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溜须拍马 应青炀确信,这人是故意……
应青炀确信,这人是故意逗他的,相处的时间越久,江枕玉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少许恶趣味就越明显。
此时凑在他耳边的轻声呢喃,多少有点超出应青炀的想象程度。
——“听说前朝纳妾,都是一方矮轿抬进去,生死由人,你给口饭吃就好。”
江兄你要是被谁夺舍了你就眨眨眼!他这小心脏受不住啊!!
口舌之争确实没有用处,但作为某些时候的调剂,的确能杀个措手不及。
江枕玉抬起手在应青炀脊背上顺了两下,语带笑音:“这就受不了了?想当采花大盗的人就只有这点本事?”
应青炀磨了磨牙,觉得近在咫尺的皮肉非常有吸引力,很适合被他咬上一口,再含在嘴里狠狠蹂躏。
让眼前这位谦谦君子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唇舌调情。
但他只是用头顶着江枕玉的颈窝,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发疯。
江枕玉始终是一副安抚的姿态,缓慢滑落下来的半截衣袖,让脖颈间裸露的部分更加明显。
倒春寒的冷风吹在两人身上,应青炀感受到了鼻尖的凉意和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稍稍后退,抬手给江枕玉拢起衣服,掖好衣角,原本满溢出来的羞窘都随着动作收了回去。
“风冷。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江枕玉直起身,眼底一抹遗憾一闪而过。
失策。早知道方才就应该先把窗户关上。
紧贴的身体分开之后,应青炀身上的热度总算退了些。
想他一个思想开放、尺度本应该很大的现代灵魂,硬是被江枕玉一句话哄得找不着北。
应青炀半边身子都麻了,他蜷了蜷手指,有种自己没发挥好的遗憾。
再来一次!他肯定能反应过来,然后反撩回去!
应青炀做了一个深呼吸,痛定思痛,抬起头准备给自己讨个公道。
一对上江枕玉的眼睛,他脸上的热度又开始有了上涌的趋势。
应青炀果断转了个身,把自己缩在椅子上当乌龟。
他小心脏砰砰地狂跳,有种非常强烈的直觉,一旦他迈出某一步,就意味着给出一个肯定的信号。
面前这人就会不管不顾起来。
应青炀少见得有点忐忑,一路上已然不知道退缩过多少次了,保守矜持得过分。
没办法,他毕竟是揣着个大秘密的人,和揣炸弹也没什么区别。
哈哈,没事,输给江兄算什么输。
应青炀视线心虚地飘向别处。
江枕玉掩上窗户,慢条斯理地把应青炀桌子上的那些小玩意儿一一收回包裹。
“生气了?”
“我哪里敢……”应青炀抬手贴到脖颈处,借着窗口缝隙透进来的风散热。
江枕玉轻笑一声,笑音里隐约带着点调侃之意。
“以后能不能给我点心理准备再说话啊。”应青炀小声咕噜一句。
江枕玉只一味地点头,却并未答应。
他若有所思:“那我们阿阳打算什么时候弃文从商?”
江枕玉可还没忘记,应青炀下江南打着的可是游学的旗号。
所谓士农工商,行商终归是最末等的行当,琼山的那些长辈们,未必会满意应青炀的选择。
应青炀坐直了身子,沉吟一声,“看你。”
江枕玉讶异地看他一眼。
应青炀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故作潇洒:“我就是俗人一个,从来没有大志向,在琼州混一辈子能得过且过,去江南闯荡也没什么不好。”
“你若想留在江南,那我们就在江南安顿好再从长计议。你若是舍得和我回琼州,就等在江南逛过回去再另做打算。”
“毕竟都承了你那么多的恩,江公子肯定不会再接济我一些时日吧?”
应青炀说着,表情故作可怜,看着实在勾人,让人恨不得掏心掏肺出来。
江枕玉矜持了没几秒钟,就忍不住跟着牵起了嘴角。
江枕玉当然明白应青炀总想着退缩的根本原因,少年人竭力掩藏的真实身份,是他们之间横亘的一条沟壑。
他从不忍心强迫对方。
于是江枕玉宽慰道:“银钱的事你不必挂怀,总归不是我们出钱。”
他从另一个行囊里拿出了积攒下来的盘缠,出了荒村到现在,交给江枕玉保管的都在这里了。
应青炀拎起一个掂了掂,金钱的重量实在让人安心。
而且他粗略一扫,钱袋的数量看着似乎比之前还多了些。
应青炀呆愣一瞬,“江兄,莫非你的钱袋会自己长大?”
这看着怎么像繁衍生息快要传上好几代了。
江枕玉:“……”这怎么可能?
他不过是在一路上接到了包括谢蕴在内的慷慨解囊罢了。
“脑子烧坏了?”江枕玉抬手放到应青炀额头上,怀疑方才的热度还没退干净。
“姜夫子的古籍卖了个好价钱,你忘了?”
应青炀这才恍然,心说太傅他老人家是不是都不知道这古籍值这么多钱,才放心交给他带走挥霍。
应青炀帮忙把行囊整理好,又嚷着让江枕玉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外袍,这才觉得满意。
袍子是在上一个城镇落脚时买下的,去岁寒冬留下的病根,江枕玉体温很容易迅速流失,看着虽然没什么问题,但应青炀总是忧心忡忡。
江枕玉被迫披了件带着一小圈狐狸毛的外袍,与他本人不太相称,有些无奈地问:“满意了吗?”
应青炀用力点头,“非常完美!”
江枕玉松了口气,他提议道:“刚刚看到酒楼中央马上要开始说书了,要去看看吗?据说这里的桃花烙也很有名。”
应青炀是个闲不住的,此刻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成。
“要!”
许是因为提起了琼州,应青炀回忆往昔被江枕玉教着做学问的场景,再看现在主动带他游玩的男人,心里蓦然有了一种带坏好学生的快感。
“怎么办啊江兄,出村之前还答应得好好的要陪我求学,现在却已经被我带坏了。”
江枕玉给了一个绝对会让这个臭小子满意的答案:“那等回琼州之后,我再亲自去向夫子告罪。”
应青炀的确非常得意,走路的背影都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炫耀。
以至于在二楼雅间和谢蕴、阿墨汇合时,谢蕴开始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应青炀那亢奋的状态自不必说,他家陛下那么个冬日里也常常穿着单薄的人,竟严严实实地裹了件外袍。
江枕玉仿佛一眼看穿了谢蕴的心思,张嘴就怼了一句:“少说话。”
谢蕴欲言又止,觉得自己最近被禁言的次数有点多,不知道他家陛下有没有什么头绪。
江枕玉没有,且拒绝交流。
四人在雅间落座,应青炀拉着阿墨坐在前方,两个没什么兴趣的青年人位置稍微靠后了些。
酒楼的说书人长衫折扇,看着年岁不大,踱步上台,惊堂木一起一落,嘴里开讲的便是前朝燕琼分州的历史。
这一段对燕琼两地的百姓来说已是陈词滥调没什么新意,但上巳节里能来往酒楼的,基本都是外乡人。
这段往事说起来就新鲜多了。
应青炀询问说书的剧目时,那跑堂的还解释过,说是上巳节这一整个时间段,基本说得都是和这段历史相关的事件。
应青炀凝神听了一会儿,开篇大致说得是一段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野史。
应十三帝时,外戚专权,贵妃之子也就是当时的三皇子,于及冠礼时得了北境的两块封地,也就是如今的燕州和琼州。
前朝历史上就没有过这般荒诞的分封,几乎割去了北境一半的土地,当时的朝野一片骂声。
一直到几年后,尚未及冠的裴期连中三元,进士及第,入仕翰林院,这人上的第一封折子,便是在三皇子即将被立为太子的前夕,请旨割去三皇子的半块封地。
奏折鞭辟入里,言辞恳切,硬是打动了当时已然昏庸的应十三帝,燕琼两地自此分家。
而燕州作为当时的太子封地,最终也没能等来他曾经的主人。
史书上讲得明白,一场宫变,太子谋反,应十四帝清君侧上位,先太子被囚于清澜行宫三年,终于死于旧都的那场大火。
同年,拿着从龙之功上位的裴期沦为阶下囚,裴氏满门尽诛。
台上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当年的裴相是何等光风霁月之人,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少年入仕,为前朝安危殚精竭虑,悍不畏死……”
应青炀听着听着,便发觉这说书人图穷匕见,开始夸赞起了当今太上皇的生父裴相。
谢蕴就随意听了一耳朵,顿觉有趣,“这是拍陛下的马屁呢。杨……咳咳,燕州这位节度使也实在是个能人,这段词不会是他自己写的吧?”
应青炀在谢蕴这位内部人士的话中,闻到了一点八卦的味道。
他有些好奇地问:“这话怎么说?”
谢蕴掏了掏耳朵,觉得这也不算是个秘密,便随口解释道:“燕州的上巳节布置就是杨大人的政绩之一,他一个文人,节礼时需要沾些笔墨的东西都出自他手。”
“裴相的身份,以及他和太上皇陛下的关系,整个大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番吹捧打得什么主意,连我都看得出来。”
应青炀合掌一拍,隐约明白了,“杨大人明面上是在夸裴相,实际上是在夸陛下!”
只不过应青炀隐约觉得有些奇怪:“既然是夸赞,大梁立朝十年,丰功伟绩不少,何必要这般拐弯抹角,直抒胸臆岂不是更好?”
一句话给谢蕴难倒了。
他支支吾吾,最后抓了一个万能的答案试图搪塞:“啧,他们那些文官不都那样,有话从来不直说,吟诗作赋,一点都不大方。”
应青炀了然,“就是溜须拍马对吧?这能有用吗?”
谢蕴正要对此嗤之以鼻,为自家陛下讨个好名声。
还没开口,就听边上的江枕玉放下茶碗,施施然开口:“不一定,分人。”
谢蕴:“……”呵,他就知道。
男人的嘴脸。
第42章 狐媚惑主 谢蕴有时候真是觉得这个……
谢蕴有时候真是觉得这个世界荒诞极了。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打破他认知的事情,让他恍惚时都觉得前尘往事都是自己的一场梦,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跟随开国皇帝打下江山的大将军,同行的那个姓江的,也和帝位毫无瓜葛。
这人怎么就能如此自然地说出标准的昏君言论。
谢蕴想不明白。
江枕玉自琼州起兵以来,便一直是任人唯贤的典范,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是真的靠沾亲带故上位的。
就连当初会立少帝,都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
当然,这句“分人”说出口之后,太上皇从前的满身清明都成了狗屁,通俗点来说。
江枕玉脏了。
罪魁祸首此刻还坐在正前方,被他瞪了眼还满脸茫然,丝毫不知道自己完成了什么样的壮举。
大梁立朝十年,试图把人送到江枕玉身边吹吹枕头风的,比比皆是数不胜数。
如今可算是有人替他们走完了“狐媚惑主”的路。
谢蕴想着,朝天翻了个粗俗的白眼。
应青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说书人的动作,听完江枕玉的话,沉思半响,忽而压低声音询问:“不过杨大人久未升迁,就是说明陛下不是很看好这个人喽?”
“不知。”江枕玉摇摇头,解释道:“两种可能,杨大人这番政绩,还不足以让他升迁任做他职。”
平心而论,上巳节的这番作为不算稀奇,江枕玉看人的眼光极其毒辣,在人才辈出十年繁盛的大梁,杨崎的政绩仅能守成。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杨大人本就意不在此。”
应青炀闻言表情稍显诧异,连原本准备靠在椅子上眼不见心不烦的谢蕴都猛然坐直了身体,显然听出了江枕玉话里有话。
应青炀早就形成了条件反射,此刻优雅从容又迅速地给江枕玉倒了一杯茶。
“阿墨,放风。”他抬手指了指雅间门口,又站起身,屁颠屁颠地把椅子拖到了江枕玉边上,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阿墨似乎也习惯了做这样的工作,起身走到门口,门神似的站岗。
谢蕴也跟着悄悄竖起了耳朵。
“这故事里歌功颂德的的确只有裴相,可事迹却偏偏选了最值得推敲的一段。”
许是应青炀那警惕得仿佛在交接什么机密的表情太显眼,江枕玉忍不住也跟着压低了声音,给他就着说书人的唱词,细细抽丝剥茧了一番。
当年的裴期不过是一届书生,刚刚入仕,怎么就能一封奏折,让昏庸了二十多年的应十三帝转了性子。
人的偏执向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三皇子受宠多年,外戚当道,想从那么一个庞然大物的笼罩下,试图撕下一块皮肉来,这绝非易事。
单靠裴期本人以及当时裴家的势力,成事的希望十分渺茫,其中显然还存在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而裴相所为的为国为民,也委实有待商榷。
毕竟当时裴家小姐已经嫁去琼州,燕琼一份为二之后,获封琼州参将的正是当时的北疆守将徐将军。
不管从过程还是结果来看,裴期所作所为,都并不值得称颂,甚至事情的发展还带着些荒诞色彩。
江枕玉的一番剖析,应青炀听得似懂非懂,总觉得有种一口瓜就在嘴边,但愣是吃不完全,只能急得抓耳挠腮的焦躁感。
谢蕴领会得更多些,但也只觉得一阵牙酸。
毕竟以他的看法,杨崎只不过恰好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毕竟每每有人提及裴相,江枕玉的态度都说不上热络,时常让人怀疑,两人之间的亲属关系早已名存实亡。
没想到这个举动在哪些聪明人眼里有其他的含义。
江枕玉目光看向那高台,说书人一直唾沫横飞,讲到动人之处手舞足蹈,仿若与故事里的人感同身受。
可文字之下藏着的悲哀,单用语言形容显然过于苍白。
江枕玉给出了一个有些出格的揣测:“故事里除了裴相,还有另一位主人公,便是大应当年的三皇子。”
“听书者固然会感慨裴相的丰功伟绩,但这位本应登基继位前途无忧的三皇子,也同样让人觉得悲哀。”
江枕玉说完,便听楼下的高台上,说书人沿着裴期那虚无缥缈宛如空中楼阁一般的生平纪事,终于一路吹嘘到了末尾。
“裴相忠君爱国,前朝虽腐败不堪,难当重任,但奉起为君便忠于职守,前朝末年,应哀帝本就是旁支继位,皇室血脉早已十分稀薄。若非拥兵自重绝无登基之可能。”
“推己及人,应哀帝欲要诛杀支脉的三代皇室宗亲,永绝后患,裴相为大应皇室求情,上奏陈情,劝谏应哀帝切莫背上千古骂名……”
随后裴相因此获罪下狱,在暴君盛怒之下,连累裴氏满门被株。
说书人把这段故事讲得极其哀痛,被伤及无辜的皇三子和裴相,简直就是暴君手下最悲哀的两个可怜人。
座无虚席的大堂里不约而同地一片唏嘘。
不论身份和立场,这两人都是暴君手下凄惨的牺牲品。
可想而知,经年累月下来,属于大应的一段历史,以及皇三子的名号,将在燕琼之地口口相传。
或许随着时间流逝,将这段所谓的燕琼历史,会成为上巳节的一个标准符号,彻底刻印在这片土地上。
应青炀坐在那,越听越惊讶,他只知道裴相是因为得罪应哀帝才招来祸端,却不想是这层原因。
伴君如伴虎,大应末代皇帝又脑子都不算清醒,发生什么事情似乎也理所当然。
只是……这样细细想来,这位杨大人的所作所为,是不是透露出了几分不对劲?
应青炀倒吸了一口冷气,目光看像门神一般站岗的阿墨,有环视了雅间一圈,恨不得趴到桌底看看,会不会有人把他们这番不敬之语传播出去。
罪过!祸从口出,万一要是摊上事可怎么办呢!
“这话可不能再细说了。”应青炀语气不太赞同,想想都心有余悸,他歪倒在江枕玉肩膀上咬耳朵:“江兄,你之前说在江南犯事,不会就是因为祸从口出吧?”
所以在荒村时才会时刻注意,多次提醒他隔墙有耳。
不过怎么出来之后反而不讲究这个了……
应青炀正疑惑着呢,没想到边上有个更加不管不顾的。
谢蕴一拍桌子,愠怒道:“说就说了,有什么可怕的,老子早看那个姓杨的不顺眼了,原来藏着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听了江枕玉的一番分析,谢蕴心里已经给杨崎定了死罪。
他家陛下能说出口的事甚少落空。
可惜口说无凭,否则他现在就带兵抄了杨府,再想办法名正言顺地让他们一行人搬进去。
这破酒楼香粉气味太重,谢蕴这个狗鼻子早就觉得不满意了,正好顺势换个地落脚,岂不美哉。
应青炀叹为观止:“谢大哥到底是多大的官,杨大人也能骂?”
谢蕴动作一僵,向自家陛下抛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江枕玉对此早有准备,他道:“从前是大理寺少卿,如今大概是巡察御史。”
细听之下,这话里似乎有几分调侃之意。
毕竟谢大将军在国都横行过几年,办了不少反对太上皇的异端,如今还亲自北上,怎么不算得上巡察百官。
谢蕴连忙应声:“啊对对对!要不我怎么能随意离开金陵呢,哈哈哈哈……”
这仓促的尬笑听起来漏洞百出。
应青炀歪了歪头,并未深究。
谢蕴轻咳一声,从这尴尬的话题又转回了杨崎身上,“姓杨的毕竟算半个前朝旧臣,我早就说过,前朝余孽能有什么好东西,偏偏……”
他话还没说完,另一边江枕玉冰冷的视线便刺到他身上。
谢蕴顿时噤声。
江枕玉神色平静,似乎如今的发展都在他意料之中。
边上真正的前朝余孽——应小郎君摸了摸下巴,也觉得奇怪。
嘶……莫非这位杨大人也是他们前朝余孽的一员?
没听说过啊?
怎么好似自从出了荒村,这条反梁复应的道路上就突然人满为患了起来。
听了江枕玉的解读,应青炀顿时对底下的说书节目兴致缺缺,只觉得多听一秒钟就会立刻有个姓杨的找到他面前,非要说他是什么天命之人,要求他光复大应。
可怕。实在是可怕。
应青炀光是想想就觉得如坐针毡。
天色尚早,他准备下去逛一圈,和江枕玉多次保证自己只在周围遛弯,差点约法三章,江枕玉这才舍得把他放走。
房间里只剩下君臣二人,谢蕴终于可以不吐不快。
“这么说来,最近燕琼之地的传教,里面都有杨崎的手笔?怪不得传教之事迟迟难以解决。”
叶参将他当然早就验过了,谢蕴身为大梁的最高将领,又是叶参将的顶头上司,不仅有这个权利,从前的余威也尚在,一来他就没有客气,把叶府给抄了一半。
不然他们走得急又是轻装简行的,哪来的盘缠上琼州。
谢蕴本就对这位“两朝元老”有些意见,到达燕州之后几乎便笃定杨崎有问题,可惜没找到机会下手。
江枕玉拿起茶碗轻抿一口,“参将既然能确定清白,杨崎的错处不算难猜,去琼州之前为何不直接将杨崎下狱?”
谢蕴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弯刀,拿了桌上净手的帕子缓慢擦拭,刀锋现出一抹银亮的弧度。
他磨了磨牙,语气悻悻:“没翻到证据。杨崎这人邪门,做了这么多腌臜事,府里却干净得很,派人暗中去搜过了,连点金银细软都找不到。”
杨节度使以清正闻名燕州,家宅不大,也没几个看家护院,谢蕴派去的人都是擅长此道的好手,愣是没抓到杨崎的小辫子。
谢蕴当时便觉得古怪,杨府实在是干净得有些过分了。
江枕玉并不赞同清正这个评价,他轻嗤一声,神情透出些久违展露出的冷意,有种动动手指便能血流成河的威严,“杨崎在燕州管着商贸之策,燕州大大小小的商人都要过他手下的门路,讨一个方便。清正?不过是展示给别人看的。”
应青炀不在身边,江枕玉连半点笑容都欠奉,言语之间的威势,让边上原本大大咧咧的谢蕴都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不过杨崎府上守卫单薄的事大抵是真的,毕竟钱财能藏得住,人却很难。谢蕴带着一队骑兵北上,自然也瞒不过各州节度使和参将的眼睛。
许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而节度使擅养私兵在大梁乃是死罪,就连看家护院的人数,也有严苛的把控。
以叶参将和杨崎的矛盾,这方面做不了假。
江枕玉睨了谢蕴一眼,“如此瞻前顾后,不太像你的风格。”
“我这不是急着去琼州寻您,不然肯定把那姓杨的抓了了事。”谢蕴掏了掏耳朵,心虚地移开视线。
杨崎一看就是个有脑子的聪明人,谢蕴既不想沾这种过于弯弯绕绕的事,又实在缺少时间,就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他本准备回程时陈副将丢在这主持大局,美其名曰历练几年,没想到兜兜转转,燕州的事还得他来操刀。
江枕玉早便知道这人靠不住,他吩咐道:“派人去查,杨府这些年来有没有过一些奇怪的传闻,杨崎这个人也要看住了。”
谢蕴站起身,转了一下手里的弯刀,“得令。”
谢蕴叫来了陈副将做临时护卫,自己拎着弯刀带人出了酒楼。
江枕玉拢了拢衣袍,拎住上方的狐毛在手里摩挲,他开口问道:“谢蕴北上之后,可有再和金陵联络?”
陈副将单膝跪地,神色平静:“和陛下汇合之后,往金陵去了封平安信。按照您从前的吩咐,同时知会了万统领和沈丞相。”
“知道了。”江枕玉从容应声。
他回了房间,让陈副将弄来了一副围棋,准备用点新花样勾住某个整天出去疯跑的人。
江枕玉环顾四周,把棋盘摆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又屏退左右,自己和自己对弈。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
应青炀兴冲冲地出去,蔫搭搭的回来,神色慌张,行动间有种摊上事了的心虚之感。
进门之后也完全没有注意到屋里多了什么东西。
江枕玉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怎么了?这么慌张?”
应青炀抓耳挠腮,“额……嗯……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话音未落,门口便传来了叩门声。
应青炀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瞪圆了眼睛,求助地看向江枕玉。
门外的人扬声询问:“方才彩球招亲接了大喜的姜公子可是住在此处?”
江枕玉的笑容凝滞在了唇边。
第43章 宣誓主权 应青炀弱小可怜又无助,……
应青炀弱小可怜又无助,他窜到江枕玉边上蹲下,抓住江枕玉的衣服。
“我可以解释的!但得先躲躲!”
应青炀讨好地扯了扯江枕玉的长衫下摆。
江枕玉探下手,无情地在少年的脑门上狠敲了一下,应青炀呜嘤一声捂住脑袋,眼里满是讶然,没想到自己已经准备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要收到这般制裁。
应青炀控诉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个言而无信的薄情郎。
“那等下可要好好说说,我们姜小郎君又去哪里沾花惹草了。”
江枕玉拍了拍应青炀的脑袋以作安抚,手又顺势落到肩背,沿着肩部线条滑到脖颈。
动作间,只听江枕玉扬声道:“进来。”
门口的人便推门进来了,这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看穿着应当是哪家的管事,脸上喜气洋洋,仿佛对这所谓的彩球招亲的结果十分满意。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拿了几摞礼品的小厮,作势便要进门。
江枕玉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做了个向外推拒的手势,“留步。”
那管事果然不动了,被这样不体面地拦在门口,竟也没有表现出异样的神色。
这里毕竟是整个燕州府最大的酒楼,能住在三楼上房里的客人非富即贵,这点眼色他还是有的。
只不过心里暗叹一声。
这白衣公子看着面色不善,估摸着这趟差事会很难办。
这么不待见招亲之事,也不知和那位姜公子是什么关系,好友还是亲人?
管事俯首作揖,又重新解释了自己的来意,“我是赵家的管事,我家小姐今日于清纺楼上绣球招亲,恰好是姜公子拿到了绣球,我们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听到姜公子的名讳和住所。”
管事大概以为赵家在燕州名声很响,不必过多介绍,奈何这种燕州本地的世家,距离国都太过遥远,江枕玉还不至于那么有精力,把这些世家一一记载脑子里。
江枕玉只觉莫名,看着眼前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口口声声要和应青炀结亲的牛鬼蛇神就觉得碍眼,心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现在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到他眼前说这种荒唐话了。
从前那群要他娶妻纳妾的大臣们没什么两样。
不,从前只能算作看到一群苍蝇,觉得厌烦又令人作呕,如今却觉得有根名叫“结亲”的刺,狠狠扎进皮肉中。
有的人从前千推万阻不要婚书,如今左思右想央求名分。
着实让人感慨世事无常。
他江枕玉还没讨到的东西,谁有资格探手染指?
而且说什么费了一番功夫,应青炀前脚才进房间,后脚人就跟上来叩门,怕不是早就派人监视着,应青炀跑了之后又一路尾随着跟上来的。
江枕玉皮笑肉不笑地询问:“是吗?我这里的确住着一位姜小郎君,但他已有家室,怎会参加什么招亲?怕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而江枕玉身侧,应青炀的身形被圆桌挡住,江枕玉落座的位置刚好遮掩了最后一截狐狸尾巴。
应青炀在听到那管事说了“招亲”之后,又心有余悸似的缩了缩脖子,而后狠狠摇头,誓死力证自己的清白。
这会儿又听江枕玉重重地咬住“误会”二字,应青炀一听语气就知道这人已然愠怒,只是引而不发。
应青炀于是又狠狠点头,什么招亲,简直是飞来横祸啊!
应青炀一脑门撞在江枕玉腿上,手指烦躁地卷着衣袖转圈。
江枕玉面上不显,实际已经被应青炀的小动作安抚。
但他威胁似的手掌却并未离开,憋的火气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蹲在他脚边的那个小倒霉蛋。
江枕玉的手摩挲着应青炀的后颈,冰凉的指尖贴在皮肤上,指尖惩罚似的向下探了点。
应青炀顿时打了个寒战,战栗感顿时从后颈蔓延到了全身。
两人桌下的你来我往无人能看见,但屋子里有外人也是事实,应青炀总有种随时会暴露的危机感。
他下意识屏住的呼吸,陡然加快的心跳,让五感都跟着放大,江枕玉在他身上的存在感就愈发强烈。
真要命!
应青炀在心里哀嚎一声。
门口的管事自然没发现有人在暗度陈仓,他解释了一番:“我们家大小姐于清纺楼彩球招亲已有月余,燕州府无人不知,清纺楼下等绣球的年轻公子比比皆是,怎会是误会?不管姜公子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我们家大小姐都希望能请姜公子去府上一叙。”
如此强买强卖的举动显然让江枕玉的耐心消耗殆尽。
“亲自登门?这话在下如数奉还。”江枕玉闻言冷笑一声,他撕开那层温和的假面,冷然的视线看向门口那一行人,呵斥道:“送客!”
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陈副将从容走出,眼神动作都是毫不掩饰的狠厉,腰间的佩刀都跟着出鞘了半寸,大有不走就要武力赶人的意思。
“诸位请吧。”
陈副将的刀光太亮,笑得又杀气四溢,一看就是见过血的老手,管家没怎么犹豫,便带着人走了。
门被陈副将掩上,脚步声逐渐走远。
缩在桌边的应青炀有气音询问道:“都走了吗……?”
江枕玉:“走了。”
应青炀从江枕玉的腰侧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到屋里空荡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
双脚连带着小腿都因为长时间蹲地的姿势而泛起酥麻感,手腕又立刻被面前的男人握紧掌心,应青炀顿时有种无路可逃的感觉。
应青炀下意识低头,对上了江枕玉一双忧郁的眼睛。
那清浅的眸子仿佛被蒙上一层阴翳,男人开口道:“我们阿阳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要养我的事了?莫非都是诓我的,只我一个不够,还想多多益善?”
应青炀顿时有些慌乱,斩钉截铁道:“没有!怎么可能!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从哪冒出来的!我就是听说那边的学堂门口有投壶比赛,哪知道站了没一会儿,就有个绣球往我头上砸,我条件反射就给打出去了……”
应小郎君觉得冤枉极了,都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会塞牙缝,他就是上街逛了一圈,就惹了一身腥回来。
应青炀这次和阿墨去了另一边的市集,那条街上有个燕州府很出名的学堂,是节度使杨大人出钱打造,用很低的价格招燕州学子前来听学。
整条街也被布置的十分风雅,随处可见吟诗作赋之人,虽说应青炀都不太能听得懂,但他被学堂门口的投壶比赛吸引了注意力。
比赛的最终奖品是一把金丝楠木的折扇,扇面上是当世某位大儒的墨宝。
草书,应青炀看不懂,他只觉得这折扇确实和风雅的谦谦君子十分相配,于是信心满满地去了。
应青炀百发百中,果然力压群雄,打败了一群只知道舞文弄墨的学子。
本来都快拿到奖品了,谁知道一个从天而降的凶器直冲脑门。
可谓人在街上站,绣球天上来。
应青炀当时被一众学子围在中间,阿墨和他之间稍稍有些距离,伸手想去拦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后来被人追着说什么要结亲,应青炀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手慢点,那破东西碰到的就不是他了!
阿墨年纪也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肯定比他更合适!
应青炀恨不得当个黑心的大哥,把阿墨推出去抵这找上门的风流债。
可惜他在投壶比赛前留下了姓名,虽然是个假的,但还是被一路追到了酒楼。
应青炀确信这就是个骗亲的。
“哪有这么强买强卖的!而且当时我都说了早有家室,那管事的还这般不依不饶!”应青炀越说越气愤,张牙舞爪的,像只被惹毛了的小狐狸,只敢在安全感满满的时候才会肆无忌惮地呲牙。
江枕玉听着听着就走神了,他盯着应青炀一张一合的嘴,对方说的话都没听进去几个字。
他从方才开始压抑住的情绪,在应青炀乖顺的回应下再度开始燃烧。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应青炀意气风发的样子有多吸引人,他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少年人站在人群中间,骄傲地扬起下巴,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
可应青炀总会离开他身边,总会被别人窥探,总会有人像他一样,觊觎那太阳一般的温暖。
他简直难以抑制,想要向所有人宣誓主权。
江枕玉站起身,一手揽住应青炀的腰,将人拢在怀中,声音嘶哑,还带着些许冷硬:“抬头。”
这几乎没有在两人之间出现的命令式的语气让应青炀一愣,他抬眼观察着男人晦暗的神情,没由来的觉得紧张。
江枕玉一手按在应青炀的后颈,低头俯身,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
应青炀下意识地舔了下唇。
江枕玉动作缓慢了一瞬,唇角溢出一抹笑音,随即埋首在他颈侧。
应青炀:“……”咳,怪尴尬的。
他恼羞成怒,抬手抓住江枕玉的胳膊,捏到了已经被锻炼回来的肌肉。
手感太好,忍不住又捏了两下。
下一秒,男人在他颈侧的皮肤上轻轻叼住一小块皮肉,似乎想下重手又不忍心,只能细密地吮吸。
酥麻的感觉顷刻间从颈侧向四肢百骸蔓延,应青炀下意识捏紧了江枕玉的手臂,整个人都微微颤抖。
应青炀只觉得度秒如年,直到他发出一声闷哼:“嗯——”
少年人顿时清醒过来,轻推江枕玉的肩膀。
江枕玉动作一顿,艰难地从爱欲中抽离。
他手指按着自己蹂躏过的地方,莹白的皮肤上留下几点红色的印记。
两人沉重的呼吸纠缠着,炙热的视线相撞,应青炀陡然有种爬上脊背的危机感,仿佛快要被人拆吃入腹。
一秒,两秒,三秒。
应青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江枕玉,他一言不发,把男人硬生生推出了房间,留给江枕玉重重的关门声。
“砰!”
江枕玉看着近在咫尺的门板,抬起手悬在半空,半晌又轻轻放下。
门内的应青炀贴着门板蹲下,他整个人像是煮熟的虾,脸上一片绯红,他抬手捂住颈侧的吻痕,桃花眼里蒙着一层水雾。
他想自己多半是完蛋了。
刚刚那一瞬间,他真的想不管不顾,就这么沉沦在攀升的欲望里,把所有顾忌都抛之脑后。
如果那推开的动作被江枕玉制止,或许他真的会……
他颓丧地垂着头,“我……我冷静一下!”
“好。”江枕玉应声。
房间内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应青炀似乎远离房门走进了卧房。
江枕玉站在门口,抬手抚摸下唇,仿佛在感受另一个人残留的体温。
陈副将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家陛下守在房间门口的样子。
江枕玉看了他一眼,眼底翻滚着的欲念让陈副将惊骇得立刻跪地俯首,不敢再看。
陈副将欲言又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先消失一会儿。
直到江枕玉说了一句:“讲。”
陈副将才把自己调查到的讯息说了。
那学堂的确是杨崎着人办的,而且不时会举办一些学子间的小活动。学堂附近的几家酒馆茶肆,乃至观景楼,便都成了附庸风雅之地、
而后某次,恰巧有位姑娘在清纺楼上抛绣球,和一秀才喜结良缘,这男子后来中了进士,也算是成就一番佳话。
从那之后,便常会有些女眷去那楼上招亲,就和所谓的榜下捉婿有异曲同工之妙。
应青炀就是这次的“幸运儿”。而且那赵家大小姐刁蛮任性,应青炀并未接下绣球,仍然被胡搅蛮缠上了。
但这下可是踢到了铁板上,明天但凡这燕州世家还能在燕州府蹦跶,都是他们办事不力。
江枕玉几步远离房门,负手凭栏,他冷笑一声,“你猜他知不知道这些传闻?”
是单纯的知道,还是早就利用这个由头,挑选自己认为合适的人进行栽培,亦或者这学堂,本就是杨崎培养幕僚的方式之一。
陈副将顿时恍然。
江枕玉道:“不必等了,立刻将人捉拿下狱。”
尽早铲除杨崎这个隐患,才不至于让一行人在城内束手束脚。
陈副将点头应是。
他将命令传给下属,便守在几步之外不动了。
江枕玉脱离那旖旎的氛围,头脑逐渐清醒,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粗布荷包,缓缓捏在手里。
荷包里是他一字一句教导应青炀写完的婚书,最下方仅有江枕玉一人的名字。
因为他知道应青炀无法开诚布公,将名字落于纸上。
江枕玉在做一场漫长而无声的等待,他永远会有耐心,等到应青炀愿意向他倾诉的那一刻,而他也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机会,给予自己最诚挚的剖白。
如果那一刻没有来临,说明他还没能让应青炀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生死交付。
江枕玉自幼便学会了等待,学会了克制,他曾以为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消磨在那漫长的跋涉中,又在近十年的帝王权术里,把自己修炼成了无心的魂灵。
然而从和少年人相遇开始,江枕玉干瘪枯槁的心脏疯狂生长出血肉。
应青炀是雏鹰,江枕玉要小心翼翼,狠下心放他展翅,却又无限期地开始担忧,担忧他被风吹雨淋,担忧他被天敌盯上,担忧他躲不过厮杀。
每每看着他远离自己,江枕玉心底突然涌上来的,是浓重的不安。
因为他很清楚,决定离开琼山,就意味着“姓江的”护不住他。
患得患失和挫败感如影随形。
所以他默认了谢蕴的随行,并且做好了被应青炀质问的准备。
他开始越来越享受应青炀对他的关注和依赖,得意于少年人脸上因他而起的异样神采,并且病态得感到欢愉。
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遮掩的再好,身上始终有着恶鬼一般不堪的一面,他偏执的,无底线的想用各种方式,从应青炀那里讨要到回应。
然而欲望因情而生,随着时间的滋养,在胸腔里时刻彰显着存在感。
江枕玉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
男人抬手扶额,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怎么敢将自己卑劣的欲望宣之于口。
——他想将太阳禁锢在怀中,拆吃入腹,哪怕被灼烫到遍体鳞伤。
第44章 遭人觊觎 一整个下午,江枕玉和应……
一整个下午,江枕玉和应青炀因为担心可能会出现的擦枪走火,隔着门板,各自冷静了半天。
一直到房间里应青炀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江枕玉才推门进去。
陈副将原本都打算给自家陛下再开一间上房,没想到这位宁肯在房门前站上几个时辰,也不挪开半步。
江枕玉进门的时候,应青炀趴在书桌边上睡着了,他手里还握着一支正在雕刻中的木簪,锉刀掉在满桌的碎屑里,也不知道这人在这里靠雕木簪消磨了多少时间。
桌角的木碟里还放了三、四支已经报废的残次品。
江枕玉弯腰把应青炀打横抱起来,少年人睡得很浅,估摸着也是刚刚阖眼。
应青炀迷迷糊糊的,艰难地半睁开眼,确认来人真的是江枕玉,便放心地把脑袋靠在江枕玉颈侧里。
一沾床板,应青炀便蜷缩近江枕玉怀里,肆无忌惮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先前要和人拉开距离的警惕感。
江枕玉轻抚少年人的脊背,应青炀的呼吸声逐渐绵长。
*
房门口,陈副刚刚将关上雅间的门,一名下属便急匆匆地赶来。
下属表情凝重,压低声音道:“大人,将军那边出了点小意外。杨崎不见了。”
陈副将神色一凌,他看着房门犹豫一秒,稍稍退开几步,询问道:“怎么回事?”
稍早些时间,燕州府萧家大宅。
中庭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萧大小姐把桌上的茶具摆件全都砸落在地,瓷器碎片和糕点混在一起,伴随着刺耳的嗓音:“我听你的话在清纺楼抛绣球这么久,名声都快烂大街了,如今只是看上了一个乡下小子,你却不同意!”
“从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萧父侧头躲开一个扔向自己的茶杯,他心虚地摩挲着手,道:“这次不一样,那小子的画像送到杨府之后,杨大人就吩咐了不能动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萧大小姐不以为意:“不就是觉得这人有几分厉害想拉拢吗?”
“爹——你答应做这事就是为了给我挑个好夫婿,将来能带着萧家飞黄腾达,现在怎么又不同意了。杨崎那老匹夫,要是没有咱们萧家,哪能在燕州为非作歹这么久……”
萧大小姐在仅剩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手里拿着一张巾帕,勾在手指上打转,满脑子都是那俊朗的少年郎,站在人群中引人侧目的模样。
她长得不算漂亮,个子又高,不如寻常人家的女子温婉,狭长的眼眸看人时总会显出几分刻薄。
这会儿竟难得显出几分女儿家的羞涩神态。
萧父有些心软,但一想起杨崎难得狠厉的警告,便硬是狠下心:“那也得躲过这段风头,现在还是明哲保身为妙……”
杨崎私底下到底在折腾些什么,饶是萧父这个合伙人也并不知道。
这位杨大人看起来是个儒雅之人,好脾气得甚少和人说重话,萧父几乎不曾见过他疾言厉色的模样。
可萧父从前经商多年,最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就好像一个人隐忍久了,把怒火藏在心底,总有一天会将自己一并燃烧殆尽。
但他嘴上还是安抚道:“等燕州府戒严结束,爹再帮你试试,在这之前,爹会派人把我那未来女婿留在燕州府。”
萧大小姐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便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随着萧家护院的哀嚎和重物坠地的声音,一个身影被从外院扔进了中庭,萧家管家跌坐在地,痛得打滚。
谢蕴走在最前面,手里那把长戟刀刃银亮,沾着点血迹。
他信步踏进中庭,耳力极佳,自然听见了萧父方才那番发言。
接到下属线报的时候谢蕴还幸灾乐祸了一番,南下这一路他看在眼里,完全不理解属于读书人的含蓄。
像他这种粗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就该先下手为强,先叼回自己的窝里再说,免得被别人窥探。
这下好了,委婉过了头,招来外人觊觎。
所以说读书人就是这点不好,弯弯绕绕太多。
谢蕴想是这样想的,做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出门在外要给自家陛下面子。
但他家陛下要带回江南的人,谁有胆子强留?
“哦?留在燕州府?我倒要看看是个怎样的留法。”
谢蕴手里拎着自己的长戟,把刀刃插在地面上,他半倚着长戟,掏了掏耳洞,百无聊赖的模样像个地痞流氓。
萧父没见过这人,但被强闯府宅,他顿时怒不可遏:“哪里来的宵小,敢闯我萧家大门。”
可惜这看家护院躺了一地,萧父的喊话声也没什么底气。
谢大将军翻了个白眼,他在江南待得时间太久,北境的人连他的脸都不认识了。
不过也不必他过多解释。
叶参将一路小跑着进来。
他与中庭内打着哆嗦的萧父对视一眼,俱是惊喜。
“叶大人,你看看这哪里来的凶徒,竟敢……”
“将军,就是这姓萧的和杨崎那狗贼走得最近!杨崎之事这人肯定也有参与!”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叶参将急得满头大汗,语速极快地将一口黑锅扔在萧父脑门上。
萧父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会被卖得这么干脆。
毕竟逢年过节就要给点孝敬,叶参将虽是大梁将领一脉相承的冷硬性子,但法外容情稍微行些方便也是有的。
叶参将鼻青脸肿,三十好几的人了,满脸络腮胡子,站在那像座小山似的,偏偏在谢蕴面前低眉顺眼,看着跟个小媳妇似的。
看都没看萧父一眼。
真金白银的这么多年下来,如今半点好处也没捞到,只吃不吐,果然如传言所说,大梁军各个都是貔貅转世!
萧父气得鼻子都歪了,但事已至此……
萧父心一横,眼一闭,拉住身边的闺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萧大小姐还想说些什么,却也不是没有眼力的人,谢蕴那长戟委实让人看着胆寒,她一时噤了声。
萧父低头告罪:“将军饶命!天地可鉴,我除了逢年过节给杨大人……姓杨的送了点小玩意儿,其余的什么都没干!”
谢蕴眉毛一挑,显然不信,“嗯?刚才说的留人在燕州府的事也不算?你不如展开说说?”
萧父暗道一声躲不过了,便磕磕绊绊地解释:“就是一点小手段……杨大人惜才,而小女又尚未婚配,就用这种方式,选些人才培养培养……”
谢蕴懂了,他点头:“嗯,结党营私,怕不是有不臣之心。”
萧父被这一顶帽子砸下来,差点窒息,他连忙摆手:“不不不不……草民不知……不是,这和草民没什么关系啊!!”
谢蕴就当是耳旁风,完全不理这番推脱,“杨崎人不见了,你肯定知道些什么,说说吧。”
萧父颓然地跪坐在地,他知道自己的辩白并不可信,也几乎不敢想面前这位的真实身份,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都说了。
杨崎在燕州府内有几处产业,都是萧父贡献出去的,他将地点一一报出,和叶参将事前调查到的完全一致。
而燕州府中所有酒楼都是萧家的产业,酒楼里的说书也确实是杨崎的手笔。
萧家和杨崎之间就是单纯的贿赂关系,至于杨崎做这些事到底有什么目的,萧父也不甚清楚。
谢蕴听完却不太满意。
叶参将早就奉命盯着杨崎的踪迹,手下的人马远远地把杨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杨崎在半个月前就称独女得了重病闭门不出,谢蕴这次到燕州府之后,杨崎唯一一次出门是给女儿裁制寿衣。
据说杨家大小姐怕是挺不过这个春天。
随后杨崎就再未出过杨府大门。
早些时候谢蕴带人直接进杨府抓人,这才发现杨府早已人去楼空。
杨崎竟然带着家仆从叶参将的包围圈里,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谢蕴当时就把叶参将摁下暴揍一通,还以为这蠢货变节了,但叶参将抵死也要拼命喊冤。
谢蕴于是带着一堆人马,将燕州府里所有杨崎可能会藏匿的地点都搜了一遍。
一无所获。
叶参将本就脑子不大好使,在谢蕴的威逼下绞尽脑汁,把能想到和杨崎有些关联的名字都报了出来。
恰好,他们在这个时间搜刮到了萧府。
谢蕴不满地“啧”了一声,又问:“如果杨崎想离开燕州府,会怎么走?”
谢将军把长戟拔出来,“唰”地杵到萧家父女跟前,萧大小姐吓得惊叫一声慌忙后撤。
萧父额前流下豆大的冷汗,他急道:“萧家在城郊有一处马场,就在官道附近,许是去了那又骑马逃逸了!!”
谢蕴满意点头,他瞥了一眼那缩到萧父身后的女子,遗憾道:“唉,可惜了,我这人呢,讲究慈悲为怀,要是姓沈的在这,指不定就把你这宝贝闺女削成人棍送去讨好那位了。”
叶参将瞥他一眼,不敢言语,就这么听着谢蕴一顿抹黑。心说沈相前些年名声那么臭,和谢蕴这张嘴脱不开干系。
“留在燕州?招人入赘?可真敢想。知道和陛下抢人是什么下场吗?”
谢蕴说着长戟一挥,刀刃堪堪萧家父女的头顶。
两人惊骇之下发出短促的尖叫,眼前一黑,双双晕了过去。
“没劲。”谢蕴提着长戟向外走,吩咐了一队人马赶去城郊,自己准备再回杨府搜一遍。
他就不信那姓杨的会上天入地,定是他还遗漏了什么。
叶参将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心翼翼地问:“那萧家的人怎么处置?”
谢蕴动作一顿,道:“大梁律法是摆设?还要问我?”
叶参将:“……”
您说实话吧,其实您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吧。
废话。
一千多条的律法,反正谢蕴记不得。
而谢蕴的外置大脑还守在酒楼的雅间外,准备等自家陛下醒了再做打算。
打扰陛下就寝,这事给陈副将一万个脑袋他也不敢做。
好在应青炀没有睡上多久,他睁开眼时,自己躺在江枕玉身侧,一抬眼便是江枕玉的俊脸。
应青炀大胆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就当做是给自己醒神。
一边看还一边在心里感慨:不愧是他捡回来的人,真帅!
应青炀得意地勾起嘴角,他见人睡着,便握住江枕玉骨节分明的手把玩。
还没揉捏个尽兴,便忽然被反客为主,江枕玉的指尖忽地在他掌心里勾了一下。
应青炀顿时吓了一跳,心虚地抬眼,便看到某人正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看。
见他僵住了,还坏心眼地问:“怎么不摸了?”
脸上的热意即将卷土重来,应青炀赶紧松开手,道:“我就是……看看你手指的尺寸……不是……是手腕……”
他脑子快被攀上来的热意烧短路了,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干脆松开手,翻身下了床榻。
应青炀跑去窗口吹风,一向外张望,才发现他一觉睡到了晚上。
夜空中高悬一轮明月,街上灯火明亮,星星点点散落在整个燕州府主城中,街上人声鼎沸,人群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这是上巳节的最后一天,燕州府的夜市会开放到天明,夜半子时放孔明灯的旧俗,千灯放飞,代表着向天求愿。
应青炀第一次见这样的美景,和车水马龙的钢铁城市截然不同,人世的喧嚣与他之间再也不是几层厚厚的玻璃,而是触手可及。
他看得有些出神,一时都没察觉身后有人走近。
“想去逛逛?”江枕玉走到他身侧,一眼就发觉少年人眉宇间的惊艳和向往。
应青炀眨了眨眼,正要点头,便想到自己白日里惹来的祸端。
最近大概是时运不济,还是不要顶风作案的好。
他摇了摇头,“算了,这里景色也挺好的。”
江枕玉还想劝两句,就听应青炀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应青炀一觉睡过了两餐,这会儿下腹空空,饥饿感瞬间上涌。
“嗯,如果放一桌子餐点在这里就更好了。”
江枕玉忍不住笑,“想吃什么?”
应青炀思索片刻,道:“估计看到菜单就知道了。我去去就回!”
应青炀溜溜达达出了门,江枕玉本也想跟上,走到门口就收到了陈副将求救的眼神。
江枕玉停下脚步,站在栏杆边,给了陈副将一个长话短说的眼神,视线始终落在应青炀身上。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应青炀出个门都得东张西望小心翼翼的,做贼似的到了一楼大堂,盯着墙上的一排菜单打量。
阿墨之前被他赶回了房间待着,这小子不会自己点餐,这会儿估计也饿得够呛,应青炀准备多选一些,算是自己试图拿阿墨挡烂桃花的补偿。
楼上,陈副将言简意赅地说明了现状,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他道:“要说有什么异样,就是杨家大小姐忽然重病有些蹊跷……”
杨大小姐闺名曦月,和寻常的高门贵女不同,喜好古怪,脾气也大,杨夫人难产去世,只留下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所以杨崎对这个独女十分宠爱,堪称百依百顺,养成了刁蛮的性子。
据说这姑娘去过一次江南之后,便喜欢上了水乡的亭台楼阁,杨府多次改造,砖石瓦砾都是一车一车地往外推。
江枕玉听到这里,忽然问:“杨崎要给独女发丧?杨家那女儿叫什么名字?”
陈副将早已把杨家的信息背得滚瓜烂熟,闻言不假思索道:“杨曦月。”
江枕玉眉心一跳,脑海里无数线索忽地编织成线条。
杨崎曾差点就任工部侍郎,被任命到燕州之后,也曾为独女修缮房屋。杨崎作为燕州节度使给悲喜神教做遮掩,恰巧独女病重,杨崎高调发丧……
最终浮现出来的,是琼州府里,那少女振聋发聩的一句:“我爹要把我嫁给一个死人!”
江枕玉瞳孔骤然紧缩,手攥紧栏杆向下张望,却看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阿阳!”
楼下的应青炀刚选好餐点,就忽然感觉脚下的木板轻轻动了动,随后脚下一空。
应青炀心底一凉。
第一反应是:“什么豆腐渣工程!”
第二反应是:“这不是一楼吗??”
他整个人坠进了地下,土腥味瞬间涌进鼻腔。
脚下传来一阵拉扯感,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腕。
真是活见鬼了!
第45章 一息尚存 应青炀掉进那地……
应青炀掉进那地道里的一瞬间,一楼大堂里骤然一阵骚乱。
被惊吓到的食客们还没来得及上前查看情况,就见几个人影迅速接近了地上的坑洞,几人在洞口向下张望几秒,而后一跃而下。
一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兵将坑洞团团围住,长矛闪着银亮的刀光逼退了好事的围观群众,将一干人等迅速清退出了酒楼。
“都退下!官府办案!”
江枕玉脚步匆匆地穿过人群,几乎下意识地就要追进地道里,被边上的陈副将拦住,“底下情况不明,先等前面的人探路,您要是在这出了事,姜公子要怎么办?!”
陈副将显然比谢蕴更有情商,一下子戳中了最关键的地方,稳住了江枕玉岌岌可危的理智。
“让开。”江枕玉声音冷硬,怒火像山崩一般倾倒,他抬手捉住陈副将横在他眼前的胳膊,不自觉地攥紧,手劲儿大得陈副将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陈副将硬挺着没动。
江枕玉瞳孔震颤,胸膛剧烈起伏,地道幽暗的洞口好似能够吃人,让他的心神都跟着急速下坠。
这样不行。
冷静。
冲动做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江枕玉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剧烈的恐慌,只是一点点那人会受伤,会有生命危险的念头,就足以让他无法正常思考。
江枕玉收回手,一把匕首从他袖口中滑出,他动作迅速地贴近掌心,狠狠割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陈副将惊骇到失声。
恰在此时,身后的地道入口,先前探进去的护卫之一艰难爬了上来,表情有些难看:“大人,这底下通道很宽,但路线复杂,人呆久了无法呼吸,更没办法点火,只能听声辨位。对方也只有两人,只是更熟悉路况……”
他被派回来报信,也知道时间拖得越长,事情便越棘手。
“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这地道的终点在哪。”
江枕玉终于在剧烈的疼痛中换回理智,他脑海里迅速盘算着对策。
杨崎用这种手段,多半是没想伤到应青炀的性命。
比起应青炀这个前朝余孽,江枕玉在杨崎这个两朝元老眼里,或许才更该死。
——杨崎果然认出来了!
这世上与大应皇室有过纠葛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应青炀的长相也与应哀帝并不相似,所以姜太傅才会放心将应青炀赶出琼山。
杨崎当年的确没有机会面圣,可好死不死,这人如此为当年的大应三皇子歌功颂德,显而易见的关系匪浅。
而应青炀的长相,与那位三皇子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
江枕玉攥紧了手中的匕首,挥开拿出巾帕要给他包扎伤口的陈副将。
杨崎这么大的动静,谢蕴先前派出去的那些人手却没有听到多少风声。
这地道的终点肯定在杨崎自己的地盘上。
杨府?名下的酒楼?还是……
江枕玉沉声道:“去学堂!”
*
另一边,漆黑的地下通道里,应青炀脚未落地,便开始向下方蹬踹,顿时听到了几句燕地脏话。
动作间,他只觉得脚腕一凉,似乎被什么利器割伤了皮肤。
属实是两败俱伤了。
应青炀还没来得及得意,便感觉自己已经触了底,一人拿着麻绳,在黑暗里竟十分精准地缠在他身上,十分迅速的收紧。
应青炀一句脏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块带着草药味的巾帕便紧紧捂住了他的口鼻。
电光火石之间应青炀迅速屏息,装作被迷晕的样子瘫软下去。
“这药什么时候这么好用了?”
“快走!有人追上来了!”
应青炀随即被一人扛上了肩膀,胃部猛地被这歹徒一磕,差点吐出来。
好在他忍住了。
两个歹徒带着他速度极快地向地道的某个方向进发。
应青炀被扛着剧烈颠簸,还要控制着呼吸声不被歹徒发现,手指悄悄向内,试图把袖子里的锉刀摸出来。
这地底下空气稀薄,漆黑一片,应青炀被颠得七荤八素的,也不知道被扛着七拐八拐地走了多久,才觉得氧气浓度上升了些,空气流动也更快了。
应青炀悄悄掀开眼皮,竟然看到了些许亮光。
他赶紧再度闭上眼睛,就听扛着他的那歹徒道:“有人追来了,赶紧去解决!”
歹徒扛着他和一队人擦肩而过,在陡然开阔的甬道里再度转弯。
应青炀好不容易将锉刀从袖口探出来一截,正用锉刀割着绑着自己的绳索,却忽然觉得一阵晕眩。
糟糕!他明明没有吸入多少药粉,怎么回事?
应青炀觉得身体发软,神志开始逐渐模糊。
他隐约觉得自己被人放了下来,耳边传来忽近忽远的交谈声。
“杨大人,人我们带到了,可身后的追兵……”
“不必担心,那不重要……”
“您真觉得这小子是大应皇室遗孤?”
并没有人回答。
一阵脚步声接近,应青炀的下巴被人轻轻抬起,一道专注而幽深的视线落在他脸上细细打量。
应青炀神智混沌到几乎快要昏厥,却仍然被那视线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应青炀难以理解现状。
他这么个从前人人喊打的前朝余孽,自出了荒村以来莫名其妙就成了香饽饽。
应青炀盛怒过后只剩无语的情绪在。
他被绑在身后的手艰难地动了动,憋屈而愤恨地向天竖了个中指。
随后彻底晕死了过去。
应青炀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移动到了一个宽阔的地下平台,此刻的甬道出口,杨崎借着火光打量着少年的长相。
浑浊的一双眼睛竟倏忽间落下泪来。
他半响没有回答问题,那歹徒似乎有些不耐烦,便又问了一句:“神使说五皇子已死,是不是您的占卜出错了?”
杨崎的表情瞬间冷硬,他抬手向后一指,随行的几人中,一人突然抽出佩刀,横刀一挥,头颅飞出,“砰”地一声撞上墙壁,滚落在地。
杨崎拿出巾帕擦了擦沾到脸上的血迹,淡漠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
他语带讥讽:“神使?愚蠢的东西。不过是当年从旧都皇宫里逃出来的一条阉狗,信了个狗屁神教,也能自称神使。”
“这是被那阉狗收买的最后一人吧?”
他侧眸看向另一个歹徒,也是他的一名学生。
那青年神色复杂地挪开视线,闷闷应声。
大概是不适应这血腥的场面,他犹豫着开口:“师傅,那阉狗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借着悲喜神教的势,打着大应皇室的旗号招摇撞骗,可他毕竟是在旧都皇城里当过差的……”
这少年郎的画像被送给那自称神使的老太监,对方却一口咬定此人不是大应五皇子。
杨崎冷漠的视线落在青年身上,青年陡然噤声。
杨崎道:“悲喜神教并不真的需要所谓的皇室遗孤,他们更希望扶持一个能够牢牢掌控住的傀儡。他自然不会承认小殿下的身份。”
他至今还记得,那老太监看到那画像时诧异的眼神,以及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慌。
青年不敢与杨崎对视,只觉得眼前的中年男人突然变得十分陌生。
杨崎收他们做徒弟的时候,他们就都知道这人从不认为自己是大梁人,做着本朝的官,想着前朝的事。
他近乎明目张胆地在燕州传扬着大应皇室的纠葛,无数次倾诉大应末年,先太子应九霄是多么生不逢时,令人哀叹。
只不过他们不在乎。
大梁不能拯救他们疾病缠身的家人,但杨崎可以,所以他们愿意为杨崎所用。
杨崎贪墨,受贿,接到的钱财要么接济他们这些学生,要么填进了这个庞大的地下建筑。
留给自己和家人的寥寥无几,自然会被外人称颂为清廉正直的好官。
而燕州府的这个地下道场,是个杨崎为大应皇室打造的一处衣冠冢,他自诩守墓人。
杨崎为了自己身死之后,这处衣冠冢长长久久都会有人看守,才会培养他们这些学生。
如果不出意外,杨崎会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坟墓直到死去。
然而去岁年末,那个自称悲喜神教神使的老太监找上门来,他说大应皇室尚有血脉留存人间,提出要借神教之名反梁复应的宏伟蓝图。
杨崎答应了。
他们从未在杨崎脸上看到那般狂热而扭曲的表情,就像穷途末路的人,临死前突然爆发出最后的疯狂。
*
应青炀被一阵阵的呼唤叫醒的。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响在耳畔回荡,他的神志在混沌中被强制抓了上来。
他在哪?
是谁在他耳边喊得那么大声?
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应青炀蹙着眉,尝试了几次,才终于睁开眼睛。
他被跃动着的火光刺到,下意识抬手想要遮挡,却发现胳膊怎么也使不上力。
他似乎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上,他撑着扶手想要坐直身体,才发现自己的袖子不太对劲。
应青炀凝神去看,发现自己不知道被谁穿了一件绣着蟒纹的衣袍在身上。
他顿时惊得头脑里的昏沉感都去了大半,身残志坚地拉开袖口,发觉里面他原本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
应青炀松了一口气,清白还在。
然而再一抬手,扶手竟是雕琢得栩栩如生的一个龙头。
再一回想,之前的喊声似乎是,“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应青炀:“……”
起猛了,一睁眼,自己穿着大逆不道的蟒袍,坐着假冒伪劣的龙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登基了呢。
莫不是他一觉睡了好多年,醒来沧海桑田,大应残党已经反梁复应取得成功?
还是他又穿越了?
应青炀还没想明白,就见一个中年男子走入他的视线里。
男人穿着一身制式陌生的官府,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嘴角带着一抹恭敬的浅笑。
单看长相这人起码也得有五十多岁了,但却站得如青松一般笔直,他双眼热切地盯着应青炀的脸,整个人透出一股回光返照似的悚然。
男人话还没说一句,人已经先跪下了。
他将手里捧着的两个灵堂牌位举过头顶,其中一个已然断裂。
“殿下,这些年您受苦了,原谅臣无知之罪,这晦气之物已经砸了,还望殿下赎罪。”
应青炀定睛去看。
男人手里两个牌位上分别刻着:太子应九霄之位。
断裂的另一个则是:皇五子应青炀之位。
应青炀霎时遍体生寒。
与此同时,学堂内,柴房的地面上,隐藏的门板被暴力破开,陈副将拎住阿墨的后衣领,伸手探入地道感受气流。
阿墨焦急得宛如狂躁的、失去主人踪迹的小兽,目光死死盯着幽深的地道入口。
他忽地附身趴下,耳朵耸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响动。
而早已前来汇合的谢蕴拎着长戟上前,忽地将江枕玉拦在地道入口。
谢大将军双膝跪地,长戟横在江枕玉身前,“臣有一事不明,望您解惑。杨崎与江公子并无任何干系,杨崎为何向他下手?”
江枕玉阴冷的目光落在谢蕴身上。
谢蕴头皮发麻,但仍坚持道:“您不该为了来路不明的人将自己置之险地。”
“来路不明?”面如冠玉的男人勾唇,扯出一个讥讽的笑,“若是没有他,如今我怎会还有一息尚存?”
第46章 倦鸟归巢 昏暗的地下道场里,四周……
昏暗的地下道场里,四周只听得见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在空荡的环境里仿若鬼魅。
烛台的火光在眼前摇曳,燃烧着的暖色却只给人带来一种阴冷的视觉。
应青炀看着那块属于自己的牌位,中间一道劈砍的缝隙,似乎是谁用匕首将其斩断,碎裂开的毛糙木刺,看得出行凶之人的心情并不平静。
自从听说燕琼之地有人在为大应复国造势,应青炀就始终有些提心吊胆的,此刻他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被那牌位狠狠击碎。
原以为是从哪里来的人想做谋反的勾当,只是想借大应的名头,听起来更名正言顺一些。
没想到竟是真的大应余孽,只不过不是应哀帝这一支脉下的旧臣。
似乎也不难理解,大应末年虽然皇帝昏庸,但真心实意为家为国拼过命流过血的臣子也不在少数,根深蒂固数百年的朝代,不可能短短十年就可以迅速割舍。
杨崎跪在地上,一双眼睛细细打量着应青炀的长相。
少年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毫无神采,高马尾的发带有些松了,散乱下来的几缕长发贴在脸颊,看着十足狼狈。
杨崎做着恭敬的举动,却并不在意应青炀宛如阶下囚一般的状态,那狂热而偏执的视线,不知道在透过少年清俊的长相看谁。
应青炀心里唯有厌倦,他想,原来是这样。
太傅明明与他说过,自己与应哀帝并不相像,却为什么在少年时代禁止他离开村落,年岁渐长之后也曾百般阻挠。
原以为只是姜太傅做事谨慎,怕他还没长大成人就被大梁兵士当做一项功绩夺取性命,却不想其中还有隐情。
他长得不像应哀帝,却很像大应末年,那位因应哀帝横生祸端谋朝篡位,被囚于旧都而死的,先太子应九霄。
应青炀突然觉得十分疲惫,自从在琼山脚下,和那人相遇之后,他已经甚少有这种无力感。
他突然很想看到江枕玉。
哪怕他会死于这个地下坟冢,也想再看他一眼,就像长久身处黑暗的人,总要悍不畏死地去追一次光。
他侧目打量这个放置牌位的地下道场,整个地下空间十分宽阔,土腥味弥漫在鼻间,许是空气流通太少,应青炀总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木质的龙椅边上,是一个放置灵位的长桌,上面似乎还燃着香。
而他此刻,正身处于一个高台之上。
低矮的穹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应青炀竭力抬头,能看到高台之下人头攒动,果然他之前听到的声音并非错觉。
杨崎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幕僚?
应青炀竟然还能苦中作乐的想,杨崎有这番本事,没当上工部侍郎而是外放为官,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这地洞里有承重墙吗?这么宽敞居然不会塌?
这地下的声音能传得出去吗?
应青炀思维发散,长久的没有回应,他木然的神色中,带着点微不可查的悲悯。
杨崎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应答,他低声告罪,站起身,将几块碎裂的牌位放回木桌上,又转身走回来,将应青炀从座位上扶起,搀扶着他向前走。
应青炀有些抗拒,但也不知道是那药粉太过厉害,还是杨崎又给他补了一些,他浑身都使不上力,心里一阵骂骂咧咧。
应青炀被杨崎搀扶到高台边缘,他不可避免地垂落视线,看到了高台之下跪地的人影。
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目光炽热又虔诚,好似要将全身心都交付出来。
边上的杨崎抬手一挥,高台之下,众人跪地俯首,高声喊道:“天佑我大应!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迭起,在昏暗的地下道场里回荡。
应青炀只觉得遍体生寒,原本便有些没有知觉的身体更加麻木,心脏焦躁的声响像是急促的鼓点,却也无法催动逐渐僵硬的骨血。
思绪好像都随着面前的场景,回到很多年前,众人从旧都那场大火里逃出生天。
也是这样的视线,这样的顶礼膜拜,像是噩梦一般纠缠了应青炀很多年。
*
旧都的那场大火,来得很不寻常。
那是大应末年,应哀帝的暴戾愈演愈烈。
当时的应青炀不满一岁,他母亲是冷宫里的一位妃子,据说遭应哀帝厌弃,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一个,连带着应青炀这个五皇子也并不受宠。
深宫之中,不受宠也就罢了,应青炀还要更惨一些。
大应司天监在他尚未出世时就预言他是个扫把星,必然会将大应引向灭亡。
他出世之前便有人上谏,请求将他母妃处死,以免给大应带来不祥。
那时的应哀帝已经彻底暴露出了喜怒无常的本性,不知怎的,他下令处死了上谏的臣子,五马分尸。
或许应哀帝是觉得,他某朝篡位后的第一个孩子,就被斥责不祥,就好像等同于在斥责应哀帝自己,屠戮兄弟,囚禁侄子,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应青炀出生之后,不哭不闹,双眼也似蒙了一层水雾似的,不仅天生体弱,而且被多名太医确诊为胎里不足带了痴症。
应青炀自己深有体会,他带着前世的记忆睁眼后,便始终像是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不能出声,也不能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
就好像一个年长的灵魂,没有办法适应这具羸弱的身体,只能勉强维持在“活着”的状态里。
而后,皇五子是个灾星的传闻便愈演愈烈,从皇宫到民间,都有人盼着他早早去死。
而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应哀帝本人,虽是处死了上谏的官员,又留了应青炀一命,心里却绝非对占卜预言毫无芥蒂。
他亲自给应青炀取了这么个充满恶意和诅咒的名字,似乎盼望着这个预示着大应灭国的不详之人能自觉一点,英年早逝,甚至快点夭折才好。
皇宫里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这一套,皇帝盼着他早点死,自然有人趋之若鹜地折磨他。
按理来说,一个婴儿被人苛待,吃不饱穿不暖的,早该顺了人们的意,早早夭亡。
好在,应青炀这人,前世早亡,今生命硬得厉害,烂命一条和整个大应比上了命数,生生把大应熬到了亡国。
应青炀逐渐能够控制身体之后,他已经快满周岁了。
当时应哀帝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单纯失心疯了,这人忽然决定诛杀支脉的所有手足兄弟,包括他的侄子,被囚于清澜行宫的先太子应九霄。
裴相上书请奏,希望应哀帝网开一面,不要背上残杀手足的千古骂名。
于是裴期获罪下狱,裴氏也被牵连,尽数被诛杀。
裴期在狱中受尽酷刑,在亲眼看着裴氏血流成河之后,才终于被判凌迟处死。
行刑当日,一场大火席卷旧都。
兵变?宫变?没人说得清楚。
火苗在都城里窜得飞快,几乎瞬间便连成一线,并且迅速向皇宫蔓延。
与此同时数千精锐兵马涌入旧都,大应禁军也有一半变节,观刑的应哀帝只得草草撤退,水火无情,热浪之中还有兵马收割性命,人人自危。
应青炀这么个扫把星当然不会有人在意,他就这么被匆匆赶来的姜太傅带走了。
姜太傅早就受了冷落,虽然有着太傅的虚职,实际手里也没什么实权。
他带着看家护院好不容易从旧都出逃,一路北上,在旧都之外几十里的地方,遇上了沈家带领的另一波人。
这帮人更加落魄,听沈家人解释,才知道旧都的这把火,就是为了将大应的王公贵族一网打尽,几乎所有住在主街附近的宅邸都是大火覆盖的重灾区。
沈老爷子一生清廉,又悲天悯人,这才能从炼狱一般的都城里带出这么多人来。
众人于高山之上回望旧都,百年城池已成焦土,山河破碎妻离子散也只是眨眼间。
旧都回不去了,家底本就不够丰厚,匆匆出逃时带不上多少盘缠,一路向北自然也是生死未卜。
哀恸之下,当场便有几个亲眷都死在逃跑路上的人,跳崖身亡。
绝望迅速在众人之中蔓延。
姜太傅没有多少护卫,又恰好是人群之中盘缠最多的一个。
他知道想要养活一个病弱的孩子有多不容易,所以经不起半点差池。
为了救人,也为了自保,避免之后成为众矢之的,他铤而走险,向众人宣布,自己怀里的是大应五皇子,只要之后带着五皇子与大应皇室的兵马回合,总有回归故土之日。
应青炀已经记不得姜太傅是如何借着自己大儒的身份和名声,在众人面前巧舌如簧,硬是将这些人游说得只知道乱臣贼子兵变造反,而不知大应皇室种种离谱之处。
而他,大应五皇子,只是一个被牵连到的无辜婴孩。
于是倏忽间,人们一个个跪坐在地,那疯狂的、热切的眼神落在应青炀身上。
应青炀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浓烈地情感,宛如跗骨之蛆,惊骇之下,他终于有了第一次对外界的生理反应,他哭出了声。
婴儿的啼哭声让人群彻底沸腾了。
这被当成了一种预兆,他根本不是什么灾星,而是大应真正的祥瑞,破而后立,才是大应应走之路。
何其讽刺。
大应灭国之前,他是痴儿,是会被千人踩万人踏,逢人便遭唾弃,甚至差点被送上绞刑架的不详灾星。
大应灭国之后,他奇迹般地痊愈了,成了这些国破家亡之人眼中,唯一的希望,仿佛只要有他,他们注定能走出那漫长而无休止的黑夜。
那一声声“千岁”的呼喊里,应青炀只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后来人群一路向北,死的死,散的散,盘缠用光,落脚荒村,也始终没能等来大应军收复失地的消息。
反而是多方混战,所有大应皇室被一一清缴,大梁立国,再无翻身之可能。
如丧家之犬逃窜的那些时光里,所有复国的希望都被一点点磨灭,这些前朝之人心里何尝不知,他们早已经没有了重现往日辉煌的能力。
大梁欣欣向荣的朝局之下,所有人都看不到一点点机会。
姜太傅,风叔雷叔,或者大概,这荒村里的每一个人,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但到这了这一天,他们已经形成习惯,无法不向应青炀宣泄自己的负面情感。
即便内心早已放弃,但他们不会开诚布公地承认这一点。
人需要一份勇气,需要一个念想才活得下去,才能在漫长地后半生里不让自己被国破家亡的苦痛吞噬。
这只是他们存活于世的一种方式,欺骗他人,也欺骗自己。
而应青炀幸也不幸,他被当做一个旧日的标志顶礼膜拜,所有来自他人的希冀、绝望、苦痛加诸于身。
他是大应朝一块活着的墓碑。
在这里,唯有清醒者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应青炀于是早早就知道,自己今生,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回应众人的期待,反梁复应。
要么装疯卖傻,在荒村里当一辈子胸无大志的乡野少年。
他脑子里是远超于时代的知识,给江枕玉展示的商业蓝图只是冰山一角,随便哪一个都足够让他韬光养晦,带着前朝旧臣们缓慢积蓄力量,只要小心谨慎,反梁复应,绝非空谈。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应青炀真的想要走上那条登高之路。
应青炀磕磕绊绊地长了年岁,看过这个时代的人间百态,却始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再睁眼他还在无菌房里,等待着不知道何时降临的死期。
他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不在乎这个时代谁当皇帝,谁掌大权,更不在乎忠孝礼教,来自未来的灵魂,本就不该被这个时代束缚。
但他是如此热爱活着的感觉,热爱自由的生命,他喜欢海晏河清的世界,喜欢众人露出欢颜。
直到大梁立国的消息传来,他听着大梁太上皇的事迹,听着百姓为其歌功颂德,应青炀登上山巅,终于决定只抓住触手可及的生活。
他不是天潢贵胄,也不做乱臣贼子,他是芸芸众生。
他想要所有人都能活着。
可应青炀自然也不是圣人,他看着曾经一起生活过的人郁郁而终,多少人临死前嘶哑地唤他一声“殿下”,带着不能归乡的遗憾含恨闭上眼睛。
他在那些声音里痛苦过,迷茫过,多少次想着,或许大闹一场死得快活,也好过这拷问心灵的折磨。
再开朗的人,也忍不住疯魔。
所以应青炀喜欢听关于太上皇的传闻,也乐于听别人称颂他是个明君,更奇妙地发现对方的每一个做法都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
应青炀便知道,坐在皇位上的是太上皇还是反梁复应的他自己,都没有什么差别。而只要那人还尚在人间,他便可以自由随心地活着。
应青炀也常常在想,自己重活一世并非幸运,而是惩罚。
他错失的那碗孟婆汤,让他带着健全的人格再见这人世间,而这也是他痛苦的根源。
如果他早早忘却前世种种,他会在反梁复应的呼声中被塑造成另一种模样,迷失自我,把自己放在所谓皇室遗孤的位置上,走上谋反之路,然后在某一天,作为一个反派,死在正直的主角刀下。
如果他更自私坚定,就算明知自己要一次次辜负期待,也不会因而苦痛。
他要装作疯癫,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无知模样,藏起所有与人不同的端倪,才能让可能被挑起的战火消失在他手中。
没有人会因此感谢他,但他问心无愧。
*
应青炀眼前一片模糊,他感觉自己在昏沉间已然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走马灯,足以把他半年以来积攒的好心情付之一炬。
他内心只剩一片荒凉。
好像这么多年兜兜转转,自诩对得起很多人,到头来始终要被命运裹挟,再度被拖至高台。
深深的疲惫感遍布全身,唯有脚腕处的伤口传来细微的痛感。
应青炀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可能是中毒了。
应青炀开口用嘶哑的声音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杨崎深深地看着他,“殿下,这是我们约定好的。”
应青炀明白了。
杨崎从来不是在看他,也不是在为他跪拜,更不是在为大应皇室跪拜。
杨崎这辈子只效忠一个人,他是先太子应九霄最忠实的拥趸,直到对方死后多年,还依然如此念念不忘。
应青炀用最后的力气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心说自己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他反手攥住中年男人枯瘦的胳膊,在对方惊骇的目光中,拉着杨崎从高台一跃而下。
应青炀终于感受到了风声。
是自由的声音。
应青炀隐约听到耳边传来的一阵阵惊呼,他却没有感受到跌落的疼痛。
有人架着他两边胳膊,不至于让他摔落在地。
他被小心翼翼地送进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
喧闹离他远去,应青炀似有所感,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江枕玉俊美的脸庞,焦急的神情,以及几乎要落下泪来的一双眼。
应青炀抬起手,尽力在模糊的视线里观察江枕玉的样子,用手指拂去对方额角的一小块灰尘。
他艰难地勾出一抹笑容,沉重的喘息着,“江兄……我好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阿阳,看着我,别睡。”江枕玉心如刀割,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将应青炀打横抱起,穿过混乱的人群,一路向外走去。
他的手很稳,应青炀靠在他怀里,感受着对方胸腔里的心跳声。
应青炀方才所有的硬气都离他远去,仿佛倦鸟归巢一般的安定,让他眼角热流滑过,“枕玉哥……我不想死……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名,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我命不好,不想牵连你……”
“别说了……不必说了……那都不重要。”
江枕玉的声音忽远忽近,应青炀听不真切,只隐约感觉冰凉的水珠落在他脸上。
应青炀张了张口,终究没能说出那两句话。
——别哭。
——为了我这种人,不值得。
第47章 争分夺秒 应青炀闭上眼睛的那一刻……
应青炀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江枕玉的呼吸几乎都要跟着停止了。
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无关,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留住他。
江枕玉不允许,不允许对方留下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残酷的人世间。
驻守燕州府的大梁军几乎倾巢而出,几乎瞬息间就按灭了可能会出现的反叛的火花。
杨崎及其所有在地下道场处的幕僚,都在全副武装的大梁军面前束手就擒。
没有人反抗,就连匪首杨崎,也只是凝视着江枕玉的背影,长久地不曾言语。
江枕玉脚步匆匆地穿过混乱的人群,一刻不停,连身后的几名武将都只是勉强跟上,回程的时间比来时要短了一倍。
出口处,谢蕴独自横刀守在那里,他面色黑如锅底,只觉得北上以来的所有事都在脑子里纠缠成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他的确不如沈听澜聪明,但他向来准确的直觉告诉他,那琼州来的少年郎身份并不简单。
江枕玉知道吗?既然知道,为什么千般纵容,甚至许多时候,所作所为简直不像从前那个生杀予夺的太上皇。
一个身份有异,和前朝瓜葛颇深,又不曾坦诚的人,缘何引得江枕玉这般魂牵梦绕?
甚至,诸番部署,早已决定放弃皇位坦然赴死的人,竟转而改了主意,在荒凉的琼州边境常住,又隐姓埋名,陪着一个只知道游玩的少年郎南下远行。
谢蕴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浓重的困惑,烦躁得他在地道入口处直打转。
虽然硬气地拦了路,但谢蕴本人却是最没有原则的那一个,服从江枕玉的命令,是他在多年军队生涯里学会的第一件事。
否则,他会有无数次和死亡擦身而过的经历。
江枕玉冷漠的一眼,那仿佛拿起弓箭就能将他钉在墙上的决然,还是让他妥协了。
谢蕴最激烈的反抗,就是没有随行下去救人,保证江枕玉的安全。
江枕玉甚至从前都没向他透露一丁点口风。
是觉得他谢蕴不值得信任,觉得他也像那些俗气的将士一样,只想爬得更高大权在握?
谢蕴越想越气,简直想要原地打一套拳,周身的寒意激得边上的一队下属退避三舍。
但没过多久,他便听到地道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谢蕴登时站起身,在地道边上站得笔直,然而江枕玉背着应青炀上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招呼身后的陈副将:“叫郎中!”
“阿墨!行囊里有孙大夫给的药方,快去拿!”
“去学堂后面的屋舍!烧些热水!棉被!”
江枕玉声音冷而沉静,命令有条不紊,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理智,唯有圈在应青炀身上的手臂,腕间、手背,都蹦出一道道骇人的青筋。
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按照江枕玉的命令忙碌了起来。
谢蕴只一个侧目,便看到了江枕玉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心里百般质问都随之止步。
共事多年,谢蕴很少见对方这般神色。
江枕玉压抑着,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最后一点气力,都吊在怀中的少年身上。
只要略一松懈,顷刻间就会崩解得四分五裂。
*
距离学堂最近的叶府,人群进进出出,几个提着药箱的郎中聚在卧房门前,面面相觑,脸上的神色都有些为难。
这些人已经轮番上阵,为叶府中这位卧床的大人物诊治。
虽早就知道这些达官显贵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摊上这么件棘手的事,几人也是心有戚戚,害怕自己会不会一着不慎,就在这叶府里掉了脑袋。
他们连卧房里那人的脸都没看清,可单看这人的脉象,已是中毒颇深。
几位郎中商议之下,只能暂且用参汤吊命,然后再考虑如何解毒。
但在叶参将俯首作揖,低声下气地恳求时,他们也只能据实相告。
“叶将军,这人中的奇毒世所罕见,若是有原本的毒药做引子,或许还能配出解药,若是不能……”
为首的郎中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紧张地观察叶参将的表情。
叶参将闻言也惊得心里一突。
他不愧是谢蕴带出来的兵,和谢将军一样的死脑筋,他还没完全搞懂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知道他们陛下对中毒的少年十分看重。
如果这少年救不回来,自己说不定也要跟着陪葬。
他紧张地搓了搓手,回望主屋。
谢蕴正烦躁地在门口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叶参将犹犹豫豫地走来,他一把攥住叶参将的领口,问:“到底还有没有救!?”
叶参将重重地叹息一声,“杨崎早就被抓起来拷问过一轮,他坚称自己绝对不会给大应皇室之人下毒,脚腕上的伤并非他的幕所为。”
“动刀的人已经被杨崎砍了,我带人搜过身,没有找到毒药。”
“但杨崎供出了那凶徒效忠之人是悲喜神教的神使,我已经遣人去了,但……”
叶参将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神使极为胆小怕事,虽然传教,但藏得一向非常谨慎,杨崎也不能掌握那老太监的行踪。
谢蕴眼睛一眯,并不觉得杨崎的话可信,他唇角一扬,笑得像只嗜血的猛兽,“继续审,就算扒了他的皮,也要让他把该吐的都吐出来!”
叶参将打了个寒战,目光坚毅:“明白!”
两人交谈的功夫,陈副将推开卧房的门走出来,他向叶参将抬手作揖,道:“传陛下口谕,审问杨崎,是要那莫须有的神教还是他女儿的命。”
庭院里乱成一锅粥,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试图将慎重剧毒的少年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卧房内,宽大的床榻上,江枕玉将应青炀抱在怀里,两人身上盖着两层厚厚的棉被。
初春,天气不算寒冷,但应青炀中的那毒古怪,从地底出来没一会儿功夫,身体就开始缓慢失温。
江枕玉不得不把人抱在怀中,肌肤相贴,试图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昏迷中的人。
棉被将两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应青炀只有半截小腿裸露在外,伤口被清理干净,毒素逼出了一半,但少部分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以至于应青炀迟迟没有清醒。
江枕玉贴着少年的额头,脸颊轻轻摩挲,他抬手揉了揉少年皱起的眉头,指尖又滑到应青炀唇边,仿佛自己的手指能抹除掉那代表着中毒已深的青紫。
他目光空茫,轻声喃喃:“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不该贪恋着强行留在少年身边,也不该劝说少年郎去追寻他想要的自由,不该听任少年的想法来到燕州府,更不该近乎自傲地轻视任何潜在的威胁。
他本应该更加谨慎一点,珍而又重地把应青炀圈在身边。
哪怕被他厌弃,被他推据,只要应青炀好好活着,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只要出现危险,哪怕以身相替,江枕玉都不会让应青炀出现半点差池。
江枕玉平生每一次质疑自己的决定,都与应青炀有关。
他太想拥抱他,太想留住他,甚至想将人沁入骨血,再也不分离。
江枕玉的偏执,刚愎自用,才招来今日的恶果。
或者再究其根源,他们本就不该在琼山的冬日里相见。
如果不是他,应青炀或许还会自由地活在琼山里,江枕玉自有他的黄泉路要走。
江枕玉这一生机关算尽,手段频出,从不在意生前身后事,即便遭万人唾骂,也从未悔改。
如今神佛座下,鬼门关前,江枕玉第一次悔过。
江枕玉轻柔地在少年唇角印上一吻。
别怕。说好了的,无论哪里,我都会陪你一起去。
江枕玉抱着怀里的人,逐渐失温的身体让他愈发惶恐,他不得不反复把手放在应青炀的胸口、颈侧,去感受那尚还存在的微弱脉搏。
这熬人的、死一般的静谧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卧房的门被人“砰”地踹开。
阿墨气喘吁吁,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他把手里攥紧的油纸包放在床榻边。
那双焦急的眼睛瞳孔紧缩,死死盯着被拢在棉被里的应青炀。
阿墨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应青炀微弱的呼吸声,他把手里的油纸包打开,语言功能在窒息般的紧张里开始紊乱:“公子……没做好……药……孙大夫说……不能轻易……”
孙大夫按照那一丁点大应皇室解毒丸的粉末,潜心研究了许多年,才在多次尝试中制作出了低配版的解毒丸。
但药方的复原并不完全,药效也被削弱了许多,是否能有效果,也得试了才知道。
而且因为使用的样本太少,这解毒丹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也很难说。
如果这次不行,就只能再铤而走险……
江枕玉没空安抚他,只说了一句,“没时间了!”
他探手把油纸包里的药丸取出,一手捏着应青炀的下巴,让昏迷中的少年张开嘴,一手将药丸放入应青炀的口中。
江枕玉抬起少年的下巴,但那颗细小的药丸却始终停留在舌根处,没办法被吞咽下去。
“水!”江枕玉急躁地喊了一声,向外伸手。
阿墨急忙把放在桌案上的茶碗递给江枕玉。
江枕玉拿了茶碗,含住一口水,低头吻住应青炀的唇,温水一半被顺到应青炀口中,一半从两人交叠的唇齿间滑落。
江枕玉伸出舌尖,探入应青炀口腔里,将药丸缓慢向下顶了顶。
昏迷中的少年蹙眉,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药丸终于被咽了下去。
江枕玉再度拿起茶碗,就这样又给应青炀渡了几口水。
随后他再度拢了拢棉被,手掌放在应青炀胸口处。
唯有指尖跃动着的脉搏,才能让江枕玉正常呼吸。
江枕玉吩咐旁边眼巴巴看着的阿墨:“去把那个姓谢的叫进来,我有话和他说。”
阿墨点头,转身出去叫人。
一直守在卧房门口的谢大将军很快便跟了进来。
他矗立在床榻之外不远,探究的目光落在昏迷中的应青炀身上。
江枕玉道:“沈听澜曾经给过你的东西,拿来。”
谢蕴一愣,他沉思片刻,忽地一扶衣摆,利落地双膝跪地,“恕难从命。”
谢蕴从在琼州找到江枕玉开始,压抑在他心里的不解,愤怒,终于在此刻像火山一样陡然爆发。
“您想退位,想给徐云直铺路,想让我与沈听澜在你走后,护大梁太平。这些我都能明白。”
“可他呢?”
谢蕴的眼神十足冷漠,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煞气,此刻异常骇人,“杨崎给他穿了蟒袍,审问时又默认了他是大应皇室。既是前朝余孽,不仅不该救,还该杀。”
谢蕴此人,恩怨分明,也异常薄情。
他愿意为之倾其所有的,只有他们一手建立起的大梁王朝,为此,谢蕴可以接受江枕玉的任何命令。
大梁军里有异心者,只要暴露在谢蕴眼中,便意味着死期将至。
不管从前有多少同生共死的回忆,谢蕴的刀锋却从来不会留情。
大梁的开国大将军,是个无心之人。
谢蕴甚至并未起身,他身上的杀意便已经让边上的阿墨有些应激。
尽管知道自己不是谢蕴的对手,但他还是挡在床榻前。
谢蕴抬眸看了阿墨一眼,“啧”了一声,道:“早知道就先把你砍了。”
这话说得冷淡又刻薄,阿墨轻轻抿了抿唇,惯常淡漠的脸上,竟似有些动容。
谢蕴并未再看他,而是兀自站起身,他盯着床榻上的江枕玉歪了歪头。
江枕玉怀里紧紧抱着毒入肺腑的少年,片刻不曾放手,他看着谢蕴的眼神冷漠且敌视,隐含愤怒,几近疯癫。
像是个看守珍宝的恶龙。
江枕玉忽地勾起一抹冷笑,道:“那你便试试。”
谢蕴沉默着没动。
许久之后,他忽地低声骂了句什么,对着他尊敬许久的陛下,冒出了一句久违的脏话:“他**的!姓江的,你就不能做点让老子顺心的事!”
自从江枕玉离开金陵之后,谢蕴没经历过一件顺心事,但他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正如他离开金陵时对沈听澜说的那样,只要江枕玉想,那谢蕴就会去做,不必深究任何细节。
他咬牙切齿地从怀里摸了个荷包出来,扔到床榻上,烦躁道:“药丸在里面,沈听澜自己做的,鬼知道到底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他作为药人,一滴血便能医死人肉白骨。”
江枕玉似乎对这个场景并不意外,他淡漠地把荷包拿在手里,发现这起码有个十年的老物件,居然被保护得很好,看不到什么磨损的痕迹。
“是谎言。药人的血剧毒,只在以毒攻毒的情况下才有奇效。”
江枕玉说完便不再理他,专注地感受着应青炀的脉搏。
如果解毒丸能够起效,江枕玉不会用这东西,沈听澜的血是最后的办法,药人的血液不仅是毒素有异,还会让人上瘾,后半生沦为药人的走狗。
谢蕴翻了个白眼,道:“说什么是谢我救他一命才送我的,结果还不是想弄死我,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江枕玉没搭理这不解风情的傻子,他感受到应青炀的心跳声比刚才更加有力,身体似乎也有少许回温。
男人低下头,完全不顾任何礼义廉耻,轻轻舔吻着应青炀干燥的唇,不时给少年人喂下一口温水。
谢蕴“啧”了一声没眼看,他招呼阿墨挡在自己身前,避免看到这辣眼睛的一幕。
但人高马大的少年人第一次没有听话,沉默地走到床榻边守着。
谢蕴挠了挠脸颊,没明白怎么回事,但他受过的冷遇多了,也不在意。
谢蕴拉开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他问:“说吧,这次需要杀谁,又要让谁当皇帝,先说好,大梁这俩字我爱听,我不同意改。”
他觉得自己已经顿悟了。
江枕玉这么保护一个前朝余孽,大抵是真的动了心思。如果是反梁复应的话,好像有点难度。
第48章 同频共振 江枕玉的注意力始终放在……
江枕玉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昏迷中的少年身上,对房间里的其他人连个眼神都欠奉。
谢蕴最不会看眼色,他坐在那越想越觉得这事不错,他唠唠叨叨:“这样我就有理由一次性把姓沈的和徐云直一起干掉。我看你对这小子的紧张程度,徐云直估计八百辈子都求不来。放心,我肯定是会站在姓沈的的对立面上……”
江枕玉狠狠蹙眉,猛地拉下帷幔,层叠的轻纱将床榻上两人的身影尽数遮掩,“阿墨,送客。”
谢蕴:“?”不是?他这就成客了?
谢将军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他伸手指了指床榻上的人,问:“你小子怎么这么听他的话?他的下属到底是你还是我?”
阿墨不语,他面无表情地拿起边上的佩刀横在两人之间,刀背向外,缓慢向前走。
眉宇间少见得带了点愠怒,明显还是对谢蕴之前那番冷淡的发言十分介意。
阿墨承了谢蕴的情,和对方学了些拳脚功夫,涉事未深,脑子又一根筋,原本在他心里快和雷叔等同地位的人,此刻一落千丈,估计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
谢蕴“啧”了一声,他自知理亏,在阿墨试图对他动手之前,主动离开了卧房。
室内再度归于平静。
大概是解毒丸起了作用,昏迷中的应青炀蹙起了眉头,他好像做了噩梦,极度没有安全感地蜷起身体。
在感受到江枕玉的体温后,便将自己向江枕玉的怀抱里又缩了缩。
好像只有这里,能足够让他感到安心。
江枕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在应青炀缓慢回升的体温里落了地。
他立刻唤了郎中来诊脉,确认解毒丸真的起了效果,只不过药效并不明显。
但这也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为首的老大夫擦了擦冷汗,终于可以放心地下了定论:“解药再续上几天,清了毒性,再好生养上一段时日,就没有大碍了。”
这话一出,整个叶府内凝重得像是要报丧的气氛顿时一松。
叶参将恨不得跪下来向着自家祖坟的方向拜上两拜,感谢祖宗庇佑,没让他把小命丢在这飞来横祸上。
解毒丸的药方交给了陈副将,想要彻底消去应青炀体内的毒素,起码也得有个三五天的计量,孙大夫准备的量足够,但还是未雨绸缪得好。
而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江枕玉始终没有合眼。
他心底有种难以言说的恐慌,常常会将他拉回应青炀被绑走的那个瞬间,他只是稍微错开一眼,应青炀便遭人暗害。
他不能睡,也不敢睡。
江枕玉寸步不离地守着对方,照顾应青炀的一些小事也从不假手于他人。
漫长的相拥里,两人的心脏几乎要顺着皮肤同频共振,再无差别。
江枕玉数次在寂静的长夜里恍惚片刻,好像手边已经熟悉的脉搏在跃动中悄然消失了,男人便如同野兽一般骤然警惕起来。
随后反复确认应青炀的呼吸,唇齿相贴,才能确认自己眼前所见是真实而虚幻。
否则心底攀升而起的恐惧,便足以将他吞噬殆尽。
整个叶府被紧张的氛围笼罩时,叶府之外,押解杨崎极其一干幕僚的地方,亦是布满阴云。
谢蕴在江枕玉那里吃了瘪,提着长戟就出了门,打算在其他地方找回场子,重振一下谢大将军许久不见的雄风。
而很不巧,杨崎就是那个送上门来的倒霉催。
谢蕴到的时候,杨崎已经受了一轮酷刑,他身上留下密布的鞭痕,血液渗透伤口在皮肤表面结了痂,披头散发,模样狼狈,看着当真不像个曾经身居高位之人。他苍老得厉害,枯槁的脸,浑浊的眼眸,似乎都在诉说着这个人死期将至。
那双眼睛盯着牢房的天窗,不知道在透过那一小束明亮的光辉思索些什么。
用刑的是叶参将的下属,见到谢蕴造访,吓得一哆嗦,还以为自己迟迟审不出东西,谢大将军亲自上门要他狗命呢。
“将军,这人什么也不肯说,关于悲喜神教的事,也一口咬定他并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只是在对方行事的时候帮忙遮掩了一些,又行了方便。”
“至于那些跟随他的幕僚,都只说是为了还杨崎的恩情,才会听他的命令行事。”
谢蕴点头,并未真的治他的罪,“开门,我和他聊聊。”
奉命审问的下属松了口气。
他命人打开牢房的门,谢蕴扔下长戟,独自走进去,在杨崎面前席地而坐,大有一种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他心里有一些疑问尚且没有得到解答,而病榻上的两位当事人暂时没办法给他答疑解惑,那么另辟蹊径,一切的始作俑者杨崎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杨崎只在他进门时偏头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关注牢房里多出来的这么个大活人。
谢蕴也不恼,他抓了个被江枕玉提醒过的痛处,道:“你数月前就放出风声,说你女儿病重,实际早就让人暗中护送她离开燕州。这般作为便是为了今日,一旦你所做的事情东窗事发,也没有人会去追究一个死人。”
“杨大人,用心良苦啊。”谢蕴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可惜那姑娘却并不知道真相。还以为他爹要把他嫁给一个牌位,惊怒之下离家出走,哪里知道你一直派人护送她到琼州府。”
杨曦月一个女儿家,虽算不上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在这个世道下,想孤身一人平安从燕州府远赴琼州,只是挨了些饿就顺利抵达,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谢蕴当时便知道,那姑娘的身份肯定有些说法,只不过他没有第一时间联系到杨崎身上。
谈及他此生最重要的血亲,杨崎终于有了反应。
他艰难地转了身,牵扯着身上数道血痂被崩裂,瞬间血流如注。
杨崎并不在意,他对疼痛好似丧失了反应,他用嘶哑的声音道:“我并非骗她,只是如实相告。若是大应未曾灭亡,我也会希望女儿与皇室中人喜结连理。只不过造化弄人罢了。”
谢蕴“啧”了一声,要是半天之前,有人在他发表关于推崇大应的言论,他早一刀把这人砍了。
但自从发现自家陛下成了维护前朝余孽第一人,谢蕴的接受程度实在是高了不少。
搞不好过些时日,他还能和杨崎称一句同僚。
谢蕴掏了掏耳朵,带着恶意揣测道:“错了,要是应哀帝没有某朝篡位,那小子,皇五子也不会出生。你原来莫不是想将女儿嫁给先太子应九霄以作讨好。”
虽然地下道场的抓捕行动十分混乱,但应青炀穿着的蟒袍,坐着的龙椅,以及那被劈碎的牌位都无从抵赖。
谢蕴再迟钝,也理清了应青炀的身份,唯独不明白,杨崎是怎么发现应青炀,又是怎么确认对方的身份的。
杨崎的眼珠僵硬地转了转,“岂敢。我家殿下那般光风霁月的人,怎会容许手下幕僚做这种腌臜事。”
谢蕴轻嗤一声,“你言辞间对先太子如此恭敬,却狠心下手残杀最后一名大应皇室血脉。”
杨崎干枯的面皮终于不自然地抽动两下,似乎对于这件事也很奇怪,他闭了闭眼,道:“我并未给他下毒,不过没发现他的异样,也的确是我的过错。”
杨崎近乎哀叹道:“我早便知道自己无能,若是早早知道他尚在人间,我会尽我所能,给他更好的。”
谢蕴翻了个白眼,并不是很相信这番话,悲喜神教的神使尚未抓到,杨崎的狡辩他自然不会全信。
谢蕴想到了那宽阔的地下建筑,堪称鬼斧神工,杨崎潜心在燕州待了这么多年,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这般深沉的心机,竟不显山不漏水地躲过了江枕玉的审视,他问:“你在燕州做这些布置到底有什么目的?你背后可还有什么人出谋划策?”
脱离了关于大应皇室的话题,杨崎又慢慢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
他后脑靠在墙上,似乎在回忆某些往事,片刻之后才声音干涩地开口道:“裴期同我说,我只会些奇淫巧技,也不如他有脑子,旧都步步杀机不可久留,他会送我来燕州,我就守在这里,等到他们撤出旧都北上,金陵、燕州、琼州,连成一线,自然能在乱世中立稳脚跟。”
“旧都的大火和预料之中一样,地道早已准备好,可为什么没有人来燕州寻我?”
杨崎仿佛陡然间再度苍老了不少,他抬手扶额,这一句痛苦的低喃跨越了十年光阴,字字泣血。
——“他们食言了。”
*
应青炀一连被毒药折磨了数日。
解毒的过程里,他五感混乱,浑身忽冷忽热,偶尔能感知到外界的声音,但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漫长的黑暗里,他始终能感受到有人守在他身边,或是握着他的手,或是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无数次感受彼此的脉搏。
那缓慢而有力的心跳,让应青炀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难以想象,分明死亡近在咫尺,应青炀却半点没有感觉到恐惧。
应青炀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四周一片寂静,他艰难睁眼,入目的是轻纱帷幔,晨光从缝隙间轻洒下来,对昏睡许久的人来说还是有些刺眼。
应青炀眯了眯眼睛,浑身无力,他醒了醒神,便觉得自己似乎侧着身,一条手臂揽着他,从腰侧探向脊背。
胸口处似乎紧贴着什么东西……
应青炀动作缓慢地低头,看到江枕玉略显毛躁的发顶。
应青炀一愣,发觉他整个人正以一个有些奇怪的姿势和江枕玉相拥。
江枕玉侧脸贴在他胸膛处,单薄的里衣并不能阻止体温的传递,他甚至感受到男人呼吸时的温热气流,透过布料拍打在皮肤上。
江枕玉闭着眼,呼吸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胸口的温度缓慢攀升,应青炀耳根泛红,不知道是因为这亲密的距离,还是因为呼吸贴近皮肤激起的战栗。
他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退,动作缓慢而谨慎。
江枕玉蹙起了眉,呼吸乱了几拍,但并没有睁眼。
应青炀继续向下,艰难地把自己放在了和江枕玉持平的位置上。
他细细打量着江枕玉有些憔悴的面庞,看到对方眼底一片乌青,不知道多久没有休息过,应青炀这番动作都没醒。
应青炀心口酸麻,回想起了昏迷前,男人不顾一切,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抬手想要轻抚江枕玉的眼角。
然而这个幅度过大的动作让沉睡中的男人挣扎地有了动作。
放在应青炀脊背上的大手再度向上,探索他颈侧的脉搏。
应青炀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这还不算完,江枕玉手又按着应青炀的后脑向下,他眯着眼睛抬头,贴向应青炀的唇,双唇相贴,轻轻舔吻。
应青炀:“???”
应青炀瞪大了眼睛。
下意识做完动作才清醒的江枕玉:“……”
第49章 剖白真心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他好像被人亲了?
属于另一个人的柔软触感实在太过明显,让应青炀大脑顿时宕机了。
他和江兄是什么关系来着?应该还止步于友人的范畴,还差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
那这人刚刚为什么突然亲他?亲得那么自然,动作行云流水,从前讲究的礼法矜持全都抛之脑后。
应青炀轻轻抿唇,觉得肯定是自己醒来的方式不对。
应青炀的疑惑明晃晃地写在脸上,长时间昏迷的憔悴更衬得人可怜兮兮的。
这会儿又想抵抗不了睡意似的,桃花眼眯缝起来。
反正被盯着的江枕玉是有些受不了了。
出了这么一个小意外,江枕玉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袒露真心的好机会。
所有从前被视作阻碍的东西,身份也好,往事也罢,从此刻开始都不复存在。
也不知道他怎么能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强壮镇定,硬是十分自然地抬手拂过应青炀有些凌乱的发丝。
久未开口,江枕玉的嗓音沙哑,低沉地响在应青炀耳际,“感觉怎么样?你睡了好多天了……”
解毒的第三天,郎中便说应青炀已无大碍,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应青炀迟迟未醒。
江枕玉几乎时刻守在少年身边,害怕错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他甚至没由来的想起孙大夫曾经对他说过的抱怨,他卧病未醒时,少年从不将照顾他的事情假手他人,说了句荒诞的玩笑话。
——他会爱上睁眼时看到的第一个人。
江枕玉当然信了,他甚至想好了要怎么和少年讨要他应得的奖赏。
但他很疲惫。几天几夜不曾阖眼,曾经战时急行军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从前也不曾这般力不从心。
可如今或许是去岁缠绵病榻,他的身体还在舟车劳顿中没有恢复完全。
所以还没等到应青炀苏醒,江枕玉就差点被疲惫感击垮。
江枕玉忍不住把自己缩在少年人的怀里,耳际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他感受着那人有力的心跳声,才终于被平复所有焦躁,在慌乱和烦躁中陷入浅眠。
此刻,他的大掌附在应青炀颊侧,拇指指尖留恋一般轻柔地在眼尾摩挲。
光明磊落的关心如此直白,手上的动作却像是牵了丝,带起细微的战栗。
应青炀迷迷糊糊地低头看他,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和位置再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应青炀觉得有点痒,“没事……就是身上没什么力气……”
江枕玉的头再度靠近应青炀的胸膛,极其自然地往他心脏处贴了贴。
应青炀被男人的发丝蹭到皮肤,觉得这个距离有些太近了。
他还没来得及做声,便见男人仰头看他,一双清浅的眼眸里只有应青炀的身影。
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仰视姿态。
男人眼底微不可查的红血丝,眼底一小片乌青,以及没什么血色的唇,都只能算作点缀,那种快要碎掉的憔悴感呼之欲出。
“没事就好。我以为你在埋怨我,没有及时去救你,所以不想醒过来。”
近距离对上这样一副极有冲击力的画面,应青炀根本没有办法去思考现状,他只觉得有些歉意。
他一直没有平静下来的心湖泛起涟漪,只能感受到江枕玉言语中的挫败,至于那拼接在一起的音节有什么含义,完全不知。
他脑子里的思绪混乱,劫后余生的释然让压抑许久的爱意在胸口缓慢燃烧。
——好漂亮好喜欢。他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好想吻他。
应青炀无比确信,江枕玉这般模样全都因他而起。
他觉得自己实在龌龊,他总是那么喜欢原本高不可攀的人为他失魂落魄,像寒梅被风雪打落进淤泥。
“我……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你……”应青炀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下去,来和江枕玉正常交流,谈谈正事。
应青炀总觉得,如果不慎重措辞再出言解释那令他瞻前顾后的根源,或许会留下难以解开的心结。
江枕玉给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手指自然地探索他的颈窝,试探脉搏。
应青炀想后退,却被男人按住,动作没有多大力道,却带着些不容抗拒。
少年人只觉得从醒来到现在,没多长时间,这奇怪的现状就已经让他摸不着头脑,心跳的速度却已经跟着节节攀升。
这对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来说是不是有点太超过了?
应青炀红着脸想。
他脑子晕晕乎乎地,身上无力也不太想动,便有些泄气地任由江枕玉施为,鸵鸟似的不再开口。
江枕玉起身下了床榻,给他盖了一层薄被,“等我一会儿。”
床幔掀起又落下,江枕玉的身影被隔了一层纱,模糊又看不真切。
应青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蓦地心里一慌,他忍不住开口:“去哪里?”
江枕玉片刻犹豫都没有,转身又走回来,“你才刚醒,得再号脉看看有误大碍。”
江枕玉不希望应青炀的身体留下半点隐患。
他强制自己忽略了脱离少年身侧时陡然攀升的焦虑感,但在应青炀呼唤他时,脚却钉在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
他于是坐在床榻边不动了,向门外轻声唤道:“阿墨,叫郎中进来。”
门外的阿墨应声,郎中脚步匆忙地走进卧房里。
应青炀只从帷幔里伸出一只胳膊,郎中谨慎地给他手腕处盖了一层纱巾,然后才伸手给他号脉。
应青炀:“?”好像哪里不对,感觉怪怪的。
燕州的郎中都这么有距离感?他一个男的也用这玩意儿避免冒犯?
应青炀这辈子活得粗糙,孙大夫那人嘴上说着尊重皇室中人,实际又有些不拘小节,应青炀从来没受过这般礼遇。
怪别扭的。
号脉的郎中却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天知道第一次给这小公子诊脉时,抱着他的男人那排斥的眼神看起来有多凶神恶煞。
好像他不是来号脉的,而是要来和他抢人的。
“小公子没有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上一段时间。”
随后卧房内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应青炀看到阿墨端了碗汤药进来,放在床榻边的矮桌上,那浓重药味他隔着帷幔都闻到了。
应青炀有些嫌弃地侧过脑袋,他今生除了痴傻过一段时间,身体好得不行,从来没有过什么病痛,好像是对上辈子的弥补似的。
就算再习惯医药为伴,他也难免有些厌烦。
阿墨和郎中一一退出卧房,矮桌上的汤药冒着热气。
江枕玉终于舍得把垂幔拉起来,他将床幔系好,不知道从哪里拿了包扎工具过来。
他牵过应青炀的小腿,查看那处刀伤。
刀口本就不深,却因为一直有毒素残留,始终没有彻底愈合。
江枕玉动作轻柔地给那一小块狰狞的伤口换药、包扎,动作熟练得不知道做过多少遍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应青炀欲言又止,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江枕玉的态度始终自然又亲密,好似他昏迷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踌躇,江枕玉给他检查完伤口,便又翻身上榻,侧躺在应青炀身边。
“这里,我能再听听吗?”
男人方才在他胸口作乱的时候半点没有分寸,这会儿却礼貌地开口问询。
还是之前那纠缠在一起的姿势,明明是自己在上方的位置,应青炀有种奇异的,被大型猛兽盯住的错觉。
“嗯……”应青炀低低应声。
江枕玉眯着眼睛,埋首在他胸口轻轻喘息。
应青炀咽了咽口水,他知道自己变快的心跳声会被江枕玉听得一清二楚,可那又如何?
这人刚才都……那样了!
少年人耳根泛红,他开口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做那种事?”
应青炀还以为会在江枕玉脸上看到一点心虚和窘迫。
没想到江枕玉十分坦荡地抬眸看他,视线似乎在应青炀有些干涩的唇上流连,他语气里是真切的疑惑:“不能那样吗?你不喜欢?”
应青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急得简直想一拳敲到这人肩膀上。
这人坏心眼的想听他亲口剖白真心,话语间的引导也没给他留下半点余地。
真是坏透了。
应青炀磨了磨牙,觉得牙根泛痒,最好咬上什么东西狠狠泄愤才好。
两人的视线在极近的距离间碰撞在一起,江枕玉的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清浅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应青炀看,呢喃出的语调好像带着钩子:“阳阳……还能再来……?”
——还要吗?
江枕玉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凑上来的人吞掉尾音。
应青炀低头贴上江枕玉的唇,轻轻摩挲,脸颊的温度烫得吓人,他满意地在江枕玉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错愕。
两人谁都没动,保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呼吸都喷洒交缠在一起。
他有些不得要领,有些焦躁地用牙齿咬了咬江枕玉的唇,学着男人对他做的那样,轻轻舔吻,像是乖戾的小兽。
应青炀心跳太快,并没有精力去分辨江枕玉逐渐沉重的呼吸。
他舔吻得十分专注,甚至轻轻闭上了眼睛。
然而江枕玉始终不肯给他回应,还要开口推拒:“阳阳,等……”
不等。
应青炀负气地不答话,他要狠狠惩罚一下这个总是对他若即若离又不肯坦诚的人。
应青炀从没做过这种事,但他从话本里学来的丰厚理论知识,已经足以让他做出下一步。
他趁着江枕玉呢喃出话音的功夫,舌尖探入对方口中,蹭到一截软舌,又不得要领地胡乱深入。
生涩而莽撞的动作,却让相贴的两人同时战栗。
江枕玉终于揽住他的肩,抬头的幅度更大了一些。
两个第一次做这种事的人,毫无经验可言,只能彼此试探,在负距离的接触中不断探索,感受着彼此尚未说出口的深刻爱意。
啧啧的水声回荡在床榻间,应青炀在不知不觉间已然节节败退,他现在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天赋,逐渐被男人带着动作,被动地回应着。
明明已经受不住,却舍不得真的放开。
应青炀并没有看到,江枕玉眼眸深处是山呼海啸一般的欲念在翻滚,像是偏执又疯狂的野兽,在纠缠间感受到了身心一致的极端愉悦。
直到他在逐渐激烈的动作中,因为酸软的舌根唤回了几分理智。
他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应青炀艰难地从唇舌交缠中抽离片刻,话语含糊不清:“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我的身份……”
“知道。没关系。”江枕玉给了简洁有力的两句回答,便复又追了上去。
应青炀想要后撤,他总觉得这种事情要严肃地谈谈才好。
但江枕玉不想听。
男人的一只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他的身后,手掌按住应青炀的后脑,少年人细微的抵抗几乎转瞬间便被按灭在了摇篮里。
应青炀逐渐有些不能顺畅呼吸,他终于还是推开了江枕玉。
少年人有些恼羞成怒地低头,“好好说话!不许亲了!”
江枕玉眼眸中蒙上一层水雾,看起来像被蹂躏过似的,低眉顺眼,“好……”
应青炀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还有种微妙的心虚。
这个样子……是他干的?
他醒了醒神,艰难地在混乱的思绪中找到了自己想说的事。
“我是个前朝余孽,你到底听没听懂?知不知道这个身份有多麻烦?一不小心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可这话就算说出了口,应青炀也有一种这事无足轻重的感觉,好像从前的纠结都在一场亲密接触里被彻底打散。
因为江枕玉思考了片刻,只是问:“那我现在有名分了吗?小殿下?”
应青炀:“?”
你怎么回事?这对劲吗!???
第50章 开诚布公 应青炀觉得,因中毒……
应青炀觉得,因中毒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差点长眠不起的不是自己,而是江枕玉。
听听,这说的是正常人该说的话吗?
江枕玉脸上那尚未餍足的欲望清晰可见。
而比起他的身份与往事,面前的男人好像更在意在他这里有没有名分。
应青炀不由得撇了撇嘴,他忽地想起初相遇时,这人看着婚书,还曾冷面冷情地说过,有朝一日还清恩情,便和他两不相欠。
少年人记仇得很,他一挑眉,道:“从前是谁说不要婚书,觉得不成体统,非要与我划清界限的?江兄——”
江枕玉叹了口气。
从前许多人说他智多近妖算无遗策,可江枕玉怎么可能在初相遇时便知道逐渐清晰的心意?
即便再后悔,也难以弥补当时的轻率,于是他的做法是认错挨打。
“是我不对。”男人放在他后脑的手掌向下滑了一段距离,在应青炀的脊背上打转,他虚心求教:“那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
这人的手现在在他脊背上努力什么呢……?
他是那种人吗!?
应青炀深吸一口气,无奈道:“说正事呢,严肃一点。”
“好。”江枕玉嘴角拉平,他抬眼,好整以暇地等待。
清浅的眼眸里欲望平息,像平静的深潭。
应青炀总觉得不管自己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消息,江枕玉都能全盘接受似的。
他心里最后一点犹豫消散了。
少年人轻声道:“我是前朝皇室遗孤,大应末年皇五子,我姓应,名青炀。”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身份。”
“离开琼山之前,太傅……就是夫子,他让我在外行走务必隐姓埋名,如果可以,连过往一同抛却,或许会活得更好些。”
应青炀情绪有些低落,太傅没有明说,可他感觉得到,对方已经做好了这次一别,此生不再相见的打算。
荒村会带着前朝的所有记忆与往事,带着所有血泪,埋葬在琼山间。
而应青炀只需要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他本就该有光明的未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讲述这些时,情不自禁地蹙起了眉,即便嘴上说着有多么不在意,心里却始终放不下。
“没关系。我们还会回去的,不过是出来转转,总要回家的。”江枕玉轻声安抚,拍了拍应青炀的脊背。
应青炀从那一点细密的哀伤里抽离,再打量江枕玉的神情,不免疑惑:“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想了想,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跌落高台又被送入江枕玉怀中。
应青炀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不是看见我穿……唉不是我要穿的,那破椅子也是!鬼知道那姓杨的怎么歪打正着认出我的!”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他从出了琼山之后,显而易见地被各种倒霉事缠上了。
一想想这次经历的始末,只觉得处处透着荒诞。
江枕玉点头,“看到了,地道里人多眼杂,我第一时间让人把东西销毁了。”
他说着,话语里不知为何还有些遗憾,“你穿华服很好看,但那件不合身。”
杨崎那套蟒袍明显是为先太子应九霄缝制的,穿在应青炀身上确实有些偏大,少年人身体还没完全长开,看着有种偷穿长辈衣服的别扭感。
应青炀:“?”不是?那叫华服吗?那么大逆不道的蟒袍,穿上不会变丧服吧!
应青炀整个人都心有余悸似的抖了一下,他抱怨道:“别说这么恐怖的话啊!”
“我可没有什么反梁复应的打算,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帝王宝座的。”
江枕玉对此深以为然,他点点头,“的确。”
简单的交谈之中,应青炀反应过来,江枕玉似乎已经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把事情原委都摸排清楚了。
他沉吟一声,开口用气音问道:“杨大人真想谋反?”
江枕玉摇了摇头,“未必。”
杨崎或许真有不臣之心,可应九霄早已死在旧都,他已无人可以效忠,也早便认命,否则不会做了大梁的臣子,又在十年来安分守己,连私兵都没有豢养多少,所有心血都用在了那个庞大的地下坟冢。
甚至偏执地,要将旧日鲜为人知的故事深深刻印在燕琼这片土地上。
恐怕悲喜神教的人,也并不知道杨崎有这么一段过往,却歪打正着,戳中了杨崎的心事。
若非阴差阳错,杨崎会在燕州死去,而时间的早晚,取决于他在往事的折磨中,何时会彻底崩溃倾塌。
应青炀懂了,“那我还真是,时运不济。”
他有些郁闷,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前因后果,又发现了一点违和感,“可你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我?而且方才那郎中诊脉的时候,好似有些怕你?”
“阳阳。”江枕玉忽然温声唤他,状似讨好,“我的确有事情瞒着你。”
应青炀危险地眯起眼睛,他张口打断了江枕玉的解释:“你要是敢说你在江南早有婚配或是有什么意中人这种话……哼哼……”
少年人忽地曲起腿,膝盖威胁似的顶上男人的小腹,满意地听到了一声闷哼。
看到他的这只好腿了吗,虽然没多大力气,但要把江枕玉踹到地上肯定是绰绰有余。
江枕玉下意识地弓腰,脑袋往应青炀胸口处又靠了靠,他诚恳道:“从来没有。遇见你之前,我从未和任何人有过肌肤之亲。更没有什么意中人。”
不仅仅是没有肌肤之亲,江枕玉从前甚至很讨厌有人距离他太近,他总是习惯一个人待着。
而现在不太一样,他习惯和应青炀贴在一起。
应青炀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他早就知道两人都没有真正坦诚,所以始终没能相互交付真心。
毕竟除了琼山之后的种种,除非应青炀真是个傻的,否则不可能没有一丝怀疑。
盲目信任也是要有限度的。
应青炀要求很低,他道:“只要不是这方面的事,什么我都能接受……”
这个时代男子三妻四妾的遍地都是,想从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中调出一个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实在很不容易。
可应青炀有些情感洁癖,他接受不了爱人和他拥抱时,脑海里还会想着另一个人。
江枕玉的说法又有些奇怪,这人都快到而立之年,居然能清心寡欲这么久?
应青炀于是好奇地问:“真的从来没有?”
“没有。”江枕玉回答得斩钉截铁,看不出半分勉强,他忽然笑意盈盈道:“可能……我早早就注定了,要为你守身如玉的。”
他冷硬干枯的心脏,是在遇到应青炀之后才重新有了活力。
应青炀脸上一臊,虎着脸凶巴巴地说:“胡说八道什么呢。”
他抬手,十分不客气的捏住江枕玉的脸颊,听着男人喉间滚落模糊的笑音。
不知怎的,应青炀心里也跟着升起几分暗自欢喜。
“那你说吧。我准备好了。”应青炀抬了抬下巴,示意江枕玉开口。
没事,什么大场面他没见过?现在无论是什么情况他都能接受。
鬼门关都闯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还能怕这个?
江枕玉斟酌片刻才想好从哪里开口,他道:“年末你外出采办时,姜太傅便来找过我。”
应青炀:“?”啊?谁?
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啊。
应青炀满脸迷茫,就听江枕玉继续说道:“幼时在旧都,我曾与姜太傅有过一面之缘,我记性向来不错,虽只是听到声音,但也有了几分猜测。”
“后来病愈,双眼能够视物,再见到太傅的长相我才确认,他就是当年名满大应的姜允之。”
“而太傅他,大概也认出我了。”
应青炀听得有些眼晕,听着也觉得合理,毕竟江枕玉这般出众的容色,若是曾经见过,估计很难忘记。
那也就是说自家太傅早就知道了江兄的身份,所以当时才没有深究便让江枕玉留下,甚至允许江枕玉陪同他一起下江南。
应青炀早便觉得这当中的逻辑有些古怪,可出于对自家太傅的信任,他从未深究这些细节。
欺人太甚!太傅居然不告诉他!!
所以他江兄的身份到底是……?
应青炀狐疑的视线落到江枕玉身上。
江枕玉长睫微微颤动,他解释道:“我随母亲姓江,名枕玉。我母亲是前朝末年一个微不足道的官妓,我与裴期……大应末年的裴相,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
“裴期是裴家血脉,当时的裴老太爷不忍他流落在外,才将他接回裴家。他在裴家境遇不好,险些死在那高门宅邸里。”
“直到裴期连中三元进士及第之后,才有能力把母亲从官窑里救出来,但母亲当时已经因生下我,气血两亏,没撑上多久便撒手人寰。”
“长兄如父,他许是看我可怜,才留我一条命在。”
应青炀瞪圆了眼睛,大脑艰难运转。
算算这个辈分,大梁太上皇裴晏是裴相之子,江枕玉是裴相的亲弟弟。
也就是说,眼前这男人真就是皇亲国戚?
应青炀声音艰涩地开口:“怪不得谢大哥会来北境寻你,所以他是什么身份?”
江枕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隐瞒,“他叫……谢蕴。”
哦。谢蕴。大梁的开国大将军。
应青炀神情有些麻木,他觉得江枕玉这人真的很不对劲,他在心里掰扯不明白,干脆开口控诉道:“你在荒村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太傅也认出了你是裴相的弟弟,他看出你并无恶意,又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所以他相信若是让你陪我去江南,你会护我周全?”
江枕玉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应青炀磨了磨牙,“你要不先放开我,我感觉我的腿要不受控制了。”
江枕玉没放,甚至又整个人往上方挪了挪,更贴近了些。
他把一截苍白的脖颈袒露在应青炀面前。
“我不该隐瞒,随你处置。”
应青炀毫不客气地“嗷呜”一口咬了上去,撕咬了两下,又觉得不舍得,轻轻舔了舔被咬过的地方。
他含糊着问:“你还有没有其他事情没说?老实交代还能宽大处理。”
“有。”江枕玉下巴压在应青炀肩膀上,“还不能说。到了江南,我再告诉你。”
应青炀愤愤地撕咬得用力了些,想不明白还有什么是此刻不能说的。
这男人心里到底憋着什么坏呢?
应青炀也不想逼迫他,江枕玉或许有苦衷,但应青炀心里的烦躁也没法纾解。
“好啊。那我现在可要攀附权贵一下了。”
他说着便真的攀了上去,像个八爪鱼似的把江枕玉紧紧抱住,带着这人忽地在床榻上翻滚了两圈。
江枕玉顾忌他的腿上,完全没有反抗。
应青炀以胜利者的姿态跨坐在江枕玉的腰间,他气喘吁吁地诘问:“你和裴相……一点都不相像。”
裴相的名声并不算好。
当年的姜太傅对他有知遇之恩,对方却踩着姜太傅上位不说,当年多个世家都被裴期斗倒了,他是大应末年的唯一权臣。
不管在姜太傅口中,还是在世人眼中,裴期此人都算不得君子。
可江枕玉不一样,他像是江南世家才会养出来的如玉君子,在某种事情上甚至循规蹈矩地守旧,即便落魄时,脊背也始终挺拔如青松,那是一种被刻在骨子里的风度。
他的确不像裴期能养出来的孩子。
江枕玉分明在裴期的照拂下长大,身上却没有多少属于裴期的影子,这是个让人难以理解的悖论。
“他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对血亲,对同僚,对百姓,都非常冷漠。”
“我与他之间,其实甚少见面,书信往来的时候更多,即便相见,也没有几句交谈。”
“他太忙了,汲汲营营,费尽心血也要往上爬,直到死的那天。”
因为裴期这个人终其一生在做的,便是为一人,负天下。
江枕玉的前半生,都在试图证明裴期是错的。
他曾认为,不管为臣为君,都应该旨在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而裴期所行的不义之举,生命中途众叛亲离前功尽弃,都毫无意义。
但现在,江枕玉的想法变了。
江枕玉轻轻喘息,他看着自己身上的少年,眼底有些难以形容的餍足。
他终于明白,这世界上就是会有这样一个人,会让他心甘情愿地为其倾尽所有。
或许他和裴期一样,身体里流淌着相似的血液,即便曾被人教化得多么规矩守礼,欲望也终究会化作野兽冲破囚笼。
只不过他总会守住那如玉一般的美人皮囊,小心翼翼地不被看出半点端倪。
江枕玉扯过应青炀的手,轻轻揉捏,他问:“不继续了吗?”
应青炀长舒一口气,“好累。”
大起大落的心情让他此刻思维都有些放空,他坐在那里不想动,瞥见矮桌上冒着热气的汤药,想着长痛不如短痛。
应青炀慢慢从江枕玉身上爬下去,拿起汤药碗一饮而尽,被那股子苦味刺得一个激灵。
他手还被江枕玉牵着,此刻下意识缩紧。
江枕玉从床榻上坐起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忽地将他向后一扯,揽进怀里。
应青炀恍惚间被捏住下巴,侧过头,男人温热的唇追了上来。
他张嘴想要拒绝,却反而引得人忍不住探入其中攻城略地,酸甜的味道被交换的津液引渡到口中,一小块蜜饯也被跟着推了进来。
江枕玉从伸手把少年人禁锢在怀中,带着满意的叹息问道:“甜吗?”【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