地运动。
老婆婆在注视着他,同时也在思索着,安逸的十指叠交。
“如果说,我可能知道他们瞒了你什么呢?”
“你想听吗?”
第42章 真相 林疏面无表情的抛出惊雷。
夏天的雷阵雨来得猛烈, 去得突然。方才劈天盖地恨不得降下滔滔洪水摧毁世界的气势顿时一收,乌云散去变得云淡风轻。
暴雨初歇,继续上路, 林疏病怏怏的样子一刻也拖不得, 龙奇邃徘徊在门口险些将地面压出脚印,等他们聊完就二话不说拉着人告辞去医院。
林疏的腿还是不太能走,他怕冷,加上受伤后身体处于脆弱的状态,被抱上车时上半身套着龙奇邃的长袖外套, 下半身破损的裤子裹了一个毛绒毯子,是老头拿给他们的,展开能有一个林疏那么长, 很厚实。
从房间出来,再到被龙奇邃安置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林疏都没有说话,像灵魂出窍了一般, 脸白得吓人, 嘴唇却鲜红着, 黑洞洞的眼珠,如同一副刚烧制好的陶瓷娃娃。
不知是不是心理错觉,龙奇邃抱着他的膝弯儿, 感觉怀里的人跟下山时相比,算上毯子的重量依旧轻了不少。
车辆启动, 越野车V8发动机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龙奇邃慎之又慎地降低车速,拐过一个路口, 战战兢兢地说道:“有新线索了吗?”
副驾驶端坐的美人安静无比。龙奇邃等了一会儿,不得不抽空瞥去一眼,以此确定林疏不是昏迷了。
他对待林疏的状态手足无措,双手紧握方向盘,尝试继续道:“是……聊得不好吗?那个老太太为难你了?”
依旧没有回应。
林疏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一切情绪,眉心微微不可察地拧着,很像是在表达抗拒。
大雨后的荒郊野岭无论是人还是车都很难走,龙奇邃将速度一降再降,导航统计的预计用时也在逐步增多。无论龙奇邃说什么,哪怕是完全与之无关的事,林疏都没有反应,静悄悄的,好似暂时丧失了五感,陷入了封闭状态。
终于在一条直行的大路上,缓慢运转的庞然巨物停了下来,轮胎摩擦湿漉漉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刹车声。
龙奇邃没办法继续放任这样的沉默持续下去,他忍无可忍地将车停在一边,极力克制着指尖的颤抖,解了好几次才勉强将身上的安全带解开,俯身过去从他宽大的外套中拉出来一具软绵绵的人。
“……林疏……睁大眼,看着我,精神一点好不好。”
龙奇邃用双手捧住林疏的脸,拇指放在鼻下感受他很轻很轻的呼吸,生怕面前的人不声不响地濒临死亡。林疏黑白分明的眼睛仍是散乱的,瞳孔收缩,似乎是想要看清面前的人,可努力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倒映出来。
龙奇邃想帮他,指腹擦过泛着薄红的下眼睑,也不知是控制不住用的力气太大,还是说林疏真的变成了棉花娃娃,在方才的阴云中吸收了太多的雨水,这么一挤压,竟然从眼皮里掉出晶莹的水液,一点点从眼眶滑下。
龙奇邃愣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紧接着两股热流便真真切切地滴落在了指缝间,紧接着滑落到了尖细的下巴上,“啪嗒”滴落在座位,也在他的袖口处印下两枚深色的水印。
登时如遭雷劈,像是被泼了一千度高温的岩浆,龙奇邃肝胆俱裂魂飞魄散,恨不得以头抢地跪下问祖宗你怎么了,谁惹你了。
如同按下了开关,将出走的魂魄召回了躯壳,林疏嘴一撇,呜咽起来,本能地抓紧身旁的温暖,像只八爪鱼一般缠了上去,脸埋在颈侧,紧贴的胸腔一抽一抽的,很快衣领便湿了一片。龙奇邃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紧紧抱着他,像哄小孩一样笨拙地轻拍着安抚,同时拼命思索他到底接触到了什么。
突如其来的情绪滑坡并没有持续多久,林疏哆哆嗦嗦地哭够了,脸红得均匀,覆着一层狼狈的水液,鼻音很重:“我,呜,我想喝水,好渴……”
给他喂过水的水杯就在两人座位中间的凹陷处卡着,林疏也不要龙奇邃伺候了,亲力亲为地抽出来,倒了一瓶盖就要喝。
龙奇邃像是被他流出的泪水泡坏了脑子,还没反过来劲,结结巴巴地提醒:“我喝过……”
林疏:“……”
“……那你擦擦。”
擦了,也喝了,干渴的咽喉得到了滋润。林疏好像也冷静下来,除却生理上爆哭后的抽噎,脸颊上的薄红消失,看不出一丝方才的难过。
他缓缓松开抱住龙奇邃脖颈的手,任由自己重新栽倒进副驾驶的软垫上,车内再度陷入无穷无尽的死寂当中。
林疏突然闭上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面无表情地抛出惊雷:
“江临光死了。”
在山上,面沉如水的老人也是像这样,轻描淡写地将无比沉重的“真相”说出口,短短几个字,快到让人猝不及防,来不及做任何心理准备。
老人厚重温和的声音徐徐道来:“他已经去世了,是那天夜里,你亲口告诉我的。”
因为暴雪意外被困,他还因过敏无法正常入睡的那个深夜,沈缚坐在椅子上搂着他,老人便也拖着凳子坐过来,用闲聊打发时间。
“你看起来……精力很差,人也比现在要瘦得多,两条胳膊并在一起都抵不过你未婚夫的。”
老人道:“你说,是因为一个很重要的人去世了,太过伤心才会这样,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噩耗,你已经慢慢走出来了。”
“所以,我猜测,这或许就是你的亲人努力遮掩的真相?谁都不希望亲口说出来,让你再一次经受痛苦,索性干脆趁你遗忘了所有,编造一个相对美好的童话?”
听完他的转述,龙奇邃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半晌才道:“那……就是这样吗……?”
费尽周折要寻找的真相,众人闪烁其词的真相,就是这样?他们的旅行可以圆满结束了?
“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能再结婚呢?他是去世了,但这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他怎么去世的?”龙奇邃不解。
林疏轻轻摇头:“不知道,我也不会跟老婆婆说那么详细。”
他们谁都心知肚明,江临光跟林疏差不多大,年纪轻轻,倘若真的去世,绝对会是意外。
还有林疏创作的画……跟江临光的死有没有联系?充满压抑低沉情绪的画作,为了抒发自己内心的悲痛似乎很有道理。
可林疏真的是这样的人吗?感情甚笃的男朋友意外去世了,值得惋惜,他也的确会难过,会很难过。可是这份悲伤足够发展到“痛苦”的地步吗?能让一个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人抑郁至此?
“啊,对了……”龙奇邃倏地瞪大眼,干巴巴道,“我能看一下你的手,不,你的胳膊吗?”
林疏目露疑惑,但没说什么,顺从地将两条手臂伸了过去,任由龙奇邃握住检查。龙奇邃低下头,眼睛离光洁的手腕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似是没有发现,困惑地“嗯?”了一声。
而后他攥住林疏细瘦的手腕,从肘关节撸下来,一寸寸用力压着皮肉,整个尺骨被检巡了个遍,松开时上面满是红印。
林疏:“……你在干什么?”
龙奇邃蹙眉,喃喃道:“你从坡上摔下去的时候,我就像这样抓住了你,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他不确定地吐出三个字,“有东西。”
龙奇邃不信邪一般换了只手,又搓了一遍,在经过手腕内侧的皮肉时停了下来,眉头拧得几乎成了死结。
他下了定论:“有疤。”
林疏坐起来看被他遮住的地方,一头雾水:“什么疤?”
“这块皮肤仔细摸,凹凸不平,要比其他的部位更加粗糙。”
林疏眨了下眼,按照龙奇邃的指引将手指贴了上去,的确,在软得不像话的白肉中,一点点不同都能被很清晰地察觉到,青色的血管下方,有几条挨在一起的凸起。
龙奇邃问他:“是横着的,修复得很好所以看不出原貌,平常不这样去摸根本发现不了,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林疏摇头。
那就说明是在他忘掉的那段记忆中发生的了。
“这是……有人砍我吗?”
龙奇邃沉默了下,艰难道:“应该不是。”
林疏:“我知道了。”
除了自伤,好像也没有什么意外能让刀割到手小臂内侧了,从位置上与恢复的程度上看,他这么做的目的不是为了自杀,而更像单纯的发泄。
他的心理问题竟然严重到这种地步吗?
就是因为男朋友的意外?
“……先去医院吧,我再想想。”
“好。”
龙奇邃的心情比他轻松不到哪去,总是傻里傻气的眉眼难得沉了下来,怀着满腹疑惑,却不知能不能问,怎么问,又要问什么,纷乱的线团缠绕了满手,却揪不出一缕头绪。
只好先处理好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带林疏去医院。
去急诊做了紧急处理,清洗伤口然后上药。林疏没感觉错,他的伤口还是次要的表皮上,看着吓人,实际上都不用缝针,骨头也没有问题,最主要的还是突如其来的头晕。
听完他的陈述,专家号的医生面露难色地建议:“我们这边只能先给你约上核磁,看看脑部状态,可如果你要把头晕跟失忆挂钩,还是建议你回到最开始看病的医院进一步检查。”
林疏什么都没说,低声道谢后就让龙奇邃扶着他离开了。
“我们回去吧,回A市。”
龙奇邃给他当拐杖,等到了人少的地方再把林疏抱起来:“回去,然后呢?”
林疏在公共场合被公主抱还是有点羞耻,他把脸埋进衣服,瓷声瓷气道:“去找他。”
去找沈缚。
沈缚……
想到这个名字,林疏就一阵无力感,倘若就这样急吼吼地跑去质问,他会说实话吗?
假如一切都如想象中的那样,沈缚全是为他好,那么他又该怎么去接受这份感情?再想办法发一次烧,把记忆烧回来?
“……”龙奇邃没马上接话,伸手下去轻轻摸了摸林疏那条伤腿,自责道,“我没照顾好你。”
“怎么还在说这种话,”林疏使劲用额头撞他的胸膛,“都说了是我头晕,没抓住才摔下来的。”
龙奇邃提到沈缚的气焰又消失了,很自卑道:“跟他在一块起码你就不会受伤了。”
在电话翘着尾巴说会照顾好的人,还是出了岔子,就算作为朋友来看也是不称职的。
林疏很无语:“怎么不会,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虐待我的……算了,不说这个了。”
回宾馆短暂休整过后,再三确认林疏的身体情况良好,他们自驾回了A市,目的是方便路上随时处理林疏的突发情况。还好两地高速通常,龙奇邃租的那辆越野车性能极佳,车体宽大,马力强劲,坐上去一路稳当得很,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林疏抱着手机都没晕车——龙奇邃推荐的离婚律师半天前就通过了他的好友。
这位经验丰富的女律师莫约四十来岁,姓魏,朋友圈一条条全是各种案例分享,似乎是专门处理涉及大量财产纠纷的离婚诉讼的人,看得林疏眼花缭乱。
龙奇邃很靠谱,给林疏推荐前就先一步介绍过他的基本情况,因此魏律师一上来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道:您的情况我已经了解清楚,如果您不想走诉讼程序,这边可以初步起草书面离婚协议,您看您方便具体谈谈您的要求吗?
输入框的光标闪烁,映在眼底,林疏手指悬空在屏幕上方停留许久,按下删除键,将“我再想想”,改成了“可以。”
他输入道:但我还需要另外安排时间。
魏律师似是看出他的迟疑,秒回道:好的,您有需要再跟我联系即可。
再见到沈缚之前,他还要跟季刑霄见一面,告诉他这一改变调查方向的重大消息。
难怪之前找人的进度如此缓慢,林疏苦中作乐地笑,原来是找错人了,不该找活人。
活到这念头上失忆,本就是个意外,可显然,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要经历无数次意外,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林疏想过他会跟江临光和平分手,或是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相信过沈缚口中他们事业上的尖锐分歧,也脑补过更加奇葩的狗血剧情。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想过江临光会死。
意外也好,病故也罢。死亡,如此可怕的负面词汇似乎不该出现在林疏的世界里,至少不会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出现。
他拖着伤腿,到处走动显然是不行了,勒令龙奇邃把他抱回家中后便给季刑霄发消息:
木木:在吗?……:在。
林疏懒得再复述一遍他的受伤经过,翘起腿来拍了张照。明晃晃的白腿上缠着更白的绷带,就那样发了过去,并配文道:受伤了动不了,你能来我家一趟吗,有事要说,很着急。
季刑霄一下子不回复了。
过了好久才憋出三个字:马上到。
林疏丢开手机,叫了声龙奇邃的名字,用手指了指厨房门:“你去炒两个菜吧,我约了人上门谈事,顺便把饭吃了。”
他已经把龙奇邃彻底当成了为数不多的“自己人”来看,雇私家侦探帮忙找人的事情也不是秘密,没必要瞒着,干脆大大方方地让他们碰个面,后面再发生什么更好沟通。
林疏态度自然,龙奇邃却心里有鬼,瞬间萎靡了不止一倍:“……我要给他也做上吗?他吃的跟我……一样吗?”
林疏:“?”
林疏迷惑地歪着头,没理解他想表达什么:“嗯……为什么不一样?不过你要把他当客人对待的话,也可以额外给他多放点肉。”
龙奇邃:“……”
他持续低迷着,套上新买的围裙,每一步力拔千钧,气势汹汹地推开厨房门往里走。心里有气无处释放,推门的力气大了点,金属门框撞在陶瓷瓷砖上发出的噪音就更大了。
林疏一挑眉,也会错了意:“你不愿意?不愿意就别做了,等他来了让他给我做吧。”
龙奇邃:“……”
“没,没有,我就是没注意,这个惯性……”
季刑霄采用的交通工具脚程相当快,效率相当高,以至于油刚热起来,案板上的菜切了几刀,林疏的手机一震,弹出一条消息:……:到了。
紧接着门就被敲响了。
林疏下意识地撑着桌面起身,那边龙奇邃已然将围裙一解,面色凝重、横眉冷对、视死如归地从厨房平移,一把打开了门。
一个巨大的塑料袋比外面的人先一步怼到了他的脸上,袋子上印着绿色的大字:安康药房。
季刑霄:“林——嗯?”
龙奇邃同样“嗯?”了一声,懵圈道:“你是?”
林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请的私家侦探,姓季。刑霄呀,这是我的发小,好朋友,叫龙奇邃,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季刑霄定定地看了面前一身油烟味的男人几秒,忽然微妙地眯了下眼。
龙奇邃肯定不认识他,但他可是认识龙奇邃,无数张偷拍照片中,这个大高个没少在犄角旮旯的地方出现,显然是林疏密不可分的挚友之一。
挚友。
那个衷爱拍脸的有钱哥也是挚友,说不定就是龙奇邃呢。一想到这帮人在论坛上肆无忌惮地发言,季刑霄不禁深深皱起眉,隐藏在发丝下的目光越发暗沉。
“你好啊,这是你买的药吗,谢谢你,但是我们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定期换医院开的药就好。”
龙奇邃发现他误会了,但看着这么一堆药膏跟纱布,其实也没完全误会。
虽然但是,不足为惧。
龙奇邃微微一笑,动作丝滑地从季刑霄手中把塑料袋硬扣了下来,拿到一旁,接着让开一条路,示意季刑霄来者是客,请坐吧:“橱柜里有拖鞋。”
林疏毫不留情地催促他:“我们聊,你快去做饭吧,待会儿还得重新烧油。”
“好的,咱们还吃蒜苔炒肉吗?”
“啊?什么时候……都可以,你随便做点吧。”
林疏颇感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吃蒜苔炒肉了,但看龙奇邃一脸认真不容质疑的样子,林疏就随他去了,冲呆站在门口的季刑霄勾勾手:“快来。”
等他走过来的中途不忘客套一句:“谢谢你给我买药——你有忌口吗?”
季刑霄抬眉淡淡看了厨师一眼:“做你爱吃的就行。”
厨房门再一次合上,林疏跟季刑霄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侧,尽管对林疏的伤情很关心,但季刑霄还是很有分寸地先提了工作上的事:“我查到点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道:“前些天就发现了,怕你没办法接受,一直没有跟你说。”
林疏并不惊讶,甚至十分平和:“是关于江临光的吗?”
“是。”
“他已经去世了?”
“……是。”
像是得到了二重印证,林疏背上紧绷的肌肉松了下来,心底说不上什么感觉,五味杂陈,轻声道:“原因呢?”
没想到,季刑霄忽然面色诡异起来,指尖相抵,有规律地相互敲击着,那是一副思索的样子。
“我查不到。”
季刑霄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进展有限:“确切来说,是从正规途径查不到,一个堂堂正正、有家人有朋友、还有钱的A国公民去世,无论他的死亡原因,肯定都会被官方登记在册,然而……”
“什么都没有,”季刑霄清晰地吐出这句话,“干净得很离奇,跟他有关的一切都被销毁了。”
方才刚刚有所起色的气氛瞬间跌入谷底,林疏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人为的。”
季刑霄比了个手势,全面道:“或者他的死牵扯良多,导致A国官方无法公开他死亡的前因后果——这种情况一般会发生在别国间谍、□□斗争之中,我认为他不具备这样的身份跟能力。”
“假设是人为,那么能够办到的人,国内应该不超过五个人。”
林疏换了个姿势,紧抿双唇,问了句废话:“他……沈缚是五分之一吗?”
季刑霄点点头。
“再给我点时间吧,小疏,”季刑霄道,“只是最表层的探索遇到了阻碍而已,我有办法解决。”
得到了近乎发誓的保证,林疏却并没有变得有所自在,他凝视着手腕上肉眼无法辨明的疤痕,淡声道:“不用了。”
“既然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问题的症结早已分明。我如果还要继续躲在安全地带逃避,那就是对屋子里的大象视而不见了。”
第43章 爆发 “我们离婚吧,以后也别再见了。……
自从跟龙奇邃那个堪称乌龙的电话后, 莫约知道他们绝不是旅游那么简单,沈缚没有再打电话过来,节省了林疏很多精力。
但每天的消息是少不了的, 就算得不到回复, 也会按时提醒他吃饭喝水睡觉,都是些很没营养的内容,却发得很坚持,林疏不耐烦地屏蔽了,任由右上角的小红点数字飙升。
有时候林疏觉得, 沈缚可能早就察觉到他去了哪里,只是不愿点明罢了。
而另一边,沈家的动荡终于平息, 正如在别苑时沈缚说的,不过是一次企业的权力更迭,他早已上位多年, 有老爷子生前的倾力相助,要处理的无非是些臭鱼烂虾, 一次釜底抽薪就足以将溪流下沉积的淤泥一网打尽。
得知林疏要主动去跟沈缚见面, 龙奇邃担忧地把筷子分好, 抽出椅子坐下:“你什么准备都没有,贸然上门,他不会又……”
龙奇邃担心不无道理, 站在他的视角看,这是很熟悉的剧情, 同样是被愤怒冲昏头脑后主动送上门,还是正值感情破裂的关键期,谁都无法保证不会重蹈覆辙。
龙奇邃能想到的, 林疏也能想到,他面不改色地啜饮冒着滚烫白气的蛋花汤,垂眸道:“不会了,他不敢。”
先不论他自伤的原因,既然他有本事做出这种极端行为,那么就说明还可能有第二次。这种情况下,凭沈缚一向思虑缜密又谨慎的性格,还有对他的在意程度,肯定不会把他再置于无路可退的境地。
林疏咬着筷子头,齿间碰撞发出咯吱的声音,平静地出神:每当耐下心去思索他跟沈缚之间复杂纠缠的关系,总是绕不开一个前提,那就是他必须得承认沈缚对他的喜欢,或者说爱。如果没有这项前提,他们绝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这也不能完全怪到沈缚头上,毕竟是他主动出击,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思来想去,竟然成了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他只能从当下寻找结局。
林疏神游天外想正事,然而他的动作乃至表情太过引人误会,龙奇邃小心翼翼地端详半天,破碎地挤出一句:“……不好吃吗?”
季刑霄淡定地接话:“炒得太辣了。”
龙奇邃一愣,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有人问你吗?”
“伤患忌食辛辣,我以为是常识。”季刑霄慢吞吞道。
龙奇邃:“……”
龙奇邃被一招制敌了,将信将疑地把那盘放了青椒的菜拿远了点,把清汤寡水的菜换到了林疏面前,眼巴巴道:“我想着你爱吃就炒了,没想那么多……”
“嗯?”林疏这才回过神来,仍没有搞清发生了什么,疑惑道,“什么?我是很爱吃肝尖呀,你放远做什么。”
“他说你受伤了不能吃辣。”龙奇邃果断祸水东引。
林疏停下了去扒拉盘子的手:“医生有交代过吗?”
龙奇邃委屈:“没有啊,医生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但他说这是常识。”
然而林疏自认为最缺的就是常识,别人一拿“这是常识”堵他,林疏十有八九会相信,眼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虽说不记得医嘱里有过这一条,但还是了然地连连点头,去夹新的菜。
“多吃点。”季刑霄帮他夹了一筷子。
上眼药失败了,龙奇邃气得脸比大白菜还翠绿。
林疏对餐桌上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就算察觉了也不关心。他咀嚼着水灵灵的娃娃菜,宣布道:“吃完这顿饭,我回一趟跟沈缚一块儿住的那套房子。”
季刑霄还想劝他:“不再等等吗?凭你现在掌握的信息,他完全可以编出更多的谎话来蒙骗你。”
林疏淡淡道:“见招拆招吧。”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没人接他的话。
龙奇邃不试图改变他的想法:“那……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吗?”他很不情愿地加上了“们”字。
“就算比如送你到家门口,或者你们谈判的时候,我再多叫几个人在后面站着当保镖,感觉很有必要。”龙奇邃说道。
林疏嘴角抽搐:“……暂时还没有。”
季刑霄闻言诧异地看了龙奇邃一眼,开始在心理重新评估那个有钱哥到底是不是这个人。
林疏对龙奇邃的惊人之语早已习以为常:“保镖就免了,你送我一程吧,省得再找司机了。”
不想给额外的反应时间,林疏特地没有提前告诉沈缚就直接到了他失忆时醒来的房间。
简短些称呼,就是他跟沈缚的婚房。再短点,是他跟沈缚的家。
这套楼盘地理位置极佳,处在商圈中心,靠近交通枢纽,徒步就能抵达A市的江边。跟龙奇邃报出地名时,林疏才感到一丝熟悉——这正是当年他被强逼着挑选的房子,是沈家投资开发的房地产,如今早已建成,成了本市乃至全国有名的高档小区之一。
要不是他突如其来的失忆,沈缚如今的生活还真是如愿以偿了。
林疏反复品味着这四个字。
如愿以偿。
龙奇邃的车没有经过登记,就算是豪车,在小区门口也是意料之中的被卡了下来。林疏在后座降下车窗,正欲走过来询问的保安立刻原地掉头折返,道闸杆缓缓升起放行。龙奇邃握紧方向盘,又问了一遍:“真的不需要我陪你进去?”
林疏让他问烦了:“你俩见面做什么?自由搏击?”
龙奇邃一下子不说话了。
先斩后奏,林疏人脸识别进门,堂而皇之地往沙发上一坐,在茶几上垫了一个沙发垫,把那条伤腿搭在上面,才慢悠悠地打开手机给沈缚发消息,言简意赅:
木木:回家来见我,等着你。
偌大的独栋别墅居然空无一人,电闸说不定都是关着的,全靠窗外尚且明亮的自然光透过玻璃映射进来。目光所及的各处都干净规整,丝毫没有生活痕迹,要不是餐桌上放着喝了半盏的茶底,林疏简直要怀疑,在他彻底搬走之后沈缚还有没有踏足过这栋房子。
发完消息,林疏把手机丢到一边,陷在柔软无骨的靠背中难以自拔。一楼客厅的占地面积极大,从窗户投过来的那点光还要经过紫色纱帘的过滤,等到了林疏盘踞着的地方已经所剩无几。很快便随着时间推移,天光将尽而越来越暗沉。
远处沉闷的滚雷声由远及近,阴沉的乌云裹挟着厚重的雨水来势汹汹,极快地遮蔽了整座A市,细密的雨点没有任何缓冲撒下,敲击在窗口,发出接二连三的撞击声。
室内彻底黯然下去,却到不了彻底黑暗的地步。
林疏偏过头,茫然地看向屋外,他对说来就来的雨水只有两个想法,一是下雨有可能会堵车,堵车的话他还要等很久,二就是,这样的环境很适合睡觉。
林疏歪着头挣扎了许久,还是没能拗过雨声逼人睡意的魔咒,不情不愿地闭上了眼,靠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
他以为自己会做梦,甚至期盼着从梦里得到某种启示或者预知,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几乎是意识迷离的瞬间,他便沉沉地坠入了甜美的酣眠,一直以来紧绷的身体宛若弹簧,终于在这片黑色无边的太空中得以松懈。
冥冥之中有声音在耳边回响:
快结束了。
……快结束吧。
忽然,黑色的空间震动起来,林疏迷蒙地掀起一点眼皮,发现有人正在摆弄他的腿,宽松的裤脚被小心捋到膝盖下方,缠绕着白色绷带的小腿肚正被人紧盯着观察。
林疏顿时清醒了,皱着眉想把腿抽回来,没成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算是被弄醒了,他的起床气先理智一步,没好气道:“不说一声就把别人的裤子弄上去看腿,你觉得自己有礼貌吗?”
沈缚破天荒地没顺着他的毛道歉,脸色异常难看:“这是怎么弄的?几天了?严重吗?”
“他就把你照顾成这样么?”
林疏再一次想摆脱牵制他脚踝的手掌,回道:“我自己不小心摔得,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疼不疼?”
“不疼,我好得很。”
气势汹汹地来质问了,却莫名其妙变成了被问话的那个,林疏有点毛了,他几次想挣脱出来都没成功,又不想开口求沈缚松手丢了面子,索性双手抱臂,把另一条自由的好腿放下来,尽量松弛地斜着,感觉气势到位了,才找回主动权道:
“你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沈缚跟他对视两秒,缓缓摇了摇头。
林疏:“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再费尽周折地合伙那么多人骗我了,也是难为你说服我爸妈。”
他想诈沈缚,故意说得模棱两可,表情又足够冷漠,乍一看十分唬人。
沈缚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沉默下来,客厅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连尘埃都凝固在半空。水晶吊灯的光线在他眉骨投下锋利的阴影,将那双眼睛藏进更深的黑暗里。
如同毫无凝滞地进入了一盘棋局的对弈,沈缚选了进可攻退可守的一句话:“宝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沙发底座很矮,几乎紧贴着地面,林疏又是软着腰半躺着,因此沈缚哪怕半跪在地上,无需仰首也能跟他平视。
这很败坏气势,林疏腹部发力,想潇洒利落地坐起来,搭在一边的手臂便本能地向上扬起保持平衡,可有人却会错了意,主动接住他回落的手,五指扣在手腕上,粗糙的拇指压住跳动的脉搏。
林疏现在对他的手腕内侧格外敏感,立刻就要反转关节挣脱出来,可稍微一动就被人用更大的力气扣住了,纤细的桡骨不堪受力,骨缝之间发出微不可察的震动。
林疏猝不及防:“我手腕的疤是怎么回事?”
“……”
“你不说话我就默认是你划的。”
“……不是。”
“那就是我自己干的了。”林疏尽力抬高下巴,稳住声线,“我大概没了……三年多的记忆吧,这三年,我回国了,结婚了,还顺便得了个心理疾病?”
“不是说不会骗我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疏抓住了节奏点,语速渐快:“我为什么得病,严重到什么程度,最后是治好了还是没有,你在其中起到一个什么角色,这三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实话实说。”
“你去了南城吗?”沈缚面对他一迭声的质问,兀然没头没尾道,“去了雪山?”
林疏顿时一愣,他在跟人面对面言语交锋上缺乏经验,一时摸不清是否该顺着沈缚的话走,迟疑半晌:“……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沈缚掐住他脉搏的手指紧了紧,抬眸直视他,一字一顿道:“江临光,他死了。”
“……还有呢,因为什么?”
“因为意外。”
林疏冷笑出声:“你这是废话,我要听具体的,时间地点原因。”
又是沉默。
心脏似乎都被愈发凝固的气氛压缩成了一段,出现了室颤,林疏急迫地齿关打颤,拼尽全力压抑住自己想要爆发的冲动,从唇峰挤出:“快,说。”
沈缚:“我不知道。”
“……”
燃爆的怒气几欲破开颅顶,林疏猛然抽回手臂,一瞬间爆发的力量远超想象,他整个人都被可怕的惯性推得歪斜,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恼怒!
“你,”林疏吐出一个字,不可思议般气笑了,“你觉得这句话可笑吗?你不知道?还能有你不知道的事?”
沈缚静静地回视着他,漆黑的眼珠像是两块薄凉的冰,上面印着细碎的裂纹,纵使林疏怒火冲天,硬是不见一丝融化。
他跪着,林疏坐着。这个时候林疏能做的有很多,比如揪住沈缚的衣领狠狠甩上几个巴掌,也可以继续步步紧逼地逼问,更可以一脚踹上去,勒令沈缚滚出他的视线。
然而,这么做除了发泄积攒的情绪以外,他终究还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反倒会留给沈缚更多的反手余地。林疏到底不是当年十八岁的小孩子,电光火石之间,理智的弦先一步踩了刹车。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长长地吐出,仿佛瞬间拔高的气压,将即将喷薄的火山囫囵塞回了体内。
林疏同样沉默下来,漫长又迅速的思索后,他开口道:“挤牙膏谁都会,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精力。”
“沈缚,我真的没力气再跟你这样来回反复地试探了。”
他说:“如果说,这个如此神秘的真相由于种种原因,你真的无法说出口,真的不能让我知道。那么我可以成全你。”
“与其等着你再耗时耗力编一百个一千个谎言骗我,不如干脆从源头上一刀两断,这样谁都高兴。”
林疏低下头,用可以自由行动的手一左一右钳住那枚婚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了下来,总是卡住的骨节此时出乎意料地没造成任何阻碍。他当着男人的面晃了晃这枚银白色的圈,面不改色地随手一扔——
“咚”
戒指不知撞到了哪里,发出几声清脆的撞击音,而后便不见踪影。
林疏亦如卸下了某种担子般,慢慢道:“我们离婚吧,以后也别再见了。”
第44章 离婚 “当初强迫我的时候,你就该想到……
犹如一块巨石落地, 摔得四分五裂。当着沈缚的面扔掉一枚戒指,比任何发泄渠道都要爽快,林疏忽地吐出一口凝积在胸腔许久的浊气, 心想:
早就该这样了。
他早就该在看到结婚证, 认清现实的那晚这么做,他根本就不应该在沈缚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
婚戒彻底消失在阴影中,勉强占据手掌中央那么大的东西,被人随手一扔,不掘地三尺是找不出来了。屋外突如其来的强降雨声势渐渐平息, 只剩下冰冷的寒气萦绕在窗外,似是感受到屋内的严寒更胜一筹,最终畏缩地贴着玻璃弥漫成了模糊不清的水雾。
手和腿都被牢牢桎梏着, 林疏没办法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撂下狠话后一抽衣袖潇洒退场——事实上,这个两个人手脚纠缠的姿势相当古怪, 古怪到滑稽的地步。
林疏只好动用他战无不胜的唇舌,观察着沈缚变幻莫测的神情, 不咸不淡地说:“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是我的想法不好吗?”
沈缚静静地凝视着他, 呼吸声几不可闻,像是被冻住了,唯有收紧到颤抖的下颌暴露了他, 单凭肉眼很难判断那到底是在忍气还是在忍痛。
林疏真情实意地困惑,也是真情实感地讽刺:“我记得一开始你还说什么, 你都改了,所以我才会重新接受你,跟你在一起。为此你没少忍气吞声地伪装吧?真是辛苦了。”
“可惜, 看看现在,你觉得你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吗——你改哪了?”
栓在腕骨处的手指忽然动了,从他薄软的手腕内侧缓缓向上,强硬地挤进林疏极力并拢的五指,堪称缱绻的十指相扣。
林疏刚要皱着眉反抗,沈缚便先他一步缓声道:“你会接受我,是因为我改成了你喜欢的人的样子。”
接着,暴露在空气中微凉的手背一热,沈缚俯首落下轻柔的吻,才回答他第一个问题:“我不会同意离婚。”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什么?”林疏顿时怔住了,反诘的话语戛然而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我喜欢什么人?”
他脑海中只能想到三个人的名字:林宗嵛、葛秋婉,还有江临光。
一瞬间,巨大的诧异将他的关注点无限后延,林疏惊疑不定地反复确认沈缚没有突然失心疯后,没忍住从喉咙溢出一声嗤笑:“我能理解你不想面对离婚的问题,但这样转移话题的水平未免太拙劣了。”
“按你的意思,你没有逼迫我跟你结婚,是我重新喜欢上了模仿临光的你?先不说你浑身上下跟他有没有能比的地方,我已经跟你声明过很多次:我不是那种会找代替品的人。”
林疏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漏洞:“所以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何必强求?不如放彼此一马,我会让律师把离婚协议寄给你,要是怕影响太大可以不公布,总之——”
他撑着扶手想起身,又被轻而易举地抓着一屁|股跌坐回去,林疏彻底恼了:“有话就直说!自己不张嘴还要隐忍给谁看!”
沈缚放开了他,依旧半跪在那里,竟然也将自己的戒指摘了下来,夹在指尖,大了好几圈的铂金素圈反射着细微的光。
林疏瞳孔微缩——沈缚要干什么?
平平无奇的戒指向一侧倾倒,冲林疏露出隐秘的内侧:深深凹陷进去的花纹暴露在视线下——居然有字。
是一串英文。
“F…Forever Yours”——此生挚爱。
几乎是立刻,他的脑海中便蹦出了自己那副充满甜蜜愉快色调的画作,满篇令人目眩的闪粉中心,正是这么一对雕刻着英文的银色戒指,只是镶嵌物有所不同。
那应该是他跟江临光最后的订婚戒指。
意想不到的东西前后呼应起来,林疏悚然一惊,犹疑道:“你……”
沈缚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这对戒指是你定做的。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你拿出了它们,我当时非常,非常的高兴,那是你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回应我的感情。”
“从喜悦中醒来后我才意识到,它原来早就从你的手中诞生,只不过在那时它还属于另一个人。”
“从得知你跟他在一起后,我便一直在反思,研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展露出的哪些特质性格吸引了你,跟你在一起前又做了哪些事。同时对比我的不同进行调整。”
沈缚偏过头注视着雕花英文,语气似是自嘲:“或许能拿到所差无几的款式,也是你对我模仿他的肯定吧——宝宝,你的确没有把任何人当成另一份感情的寄托,是我故意展示出能博得你青睐的特质,让沉浸在伤痛中的你逐步把我当成新的平台依靠。”
林疏挺直了脊背,目光的落点在沈缚与戒指间反反复复,他实在是想不到,自己一句泄愤式的嘲讽竟能引爆这么大一颗炸弹:“……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证明我们的结合是相互的,”沈缚道,“无论原因,你也喜欢我。”
林疏:“……”
“所以你还是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一切,宁愿绕这么多弯子,使劲浑身解数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犹豫,让我一再推迟跟你分开的进度。”
“是我把你想得太过心机深沉了,其实你一开始编造的谎言就像一张纸般脆弱,后续纵使往上涂抹泥浆也无法掩盖它易碎的本质。”
林疏精致的眉眼冷若冰霜:“既然如此我就再说一次——我不可能喜欢你,沈缚。”
“当初强迫我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今天。”
这场牵动无数人心的面对面谈话就这样草草收尾,谈话双方都没能从中得到想要的结果。
收听转述的两个人无比感到震惊,尤其是龙奇邃,他难以理解道:“他到底想隐瞒什么?眼看着已经全面崩盘了还顾左右而言他,当别人都是傻子吗?而且替身就替身呗,送个戒指怎么就能证明林疏喜欢他了。”
季刑霄托着下巴,没有接话,提议道:“要不要换个切入点?比如你父母,他们知道的肯定不比沈缚少,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假如他们也不肯多说,我们再想办法。”
“那离婚的事……?”龙奇邃偏过头,小心翼翼地打探。
“先离婚。”
林疏按亮屏幕,映入眼帘的屏保是他从网上找的碧波蓝海,虽说平平无奇但也能看得过去:“不能再被他拖着了,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我都不能再忍受这种黏黏糊糊的恶心关系。”
魏律师经手案件无数,显然没少处理像他这种夫妻感情破裂后急着分开的情况,在听完他的要求后丝毫没有惊讶,特别提醒道:“考虑到让对方最快接受的目的,这种离婚协议我们拟定时在涉及共同财产时往往都会一刀切给对方,您有特别标注的吗?”
她发来一串预计要分割的财产数目,目测至少有九位数。
林疏干脆道:“没有,越快越好,最好不需要我后续参与。”
魏律师:“好的。”
隔天律师事务所便加急将一份厚重的文件送到了他的手上,林疏翻到最后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转手将协议寄回了他跟沈缚的房子,并不是不能发到公司,只是林疏还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免得徒增阻碍。
至于父母那边也是同理,林疏不想再节外生枝,某种程度上,他想要摆脱这段婚姻的欲望竟然胜过了对真相的渴求。
季刑霄问他:“但沈缚最后也没同意离婚不是吗?你怎么保证他会签字?”
林疏平静道:“谈话的时候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从协议的内容上他也能看出我的坚决,如果拒绝了,恐怕我们只能法庭相见了,他不会想跟我对簿公堂的。”
太难看了。
林疏在跟沈缚谈崩之后便干脆利落地把所有联系方式全拖进了黑名单,导致他的手机隔三岔五便能接到陌生号码的来电或者短信,电话他不接,短信的内容大概都是提出再见一面、再想一想的,林疏不看不想不回,来一个拉黑一个。
人也在不同的房子里倒腾,一三五七住城南,剩下的时间住城北,避免沈缚逮到他本人。
这样的拉锯战持续了将近半个月,他收到了新的快递,直接寄给了龙奇邃,龙奇邃拿着转交给他的。拆开看,里面黑纸白字写着五个字“离婚协议书”。
龙奇邃拿起来左右看了看,懵了:“这是拒绝的意思吗?给你还回来了?”
“不一样,”林疏碾开侧页,快速翻阅着直到最后,“这是新的一份。”
更加厚重的文书里增添了无数密密麻麻的文字,林疏看不懂,也不想看,他径直翻到最后一页,甲乙双方的签字处,甲方的位置上,沈缚的名字正明晃晃地写在那里,乙方的位置则空缺着,等着另一方落笔。
龙奇邃没有看见,他摇了摇文件袋,“咦?”了一声,道:“好像还有东西。”他探手进去摸了摸,没摸到,于是从一侧将纸袋彻底撕开,一张规整的长方形纸条缓缓飘出,随之一同掉出的还有一枚正在闪烁着的圆圈。
纸条被林疏抽走,圆圈则被龙奇邃小心拎起:“这是……戒指?你手上的那个?我还以为你收起来了。”
林疏垂眸看向纸条,碍于空间有限,为了写下更多的字,上面的内容很简略,以至于显得文绉绉:
前一份协议内容已看,对你太过不公,于是重新令人重新拟定。戒指找到后本不想归还,但思来想去还是物归原主,希望看在与亡故的人有些许联系的份上,你不要把它扔掉。另外,既然问题已经解决,就不要在拘泥于过去,重新开启人生吧。
林疏阅读完,默默将纸条从中间对折塞进了兜里。
他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找张大点的纸写呢。
第45章 记忆 “其实我也没有你们印象中的那么……
新拟定的离婚协议林疏暂时没签上, 龙奇邃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提议要先让律师经手,确定没问题后再签。
林疏感觉可有可无, 他跟沈缚走到这一步谁都不是因为钱, 但拗不过龙奇邃一再坚持,还是随他去了。
更改过的协议蕴含的信息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大,魏律师拿到后立刻委婉地表达了凭她一个人独木难支的讯息,经过林疏同意后交给了她合伙的律所共同加班加点地核对。
沈缚作为一个健康健全,脑子有心因性病变但无生理上变异的人, 对跟林疏有哪些共同财产了如指掌,一条条列得很明确,牵连范围之广泛, 出动了三个专攻不同方向的律师才梳理完。
高昂的律师费落到了实处,魏律师将原件亲手交到林疏手中,刚坐下连口咖啡都来不及喝:“总的来说, 协议可以签,没有问题。”
“沈先生提供的分割方案要详细得多, 并且涉及产权变更的地方也提供了文件证明, 所以——”
“——抱歉, 我对这方面了解实在不多——他什么时候提供证明了?”林疏抬手打断她,目露疑惑,“协议里?”
“这……”魏律师低头整理了下袖口, 似是斟酌措辞,“是这样, 说来也巧,律所其中一个合伙人跟沈先生有几分交情,检查的时候有几个地方交割不清楚, 就顺道问了一嘴……”
其实就是猝不及防地发现这么个大新闻,惊愕之余借着协议的事情打听才是主要目的吧。
林疏低头抿了口咖啡,没说话。魏律师显然知道谁都不是傻子,被轻轻晾到了一边,只能尴尬一笑,解释道:“您放心,这事儿绝对保密,就选出来的那几个律师知道。”
“他都配合了?”林疏问。
比起私事有没有被泄漏,他更在意的是沈缚居然这么顺从。
千逼万迫,什么手段都用上了才换来不情愿的离婚协议,要是出什么岔子能多拖几天是再好不过了,他没想到沈缚非但没有冷眼旁观,还出手推了一把。
魏律师连连点头:“对——这是我们整理出的涉及的财产名单。”她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个文件夹,翻开坚硬的折页推向林疏,A4纸上从上到下罗列着一个个名称。
房子,车,股份,手表,金银珠宝还有各种眼花缭乱的奢侈品。
林疏粗略扫过一页就没兴趣了,这些他自己也有,眯着眼百无聊赖地看下一页,等着魏律师给他解说这些东西怎么分。
魏律师尽职尽责道:“纸上的这些全部归您所有。”
林疏:“……”
魏律师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权衡该不该说,最终还是开口:“不太专业的说,新协议书的内容有点像我们第一版起草的协议甲乙方互换,几乎是一边倒向您的。”
她这么说的本意是想让客户高兴一下,弥补方才的尴尬,不料看上去年纪轻轻的林先生闻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浓密的睫毛淡淡地垂下,遮住眼底的情绪。
“这就叫心虚吧,”林疏把看了一半的文件夹放下,去搅动陶瓷杯中的咖啡,头头是道,“毕竟有错在先的人总是净身出户的。”
魏律师:“……”
她早就听说过这对夫夫的大名,无论谁单拎出来都是能引起围观的人物,尤其是这位长着明星脸又有少爷般矜贵气质的乙方。
奈何名人就是名人,就算成了当事人也不是能跟她无话不谈的,这对在外人看来感情甚笃的情侣到底为什么会分开她实在无从得知。
“那如果您觉得没什么需要改的地方,就可以签字了。”
魏律师微微一笑,将仿牛皮文件袋递了过去,里头是装订好的离婚协议。她没有拆开就是出于隐私考虑,想着林疏可以带回家再签字,然而她刚松手,林疏那边就已经把厚实的文件取了出来,摆在桌上。
“可以借我一根笔吗?”
正值下午三点,坐落在街角的咖啡店门可罗雀,明媚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穿透洒下,映在林疏骨相完美的侧脸上,投掷出勾魂摄魄的阴影。
魏律师结巴了一下,边从包里摸出笔边喃喃道:“现在就……”
“是呀,这可是千辛万苦才换来的成果,所以急迫一点。”林疏用指腹怼开笔帽,笔尖落在页末的签名处,手腕用力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大名。
他半开玩笑:“不然我怕就这么拿回去,路上再让人给我抢了。”
魏律师听不懂这是否是个夸张的玩笑,愣愣地扯了扯嘴角。
甲乙双方签字,协议生效,剩下的就是当事人自行去民政局走程序了,律师的任务也便暂且告一段落。
魏律师一口气还没呼出去,就听林疏笑道:“哦还有,什么时候去领离婚证的事还要拜托你那个合伙人朋友再帮我问问了,我把我前夫拉黑了,不方便联系。”
“很高兴跟你合作,魏律师。”——
季刑宵时刻关注着他们谈判的最终结果,听说沈缚愿意离婚后大吃一惊:“他怎么说的?没逼你答应什么条件吧?”
林疏窝在家里跟他打电话,散漫道:“就是写了个小纸条,说离婚可以,既然离了婚,我就别纠结过去了。”
“……这算交换吗?”季刑霄皱眉,“意思是他宁愿离婚,也不想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并且希望以此来换取你不去调查?”
“差不多是这样。”
季刑霄听完,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没想到。”
“自从你跟我描述完他的所作所为后,我就认为他遮遮掩掩的目的是怕你们的感情破裂,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到你想起来为止。但现在看来,倒是我大错特错了。”
林疏宽慰他:“说不定他还有后手呢。哎呀,你别太在乎他想什么了,正常人强行跟神经病共情是会发疯的。”
林疏不甚在意道:“况且我说要离婚也不完全是为了逼他说实话,他就算把这些年我换过多少件衣服都说出来,我还是要跟他拜拜的。”
季刑霄迟疑了一下,试探道:“那还要接着查吗?”
“查啊,”林疏惊讶挑眉,“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他越是避之不及我就越要查。”
“你的失忆呢?就这样拖着等它自愈?”
林疏道:“医生现在也摸不清楚病因,诊断都很含糊,一会儿说是神经引起的,一会儿又建议我看心理医生,除了拖着也找不到突破口。”
“这么一看,突破僵局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了呀,刑霄。”他故意拉长尾音,揶揄道。
对面猝不及防呼吸声一停,又传来椅子滚轮拉远的声音。
“喂?人呢?你去干什么了?”林疏始终理解不了季刑霄总是一惊一乍的诡异反应,搞得他调侃几句都不行。
他的呼唤仿佛按下了牵引绳的收紧装置,滚轮声由远到近地回来了,季刑霄用闷了不止一倍的声线小心翼翼道:“你现在恢复单身了吗?”
林疏想了想:“应该……不算吧,没拿到离婚证,不过快了。”
季刑霄那边顿了顿,小心伸出试探的触角:“要不要庆祝一下?我请你吃饭。”
“光听说单身派对了,怎么恢复单身也……稍等,有电话进来。”林疏哭笑不得的话停在了半空,陌生号码打进了他的手机。
还是个座机。
林疏手指在接通键上悬空半秒,按下了接听,短暂的沉静过后,一道甜美的女声响起:“请问是林疏林先生吗?”
女声的声线很官方,甚至有点故意端着,林疏皱了皱眉:“是我,请问你是?”
他以为会是什么电信诈骗或者推销服务。
不成想接下来女生便甜美的投下了一颗炸弹:“我是HHI基金的客户经理,负责您名下的基金账户管理。”
“由于系统显示您的个人情况变更,我们需要同步更新基金账户的受益人信息,以确保后续服务正常进行。您可以通过提交相关证明文件,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
女生公事公办地停了停,等待林疏的回复,然而却没有等到,她稍稍抬高声音重复道:“您好?林先生?您在听吗?”
好半天,林疏才道:“基金?我是受益人?”
女生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口气没憋住大大地“嗯?”了一声,不明所以道:“是啊,您是林疏先生吧?您还在我们的机构档案入库了呢。”
“……能问一下这个基金是做什么的吗?”
女生那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键盘敲打声,像是在确认这个电话号码是林疏本人在用没错,迟疑道:“是华跃集团以您的个人名义设立的医疗基金,主要专注于人脑……确切地说,是脑神经损伤修复与认知功能重建方向。主要资助创伤性脑损伤、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基础研究和临床转化项目。”
“您……还好吗?”女生颇感不可思议,“您在基金名下的医疗机构还预约了定期检查,怎么会不知道呢?”
钱是公司出的,但实际经营人则是一层层的外包出去,等到了她这里已经距离核心客户很远了,不过是上班时被后台系统提醒说受益人信息发生变动,她确认后重新更改即可,至于什么地方变动了,还有更深一步的利益变动她根本接触不到。
因此她只是单纯疑惑:明明几个月前还在进行检查,怎么这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问三不知了?
一来一往之间,林疏明白这个经理只是编外人员,他将手机夹在颈窝,起身打开保险柜,从夹着离婚协议的隔板下摸出那张列着共同财产的纸。那天他没有翻到最后就连同文件一块打包收了起来,既然显示他的信息变更,那么就说这个HHL基金同样是被分割的财产。
还有定期检查……
林疏指尖在纸上一行一行地向下核对,一边平稳道:“我预约了哪方面的检查呢——抱歉,我生了场病,记不太清了。”
……HHL?全称是什么?
“啊?”女生登时慌了神,觉得自己多嘴这么一句刺探到了客户的隐私——都成为医疗基金的受益人了,怎么可能是个好端端的健全人?她磕磕巴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其实是新上任的……我慢慢说……这项基金成立以来,已与全国多家三级甲等神经专科医院及国家神经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建立了深度合作,同时投资建设了自主运营的医学中心。您、您是在那里预约了……嗯……术后神经功能评估?”
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生怕触到什么不该问的。
林疏的指尖停在一串英文名称上:「Healing Horizons Initiative」。
他读出这三个词,问道:“这是HHL基金的全称?为什么是疗愈?”
“我们同时也在做创伤后应激反应的研究,这块领域在全国都鲜少有人涉足,再加上在研究过程中不可避免会跟国外的实验室对接,综合下来就用了这个名字……我是听同事说的。”
“行,”林疏被她逗笑了,“谢谢你,方便再告诉我一下那个医疗机构的地址吗?我会亲自去改信息的。”——
脑科,神经疾病,术后,创伤后应激反应。
四个词加在一起几乎已经昭示出某种不为人知的,发生在林疏身上的可怕的事情。失忆前莫名其妙的头痛似乎也在冥冥中与之产生了关联,林疏调出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联系的号码,拨了出去。
许海盛,他在哪里当医生呢?
俗里俗气的爱情买卖乐声悠扬,林疏抽搐着嘴角将话筒拿远了些,看了眼时间,工作日的下午三点,许海盛应该拿着手机清醒着。果然,半分钟之后音乐声一断,许海盛的声音哆哆嗦嗦地传出来:“喂、喂?小疏?”
“大海。”林疏听不出喜怒。
许海盛抽了下鼻子,自从上一回在这两口子面前展露出惊人的智商后,他便自觉颜面扫地,尤其是对林疏,眼下突然接到电话堪称战战兢兢道:“怎么啦小疏?”
“你在上班吗?”
“在,在呢。”
“在哪里上班?我想去找你。”
“啊?这……好像有点不太方便,医院人多眼杂的,我腾不出空招待你哈哈哈……”
许海盛像是毫无防备的让人抽了一巴掌,把本就七零八落的语言系统抽得零件满天飞:“呃怎么这么突然呀,是发生了什么吗,你还好吗小疏,有没有想起来点?”
看样子经此两役后,沈缚也果断放弃了这么个猪队友,什么都没告诉他。现在想想,能在微信上知道他不愿意去医院,还能在深夜上门给他输液看诊,明明在医院上班,却舍近求远带林疏去了其他医院。
还扯出什么专家有事来不了,先出片子再说……其实是专家在另一个他就诊的机构吧?
“芸江路406号……”林疏对着导航低声道,“青梧脑科学中心,是这里吗?”
许海盛如遭雷劈,顿时僵硬在原地,支支吾吾,从嗓子里挤出一连串无意义的拟声词:“……我,我我我窝窝……”
“里面好像没什么人,可以随便进吗?我在门口等你。”
过了十来分钟,许海盛穿着白大褂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大门,许久未见的熟人看上去眉眼依旧,穿着轻便的短牛仔裤,双手插兜身体向后微斜,盯着脑科学中心的牌匾发呆,小牛皮包裹的腰带在胯骨上方收紧,勾勒出极细的线条。忽略他现在身处何地,要是再来个举着相机的摄影师,简直是小清新封面拍摄现场,门口站岗的人频频向他投去视线。
许海盛憋着一口气狂奔到目的地,猛地一刹车险些把自己弄岔气,他扶着膝盖冲林疏招手:“林,林疏!”
模特收到了召唤,冲安保人员一笑,从远处慢慢踱步到他面前:“好久不见。”
林疏似笑非笑:“你没给沈缚通风报信吧。”
许海盛快当众给他跪下了:“没有没有,我不敢了,我智商不够再也不乱掺和了。”
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刚想试着旁敲侧击一下林疏是怎么找到这的,就听林疏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的工资是我发的。”
许海盛:“……”
“怪不得你说沈缚能用你的工作威胁你呢,”林疏点点头,“原来不全是玩笑。”
许海盛:“我……”
“好了,说说吧,我预约的术后神经功能检查什么时候做?”——
许海盛把他带到了办公室,二十平方的小地方属实算不上大,一张桌子一只凳子外加一条沙发就占得差不多了,许海盛拉开门让林疏进去,自己则跟谍战片一样,反手锁门,再将百叶窗“唰”的全部拉下,隔绝走廊的视线,他还要去拉窗帘,被林疏无奈地拦住了:“我们是要打着手电交谈吗?”
许海盛扯了扯嘴角,拉开办公桌内侧的椅子坐下,十指交握压在桌上,沉痛道:“其实你失忆之后,沈……那个谁说过病例要对你保密的,检查去别的医院做。”
林疏问:“还是‘不这么做你的工作就没了’?”
许海盛闭着眼点点头,慎之又慎地将上下嘴唇合拢。
林疏淡淡一笑:“不用担心丢工作了,现在你的老板只有我一个人。”
许海盛睁开眼:“啥,啥意思?”
“我们离婚了,协议上写着基金归我,”林疏挑眉道,“我对金融一窍不通,但这意思应该是往后由我决定给这家医疗机构拨款多少吧?”
许海盛张大嘴:“你们……啊?!”
“不是,怎么可能呢?真离婚了?沈那个谁同意了?”
林疏托着腮眨眨眼:“嗯。你们不是牢不可破的同盟吗,怎么不知道?”
“不不不,谁跟他是同盟,”许海盛忙不迭摇头,“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他说为了你好我才骗——”
当着受骗人的面承认自己的欺骗行为了,他的脸色一下青白起来,林疏见状宽慰般拍了拍他的手:“没事,现在交代还来得及。”
配上密闭狭小又昏暗的环境,两人隔着一张不大的桌子面对面,配上他们一个松弛一个紧张的表情,场面顿时肖似审讯室问话。
许海盛看了他两秒,缩了缩脖子,开口道:“你知道你前男友,就那个江什么……他……走了吗?”
“知道,他去世了,但我不清楚原因。”
许海盛咽了口口水:“我也不知道。”
林疏:“……”
“但我知道你,”许海盛话锋一转,“你在国外的时候出过一起车祸,我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但你在事故中产生了创伤性脑损伤,需要长期治疗。你最初的病例都在国外的医院,后来因为这个事你的身体状态不太稳定,再加上叔叔也生了病,你就回国了,把你的档案什么的转移到我们这边费了好大的劲。”
许海盛叹了口气:“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普通医院也不是没有脑科神经科,为什么要兴师动众的成立一个基金,建立一个机构呢。”
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难治。你的TBI其实很轻,并且除此之外没有开放性损伤。住院闷半个月就能出锅,但问题在于后遗症,出院后你的后遗症随机性很强,小到失眠头痛,大到昏迷惊厥,反反复复确定不了。后来转了几个科室,确定了可能是心因性的应激反应,通俗点说,你就是被车祸吓到了,吃药也没用,只能等着慢慢好。”
“第二,就是积德行善。这应该能囊括所有爱好慈善事业的老板的共同动机,因为难治,外力难以提供帮助就只好寄托于玄学了,没钱的烧香拜佛,有钱的修寺庙,放到医学身上就是这个HHL基金了。除却掏钱研究你的病,就是希望你早点好,就是这样。”
“你的失忆或许也是高烧诱发的后遗症,”许海盛垂下眼,平缓道,“人脑里的病,再高明的医生也不敢说药到病除,何况你的情况还越来越复杂,我能理解那个谁的想法,所以才会帮他。”
“你想啊,人的记忆就跟游戏存档一样,这个档你打出来的结局不好,它就摆在那里,你越想心理越难受,久而久之就不想玩游戏了。失忆就像一键清零,直接卡着系统BUG帮你把记录删除了,你可以存新档上去了,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当然当然,我不是在给那个谁说好话啊,离婚是你们彼此的私事,”许海盛语毕立刻警觉地给自己找补,“就是单指失忆,之前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不敢劝,既然现在都说开了,那我想劝你,没必要再纠结于怎么样才能全都想起来了,正好离婚之后公司的事也不需要你处理了,结婚也好离婚也罢,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话里话外的暗示跟沈缚的小纸条不谋而合,林疏相信许海盛没有再跟任何人串通,正因如此才会觉得茫然,他到底在车祸中看到了什么惨烈的景象才能硬生生产生这么严重的心理问题?江临光的死恐怕和这起车祸脱不开关系,已经将拼图拼到了这一步,还要接着追求可怕的细节吗?
良久,林疏轻轻抬起手腕,光洁无瑕的小臂肌肉袒露在许海盛眼前:“我的手腕上有不止一道划伤留下的疤,这也是后遗症引起的?”
许海盛闻言低头凑近了看了看,惊讶道:“什么疤?在哪呢?”
“这里,你用力摸就能摸到。”
许海盛听话地伸手按住那块皮肤,用了六分力一搓,瞬间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指腹宽的红痕,他大惊失色:“我刚划出来的不算吧!”
林疏:“……”
难为他方才还觉得许海盛涉及到专业领域有几分符合年纪的精明。
稍显沉闷的气氛为之一清,许海盛如愿碰到了隐藏在新长出的皮肤下略显粗糙的凸起,正色道:“抑郁症焦虑症可能会导致自残行为,但也并不局限于这两种病,跟后遗症或许没直接关系,但也有可能作为诱因出现。”
他仔细研究了半天,评价道:“应该划的时候只落下了皮外伤,没有缝针,加上后续保养得好,所以几乎没什么印子,这不能叫疤了。”
“我得过你说的病吗?”
许海盛放开手,接着十指交叉,维持他原来的姿势,诚恳道:“HHL基金建立也才两年不到,在此之前你的情况没人,哦不,就几个人了解,所以……”这还是得问你前夫。
他“所以”了半天也没所以出个所以然,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有点偏题,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咳,我基本上托盘而出了,能证明是自己人了不?”
林疏问道:“你想说什么?”
“诶呀,就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俩怎么会离婚的,那个谁到底怎么同意的啊。”许海盛好奇道。
“哦,很简单,就是他单方面想跟我做交换,他同意离婚,我不能再去到处问过去发生的事。”
林疏笑了一下,放松绷紧的后背,靠在椅背上:“你这算又痛击了你的前队友吗?哈哈,开玩笑的。”
许海盛脸木了:“……”
许海盛扶额:“这就是那个谁的失误了,跟我没关系。”
紧接着,林疏轻飘飘道:“我还是想知道怎么恢复记忆,你有办法吗?”——
从医院回家已经是月明星稀,为了跟沈缚兜圈子,他一周到头想住哪住哪,可以算是居无定所。最后跟许海盛确定治疗方案费了太多时间,一块把吃晚饭的时间耽搁了过去,许海盛说他要节食防止婴儿肥反弹,如果林疏想吃饭可以带他去最近的粥屋,这一朴实无华的提议被林疏婉言谢绝了。
他没胃口。
许海盛大体上已经将他记忆空白时发生的关键节点说了出来,关于江临光的部分虽说没有摆在明面上,然而一个有联想能力的人都能脑补出个因果关系:他会应激到这种地步,恐怕发生车祸的时候,他跟江临光在一起,事故原因且不论,但结局是一死一活,并且他只受到了头部撞击,很有可能是安全气囊弹出导致的。
再之后,就是他一边面对自己身体上的病痛,一边回国照顾父亲,两重压力之下他力不从心,甚至加重了病情,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下滑,迫切需要帮手,沈缚或许就是在这个时间趁虚而入,打开了一个他们若干年后能够再次沟通的口子。
那三幅画以此对应的时间段也就清晰明了了,只是这样想的话,第二幅《玻璃》是他内心最为压抑的时刻,那么排在最后的《雪野》则昭示他状态的回升,他的沈缚的婚姻没有强迫,反倒是婚后他被照顾得越来越好。
……这算是冤枉沈缚了?
林疏下锅水煮了个溏心荷包蛋,又给自己热了杯鲜牛乳,盯着锅中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乳白出神。
但那个戒指是什么情况,替身理论又是从哪来的,他总不能真的把沈缚当代餐吧……
没人告诉过他牛奶配煮蛋会很腥气,林疏吃了口蛋加奶,顿时口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令人作呕。
嗯,想想也很令人反胃。
所以说,他还是想要恢复记忆。大的谜团得到了解决,可无数小问题还在留白,大的小的共同构成了林疏缺失的人生,是不能说割舍就割舍的,旁人站在第三视角绘声绘色地描述再多也无济于事。
他也是这么跟许海盛说的。
办公室里,许海盛听完他惊世骇俗的要求,严肃地提醒:“两权相害取其轻,失忆对你真的是好事,那个谁说的话你听不进去很正常,但我现在站在医生的角度跟你说:不要再想起来了。”
林疏同样认真:“大海,我都想过了。当时我年纪小,对无法预料的灾祸缺乏应变能力,所以走不出来。你说的一键清空确实不失为一种好方法,但我不想一辈子逃避下去。没有证据能证明我的失忆是永久的,与其在未来的某一天毫无心理准备地想起来,不如主动引导干预,让我真正面对,接受发生过的一切。”
“其实我也没有你们印象中的那么娇气。”林疏说完,飞快地摸了下脸。
“……唉。”
许海盛道:“目前没有‘一键恢复’记忆的方法,但可以尝试结合药物、记忆训练和心理治疗,可能会付出很久很久的时间精力,也不一定有效果……你愿意试吗?”——
形状完美的荷包蛋上被倒了点酱油醋,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林疏用筷子夹着吃了,仔仔细细地漱过口后再去喝他已经变得温热的牛奶。
空了一下午的胃里有了粮食,人便有了精力去做别的,林疏慢慢舔掉嘴边沾上的一圈奶胡子,接着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抹掉嘴边的残渣,最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锁手机打开通讯录,三下五除二地将同一个被他拉黑的人放出了黑名单!
木木:dd
木木:1
木木:离婚这个事可以暂缓一下了,我违约了。
木木:你可以开始高兴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