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隔墙有耳 应青炀摇头晃脑,十分……
应青炀摇头晃脑,十分满意,“江兄你放心,我虽然大字不会几个,也不会什么诗经策论,但肯定不会白吃空饷。”
江枕玉略一挑眉,觉得这人骄傲的语气十分有趣。
鉴于应青炀把自己夸得那么天花乱坠,他当然要满足应小殿下的愿望,见识见识应小殿下的本事。
“试试看?”
应青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
习武这事虽然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他断然不会在江枕玉面前认怂,他江兄毕竟还不能视物,他划划水,随便来几下大概也不会被发现?
应青炀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的响了一阵,自觉已经稳操胜券,就算去村里破旧的演武场比划几下,也不会损害他在江兄心里英明神武的形象。
于是雄赳赳气昂昂带着江枕玉去了村里的演武场。
“走走走!”
“演武场”这词是村里仅有的几位习武之人最后的倔强。
应青炀当然也有吐槽过一小块空地为什么要叫演武场,然后十分难得地被风叔雷叔笑眯眯地操练得三天爬不起来。
从此以后他就对村里的那片空地……啊不,演武场,充满了敬意。
去的路上他还给江枕玉打了预防针。
“习武之人可能就是有这种倔强,你别见怪。”
江枕玉点点头,不疑有他。
不管从哪个角度,村里有几个习武之人都说得过去。
琼州是大梁边关,又是他当年起兵之地,曾经长久地被各方势力当作眼中钉肉中刺,琼山镇甚至还经历过多次合围。
北有外敌,南有内患,说是腹背受敌一点也不为过,最紧张的时候,几乎已经到了全民皆兵的地步。
人习武或为自保,或为某个营生,并不是只有行伍这一条路走。
毕竟他在民间习武者中的名声不大好,群雄逐鹿的那个时间段,边疆军军法最重,即便待遇优厚,也不怎么招草莽喜欢。
这部分人心里想的是烧杀抢掠,只让自己舒坦便好,而江枕玉起初只想平定叛乱,需要考虑的就多了。
思索间,江枕玉忽然觉得自己衣袖下摆动了动。
应青炀扯住了他的衣袖,牵着他在某个转角换了个方向,这是江枕玉记忆中没有来过的地方。
应青炀小声和他透露秘密:“风叔和雷叔平常不准其他人过去,里面的一些器具都是他俩自己做的,宝贝着呢。”
江枕玉问:“我回避?”
他只按照姜太傅和应青炀的身份推算,便能隐约猜出这两位是什么人。
约莫是当时皇宫里的羽林卫,这才有机会一路护送众人到此。
前朝的羽林卫有一套统一的刀法,想来也是不便显露于人前的。
“没事,你又不会在里面搞破坏,他们不会在意的。”
江枕玉的话音里便带了点笑意,已经从应青炀的话里听懂了一些潜台词,“哦?那是有人在里面干坏事了?”
应青炀一噎,略有些心虚,“那谁知道呢……”
曾经带着黑影勇闯“演武场”而导致被短暂驱逐过的应小郎君不想回忆这段黑历史。
两人到的时候“演武场”里已经有人了,阿墨手里拿着一把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
季成风和陈雷坐在另一边的木墩子上,盯着阿墨的动作,看表情似乎不太满意。
这两位师傅早就察觉到了有人过来,凭脚步声就能辨别出身份,等应青炀推开栅栏走进来,两人站起了身。
“阿阳!江公子!今日不做学问了?”季成风朝两人招了招手。
应青炀半点不脸红,“风叔,我最近长进可大了,太傅说了要劳逸结合,对吧江兄?”他手下轻轻晃了晃自己抓住的半截衣袖。
江枕玉很给面子,“是。”
季成风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分辨出了小殿下脸上那没怎么遮掩的心虚。
陈雷就没那么多心眼了,“我早和夫子说过阿阳聪慧,不用逼得那么紧,看看,最近不就进步神速。”
季成风瞥他一眼,好悬没一个白眼把自己翻死过去。
应青炀连连点头,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一连串的夸赞,“还是雷叔懂我!”
说着他拉着江枕玉到刀架边上找自己的备用弓箭。
那边的阿墨动作不停。
刀刃的破空声十分凌厉,江枕玉只一听便知道舞刀之人已经小有造诣,而且气力不小。
都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阿墨在学武上的确比应青炀有天赋多了。
江枕玉凝神静听的模样没有逃过应青炀的眼睛。
应青炀拎着自己的弓箭不甘示弱,凑到江枕玉便上就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也不差。”
江枕玉忍俊不禁,没有点破,就应青炀那胳膊的粗细以及手上薄茧的位置,便知道这人并不精于刀术。
天气还算不错,陈雷拿着刀下场给阿墨一对一教学,季成风拿了一柄简陋的长枪耍了起来。
应青炀便狗狗祟祟地又凑过来,“这个我也会。”
江枕玉点头,“嗯,还可以再精确一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哼哼。江兄你听!”应青炀从箭筒里拿出一支羽箭,拉弓,调整角度,松开手,羽箭迅速飞了出去,“咻”地一声射中了一只飞过的山雀。
末了他做了个吹箭尖的动作,十分得意。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江枕玉面上带了点欣赏,“很厉害。”
山雀应声落地,应青炀跑过去把自己的猎物捡回来,放到边上,准备等下带回去加餐。
“我刚刚可盯它好久了,在猎人眼前飞得那么嚣张,这不是勾引我吗?”
江枕玉失笑,“强词夺理。”
“贼不走空啊,怎么就没理了。”应小贼一脸理直气壮,看样子很想把山雀家族连着一锅端了,好让它们知道知道他不是吃素的。
江枕玉抬手,动作自然又迅速地敲了一下应青炀的额头,“又胡言乱语。”
应青炀捂着额头“哎呦”“哎呦”的卖惨,江枕玉气定神闲。
他嚎了一会儿见没有用处,便知道江兄已经对他的惯用伎俩有免疫力了。
应青炀打量着江枕玉有些苍白的脸色,把弓箭往江枕玉手里一塞。
“江兄,试试!你恢复期得多强身健体才行。”
应青炀听太傅讲过君子六艺,便觉得江兄肯定也是个擅长骑射的人,毕竟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哥。
江枕玉一向拗不过他,便顺从地拿了弓箭过来,握柄入手并不毛躁,可见主人精心爱护过的。
江枕玉抬手,轻轻松松拉开了应青炀练了好几年的弓箭,静静等了一会儿,光靠听声辩位,便盲射中了另一只飞过来的鸟雀。
应青炀看着地上成双成对的猎物目瞪口呆。
他有想过江枕玉厉害,却没想过这么夸张。
他几乎没怎么思考,便上手去捏江枕玉的手臂肌肉。
“江兄,你是不是瞒着我偷偷练习过了??”
应青炀刚捏完,手底下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能大致摸出一个块状的轮廓。
“哇哦……”少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江枕玉:“……拿开。”
应青炀立刻松了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江兄,冒犯了。”
说着他也有些不解,“好奇怪啊,江兄你做的训练明明比我还要少啊。”
江枕玉:“不知。”
“这不能够啊……”应青炀陷入疑惑的沉思。
他并没有注意到边上的江枕玉缩在衣袖里的手臂不自然地伸展了两下。
肌肉绷得太紧,有点抽筋了。
江南的衣饰的确还是有些优点的。
在江南生活了十几年的太上皇陛下如此感慨。
两人轮番拉弓引箭的动作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季成风放下长枪走过来,夸赞道:“阿阳的箭术又有进益,江公子……应该也练过许多年了吧?”
陈雷拿着刀跟着附和:“阿阳别灰心,多练练你也能行。”
这两句堪称不分青红皂白的彩虹屁 吹得应青炀这么个厚脸皮的人都觉得有点脸红。
偏偏边上另一位当事人还跟着点头,“他有天赋。”
此话一出,两位长辈看江枕玉的表情瞬间和善了起来,颇有种“你很上道”的意味。
应青炀抬手捂脸。
“两位身手也很不错。”江枕玉语气平淡地继续夸赞。
季成风和陈雷对视一眼,八百种情绪交换而过,在一秒钟厮打得极其热闹。
边上刚走过来的阿墨歪了歪头,有点想问问两位长辈是不是眼睛抽筋了。
季成风打了个哈哈,解释道:“没办法嘛,前些年琼州这边乱得很,不学点武艺傍身,哪能活得下去。”
陈雷明显不知道多说多错的道理,继续补充:“这世道逼得人要么应征充军,要么落草为寇,但是村里孤儿寡母老弱病残太多了,放不下,哪能自己一个人快活去。”
浑然不知边上季成风已然快要飞出来的眼色。
季成风咬了咬牙,轻“啧”一声,要不是这会儿边上有人,他估计已经一拳把陈雷揍飞出去了。
个方脑壳儿,不知道变通。
江枕玉好歹也在村里住了这么久,自然能从声音分辨出对应人的身份,于是他便道:“陈叔辛苦,阿阳也多亏了你照看。”
季成风在边上听得这话觉得不太对劲,他狐疑的眼神在男人身上转了一圈,心说他们对小殿下好是应该的,还需要别人说吗?
应青炀往江枕玉耳边凑,“不能这么说,雷叔这人哄他高兴了就要话痨……”
他这话都还没说完,江枕玉就体会到了什么叫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陈雷作为荒村里最溺爱孩子的长辈,就爱听这种话,大掌一抬就要往江枕玉肩上拍。
应青炀及时出手,陈雷只擦到了江枕玉的衣服袖子,陈雷也没在意,继续说道:
“江小兄弟这话我爱听!我们兄弟为人正直,自然不可能去当草寇,至于边疆军,老子也不稀罕,当年从琼州起势那姓裴的,根本不是个能行军打仗的料,我就不乐意给儒生当马前卒。”
“怎么说也得打服我才行。”
陈雷双手环胸表情十分骄傲。
身后的季成风忍无可忍,把嘴里叼着的草叶“呸”了出去,一脚踢在他大腿上,“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闪了舌头。”
应青炀手一抬捂住江枕玉的两边耳朵,“罪过罪过……江兄你就当没听见!”
江枕玉道:“无碍。”
人家说的是那个姓裴的。和他这个姓江的又有什么关系?
两人此刻距离拉得极近,应青炀温热的手心覆在江枕玉耳边,体温也顺着传递过来。
江枕玉走神了一瞬,随后又道:“裴氏被诛九族之前的确只是书香世家,武艺不精也是正常事。”
江枕玉的身世在整个大梁都不是秘密,他出身裴氏,大应有名的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他父亲是前朝末年的宰相,被治罪下狱,连累裴氏九族皆灭。
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江枕玉说起自己的宗族时,眼神淡漠得像个局外人。
季成风那狐疑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几圈,心里最后一点疑云也散尽了。
别管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能和他们一起痛斥大梁皇权就是好人。
唯有边上的应青炀表情惊恐。
江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江兄!!现在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怎么也能这么坦然地说出口了!!
应青炀警惕地左看右看,松开一只手凑到江枕玉耳边:“江兄啊,隔墙有耳的道理还是你告诉我的!!”
江枕玉:“……”
就算这里有八百堵墙都没用,当事人的耳朵就在你嘴边呢。
第22章 崇敬之心 江枕玉也是上……
江枕玉也是上过战场前线的人,两军对垒阵前叫骂,向来都是什么难听说什么。
陈雷的话不痛不痒,就连他自己的几句自嘲也没什么攻击性。
甚至都比不过应青炀这会儿在他边上小声耳语的威力大。
太上皇陛下听过无数次劝谏、责备、痛斥,像现在这样在他耳边大声说他坏话这种事,江枕玉也是第一次遇见。
江枕玉抬手摸了摸应青炀的脑袋以作安抚,在季成风赞同的目光里,和两位长辈细数太上皇那些不仁不义的行径。
主要是季成风和陈雷在说,江枕玉在听,然后礼貌性地附和几声。
诸如当年行军时下令坑杀贼寇、对手下军士毫无怜悯之心、军法杖毙过无数士兵这种事,已然是民间这些年里的老生常谈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政令过于严苛激进,当今大梁太上皇在臣民口中,便逐渐成了这般残酷无情杀伐果决的形象,这些话也不算太稀奇。
要说在场谁不是很喜欢这个话题,大概只有边上的阿墨和应青炀本人了。
阿墨只是单纯地在等师傅给他指点刀法。
谁知道这几位聊起来就没完了。
应青炀则是看着这传教一般的现场眼前一阵发黑。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看着江枕玉和两位长辈相谈甚欢,差一点就要融入太上皇的黑粉大营,顿时觉得天都塌了。
他勉强扯出一抹讨好的笑,一把抓住江枕玉的手腕,和边上的两位长辈道:“风叔雷叔,就聊到这吧,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江枕玉微微点头算作道别,从善如流地跟着应青炀走了。
“走慢点,江小兄弟眼睛还没好呢!”陈雷已然在两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快将江枕玉视为自己人。
应青炀憋憋屈屈地放慢脚步,扬声回道:“知道!”
被丢在后面的陈雷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你说,小殿下这是不是觉得我们对其他人太好,所以吃醋了?”
季成风神色有些懊悔,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就鬼迷心窍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也不知道那姓江的起疑心没有。
他闻言抬腿又给了陈雷一脚,“你就是个木头!”
*
另一边,应青炀牵着江枕玉离开了偏僻的“演武场”,他心里像是有火在烧,但惦记着江枕玉身体不好,脚下虽然“咚咚”地步伐一再加重,实际上半天也没走出去多远。
很好。应小郎君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应青炀就靠着脚跺地这会儿功夫,慢慢把自己调理好了。
他在村里主路边上停下,松开江枕玉的手,站在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江枕玉已经发现了应青炀心情不佳,但一时也没想明白这怒火的由来,于是谨慎地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劝慰。
万一火上浇油……
应青炀站在原地扒拉两下自己的头发,硬生生成了炸毛的草窝发型,然后在原地转了几圈,又猛地一回身,直直走到江枕玉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应青炀略微仰头,深吸一口气,好像在做什么心理建设。
江枕玉听着这人急促的呼吸,从应青炀身上感觉到了明显的焦躁。
他忍不住开始怀疑,方才在“演武场”,两位叔伯有没有说过什么露破绽的话。
一秒之后江枕玉难得沉默。
不能说没有破绽,只能说漏洞百出,起码在江枕玉看来和漏勺没什么区别。
现在看应青炀这个反应,难不成是准备向自己坦白身世?
应青炀的确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他道:“江兄,你刚才也看到了,村里人对如今的大梁多有不满,尤其是对定下多项国策的太上皇,敌意更是深不见底。”
“……显而易见。”江枕玉点头。
毕竟刚才两位长辈唾沫横飞,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个畜生了。
听应青炀这么一副要和他推心置腹的语气,江枕玉心跳陡然加速,觉得这进展似乎有些过于迅速了。
“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这样,长辈们受过的苦太多了,我没有资格替他们去原谅,这么多年下来,我已经习惯听这些话了。”
应青炀说完,想想刚才的画面就觉得痛心,“江兄你才来没多久,不理解才是正常的,所以你……”
“嗯?”江枕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早便发现应青炀对大梁太上皇的态度不似常人。
此刻不管应青炀在他面前说那个姓裴的如何如何,江枕玉都确信自己能当作耳边风来看待。
“所以你不能和他们一样!”应青炀语气严肃道。
“我知道你对太上皇并无恶意,往常也从未恶语相向,只是客观评判。”
“你不能和叔伯们学坏!快把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忘掉!”
应青炀简直想伸手去晃一晃对方的脑袋,把之前那些被风叔雷叔灌输进去的思想全部晃出去。
江枕玉:“?”他一句“我理解”都还没说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江枕玉原本以为在村里长辈们这么多年的熏陶下,应青炀也该或多或少对姓裴的有些不待见才对,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
但结合应青炀此前的多次反应和谈到太上皇时的言行举止,又觉得果然如此,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
“为什么?”江枕玉的脸上有了些许真切的疑惑。
应青炀忍无可忍,振聋发聩地吼出一句:“太上皇开疆拓土,整肃朝纲,实乃千古明君!”
江枕玉呼吸一滞,甚至想摸摸耳朵,看看刚刚听到的是不是幻觉。
他登基以来听过太多褒贬之语,恭维的话更是听到耳朵快要起茧子,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心跳跟着一起加速,脖颈甚至窜上来一股热意。
十几年没感受过的羞臊感被应青炀一句话撞了上来,宽大的袖口下面,他的手指微微蜷缩。
而当事人是吼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嘴里冒出一连串的“完了完了完了”,仿佛自己说了什么禁忌,下一秒就要被黑白无常盯上压到阎王殿受审去了。
他像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二五仔,做贼心虚地四处看看,又压低了声音问:“刚刚我声音应该不大吧?”
好像在搞什么卧底的戏码。
要不是江枕玉知道自己的爪牙还没有延伸到这么远的地方,他真的会以为应青炀是边疆军不知道何时发展出来的下线。
江枕玉回忆了一下应青炀的音量,“……不大。”
半晌,江枕玉没忍住,他问:“你对那位的评价,是不是有失偏颇?”
应青炀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呜咽,他支支吾吾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反正……我就是觉得太上皇是个好人。”
江枕玉从不会昧着良心给自己说好话,所以他道:“我方才应声,是因为陈叔说的确有其事,单看这些事迹,他的确不能称之为好人。”
应青炀显然不这么认为,“坑杀贼寇是因为琼州城被敌军合围,为了以少胜多保下一城百姓不得已而为之。”
“边疆军纪律严明,军令如山,一是强兵之计,二是保护百姓不受侵扰,三是收拢人心。”
应青炀说的这些曾经的琼州人人皆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世人对太上皇的评判逐渐变了味道。
应青炀不明白江枕玉为何不依不饶,从前总能理智分析对错的人,如今非要说几句太上皇的错处来,“江兄你明明都懂的!”
江枕玉终于沉默了。
他当然懂,没有人比他再清楚不过当年的每一道军令为何颁布。
江枕玉攥了攥拳,长叹一声,“你只听过传闻,少时又受他影响生活拮据,缘何这般盲目信任?”
应青炀嘴唇嗫嚅,不知道该如何做声。
他有时甚至都不理解,命运为何总是这般会开玩笑,两个在某些方面高度的相似的人,却偏偏生来便立场对立,你死我活。
受此限制,应青炀从记事起,无数人在他面前否定太上皇的所作所为,就好像连着他自己的一部分也在时刻遭人唾弃。
应青炀并不喜欢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名字,以及由此延伸而来的一切。
可他因此所得到的关爱并非作伪,在他十九年的人生中占据了绝大多数篇幅。
应青炀没有勇气,也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他从不觉得自己身为前朝遗孤,就一定要走上一条所谓的复辟之路。
大梁已经立国十年,即便他为此筹谋多年再度掀起战火,无论鹿死谁手,终究是百姓在无端遭受战火。
谁登临帝位,谁手掌大权,真的那么重要吗?
应青炀经历过和平的时代,又侥幸死而复生,“活着”在他这里永远是最重要的。
然而他这般满心苦闷,却没有办法一一对江枕玉言明,便只能说一半藏一半,言语间俨然是个太上皇饿忠实拥趸。
他小声嘀咕:“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上辈子救过我的命?要不我怎么总会有这种想法?”
两人都知道这是胡说八道。
江枕玉道:“没有必要将他想得太好,说不定以后会后悔的。”
虽说这些曾经军营里的事能传遍大江南北,少不了江枕玉本人的授意,推波助澜,直到今天。
但他本人也从不无辜,从他决定自琼州起兵开始,就已经“纯善”二字搭不上边。
应青炀直接原地蹲下了,开始耍无赖,“总之你不能像长辈们一样说那些话,我不喜欢听。”
他蹲在在,手一点点拔着地上的荒草,像个阴郁的蘑菇。
他回头看向江枕玉的方向,威胁似的呲了呲牙,“你要是不同意,我就生气了!”
江枕玉哪会说一个不字,他再不将名声看在眼里,也不会希望时刻有人在自己面前口出狂言,此刻他心里一阵暖意上涌,却又忍不住想笑,“怎样生气?”
“扣你三天蜜饯!”应青炀十分硬气地说。
江枕玉语气苦恼,“那可就麻烦了。”
“但是青天大老爷,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每次听到这种不顺心的话,都是怎么做的?”
应青炀没好气道:“村里都是长辈,待我极好,左不过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我当耳边风就是了,怎么好和长辈吵嘴。”
江枕玉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应青炀摧残荒草的手停住了。
也是这么想的?
怎么想?
——自然是觉得太上皇是个明君!
他沮丧的眼神顿时一扫而空,眼睛逐渐明亮,“所以江兄你……其实对那位没什么意见!”
江枕玉早便做好准备将前尘往事一并抛却,可此刻即便他盲着眼,也能感受到应青炀此刻的希冀,以及对那姓裴的隐隐约约的憧憬之心。
“……没有。”江枕玉这话说得有些艰难。
他并不明白自己心里燃烧着的那点恼火是从何而来,褪去那层光鲜亮丽的身份,他在应青炀面前又能有多少分量。
总觉得已经比不上那姓裴的了。
应青炀没有发现对方那点隐藏的情绪,他“唰”地从地上站起身,整个人都满血复活了。
他捧住江枕玉的手,终于心情舒畅,道:“那我们说好的,要统一战线才行!”
江枕玉点头应声。
只是他觉得对方这番想法实在是有些幼稚,江枕玉有些想不明白,这无缘无故的崇敬之心是从何而来。
万一哪天突然冒出个人来,在他面前伪装身份,应青炀会不会摇摇尾巴就乖乖跟着骗子走了。
看这家伙这种态度,江枕玉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杞人忧天。
于是准备叮嘱两句有备无患。
——“如果他是个和你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人,你待如何?”
然而他还没能把这话说出口,便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光亮,几次明灭。
江枕玉若有所感,他抬起另一只手,扯了一下眼纱末端,轻纱被他收进掌中,阳光有些刺目,逐渐清晰的视野之内,少年俊秀的眉眼映入他眼中。
翘起的额发带着几分俏皮,桃花眼里满是笑意,神采飞扬的模样和江枕玉想象中的别无二致。
江枕玉瞳孔微缩。
他探出手,放在应青炀颊侧,拇指揉了揉对方的眼尾处,那一小块皮肤便泛起细微的红色。
少年在他的触碰下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睫毛拍打着江枕玉的指尖,“江兄……?”
他略微抬眼,便和江枕玉清浅的眼眸对上视线,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像是要把他这个人深深刻印进眼眸深处。
又像有什么犹豫许久的事,终于在心底尘埃落定。
应青炀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随后扬起嘴角。
他又往前凑了凑,笑意盈盈,很骄傲地问:“江兄,你看清了吗?满意吗?”
第23章 油嘴滑舌 江枕玉眸色渐深,长久地……
江枕玉眸色渐深,长久地盯着应青炀的桃花眼没有说话。
两人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对视,应青炀原本等着看江枕玉的笑话,毕竟应小郎君对自己的长相还是非常有自信的。
他也满意地在江枕玉眼中看到了一抹惊艳和少许错愕。
不过时间长了,他就发现江枕玉似乎并不吃这一套。
青年眼中缓慢被藏进深处的情绪,让应青炀没由来地心跳加速。
少年嘴边的调笑慢慢挂不住了,心里已然讨饶,脚下正准备向后退。
江枕玉修长的手指下移,捏住了应青炀的脸颊肉。
应青炀被迫做了个不太雅观的表情,瞪大了眼睛。
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男人不被轻纱遮掩的俊美面容,漫山遍野的霜白之中,显出冰消雪融般的光华。
“油嘴滑舌。”
“唔哦哩?%@……”应青炀耳朵都憋红了,从嘴里吐出一堆听不出意思的字符。
江枕玉大发慈悲地松了手,应青炀于是上下打量他,表情有些不可思议。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尖,问:“这是什么?”
江枕玉注意力立刻被那殷红的颜色攫住了心神,“……耳朵。”
应青炀又拎起自己马尾的发梢凑到江枕玉眼前,“这是什么?”
江枕玉答:“头发。”
应青炀眨了眨眼,看样子还想在自己身上找点零件给江枕玉分辨。
江枕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果然是觉得我脑子也有问题?”
应青炀挠了挠头,“我不是想试试你的视力到底恢复了多少吗?”
江枕玉道:“看得很清楚,甚至能看到你藏在胸口的油纸包,是从许婶那拿的蜜饯。”
一番话说得极其笃定,好像真的透过应青炀身前那几层布料看到了藏着的东西。
应青炀大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低头,查看自己胸口,包得严严实实,一点油纸的边都没漏出来。
然后他脚下警惕地后退几步,脸上的不可思议满溢出来,一双眼睛瞪圆,像是某种受惊的小动物。
“真的假的……江兄你不会真的是什么仙人下凡所以会什么仙法吧?”
真的有人隔着衣料也能看见东西吗?!也太离奇了吧!
难不成其实他不是单纯的死而复生穿越时空,而是直接来到了什么修仙世界?按照常规套路,接下来的发展是不是就是江兄恢复仙人记忆看他骨骼轻奇所以准备带他入山门之类的?
眼看着应青炀的思维开始乱飞,江枕玉道:“没有。”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借由这个动作完美地掩饰了指尖那一瞬间的颤抖。
“我耳力不差,你和许婶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哦,原来是这样……”应青炀恍然大悟,但看表情似乎有几分遗憾,大概是春秋大梦化为泡影的具现化。
半晌,应青炀突然发现哪里不对。
都听见了……?
等等等等,他之前在许婶那是怎么把蜜饯求来的?他好像是和许婶说他家内人觉得孙大夫的药太苦非得要点蜜饯顺顺才行……
哈哈……死了算了。
应青炀整个人都红透了,像是秋日里刚熟的山枣,放在炉火上一烧就冒烟的那种。
饶是如此,他还是惦记着江枕玉的眼病,眼睛一闭也不要什么脸皮了,拉起江枕玉的手腕,两人往孙大夫的住处走去。
孙大夫正在自己屋子里检查药材存活,看这两个药材收割机再度造访,伸手就把药箱往自己桌子底下一藏。
一副“要药没有要命一条”的样子。
应青炀满脸赔笑,“孙大夫!江兄的眼睛能看见了!”
孙大夫眉毛一抖,表情舒展,“坐下我看看。”
江枕玉在桌边坐下,孙大夫摸着胡须给他号脉,应青炀站在边上比划,是一贯的偷师做派。
脉象结果不算太差,孙大夫一边提笔准备改一副温养的方子,一边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好的那么快?按理说不应该,那一小颗太岁药性不够,莫非是老夫抓药的时候错抓了更高年份的进去……?”
孙大夫眉头拧成“川”字,显然觉得现状有些离奇。
江枕玉对医道没什么研究,但等他略一低头,忽然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只见应青炀不知何时已经在对面坐下,脖子抻得老长,一边看孙大夫写下的药方,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了桌下的药箱里。
见到某一味药就能盲着跳出品相年份适中的出来,光是看着就比孙大夫从另一边箱子里抓出来的要好上一倍不止。
就这么手上偷梁换柱,竟然也不耽误他嘴里蹦出一连串的好话。
“孙大夫您总是妄自菲薄,您向来妙手回春,能早日康复都是您的功劳,再说了,这也是件好事,早病愈一日,就能少用一日药材,算下来能省上不少呢!”
但他手上的动作不仅没停,还越抓越顺手。
孙大夫被蒙在鼓里,被应青炀一顿好话说得顺心了,“的确如此。”
江枕玉一怔。
应青炀一看他的视线落点就知道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
应青炀朝他挤眉弄眼。
江枕玉沉默片刻,觉得这不是君子所为。
应青炀又朝他努了努嘴。
江枕玉抬手掩唇,于是也跟着面不改色地夸赞,“都是孙大夫医术高明,这些时日多谢您了。”
孙大夫听了这话也不以为意,这人虽说是小殿下亲自认证的皇子妃,但到底有些水分,还不值得孙大夫给他好脸色。
治病救人的事情做多了,这种感谢的话听到耳朵都起茧子了,哪还会有什么稀奇的。
孙大夫冷哼一声,“不必谢我,要是老夫当日在山崖下发现你,只会把你丢在那里等死,还是我们阿阳心善。”
应青炀继续:“还是您老人家刀子嘴豆腐心,之前一直这样说,该救人的时候半点也没含糊。”
说着他把手里的最后一味药材放进了油纸包里。
孙大夫显然对这半天的溜须拍马十分受用,被捧得开心了,抬手间就给药方里减了半份黄连。
应青炀把手从桌底下收回来,孙大夫也把自己写好的药方和抓好的药包塞给应青炀,毫不留情地赶人:“走吧走吧!没事不要再来打扰我,我这一桌药材还没分好呢……”
孙大夫说着向两人做了个驱赶的动作。
两人暗通款曲的事没被孙大夫发现。
一直到出了孙大夫的小屋,应青炀才敢把藏在身后、拿着药包的手解放出来。
“呼……完美!”
“孙大夫要是发现了怎么办?”江枕玉侧头问他,视线在他手里的几个药包之间逡巡。
应青炀摊了摊手,解释道:“江兄你不了解他老人家,所有的药材他都不舍得扔,手边那个柜里基本都是前几年淘汰下来的,有时候夏天放在角落都发了霉也不扔。”
“村里人知道他有这个习惯,所以药都得自己抓,幸亏我手快,不然你什么时候被毒死都不知道。”
应青炀一只手掩唇,小声和他蛐蛐,话里却没有多少抱怨的意思。
江枕玉觉得不然。
孙大夫的确对村里除了应青炀之外的人都横眉冷对的,对江枕玉这个外来者尤甚。
他偶尔还会怀疑这两人是亲戚关系。
所以对方是一视同仁的貔貅行为还是单纯看江枕玉不顺眼,很难分辨。
不过江枕玉轻易拿捏了自己被严重针对的原因,他道:“我们从孙大夫那里拿了多少药材?之后总要悉数补上才是。”
应青炀眼神怀疑,“莫不是你打算现在修书一封,然后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几个黑衣人,抬着几箱金银然后仍在我头上让我收了钱就滚蛋?”
“……你枕头下面的话本今晚不许看了。”江枕玉冷酷无情道。
应青炀抬手讨饶,“错了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就那么随口一说……”
少年郎的桃花眼滴溜溜地转,尽管已经道歉认错,看那样子犹带不忿,心里觉得自己的想象合情合理。
江枕玉忽然道:“之前说在外没有亲眷还是不够严谨。”
“其实……”
应青炀脚步慢了下来,呼吸几乎停摆,脑子里跟着补上后半句。
其实我早有家室是时候摊牌了?
其实我位高权重需要回去主持大局?
其实我是大梁流落在外的皇室子弟准备回去竞争皇位?
应青炀越想越心慌,眼眶都憋红了,他抬头和江枕玉对上视线。
只听对方说:“我犯了点事,在大梁律法里应该算是死罪。”
“我是被追杀,走投无路才跳崖。”
“这么说来。我也算是那位治下的可怜人。”
江枕玉一席话说得面不改色,俨然已经抓住了村里人的立场精髓,把自己塑造成了被姓裴的祸害的无辜人士。
应青炀深吸一口气,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抓住江枕玉的胳膊,道:“别说了江兄,我懂。你肯定是无辜被冤,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对那位客观评判,实在是心胸宽广啊!”
“所以你肯定也觉得那位还算不错对吧?”
江枕玉眼神复杂地看他几眼,完全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把事情脑补成这样的。
不管这种类似的话他从应青炀口中听了多少次,他仍然觉得姓裴的在应青炀眼里的形象实在过于伟岸了。
他配吗?
偏生江枕玉还说不出一句反驳来,他道:“……是。”
应青炀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实在是聪明绝顶,连这种事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摸了摸下巴,也陷入沉思,“虽说给了银钱,但孙大夫果然还是更喜欢药材。”
“等雪退了些,就能进山了。”江枕玉向远处的琼山山脉眺望一眼。
应青炀连连点头,“总不能一直当孙大夫的眼中钉肉中刺。”
应小郎君陷入思索,觉得只要能补贴家用的都是好营生,忽的他灵光一闪,道:“听说江南一带有不少人鬻字为生……”
江枕玉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道:“是,前朝有位大儒的字甚至可以做到一字千金呢。”
应青炀顿时眼冒金光,里面写满了对铜臭的渴望,他道:“真好啊……说不定我再练练也能成才呢!回去就练字!”
江枕玉:“……?”人有时候还是该对自己有点自知之明。
应青炀却越想越激动,仿佛觉得有一笔财富唾手可得,“是哪位大儒这么有名气?他现在肯定赚得盆满钵满了吧?”
“是……”江枕玉还没来得及答复,两人便迎面撞上了刚回村的沈朗。
沈裁缝包袱款款,似乎心事重重。
“沈叔!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应当还没到时辰?”应青炀讶异地询问。
沈朗这才看到两人,视线落在应青炀身上,勉强克制住了表情,他道:“听说了点事,讲学提前结束了,我正准备找你,夫子让你去他那里一趟。”
应青炀敏锐地从沈朗眼中捕捉到了几分复杂的情绪,他猝然停下脚步,“什么事啊?这么着急。”
“是个大消息,和朝堂有关的。”沈朗道。
江枕玉瞥了对面的沈裁缝一眼,大概能想到对方要说什么。
自他离开国都至今已有两月有余,算算时间,消息也该传出来了。
太上皇驾崩,少帝即位,此为国丧。对某些人来说应当是件天大的喜事。
江枕玉表情淡漠,视线低垂,手里仔细贴好那条轻纱,尾端那一点暗红色被他反复摩挲,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毫无关系。
然而下一刻,他从沈朗嘴里听到了意想不到的话。
“太上皇失踪,少帝本该即位,但大梁军统领谢蕴当众质疑诏书真伪,据说已被下狱,罪名……谋反。”
江枕玉猛然抬头。
第24章 左膀右臂 大梁立朝十年,人尽……
大梁立朝十年,人尽皆知,当今太上皇有两位左膀右臂。
其中一位便是开国大将军谢蕴。
谢蕴本是乞儿,生来力大无穷,为了混口饭吃才进了军营,又被太上皇发掘他有为将之才。
太上皇当年亲自从琼州军营里提拔上来的,让谢蕴从一介小卒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太上皇于他有知遇之恩。
时至今日大梁还流传着谢将军从微末之地到如今建功立业的骁勇传奇。
大梁立国之初,人人都觉得谢蕴声名在外,功高震主,已然到了该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了,谢蕴却依然在大将军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
谢蕴此人虽从未提过交出兵权之事,但任何诋毁太上皇的言语都是谢将军的雷区,曾经当众将少帝的一位拥护者当街打到半残,闹得满城风雨。
于是人尽皆知,手掌大梁军兵权的谢蕴便是太上皇宝座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雪灾初现端倪时便有要求太上皇下诏罪己的声音出现,后来当事人都因为各种意外或自请外放,或突发恶疾,能留几个人到撞柱死谏的地步,实在不可思议。
而今朝堂之上风云骤变,以少帝为首的众多党羽早便不满于太上皇越来越激进的诸多国策,甚至有人妄言,太上皇有大应末代暴君之相。
少帝一党此前一直隐忍不发,到了雪灾席卷大梁之时,总算抓住了逼太上皇退位的把柄。
去岁年末,太上皇称病罢朝,半月后一纸禅位诏书横空出世,按诏书之命,本该是少帝登基。
然而金銮殿上,谢蕴当众质疑诏书为少帝党羽伪造,拒不承认帝位更迭,这位兵权在手,无人敢拦,原本准备安排少帝登基的礼部尚书差点在殿上人头落地。
关键时刻,当朝宰相沈听澜手持羽林卫虎符将谢大将军拿下,下了诏狱。
然而有大梁军在外掣肘,登基一事竟然便如此搁置下来。
*
国都诏狱。
“沈听澜,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等老子出去肯定把你剁成三段!”
“你偷盗虎符,伪造禅位诏书,为了扶持小皇帝不择手段,狗东西不得好死!”
“当年我就和陛下说过,你个守城降将断不可留,陛下宅心仁厚留你一命,如今你果真和你那条臭蛇一个脾性!生来就是怪胎!不识好歹!”
一句句唾骂从诏狱最深处传来,在幽静的地牢里回音不断。
两个狱卒此刻缩在门口,恨不得将耳朵眼睛一并捂住,生怕听着这大牢里传来的狂妄之语,自己下一秒就会被突然出现的沈宰相一刀去了性命。
当朝宰相沈听澜,是太上皇手下另一得力助手,与谢蕴一文一武,在立少帝之后,因着少帝年岁尚小,沈听澜奉旨教导少帝治国理政。
两人看起来在仕途上并无冲突,本该相安无事。
但沈听澜出身不算太光彩,他曾是敌军的军师祭酒,背叛原本的主公,带着一整座城池向当年的边疆军投降。
论起计谋沈听澜是当世之最,论起人品,沈听澜绝对是最冷漠无情的那一个,传闻称他当年亲手斩下了前任主公的首级,作为给太上皇的投名状。
谢蕴此人最看重忠义,恰巧,沈听澜是他最厌恶的一类人,偏偏陛下选择重用他,谢将军只能捏着鼻子和沈听澜共事。
此刻谢将军因沈宰相被压在诏狱,嘴里的话直往人痛处戳。
两个狱卒听得面如菜色,对视一眼之后又不吐不快。
“谢将军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万一沈大人过来听见了,肯定又要让动刑的,到时候你去动手!”
“凭什么让我送死!金銮殿上闹得那么难看,以后是什么光景谁说得准,可谁又知道沈大人会真的成了……”
——少帝党羽。
这话他没敢再继续说,两人霎时噤声,仿佛那是什么禁忌的话题。
只是骤然想起沈听澜笑着发落了反对少帝继位的一干昔日同僚,便忽觉胆寒,心说这真是个要命的差事!
然而两人没想到的是,诏狱深处有人更赞同这一点。
“谢将军”手脚缠着锁链,披头散发,满身用过刑之后的伤痕,短短几天便“形销骨立”,他正看着地下的几张宣纸,看着上面早就写好的谩骂尽心表演。
骂得口干舌燥之后,他哑着嗓子,换了一口清亮的嗓音,呲出一小颗虎牙,小声怒斥:“两个不是人的东西!老子都进来这么久了,这出戏什么时候演完,放老子出去吃烧鸡啊啊啊啊啊啊!!!!”
与此同时,国都郊外,十里长亭,谢蕴身着软甲,长发高高束起,冷硬的脸庞上半点伤口也无,一双眼里暗含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他忽地将手里惯用的长戟刺入地面。
兵刃发出一声嗡鸣。
谢蕴抬步走到沈听澜面前,一手抓住青年胸前的衣料,把人拉到近前,两人的脸猛然凑近。
“老子一看你这笑面虎的样子就来气,沈听澜,这比当初计划中的时间不一样。”
“你最好祈祷事情和你当初拉老子入伙的时候一样发展,否则陛下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子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剁碎了……”谢蕴说着,鹰隼一般的眼里显露出骇人的寒光,他从齿缝间恶狠狠地挤出两个音节,“喂狗!”
被这么近在咫尺的一双满含杀气的眼睛盯着,沈听澜脸上那一惯的笑意半点不曾变过。
这位大梁宰相生来一副美人面孔,漂亮,柔和,看起来人畜无害。
他嘴角的弧度丝毫未变,像是被精心描摹过眉眼的画皮鬼,在谢蕴的质问下抬手,冰冷的掌心和谢蕴的掌背相贴。
单薄的衣袖下滑,手腕上狰狞的疤痕清晰可见,他拇指在谢蕴手背上摩挲,媚眼如丝,仿佛眼前的人是情郎,而不是被他在早朝上攻讦过多次的死敌。
嘴里吐出的话却无半点退让之意,“将军放心,若真有那一天,沈某必定一刀一刀把自己刮了,亲自喂将军吃下。”
说着,他衣袖略微耸动,一条翠色的长蛇盘着沈听澜疤痕遍布的手腕缓慢向上,吐着信子凑到两人贴合的手掌前,身含剧毒的竹叶青弓起身,金色的兽瞳虎视眈眈。
刹那间,剑拔弩张。
两人审视的目光始终不肯移开,若是有可能,甚至想剖开对方的胸腔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不臣之意。
谢蕴的一队骑兵下属见到这场面,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没看见面前这番情景,以免被此刻狼狈的沈宰相抓住小辫子翻旧账。
论起背后坑人这种事,沈大人一向做得轻车熟路不留痕迹,整个大梁朝堂,只有谢蕴一个敢触他霉头。
直到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这诡异的场面才被打破。
一个羽林卫驾马由远及近,急匆匆赶来,翻身下马之后才见到这副场面,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脸上焦急的表情愈发浓烈。
谢蕴松开手,瞥了那竹叶青一眼,似乎很想捏住七寸把拿东西当成沈听澜本人,用自己的长戟斩成两节。
“滚吧,给你的小皇帝捧臭脚去。”谢蕴拔出自己的长戟,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战马。
沈听澜置若罔闻,抬手抚了抚被谢蕴扯出褶皱的衣衫,情绪也并没有因这句叱骂出现半点波动,他慢条斯理道:“将军别忘了,若不是我将真相告知,你现在也会心甘情愿奉少帝上位,和我一样,做你口中背信弃义的走狗。”
谢蕴翻身上马,沉默片刻才回:“若真是陛下旨意,老子心甘情愿。”
谢蕴丢下这一句话不再看他,一扯缰绳,带着边疆军最好的骑兵队向北进发。
看着谢蕴率队远去,沈听澜这才转身看向前来报信的羽林卫,开口问道:“何事?”
那羽林卫作揖俯首,道:“沈大人,小陛下想进宣庆殿探望,万统领还在诏狱里,其余人怕是拦不了多久,还望您尽快回去主持大局……”
宣庆殿里空无一人这事,少帝并不知道,但似乎已经发现了点蛛丝马迹。
沈听澜闻言颔首。
半柱香之后,宣庆殿前。
边上的羽林卫劝得口干舌燥,少帝跪在那,稚嫩的面孔上带着难以消弭的倔强和不满。
深冬风冷,门口还放着一个火盆,生怕把这身娇肉贵的小皇帝给冻坏了。
“叔父病重,本王为何不能探望?”
沈听澜走至殿前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面。
男人眼眸中写满冷漠,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未变,“陛下不想把病气过给您,您还得替陛下主持大局,还望自重。您也不希望陛下醒来之后对您不满吧?”
少帝回头看他,眼里的惊喜一闪而过,听到沈听澜的规劝之后,又不满地撇嘴,“本王自然知道。太傅不必多说,本王回去便是。”
少年不情不愿地起身,走之前频频回头,看向宣庆殿的大门,那目光里的孺慕和担忧不似作伪。
沈听澜抬手从袖口中取出一封信函,扔进边上的火盆里。
本该送到谢蕴手上的密函,在火舌舔舐下逐渐化为飞灰。
他看着少帝带着随从走远,又回身向那空无一人的宣庆殿行了个大礼。
他跪在殿前,袖管中的竹叶青探出头来,回身向后,对着少帝的背影,“嘶嘶”吐着信子。
沈听澜伸出食指翻转手腕,竹叶青便丝滑地被他圈至指尖。
“乖。别急。”
沈听澜闭上眼,心里已然盘算出接下来的局势,国都内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帝党羽太多,部署比计划中的稍慢几步。
半月之后,谢蕴会被边疆军的下属劫狱救走,公然抗旨不遵,反对少帝继位。
这般声势之下,帝位更迭便会被无限期推迟。
不知现在的琼州又是什么光景?
他站起身,询问边上的羽林卫,“去琼州的那一队人马,何时会到国都?”
*
琼州与国都相距甚远,荒村更是地角偏僻,朝堂上的大事想要传到这里,起码也得两三个月。
琼州,荒村主屋里,江枕玉坐在矮桌前,略一推敲便能想到,他离开国都和此事发生的时间相距不远。
沈听澜是个有大才能的人,只不过行事一向乖张,从不将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里,江枕玉离开国都之前便知道可能会有此一朝。
他甚至还特地遣人拖慢了谢蕴的脚步。
不过这些都于大局无碍,太上皇已身死琼山。
不消半年,谢蕴找不到人,也不会置朝堂于不顾,少帝正式登基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这段时间,怕是要有的闹了。
而在此之前,先闹起来的另有其人。
应青炀坐在姜太傅的屋子里,周围一圈长辈盯着他看,愣是把他看得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再这样我要闹了!”
第25章 一步臭棋 应青炀是被姜……
应青炀是被姜夫子点名叫去的,沈朗话里话外都没有江枕玉的份,所以姓江的自觉地回了主屋。
应青炀路上就老大不乐意,“江兄眼睛刚好,我得照顾着才行啊!”
沈朗扯着他的动作一顿,有些讶异,“江公子眼睛恢复了?”
应青炀瞥他一眼,觉得他语气不大对劲,但他没有深究,只道:“是啊,孙大夫还说了,江兄现在需要人照顾,他的眼睛还很脆弱,不能长时间见光也不能吹风,麻烦着呢,江兄自己一个人肯定又不把医嘱当回事儿……”
应青炀絮絮叨叨地胡诌一通,孙大夫可从没说过类似的话,对姓江的那足够坚挺的身板极其有信心。
只不过应青炀放心不下,也不想在这会儿功夫去姜太傅那听那些他不喜欢的陈词滥调。
尤其是江枕玉此刻在他心里的形象已经不仅仅是知己了,那简直是能无话不谈的知音,他就算流落街头,饿到自己也得有江兄一口饭吃。
可惜他说得再花里胡哨,卖惨的招都用上了,沈朗也不会在大事面前溺爱孩子。
应青炀则被他沈叔连扯带拽抓到了姜允之那里。
他路上抱怨得厉害,进了姜允之的屋子也得收了神通。
应青炀到之前,姜允之就已经把从外面听说的传言讲给了众人听。
应青炀一进门就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那眼神中暗含的情绪十分复杂,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看得应青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姜允之坐在榻边,脸色是所有人里最不好看的。
应青炀瞥了一眼就觉得有些稀奇,姜太傅向来是最不看好太上皇的那一位,如今太上皇退位少帝即将正式登基把持朝政,合该是件痛快事。
换位思考一下,应青炀觉得自己要是站在姜太傅的角度,今晚起码得多吃半碗糙米饭,唔,能加一小碟花生米下酒最好。
他觉得奇怪便也直接开口问了,“太傅,沈叔刚刚和我说了,大梁皇位更迭,您看起来怎么不太高兴?您不是觉得那位继续坐在皇位上,大梁迟早得完蛋吗?”
“哦……您是觉得那位在位才会霍乱大梁朝政,换了少帝反而会重新让大梁焕发生机?”
应青炀尝试自己思考,来理解姜允之此刻的反常,得到姜太傅的一个头槌。
“哎呦!”
应青炀捂住自己的脑门可怜巴巴,脚步迅速地缩到陈雷身后,探出半个头,“您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啊!”
姜允之眉毛一抽,没好气道:“本还觉得这些天有点长进,看来是老夫看走眼了。”
陈雷和季成风脚下都挪了挪步子,把小殿下遮挡得严严实实,一脸赔笑道:“我们哥俩也不理解,太傅您老人家给说说呗。”
姜允之道:“大梁立国之初,帝位之下,仅剩的权柄就被那人分成了两部分交给自己的两位亲信,单从传言来看,谢蕴和沈听澜都不是善茬,两者之间,手握兵权的谢蕴隐隐占了上风。”
“太上皇‘病重’,谢蕴若死,大梁军群龙无首,沈听澜断然不会,也不敢杀他。国都诏狱也困不住谢蕴。”
“谢蕴既然拼死反对少帝掌权,也不想将兵权拱手让出,便说明太上皇此番急症,必是有猫腻。”
至于究竟是哪方势力从中作梗,从如今的局势中还看不分明,姜允之并没有妄下断言。
应青炀挠了挠头,艰难理解。
沈朗脸上也略有些愁容,“少帝若能顺利从太上皇手中接过所有权柄,自然是对大梁有益的事,可如今兵权被谢将军牢牢握在手里,大梁军作为整个大梁的气数命脉,一日拿不到兵权,少帝就一日不可能真正服众。”
“消息能传到琼山附近,说明谢蕴与沈听澜决裂起码已经是月余之前的事情了。”
姜允之捋了捋胡须,语气凝重,“谢蕴若一直不松口,只会有一个结局,带着大梁兵权与沈听澜和少帝之间互相掣肘。”
消息一旦传出,大梁境内所有不安分的势力顷刻间就会蠢蠢欲动。
到了那时,谢蕴与沈听澜两人各自代表一方党羽,必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一步臭棋!”姜允之忽地一掌拍在矮桌上,“咚”的一声,应青炀躲在叔伯们身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激灵。
手里偷偷从果盘里拿的花生米都掉在了地上。
轮椅上打瞌睡的沈老爷子也被惊醒,浑浊的老眼睁开,在屋内看了两眼又安稳地闭上,估摸是此刻屋内最自在的一位了。
应青炀听得似懂非懂,把手里仅剩的花生米丢进嘴里,语气含糊道:“那也得怪少帝和他那位太傅不懂事,唉,要是太傅您在那个位置,肯定不会这么糊涂吧?”
别管他听没听懂,在太傅面前都得装懂,这是应青炀这么多年来学会的生存守则,顺便再拍一拍太傅的马屁,这样就算再不像样,太傅也不好意思收拾他。
应青炀打完一套连招,便伸出罪恶的手,把一边桌上的果盘扒拉到了自己怀里。
边上的季成风也听了个大概,他道:“也就是说……若是谢蕴不肯交出兵权,太上皇也不出来主持大局,大梁很快就会乱起来。”
十年的光景,并不足以完全按下当初那些残党,一旦确认大梁朝堂出现内乱,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才会亮出獠牙。
陈雷挠了挠头,颇为不解,话语间还有些唏嘘,“你说这姓裴的到底怎么想的,自己都还没死,偏偏要立个少帝在那碍眼,平白给自己添堵。现在自己快死了,又闹成这幅局面。”
姜允之闻言眯了眯眼,顿时瞥见了捧着果盘的某个混不吝,视线锐利地戳了过去。
应青炀顿时后背一凉,猛然坐直身体,体会到了一种即将被点名提问的慌张。
他眼神游移,愣是不敢和姜太傅对视,毕竟学堂上敢抬头跟夫子互动的都是些好学生。应青炀不在此列。
姜允之断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应青炀做学问的机会,“殿下,这段老夫给你讲过,可还记得?”
——你要是问这个,我可就不怵了。
应青炀立刻有了自信。
这事应青炀当然知道缘由,毕竟他可是听着大梁的发家史长大的,即便里面充斥着姜太傅的贬低,应青炀也早就学会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他顿时坐直了,轻咳了两声起范儿,手里虚做了个拍惊堂木的姿势,手还没落下就被自家太傅嫌弃的视线逼得轻轻缩回去。
应青炀憋屈地收敛,平铺直叙道:“当年太上皇从琼州起兵,借的是徐家的兵权,当时在琼州戍边的镇北将军是他叔父,裴家三小姐远嫁穷乡僻壤,与国都的父兄也没有断了联络,两家算是强强联合。”
“裴家在国都失势,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局,唯有当时年幼的太上皇被镇北将军带走逃出升天。”
“他用徐家的兵权打下天下,登基之初并未娶妻纳妾,也无一子半女,景和三年就干脆立了徐将军独子为少帝,只等自己身故后让自己的堂兄弟登基。”
就算起初徐家掌兵不过两万,连北疆防线都只是堪堪守住,到底也是太上皇借了徐家的势,这番作为从表面看并无不妥。
应青炀只隐去了一些众所周知的细节没有说。
比如,大应原本还不至于走到灭国的地步,无奈两位暴君接连登位,迅速将原本稳固的江山推至风雨飘摇的地步。
应十三帝,贪图享乐不理朝政,专宠贵妃外戚专权,立皇贵妃之子皇三子为太子,太子与其父乃一丘之貉。那时大应便有了衰亡之相。
而后太子谋反,应十四帝以清君侧的名义篡位登基,裴家因最先拥立新帝在当时风光无两。
然而应十四帝登基后荒淫无度,严刑酷吏当道,苛捐杂税层层剥削,百姓苦不堪言。
仅仅三年之后,以裴相获罪下狱,裴家满门抄斩为导火索。唇亡齿寒之下,底下的人纷纷起义谋反。
应青炀上边的四个兄长都陆续死于这场声势浩大的起义中,直到大应皇室被多方势力悉数剿灭,流落荒山的五皇子才正式成为仅剩的遗孤。
而大梁太上皇登基之后,也同样手段残酷地清缴了不少各方残党,这人名声本就不好,后来颁布的国策也大多十分激进,知恩图报还帝位给徐家这件事博来的一点忠孝名声,也都散了个干净。
姜允之还算满意地点点头,他对当今太上皇向来没有一句好话,此刻冷哼一声,“当真是忠孝之辈,连帝位都能如此大方相让,不知道如今缠绵病榻看着自己死期将至,有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
应青炀不是很喜欢和死亡有关的话题,尤其说得还是他最希望长命百岁的人。
他脊背向后靠,椅子倾倒在床榻边,折出一个弧度,他躺在上面盯着屋顶,不想继续掺和话题,他已经能想到今日这场集会的目的,惯常带笑的眼尾眉梢,倏忽间露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烦躁。
应青炀摊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姜允之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按捺住自己给这混小子一拳的欲望,看在这人脑子里还留了些知识的份上。
他把视线转向屋内的众人,道:“都说乱世出英雄,最多一个月,若是谢蕴当真与沈听澜决裂,于我们来说是个好时机。”
“局势越乱,我们越有机会谋大事。”
此话一出边上的长辈们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反梁复应的可能性,并确认了谋大事的第一步是拿出点启动资金招兵买马,于是纷纷掏兜拿出自己这些年的家底,就连姗姗来迟的孙大夫也摸了个钱袋出来。
应青炀百无聊赖地躺在椅子上晃腿。
片刻后被兴冲冲的阿墨拽到桌前,“公子!我们有钱了!”
桌面上放着一堆碎银子和好几串铜板。
应青炀这个掉钱眼里的,一晃眼就能看出他们谋反的启动资金是何数目。
——九十八两零八百二十文。
“嘶……!都给我?”应青炀嘴上不可置信,手却已经十分诚实,动作间带着渴望向满桌的银钱发起冲锋。
姜允之拿起边上的蒲扇,对着应青炀的手背,毫不留情地抽了一下。
“疼疼疼!!”应青炀猛地缩回手,可怜兮兮地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揉搓被打的那一块皮肉。
“您老人家下手也忒狠了!我就摸摸又不会给拿去花了,至于吗!”
姜允之斜他一眼,“那可不一定。”
应青炀磨了磨牙,很是不忿,想找人给自己辩经,抬眸后视线扫了一圈,周围一向溺爱孩子的长辈纷纷别过眼。
明显对这份凑上来的启动资金很重视。
应青炀:“……”行吧。
姜允之眼神沉重,“若是要出山谋大事,只你一人自然不行,阿墨也是个没脑子的,就算让他看着你,恐怕你也会忽悠得阿墨找不到北。得找个靠谱的人才行。”
孙大夫和姜允之年纪已高。
陈雷和季成风对视一眼,无能为力,“村里人都得需要我们看顾。”
沈朗道:“我得留下来照顾父亲……对了,小殿下不是捡回来个人吗,听说还有大才,他对大梁是什么态度?小殿下是否想过拉他入伙?”
应青炀揉了揉耳朵,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他怎么记得之前留下江兄的时候大家都一千个不乐意。现在又闹哪一出?
拉谁?做什么?
江兄?反梁复应吗?
第26章 急流勇退 那一桌的家底最终也……
那一桌的家底最终也没能装进应青炀的口袋,姜太傅毫不怀疑,前脚这混小子刚把银钱拿走,后脚就会流向不知道哪个二道贩子的荷包。
应青炀想大呼一声冤枉,他现在得赚钱养家,哪会像以前一样不知节俭。
姜太傅对此嗤之以鼻,“养哪门子的家?你现在把身份一挑明,任谁都会唯恐避之而不及。”
倒是没有否认沈朗的提议。
这话戳到了痛处,气得应青炀愤怒地扫光了太傅的果盘,连颗花生米都没留下。
不过这次短暂的集会也不是没有收获,众位长辈商量之后觉得这些启动资金实在是不够看,当务之急是尽快筹钱。
——废话,没见过哪方势力能拿不到百两的银子招兵买马的。
筹钱的任务太过艰巨,连应青炀这个被溺爱的小殿下也得跟着加入进来。
听到这个消息,赚多少花多少、主打一个及时行乐的应小郎君顿时觉得天都塌了。
应青炀回到主屋时愁容满面,手里明明拿着一兜子的战利品,心里却一点喜意都没有。
而不被允许参加集会的江枕玉倒是早已理顺事态,正坐在桌前写字。
乍然看到一惯开朗的人露出这幅表情,江枕玉皱眉,“何事烦扰?可是夫子又考你学问了?”
应青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心事重重。
坐到江枕玉对面后,抬眼对上那双琉璃一样清浅温润的眼眸,应青炀心里的焦躁都灭了一分,片刻后复又上涌。
“问了,但我答得还不错,夫子还算满意。”
江枕玉点头,看来不是这方面的问题,“那怎么这般丧气?”
应青炀忽地抬起手,在自己的头发上一顿乱刨,“江兄——我愁啊,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粗糙的发带束起的高马尾本就不怎么牢固,这会儿在应青炀的摧残下炸了毛,看起来像鸡窝。
江枕玉看着他这动作,估摸着就算这人头发掉光,也另有原因。
应青炀根本不需要准备措辞,瞎话那是信手拈来:“方才夫子告诉我,他觉得我这脑子不适合做学问,想让我离开村子去外面找出路。为此,得攒些盘缠才行……钱要是那么好赚,我早就成富翁了!”
应青炀语气愤愤,看起来对这事极为不满。
江枕玉倒是完全能理解,这是准备筹备资金,让应青炀离开荒山,借着如今的局势浑水摸鱼。
任何一个有心于改朝换代的势力,都不会放过这个混乱的好机会。
也因此,江枕玉早便预料到,谢蕴最多在外半年就会回朝。
江枕玉有心想劝,但以他此刻的立场,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开口。
他也觉得这事儿没什么所谓,毕竟他现在可是个和大梁朝廷不对付的通缉犯。
只得宽慰道:“之前你不是想了许多法子准备大赚一笔,正好尝试一下,有什么可烦恼的?”
应青炀单手撑着下巴,想也没想就一口答道:“那能一样吗!那是准备和你好好生活的,谁想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东奔西走的。”
江枕玉执笔的手一顿,笔尖在宣纸上晕染开一小块墨迹。
他若无其事地抬手,看向对面的人,只在应青炀脸上看到了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好似根本没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多有歧义,还沉浸在对长辈之命的不满中。
——这人,还是读书读得太少了。
江枕玉已然默认了应青炀要为了赚钱而勤奋上进的事实,不过显然,应小郎君本人不是这么想的。
江枕玉破天荒地从这人身上感觉到了活力尽失的颓唐。
集会回来的第一天,应青炀贯彻了遇事不决会周公的原则,睡了个昏天黑地,之后便常常睡到日上三竿。
集会回来的第二天,应青炀在村里招猫逗狗,拿着木棍戳了隔壁许婶养的大鹅,被追得满村跑了三圈,回来非说自己身受重伤需要修养,闭门不出。
甚至江枕玉拿着写好的几幅大字给应青炀看,在得到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之后,听说他是准备拿出去卖的,立马就变了脸色。
他把江枕玉的字叠起来,说是要自己留着珍藏,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古董价值连城。
江枕玉啼笑皆非的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应青炀是在耍小性子,只不过这般反抗太过不痛不痒,甚至都称不上叛逆。
如此这般半月过去,春回大地,已经勤劳工作许久的阿墨找上门来,要找应青炀进山。
应青炀当时窝在榻上,知道阿墨是谁支使来的,把被子拉过头顶。
伸出一只手扯着江枕玉的衣袖晃了两下。
江枕玉手里拿着经卷,配合道:“他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阿墨挠了挠头,也不明白睡着的人怎么还能拉拉扯扯的,但他没什么心眼,便只按照姜太傅教的那么说:“好的。公子之前嘱咐了让我去山上取回什么东西,我记不清了,等公子醒了我再来问清楚。”
这话说完,还没等江枕玉应声,被子里的应青炀“唰”地坐了起来。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一件事,猛地一拍大腿,“我的心肝还在山上!”
这话一出,屋内其余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江枕玉抬起手臂,抓着他袖子的那只手也跟着向上抬,他侧眸和应青炀对视,语气好奇,听着还凉飕飕的,“什么心肝?”
应青炀登时汗毛倒竖。
哈哈,死嘴,说些什么呢。
应青炀花了一路的时间和江枕玉解释了自己和“心肝”的爱恨情仇,得到了他江兄的认可。
应青炀手里拿着自己的另一把弓箭,背着箭筒,路上还在担心昨日的雨有没有让他落在野地里的“心肝”发霉。
忧心忡忡也没耽误他打猎,才进山没多久就猎了个兔子拎在手里。
江枕玉换了一身轻便适合跑山的衣服,接管了阿墨带来的背篓,准备装菌子和药材。
倒不是他不想跟着打猎,实在是地主家没有多余的弓箭可用。
应青炀原本还想在江枕玉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知识储备,科普一些菌子和药材的种类。
江枕玉只给了一句“略知一二”,应青炀便偃旗息鼓了。
这就和之前的“凑合”没什么区别,谦虚的说辞而已。
江枕玉运气也好得离谱。
三步一堆松茸,五步一颗人参这种事应青炀也是第一次见。
应青炀每次进山都和高档药材无缘,所以他一般会和阿墨分开走,避免自己的霉气影响这一年的收成。
此刻他看着装了一半的背篓忍不住感慨,“江兄你当初能被我救下,是有原因的。”
江枕玉把手里擦掉泥土的几颗菌子扔进背篓。
应青炀抓住江枕玉的手腕,把他的手往自己头顶按,“江兄,给点仙气,让我再长高些。”
江枕玉哭笑不得,“也不嫌脏。”
应青炀打量着高了他半个头的江枕玉,恨不得把自己栽土里等着他江兄天天给他施肥。
两人一路走一路捡,顺着山路到了江枕玉掉下山崖的地方,在树下找回了自己的弓箭。
应青炀摆弄了两下,居然没有一点发霉的痕迹,还带着点残留的松油,便知道姜太傅是故意引他上山了。
应青炀撇撇嘴,忽地拔出一根羽箭,射中了一只从树后窜出来的野狍子。
他敷衍地用麻绳把猎物捆起来,拎起麻绳向上提了提,满意地发现重量完美维持在了一定范围没怎么变过。
江枕玉看了一路,亲眼目睹一只伤了耳朵的肥兔子脱离魔掌,被应青炀一脚踢到了土坑里。
打猎是条件反射,放走猎物就是故意为之了。
江枕玉权当没看见。
再往前就是那片层层叠叠的巨网,江枕玉看了一眼,觉得这不是鬻字就能解决的事。
“这东西,你还要重新修好吗?”江枕玉开口问道。
江枕玉原想着有机会去附近的镇上,买个小马驹给应青炀养着,骑上战马圆梦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最缺的也是时间。
这捕兽网留不留都不太合适。
应青炀却是终于露出了点笑意,扬眉吐气道:“咱们卖过一次药材之后就买点材料来把这网子补好,积德行善的大好事,我想想,全都补好起码也要个把月吧……”
那样子就像一个怄气的败家子终于找到了散尽金银的好办法,顿觉通体舒畅,恨不得现在就赚到钱然后再理直气壮地花出去。
然后借着这个由头告诉长辈自己没攒下多少银两,离开琼山的事容后再议。
江枕玉道:“顺便把养战马的事情也提上日程?”
应青炀眼睛一亮,回头看他,“江兄你简直是个天才!”
江枕玉:“……”天才的败家子吗?
应青炀一下就找到了两个办法当散财童子,心里积攒了几天的郁气终于消散。
他抬起头,视线逡巡一圈,又观察了一下太阳的方位,确认时间葱郁。
忽然道:“江兄,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江枕玉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地把猎物和这一路的战果放到了一个隐秘的树洞里。
两人轻装上阵,顺着山路往上走了许久,越往上视线越开阔,攀过一块凸起的巨大岩石,眼前竟然是一小片平台,前方有几块重叠在一起的巨石,最上方的岩石平直,看起来像个天生地养出来的石床。
“到了!”应青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
江枕玉被迎面吹来的冷风灌了个满怀,他眯着眼,确认两人到了这座山的山顶。
他被应青炀扯着手腕攀到最高处,在那宽阔的石床上并肩坐下。
视线更加开阔,向前方望去,群山看遍,重峦叠嶂,绵延不绝。万物回春的世界,盎然的青绿色铺天盖地,偶尔有几只鸟雀拍落树叶飞向云端,婉转啼鸣,回荡在山谷之间。
应青炀向西北方向看去,有些激动地拽住江枕玉的衣袖,“我就知道今天的运气肯定不错!江兄,你看那边!”
江枕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角度有些刁钻,但视野极佳,能穿过几个交错的山脊,看到山间那条并不宽敞的官道,一道亮银色撕破翠绿的屏障奔向远方。
暗红色的旌旗盘旋,虽只是押运物资,但大军有条不紊地前进,刀枪剑戟配着银甲,泛着冷光,马蹄声隐约传来,泛起一阵尘埃,有如大军压境,看着颇觉震撼。
视角太过新奇,即便江枕玉阅历丰富,此刻也有一瞬的失神。
应青炀托着下巴,感慨道:“你看打头的那匹战马,太潇洒了!见过一次之后我就喜欢上了,念念不忘了好多年呢。”
江枕玉对琼州的官道十分熟悉,自然知道这是雪灾之后向琼山各个重镇护送赈灾粮草。
可应青炀又是怎么知道,在这个位置能看到大梁军的车队?
江枕玉转头看向应青炀,少年看着远方,桃花眼里满是欣赏和一点微不可查的艳羡,仅仅为了一匹大梁军里随处可见的战马。
没有嫉妒,没有憎恨,看不到一点和身份相匹配的情绪。
让江枕玉几乎要质疑自己之前的猜测。
他不自觉喉头一哽,片刻后才低声问:“……何时见过的?”
应青炀回忆片刻,道:“唔,十岁的时候吧,听说边疆军平定天下,得胜归来,部分将士要回故土祭祖,那时十里八村的都知道这事,和过节了一样庆祝。”
“人人都说边疆军威风凛凛战无不胜,以后不会再有战乱,不必颠沛流离远离故土,好日子就要来了。”
“就连村口那个老乞丐都乐得不行,我就跟着夸了几句,他就把好不容易讨到的叫花鸡分了一半给我。”
“我实在太好奇了,那天夫子又刚好讲到站得高看得远,就自己一个人偷偷进山,误打误撞找到了这里。”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听过不少大应正统,其余各方势力都是下九流之辈,终有一天会有人匡扶大应的论调。
但他亲眼看到的却是,百姓为了新朝即将建立,天下太平而欢呼雀跃。
大应皇室也好,边疆军统领也罢,没有几个人在意是谁会登上帝位。
应青炀双手撑着石头,视线向石床下方看去,那里有个摔破的酒坛,一半已经掩埋进泥土之中。
应青炀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他带着一壶偷来的酒,只身爬上山头,听着翻山越岭而来的颂歌,终于成为这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一个。
“那个时候我就想,这个世界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吧?”
“谁当皇帝,谁掌大权,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偶尔会觉得。那个人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当皇帝。”
应青炀神神秘秘地向江枕玉眨了眨眼,好像在请求他别把这段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说出去似的。
江枕玉深深看着他,窥探到了少年心里最隐秘的想法,便知道那些不符合身份的洒脱究竟从何而来。
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将心脏层层纠缠,每一次血脉鼓动,都带出细密的疼。
他可以深陷泥沼痛苦不堪,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希望另一个人活得恣意,甚至想劝对方再任性一点。
再多一点点的欢愉都是快慰的。
应青炀说完,又笑自己糊涂。
心有天下,向往海晏河清,却唯独不想坐在那个位置上。
这天下能有几个人不在乎权势地位,能从登高之路中急流勇退。
他往那岩石上一摊,放松地把自己摆成“大”字形。
“我就喜欢当咸鱼,别人都说咸鱼不好,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江兄,来帮我翻个面。”
江枕玉抬手在应青炀头顶轻抚,把被风吹乱的几缕头发捋顺,随后站起身,眉眼温润,唇边带笑,向他伸出手,“风冷,下山吧。”
两双含情眼忽而对视,应青炀错开目光,只觉得心跳乱了节拍,差点溺死在那双满含情绪的琉璃深潭之中。
他握住江枕玉的手。
“走了走了!”
第27章 尽得人心 在山顶又看了一次战……
在山顶又看了一次战马威风凛凛耍酷的样子,应青炀想骑马驰骋的愿望愈发强烈了。
原本还准备大手大脚地花光银钱,下了山脑子里就只记得买小马驹养起来的事了。
江枕玉给他讲了养马的一些先决条件,诸如马厩、草料、鞍鞯之类的东西,每一样都需要不少的银钱。
应青炀消停了一个多月,药材和菌子堆满了主屋前搭好的晾晒架子,吓得村子里的长辈多次到主屋来溜达,想看看自家小殿下到底是真的转了性子,还是准备憋个大的。
三月初,琼山东镇。
雪灾残存下来的萧瑟终究还是过去了,集镇上分外热闹,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江枕玉坐在轮椅上,面前是个支起来的矮架,最上方铺了几张写好的草书。
他穿着那身江南衣饰,并未戴冠,而是带了个斗笠,边缘垂下的轻纱用得还是之前的边角料,让人看不清面容。
但从那笔直端坐,手持书卷的模样,就能看出是个读书人。
这人从外形到气质,都和这民风淳朴的琼山格格不入,来往众人都只是稀奇地看了几眼,随后敬而远之。
他和应青炀提过这种摊子不会有什么人来光顾。
江枕玉也不是没见过鬻字为生的读书人,基本都是按照顾客的要求写字,哪有写几张“厚德载物”“天道酬勤”的字样就直接摆着卖的。
而且这字还是江枕玉做过伪装的草书,看着并不是尚佳,江枕玉以仇家太多为由蒙混过关,哪能想到应青炀的关注点其实根本不在字上。
应青炀当时别别扭扭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反对让江枕玉迎来送往,巧舌如簧地招揽顾客。
这人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什么“这自毁形象的事江兄可不能做”,什么“你现在的任务是吧人设保持住”,江枕玉云里雾里,不明白应青炀脑子里是那根弦又没接对。
随行而来的季成风对此的评价是,大男子主义发作了。
江枕玉轻叹一声,已经不指望自己这趟能有什么收获,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手里的书卷上。
这是他眼睛复明之后就经常会做的事,这些手抄的书卷是从应青炀那里拿的,都是这小子看过的,隔着三两页就能发现应青炀当年阅读的时候留下的评价。
大都不怎么正经,而且越往后越能发现,这混小子把书卷仅有的空白部分都写满了牢骚。
那扭曲的、仿佛没学过怎么执笔的字形,以及字里行间对读书治学的厌恶,一眼就能和边上的正卷分割开来。
只能说留下墨宝的两人,文字都极具个人风格。
“臭墨史书,不知所谓。”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读书,被打,读书,被打……啊啊啊啊啊!被打死也不读书!”
姜允之亲手誊抄的书卷,放在前朝大概会被哄抢成天价,硬是被应青炀当成记事本来用了。
有一页甚至还写了这人从话本上抄来的叫花鸡配方。
江枕玉看着只觉得有趣。这些小话不是每本都有,估计应青炀自己都不记得他曾经还有那么放飞自我的时候了。
应青炀从来不会在江枕玉面前说自己的糗事,就连村里长辈想和江枕玉笑谈几句,也会立刻被应小郎君强势打断。
应青炀尽心尽力在江枕玉面前维持自己的靠谱形象,怎么会想到自己会因为多年前随手写下的抱怨而暴露呢。
江枕玉唇边带笑,随手又将书卷翻了一页,上面画了一堆凌乱的符号,后面写了一句有些奇怪的话,“还好买到了!这肯定是他的真迹!”
江枕玉嘴角的笑意消失了,蹙起眉。
从之前的字迹里他隐约能看得出来,应青炀一旦提到“他”,说得基本都是姓裴的,江枕玉还看过他忿忿不平地在某本书卷的角落给他当年的灭神之策辩经。
但,买到了?真迹?
应青炀买到什么了?
江枕玉一瞬间便回想起了,季成风和两人分开时,叮嘱他要看好应青炀的钱袋,这人就喜欢乱花银钱,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江枕玉差点就要抓住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灵光,偏偏摊子前面忽然有人光顾。
“你这字是准备卖的?看起来有几分风骨,什么价?”
江枕玉抬眸,便见摊位前站着个中年男人,身上挂着不少东西,装束很符合琼州特有的行商打扮,一双眼睛分外精明,一看就知道这人不是诚心喜欢字才凑过来的。
他不太了解鬻字这一行,沉吟一声,便道:“你开个价。”
这副八风不动的沉稳模样很是唬人,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钱财乃身外之物”的飘然。
也不知道是哪家不差钱的公子哥跑到琼山附近地脚来。
那行商在摊位前踱步,又打量那几幅字,斟酌道:“三文一张,如何?我全收了。”
江枕玉不懂行情,但也看出来这人压价的心思,张嘴就翻了个番:“六文。”
那行商搓了搓手,表情似乎有些肉痛。
“行吧,我也是诚心收。不瞒你说,我这边有的是喜欢好字的客人,转手出去起码得翻个十倍。”那行商做了个“十”的手势,看模样十分骄傲,又开口问道:“兄弟,我姓程,咱俩合作,怎么样?”
程商人在各个商贸集镇游走,就喜欢收些便宜的字画古玩,靠倒卖发家的人,尝到甜头就没换过路子。
这人的字迹实在特殊,就算他肚子里没几滴墨水都能看出些门道,这会儿自然不会放过发财的机会。
十倍?
江枕玉扬眉。谁会花这么高的价格买一个无名之人的字?
等等,无名之人?
江枕玉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写的几幅字,没有落款。
若是碰上个巧舌如簧的人,指鹿为马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
这想法略有几分荒诞,江枕玉沉默片刻,“不必了。这些你拿走,钱货两讫即可。”
程商人看起来表情有些惋惜,但还是按价付款,买下了江枕玉的几幅字。
江枕玉收了钱,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回看方才那行字迹,便听前方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应青炀拎着个空篮子,脚步轻快,脸上欣喜的表情在看到那个刚刚离开的行商之后变得有些扭曲,跟大白天活见了鬼似的。
应青炀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程商人见了他如见衣食父母,就算上次扑了个空,也不能放他走,立刻迎了上去,嘴上已然开始推销,“小郎君,我最近又新得了些宝贝,保准都是太上皇的真迹,你要不要看看?”
应青炀抬起篮子挡脸,“什么真迹,不看不看!”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江枕玉的摊位边上,还能若无其事地说:“江兄我回来了!”
程商人哪能想到这两人认识,见生意没得做了,立刻把东西收好转身就走,落跑的背影里还带着点心虚。
江枕玉终于明白了书卷上那两句话的精髓。
他侧了侧身,避开故意挡在他身前的人,撇了一眼那行商跑路的背影,问:“你的银钱都是这样花出去的?”
江枕玉分明语气淡然,应青炀听了却无端觉得脊背发寒,在摊位前立正,站得笔直,好像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他底气不足。
应青炀扭扭捏捏,“也不全是……”
江枕玉语气揶揄,“你真觉得会有真迹流传到民间,还刚好用一个你能买下但会肉痛的价格卖给你?”
应青炀臊得满脸通红,“我……我年少无知还不行吗!”
“而且,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呢……”
应青炀目光游移,他现在感觉自己就像个被骗了钱还被大家长发现的追星族,有够丢人的。
江枕玉无奈摇头。
这话也不算完全错了,死耗子就在刚才那行商手上,应青炀也算撞上了。
江枕玉抬手伸到应青炀面前,掌心向上,指尖勾了勾。
应青炀表情纠结,握住篮子的两只手一秒钟之间打了八个来回。
他可怜兮兮地:“能不能留点?”
江枕玉没说话,掌心又往前递了递。
应青炀从怀里摸出钱袋,放到江枕玉手里,“都在这些了。”
江枕玉起身,屈指用骨节敲了下应青炀的额头,语带笑意,“走吧,刚才打听过了,东边就有马市。”
应青炀立刻满脑子只剩下心爱的战马,面上的郁闷一扫而空,“好!”
两人把东西收拾好,溜达到东边的马市,应青炀在他江兄的指导下,买下了一匹品相不错的马驹。
说是马驹也不太合适,因为这匹马已经两岁多了,因为不会开口鸣叫被视作残疾。
应青炀一眼就看中了它,熟练利用自己的杀价技巧,省下了足足十文钱。
向江枕玉力证,他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乱花银钱。
和季成风回合的路上,又听说了不少喧嚣尘上的传闻,在卖马鞍的摊子上,听到两位老板的闲谈。
“听说了吗?前几日有消息说谢将军带兵搜了颖城,还抓了不少人呢。”
“嘶……是出了大事需要谢将军出马?”
“呦,你还不知道呢?谢将军称前几月太上皇并非病重,而是微服私访,在北境失踪了。”
应青炀原本还在看马鞍,听到这话视线便跟了过去。
国都的局势一变再变,谢将军和沈宰相针锋相对,沈听澜说太上皇病重要求少帝继位。
谢蕴说太上皇失踪,为了寻找太上皇大肆搜城,兵戈铁蹄,引得民怨四起。
沈听澜竟然没有昭告天下辟谣,局势扑朔迷离得有些诡异。
太上皇到底还在不在人世都不好说。
应青炀听得满头雾水,忍不住问江枕玉:“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江枕玉都没想到这两人这么能折腾,他颇觉无语,“不知。”
只觉得闹幺蛾子的这两个都该一人给一巴掌。
又想到这人因为姓裴的总被骗钱,语气又软了些,“估计没死。”
应青炀就爱听这话,他忍不住感慨:“太上皇真是个尽得人心的大好人。”
江枕玉侧眸疑惑地看他一眼,“昨日吃菌子可是吃坏了脑子?”
应青炀撇嘴,“谢将军宁愿搜城掀起民怨也要找他,可不是尽得人心吗?”
江枕玉沉默,似乎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他在军中的形象倒是比民间好多了。
谢蕴搜城这事,对应青炀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对荒村的各位长辈来说亦然。
回村后又是一次集会,长辈们都十分激动。
“太上皇尽失人心,是复辟的好时机!”
应青炀听到这话的时候正坐在边上看江兄写好的战马饲养指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让姜允之忍无可忍踹了一脚他的椅子腿。
应青炀早有防备,一跃而起,换到榻上坐着,向自家太傅比了个剪刀手。
姜允之看不懂这个手势,只觉得这混小子忒招人烦。
不过也烦不了他几天了。
姜允之道:“阿墨武艺早便小有所成,有他护着我勉强放心。你救的那个,虽然也不是个坏的,起码能看住你的钱袋。最近也攒了不少银钱,又买了马,再收拾点行李,轻装上阵吧。”
“啊?”应青炀掏了掏耳朵,不明所以,“我?上阵?去哪?”
姜允之捋了捋白花花的胡须,高深莫测道:“当时从国都出逃的还有几支私兵,只要你去江南找到大应的传国玉玺,他们自然会出现相助。”
应青炀听得一愣一愣的。
正常人的复辟,招兵买马,韬光养晦,收买人心,广招贤才,揭竿而起,反梁复应。
应青炀的复辟,去江南找大应的传国玉玺。
嘶……就没了?中间那些步骤呢?这么草率的吗?
应青炀倒抽了一口冷气。
还有比这更不靠谱的事吗!?
然而满屋子的长辈似乎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纷纷给应青炀出谋划策。
陈雷摸了摸下巴,道:“听说玉玺是银镶玉的,上面雕刻了龙头。”
季成风斜他一眼,并不赞同,“那不是十三帝以前的玉玺吗?据说是从神庙里找到的。后来改朝换代,玉玺不见了,先帝说银子小气,又造了个金镶玉的。”
沈朗疑惑道:“谁说是金的?我怎么听说是一整块和田玉雕的,工造司的一等匠人雕了七七四十九天,一气呵成。”
应青炀:“……”
合着各位连玉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是不是等他到了江南,随便找条河,扔个写着“玉玺”二字的纸条下去,就会有个白胡子老头跳出来。
慈眉善目地问他:“你掉的是这个金镶玉还是这个银镶玉还是纯玉玺?”
边上的阿墨也听得云里雾里,他习惯性地看向应青炀寻找答案,便看到应青炀崩溃的表情。
“公子,怎么了?”
应青炀:“……”没什么,就是觉得他们姓应的都挺随便的。
第28章 鞭长莫及 江枕玉为避嫌,去了……
江枕玉为避嫌,去了马厩教阿墨配草料。
应青炀给他选中的这匹马取名乌菟,也不知道这人对黑色有什么特殊情结,明明是匹棕色的马,硬是抓着乌菟鬃毛里的一缕黑不放,强词夺理说名字很适配。
黑影和乌菟相处得不太好,甫一见面就掐了起来,主要是黑影单方面掐架。
早便说了这马颇有灵性,大概看不惯这个新来的,毕竟食物和应青炀的顺毛都要分给乌菟一半。
乌菟虽然不会嘶鸣,但脾性却是一顶一的温和,就算看到黑影是个瘸腿马甚至还拿蹄子踢他,也只知道后退躲避。
江枕玉指挥阿墨,在马厩中间立起了一个木质栅栏。
忙活了好一会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江枕玉才走回主屋,隔着很远便看到应青炀坐在院子里的长桌前,手里拿着一个破了边的茶碗。
走之前桌面上还放着晾晒的一些菌子和野菜,摆的满满当当。
回来时应青炀就已经把上面的东西收走,清理干净尘土,改成酒桌了。
也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非得借酒消愁才行。
江枕玉走到近前,才发现应青炀还给他备了把椅子。
应青炀愁容满面,眉心拧成“川”字,简直能夹死一只蚊子。
“怎么了?”江枕玉在桌边坐下,关切地问:“回来的时候还欢天喜地的,夫子又责骂你了?”
应青炀拿起茶碗一饮而尽,放下后又单手撑着下巴,长吁短叹:“这个春天的收成还不错,阿墨在山里捡了一株品相极佳的灵芝,风叔已经把东西卖了,夫子希望我带着阿墨,休整几天,下江南求学。”
这已经是应青炀和长辈们拉扯了一个月的陈词滥调了,应青炀原本维持着当咸鱼的本性,一直没有想离开荒村的想法。
江枕玉从不对此发表看法,对他来说,这普天之下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
只是此刻看应青炀的表情,竟多了几分犹豫,江枕玉宽慰道:“若是真的不想,说开了就是,姜夫子看起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应青炀轻声说:“我被夫子教养那么多年,自然也知道夫子的脾性,从前不管我闯了什么祸,就算是砸碎了夫子的宝贝摆件,也没见夫子这般生气过。”
“夫子这次态度十分坚决,我受各位长辈照顾,不能半点不顾及长辈们的想法。”
应青炀在主屋好一顿插科打诨,就差在地上打滚撒泼了,姜允之依然冷酷无情地把收拾好的包裹交给阿墨,而后细细叮嘱,完全不管应青炀的死活。
应小郎君在村子里众星捧月多年,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无力感。
“可我早就和夫子说过,我身无大才,胸无大志,就算去游学也学不到什么所以然来,夫子从来不相信,非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既然不爱读书,行上万里也是好的。”
“但是长辈们身子骨都不太好,村里除了风叔雷叔,也就剩下我和阿墨两个年轻人。”
江枕玉早便看出,应青炀年少重情、通透清醒,他心里并无所谓的复辟之事,却也不想让长辈们失望,所以他即便无数次逃避,最终也仍然要面对内心的抉择。
“那你便打算在这里待上一辈子?”江枕玉把应青炀手边的酒坛子拿开,防止这人真的把自己灌醉,第二天又要头痛了。
不过他动作间却没有闻到多少酒味,应青炀看着也完全没有醉态。
看来沈裁缝这酿酒的技术也是一阵好一阵坏的。
应青炀也不是真的想买醉,只是想把满心的负面情绪找个发泄口,见到江枕玉的动作也没开口阻拦,十分乖巧。
他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推着那空空如也的茶碗,道:“有何不可?就算天大地大外面的世界再繁华,也终究比不过故乡。那话怎么说来着,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
但村里的长辈们并不是这样想的,不希望他继续蹉跎在这荒山野地。
难道要把他们这些老家伙一个一个送走,再让应青炀离开这深山老林?甚至一生都在茫茫群山间,当一个不知何时便会长眠于冬日的猎户?
他们何德何能?
江枕玉道:“他们只是希望你有更好的人生,就算没有亲缘关系,也一样有望子成龙的想法,总归是为你好的。”
江枕玉暂时还想不到应青炀要怎么只身走出大山,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做到反梁复应的大事。
或许那位曾经的宰相给他出了什么靠谱的主意,但这并不在江枕玉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看着情绪低落的应青炀,清浅的眼眸中只有自己都未察觉的疼惜。
但很显然,这人连离开都没办法干脆利落,没办法真的做个冷漠无情的人。
江枕玉的心都跟着软了一瞬。
应青炀抬手就把自己耳朵捂住了,光明正大地掩耳盗铃,一边小幅度摇头一边说道:“我就是鱼目混珠的那条赖皮蛇,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看走眼了。”
江枕玉叹息一声,开口道:“就算抛开所谓的成才不谈,你心里若是真的想困锁在这里一辈子,就不会去山顶看边疆军的车队,不会在山崖底下救下我,也不会一直想让我把琼州之外的世界说与你听。”
“可我对你说得再多,讲得再好,都比不上你亲眼看过。”
——你有没有想过痛痛快快地为自己活一次?
江枕玉的话像一记重拳打在应青炀心脏上,他顿觉怅然若失。
如果有机会,他也想去看看琼州之外的世界。
他前世自降生起便身患绝症,幸好生在富贵之家,让他在无菌房里堪堪长到十四岁。
他生来早慧,从不肯将苦痛示于人前,让亲人跟着担忧。索性走得时候也没什么痛苦,让他觉得那也算是短暂而幸福的一生。
有幸再度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和长辈们一起生活至今,大概是迟来的孟婆汤,让他逐渐把前世种种缓慢忘却。
后来年纪渐长,身强体健可以让他漫山遍野地撒欢,他的心也跟着野了。
应青炀从前没有想过也没有得到过的自由,成为了可望而可即的东西。
应青炀缓缓放下手,他双臂交叠,往桌上一趴,下半张脸都埋进手臂里,只露出一双桃花眼,水蒙蒙的。
嘴里似乎极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江枕玉没有听清。
江枕玉伸出手,一边用拇指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开,一边哭笑不得地问:“说什么呢?”
应青炀放大了点音量,视线挪开不敢和他对视,“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江枕玉半点没有犹豫:“走。”
应青炀眼尾泛红:“我去哪你就去哪吗?”
江枕玉再答:“去。”
应青炀深吸一口气,心如擂鼓,“万一我要是对你撒谎……当然,都是善意的谎言,你会不会生气啊?”
江枕玉看得出这人脸上显而易见的心虚,于是挑眉问:“比如?”
应青炀涨红了脸,猛地一闭眼,大声道:“我说没有银钱是骗你的,我还有私房钱藏在墙壁的空心砖头里了!”
“不会。”江枕玉唇边溢出一点笑音。
而后他慢条斯理地向应青炀伸手,“私房钱拿来。”
应青炀顿时一脸肉痛,向江枕玉勾了勾小指,“要拉钩我才信你,说谎的人吞一千根针。”
于是不知道是谁先有了动作,两人皮肤相贴,小指骨节纠缠,大拇指缓慢而坚定地贴在一起。
心脏鼓动的声音似乎都顺着脉搏传播。
拇指贴了一会儿,应青炀忽地松开手,他坐直身体,动作麻利地站起身,絮絮叨叨地走了,“既然要走就好好收拾一下,游历中原这种事肯定花不了太久对吧?我们争取早去早回,一年就够了吧?”
江枕玉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哑然失笑,他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只觉得没喝酒也沾了点醉意。
他准备把桌子上的狼藉收拾干净,拿过酒坛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低头嗅了嗅,眼神诧异。
……果子露?
*
应青炀的行动力一向很高,下定决心之后便不再犹豫,没用几天时间就收拾好了南下的行李盘缠。
两日后,村口。
阿墨从沈朗手中接过最后一个行李袋,放到姜太傅的驴车上。
——现在应该叫马车。乌菟到村里还没待上几天就得跟着出门闯荡,可把应青炀给心疼坏了,牵出马厩之前还多喂了个糖块。
当然他也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在村口和雷叔叮嘱照顾好黑影,演得差点声泪俱下。
愣是把个五大三粗的人给说得眼泪汪汪,向应青炀保证肯定会照顾好黑影。
村里的长辈都来相送。
阿墨比较受婶子们偏爱,牵肠挂肚地叮嘱离开琼山之后要注意的事。
江枕玉与村里人只能算是萍水相逢,这样的场景自然没有他上去掺和的份,他站在乌菟边上检查缰绳,身后却突然传来脚步声。
江枕玉循声回头,便见姜允之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过来。
从前没有仔细打量过,现在再看这位曾经名满国都的大儒,才发现他和每一个爱护小辈的老者都无半点分别,顶多是不够慈眉善目。
然而姜允之还未说话,沈朗急匆匆地推着沈老爷子越过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江公子,这是一点心意,多谢你对阿阳的照顾。”
还没开口的姜允之:“……”臭小子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应该的。”江枕玉点头应声,抬手作揖。
姜允之还未说话,轮椅上的沈老爷子悠悠转醒,浑浊的老眼无目的地转了一圈,落到了江枕玉身上,口齿不清地吐出一句: “回来了?”
“您糊涂了,这是要送阿阳出远门。”沈朗无奈地在沈老爷子耳边解释。
沈老爷子看自己孙子一眼,又瞥对面的江枕玉一眼,“你这小子定是骗我。这不是阿阳。”
沈朗一噎,支支吾吾:“这是阿阳的……呃……内人。”
沈老爷子枯槁的手抓住沈朗的胳膊,手劲不小,语气略有愠怒,“胡说八道,不下聘也不成亲,不合礼制的事做不得……”
沈朗痛得表情扭曲,满脸赔笑,把手里装着三人新衣的包裹递给江枕玉,便连忙把自家老爷子推走了。
江枕玉没来得及道谢,便听姜允之轻咳一声,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江枕玉除了第一次见面时是一副冷脸,此后对姜允之都还算恭敬谦卑,此刻也不例外,他静静等着,估摸着是有事情要叮嘱他。
想让他看好应青炀的钱袋?想盘问威胁他?甚至是直接点明他有所隐瞒?
江枕玉心里千回百转,但是都没有。
姜允之只是打量他片刻,问了一句:“你在这山外,当真没有归处?”
江枕玉一愣,郑重道:“当真。”
姜允之摇摇头,道:“阿阳年纪小,但人机灵着呢,性子也没表面看着那么好糊弄。他说的话,你不必全都当真。”
“……走吧。这不毛之地,再不回来才好,随便找个地方落地生根吧。”
说罢拂袖离去。
江枕玉拿着手里的包裹有一瞬间出神,好像从这番话里隐约听出了某种意味。
他没有细想,便听应青炀唤了他一声,“江兄,走了!”
少年向他伸出手,江枕玉抬手握住,借力上了马车。
应青炀扬了下缰绳,乌菟抬步向前,踩着崎岖的山路,奔向天穹倾撒下的第一缕晨光。
长辈们站在村口,看着马车消失在山路尽头。
众人之中沈朗年纪最轻,曾经也是个乐于饮酒作诗的文人雅士,遇上这种分别的场面,差点没泪洒当场。
沈朗拂袖掩面,“也是我们拖累了小殿下……”
姜允之回头看他,道:“朗儿你的年纪,其实不该留在这里了,等哪日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走了……”你大可抛却所有前尘往事,走出这旧日坟墓,像小殿下一样重新活过。
沈朗眉目低垂,并不赞同:“我这人没什么追求,就像当年被外人评判的那般,的确德不配位,如今还能苟活,已经是小殿下庇佑了……”
姜允之拿着拐杖的手抖了抖,发出一声悔过似的叹息。
季成风和陈雷完全不会看眼色,凑到沈朗边上边上,搓搓手,道:“往后都不用怕带坏小孩了,今日是不是能放纵一次?”
沈朗登时变脸:“没门。就那么两坛酒还被小殿下拿走一坛,我的酒不给醉鬼,喝你的果子露去。”
孙大夫捋了捋胡子,看向身旁的姜允之,道:“这不像是你的风格,那公子哥儿什么来头?”
姜允之睨他一眼,语气凉飕飕地说:“少问,怕你听了折寿。”
孙大夫冷嗤一声,转头就走,他不和这倔驴一般计较,“你让我复原的丹方我放进殿下的背包里了,库房里缺药材,不知道能还原出几分药性。”
姜允之叹了口气,目光悠远。
此刻他不是曾经位高权重的宰相,也不是不苟言笑的太傅,和任何一个平凡的长辈没有区别。
此后山高水远,鞭长莫及,往后的路还要他自己去走。
*
而群山绵延的另一边,一队人马停在驿站的馄饨摊边上。
谢蕴抓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衣领,一手拿着一张宣纸,语气阴狠地问:“你这副字到底是从哪来的!”
程商人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欲哭无泪,他可算是招摇撞骗撞上铁板了,他哆哆嗦嗦道:“大大大……大人!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是从一个书生手里买来的!”
宣纸上正是江枕玉写好的四个大字——厚德载物。
第29章 嫌贫爱富 谢蕴带着自己……
谢蕴带着自己的亲兵,从金陵出发一路北上,沿途清理了不少蠢蠢欲动的反叛势力,又对各城郡参将逐一敲打,这才在初春到达琼州。
他与沈听澜之间闹得不太好看,朝堂上的事情流传到民间,百姓不会分析个中原委,只看表面,便是少帝继位,谢蕴反骨未清拒不归顺。
太上皇失踪的消息沸沸扬扬,谢蕴搜城的动静太大,百姓在他和沈听澜之间,只觉得后者才是真的为大梁着想的贤臣。
天知道大梁立朝之前,沈听澜可是最被人不齿的毒士,大梁军哪次造人诟病的攻城战都有这人参与。
谢蕴一路上听到了不少高看沈听澜的论调,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哪成想刚到琼州的地界上,就听到有人在诋毁太上皇陛下。
言语之间都在抱怨太上皇早该退位让贤,既然已经决定将帝位还给徐家,就不应该把持朝政十年。
什么叫“还”?谁配?小皇帝算什么东西?
谢蕴怒火中烧,拍案而起,拿起长戟,一下就把馄饨摊的桌子连带着长凳一起劈成了两半。
他个子高,标准的武将身板,即便不穿铠甲,看起来也压迫感十足。
兵刃距离那口出狂言之人的脑门不过半寸,吓得那人愣在原地,哭着讨饶。
谢蕴愣是让手下压着那人说了整整一刻钟的“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算出了口恶气。
末了还不忘当初陛下对他的规训教导,给了那人一串铜板以作安抚。
谢蕴觉得自己这一番做法简直和圣贤书里说的善人没有区别,他心情舒畅,装模作样地拿起桌上的茶碗牛饮。
半晌后狠狠呸了几口——太苦。
程商人就是抓住这个空挡过来推销的。
他走南闯北,招摇撞骗的套路从来只有那一条,走哪便说自己有门路,能弄到太上皇的真迹。甭管信的人多不多,能骗一个是一个。
实在是因为大梁初立那段时间,追捧太上皇的人太多,他用这招吃到了甜头。
而且他极善察言观色,一眼就能在人群中分辨出谁有潜力成为自己的大主顾。
程商人眼见谢蕴对太上皇如此维护,事后又出手阔绰,简直就是比那位小郎君更合适的大主顾。
“这位公子,我有一桩生意不知道你是否感兴趣,我手上有一幅字,乃是那位的真迹,只要这个数就割爱给你。”
谢蕴刚发完一通脾气,此刻像只慵懒舔舐爪牙的豹子,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人表演。
“哦?陛下那么尊贵的人物,你怎么会有所谓的真迹?”
程商人压低声音,宛若做贼,“我有一远房表亲曾经在边疆军的军营里任职,也是个能面见那位的大官,所以家里有点底子。”
说着他表情有几分骄傲,看着和真的一样。
谢蕴身后的亲兵面面相觑,心说他们兵营里还有这么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太上皇当年与士卒同进退,军纪严明,边疆军当年可十分受百姓欢迎。”
这一番夸耀给谢蕴听得舒坦了,他大发慈悲地朝程商人勾勾手,“什么真迹?拿出来看看。”
程商人忙不迭把自己背包里的那几幅字拿出来。
谢蕴看到宣纸上的自己瞳孔一缩,他迅疾起身,一把夺过那字,看到那曾经惯用联络的草书,只觉心神俱震。
他一路焦急地寻找陛下的踪迹,还未到当初銮驾停止的地方,居然就先发现了陛下的字。
这行商见过陛下!?
谢蕴的失态只是一瞬,他松开抓着程商人的手,面色黑如锅底,“把你怎么拿到这幅字的经过,一字不差地说给我听。”
程商人把自己如何遇见那书生,又如何买下这些字的事说了一通,满脸冷汗地被谢蕴的亲兵请去另一桌用餐,美其名曰,他家大人要以此作为答谢,并请程商人带路前往那人出现过的集镇。
谢蕴的副官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有些忧虑,“将军,陛下这番作为便是不希望我们发现他,再搜城的话,陛下会不会提前离开。”
谢蕴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道:“那便换个其他借口。”
*
琼山山脉附近。
被谢蕴惦记着的太上皇陛下,此刻还在山路上穿行。
春日里万物复苏,树木抽芽生长,吐出新叶,和冬日里的景致全然不同。
两个季节的琼山山脉,几乎可以算作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
所以在江枕玉最开始提出想去山路上找他丢弃的外袍和玉佩时,应青炀是不赞同的。
但凡是个外地人,两次进山,能信誓旦旦地走出两条完全不同的路线来。
找到的机会十分渺茫。
应青炀跟在江枕玉身后,目光在道路两旁的树丛里逡巡,“江兄,你确定是扔在这里了吗?”
“距离不远。”江枕玉答得十分笃定。
他在琼州待过几年,和当地百姓学过在山里辨别路线的技巧,方才还特地绕路,避开了他当时与追兵打斗的位置,防止应青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恐怖画面。
应青炀挠了挠头,的确有关注到他们走来的路线七扭八拐的,也是因为这个,他才觉得江枕玉说要找东西,实际只是碰运气。
他手里转着一柄羽箭,准备试试能不能打到猎物今晚加餐。
可惜没一会儿的功夫,他的猎物没找到,江枕玉的外袍和玉佩找到了。
染血的衣袍被扔在一簇矮小的灌木丛上,细密的枝叶在布料的压迫下顽强伸张,绿叶从地下冒出了尖。
应青炀站在江枕玉身后,探头向那衣袍看去。
之前沈叔和他说,江枕玉穿着的里衣用的布料极佳,还有暗纹,应青炀活得太糙,完全看不出那里衣有多金贵。
这会儿再看这月牙白的锦袍,一眼就能看出华贵,银色的绣纹攀附,隐约能看出点松竹的形状来,领口外还挂着兽皮披风,看着就很暖和。
江枕玉把锦袍拿起来,夹在里面的玉佩也跟着掉落,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回身递到应青炀手里。
“拿着。”
应青炀把玉佩拿起来看了两眼,环形的汉白玉,没有什么特殊的绣纹,是非常基础款的配饰,只不过玉的成色很好,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我拿着?这东西价值不菲吧?”
江枕玉已经很多年没计较过这些身外之物了,现在对这佩环的价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之后若是盘缠不够,还能拿来应急。你收好。”
应青炀点头,明白了,他的钱袋在江兄那里,这个不能直接作为银钱使用的玉佩放在他这里保管,很合理。
应青炀把玉佩收入怀中,看着江枕玉把那锦袍叠好,锦纹被收进内里,边上的兽皮风毛看着十分柔软,应青炀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哇哦……”应青炀发出一声惊叹。
江枕玉奇怪地问:“怎么了?”
应青炀一边摸着那柔软亲肤的布料一边连连点头,“我现在相信沈叔说你是个大家公子的事情了。这外袍要是扔进成衣铺子,能听多少个响?”
江枕玉抬手便给了他脑门一下,“这般嫌贫爱富?”
这外袍太过扎眼,还沾了血迹,怕是没办法处理干净,江枕玉准备把布料拆开换成盘缠。
应青炀揉了揉脑门,道:“我这不是头一回见这么好的衣服吗!就是感慨一下。”
江枕玉听着,莫名有些不是滋味,若是大应没出变故,应青炀本该富贵无忧地过完一生。
他收好衣服,开口承诺:“之后若是有机会,给你也置办一身差不多的行头。”
听了这话,应青炀表情却陡然严肃起来,道:“江兄,虽然我们现在拿回玉佩,很有底气,但也不能这么大手大脚地浪费银钱。”
随后他忽地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你什么时候要是真有了这种危险的想法,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管一会儿钱袋。”
江枕玉于是也跟着他一起嘴角上扬,目光柔和,嘴里的话却十分无情:“做梦。”
应青炀:“……”终究是他错付了。
两人回到马车,把那锦袍交给阿墨处理。
应裁缝当初做出来的残次品还在江枕玉手里,他算是不敢碰布料了。
三人之中只有阿墨算个正经的习武之人,从村里拿出来的一把长刀、一柄破剑、一把匕首,连带着锅具也是阿墨一起背着。
阿墨看着五大三粗,拆起衣料来倒是很得心应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沈裁缝进修过。
应青炀驾车,江枕玉在边上整理村里人给带的东西,琢磨着怎么断舍离,把一部分东西变现,方便他们轻装上阵,江南路远,说不定到了秦淮一带还得乘船,可带不了这么多东西。
一路行驶到最近的商贸集镇,三人一致决定修整一下。
江枕玉找地方落脚,应青炀负责把能变卖的东西换成银钱,阿墨搬行李,分工十分合理。
应青炀手握玉佩自觉财大气粗,大手一挥,求江枕玉在驿馆开三个房间。
江枕玉对这个浪费银钱的提议没什么好感,他细致规划过了,“既然想南下,你和阿墨又不会骑马,我们得先换一辆马车。三个房间太奢侈了。”
马车的要求不高,能遮风挡雨就行,他们一路过来乘坐的那个,只能说是一个车板。
如果再节省一点,他们在马车凑合一宿也不是不行。这已经算得上条件不错了,从北方去江南游学的学子们,风餐露宿的也不在少数。
应小郎君可怜巴巴地:“我就是没住过,想尝试一次。要是银钱不够的话,那还是算了……”
少年目光从江枕玉身上滑落到地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垂下的睫毛每一根都在尽力诉说着一句话:“我很可怜我很难过但只要你开心就好。”
江枕玉:“……”
明明是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儿,江枕玉却看得心里不舒坦。
行。
他沉默片刻,长叹一声,“住。”
应青炀顿时眉开眼笑:“江兄你真好!”
灵动的眼眸雨过天晴一般,泛起愉悦的色彩,直看得人招架不住。
江枕玉逃避似的错开视线,抬手轻咳一声,借着动作遮掩耳畔的热意,又想说这是最后一次。
然而他一侧头,就见应青炀已经大包小包地走出去一段距离了,还不忘回身向他招手:“就确定是这个驿馆了吧?二楼第三、四间好像就空着,哎呀你们先去我很快回来!”
江枕玉:“……”
他拎着钱袋,表情逐渐严肃,忽地侧眸看了边上的一眼阿墨,问:“你会管钱吗?”
一手拿了八个行李的阿墨:“?”
第30章 前朝反贼 得到能住驿馆的应允……
得到能住驿馆的应允,应青炀脚步轻快地背着东西去各个商铺变卖。
风叔雷叔给的兽皮,孙大夫给拿的一些压箱底的草药,姜太傅给的两本古籍。
都算是一些超重用不太能用得上的东西。
应青炀早在和江枕玉聊天的时候就了解过江南一带的气候,虽算不得四季如春,但估摸着也是用不上兽皮这类的东西了。
孙大夫给的草药和一些药方是应青炀悉心挑过的,能用得都留下了,一些类似鹿角、肉桂、覆盆子之类的东西全部被应青炀打入冷宫。
感谢各位叔叔婶婶的好意,应小郎君暂时不觉得自己会用得上这些药材。
至于姜太傅给的古籍,竹简雕刻,上面的墨迹都有些褪色,层层叠叠地卷成竹筒,应青炀拿到手的时候就觉得捧了两斤干柴,过于负累,早就被他排在必须要丢弃的东西一列。
不丢也只能勉强当做一件不太趁手的兵器来用。
对应青炀这种榆木脑袋更是可以起到致命一击,路上他拿出来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值得成为姜太傅的临别赠礼,没到半刻钟应青炀就倒了——看睡着了。
后来江枕玉拿过去看了几眼,告诉他这是大周朝时期的古籍,内容算不上稀奇,但遇上喜欢收藏古董字画的人,或许能卖上个好价钱。
应青炀没见识,没想到姜太傅那两卷破竹简居然是最值钱的,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书中自有黄金屋。
于是应青炀变卖行李的最后一站是集镇上仅有的一家典当行。
老板拿着那竹简反复查看,摸着下巴长吁短叹,最后表情遗憾地告诉应青炀:“这古籍的确有些年头了,但是保存的不够完好,琼州这地脚也不尚文,没什么价值啊。”
这是商行里的人惯用的压价手段,应青炀不算惊讶,但等老板报出价格之后,应青炀才隐约觉得这人拿自己当傻子看呢。
“我看和小兄弟有缘,我出五两银子,两本都收了,如何?”这奸商说这话时居然还一脸肉痛的表情,让应青炀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叹为观止。
应小郎君涉世未深,陡然见这么个脸皮厚如城墙的任务,实在有些不太适应。
应青炀笑眯眯地,劈手便把两本古籍夺了过来,“我看老板既没那么诚心,也对古籍之类的读书人特供不感兴趣,这幢生意还是算了吧。”
“最重要的是,我这人,一向和别人都只有孽缘。”
应青炀把古籍放入包袱抬步救走,典当行老板在身后挽留了好一阵他也没松口,走出去半条街才停。
应青炀拎着竹筒走累了,手也跟着泛酸,虽然不喜欢那当行老板的态度,但这个集镇的确没有哪家能收这古籍的。
难不成还真的带着这东西一路南下?实在是有点太考验他的体能了。
“这和负重越野也没区别啊……”应青炀忍不住小声嘟囔。
应青炀叹了口气,觉得自家太傅其实是在用这玩意儿考验他的耐性呢。
无奈,他把包袱规整了一下,便决定去和江兄他们回合。
刚走到一半,便看见前方一队人马气势汹汹,约莫十几个人,虽然穿着琼州服饰,但莫名给人一种与这街道格格不入的感觉。
应青炀猛然挺住脚步,桃花眼微微眯起,他忍不住思索这违和感到底从何而来。
这种集镇好像甚少见到这般成群结队的人?
而且为首者一身肃杀,眉目冷峻,身量极高,鹤立鸡群似的,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宣纸,看着像是字画之类的东西,正在小摊附近和摊主说话,但那架势不像闲聊,倒状似盘问。
一群练家子。
是官兵?还是北狄来的细作?
应青炀拿捏不准,他往菜摊边上靠了靠,好奇地向摊主询问:“大娘,这伙人看着发怵,打哪来的?以前好像没见过呢。”
应青炀本就长得俊俏,这会儿笑容乖巧语气好奇,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那买菜的老大娘笑呵呵地,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自家的调皮小辈,解释道:“这官兵已经在附近转过一圈了,说是有前朝反贼混进了成立,正在搜捕。”
“哎呦,我们这地方,哪来的前朝余孽?估摸着北边来的蛮子更多。”
应青炀心下一惊,面上不动声色,“说的是啊,费这功夫找前朝反贼,不如抓两个细作更靠谱。他们真是官兵啊?”
老大娘摇摇头,解释说:“不知,但看着气势很像。”
应青炀若有所思地点头,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悲催地发现这伙人挡在他回驿站的必经之路上。
可这事情也太巧了,琼州这么多年没有人说什么反贼之事,怎么会有人突然到这边来搜什么前朝反贼?
他这是什么狗运气!?
应青炀在心里骂了一通脏话。
没事,只要他表现得和路人没什么区别,这伙人就不会发现他。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把竹简包袱拎在手里,装作上街采买的样子,慢悠悠地溜达了过去。
没走多久就跟那队人马遇上了,即将擦肩而过之前,为首那男人目光在他身上一瞥,忽然叫住他,“这位小兄弟,我们在找人,还请你能帮个忙,认一认。”
应青炀心里崩溃,他就那么显眼吗?这边上八九个路人,也能一下子抓到他?
“嗯?认什么?”应青炀表情迷惑地回头,看到了拎着宣纸的男人。
两人距离拉近之后,他才感受到这男人的身高多有压迫感,估摸着和江兄差不多?只是肩膀更宽,衣服紧绷在身上,微微低头的样子配上锐利的视线,简直像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应青炀拎着包袱的手掌猛然攥紧,心跳在那人审视的目光里紧张得加快。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刚才那大娘觉得这是一队官兵了,这一身肃杀的气势绝非常人能及。
男人将手里的宣纸缓慢打开。
应青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应青炀心知肚名,他三岁时旧都城破,长辈们带他来到荒山,到他成年前都甚少和外人接触,太傅也告诉过他,他长得和先帝不太相似。
如今的普天之下,只要他自己不说,没有人会认出他是大应皇室遗孤,此刻只要装得好,不会有事。
但等他看到那完全展开的宣纸之后,他瞳孔骤然紧缩。
因为那上面并非如他所想画着人像,而是极为眼熟的一副草书。
——江枕玉的草书。
他迅速回想起了江枕玉和他提过的,在外被通缉的事情。
应青炀调整得极快,眼里那一闪而过的讶异被迅速藏起,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句:“没见过。”
“哦?”男人眯了眯眸子,显然是没信,抬手便要抓人。
应青炀退得更快,几乎是下意识把手里的包袱扔出去当武器了。
或许是没想到一个包袱里面居然装了带棱角的重物,男人抬手挡了一下,重物带来的惯性让里面凸起的竹条在他额角狠狠擦过,留下一道极为鲜明的红痕。
应青炀心里一紧。
靠!!天要亡我!!
这个时候应青炀已经来不及想什么其他的,就算他好好解释,为首这个被他砸到的男人,看起来也一副要吃了他的狠厉样子。
那眼神简直就是在说,“我盯上你了!”
应青炀骇然色变,立马脚下一转,别管三七二十一,先跑为妙。
男人烦躁地“啧”了一声,抬脚便追,一边追还一边喊:“你跑什么?你肯定认识这字的主人,我是他……朋友,找了他许久了。”
应青炀明白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索性气喘吁吁地回:“不信!你肯定是来抓人的!你不是官兵吗?”
“我……”男人想反驳,但又觉得没有道理。
毕竟他堂堂大梁军统领,开国大将军,说是官兵也没错。
应青炀看他这般反应愈发笃定,这人就是来抓江兄的!
谢蕴一头雾水,想不明白这人怎么看见他是这个态度。
“你别急,肯定有误会,我们好好谈一谈。”谢大将军多年没和人说过一句好听话了,这回儿哄人的语气也十分生硬。
他发现这小子脚程居然不错,估计是有特地练过。
但他本意是想好好交流,便也没加快脚步把这少年按住,而是维持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应青炀斩钉截铁:“不信!”
谢蕴:“……”手有点痒。
发现这小子拒绝交流,谢蕴干脆停下了脚步,看着应青炀奔走的背影,向身后招了招手。
一个亲兵立刻脚下一点,窜上边上的房顶,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跟上来的副将手里还拿着应青炀扔出去的包袱,有些不解:“这人看着脸生,看着也只会点三脚猫功夫,他真知道陛下在哪?”
谢蕴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他脑海里一个画面一闪而过,刚才追逐的过程中,那小子胸前有一截穗子差点掉出来,看形状十分眼熟。
谢蕴心里已经十分笃定。
副将挠了挠头,语气犹豫道:“嗯……这人要真的和陛下关系匪浅,一会儿要怎么解释我们要抓他的事?”
“我什么时候要……”谢蕴本想反驳,但一想到方才那小子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拔足狂奔,又有些犹豫了。
嘶——
这边谢蕴还在思索怎么样能认罪认得更丝滑,那边应青炀跑了一阵,便发现没有人追上来。
他知道那群人都是些习武之人,不可能脚程比不上他。
钓鱼钓的这么明显?
应青炀停在路边换气,脑子里迅速闪过两个解决办法。
要么,他自己跑回山里,借着琼山的地形把这群追兵甩掉。
这里在山脚附近,但想进山还有一段距离,万一这些人中途发现不对把他抓住,那他就算白废力气。
要么,他现在立刻回驿站,让江兄找个地方躲藏,但驿站里能藏得住人吗?
两种办法细细思索都没什么好结果。
条条大路通死路。应青炀简直想撞墙。
而且那人说和江兄是旧相识,真的假的?
应青炀抵着墙,脑海里方才那男人的言行举止被一一回放,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那唯一一点恶意,似乎是因为他做贼心虚,而且还拿包袱砸了人?
应青炀陷入纠结。
权衡之下,他还是决定和江兄回合。
应青炀回到驿馆,迅速找到房间推门而入,转手把门关严实,身子贴上门板,似乎在听外面的响动,一手压着门板,“江兄,来不及解释了,我们收拾一下东西先走……”
江枕玉正在屋内的茶桌前整理行囊,看他满头大汗,神情慌乱的样子,眸光一凌,将桌上的匕首抽出来压在袖间,“恐怕来不及了。”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官府搜查!刚才那个人,我们怀疑他是反贼……”
应青炀震惊:“不是这些人到底哪冒出来的,专门找茬的是吧……”
他话都还没说完,门忽然被重重推开,应青炀被这猛然而来的推力震得踉跄着倒退几步。
好在江枕玉及时伸手揽住他,宽大的袖口垂落在应青炀身上,少年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一丝不落地传递给江枕玉。
应青炀在紧张。
而听到那句“反贼”,江枕玉心下便有了计较。
他向前一步想将少年藏在身后,应青炀却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没让他动弹。
“江兄,他们是来抓……”
江枕玉敏锐地感觉到应青炀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他道:“别怕,不会有事。”
僵持之下房门已被打开。
谢蕴面无表情,猝不及防便看到一身素衣,站在那里的江枕玉。
那个被他追踪了一路的少年,此刻正一脸紧张地被男人揽在怀中。
他许久不见的陛下,此刻面色阴沉,那双凤眸里少见地萦绕着几分戾气。
谢蕴顿时脊背一寒,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陛下连发三箭将他钉在树桩上的惨痛经历。
紧张的氛围中,两人四目相对,江枕玉忽然轻笑一声,袖中的匕首狠厉地戳进茶桌桌面。
“……反贼?”在哪?
谢蕴:“……”在这。【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