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自有分寸 场面一时十分……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谢蕴差点当场一句“陛下”脱口而出,但在那冷然的目光下,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他用为数不多的脑筋思索一下,就知道那少年肯定不知道他家陛下的身份。
而且,这动作,这眼神,这情况……
嘶——
谢蕴头脑风暴三秒,放弃了。
想不明白,以前这种事都是沈听澜在做,他向来揣摩不到陛下的用意,只会听命行事。
现在这不是为难他吗!
副将明显比他更聪明些,朝身后的兄弟们打了个手势,一群人立刻作鸟兽散。
然后十分没有同伴情谊地给了谢大将军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应青炀缩在江枕玉怀里,瞪圆了眼睛左看右看,终于得出结论:“真认识啊?”
谢蕴好像终于在这让人窒息的氛围里找到了突破口,他道:“我方才便同你说了,你不信。”
应青炀差点一个白眼翻出去,碍于面前这人和他江兄有旧,勉强维持住了表情,他小声嘀嘀咕咕:“你进来前还说要抓反贼呢,哪有一句话能信的……”
他音量不大,奈何谢将军耳力极佳,这话跟拎着他的耳朵抱怨也没什么两样。
谢蕴磨了磨牙,多少年没被人这么顶撞过,他视线落在那少年身上,眼神不善。
但他完全不敢有什么反对意见,毕竟自家陛下都还没发话说这小子放肆呢。
江枕玉完全不觉得放肆。
他瞥见谢蕴手里拿着的那副字,几个呼吸间就明白过来,应青炀这是因为他遭了无妄之灾。
以应青炀的聪慧和谢蕴的心机,应当不至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暴露身份。
谢蕴可真会找个好办法来搜寻他的下落。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口里拿了个巾帕出来,侧身挡住谢蕴等人的视线,给应青炀擦拭额角的汗渍。
应青炀抬眸和他对视,眼里满是担心和狐疑的情绪,疑问连珠炮一般脱口而出:“你们真的认识?你说你被通缉,他是官府的官兵,不是来抓你的?他还能放咱们走吗?”
“咱们”二字愣是给江枕玉听得嘴角上扬,“是旧相识,他这人粗鄙,方才冒犯你也不是有意的。我先同他谈谈,你不必担心。”
因为急行军风餐露宿满脸胡渣眼带血丝的谢蕴:“?”
谢大将军被迫听墙角,听得一愣一愣的,想不明白自家陛下到底是在用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身份在民间生存。
啊?被通缉?谁?陛下吗?
而且谁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来抓他家陛下?这小子!他只不过是跪得不够及时,至于这么编排他吗?
谢蕴的眼神顿时犀利了起来,看应青炀的目光更加不善了。
听着江枕玉的解释,应青炀点点头,稍微探了探脑袋,越过江枕玉的手臂去看谢蕴,顿时被那凶狠的视线刺了个正着。
只觉得这人身材魁梧,武艺应当也不错,万一要是对他江兄动粗可怎么办?
应青炀于是又压低了声音凑到江枕玉耳边,“不行不行,这人看着不好相与,你要不先忽悠他一会儿,咱们再找机会跑吧。”
江枕玉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他给应青炀又整理了一下衣服,道:“给我一点时间。阿墨还在后院安顿马车,你也先去看看楼下的菜单,如果有喜欢的就点了拿上来。”
江枕玉说着从钱袋里拿出一块碎银子给他。
应青炀看都没看那银子一眼,“真没事?”
“没事。”江枕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应青炀于是一步三回头地往楼下走,看着谢蕴的眼神始终带着某种小动物般的警惕。
谢蕴简直都要以为自己是什么臭名昭著的人牙子,转身就能把自家陛下劫走的那种。
应青炀放心不下,假装退走,实际在楼梯转角处猫住了。
谢蕴看着这人露出的半个发髻,表情迷惑。
这般掩耳盗铃的听墙角行为是在忽悠谁呢?
谢蕴一侧眸,就见自家陛下刚刚收回视线,抬手掩唇,遮挡住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一丝笑意。
谢蕴:“……”行,反正不是忽悠他呢。
单看两人之前那番互动,谢蕴估摸着自己但凡说上一句不好听的,陛下那把破旧的匕首就不仅仅是在桌面上入木三分了。
别问,问就是这么多年培养出的直觉。
江枕玉和谢蕴一起走出客房,尽量远离楼梯转角,选了一个折中的距离。
这个位置江枕玉只要略一挪开视线,就能看到那双灵动的桃花眼。
江枕玉神情平静而自然,完全不会被那晃悠着的发梢吸引视线,谢蕴却本能地追上目标,和那少年对上了视线。
应青炀朝他龇了龇牙,那视线带着点威胁的意味——我盯着你呢。
嘿——他这个暴脾气——
谢大将军差点在自家陛下面前失态,好在江枕玉及时开口稳住了局面。
“你为何来寻我?”
谢蕴立刻收拾好情绪,神情严肃道:“臣从蜀地平叛回来之后,就听说您重病,要禅位给少帝的事,臣提出要亲眼看看诏书,沈听澜那狗东西推三阻四地找借口,一直不肯同意。”
谢蕴脑子不够聪明,没明白走之前陛下还好端端的,回来之后怎么就忽然“重病”,还要把帝位拱手让人。
他不信。
谢大将军左右想不明白,当晚就暗中摸去了沈听澜的府邸,想听听这狗东西怎么和他解释,要是理由他不满意,他肯定得把那姓沈的一刀砍了了事。
沈听澜与他共事多年,知道他是个直脑筋,便只告诉他,少帝一党在国都有大动作,陛下为了将其连根拔起,才做此假象掩人耳目。
只是计划执行时出了点纰漏,大梁的雪灾愈演愈烈,陛下在琼州失踪,生死未卜。
他只需和沈听澜演出鼎立之势,便能在稳住皇位的同时,将因此而蠢蠢欲动的势力一一拔除。
而后不必沈听澜过多解释,谢蕴便自己领悟了。
只要他前往琼州将陛下迎回,到了那时,大梁就再也不会有所谓的少帝存在了。
看看他多聪明,多会做实事,必然会抢到迎回陛下的一等功。
沈听澜却只会夸耀自己,说他为了陛下忍辱负重,在少帝极其党羽面前虚与委蛇。
谢蕴当时听完就翻了个白眼,心说谁知道这狗东西有没有乐在其中。
但两人还是当了共犯,在金銮殿上演了一出大戏,而在羽林卫万统领的帮助下,谢蕴金蝉脱壳,他带兵从国都金陵一路北上,期间为了剿灭一些反叛势力耽搁许久,才终于在这个春天抵达琼州。
谢蕴到了之后才突然发现,沈听澜没有告诉他要怎么找到陛下!他到今天机缘巧合找到陛下之前,都一直在怀疑姓沈的早就派人到琼州抢他的功劳。
刚才那个臭小子不会就是沈听澜派过来的吧?
思及此,谢大将军胸有成竹地在自家陛下面前,给沈听澜上眼药:“沈听澜他必是矫诏……”
江枕玉道:“诏书是真的。”
谢蕴:“啊?”
谢蕴大脑立刻宕机了一秒,这句话仿佛一记重锤砸了脑袋,他艰难理解。
沈听澜手里的那禅位诏书是真的?禅位给谁?少帝?
不不不,这一定是自家陛下的计策,为了取信于人,写个真诏书也是应当的。
那姓沈的肯定还干了其他龌龊事!
然而谢蕴再开口时,语气已经不像之前那般信誓旦旦,“可是他给少帝当走狗……”
江枕玉无奈:“我授意的。”
谢蕴:“啊?”
谢将军的脑筋已经完全不够用了,“他伪造您的密函……”
江枕玉给了他最后一击:“我给的。”
谢蕴:“啊?”
谢蕴被连着三次真相震撼到眼神都清澈了,但他又再次猛然想起什么,“那他假传您旨意的事肯定没错,那密函他根本没告诉我是您亲笔!”
这就纯属硬泼脏水了。
江枕玉头疼地抬手按了按眉心,一点一点给谢蕴理顺事情的原委,“他可有说让你来琼州找我?”
谢蕴心虚:“并未……”好像是他自己自作聪明地领悟到的。
“他教导徐云直几年了?”
谢蕴背后直冒冷汗,“八年……”
江枕玉笃定道:“他也有遵从我的旨意,将密函交给你,你没接。”
谢蕴:“……”哈哈,陛下还是一如既往的一针见血。
谢蕴当时觉得姓沈的一向鬼话连篇,干脆没接那密函,谁知道姓沈的有没有添油加醋地误导他的判断,让他错过迎回陛下的机会。
有没有地缝让他钻一钻。
江枕玉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可以确定,谢蕴能找到他只是机缘巧合,他卖字的时候哪会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那行商能被谢蕴撞见。
沈听澜惯会阳奉阴违,但碍于每次这人都能完美地让计划得到江枕玉想要的结果,所以他甚少追究。
而谢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计划需得一板一眼的告诉他,最好提前给点锦囊妙计有备无患,才能达成江枕玉想要的结果。
这次也是如此,只不过沈听澜在不违背旨意的情况下,巧妙地把谢蕴当枪使,把人支使来琼州寻他。
不算意外,在国都他定下这个计划之后,沈听澜并未出言反对,他就猜到可能会有这样一天。
但并无用处。
若非他被应青炀救下,谢蕴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
江枕玉看着他的眼神一言难尽。
他早就知道谢蕴是个一根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沈听澜想,仍旧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江枕玉忍不住再次给出善意的忠告:“你以后离他远点,战场上知道避开锋芒,离了生死打杀的事反而转不过弯来。”
谢蕴:“……”
谢蕴虽然不算聪明,但他被沈听澜坑害的次数太多,这会儿已然回过味来。
那便是,陛下是真的想传位给少帝?并且将他与沈听澜留下,辅佐少帝收拢政权。
理清原委之后,他表情复杂地看向自家陛下。
江枕玉穿着一身琼州随处可见的寻常服饰,并未束冠,长发随意用发带缠了几圈,相当随性。
交谈至今,江枕玉从始至终都在自称“我”。
两人少年相识,自琼州起兵之后,江枕玉的身份一变再变,他以许久不见江枕玉这般模样。
比起那在金銮殿上穿着厚重的华服,戴着威严的帝王冠冕,高高在上却死气沉沉的冷漠形象。
如今的江枕玉身上,终于再度有了点活人气。
谢蕴几近哽咽:“那您……今后作何打算?”
江枕玉沉默了。
遇上谢蕴是计划外的事,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做出权衡。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可以足够从容地走完这短暂的一生,可自从坠落悬崖死里逃生之后,意外便总是不分场合接踵而至。
思索间,楼梯转角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阿墨刚刚安顿好马车,在楼梯转角碰见鬼鬼祟祟的应青炀,没心没肺也没压低音量便开口道:“公子?不上去吗?”
“嘘——!小声点!别被发现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楼上两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江枕玉无奈摇头。
谢蕴已经明白这少年不是沈听澜派来的,既如此,便更显得有几分可疑,他蹙眉道:“臣在街上叫住他,是因为他和臣擦肩而过的时候心跳有异,陛下可能确定这人不会对您不利?”
江枕玉斜睨他一眼,暗含警告:“我自有分寸。”
“少说少错的道理我早就告诉过你,其余的,容后再议。”
江枕玉拂袖离去,脚步略有些急促,好像有头等大事丞待解决。
谢蕴也跟着面色郑重起来。
一刻钟之后,楼下驿站大堂,隔着一盆糙米饭和两碟子酱菜,和正对面的一个异族长相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谢蕴:“?”
陛下!!这就是您的分寸吗!!
第32章 徐徐图之 邀请谢蕴入座就……
邀请谢蕴入座就餐这件事,应青炀原本是没想做的。
派人追他还拿他钓鱼,按照应小郎君的脾气,肯定得把这人晾上一段时间,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迟来的怒火。
但江枕玉和这人的关系又让应青炀好奇得抓心挠肝。
应青炀和江枕玉之间,对前尘往事的少许隐瞒,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结果。
有些事情不必了解得太过透彻,只要知道对方不会与自己背道而驰便足够了。
在这方面,应青炀揣着前朝余孽的大秘密,他自知理亏,所以甚少去深究江枕玉的话是否真实。
至少他们都十分确信一点,彼此对对方没有恶意。
而现在应青炀想率先一步越界,却又不好意思和江枕玉言明,倒显得他违背初衷,有多不怀好意似的。
应小郎君最近真是脸皮越来越薄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能随时随地撒泼打滚做出一副地痞流氓相的人,竟也多了几分文雅的气度。
没事,应小郎君本性不改,他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忍常人所不能忍。
于是应小郎君满脸肉痛地多给谢蕴点了一份榨菜,面目狰狞地叫阿墨去把谢蕴请来,手还在昂贵的酱肉上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尽点地主之谊。
江枕玉看得好笑,拿着菜单打趣道:“想吃就吃,驿馆都住了,还差你一口吃的?”
应青炀脸都憋红了,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不是贪嘴而是正在老谋深算。
而真正妖孽到成精的某人只会不动声色地把好东西都搜刮到小狐狸跟前,还一脸无辜地假装没有看到那双桃花眼里的纠结。
应青炀也算是被养得很好,虽然在荒村里活得不算富裕,但起码得温饱始终都能满足
他两餐都要定时迟,稍晚半个时辰肚子都能被饿得咕咕叫。
江枕玉早便发现了这一点。
他这人比较作践自己,山珍海味锦罗绸缎放在眼前,他看都不看一眼,没什么口腹之欲,对生活条件也漠不关心。
如此种种形成了他身上最受村里长辈喜爱的一个好品质,命硬,好养活。
于是谢蕴被喊来用餐时,不但只能和阿墨坐一桌,面前也只有糙米饭和腌菜。
对面的小崽子盯着那一大碗糙米饭虎视眈眈,看他的眼神里还带着几分警惕。
谢蕴:“……”
谢大将军自从第一次立战功开始,就没吃过这么清汤寡水的饭食——得,连汤水都没有,纯噎。
谢蕴的视线看向斜对面。
江枕玉把酱肉分了三个小蝶,全都推到那少年面前。
应青炀视线好奇地盯着他看,似乎有话要说,但被江枕玉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米。
应青炀一愣,然后无意识地“喀嘣喀嘣”地咀嚼了起来。
谢大将军嘴角一抽,明明这张桌子并不大,宽度大概也就一条手臂,他却硬是感觉自己和这三人距离十分遥远,尤其是自家陛下那事不关己连个眼神都不给他的模样,实在让人惆怅。
不过谢蕴习惯了。从前他在大梁两个顶顶聪明的人中间就一向没什么话语权。
但应青炀没打算一直闭口不言,他一边用饭,一边把其中两碟酱肉分别分给阿墨和谢蕴。
谢蕴顿时一愣。
谢蕴一路到琼州虽然是快马加鞭,但也算不上风餐露宿,这会儿也不觉得饥饿。
可怜在角落偷窥的一干下属看得涎水直流。
——为了急行军保存的干粮哪能和驿馆后厨刚拿出来的酱肉比啊!也就他们家将军和牲口似的感觉不到差别。
谢蕴在饭食上一向不挑,少时经历所致,他还很珍惜食物,于是把那碟酱肉推回了江枕玉面前。
应青炀眼底一丝狐疑一闪而过。
食不言寝不语,应青炀把自己的那份饭食吃完,这才放下碗筷。
江枕玉只吃了两口便停了,对面的谢蕴则是完全没动筷。
应青炀于是抬手作揖,有些歉意道:“还没问过这位兄台姓名,之前在街上我误以为你不怀好意,多有得罪。我姓姜,单名一个阳字,这是我弟弟姜墨。”
姓江?谢蕴心头一震,目光挪到江枕玉身上,很想知道这少年和他家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枕玉也看了一眼谢蕴那比牛还壮的身板,有些不解。
得罪?
谢蕴莫非在他走的这段时间里尸位素餐,以致现在连个小少年都能得罪他了?
谢蕴从这一眼里看出了浅淡的怀疑,已经没工夫考虑这少年姓甚名谁的问题了。
谢蕴磨了磨牙,他道:“无碍,也是我冒犯在先。你扔掉那竹简我已让人收好,之后再奉还。我姓谢,无名小辈,不足挂齿。”
谢大将军的名讳大梁之内无人不知,谢蕴此刻哪敢说出口。
毕竟他家陛下都只是被通缉的要犯,他哪里来的勇气做将军。
应青炀没有捕捉到谢将军言语中的少许憋屈,只又问:“谢兄与江兄是好友?你既是官兵,却又能来琼州寻他,想必关系不错吧?”
江枕玉适时开口:“少时救过他一命罢了。”
谢蕴一愣,少见地也在这句话的提醒下短暂地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故地重游,的确很容易让人心生感慨。
他与江枕玉的关系,也曾时常摇摆在朋友与君臣之间,并且在江枕玉登基之后,已然固定在了后者,长久不再变过。
究其根本,两人的相识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复杂,那么值得称颂。
没有什么知人善用的戏码,左不过是那时的江枕玉还有些善念,又恰巧遇上个快死了的无名小卒罢了。
谢蕴是归正人,因为长相和身份在军营里不受待见,时常因为多偷一口吃的被打得半死。
江枕玉是书生,身上又有江南人的温润儒雅,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兵卒面前也不太讨喜。
那时裴氏九族皆灭,裴家三小姐又早已难产过世,就留下江枕玉这么一个独苗苗,不少人觉得该把江枕玉交出去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但碍于他和徐将军沾亲带故,愣是没人敢动他,让他一直留在边疆军的军营里碍眼。
第一次见面时,谢蕴遭人暗算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扔在草丛里自生自灭。
江枕玉原本在好不容易找到的僻静地看兵书,被浓重的血腥味所扰,便找了个相熟的军医来救他。
年少的谢蕴活得像刺猬,被人救了也并不领情,还从军医那里偷了武器,把欺负他的人一一回敬回去。
江枕玉似乎也不需要他领情,连他的长相都没记住。
江枕玉第一次在边疆军展露头角,是次年北狄来犯时的一场攻防战,江枕玉提出深入诱敌的计策,一众将领却觉得他纸上谈兵,无人愿往。
那时刚升任百夫长的谢蕴憋着一口气,主动提出领命,得胜凯旋,江枕玉才终于记住谢蕴的姓名。
后来同流合污让边疆军大洗牌,夺得兵权顺利起势,都是后话了。
谢蕴刚想到这,又听江枕玉道:“去岁家道中落,又被通缉,已说过不必再寻我,为何又来琼州?”
谢蕴和自家陛下对视一眼,终于因着那一闪而过的回忆,艰难地理解到了其中的潜台词。
家道中落。的确,裴氏被诛九族,害得江枕玉不得不隐姓埋名,后来从琼州起兵,打得是为裴氏平反的旗号,江枕玉这才把曾经的名字拿出来用。
可这都是前朝的事了啊!!
谢蕴神情复杂,不明白自家陛下就算想隐姓埋名,为什么选这么个陈芝麻烂谷子时期的身份。
他按照裴氏遗孤的身份往后推倒,忽然福至心灵,斟酌道:“年末时大理寺重新调查了江家的案子,现已平反,我特地来此寻你,找你回江南。”
应青炀眨眨眼,道:“这么巧?我们正准备去江南一带游学。”
谢蕴心中一喜,“那我们便可一路同行回江南,游学有什么趣,金陵最出名的书院我也有相熟的人在,小公子若是想去那……”
谢蕴野兽一般的直觉告诉他,他家陛下已经沉浸在和这小孩的家家酒游戏里了,若是这小孩能回金陵,他家陛下自然是要跟着的,那朝堂上的事,自然可以徐徐图之。
话一说出口他便忘了之前江枕玉的忠告。
直到江枕玉一个眼刀飞了过来,谢蕴霎时住嘴,脊背一寒。
应青炀沉吟一声,一只手托着下巴半响都没说话,桌上除了阿墨沉默的咀嚼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安静得让谢蕴感受到几分莫名的窒息。
半晌,应青炀才开口又问了一句:“江兄在江南还有亲眷?”
谢蕴这次并未犹豫:“没有,只是家中还有些薄产无人打理。”
嗯,整个大梁都算是他家陛下的产业,何况江南。
应青炀若有所思地点头,他起身,将手边的那两碟酱肉一同推到谢蕴面前,“谢兄你慢用,江兄口味偏淡,不喜欢这些,而且他尚未病愈,大夫说了要戒荤腥。”
说罢他转身准备上楼,一眼就瞥到边上阿墨面前的饭盆早就清空,阿墨嘴边还沾了两粒糙米。
应青炀:“?”什么牲口饭量!
应青炀抬手一把将阿墨从桌位上抓起来,拉着他一起走,边走边在阿墨耳边耳语了些什么,阿墨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蕴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有点懵然,他觉得这少年话阴阳怪气中又带着点隐秘的炫耀,他抬眼看向自家陛下,“我刚才哪句话说错了吗?”
江枕玉睨他一眼,“吃你的。”
说罢便起身跟上。
江枕玉回到房间时,应青炀躺在床榻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话本在看,脸上没什么表情。
江枕玉瞥了那话本一眼,还是昨天的那页。
他在床榻边坐下,动作间少见的有几分局促和僵硬,问:“生气了?遇上他们只是意外,你若不喜欢,分开走就是了。”
应青炀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没有,我其实很欢喜的,这世界上还是有人在乎你,会为了你的安危千里跋涉,希望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在村里的时候,长辈们待我极好,但对你始终有些排斥,我总是想,你会不会觉得很难过,很有落差感。”
“人活着如果只留下那么一个念想,其实也挺没趣的。”
应青炀以己度人,他不喜欢也不想面对孤独,他也不希望江枕玉真的在这世界上了无牵挂,生命单薄得像张纸,随随便便就能四分五裂。
江枕玉并未厌烦他的长辈,没道理他就要把这些人赶走,让他们离得远远的。
他永远是最懂事的孩子,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可是自从把江枕玉捡回来之后,他似乎也不那么懂事了。
应青炀有些惆怅地开口:“怎么办啊江兄,我刚才发现谢兄不了解你,也不在乎你之前的经历,有没有受过伤,有没有吃过苦头,只是希望你回金陵接手家产。那一瞬间我居然觉得有点开心。”
这是什么阴暗的想法啊?应青炀觉得那简直都不像他了。
江枕玉原本有些急促的心跳都被应青炀一句一句安抚平稳,像是江水上漂泊不定的小舟,被命定的锚点圈在原地不能动弹。
他勾唇浅笑,眼眸好似一潭春水,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我也很开心。”他好整以暇地说:“你是不是忘了,若非你在山崖下救我,我早该死了。你觉得我现在为何还活着?”
你当然要在意我,因为我是为了你才生生从鬼门关里爬了出来,我们注定了要纠缠在一起。
江枕玉神色有几分忧郁,“你是觉得我是个大麻烦,现在不想负责了吗?”
应青炀抬头看他,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江枕玉极具冲击感的俊美,配合着一身素衣和落魄的神采,像是溺水的人,身边仅剩他这一根救命稻草。
和他方才心中那隐秘的欢喜不谋而合。
应青炀被他看得脸颊爆红,有些受不住了,他拉过一旁的被子囫囵把自己上半身全都拢进去,嘴里模糊地吐出一句反驳:“怎么可能……!”
窝进被子里之后,他才隔着棉絮听到江枕玉并不真切的笑音。
——这人又捉弄他。算了,他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
应青炀把被子拉下来,只露出上半张脸,有些忐忑地问:“那去过江南之后,你还会愿意和我回琼州吗?”
江枕玉并未犹豫,“愿意。”
“真的?”
“嗯,只要你想。”
江枕玉的回答和他们启程离开荒村之前并无二致,那双清浅的眼眸里,是一如往昔的郑重。
两秒之后,应青炀立刻满血复活,猛地从床榻上坐直,眼睛亮晶晶的,“那江兄你和我说说书院的事吧,以前都没提过!”
江枕玉失笑,“好。金陵的确有个书院……”
门内,两人没说几句就化解了嫌隙,开始就江南的几家书院展开讨论,应青炀原本还挺感兴趣,后面一听说书院苛刻的作息时间和繁重的学业,就开始直呼那姓谢的要害他,江枕玉对此表示认可。
门外,后赶上来的姓谢的被阿墨拦在门口好一会儿了。
谢蕴在门外徘徊好久,一直到屋内的油灯都灭了,才确认自家陛下今晚都不会出来了。
他蹲在门外地上,和边上的阿墨对上视线,忍不住问:“他们一直都这样吗?睡……一张床?”
阿墨回忆,思考,重重点头:“嗯!成了亲当然要睡一张床的。”
谢蕴:“哦……嗯???”
在房檐上偷听的下属们也跟着脚滑,下饺子似的“咚咚咚”地掉了一地。
不是?什么成亲!???谁和谁???
第33章 强买强卖 江枕玉在订房……
江枕玉在订房间的时候考虑过目前南下的盘缠,义正言辞地只付了两间房钱,借此掩盖他不得人知的小心思,并收获了应青炀和阿墨的一致好评。
太上皇陛下费尽心机,而惯常单线程思考的谢大将军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谢蕴召集属下商讨,终于点灯熬油地思索了一个大夜,这才强迫自己接受了现实,并制定了护送三人南下的一揽子计划。
谢蕴只觉得茅塞顿开。
怪不得陛下登基至今一直不近女色,原来是喜欢男人!
可从前朝至今,似乎都没有两个男子成婚的先例?
谢蕴绞尽脑汁,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只能憋憋屈屈地和副将要了一张宣纸,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信回国都问问那些懂行的人。
副将一脸无语地拿着封好的信,在下属中间点了个人,又从怀里摸出了另一封信,一同交给对方。
“尽快护送回国都,交给万统领即可。”
夜色中,一人悄悄策马驶离驿馆。
次日天明,应青炀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一出房门就隐约觉得不对。
好像有人在看他,视线光明正大不加掩饰,但暗含好奇和探究。
应青炀猝然停下脚步,一股恶寒从头窜到脚,他顿时醒了盹,眼睛瞪大,暗含警惕地东张西望起来。
他左看看,右看看,凑到栏杆边上,上下扫视,却也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人士,倒是被驿馆二楼眺望出去的街景吸引了视线。
趴在房顶的两个护卫借着这短暂的几秒钟又往回缩了缩脚。
清晨的市集跟着太阳一同苏醒,摊贩出街,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瓦片被挪动的声音隐没在其中,宛如泥牛入海。
应青炀收回视线,半天找不到罪魁祸首,他气鼓鼓的,简直想在原地打一套拳,好告诉别人自己可不是吃素的。
他用脚踢了踢栏杆泄愤。
江枕玉拎着两个包袱一出门,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他下意识地勾唇,有抬起袖子遮掩,以免应小郎君看到他幸灾乐祸,往他身上撒气。
借着抬手的动作,江枕玉向身后做了个手势,动作间似乎还带着点愠怒。
谁允许这帮人偷窥的?
察觉到手势的护卫们立刻撤了个干净。
这群人中,大部分都做过直属于太上皇的羽林卫,也因此,谢蕴才放心带他们出来搜索太上皇的踪迹。
他们在面对江枕玉时趋利避害的能力,可比谢蕴这个靠直觉行动的人强多了。
于是用朝食的时间,过来假装偶遇的谢蕴,就这么迎面撞到了枪口上,被江枕玉冷飕飕的眼刀一顿乱刮。
谢蕴:“?”怎么了?他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啊!
谢蕴摸不着头脑,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应青炀点了馍馍、蛋花汤、酱肉,分量比昨晚还大多了。
谢大将军顿悟了,昨晚果然也不是诚心邀请他用餐的!!!
了解到这一真相之后,他还免不了心里有几分郁卒。
应青炀当然也不是准备撒钱,只不过他昨晚和江枕玉秉烛夜谈,商量过这些事了,江枕玉让他不必束手束脚,随心便可。
应青炀算不准他们有多少银钱,出来的时候为了表示自己不会做个大手大脚的败家子,这方面他没有过问,只隐约有个大致的数额。
江枕玉还说古籍他已经找到买家,应该能以一个很好的价格出手,所以这次南下,他们不必穷游——哦不,穷学。
朝食过后,三人准备去置换一辆马车。
姜太傅赞助的驴车只有一块车板,遇上刮风下雨的时候估计会很难过。
北境气候干燥,等再往南些恐怕就不成了。
谢蕴死皮赖脸的非要跟着,在江枕玉嫌弃的眼神下只能和跟在后面的阿墨并排走。
他今天才发现了阿墨行囊里带着把长刀,而且看起来还很锋锐。
“小兄弟,学过武?”
阿墨迟钝地转头看他,微微点头,“学。”
“学刀的?我也略通,有时间切磋一下?”
“行。”
“唉,你们驾车是从哪来的?”
“不认路。”
谢大将军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沉默寡言的人,他也没有沈听澜那样让人一见就放下警惕,巧舌如簧套出情报的本事。
三次搭话之后,谢蕴哑火了。
走在前面的应青炀“噗呲”笑出了声。
几人之间的距离都不算远,他自然听到了这地狱对话。
“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开口问道。
江枕玉回头瞥了一眼,“他太聒噪,你也不必理他。”
谢蕴明显没办法将“多说多错”的道理融会贯通,还有他们还有阿墨这个大杀器。
这样也能很好的避免阿墨总是凑在他和应青炀之间,总让他觉得怪怪的。
一路走到市集,谢蕴赶忙带着三人去他早已踩好点的商铺,终于不用做和阿墨聊天这种让人汗毛倒竖的事了。
谢大将军如释重负,指着那辆最大的马车道:“公子,这辆就不错,既然要南下,选个好一点的马车肯定没错。”
这辆马车不仅比周围的大上一倍,而且从主体的木材,到垂幔的布料,再到那匹看着就矫健的白马,都显得十分格格不入,虽然用不上珠光宝气的形容,但也算是十分上乘。
显然是有人用了心的,在这种边陲小镇,想找到这么个马车可不算容易。
江枕玉总算知道昨晚这群人点灯熬油的是在做什么了,吵得他半宿没睡着。
要不是怕把应青炀吵醒,他早把这群人都踢出去了。
现在看来,他短暂的忍耐是值得的。
面对谢蕴的糖衣炮弹,应青炀忍了又忍,没忍住。
他小声和江枕玉说:“我现在答应了,会不会显得我太嫌贫爱富了?”
江枕玉拍拍他的胳膊,道:“不会。”
应青炀于是抿唇,看似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实际上目光在那匹白马上扫过好几次。
应小郎君表示自己看在马车的份上就不反对这人要和他们同行的事了。
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嘛。
他把买马车的活计交给了江枕玉,自己稍微撤开一段距离,到了一个小摊旁边。
摊主是个做木雕的手艺人,摊位上摆着一堆木雕作品,簪子居多,花里胡哨的摆件也有不少。
摊主本人手上还拿着一个半成品在雕刻。
应青炀十分惊叹:“您这手艺得练了有些年头了吧,做得这么出神入化。”
摊主也是个话多的,得意地扬了扬眉,“那是,想当年我走南闯北,靠的就是这手艺来养活自己……”
摊主开始吹嘘自己年轻时的闯荡事迹,给应青炀说得一愣一愣的。
应青炀绝对是个最好的倾听者,惊叹赞美不可思议,面部表情极为丰富,让摊主不知不觉地长篇大论。
另一边,谢蕴自觉做了件十分完美的差事,得意洋洋,“公子,咱们今日就从这出发,入夏之前肯定能赶回金陵。”
“车上还背了软枕垫子,您看看还缺什么,我去再准备些。”
江枕玉神情有些疑惑地看他,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道:“古籍拿了。付钱。”
谢蕴靠在马车边眨了眨眼,也没明白自家陛下的意思。
虽说他不打算因为这个向自家陛下讨些奖赏,但也没有他倒贴的道理吧?
古籍是什么东西?
谢蕴心里从来装不下和文字有关的任何东西,哪里还记得住自己经手过什么东西。
他余光一瞥,看到副将向自己晃了晃手里沉重的布袋,这才想起什么。
他表情古怪,心说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江枕玉道:“马车坐不下四个人,再去买匹马,其余人跟在后面,或者先一步回江南,你们自己看着办。”
谢蕴顿时表情肃然,摸出自己的钱袋交到江枕玉手上,“您放心,他们肯定藏好,人多眼杂多有不便。您也知道,如今的局势南下一路都不会太平,还是小心为上。”
江枕玉点头,他一手推至的局面,他自然明白谢蕴的意思。
顺利收缴了谢蕴的钱袋,江枕玉掂了掂分量觉得非常满意。
所以说嫌贫爱富有什么不好?只要他不是那个“贫”的就完全没问题。
贫——谢蕴,富——他,完美。
江枕玉挺直了脊背,觉得呼吸都顺畅不少,他转头再去找应青炀,发现少年手里拿着一个小木匣,欢天喜地向他走过来。
“这是?”江枕玉开口问道,疑惑的视线落到了那个狭长的木匣上。
他属实也有些没办法理解,自己就和谢蕴聊了几句的功夫,这木匣怎么就莫名其妙溜进了应青炀手里。
应青炀开开心心地给他答疑解惑:“刚和那边的老伯聊了聊,他说他是燕州人士,只不过在这边落了脚。他说和我投缘,就送了一套木雕工具给我。”
江枕玉沉默一瞬,他一直以为应青炀喜欢买的那些稀奇玩意儿,都是和他有关的,没想到现实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
应青炀说着,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木匣,把匣子从上方抽开盖子。
从大到小的锉刀一溜两行排列在匣子里,边上还有些江枕玉也不太认识的打磨工具。
江枕玉不懂这东西有什么吸引人的,但他一向尊重应青炀的想法,于是他道:“你若是想学雕刻,我们可以暂时在这待一阵儿再走。”
得亏谢蕴先走一步买马去了,不然这会儿估计要上蹿下跳地阻拦起来。
应青炀摇摇头,“哪那么麻烦,看都看会了。”
江枕玉仔细观察,没从少年脸上看出勉强之意,便也不多说什么。
回驿馆的路上,应青炀都在摆弄那木匣子,十分专注,江枕玉扯着他的衣袖,避免这人一头撞到别人怀里去。
一直到看到驿站门口牵着马车的谢蕴,这才想起南下的正事来。
谢蕴手里还拿着一份舆图,表示自己把路线提前安排好了,“我们可以一路走官道下江南,先从这里到琼州府,再南下琼州边境直达燕州,进到江南以后最好转水路到金陵。”
整个大梁土地,若是按照广义划分,大致可分成北境,中州,江南,巴蜀,南越。
而大梁的行政区划以州划分,一州内少说有十几个城郡,一州的中心城郡都以州府命名,琼州府的位置在琼州以南。
前一阵子燕州到江南的官道因为大雪封路,想去琼州府都只能从西侧绕过琼山山脉,谢蕴来时已是春景,畅通无阻。
应青炀绕着白马转了一圈,很喜欢的样子。
他站在马车边上,给白马顺了顺鬃毛,然后问道:“那谢大哥你的那群朋友呢?要和我们一起吗?”
谢蕴道:“他们提前启程回江南了,这样等我们到金陵之后也有人接应。”
应青炀的表情一言难尽,他凑到江枕玉旁边,小声抱怨:“他这是在拿我当傻子吗?”
早晨那莫名其妙成为视线焦点的事,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他让阿墨守在门口不让谢蕴进门,也不知道这傻小子和谢蕴说了些什么,他总有不好的预感。
“随他们去吧,多一个人在队伍里就多一张嘴。”江枕玉也配合着压低声音回答。
谢蕴尴尬地笑了笑。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这小孩儿,他们压低声音说话自己也能听得见。
应青炀听了江枕玉的话,顿时眼睛一亮,有道理!他们哪里来的银钱能养活那么多张嘴呢!
最终再度启程时,队伍已经扩展到了四人。
应青炀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谢蕴还多买了两匹马。
他“唰”地一下转头看向江枕玉,眼底的渴望呼之欲出。
江枕玉忍不住轻笑出声,“乌菟脾性温顺,适合初学骑马的人,我们慢些走,你可以在路上慢慢学。”
“太好了!江兄你真好!!”应青炀张开手臂给了江枕玉一个很轻的拥抱。
这是个情绪激动下的自然动作,又顾忌着什么似的撤开身。
片刻即分。
江枕玉手臂还保持着半张的动作,没来得及把人真切地抱在怀里,此刻只觉得空落落的。
江枕玉摇头失笑。
他尽量自然地转身,看着应青炀动作熟练地给乌菟上缰绳,看样子已经不知道提前演习过多少次了。
只不过这次终于有机会真的骑马飞驰了。
谢蕴帮着阿墨把东西都收拾好之后,便见江枕玉站在马车边,旁观应青炀整理鞍鞯,不时给两句言语上的指导,应青炀便很快融会贯通。
只是自家陛下那偶尔落在马上的视线让谢蕴忍不住倒吸冷气。
这眼神看着怎么像是要把那马穿成串?
谢蕴回头拉帘子,看到两幅弓箭都安稳地放在车里,这才松了口气。
他凑到阿墨边上,“你们和马有什么渊源?”
阿墨:“?”听不懂。
阿墨不理他,谢蕴自觉没趣,半倚在马车边上随时准备出发,从自己的行李中掏出酒囊灌了一口。
那边应青炀整理好了一切装备,把乌菟牵了过来,大声道:“江兄,我不太会,你能不能上来?”
谢蕴一口酒“噗”地喷了出去。
第34章 风评被害 谢蕴真的不……
谢蕴真的不是故意想歪的。
早便说了他是归正人,少时生活在北狄的某一支部落,曾有人告诉他,在部落里,邀请人上战马和邀请人和自己同榻而眠一度春宵没什么区别。
战马对于北狄的许多人来说是自己的半身,是另一条生命,不能容人亵渎。
后来在江南遇到走南闯北过的万统领,从他那里得到了证实,便对此事深信不疑,从此他的马背上从未出现过第二个人。
谢蕴发现江枕玉的位置已经毗邻边境,这少年怎么说也应该听说过些传言,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话有什么意义?
谢蕴再看那边,江枕玉没有真的上马,而是走过去牵住了一截缰绳。
应青炀方才刚说完自己的邀请,就看到那边差点人仰马翻的一幕,头顶好像有个具象化的问号缓缓冒出来。
“谢大哥怎么了?”
“没事,不必理他。”
江枕玉牵着乌菟向前,让应青炀习惯一下在马上的感觉。
“乌菟脾性比较温顺,尽量不要用马鞭,先慢慢来就好。”
官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两人一马走出去一段距离,江枕玉简单地指导了两句。
江枕玉问:“感觉怎么样?”
“有点紧张。”应青炀虽然这样说了,但脸上的兴奋完全无法遮掩,“江兄,你真的不上来吗?”
江枕玉脚步一顿,轻笑道:“别给乌菟这么严峻的考验,他还没有战马那么壮实。”
也别给他那么严峻的考验。他暂时还没有办法在那么近的距离,压抑自己的心跳。
身后,阿墨驾车,谢蕴策马,江枕玉回身向谢蕴招了招手,谢蕴扔过去一条缰绳,江枕玉翻身上马。
“哇哦。”应青炀侧眸盯着他的动作,眼神亮晶晶的。
江兄超酷!
谢蕴是真觉得这眼神有些晃眼,他嫌弃地牵着马往后退了几步。
江枕玉一拉缰绳,和应青炀并驾齐驱,一只手还不忘帮忙扯着乌菟的缰绳。
又走了一段他才把缰绳放开,稍慢出半个身位。
应青炀的视线下意识跟着他向后,江枕玉开口提醒他注意安全。
“别怕,我在你身后。”
应青炀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随后双腿一夹马腹,乌菟会意似的迈开步子,马蹄声渐渐踢踏起来。
乌菟步子不快,应青炀挺直腰背,清风拂过耳畔,仿佛他在乘风向前奔袭。
应青炀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天地辽阔,任他向前,不必为任何事情牵绊住脚步,不用为身份所累困守一隅。
但等他累了,不用转头便知道身后一直有人在等待他。
“呜呼——”应青炀尾音上扬,大笑出声,“我们转一圈!”
他拍拍乌菟的背,乌菟发出一声轻快的啼鸣,听懂了似的带着应青炀掉头,真的绕着行动间的马车跑了一圈。
然后在应青炀扯动缰绳时,凑到江枕玉边上慢下脚步。
“江兄,你看我厉害吧!第一次骑马就这么稳当!”应青炀抬手摸了下鼻子,微抬下巴,表情非常骄傲。
阳光下,少年爽朗的笑容十分耀眼。
江枕玉一挑眉,“是吗?也不知道刚刚是谁,在马上畏手畏脚,还想邀我同骑。”
应青炀“嘿嘿”一笑,“我毕竟是第一次嘛……”
应青炀刚刚学会骑马,一开始那点忐忑褪去之后就只剩下愉悦了。
他带着乌菟跟着马车撒欢,江枕玉唤了他好几次,他也不肯下来。
就跟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似的,不玩够了不想放开。
次数多了,江枕玉也不劝了,便由他去。
应青炀逐渐沉迷策马,甚至连放弃马车一路骑行去江南的想法都冒了出来。
这种想法在阿墨被谢蕴赶上马,在独特的血脉优势下一秒学会骑马之后,逐渐达到了顶峰。
一直到日暮时分,他们停下来在官道旁边歇脚。
到琼州府的这条官道有些荒凉,中途没有驿馆,他们只能把马车停在路边凑合一宿。
应青炀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办法行不通,一路策马南下,基本彻底和风餐露宿画等号了。
他摇摇头觉得遗憾,但等翻身下马的时候,他动作一僵,终于发现了另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江枕玉把马车上的一个小马扎拎下来放到空地上,转身就看到应青炀垂头丧气地向这边走过来。
动作似乎还有点别扭。
江枕玉顿时忍俊不禁。
应青炀慢吞吞挪到马车边上,拿到小马扎的时候表情和见了亲人差不多。
他感动地像要哭了,一屁股坐在马扎上,龇牙咧嘴。
听到应青炀嘴里“嘶嘶”地倒抽冷气,江枕玉问:“怎么不继续骑了?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在乌菟背上睡一晚。”
应青炀表情苦哈哈的,他哀怨地瞥了江枕玉一眼,可怜巴巴的,“别啊,我睡马车,就睡你边上!谁赶我都不走!我和马车才是真爱啊!”
应青炀的大腿有种肌肉疲劳的痛感,下马那一瞬间他膝盖都软了,这会儿坐下才觉得舒坦点。
江枕玉拎着装着火石和炊具的包裹放到他边上,抬手就锤了一下应青炀的脑门。
“啪”地一声,非常清脆。
“你自己算算我劝了你几次,让你下马?”
应青炀捂住额头,看着江枕玉施施然坐下拆包裹,这人脸上没有半点意外,表情十分平和,只是黄昏的余晕似乎染红了耳际。
应青炀悟了,“江兄,你是不是早猜到了会这样。”
江枕玉无奈道:“不疼到,你不会长记性。”
应青炀也就是看着好说话,实际在某些事上又有些小小的偏执,不撞南墙不回头,这种事江枕玉早在对方代替自己和鬼门关拔河的时候,就身体力行地体会到了。
应青炀撇了撇嘴,用手揉揉僵硬的大腿肌肉,大腿内侧被火燎过似的痛感让他忍不住皱眉,懊恼地小声喃喃:“不会破了吧?”
江枕玉动作一顿,又从另一个包裹里默默拿出早就拆好的外伤药递给他。
应青炀接了,但十分硬气:“我觉得应该没事,我也算是皮糙肉厚了。”
江枕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松开,明明什么话都没说,眼神却无端有种嘲讽感。
好像在说:“就这?”
应青炀气得想撞墙,他从怀里摸出油纸包,拿出一颗蜜饯,恶狠狠地放进嘴里咀嚼。
好像在撕咬某人的皮肉。
江枕玉嘴角上弯,一时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应青炀终于涨红了脸,“啊啊啊啊江兄你别笑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江枕玉在他张牙舞爪的动作下硬生生把嘴角压了下去。
捧了一堆干柴回来的谢蕴得知此事,忍不住打趣:“正常,习惯了就没事了。”
“阿墨看着也没什么事。”应青炀不信邪地撇嘴,坚决不承认是自己贪玩久了的缘故。
谢蕴道:“你这个兄弟,有北狄血统吧,马上的民族怎么会怕这点疼,想当年我第一次骑马都是被赶鸭子上架,哪有人教啊,你偷着乐吧。”
这话说得老气横秋,一时间引来了两人的关注。
阿墨忙着添柴火,架起炊具,他手里那一小袋糙米都比谢蕴这个说话奇怪的人更有吸引力。
江枕玉是想让他住嘴。应青炀是想听他说些和江兄有关的往事。
应青炀眨了眨眼,连腿上的痛感都不顾了,他问:“谢大哥以前是怎么学骑射的?”
谢蕴显然不能理解他的言下之意,张嘴说了一堆当初军营里的事,应青炀听着听着就没什么兴趣了,只偶尔点头应声。
江枕玉:“……”时隔多年他对谢蕴偶尔的木楞又有了新的理解。
可怜谢大将军自我感觉良好,已然觉得自己可以和应青炀称兄道弟了。
见到应青炀把自己的弓箭拿出来保养上松油,他还忍不住问:“江公子会使弓箭?”
应青炀微微点头,神情和动作都和某人十分相似,只是语气里那自豪的意味根本压不住,显然是故作深沉,“略懂。”
谢蕴都忍不住看了自家陛下一眼。
江枕玉老神在在,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嘶——
谢蕴仿佛理解了什么,“谁教你的箭术?”
让谢蕴没想到的是,江枕玉也看了过来,跟着补了一句,“风叔还是雷叔?”
谢蕴:“……?”这两位谁啊,面子这么大,还叫叔。
应青炀挠了挠头,道:“不是,雷叔只会刀,风叔只会耍枪。”
“我师父原本是个住在荒山里的猎户,被野狼抓伤了一只眼睛。初见的时候我在山里追一只野兔,师父双箭齐发,差点连我一起猎了,还好我躲得快。”
“后来他说我很有天赋,就决定收我当徒弟,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哪点入了他的眼了,可能是因为,我是难得能从他手下逃脱的猎物?”
“师父一向很沉默寡言,几乎没有与我说过他的旧事,但他总是心事重重,好像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一直到一年春天,他忽然便消失在了荒山里。”
“每年被琼山山脉吞噬的人很多,悄无声息地便消亡,我始终没找到他,还在后山给他立了块碑。”
荒山野地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料想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这段往事听着略有几分伤感,江枕玉抬手拍了拍应青炀的肩膀,给他递了一块饴糖。
就连谢蕴听完都忍不住捶了一下大腿,心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应青炀倒是没什么感觉,多年前的旧事了,他这人一惯拿得起放得下。
现场一时沉默得只剩下阿墨摆弄炊具的声音。
夕阳的余烬恰好在此刻消散,风中传来几声布谷鸟叫。
谢蕴立刻起身,从马车边上拿起长戟。
阿墨忽然放下炊具,转手拿起边上的长刀。
火光摇曳下,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突然浮起一道冷光。
江枕玉抽出袖中的匕首正准备上前,身侧的应青炀已然拉弓引箭,一松手,羽箭向灌木丛的方向飞去。
须臾之间,两只羽箭箭尖对撞在灌木丛前,双双崩裂,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谢蕴长戟一横,不甚在意,“出来吧别藏了。”
谢蕴话音一落,只听树林间的脚步声越发明显,十几人的队伍从树林里走出,个个手拿凶器,火光下很是有几分凶狠的意味。
为首的三个男人往前一站,是个明显的“凸”字形,最矮的那位先开口吆喝道:“我们老大乃是大应皇室血脉,先帝第六子,如今要匡扶大应,还不速速交上钱财!”
应青炀:“???”
啊?你是前朝余孽,那我是谁?
没天理了。人正坐着休息呢,忽然风评被害。
第35章 装神弄鬼 应青炀抬眸仔……
应青炀抬眸仔细打量,只见这群从树林里冒出来的人,身上都穿着琼州村镇里十分常见的粗布麻衣,而且肉眼可见的破烂。
东缝一块,西补一点,深浅不一的补丁打在身上,有的衣服下摆都像狗啃了似的毛毛躁躁。再看手里的武器,基本是铁锹、锄头之类的农具,甚至有人拿了口漏了的铁锅。
为首这三人算是穿得最好的,起码身上没有补丁,就是单薄了些,但手里好歹还拿了两把破刀,中间那位身材高壮拿着弓箭,满脸横肉,左眼有道疤,看起来十分凶神恶煞。他手里拿了把弓箭,估摸是刚才藏在灌木丛里搞偷袭的那个。
这群人排场摆得再大,也实在很难让人升起警惕之心。
最关键的,这什么前朝皇室血脉匡扶大应,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
谢蕴原本拿起长戟时还十分警惕,这会儿已经将长戟戳在地上,掏了掏耳朵,问道:“先帝第六子?大应末代皇帝就五个儿子,哪来的第六子?扯谎也不知道说个像样的。”
应青炀也想问他到底从哪冒出来一个六弟,皇室开枝散叶的事怎么没人通知一下他呢。
他拿着弓箭举也不是、放也不是,一脸无语地和身侧的江枕玉吐槽:“现在劫道的都是这种风格吗?”
莫非他们大应皇室在如今的百姓眼中,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说出来都能让人抖三抖,乖乖交上银钱?
这风评怎么比人人喊打的山匪还不如啊!
应青炀出村以来,第一次有种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的错觉。
江枕玉把袖中的匕首收了回去,也觉得这群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不知。”
这么离谱的场面太上皇陛下也是第一次见。
他余光打量了一眼阿墨和应青炀两人的表情。
阿墨木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江枕玉估计村里人就没和这傻小子提过应青炀的身份。
应青炀则是抽了一柄羽箭出来在手里把玩,目光始终盯着那个拿羽箭的中年男人,随时提防这人暴起。
嘴里还一直嘟嘟囔囔:“信你是前朝余孽还不如信我是太上皇呢。”
江枕玉:“……”还挺乐观。
那叫嚣着的矮子一抬刀尖,嚷道:“你懂个屁,我们老大这是应天感召,先帝于梦中托付此大任,又通晓天地之能事……”
那矮子一张嘴就巴拉巴拉个没完,也不知道从哪里背的这么一套词,念完之前,身后一堆人愣是没有一个动弹的,好像这是什么必须要走的固定流程。
谢蕴都听烦了,他没等这人唠叨完,便拔出长戟。
他动作迅疾如风,将长戟倒竖,压低到膝盖的位置,平行一扫,对面排排站的十几人顿时人仰马翻。
一时间哭爹喊娘的“哎呦”声不绝于耳。
打到一片之后,趴在地上的矮子狠狠吃了个狗啃泥,还不忘趴着向身后幸存的人
后方几人对视一眼,握紧手里的“兵器”向谢蕴冲去。
“呀啊啊啊啊!!拿命来!!”
边上拿着刀的阿墨都没来得及动手,看着这一面倒的场面,木然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丝松动。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谢蕴的动作,眼眸中亮起异样的神采。
好酷!!
应青炀一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坐回马扎上,看得惊叹连连。
只遗憾自己手里没有点花生米解馋。
看得正在兴头上,一只手伸到他眼前,掌心里是一小把剥了皮的花生米。
应青炀顿时一愣。
江枕玉见状,又将手向上抬了抬,“心里想什么都写脸上了。”
应青炀:“嘿嘿……”
他接了小半把过来,还没等往里嘴里塞呢,眼前这一打多的局面就已经到了尾声。
谢蕴一个人把一群牛鬼蛇神打倒在低,肉眼可见的没下死手,一群人“哎呦哎呦”地捂着伤处在地上打滚。
他放下长戟,朝那边盯着他看喊了一声,“小子,帮个忙,扯点柳条给他们捆起来。”
“哦!”阿墨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去扯了一大堆柳条回来。
两人一个按人,一个捆人,分工合作,井然有序。
应青炀看着觉得好玩,拉着江枕玉也进了捆粽似的的流水线上。
一群人全被卸了武器捆绑在地,已经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为首那疤脸大汉开口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们就是听了这小子的,想出来混口饭吃!”
他被绑着,只能抬了抬下巴,指向他边上那个一直发号施令的矮子。
那矮子在原地挣扎,“放屁!是我先提的,但这群人不是你找的吗!?”
“要是没有你在边上怂恿,我们哪会干这种事!”
身后的一群人龇牙咧嘴地跟着附和:“就是!”
“大侠饶命!”
“抓他!他才是幕后主使!”
应青炀“嘶”了一声,“这就内讧了?”
江枕玉淡漠评价:“本就是临时凑在一起的,哪有什么情义可言。”
谢蕴听得头疼,他拿着长戟往地上敲了两下,沉闷的响声让一群匪徒噤了声。
谢蕴厌烦道:“你们就在这待着吧,自有官府来收你们。”
应青炀稀奇地看他一眼,怎么总觉得这人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山匪劫道在民风剽悍的琼州或许常有发生。
可是自称前朝皇室,谢蕴竟也这么自然地接受了?
江枕玉适时开口问道:“你早就知道有这种事了?”
谢蕴点头,解释道:“不算稀奇,我从燕州边境一路来此,已经碰上不知道多少波了。”
应青炀的表情一言难尽,想不明白是谁顶着反梁复应的名头干土匪劫道的行当。
他指了指这满地的歪瓜裂枣,问:“做这种事的意义在哪?自称前朝皇室,能让人多给他们掏一锭银子吗?”
“造势。”谢蕴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些人只劫财不伤人,而且打劫的对象大多是南来北往的行商,次数多了,有人在反梁复应的消息自然会传开。”
应青炀一头雾水。
反梁复应?真的假的?不是,这种事怎么没人通知他呢?是怕他转手把人给举报了吗?
谢蕴虽然不算是聪明人,但相同的情形见多了,再迟钝也应该有些领悟。
第一次见的时候云里雾里,第二次见的时候有所察觉,第三次见,那就只剩下见怪不怪了。
他觉得自己这番处理还算不错,便转头十分自信地对江枕玉道:“这些人其实大部分都是地方百姓,罪不至死。等我们到了琼州府再找人收押他们。”
江枕玉睨他一眼,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你有没有问过是谁支使他们做这种事的?”
他抬手指了指那个明显是主犯的矮子。
谢蕴脸上自信的表情僵住了,并且转而冒出一点心虚来。
自然是没有的。谢大将军一向主张一力降十会,只要提前把这些造势的人都压下去,不管有什么阴谋,都能局限在燕州之内解决。
江枕玉沉默了。
边上的应青炀小声道出了他此刻的心声:“谢大哥真的是官兵吗?带着那么一群厉害的下属,大小得是个官吧,但做事怎么不太像啊……”
江枕玉顿时明白这堆虾兵蟹将为什么没有被护卫在外的兵士拦下,而是送到他眼前了。
跟着谢蕴这么个主将,他们显然早就学会了正确的处世之道。
和谢大将军是讲不明白大道理的,这人太轴,只信自己想信的。
应青炀沉吟一声,向阿墨一伸手,对方把长刀递给了他。
他腿还不太舒坦,便就势蹲下了,他用刀背戳了戳那被同伙踹了好几脚,此刻已经离群索居的矮子。
“说吧,怎么回事儿?这么突发奇想,用这种名头劫道,真不怕死啊?”
“不知道如今大梁的地盘上,大应皇室得而诛之吗?”
“再说了,太上皇这般英明神武,你们反梁复应个什么劲啊?”
江枕玉看得想扶额。
真正的前朝皇室正在当场质问反贼为何要谋反。
而且说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含糊。
他早就想问一个问题,荒村的诸位前朝旧臣,到底是指望应青炀怎么复辟呢?
难不成……靠脸?
江枕玉的目光在少年狡黠的笑脸上一闪而过。
大约是应青炀那几下戳得不痛不痒的,那矮子始终闭口不言。
谢蕴于是面色狰狞地提起长戟,“唰”地插进了那矮子身前的地面上,紧贴着脚腕擦了过去,“不想说啊?下一刀就是断你的脚了。”
矮子尖叫一声,“饶命饶命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也是被忽悠了啊!”
矮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明了来龙去脉。
原来是几天前,他在一处破庙里发现一座神像,又听人说只要以助大应复国的名义拜像,便可心想事成。
谢蕴:“什么人?”
矮子:“我我我……真不知道啊!就见过那一次!”
矮子自告奋勇说可以带他们去看那神像,又拿生命保证自己见过那神像口吐金银。
“真是大手笔。”应青炀感慨一句,随后看向江枕玉,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那神像肚子里说不定还有,到时候一刀劈个两半,然后……哼哼哼。
丰富他们南下的盘缠,他应青炀义不容辞!
江枕玉立马读懂了应青炀在打什么主意,思索片刻,道:“去看看。”
于是一行人把矮子的同伙丢在树下,跟着矮子的指路,驾车到了一处破庙。
穷山恶水的地界,破庙里面竟然还点着烛台放着几盘供果,蜡烛的火焰在风中摇曳,倒映在破败的墙壁上,宛如鬼影幢幢。
门口看不清神像的全貌,几人拎着那矮子进入堂中,只见高座之上,石像盘坐,双手合十,径直往上是打磨得并不精致的头颅,正脸诡谲,半面哀恸半面慈悲。
——悲喜像。
谢蕴拎着那矮子上前几步,竟还在供桌旁发现了一个石牌,上面竟是几句偈语。
“应皇五子,得天感召,庇佑天下。”
谢蕴盯着那石牌嗤笑一声。
他晃了晃手里的矮子,把人往地上一扔,问:“喂,这上边写的是皇五子,你怎么让人家自称老六啊?”
那矮子摔得头晕目眩,哆哆嗦嗦道:“我告诉他了,他非说皇五子是个扫把星,降生时不哭不闹也不会笑,被兄弟们厌弃,又被取了个不吉利的名字,不少人说大应灭国皆因他而起。”
“他死活不愿意占了晦气啊。”
站在后面的扫把星本人翻了个白眼,心说你们都干大逆不道的事了,居然害怕区区晦气。
谢蕴显然也觉得离谱,但他还没来得及动作。
江枕玉已然走上前,一手抓住那矮子的后衣领,硬生生把他拖到了神像近前。
他的话里听不出半分喜怒,只是指着那神像说:“大梁早便行灭神之策,你参拜神像,意图谋反?”
矮子欲哭无泪:“我也就是想混口饭吃啊!”
江枕玉冷笑:“你砸了这神像,这话还勉强有几分可信。”
他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踢到矮子眼前,言下之意很明显。
“神…神明有灵,怎…怎可如此!”矮子缩在原地迟迟不肯动手。
即便大梁行灭神之策这么多年,百姓仍有崇神之心,这矮子能真的信了偈语,便知他心中有敬畏。
此举宛若诛心。
谢蕴配合着上前,长戟又威胁着横了上去。
矮子在兵刃的锋芒之下颤颤巍巍地拿起石块起身走向神像,几次伸手又收回,逐渐粗重的呼吸中猛地扔下石块跪倒在地。
“我不敢!我不敢啊!!神明降下惩罚,你我早晚会死!”他怒目圆睁,在神像前疯癫地跪地嘶吼、叩拜,额头在地面上撞出血来。
谢蕴挠了挠头,心说麻烦。
他拿着长戟准备上前,对砸神像的事早已驾轻就熟。
却没想到边上有人比他更快。
应青炀拿着阿墨的长刀,快步上前,跃上供座,用刀背对着石像猛地一劈,石像顿时四分五裂。
石块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吓得那矮子瞪圆了眼睛,几乎不敢呼吸。
“什么东西也配在这儿装神弄鬼。”应青炀拎起那石像的头颅看了眼,才发现是空心的,里面也没装什么金银财宝,应小郎君很是失望:“这么穷还出来当邪神?”
他扔下头颅,一回头,便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那眼神有惊讶,有懵然,有赞赏,有疼惜。
应青炀忽然被众星捧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怎么都看着我?”
谢蕴做过许多次这种事,他知道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人,都没办法将崇神之事割舍得那么干脆,可方才应青炀的动作,竟没有半点犹豫。
先有担忧太上皇处境,后有不惧神佛之心,谢蕴真正认可这位小郎君。
“江公子简直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谢蕴十分感动,走过去要和应青炀握手。
江枕玉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劈手把人挡开。
轮得到你在这称兄道弟?
他拿出巾帕,动作怜惜而珍重地给应青炀擦手,“别脏了你的手。”
第36章 有伤风化 江枕玉给应青炀……
江枕玉给应青炀反复擦拭手掌,把灰尘擦完也尤嫌不足,仿佛上面攒了什么真正晦气的东西似的。
应青炀收脚下来的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大腿用力过猛带来的一阵酸痛,顿时让他白了脸。
他的手猛然缩紧,把巾帕和江枕玉的一半手掌一起握住,“嘶……腿……感觉要断了……”
应青炀脑子里立刻跑出一连串的猜测,肌肉拉伤?肌腱撕裂?不会是骨折了吧!?
应青炀顿时自己把自己吓得眼泪汪汪。
江枕玉哭笑不得,“刚才跳上去的时候不是还很潇洒?现在知道疼了?”
江枕玉抬手便要敲他脑门,但看到那双桃花眼雾气蒙蒙可怜巴巴的,又没忍心下手。
他反手将应青炀的手掌攥紧,牵着他,“试试还能不能走。”
谢蕴本打算再夸赞几句,见到应青炀窘迫的样子,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点笑音憋回去。
“今晚暂且在这休息一晚,明日启程,我去外面再捡些干柴。”他说着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不敢回。
三秒后,神庙外传来逐渐远去的大笑声。
阿墨上前把自己的长刀捡起来,在油灯下仔细查看,刀背边缘多了几个被石头崩出来的豁口。
表情里难得一见的惆怅,再转身看自家公子,小小的怨念也跟着飞了出来。
全场都没人关心那碎掉的石像,应青炀这个大活人显然更重要些。
只有那矮子是真的有些吓疯了,缩在角落里半天没敢动作,定定看着破碎的神像,像失了魂似的。
矮子怎么可能想到自己刚出来想劫点财,就遇上这么一群煞星。
而且砸了神像都不算完,这帮煞星还要在占了神庙的地儿住一晚。
这和坟头蹦迪有什么区别?他们到底谁是劫匪?
矮子眼前一黑,仰头晕了过去。
阿墨上前把他捆成了粽子,动作里多少有些私人恩怨在。
约莫一刻钟之后,阿墨把火堆和灶具重新架好,终于把准备好的糙米、菌子、酱肉丢进去煮。
柴火烧了一会儿,米粥的味道便飘了起来。
香气逐渐升腾,顺着风飘进树林里。
躺在某一树干上的副将满脸惆怅。
他把包裹里的干粮分发下去,一口凉透的烧饼,一口肉干,撕咬得极其艰难,怨念丛生。
不是?他任劳任怨给他家混蛋将军的决策打补丁,却只能吃冷饭,就没有人为他发声吗?
……神庙里那供果还能吃吗?
供果能不能吃不知道,糙米粥的味道确实不错,起码是口热乎的,还带着菌子和肉香。
应青炀坐在马扎上用手按摩大腿,放松肌肉,大腿内侧火烧一般的感觉还夹杂了少许刺痛。
应青炀按着按着就沉默了。
行,皮糙肉厚这事是他考虑不妥了。
他拿着那罐外伤药,东瞅瞅西看看,确认没人注意自己,悄悄溜上马车。
谢蕴终于有机会凑到江枕玉跟前,和这人单独聊几句了。
江枕玉这个状态让他有种回到当年行军打仗时的感觉,说话也没那么讲究了。
他一挑眉,贱嗖嗖地说:“您不跟着进去?刚刚不还牵着手不放呢。”虽说一见他回来就送松开了,但谢将军眼神好着呢。
江枕玉连个眼神都欠奉,自觉和谢蕴这种粗人割席。
“登徒子行径。”
谢蕴不以为意,“行行行,我是大俗人。您还是太端着了。要是我肯定早早把人扛回家了,您到底怎么想的?”
江枕玉看着火光有些出神,“你不懂。”
江枕玉摩挲着手指,被攥紧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但他很快又想到应青炀反应过来之后慌忙撤开的动作,以及出发前那个克制的拥抱。
留在荒村时应青炀从不计较这些。
如今南下,应青炀心里却有万般顾忌,他不便开口,江枕玉也尊重地保持在一个克制的距离。
而他自己也……
江枕玉在心里长叹一声。
应青炀当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大多时间没心没肺的家伙,自己给自己涂完伤药之后就又生龙活虎了。
然而他一下马车就感觉到一道炽热的视线一直盯着他。
应青炀坐回马扎上,被阿墨看得有些汗流浃背了。
阿墨一向脾气好,除非有人动他的刀。
应青炀今天也算踩在阿墨头上耍帅了,他歉意道:“就刀背豁了点,之后有机会我给你换更好的。”
阿墨继续盯他,应青炀一看就知道他没信。
应青炀便又转头看向江枕玉,朝他疯狂眨眼,试图发送求救信号。
江枕玉顺利接收,“琼州府应该有铺子,能换把新的。”
应青炀瞬间挺直了脊背,有人撑腰就开始大放厥词了,“没错!你尽管说想要什么样的,我肯定给你换。”
阿墨当真了,他的目光一转,落在了靠在马车边,那乌黑的长戟上。
那长戟上半泛着漆黑的冷光,螣蛇的纹路旋绕,下半刀刃的部分是棱形的银白,带着几条嗜血的凹槽。
看着就很华贵,凶煞之气遮掩不住,定是见过血的。
应青炀有点想把自己方才的大话吞回去了。
还没等他开口推卸大饼,那边的谢蕴便哼笑一声,“你小子眼光倒好啊,不过我这兵刃,一般人可驾驭不住。”
阿墨没费什么力气就学会骑马的事让谢蕴对他有些兴趣。
谢蕴站起身,拿起长戟横过来,又果断松手。
长戟“咚”的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埃。
应青炀惊讶得嘴唇微张。
这得有多沉!?
应青炀看得眼神躲闪,脑子里瞬间计算出一串天文数字。
阿墨看得眼眸发亮,显然十分喜欢这个重量。
谢蕴没在他眼里看到退意,拿起长戟往阿墨的方向一扔。
“嘶。”应青炀倒吸一口凉气。
阿墨非常轻松地接到手里,他没用过这种类型的兵器,便学着谢蕴之前的动作,毫不费力地做了个横扫。
“嘶——”应青炀觉得自己的胳膊在跟着隐隐作痛。
谢蕴也是真的惜才,此刻见猎心喜,道:“阿墨是吧?不用兵器,比划比划,你要是能赢我一招,到了江南我找最好的工匠给你打一柄一样的。”
“唉——!”应青炀都没来得及劝阻,就听阿墨掷地有声道:“好!”
应青炀:“?”这么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江枕玉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心,“没事,他有分寸。”
应青炀稍稍放心,便看两人收拾一片空地出来,开始过招。
阿墨拳风极重,没什么花哨的技巧,一拳直冲谢蕴面门,谢蕴抬手轻松格挡。
“再来!”
应青炀就算再不懂武艺,也看得出阿墨和这人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谢蕴一边防守还一边不时给两句指导。
应青炀刚开始还能和江枕玉分着花生米旁观,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没趣。
没过多久,他就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你侬我侬不分你我。
“他俩……一身牛劲……什么时候打完……?”应青炀单手撑着下巴,尾音都自动噤声了。
他模糊地听见江枕玉的笑音:“别等了,去马车上再睡。”
应青炀迷迷糊糊地被江枕玉扶到马车上,江枕玉拦住他的肩膀,少年便依然地枕上他的肩膀。
应青炀靠在江枕玉肩头蹭了蹭,都快睡着了,嘴里忽地呢喃出一句:“你别生气……”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江枕玉脖颈间,他半边身子都跟着僵住了,心跳声却背道而驰,越来越响。
“我没有故意不听你的话……明天还能骑马吗?”
江枕玉轻抚少年的脊背,轻声应道:“能。都随你。”
马车外打得昏天黑地最后还得轮流守夜,马车内岁月静好一觉到天亮。
应青炀大概是被累狠了,马车一路都快行进到琼州府,他才悠悠转醒。
醒来就被江枕玉塞了错过的朝食,并同步了一下信息。
之前那帮被当枪使的百姓已经有官兵前往收押,琼州府最近因为谢大将军的频繁动作,进出城都稍稍戒严了些。
但他们进城没什么麻烦,甚至可以说畅通无阻。
应青炀掀开帘子偷偷观察,发现守城的士兵对谢大哥低眉顺眼的。
以应青炀对大梁官制的粗浅了解,暂时确定不了这人到底是几等的官职。
入城后他们准备简单休整一下再启程,主要任务是给阿墨换把好刀。
谢蕴自告奋勇带着阿墨走了。
应青炀和江枕玉找了个街头摊子,点了一份小点心,摊主热情地介绍这是燕州特色美食。
应青炀有些稀奇:“琼州府,您怎么不选些琼州美食来吸引过路人呢?”
摊主解释道:“嗐,琼州和燕州以前是一个州府,后来因为分封地给前朝的某个皇子,便把两州切割开了,但凡是靠近燕州的地界,大家都觉得燕琼不分家,所以也不分什么叫法了。”
所以说这东西是燕州特色没错,说是琼州特产也可。
应青炀表情疑惑,他怎么没听太傅和他提起过这事。
一边思索还不忘一边拿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嚼嚼嚼。
点心是咸甜口的,有点像月饼,应青炀不是很喜欢。
街上行人众多,声音嘈杂,应青炀往江枕玉那边靠了靠,好奇心还是忍不住:“这段儿怎么回事?江兄你知道吗?”
江枕玉抬手抹掉他嘴边的碎渣,慢条斯理地解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是应十三帝时的分封,当时的三皇子还没来得及动身前往封地,便已经改朝换代了。”
应青炀连连点头,若有所思。
他正想着自家太傅是不是记性不好忘了讲这段,又将手伸向摸了一块点心,正准备往嘴里送,突然手上传来一阵微妙的拉扯感。
应青炀奇怪地低头看去,只见一只脏兮兮的手抓着点心的另一边。
为了迁就他,已经勉为其难地向桌面上伸了半个胳膊。
“啊!!”应青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长椅上蹦了个高,慌不择路时脚下一绊,整个人坐倒在江枕玉怀里。
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环住了江枕玉的脖子,还应激地打了个寒颤。
江枕玉来不及询问,便伸手下意识揽住他的腰。
应青炀松开了手,点心被另一边抓了去,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眼见已经暴露,顾不得解释就把手里的点心往嘴里塞,活像是饿死鬼投胎。
谢蕴和阿墨恰巧是这个时候回来的,看到摊位上两人那幅尊容,顿时吹了个口哨,抬手遮住了阿墨的眼睛。
那饿死鬼瞅了瞅两人的动作,抬手也遮住眼睛,还不忘再摸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谢蕴语气揶揄:“阿墨啊,不能看,有伤风化。”
第37章 一掷千金 任谁遇上这种情……
任谁遇上这种情况估计都会被吓到,应青炀方才的视角尤为惊悚。
那人灰色半截衣袖上全是脏污,不知道什么东西剐蹭出了破损,还零星沾了点血迹,拿着点心的手也灰扑扑的,不知道的以为是从哪个地底摸出来的呢。
等这人从桌底下爬出来,还跟着谢蕴一起摆了个相同的造型,应青炀那狂跳的心脏才终于放松少许。
他侧脸紧紧贴在江枕玉的肩膀上,狂飙的肾上腺素降下去之后,才终于发现自己干了什么。
那紧贴在一起的两三秒中,应青炀耳侧的胸腔里,鼓噪的响动让他有些分不清被吓到的到底是自己还是江枕玉。
应青炀稍微动了动,圈在他腰间的手臂竟然又收紧了些。
江枕玉眉目低垂,视线向下,没有和应青炀对视,只是始终没放开手,仿佛掌心被某种莫名的吸引力粘在应青炀的腰窝上。
下意识收紧手之后,有些欲盖弥彰道:“慢点。”
江枕玉松开胳膊,应青炀一手抓着桌角借力,迅速且丝滑地动作间还有些显而易见的着急。
江枕玉长睫微颤,手掌下意识地收回,僵硬地放在大腿上。
应青炀急急忙忙地转了个身,一弯腰手就覆上了江枕玉的小腿弯,动作迅速地下滑,指尖一寸一寸查看着江枕玉的腿骨。
“没事吧?有没有压到?刚才我怎么听到‘砰’的一声?”
仅用发带束起的马尾非常蓬松,在江枕玉眼前一晃一晃的。
江枕玉握住他的胳膊,“……没事,哪那么容易就伤到了?”
应青炀被他扶起来,还觉得奇怪呢,“那怎么这么大动静?”
江枕玉的手欲要向前,又生生停住了,无奈道:“你刚刚腿撞在桌板上了。”
应青炀:“?”
他歪了歪头,表情有一瞬间呆滞,这才感觉到痛意。
“哎呦……”他哀叹一声挪了位置,在江枕玉边上一屁股坐下,一边揉腿一边抽气,怨念和愠怒的眼神投向那个小贼。
“都是你,还吃呢?!”
那小贼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估摸是太噎了,抬手在胸前连拍几下,好悬没把自己憋死。
小贼连嘴都没来得及擦,便抬手作揖,“抱歉……在下实在是风餐露宿久了,没忍住才……”
这人穿着一身燕地的普通衣饰,但不管是布料还是裁剪都非常考究,领口收得紧紧的,长发竖冠,不过此刻已经松松垮垮,那黑色的木簪看起来不堪重负,几缕发丝偷偷落跑,凌乱得像是钻过草丛。
从这满脸脏污看不清五官,满身狼狈又饿极了的样子来看,这人大概也是有过一段悲催的经历的。
不过这人一开口说话,在场几人就听出了些不对劲来。
这小贼声音极细极轻,身量也比不上寻常男子,要么是个岁数不大的少年郎,要么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谢蕴带着阿墨走上前来,在桌边坐下,阿墨把长刀横在桌面上,刀身流畅在阳光下闪出一道寒芒。
刀尖恰好怼到点心碟子边上,发出一声嗡鸣。
小贼抖了抖,带着点哭腔说:“别别别……几位手下留情,几块点心,不至于让我赔上命吧?”
阿墨奇怪地低头瞅她,没明白这人为何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奈何阿墨惯常没有表情,带着点异族血统的长相看起来又凶神恶煞的,不说话的时候很是有几分威慑力。
尤其是昨晚和谢蕴打了一晚上,发带断了不知所踪,这会儿豪放得像是刚从哪个山头下来的匪徒似的。
小贼捂着脑袋又往边上躲了躲。
谢蕴在边上看得差点笑倒。
应青炀本也没有多生气,这会儿看这小贼可怜兮兮的样子,怜悯之心再度泛滥了。
他问:“赔命倒是不至于,但看你穿得也挺考究,怎么会落魄至此?”
应青炀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按照谢大哥所说,燕琼两地都有所谓为反梁复应造势的人,估摸着这人也是受了些迫害才沦落到只能偷东西吃的地步。
应青炀拿了一个新的茶碗倒了杯水推给她。
那姑娘瞥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不断用手抚着胸口顺气。
看出应青炀没有恶意,她用袖子抹了抹嘴,解释道:“我一个人从燕州好不容易来到琼州府,本来就不剩多少盘缠,在门口又赶上琼州府戒严,花光了仅剩的音量才买通守卫进来。”
她越说越气,大声抱怨:“我从燕州走时还没听说这回事呢,这些个管事的就是一惊一乍的喜欢乱下命令,害得我差点沿街乞讨。”
谢蕴:“?”
谢蕴刚刚叫来老板又点了两碟点心,什么都没说呢就听了一耳朵的痛骂。
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辩经,就听见边上的人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谢蕴:“你这是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他把刚端上来的一碟点心推到这小贼面前。
这姑娘垫了垫肚子,又把心里的郁气不吐不快,这会儿终于有了几分扭捏和拘谨,没有像刚才那样急迫地伸手,而是咽了咽口水。
“不记得了……得有两天多了吧。”她说着又从桌子底下拖了个包袱出来,开始往外掏东西。
她拿出一个签筒,一个龟壳,一把线香,不好意思地在衣服下摆上蹭了蹭手上的脏污,道:“我现在身无分文,但还有点本事在身上的,我和宝华寺的大师学过解签,和大巫学过占卜,和山里的道人学过断吉凶,我可以暂时拿这个抵债!”
只不过从她那随意的动作中,看不出有什么尊敬之意,好像拿出的只是寻常把玩之物。
“我有一好友很快就会来琼州府接我!到时我再还钱!”说着,她的目光又落到了放到自己手边的一盘点心上。
在场的人只有应青炀趴在桌子上发出了一声没什么见识的惊叹。
虽说大梁早就灭神,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信仰缺失会使民心动荡,大梁的百姓会自发地给自己找一个心理上的依托,所以神教被灭之后,佛教和道教兴盛。
又在严苛的管控下不怎么成气候。
只不过大规模的拜神活动仍然不被允许,但像这种摆摊算命为生的人也有不少。
否则那群在官道上劫财装神弄鬼的人,早该被谢蕴就地正法。
没有那样做,便是知道幕后主谋在拿这些人当枪使,杀多少下线都于事无补。
应青炀的兴趣单纯就在那些稀罕物上,虽然经常听到相关传闻,但他还是第一次遇见活的。
他兴致勃勃地盯着那一堆稀罕物,道:“真的假的!?那你试试。”
那姑娘瞬间挺直了腰杆,从桌上的筷筒里拿出一双筷子,平行放在茶碗上,再将龟壳扣上,随后略有些窘迫地抬眸,欲言又止。
江枕玉摸出一个铜板,推到那姑娘面前。
姑娘眼前一亮:“多谢!”
应青炀一看就懂了,江兄牌百科全书已经明白这人在做什么了。
他坐直身子,往江枕玉边上凑,“还需要铜钱吗?为什么?江兄你怎么知道的?”
江枕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空荡荡的茶碗上。
这表情可太熟悉了,应青炀秒懂,屁颠屁颠地拿起茶壶倒了满满一茶碗。
“江兄,请——”
边上的谢蕴嚼着点心看得一愣一愣的。
虽然知道江枕玉不会穷讲究,但这人曾经精通茶艺,没想到连这种边陲小摊上的破茶也很钟爱?
有这么好喝?
谢蕴不信邪,自立更生给自己倒了一碗,喝了一口就差点把手里的茶碗扔了。
他有些忌惮地把茶壶推到了阿墨面前。
阿墨抬头瞥了一眼,嫌弃地把茶壶推走了。
江枕玉的反应则完全不同,他抿了一口茶之后,解释道:“龟甲占卜讲究五行相应,水、木、土,还差……”
“金和火!”应青炀迅速扒拉完手指,举手抢答。
就见对面那姑娘把铜板放进茶碗里,取出火石摩擦之后放到龟甲上。
江枕玉把茶碗放到桌面上,轻声问:“你又不信这些,直说想帮她不就好了?应小郎君一向积德行善,有什么可顾忌的?”
应青炀也配合着和他小声咬耳朵,和江枕玉越凑越近,带着点气音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这姑娘这么警惕,直白的善意未必会被接受,再说了,多伤人家自尊呢。”
江枕玉:“应小郎君现在这么有君子风度了?”
怎么之前和他初见的时候就唇枪舌战的,谁也不饶谁。
江枕玉这话有些莫名,应青炀歪了歪头,不假思索地说:“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江枕玉低头和他对视一眼,忽地又别开脸:“……学得不错。”
应青炀:“?”
他疑惑地挠了挠头,不明就里,又转过身去看那茶碗上方被烧灼着直冒烟的龟甲。
他估摸着还得烧一段时间,就把那碟剩下的点心推了过去。
那姑娘抬手作揖,“多谢!”
她拿起点心往嘴里塞,又非常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点心一口茶,吃着吃着突然抽抽搭搭地掉起眼泪来。
应青炀早就看出这人有故事,他兴味盎然地说:“你若是有什么不平之事,不妨说来听听?虽然没法帮忙,但倾诉一下也是好的。”
他说着从包裹里摸出来一把花生米,那样子完全不是想替人解忧,而是对八卦消息更感兴趣。
就差把“爱听多说”四个字刻脸上了。
然而比起来自陌生人假惺惺的宽慰,反而是应青炀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让人更有倾诉欲。
那姑娘大哭着把嘴里燕地的特色点心咽下去,口齿不清地说:“我爹要把我嫁给一个死人!”
大概是这事情太让人伤心,她连自己的真实性别都不再遮掩,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和受苦挨饿,此刻紧绷的精神终于在
她越说哭得越伤心,可惜面前一群臭男人完全不懂怜香惜玉那一套。
应青炀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点不看氛围地开口感慨:“这包办婚姻刻太吓人了!结了婚连盖头地下是生是死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说完他又凑到江枕玉边上,问:“江兄,你肯定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吧?”
江枕玉淡漠道:“没有。”
大梁初立的时候确实有大臣提过,后来敢提这事的要么发配偏远地区做实事,要么被抓住小辫子抄家下狱下场凄凉,渐渐地就没人敢提了。
应青炀满意了,他又不太走心地随口宽慰:“没事,虽然你爹不做人,但你现在逃出来了,嗯,就是有点狼狈。”
然而这姑娘虽难过到崩溃地抱怨亲爹,此刻却又忍不住维护道:“我爹对我很好的……他也没说真的要我嫁给死人,就是我看到了和我定亲那人的牌位……他肯定有什么苦衷……”
但提起这个苦衷,她却突然闭口不言。
应青炀满脸写着“不信”,但这么戳心窝子的话他也没办法对一个小姑娘说出口,于是只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姑娘用她脏脏的袖子擦了擦脸,心情平复了些许,她一边拆那占卜的工具一边道:“我朋友很快就会来接我的,我们约在这个摊子见面,所以我才一直等在这里。”
姑娘眼前的点心碟和茶碗不知何时已经清空了。
她看着龟甲上的裂纹,却忽的愣住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几声呼唤由远及近。
“曦月——”
姑娘循声抬头,见一个带着几个高大侍从的少女疾步跑来,一点也不嫌弃地把姑娘揽进怀中,“我担心死了!你有没有受伤?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可恶!都怪不知道是谁搞的事,琼州府戒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进来的!”
这姑娘身形还要更娇小些,比对面人还矮了半个头,看起来却十分可靠,立刻拿出巾帕给好友擦脸。
谢蕴被点心噎到,又再度听到有人当面骂他,猛地咳了几声,瞬间成了众人的视线焦点。
曦月涨红了脸,没等擦干净就凑到好友耳边叽里咕噜地把自己的遭遇说了。
那小个子姑娘从荷包里掏了一摞铜板放到桌面上,抬手作揖,动作间有种不符合身形的英姿飒爽。
“多谢几位帮她,我替她付点心的钱。她说好的报酬,你们可以尽管提。”
应青炀盯着这小个子姑娘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在哪见过。
小个子姑娘这会儿才有功夫挨个打量这一桌人,谢蕴和阿墨那骇人的身板和气场明显让她眼底升起了少许戒备。
但目光落到应青炀身上的时候,表情有些惊讶,一句话脱口而出:“啊……你是之前来买成衣的那个怨……”
“咳,那位客人。”小个子姑娘,也就是集镇成衣铺的小掌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欲盖弥彰地给自己刚才的大实话找补:“我当时就说买了这件衣服肯定不会让你后悔的。”
那一身白色的、十分眼熟的江南衣饰,此刻就穿在身边那个一言不发的男人身上,这还有什么不懂的?
应青炀一听就明白了,那衣服的价格果然很有水分。
他抬手捂脸,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应小郎君第一次在言语争论里滑铁卢。
小掌柜用一句“您家那位肯定值这个价钱”杀死了比赛,让应青炀心甘情愿地掏了钱。
江枕玉若有所思地一挑眉,“什么意思?”
应青炀一只手缩到下面开始疯狂拉扯江枕玉的衣袖。
江枕玉按住那只作乱的手不为所动。
小掌柜一摊手,“好吧,这套衣服确实有些溢价,不过我说了一句你肯定配得上这个价钱,小郎君就没再杀价了。”
这话他是对着江枕玉说的。
边上的谢蕴忽然也悟了。
“江小兄弟,你这就叫……那什么一掷千金博一笑啊。”
应青炀生无可恋地松开手。
哈哈,脸都丢尽了。
早知道世界这么险恶,他说什么也不想去看看了。
第38章 潜龙在渊 应青炀像只破了洞的气球……
应青炀像只破了洞的气球,趴在桌面上再起不能,他捂着耳朵拒绝交流,只留下江枕玉和对面告密的小掌柜寒暄了几句。
小掌柜带着那个叫曦月的姑娘离开,回来时又拿着一堆大小不一的木匣,让应青炀随便挑几个作为回礼。
江枕玉拉着他的后衣领把应青炀拎了起来。
应青炀不情不愿地粗略扫了一眼,在一堆成衣、布料、首饰之中,选了最角落里的一整块檀香木料。
小掌柜表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感慨道:“小郎君果然大气。”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小掌柜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诸位若是想南下游玩,燕州府是个好地方,上巳节会操办一个多月,不少往来的商人都会到那里去凑个热闹。”
“热闹”二字让应青炀再度抬头,似乎对燕州的节庆很感兴趣。
爱凑热闹的天性显然已经超越了方才的羞耻感,他终于抬头向江枕玉投去一个期待的眼神。
几人目送小掌柜上了街角的马车,谢蕴还不忘感慨:“这姑娘也挺奇怪的,她爹都要把她嫁给个牌位了,她还给她爹开脱呢?”
应青炀总算把那点尴尬压了下去,他往嘴里塞了点花生米,道:“不是说燕州府和琼州府相隔千里,起码要月余才能到吗?她能自己一个人到这,真不可思议。”
燕琼两地如今不算太平,这姑娘一个人,靠双腿,走到琼州府?天方夜谭。
江枕玉道:“应是有人暗中护送,可能也确实有些隐情。”
谢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一摊手:“是我狭隘了。没办法,我从小没爹没娘,理解不了这种行为。”
应青炀眨了眨眼,也跟着摊手:“我和阿墨爹娘早死,我自小是村里长辈们带大的。”
他转头看向江枕玉:“江兄呢?”
谢蕴:“……?”
谢蕴“嘶”了一声,心说这可不兴问啊。
还没等他说两句转移话题,另一边的江枕玉用手摩挲着茶碗,轻声道:“我自有记忆起便没见过生母,至于家父,他是个清醒的疯子。”
他的目光落在茶碗中,好像在透过平静的水面,去回忆一些早已埋藏在心底的旧事。
他与裴期自幼聚少离多,江枕玉有意识起,这人便为了掌握更多的权利汲汲营营,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那人在他脑海里的形象甚至都有些模糊了。
应青炀“啊”了一声,谢蕴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没想到这人开口就是地狱笑话,小声嘟囔:“这算什么事儿,四个人都凑不齐一对父母啊?”
谢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又觉得这话还挺有道理的。
反倒是应青炀自己,说完觉得这话挺冒昧的,便自觉噤声了。
他拿出包裹里的油纸,把桌上剩的东西打包,装着装着他突然看到桌对面占卜剩下的狼藉,忽地瞪大了眼睛。
而后一拍桌面,悔道:“我说那掌柜怎么拿了那么多东西过来,又说我仗义疏财,那什么占卜结果,她根本没给我看啊!”
与此同时,离开琼州府的马车上,小掌柜好不容易把脏兮兮的好友收拾干净,又解决完烂摊子,终于有时间问她:“你在信里说杨大人要把你嫁给一个死人,是怎么回事?”
杨曦月换了身衣服,擦干净脸,理顺长发,虽然不施粉黛,但长相上仍能看出些江南女子的温婉。
不过一开口说话,就只剩北地人的豪迈了。
她手里还捧着龟甲没舍得放,她一听到伤心事差点又要落泪,憋憋屈屈道:“就是他不知道从哪招来的门客,非说我有什么凤命,拿了个牌位让我和那牌位成亲,我爹还同意了!!本小姐就是精通此道的行家,怎么可能连自己是什么命都不知道。”
“本小姐怎么能收这种委屈,然后我就偷偷跑了。”
小掌柜听得云里雾里的,她也不懂这些占卜测吉凶的事,便只一个劲地安慰,见她还盯着手里的龟甲,有些奇怪:“怎么了?”
杨曦月拿起那龟甲指着上面烧灼后的纹路给她看,“阿云你看这纹路,好奇怪啊。”
“这长纹很少见,在我当年看的典籍里是潜龙在渊的命数,但是又是大凶的走势……”
但怎么会有两条?之前那一桌人里,居然有两个人是潜龙之相。
更古怪的是,龟甲上两条纹路相互盘桓、纠缠,仿佛在你我不分的厮杀。
阿云自然也不明白,只将马车的帘子拉紧了些,防止有人听见这不敬之语招来祸端。
明暗的光线中,忽然“咔”的一声轻响。
两条盘龙纹从中间断裂,细密的裂痕蔓延、崩解,直到消融在尽头。
*
应青炀原本完全不在意所谓的占卜结果,但意识到自己吃了亏之后又怨念满满。
就跟把硬币丢进水池里连个响都没听见似的。
他抓心挠肝地觉得不舒坦,拿着快本来还看得上眼的檀香木料,心里也没那么开心了。
事已至此,只有去个热闹地方散散心才能勉强排解心里的苦闷了。
江枕玉听了差点笑出声,不用想就知道这人在耍小性子,靠着马车的窗口,一边瘪嘴一边絮叨什么:“我太难过了,要去燕州府的上巳节玩玩才能好。”
但等到应青炀拿出舆图查看的时候,才发现燕州府并不在规划好的线路上。
谢蕴用舆图标记路线的时候特地避开了燕州府,绕了远路到燕州边境,也因此他们才会需要在琼州府落脚采买足够的补给。
“燕州府最近估计不会很太平,真要去?”谢蕴说这话时目光看着江枕玉,他知道自家陛下比他更能判断清楚如今的局势。
燕琼两地最近兴起的悲喜神教的传教活动,始作俑者早就在江枕玉心里有了大致的人选。
在事情尚未解决之前,前往燕州府确实不是个十分保险的线路。
谢蕴是急着想回金陵,燕州府的事情他留了下属在做,不必他们费心。
江枕玉则是单纯在想,进燕州府会不会危及到应青炀的安全。
所谓为反梁复应做下的这般声势,到底因何而起,江枕玉此刻还不能真切断言。
应青炀是何等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一瞥谢大哥的表情,和江枕玉眼中的沉思,就知道前往燕州这事有几分为难。
他挠了挠头,刚准备说放弃,便见江枕玉侧头看他,问:“想去?”
应青炀摆了摆手,轻笑道:“也没那么想凑热闹,各地的商人都往燕州府去,那街上还不得跟下饺子似的?算了算了。”
“好。”江枕玉点头,道:“我们去燕州府。”
应青炀骤然一愣,他和江枕玉对上视线,那双清浅的眼眸好像直接望到他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那善解人意到时常为了别人委屈自己的一部分。
江枕玉笑了,他在应青炀隐含震惊、又试图躲闪的目光里轻声道:“离开琼山前不是说好的?你想去哪,我们便去哪。”
这大梁疆域之上,只要他想,何处不可去?
“好!那我们就去燕州府!”
应青炀一锤定音。
虽然应声的时候心跳声早就乱了节拍,但应小郎君显然适应良好,拍拍胸脯安慰一下自己又是一条好汉。
能没事人一样和他江兄谈天说地的那种。
在行程上早就没有发言权的谢蕴恨铁不成钢,离开琼州府前去馄饨摊上怒吃五大碗,试图用浪费盘缠的方式来让自家陛下回心转意。
然而谢大将军在冷风中等了半天,才终于等来拿着自己的钱袋来解救他的副将。
至于他家陛下?
谢蕴前脚刚下马车,后脚马车就扬鞭飞驰跑出去二里地了呢。
副将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谢蕴的肩膀,“将军啊,人贵有自知之明。”
谢蕴:“……”自从陛下登基之后,他们保持着非常友善的关系,自家陛下真是……很久没有这么不当人了!!
谢蕴惆怅地回想起自己当年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不听指挥被江枕玉留在深山老林里,被山里猛兽追了一夜的悲惨往事。
不提也罢。
谢大将军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在原地转了几圈,无法反驳,最终只能憋憋屈屈地上马,追着远走的马车而去。
赶上马车之后,应青炀还给了他一个真挚的问候:“谢大哥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是有点事,不过已经解决了。”谢蕴咬牙切齿,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十分狰狞。
噫。
应青炀往后退了退,小动物的直觉发挥了作用,没有再去触谢大哥的霉头。
谢蕴单方面和所有人冷战,战了三天也没发现队伍里有什么变化,气得人大晚上在空地上刷枪。
南下走出去有一段距离,谢蕴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应青炀最近经常拿着那快檀香木料,还在上面描了些线条,似乎准备用木料雕刻些什么东西。
某天停下休整过夜时,谢蕴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他说了几句风凉话:“这天天拿着木料不会是睹物思人呢吧?这个年纪有点自己的小心思也正常……”
江枕玉翻了一下手里的书卷,冷淡回怼:“多嘴。”
谢蕴冷笑。呵,死要面子活受罪。
谢蕴立刻抬步走到应青炀边上,抬手一指江枕玉的方向,“你江兄刚刚问你,天天拿那木料准备干什么?”
应青炀彼时正在往手里的半成品上涂松油。
他手里那个废了几天时间才雕刻出的木簪,最上方是锦云桃花的形状,打磨抛光再抹上松油,基本上和之前在摊位上见过的一模一样,精致漂亮,只是末端稍微长了些。
应青炀当时说自己心灵手巧不用学这事真不是信口开河的,他手上功夫一向不错,毕竟从前体弱,就喜欢捣鼓些小玩意儿。
他在火光下看了看自己的成品,皱着眉不太满意。
那松油的品质不好,导致这成品也不太光滑圆润,就很没质感。
应青炀被叫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抬头,艰难理解谢蕴的意思,“哦……我准备给江兄做个礼物……之前见过的都有些短了,而且太毛躁,江兄发量多,挽不住。”
谢蕴:“?”他嘴角嘲讽的笑终于僵住了。好熟悉的,好像被算计了的感觉。有种不好的预感。
应青炀挠了挠头,不知道这么明显的事,江兄怎么还要让谢大哥来问一嘴,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也罢。
他索性拿着木簪,拎着小马扎走到江枕玉边上坐下。
江枕玉施施然放下手里的书卷,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他问:“你那木料用完了?”
“剩的不多了。”应青炀用巾帕把手里的木簪擦了擦,抿了抿唇,道:“我本来想再好好练习一下,再雕一个最满意的,找个合适的机会送给你当礼物。”
江枕玉唇边溢出清浅的笑音,“那现在呢?”
应青炀拿着手里的木簪摇头晃脑,道:“后来又觉得,我们肯定还会很漫长的时间,又无数个节日无数个理由值得一场庆贺,那送个小礼物有什么需要瞻前顾后的。”
“当然。”江枕玉沉声应道,他抬手把自己的发带解开,黑发如瀑布般垂落,被晚风轻轻吹动。
跃动的火光映照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微微颤动,衬得眸色温暖而柔和,看向应青炀,他问:“不帮我吗?”
应青炀被一瞬间的风光晃了眼,他耳根在昏黄的光线下红得快要滴血。
他起身走到他身后,动作不太熟练地收拢一半长发,在三分之一处挽起,动作轻柔小心,还不忘自己给自己挑刺,“确实不是很好,下次换种木料和油吧,不知道燕州府能不能买得到,应该能雕刻出更好的。”
江枕玉轻笑。
“好。”
第39章 浪荡子弟 三月末,燕州……
三月末,燕州府外。
为了赶上上巳节的余韵,三人走最近的官道南下前往燕州,到了燕州境内,官道上来往的行人开始变多,不少行商都是冲着燕州府去的。
燕州府作为整个北境最大的州府,位于整个燕州的中心地带,曾是两个朝代的旧都,道路四通八达,链接着周遭十几个郡县。
州府主城内不但人口众多,商业贸易也十分繁盛,漫长的春季里,上巳节是一场独特的习俗,也是燕州府一年里最为热闹的时候。
此刻,城门口大排长龙,人声喧闹。
应青炀拉开车窗边的流苏帘子,向外张望。
马车前后挤满了人,来往的行商早已抓住商机开始沿着队伍叫卖,挑着担子的小贩挤着仅有的一点富裕地方,艰难地来往叫卖,应青炀看得目不暇接。
江枕玉端坐在马车中,手里拿着一份燕州府的舆图,考虑到这段时间的燕州府不会太平,他忍不住简单给应青炀介绍了一下燕州府的情况。
大梁的州府一般有节度使和参将管理地方政务,节度使负责统领文官,参将负责统领武官,以及驻扎在燕州的一小部分大梁军。
燕州府的情况比较特殊,参将叶栢是谢蕴从前的下属,自前线下来的三品大将,身上有些小伤,本身又是弃武从文的人,大梁立朝之后驻扎燕州府,手里的权柄相对更大些。
节度使杨崎也是个人物,这人曾是大应末年进士,没想到刚刚高中被任命到燕州府,人还没到燕州,旧都便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所谓的官职也名存实亡。
大梁初立时,各处都紧缺人手,第一场科举开始时,对人员的把控不算严苛,杨崎恰好赶上了那阵东风,终于在燕州府落地生根,直到今天。
叶栢和杨崎之间素有矛盾,但谢蕴手下带出来的人,心里弯弯绕绕不够多,两人勉强相互牵制,至今十余年,也没出过什么乱子。
反而因为节度使在商贸政策上有所建树,燕州府发展得比江南一带的城郡都还要更迅速些。
但江枕玉觉得现今燕州府的情况不容乐观:“如今燕琼两地的事端,背后必定有州府上的官吏做掩护。”
否则以大梁军的能耐,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办法从那些虾兵蟹将嘴里问出东西来。
何况这手段本就漏洞百出不算高明,以致想做排查也极其容易。
如今燕州府这两人之中,必有一匪。
江枕玉隐去其中姓名以及某些不太遵纪守法的判断,长篇大论地剖析了一番,久久没得到回应。
侧头看去,才发现应青炀已经一手掀帘子,盯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这时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好玩意儿,扬声道:“老伯!那个糕点怎么卖啊?”
明显心思已经不在聊天上了。
江枕玉沉默片刻,从行李中掏出早就分好的钱袋,塞到应青炀手里。
应青炀缩回身子,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钱袋,惊喜道:“给我的!?”
江枕玉道:“可以拿着买些小玩意儿,如果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再来找我。”
应青炀笑得像个偷腥的猫,手里下意识掂了掂,忽然觉得这钱袋的重量有些不对劲。
他当着江枕玉打开,伸手进去粗略一模,一堆碎银子和几枚铜板堆在一起,加起来也得有个五六两。
啊?
应青炀疑惑问:“确定是给我买些小玩意儿的?”
这在燕州府集市上买个摊子都够用了吧?
“既然准备去江南,银钱上就不必节省。”江枕玉话说得轻描淡写,颇有些视金钱如粪土的感觉。
应青炀用手挠了挠脸颊,没答话,看那表情就知道这人脑袋里大概在思考着什么鬼主意。
他忽地神情凝重,拍了拍江枕玉的胳膊,又动作浮夸地以手作扇,在鼻子前面做作地扇了扇。
“哎呀,这是哪来的铜臭味,江兄你现在,和一掷千金博一笑的浪荡子也没什么区别嘛——”
少年人尾音轻佻地上扬,嘴里说着别人浪荡,却不知道自己眼角眉梢又是怎样一副生动勾人的景象。
鲜活而热烈,每一个动作都足以攫住江枕玉的心神。
但也就那么几秒钟,江枕玉就发现了这人言语之间的小心思。
江枕玉讶异地挑眉。
江枕玉已经察觉到,这人是一直记着琼州府里的那遭,从琼州到燕州,这会儿总算给他找到机会,把丢掉的脸面找回来。
他一眯眸子,伸手就要过去拎这臭小子的后衣领,准备让他好好看看,江南的浪荡子弟若是想做些什么,究竟会是何种作态。
然而应青炀早有预谋,他略一矮身,愣是在狭小的马车里完成了极限躲避。
这人甚至还炫技似的嚣张的把高马尾的发顶往江枕玉手边危险试探一秒。
明明长发在视线内触手可及,江枕玉的动作果然停住了,没忍心扯痛他。
应青炀有恃无恐,他动作迅速地从钱袋里摸了一把出来,把袋子扔回座位上。
马车恰好在这时进了燕州府的城门,应青炀一掀帘子溜了出去。
驾车的谢蕴吓了一跳,“去……”哪?
一句话还没能问出口,便见自家陛下也跟了出去。
谢蕴手里牵着缰绳,左看右看,空空如也的马车让谢大将军也有了种想要跳车逃跑的冲动。
“去哪里都不知道说一声吗!!”谢蕴发出哀怨的一声喊。
牵着两匹马的阿墨看他一眼,满脸写着四个大字“少见多怪”。
应青炀原本步子很快,像条滑不留手的鱼,顺畅地挤入人群。
只不过一回头就看到江枕玉从马车上下来。
想要溜走的腿立刻就像生了根似的,黏在地上不挪窝了。
这人换了一身轻便的燕州服饰,动作缓慢从容,好像完全不怕某人溜走似的。
过了城门口拥挤的人潮,到了市集之后相对宽敞,江枕玉跟上来时,应青炀站在路口,抬手放在额前向远处眺望。
“想去哪?”江枕玉没什么兴致,只是单纯不想这人跑个没影——至少也还有个约定的地点汇合。
燕州府毕竟做过几朝旧都,州府主城很大,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一不小心就会走散。
“先看看!”应青炀答了一句,兴致勃勃地挑了一条最冷清的街市。
江枕玉跟在他身后,显然还没有放弃叮嘱,“城里人多眼杂,最好不要离开我身边……”
考虑到谢蕴大概会随时在他身边护卫,江枕玉也希望应青炀能在保护范围之内,谢蕴的手下虽然也各个身经百战,但到底也比不上谢大将军的能耐。
江枕玉这样想着,侧身探手却抓了个空。
一转头,应青炀正蹲在一个地摊边上,手里拿着一个木制摆件,翻来覆去地查看,好似很有兴趣。
他问过价格之后却又把东西放下了,毫不留恋地起身便走。
江枕玉沉默片刻,抬步跟上,又拂了拂衣袖,道:“想怎么逛都没关系,至少不要离我太远……”
话还没说完,一瞥那人,已经凑在一个行商边上,看着摊子上挂满了的同心结,表情若有所思。
江枕玉做了一个深呼吸,忍无可忍扬声唤了一句:“阿阳?”
应青炀耳朵倒是很灵,人声鼎沸之中,不用回头便从嘈杂的声音中精准捕捉到了江枕玉的呼唤。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几步便到了江枕玉跟前,距离近得江枕玉一抬手就能抓住他的衣领子。
表情很乖,行动上估摸着不会有半点收敛。
江枕玉被看得心软了。
“……没事。”
答话有些憋屈,应青炀便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留下一句保证:“随时叫我,我听着呢。”
江枕玉:“……至少让我看见你,别走太远。”
一句话的功夫应青炀又窜出去了。
江枕玉终于放弃了,他一侧头便看到了跟上来的阿墨,抬手一指前面跑出去撒欢的人,“阿墨,跟上他。”
阿墨点头应了一声,几步跟上了自家公子。
应青炀在前面走走停停,江枕玉便慢慢跟着。
江枕玉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这会儿也只是单纯的跟着散步,让应青炀一直在他的视野内。
就好像他这张淡漠的面孔凑上去会扫了谁的兴致似的。
谢蕴跟上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幅场面,他只觉得奇怪,心说这俩人就趁着这会儿功夫都能吵上一架?
谢大将军前后看看,纳闷:“怎么?前面很挤吗?”
那么宽敞的地方没办法多站一个人,还得挤在后面?
“不张嘴会死?”江枕玉斜睨他一眼,总觉得这人最近越来越话多了。
从前那个在他面前除了军务惜字如金的人,现在怎么越来越能贫嘴。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谢蕴,还是在多年前的琼州,因为江枕玉不记得他的名字,当年年轻气盛的谢蕴对他满嘴挑衅之语。
此举后来被羽林卫万统领称为老虎头上拔毛,纯找死。
万统领始终认为,当年若不是无人可用,就谢蕴这嚣张又悍不畏死的性子,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谢蕴如今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但从最近他在陛下身边找存在感的经历来看,暂时还不至于阴沟里翻船,他便轻咳一声,“我尽量。”
江枕玉最近也是脾气越来越好了,没和他计较,只问:“马车呢?”
“找人去解决了。”谢蕴挺直了腰板非常自豪。
哼,他和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能一样吗。他可是有一群忠心下属的人,泊车这点小事,自然不需要自己亲自出马。
他抬头望望前方撒欢的两个小少年,又悄咪咪瞥了一眼身边不怎么管事的自家陛下,只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他忧心忡忡:“晚上住哪?”
江枕玉:“……你还差这个钱?”
谢蕴摸了摸下巴,很是纠结,“我考虑很久了,不如就把叶栢抓来,让他贡献出参将宅邸,然后说是江家的产业,怎么样?或者去把杨崎抓了?不过听说他这人为官清廉,估摸着没什么油水……”
谢蕴属实是一拍脑子全是昏招,再拍脑子能带着人往阴沟里翻。
江枕玉听着这话忍不住打量他,想看看自己边上到底是大梁军的大将军,还是不知道打哪来的山匪流寇。
这眼神谢蕴熟啊,从前那些自认有点脑子的人都愿意这么看他。
谢蕴懂了,“不行啊?”
江枕玉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半秒都不到,便去关注前方的应青炀了,他边走边说:“阿阳没你想象的那么傻。”
他从袖中拿出燕州府的简易地形图,指了指市集附近的位置,道:“在这里找个酒楼吧。”
“行。”谢蕴应了。
他转身悄然退出逛市集的队伍。
江枕玉都没来得及问他银钱的事,人就已经没影了。
谢蕴完全没为这点发愁,他在巷子拐角和自己的下属们回合。
“准备准备,抄个贪官就够用了。”
副将点点头,拿出了一份名单,找到燕州府,随机挑选一位幸运儿。
这种打家劫舍……哦不,发家致富的方法,他们大梁军再熟悉不过了!
应青炀并不知道今晚会有一个燕州府的贪官被证据确凿地下狱抄家,他走在前面,兴致勃勃地转了十几个摊位,愣是什么都没买。
在街角停下脚步,一转头,一个背篓撞到了他身上,还伴随着一句“哎呦”和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应青炀一惊,低头仔细查看,才发现这是个撞上来的小孩,只不过背篓太大,应青炀个子窜得也快,一时没注意到背篓底下还有个人。
这小孩背篓里装满了盛开的桃花枝子,花香不算浓郁,凑得进了又丝丝缕缕地往鼻尖窜。
应青炀抬手把小孩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小娃娃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一边摇头还一边不忘推销:“没事没事!大哥哥,你要买几支桃花吗?很漂亮的!”
应青炀没有那个耐心侍奉花花草草,正打算拒绝。
就见这小孩扬起有点脏污的小脸,语气十分真诚:“我阿娘说,桃花枝子送美人最相宜,你和那边那个美人公子是一起的吧?真的不要买一支送给他吗?”
应青炀有些怀疑这小娃娃是被他阿娘交上来碰瓷的。
但偏偏一句话就让他狠狠心动了。
应青炀总觉得江枕玉这人,和梅兰竹菊之类的君子意向分外相配,但偶尔,他又总希望这人在自己面前更多地展现出不同的一面。
应青炀幽幽叹息。
是的。他们浪荡子就是会在同一个消费陷阱里猛猛踩上个百八十次。
“来两支。”
第40章 唯一特权 应青炀把阿墨拉到自己身……
应青炀把阿墨拉到自己身前,自己蹲在人造小山后面,掏出一堆工具开始临时修剪。
他捧了几个个桃花枝子在手里,用锉刀简单修剪根部避免刺到手掌,然后拿布带自下方旋绕捆绑,调整了角度系紧。
深红配浅红的花瓣层叠,花蕊卷曲,飘出清浅的香味。看起来就和手捧花没什么区别,只是长度略有些出格。
他把捧花藏在背后,衔着一抹狡黠的笑,向江枕玉走去。
江枕玉没走几步,就看这小狐狸笑盈盈奔他而来,身后那半截桃花枝子贴着发丝探出,贴向耳际,在雪白的皮肤边染上一抹异色。
“江兄!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说不出花和人哪个更加绮丽夺目。
总之江枕玉的视线一触上去便没舍得离开。
应小郎君拙劣的演技只要落在他眼里,再多的破绽都熟视无睹,天衣无缝,于是江枕玉问:“什么礼物?”
只要稍微透露出一点好奇,应青炀就顿时满心成就感,将花枝拿出来的动作都带了些炫耀。
“噔噔!”应青炀把花枝凑到江枕玉手边,若有所思,“哎呀。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有个什么动作才符合我浪荡子的身份啊?”
江枕玉接过花枝,反手将尖端在应青炀脸上一拂,似是充当了教鞭,训诫意味十足。
就连那似笑非笑的语气,都让人忍不住心虚,“你还想当采花大盗?”
花枝打在脸上几乎没什么感觉,应青炀却硬要挤眉弄眼,“那得看采什么花了,我可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看上的。”
江枕玉把花枝收回来,一挑眉,“那你试试?”
花枝被他竖直拿在手里,最上方的花瓣争先恐后地挤进领口的衣缝间。
娇艳欲滴的花瓣任君采撷。
试什么?
采花?采那里那朵?
这有点太出格了吧?显得他多不矜持……
应青炀只看一眼就顿时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些不可说的废料。
万物复苏的季节,怎么连人都跟着回春。
舟车劳顿,按理说人应该更憔悴些,但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愈发夺目了。
应青炀还没那个胆子,他脚下一转就要溜,“我开玩笑的……江兄我们先去找个地方落脚吧?”
胆小鬼。江枕玉在心里笑骂一句。
他算是看明白了,应青炀也就是逞个嘴上英雄,实际行动永远都畏手畏脚。
还是年纪太小。
而且出了荒村,学得越多,身上沾了太多属于江枕玉的文雅,人就越矜持。
江枕玉抬手抓住应青炀的后衣领,和拎狐狸后颈皮一样的动作,应青炀立刻像被攫住了命脉,脚下不动了。
“谢蕴已经去准备了。再逛逛吧。”
应青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三人于是又逛了两圈。
市集上的摊子种类就那么多,越往后走越觉得大同小异,应青炀便没了多少兴致。
谢蕴就是这个时候找来的。
已经解决了食宿问题的谢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看着像是刚打了胜仗回来。
他一个人走在前面带路,边走还不忘边给自己脸上贴金:“放心,我这人做事最稳重,找的地方肯定让你们满意。”
应青炀瞥他一眼,就发现了几处不对劲。
谢蕴衣服有些凌乱,发带似乎也断了一截,腰间多了两个十分饱满的钱袋,大摇大摆的挂在那,存在感满满。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总有一种他们住到一半,就会被人找上门要债的错觉。
应青炀凑到江枕玉耳边,忍不住问:“谢大哥不会是去打劫了吧?”
江枕玉也嫌弃地看了一眼前面那法外狂徒,“不会,燕州他不熟,做事应当还有些底线。”
若是在国都,凭着谢大将军的威势,想搜刮些钱财还不简单。
不过,这落脚的地方绝对不是谢蕴找的,谢蕴哪里会愿意做这种零碎的活。
一刻钟之后,站在燕州府最大的酒楼门前,应青炀第一时间思考了一下这里有没有逃生通道。
应青炀脸上惊讶的神色并不明显,毕竟他见过更恢弘的建筑群,眼界比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高出多少。
他只是很难给谢大哥的官职做出正确定位。
但那一点细微的讶异还是落入了一直关注他的谢蕴眼中。
跑堂的青年带着四人上楼,谢蕴悄悄落在后面,看着几步之外东张西望的少年,询问自家陛下:“我们住这里对应小兄弟是不是不太友好?”
“少年人心气高,尤其读书人,常有不食嗟来之食的想法,我们这么高调,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尤其是这样的经历,更能让应青炀意识到,自己和江枕玉之间的差距,简直是天壤之别。
仅仅是财富一项,就足以让他们面前,横亘出一条常人难以跨越的沟壑。
自然,在谢蕴以及普罗大众眼中,不管是什么样的登云梯,只要有用就好,尊严在大部分人眼里都是可以抛却的东西。
可为了一点点所谓的文人傲骨、忠孝仁义,便慷慨赴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但应青炀显然不在世俗之中,他身上有种和江枕玉十分相似的特质。
江枕玉反问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咳,就不能是我自己发现的吗?”谢蕴轻咳一声以作掩饰,但光是表情就出卖了他。
江枕玉盯着他心虚的表情并不答话,谢蕴憋了没多久就缴械投降:“行吧,小陈说的,他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起码得请示一下您的意思。”
谢蕴的副将是个妙人,能帮助谢蕴避免得罪一大批人,副将显然比谢蕴考虑得更多。
江枕玉的珍视,让副将选择连带着揣摩了应青炀的想法。
江枕玉挪开视线,看向自己前方应青炀欢快的背影。
交错的人声,悠扬的丝竹管弦之音里,对方一手扶着栏杆,正向下张望酒楼一层的高台,说书和管乐表演都在那里进行。
大概是江枕玉看得太过直白,应青炀转头迎上他的目光,狐疑地一挑眉,然后在栏杆边摆了个自认为帅气的姿势,向江枕玉轻浮地挑了挑眉。
不用动嘴,就好像在说:“看看,像不像货真价实的纨绔子弟?”
江枕玉被逗笑了。
他侧了侧头,欲盖弥彰。
应青炀就知道江枕玉很吃这套,他得逞地抬了抬下巴,继续跟着跑堂的向前走。
边上的谢蕴长着一双鹰的眼睛,把两人的互动看了个遍,只觉得牙酸。
“我就说了问也白问……你看着不像会在乎这些的人。”
江枕玉那双清浅的眼眸中,情思缱绻,他道:“对他来说,这些都是小事。而且,他比你们想象得都要聪慧,足够他面对任何难以预料的将来。”
而立之年的江枕玉还会因为考虑太多,思索计划能否顺利实行而瞻前顾后。
但应青炀这个年纪,从不会有这样的困扰。
应青炀永远会先迈开步子,永远比他更勇敢。
谢蕴不懂,他的脑子想不明白弯弯绕绕,也不懂那些情情爱爱的,迟钝的谢大将军此刻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先。
于是四个人分别进了三间房。
江枕玉和应青炀住的是最大的哪一间。
十分有韵味的装潢,堂屋连着书房,再往里才是卧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奢华得让人咋舌。
行李被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应青炀拎着自己的小包袱直直往里冲。
江枕玉进来时,对方已经将东西放在了书房的长桌上,正探着身,打开了窗户。
房间在酒楼三层,视野极佳,宽大的桌案就放在窗口边上,笔墨纸砚放在桌角,摆放得不太规整,很显然是被某人嫌弃地推了一把。
江枕玉有些看不明白了,他问:“准备做什么?”
“做件大事。”应青炀语气十分严肃地回答。
他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掏出了一堆鸡零狗碎,一一摆在桌上。
又拖了一张椅子过来,郑重地邀请江枕玉坐到他对面。
应青炀清了清嗓子,“江兄,现在是决定我们未来的重要时刻。”
江枕玉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应青炀解释道:“其实我早就想过要怎么赚钱这件事了。”
江枕玉点头,回忆起了之前这人说过的一些买卖,“我知道。”
应青炀晃了晃手指,高深莫测,“不止。那对在琼山生活一辈子来说绰绰有余,但要去江南就不行了。”
仅仅是足够温饱,就连南下的这辆马车,放应青炀自己攒钱,估计要磨上好久。
江枕玉了然,怪不得这人这么热衷于逛市集,还总是东张西望地观察着什么。
应青炀分析得头头是道:“琼州最常见的买卖是做行商,因为毗邻边境,很容易搞到一些新鲜玩意儿,稍微再往南走走,东西就很好出手。”
“但行商也是最难成气候的一行,因为再往上,就是典当行和镖局,这两者想要起步,一要人手,二要财力,普通人很难一步登天。”
“燕州的摊位种类就很多了,蒲扇、杂货、饰品、傩面、吃食、茶肆酒肆等等……但这些东西,能大规模销售的也很少,想靠这些发家其实很难。”
“所以我想了三个方向。”
应青炀说着,指了指桌上的前三个东西。
江枕玉低头看去,那里放着一把木簪,一个同心结,一小盒胭脂。
“琼山山脉深处有种植物,枝叶可以染色,如果调成胭脂,估计有戏。木簪和同心结都很容易做,所以我的打算是,顺利积攒一些资金,然后再尝试做胭脂。”
应青炀说完指尖又换了个方向,那里放着一小壶燕州特产的桃花酒,“离开家之前,沈叔给了我一个酿酒的古方,他说是以前从古籍上看到的,试过之后觉得不错,就把配方写给我了,我觉得可以试试。”
应青炀最后又指了指最后那个,是一小兜皂角,“我师父以前给我看过一块从北境之外带回来的皂角,比寻常皂角更好用,他教过我,我学了个七七八八吧。”
江枕玉一挑眉,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新鲜,但商贾之事哪有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其实比起应青炀现在说的计划,江枕玉更想知道,这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原因,才决定要做点生意。
但应青炀显然已经思索许久,他甚至从包裹里拿出了三张绢纸,上面是熟悉的笔迹,记录了“肥皂”、“醇酒”和“口脂”的配方。
应青炀把配方推到江枕玉面前。
他托着下巴,好整以暇,“我的记性还挺好的。而我们江公子呢,肯定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妨帮我看看,是不是都是空谈?”
这话里的调侃之意满溢出来,显然一路以来在银钱上的富足,没办法让应青炀心安理得地装瞎子。
江枕玉看他油嘴滑舌的样子就觉得手痒,很想对着应青炀的脑门来上一下,非得让他把这幅勾人的样子收回去才算完。
但此时,为着少年眼中的那点希冀,江枕玉按耐住了动作。
而江枕玉原本随意的一瞥,在看到纸上的字迹之后变得郑重了些。
江枕玉怎么说也是一点点把边疆军拉扯大的主帅,许多这种细枝末节的事他也都有关注过,在他看来,应青炀手里的配方十分严谨,连材料的分量都写得很精准。
如果制作顺利,应青炀的商业蓝图,起码有七成的可行性。
而就这七成,已经是许多人终生触及不到的门槛。
江枕玉蹙眉,他把绢纸叠好,递给应青炀,“东西收好,最好不要再拿给其他人看。”
“也不该给我,防人之心不可无。”
江枕玉终于还是没忍住,敲了应青炀的脑壳。
应青炀顿时捂住脑门,“那都防的是外人,能一样吗?防人还不简单?”
他一边揉着被打的地方,一边从包裹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引燃之后,动作利落地把三张绢纸烧成灰烬。
火舌之上,绢纸被缓缓舔舐殆尽,应青炀始终带着一抹浅笑,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江枕玉在细碎的燃烧声中,看见了应青炀毫无保留的信赖,以及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江枕玉时常会在这人身上察觉到浓重的违和感。
应青炀看事物的视角,对事态的判断,会做出的选择,豁达而淡然的心态,以及永远能和江枕玉同频的思想,都是吸引江枕玉的魅力之一。
但与之相不匹配的,是他外在表现出来的圆滑,世俗,以及面对许多事时所选择的规避和退让。
很难想象这两者会同时出现在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身上。
而现在,江枕玉明白了。
应青炀从未在人前展现出的另一面,早就在那命运捉摸不透的初相逢时,便成了江枕玉的唯一特权。
应青炀是前朝余孽里唯一的异端,是世间少有厌恶那登高之路的异类,所以他捂着眼睛蒙住耳朵,只听自己想听的,只做自己想做的。
现在的江枕玉不想去思考应青炀手中这足以颠覆人生的莫大财富从何而来。
因为自己已经成为了应青炀人生中最特别的一个。
这便足够了。
江枕玉眸色渐深,翻滚在那一汪清潭之下的,是他压抑许久的欲念。
应青炀烧完了绢纸,动作十分潇洒帅气,就是这飞灰被风一吹,糊了应青炀满脸。
“咳咳咳咳咳咳!!!”
江枕玉:“……”这臭小子真的很会毁坏气氛。
他无奈摇头,立刻站起身,给应青炀拿出水囊,打湿巾帕,一点点给应青炀擦脸。
灰扑扑的脸颊被擦拭干净,江枕玉低头,捧着应青炀的脸,手感不错,又捏了捏,然后问:“配方为什么给我看?”
应青炀被捏着脸颊,下意识嘟了嘟鸭子嘴,理所当然道:“不是早说过了要养你的,我从来不开玩笑。既然是我们俩的事,你当然得知道了,还能给我提提意见不是?”
少年人视线飘忽不定,握住江枕玉放在自己颊侧的手。
他看一眼江枕玉,又挪开视线。再看一眼,再挪开,几次反复之后,脸颊的热度攀升得厉害。
最后嘟嘟囔囔地开口问:“江兄,你能不能先跟我透个底,我要努力多久,才能养得起你啊?”
“有点难,但还有个捷径。”江枕玉轻笑一声,缓缓俯下身。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应青炀呼吸都要停滞了。
江枕玉的唇贴到应青炀耳际,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应青炀沉默三秒,胸膛剧烈起伏,一脑门撞在了江枕玉的颈窝里。
他哼哼唧唧地吐出一句:“脑子好热,我要叫大夫……”【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