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执箫菀琴,白首不离。
建元三年春, 江南细雨缠绵,万物逢生。
雨后,城外的海棠花一夜之间张开花瓣, 挂满枝头。
“这是谁家种的海棠林?”不知情的路人驻足,惊叹竹墙后探出的春色。
“你是刚来京城的不知道, 这是赫将军三年前亲手为夫人栽下的海棠林,不过他们出关去了, 不在城中。”
三年前,赫连时拗不过乔菀, 等不及海棠花开, 二人便去了边关, 带了上万的古琴前往互市,如今古琴互市走上正轨, 赫连时再也不忍心她这么辛苦下去,好一顿劝说, 才终于把她带回京中休养。
舟车劳顿,还未到京城, 乔菀便靠在赫连时肩头昏沉睡去。
乔菀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她揉了揉眼睛, 赫连时活动了下被压麻的手腕, 手背上隐隐有青筋冒起。
她下意识地将手覆在他手背上。
“莫不是心疾又”乔菀眸中慌乱, 一如她第一次见他心疾发作的样子。
“疼不疼?”她困意俱消, 伸手替他揉了许久。
马车外雨声绵绵,赫连时垂眸望着她, 心中柔软的塌陷下去一块。
“菀菀在, 我都不疼的,适才只是被压麻了。”
乔菀松了一口气, 如蒙大赦般抱住他腰身:“不是旧疾复发就好。”
赫连时握着她手腕,她脉搏跳的厉害。
“怎么忽然这样慌张?”他问。
“执安,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十多年前,将军府门前。
“这么小的姑娘,快冻死了怀中还抱着琴,既然是喜欢琴之人,那就收留她回琴馆吧。”
冬夜,一双精致的鞋停在乔菀面前,女子好听的声音传来,乔菀抬头,一位妆容得体的妇人看着她怀中紧抱的琴,朝她伸出手。
妇人的手很温暖,散发着淡淡的芦荟味儿,乔菀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上看见了神性。
下人们都叫她赫夫人。
赫夫人生的很美,端庄安静,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可乔菀却不觉得她是这样的人,因为她弹的琴,分明声声泣血,天地共悲,道不尽相思。
乔菀从未见过赫将军。
那日,赫夫人生辰宴,等到宴席散尽,乔菀捏着自己做好的荷包想送给赫夫人做生辰礼,意外撞见哭得近乎失控的她。
“谁?”赫夫人慌乱地抹眼泪,强行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
“承蒙夫人收留,我我想来给夫人送生辰礼,微薄之礼,还望夫人不嫌弃。”乔菀无措地站在原地,双手将荷包呈上,低着头,不敢看赫夫人那双泛红的眼睛。
“谢谢你,我很喜欢。”赫夫人没有怪罪乔菀撞破她的不堪,笑着收下了荷包。
“你跟我半年了吧?”赫夫人问。
乔菀乖乖地点头。
“你是个可信的,在京中又无背景,如今所能依靠的只有我了,能否听听我说说体己话。”
乔菀不敢拒绝,小跑去掩了房门,恭恭敬敬朝赫夫人行了一礼:“夫人请讲。”
赫夫人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再开口时,言语中已然带了浓浓的哭腔。
“这样的好日子,连你也知道疼我,惦记我,为我准备生辰礼,可我的夫君怎么就不懂呢,他在边关数载,连封书信都没有,你说,他是不是忘了我?忘了我们曾经的誓言?
我们的儿子,他与你一般大,可我的夫君不惦记我,也不惦记他的儿子。”
说到这,赫夫人笑得凄然,三杯烈酒下肚,继续道:“我的儿子,与我的夫君生的相像,我爱我的儿子,可我一见他,便想到一上战场就杳无音信的夫君,为何要让我一个人守在这里,我已经三月不敢见我儿了,可笑吧。
我的夫君几乎是我的全部,他”
乔菀拿了帕子为她拭泪,却发现她已经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临走之际,赫夫人忽然又清醒过来,喊住乔菀的名字:“乔菀,你今后抱着琴,去后院外头,弹我教你的那首《长相思》,我儿子怕黑,最喜欢听琴,你且替我去哄哄他。
记住,不要在他面前露脸,你们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少时的乔菀听不懂赫夫人最后一句话,只是照着她的话做。
府里规矩多,嬷嬷拿了一根绸子蒙住乔菀的眼睛七拐八拐才将她带到后院,她已懂事,明白男女有别,虽在后院,绸子摘下后,不敢乱瞥。
夜里,赫小将军从未出过那道门。
乔菀的琴艺一日日精进,《长相思》弹得越发出色,在琴馆中渐渐有了名头,竟有不少公子向她递来书信。
有一日,暴风骤雨,赫夫人派人在她琴里做了手脚,她没弹好琴,赫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训斥了一顿,骂她琴艺不佳,私下却夸赞她,城中无人能将这首曲子弹得比她更好了,连琴动天下的赫夫人也自愧不如。
琴馆外风雨交加,赫夫人看向乔菀的目光愈发怜悯,良久,乔菀才听见她叹息:“你的琴艺极好,人又生的貌美,但在京中不能展露头角,因着你的身份,你的过去,没有人会真正看重你,不是我不托举你,只是我没有能力护着你,枪打出头鸟,凭借一点才艺,你只会成为达官贵人间相互交换的妾室,还有诸位才女的嫉恨,你心性善良,敌不过旁人心机。
京中繁华迷人眼,我能做的只有收留你,再把你往高处送,我怕害了你。”
乔菀慌忙跪下,冲她磕了三个头:“乔菀能蒙夫人收留,已是上辈子修来的大恩德,不敢肖想其他,只求安安分分过好余生,乔菀愿意只在琴馆做一个安分的端水丫头,为夫人分忧。”
说完这话,赫夫人不再看她,目光定定地透过窗外瞧着将军府的方向,她依旧不想回府,唯恐睹物思人,可她躲在他送的琴馆里,又何尝不是一种睹物思人呢?
“乔菀,今夜风雨大,你又生来体寒,就不用去将军府弹琴了。”
是夜,乔菀却彻底失了眠,在榻上辗转反侧,屋外雨珠拍打芭蕉叶,如根根尖刺扎在她心口。
赫夫人待她好,为她思虑周全,她理当尽数回报,她能做的不多,今夜雷声阵阵,赫小将军又怕黑,她不能忘恩负义。
下床穿鞋袜的那一刻,她已经全然忘了自己体寒不能遇冷,也浑然忘记了,她也是一个怕黑怕打雷的小女孩。
她打着伞,孤身一人背着琴走到了将军府。
她今夜来迟了,陈嬷嬷早早睡下,没人带她去后院,府中幽道复杂,她又不识路,只好拿了丝带将自己眼睛蒙上,照着记忆中的感觉一步步走到后院。
鬼使神差般,她居然真的到了。
往日里漆黑的屋内,一支蜡烛飘零地燃着。
一门之隔,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顾不上淋湿的衣裙,她立马架起古琴,拨弄琴弦。
一遍结束,里面的哭声骤然停歇,少年稚嫩的声音显得小心翼翼:“娘?只有娘的《长相思》才可以弹的这么好。”
乔菀不语。
许是雷雨太大,整座将军府无人注意到后院的角落,赫连时悄悄将门开了一道缝隙。
乔菀慌忙用面巾挡住了自己的脸。
少年的眼青涩,却带了几分猩红的狠厉。惊雷落下,白光乍现,他将她一双眸子记得分明。
“是你。”他收住哭腔,冷冰冰开口。
乔菀微微颔首,不敢与他对视,低眸犹豫着要不要行礼。
“再弹一遍吧。”赫连时在她身边抱膝坐下,闭眼。
乔菀抚琴,目光落到身旁少年搭在膝盖的手背上,道道疤痕在闪电下显得格外狰狞,上面有剑伤,还有刀划过的痕迹,还有一道新鲜的牙印子。
想必他一定是忍了很久,如果她今夜没来,他是不是要一个人熬。
她偷偷打量他,却不料他忽然抬头,目光猛然与他交错,她急地偏回头去。
赫连时再次将她的眸子印在脑海里。
看着她在琴弦上翻飞的手,他萌生出了一种想要诉苦的心情,他想告诉她,好久没有人肯好好陪他了,还想告诉她,他的爹和娘原本感情很好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中争吵不断,爹杳无音信,娘睹物思人,连带他也不要了。
他想开口,想起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忽然又怕惊扰了她眼底的干净。
罢了,不要吓跑她。
她的《长相思》比娘的还好听,对他也好,最独特的是,有她的琴音在身侧,手也不那么疼了,心好似被化开了,她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的衣服来时被雨打湿了,他起身回屋拿了一件自己的外裳给她。
二人话都不多,靠在廊下睡去又被雷声数次惊醒,她不厌其烦,他醒一次,她便弹一遍,弹好了她也合眼睡去。
临近天明时,她自觉换回了自己已经干透的衣裳,与他辞别。
赫连时拉住她衣角,想问问她的姓名,却被她礼貌又疏离的话堵回去。
“夫人命我,不得与您相见,夜里之事,皆为虚妄。”
风扬起她掩面的巾帕,他看的不真切,却也不愿意为难她,颔首放她离去。
她关心他手上的疤痕,碍于身份不能多问,于是加了每日为他抚琴的时间,能多陪陪他也好。
再后来,赫夫人殉夫,赫连时替父从征,琴馆被遣散,赫连时再也寻不见乔菀。
可她的每一道琴声早就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边关苦寒,他无数次吹箫,只为合上记忆里那道琴音。
那箫声含了他数十年的思念和深情,自然与她的琴音浑然天成。
高山流水,如遇知己,所以乔菀后来才会对他的箫声一见钟情。
她的琴声,他从来都不会听错,在檀香楼那日,他早已动了情。
“执安后来一个人去了边关,是不是过得很清苦?心疾有没有时常发作?”乔菀问他。
“后来,我在边关很想你。”赫连时眼尾微红,声音已然沙哑。
乔菀微愣,原来,原来,原来那时候,他们就产生了羁绊。
“后来我在边关发现了上千封我爹写给我娘的书信,至于为什么没有寄到京中,是魏家以儿女情长耽误军情的借口,截断了所有信件。”
这话赫连时说的淡然,乔菀的心却无名一紧,所以他的心疾和失眠症是在边关彻底爆发的。
“执安莫哭,今后我会与你不离不弃。”
赫连时自是不会再像儿时哭得那样狼狈,他定定地与面前的女子对视,望着她怜惜的眼,还未言语,一滴清泪便从眼眶中悄然滑落。
坠到她摊开的手心。
“菀菀,你对我的爱,是我心疾最好的解药。”
乔菀紧紧靠着他:“执安今后永远都不是一个人了,春季我为你抚琴,夏季我给你做寒瓜汁,秋季我们可以一道去折银杏,冬季我再为你做梅花糕,天下太平,我们就去游历四方,若有纷争,我便与你一道上战场,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
“那我便生生世世守着菀菀,护着菀菀,给菀菀吹箫听。”
“好,一言为定。”两只小指勾在一起,拇指盖了个戳。
“到海棠林了。”赫连时撑开青色油纸伞,牵着乔菀下马车。
竹门打开,映入乔菀眼帘的是漫天的海棠。
林中的每一棵海棠树,都是赫连时三年前一棵棵种下的,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心形。
“在枫叶城的时候,我就想为你种了。”赫连时温润地笑着,替她拎起曳地的裙摆,带她走至林中亭子。
亭下风铃轻摇,海棠花瓣片片掉落,箫声缠着琴音,求生生世世长相思,长相守,长相爱,长相宁。
一曲《长相思》毕,乔菀起身,步步靠近握着箫的赫连时,迎上他深情的凝视,将箫从他唇边移开,踮脚吻上他温润的唇。
她爱他,要与他共赴余生,共赏四季,她要他年年岁岁为她折最鲜艳的海棠戴在鬓间,要他亲手为她点每一日的花钿,描千秋万载的眉,要他眼里日复一日的缱绻爱意,要他的关切和心疼,要他生生世世的爱护和托举。
而她,要为他抚尽琴思,直到银丝落头,白雪不弃。
她是他的常青藤,是琴瑟和鸣的爱妻。
执箫菀琴,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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