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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离开涉州城


    众人顿时惊慌失措, 心跳如鼓,谁也没料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有人往这偏僻闹鬼的地方来。


    所有人都默默加快步伐, 无奈天黑本就看不清, 队伍又拉得太长, 实在来不及收尾。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 火把的光亮已经能隐约照见转角处的砖墙时, 还剩把着推车的几人没有进入地道。


    宁竹将宁荷和小狼狗抱下来, 塞到季元武怀中, 自己从被褥中迅速抽出一把唐刀,快速撂下话。


    “你们抓紧离开,我去引开那些人。”


    季元武哪能让她一个人去,即刻出声道:“小竹,我同你一起去!”


    宁荷也察觉到阿姐要去做危险的事,紧紧抱着小狼狗, 眼中含着泪一眨不眨地望着宁竹, 又不敢出声。


    “听季阿叔的话,乖乖去找秀姨。”宁竹伸手揉了下她的头。


    在她身后,卞家两个帮工目光闪烁,神色紧张,生怕宁竹点名要他们一起去。方掌柜也与儿子方鹏对视一眼,前者朝后者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最后他们都选择了默不作声。


    倒是一旁的卞景辉,额头都沁出汗来,急急出声:“我也同去!”


    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也想伸手去拿刀, 却被宁竹一把按住了。


    “我一个人不显眼,他们不会太过警惕, 你们在反而不好。”宁竹声音冷静强硬,“我有分寸,你们先走,地道口见。”


    闻言,在场除了季元武和卞景辉,其他人脸上都多多少少都露出些如释重负的表情。


    方掌柜还不忘做做表面功夫,嘴上担忧道:“宁小友千万小心!我们必会等你前来汇合的。”


    宁竹目光扫过众人各异的神色,也不在意他们都有些什么心思,毫不犹豫地脱离队伍,径直朝着转角处而去。


    她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神仙,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一旦被发现地道偷跑之事,那他们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她只能尽量拖延时间,让其他人先走,只有她一人的话,怎样都能轻松脱身。


    宁竹走动时,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悄悄藏在了拐角处,朝身后那些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躲好。


    远处马蹄声和脚步声逐渐逼近,连带着地面也微微颤动。


    宁竹仔细听了听,猜测对方来起码来了二十余人。


    她将手中的唐刀别在后腰,用衣服浅浅盖住,至少正面看不出来,又略微探出头朝那群“不速之客”望去。


    果然,人数与她想的差不离,其中只有一人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后。


    他们个个身披皮甲,手拿长刀,在火把的映衬下,那一张张脸活像是地府催命的阎王罗刹。


    那群人眨眼就到了跟前,宁竹连忙收身躲好,只匆匆看见最前头有几人正在窃窃私语。


    她竖起耳朵,试图分辨出他们在谈论什么。


    其中一人对大晚上还要出来巡逻这事很是不满,自以为小声对身边人抱怨:“这个地方晦气得要死,哪会有人来,李五那孙子该不会是故意折腾咱们吧?”


    同伴听见,一脸的讳莫如深,朝队伍后方努了努下巴:“他可不是折腾我们,是为了折腾咱们头儿。”


    闻言,另一人叹了口气:“最后受罪的不还是我们,谁叫咱们人卑言轻,上头交代下来的,只能听命行事。”


    “行了,都省省劲儿吧,后半夜还有得熬……”


    此时,知州府邸处,季元武一行人不知是何情形,也不敢乱动,躲在废墟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夜风掠过废墟,卷起一阵尘土,呛得人喉咙发痒,接着不知是谁踢到了石头,发出轻微的“咯噔”声,随后就是一声压抑的痛呼声。


    宁竹心中一紧,暗道不好。


    那骑着马走在最后头的人,突然拉紧了缰绳,马匹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大声喝道:


    “什么人在哪儿!?”


    这道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电光火石间,宁竹似乎想到什么,顿了顿,竟然自己主动从阴影处现身,抬头的瞬间,也看清了那骑在马背上的男人。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夜色中分外骇人。


    不是宗明川又是谁!


    宁竹稍稍松了口气,并未贸然喊人。


    她低下头,装作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声音细若蚊吟:“各位大人,我,我出来打水,太黑了,不小心迷路了”


    她年纪不大,身影瘦弱矮小,看着都没几把骨头,着实引起不了这群官兵的重视。


    可是大半夜被派出来巡查,官兵们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宁竹的出现无疑撞在了枪口上。


    “臭丫头!当爷几个陪你过家家呢,浪费时间,非得给你点教训不成!”


    说这话的壮汉官兵满脸横肉,他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神色凶恶地朝宁竹走来。


    宁竹状似害怕地缩了缩肩膀,无人看见的地方,她另一只放在身后的手微微动了动,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刀柄。


    她垂下的眼眸中划过无声的冷意。


    就在壮汉官兵的手即将伸向宁竹时,他的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冷峻的声音。


    “李五,没有我的命令,谁给你的胆子对着无辜百姓动手的?”


    壮汉官兵,李五的手一下僵硬在半空中,脸上的横肉微微抖动,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粗噶的嗓音中带着几分不甘和畏惧。


    “宗伍长,您如今只是代管,真要说起来,咱们也算同级,大小事都过问,是不是太过了”


    宗明川骑着马缓缓走近,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其他士兵见状,急忙散开,为他让出一条路。


    宗明川眉眼冷淡地看着李五,像是在看着什么死物一般,后者却以为他是默认了,不由挺了挺胸膛。


    下一秒,宗明川眼睛微眯,毫不留情地扬手,马鞭划出凌厉的弧线,落在皮肉上,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五原地呆立片刻,难以置信地抬手捂着自己的侧脸,那里被马鞭打出来的痕迹,已经渗出血珠。


    火辣辣的疼痛让李五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咬牙猛地望向宗明川。


    “我说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手。”宗明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却冷得出奇,“忤逆上官,回去后自行领罚。”


    李五双目赤红,没想到宗明川居然敢用马鞭来抽他,心中倍感屈辱,拳头攥紧再攥紧,却也不敢发作。


    宗明川背后的势力,不是他们这等底层士兵惹得起的,最后只能硬生生将怒火压下去。


    “是!”李五说着低下头,掩盖眼中怨毒的神色。


    宗明川没有理会李五,也不去看宁竹,仿佛真的只当她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他转过身,沉声高喊道:“所有人列队!继续巡查!”


    底下人士兵们听令,迅速整队,尘土飞扬时,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宗明川站在原地,待底下的人都走远了些,才调转马头,目光看向那个不远处的小姑娘。


    他嘴角微微扬起,声音也柔和了几分:“说吧,你怎么在这里?”


    方才他没有直接回护宁竹,是担心自己军中树敌太多,若是被人知道他们认识,恐怕会借机发作于她。


    没想到宁竹看着倒是比他还稳得住,不过想想也是,以她的功夫,教训那些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军中软脚虾绰绰有余。


    宁竹抬起头,眉眼弯弯。


    怎么说人家确实替她解决了麻烦,一个笑容她还是不会吝啬的,更何况她还有求于对方……


    思及此,宁竹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宗明川被她看得背后凉凉的。


    “我打算离开涉州。”


    宁竹坦言开口,一点也不怕宗明川知道后会阻拦,毕竟他现在就一个人,知道也不能如何,反正也打不过她。


    闻言,宗明川眉头微微皱起。


    倒不是想阻拦,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宁竹一个带着妹妹的孤女,即便有季家夫妇相助,一旦离开涉州城,路上必定危机重重,若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她绝不会轻易选择离开……


    “有人为难你?”宗明川盯着宁竹,目光深邃,仿佛要看穿她的心思,“还是你知道些什么?”


    宁竹有求于人,自然不会隐瞒。


    她收敛了笑意,低声道:“城中似乎出现了疫病。”


    宗明川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回想起那日在林中,他接到温正德的传信,受他所托,护送人离开涉州城。


    那时,他便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果然,他前脚刚走,后脚温正德就出了事,等他回来时,涉州府的官吏已经悉数换人,他甚至连温正德的尸身都未能见到,就被搪塞打发出来。


    今天突然招灾民回城,并开始全城戒严,宗明川如果还察觉不到出了大事,那他就是个傻子。


    那些人不敢明着弄死他,只能另辟蹊径,难怪,难怪会派他出来巡查,是生怕他传染不上疫病,死得不够快。


    宗明川抿了抿唇,心知宁竹告诉他这些,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领了这份情,低声道:


    “多谢告知。”


    不过他不打算离开。


    温正德死得蹊跷,怕是早就预料到会有此一劫,所以才会拜托自己将他的家人送离涉州城,也是借机将他调走。


    事到如今,他不能一走了之,一定要查出事情真相。


    宗明川看向宁竹,问道:“你打算怎么走?”


    虽然他如今不比以前声量大,但送一两人离开,还是做得到的。


    宁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微微侧身,指了指身后。


    宗明川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黑暗之中,隐约可见几道身影在废墟间闪动。


    他瞬间了悟,看来宁竹并不需要他的帮忙。


    “今夜我就当没见过你——”


    宁竹话还没说话,又开口道:“我有一事相求!”


    宗明川微微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还记得那日做了登记吗?我担心后续会有人来查,能否麻烦你帮忙,将我们从登记本中划去。”


    这不算是什么大事,宗明川微微颔首:“可。”


    他表现得如此好说话,宁竹立马打蛇上棍,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继续说道:


    “还有季家和卞家,和方记粮铺的人。”


    “……”宗明川沉默下来,显然没想到后面还跟了这么一大串人,心中有些好笑,她这队伍人还真不少。


    “你和季家人的我可以帮忙划去,其他人的我不能保证。”


    宗明川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宁竹也能理解,毕竟季家和卞家是在他的管辖范围内,而其他人则不然,看刚才那些士兵的表现,宗明川与他们的关系显然不怎么好。


    若是贸然插手,别到时候收尾没收好,无端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宁竹果断放弃,语气干脆:“那其他人的就算了吧。”


    宗明川都有些哭笑不得,又问道:“城中已经出现了疫病,你们当中可有染病的?”


    宁竹沉吟片刻,回答道:“早早做了防护,目前看来没有人传染。”


    她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开玩笑,她又不是大夫,当然不能确定队伍中是否真的有人染病。


    不过,她有解毒丸这个后手,并不惧疫病,药一共就十颗,她只会留着给身边的人用。


    至于方掌柜那边,她只是负责带人出城,其他的可没有保证过。


    想到这里,宁竹沉默几瞬,还是从兜里摸出荷包,取出一颗解毒丸,抬手丢给宗明川。


    “撑不下去的时候再打开。”


    宗明川为人正派,就如此死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就当是还了他今夜解围和帮忙划去登记簿的人情。


    解毒丸外面用蜡封得严严实实,药效放个十年八载都不会变,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宗明川伸手接住,低头看着手中那颗小小的药丸。


    想来这就是宁竹的倚仗。


    不过他无意探听别人的秘密,并未多问,只是握紧了药丸,朝宁竹晃了晃,示意自己收下了。


    “我该走了,不能脱离队伍太久,不然他们要起疑心了。”


    宁竹点头:“好,我也该走了。”


    宗明川翻身下马,朝她拱手抱拳,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


    “珍重,希望有机会还能再切磋。”


    宁竹微微一笑,也回了礼:“保重,后会有期。”


    夜风拂过,两人的身影在昏暗的夜色中渐行渐远,各自消失在尽头


    如此一波三折,终于离开了涉州城。


    从地道中出来时,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回想起来刚才的事,还是忍不住后背发凉。


    方掌柜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脸上的笑容格外真诚:“方才多亏有宁小友在,不然咱们这些人怕是都难逃一劫。”


    宁竹将之前藏在灌木丛中的背篓放上推车,笑了笑道:“是那位官老爷心善,看我年纪小才放了一马。”


    方掌柜眯起眼睛,他虽没有听清宁竹和宗明川的对话,可也猜得到他们之间关系不一般。


    不然哪位官兵老爷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小姑娘如此客气。


    见宁竹不承认,方掌柜也就识趣地不再多问,转而夸赞道:“宁小友少年英才,还是太过谦虚了。”


    反正多说两句好话不过是无本买卖,何乐而不为呢,宁竹也随口跟方掌柜互捧两句,双方就默契就止住了话题。


    卞含秀几人先进了地道,只知道遇见了事,但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故而担心问道:“方才是有人发现我们了吗?”


    宁竹“嗯”了一声,将宁荷抱上推车,小狼狗围着腿边绕,她嫌弃碍事,也被一同拎了上去。


    季元武用叶子将车轮上的泥土蹭下来,侧头问道:“小竹认识那些个官兵?”


    宁竹点点头:“认识,就是那位宗伍长,我只说我出来打水,大概是看我眼熟,所以没有细究。”


    季元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位宗伍长看着可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不过转念一想,没准只是他以貌取人了,对方是个好人呢。


    说起刚才的事,宁竹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眉眼间浮上一层冷意,她转过身,缓步走向卞家那位名叫邵彬的帮工。


    察觉宁竹的走近,邵彬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并不敢与之对视。


    他心里仍旧有些不以为意,不信宁竹真的会把他如何,实在不行,他就跟东家和东家娘子求求情,他在药铺中做了许多年的伙计,他们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再说了,他又不是故意的,这不是也没出什么事吗。


    邵彬眼珠子溜溜转,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道理心虚,胆子壮了几分,完全忘记了自己被官兵吓得两股战战、几乎瘫软的狼狈模样。


    他清了清嗓子,张嘴欲辩。


    下一秒,宁竹突然抬起脚,狠狠踹向他的膝盖窝。


    宁竹出手很快,大伙都没反应过来,自然也就没有人出声阻止。


    邵彬猝不及防,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剧烈的疼痛让他脑子都蒙住,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顿时嚎叫出声。


    “啊——!”


    然而他的嘴巴刚张开,宁竹就手疾眼快地抓起一把杂草,直接塞进他嘴里。


    杂草带着泥土的腥味,呛得邵彬连连咳嗽,声音也被堵在了喉咙里。


    “咳,你,咳咳”


    邵彬挣扎着想要吐出嘴里的杂草,却被宁竹一脚踩住胸口,动弹不得。


    月光洒在宁竹面无表情的脸上,映出一片森然的寒意,她抬手缓缓抽出唐刀。


    邵彬被刀身的冷光刺了眼,脸色瞬间僵住,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出发前宁竹说过的话——


    如果谁引来了人,那他就自己出去顶着,或者我亲自来解决。


    宁竹替他引走了官兵,是不想大家被发现,可现在,她是不是就要亲自来解决他了。


    邵彬咽了咽唾沫,膝盖上的疼痛让他心中涌出一股狠劲儿,他咬紧牙关,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你想干——”


    他的话还没说完,宁竹手上的刀已经劈了下来。


    邵彬嗓音戛然而止,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却连最起码的躲避都做不到。


    这一刻他清晰的认识到,宁竹是真的说到做到,也是真的想杀了他。


    “小竹手下留情!”


    “小竹等等!”


    宁竹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两人卞家夫妇。


    卞瑞萱性格有些像原身,正直刚硬,丁是丁卯是卯,邵彬确实做错了事,就算是于心不忍,也绝对不会开口求情。


    方掌柜更是决计不会帮着说话的,他心中只恨邵彬差点坏了事,他一表明态度,连带着方家人全都一言不发,只冷眼看着。


    季家人不消说,自然是向着宁竹的,这种时候绝对不会轻易开口,打破宁竹出发前一早就定下的规矩。


    宁竹眉头微挑,砍下去的刀终究停在了邵彬紧闭的双眼前,只余寸许。


    见她手下留情,邵彬没有血溅当场,卞家夫妇俩急忙赶上来。


    曹余馥握住宁竹的手,轻轻握住她持刀的手腕,声音温柔:“小竹,好孩子,就饶他这一回吧,不好为了这种事让自己沾了血。”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可见也被方才那一幕吓得不轻。


    刀擦着额头拿走,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邵彬的脸上全是冷汗,重重喘了口气,心脏都快要从嘴巴里跳出来。


    这是真砍啊!


    卞景辉听见妻子的话,急忙补充:“当然不能不罚!这几日就罚他不许吃饭,夜夜守更,将功补过,小竹,你看这样成吗?”


    他只询问了宁竹的意见,大家都心知肚明,本就是临时组成的队伍,彼此并不紧密,这个时候需要有一个能服众的人把握局面,否则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跳出来坏事。


    宁竹的目光冷冽,并不想让邵彬这人继续浪费粮食,守夜她自己来就行,算得上是哪门子“功”。


    不过看在曹余馥曾经帮她看顾过宁荷,还帮忙收拾了行李的份上,她终究还是给了几分面子。


    宁竹手腕翻转,刀光一闪而过。


    邵彬只觉头顶一凉,发髻应声而落,他梗着脖子,看着地上的断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血淋淋的人头,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宁竹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声音冰冷道:“仅此一次,到了原北县我们就散伙,路上给我安分点,再有下次,这刀只会落在你的脖子上。”


    邵彬脸色惨白得像鬼一般,听见这话,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远。


    他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但此刻也顾不上了,只想离宁竹远远的,片刻不敢待在她眼前,生怕等会这个杀神一言不合又挥刀砍来。


    这件事算是过去了,可宁竹抬刀砍人的熟练模样也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接下来的时间,队伍中的人一个比一个乖觉。


    宁竹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大概是有些吓人的,不管是季家还是卞家,亦或是方掌柜,如果因此害怕她、远离她、疏远她,她都能够理解。


    不过她是不会改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护住她在意的人,接下来众人还要一起同行好几日,她不想千辛万苦出了城,最后反倒被蠢货害死。


    此时夜已深,并不适合赶路,可是这里离涉州城还是太近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加紧时间走得越远越好。


    宁竹扬声说道:“整理行装,看有没有落下的,启程继续赶路。”


    迟则生变的道理大家都懂,自然无人有异议。


    宁竹一行人打算前往原北县,而方掌柜则计划带着一家老小返回祖籍,那里比原北县更远一些,他带上了全部身家,打算路上花钱聘请镖局护送。


    至于路引一事,方掌柜这么精明的人,自然不会想不到,他不提,显然心中自有打算。


    宁竹也不打算过问,毕竟谁还没有一点保命的手段呢。


    他们也不敢走官道,只能绕路而行,幸好卞景辉常年往返原北县和涉州城,对周边的路径都很熟悉,有他带队,众人不至于迷路。


    一行人悄然出发,脚步匆匆。


    宁荷心疼阿姐,一开始还坚持要自己走路,不愿意坐在手推车上。


    可是走到后半夜,她到底还是年纪小缺觉,抵不过瞌睡虫的侵袭,眼皮越来越重,脚步也越来越慢。


    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她才抱着小狼狗爬上了推车。


    临睡前,她还迷迷糊糊地拉着宁竹的衣袖,小声嘟囔:“阿姐,我就睡一小会儿,你待会一定一定要叫醒我哦。”


    两个“一定”说得尤为大声,宁竹低头看着她,笑着应“好”。


    推车上堆满了百来斤的粮食,更别提山间的路面凹凸不平,推着十分费力,季元武和季新承都得轮换着歇一歇才行。


    宁竹车上还睡着个宁荷,可她看着跟没事人一样,也不要人来换手。


    季新桐和卞含秀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宁竹推车上的一部分行李挂在自己身上。


    在他们心里,宁竹对外人再怎么凶,可依旧还是他们心中的好孩子、好妹妹,是该时时照顾她。


    见状,宁竹抿了下唇,心中不自觉的软了两分。


    “不用,我拿得动,这点重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卞含秀瞪她一眼:“也是秀姨力气太小,不然还能帮你换换手,只能帮你拿这么点,可别再说了。”


    季新桐也笑道接话:“小竹可还要长个子呢,可不能被这些压了个儿,再说,你可是我半个师父呢,徒弟帮师父天经地义。”


    她的语气轻松自然,没有丝毫的见外和生疏。


    宁竹听了,也就不说感谢的客套话,弯着眉眼道:“行,那我一定用心好好教。”


    卞瑞萱手里拿着自家的行李,走在季新桐身边,挤过来好奇地问道:


    “师父,什么师父?”


    季新桐笑着解释:“小竹会功夫,可厉害了,我已经抢先拜她为师了。”


    卞瑞萱眼睛一亮,想起方才宁竹挥刀的利落劲儿,倘若砍的不是他们家帮工,她早就跳起来叫一声“好”了。


    闻言,她也连忙举手:“我也想学!我也要拜师!”


    卞家夫妇对视一眼,都没有阻止。


    如今世道不太平,不能指望着孩子靠妇容妇德活下去,他们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当初教她行商买卖,就是为了让她能自立,如今有机会学点功夫傍身,自然是好事。


    季新承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也有些意动,他轻声问道:“小竹,我能学吗?”


    宁竹想着就算他们学不了倒海劲,也可以学学那些基础武术,起码和普通人对战的时候能有还击之力。


    “可以,若是想学的话,我教新桐姐的时候你们就跟着练。”


    卞瑞萱第一个响应:“好啊好啊,我回头我就把拜师礼拿来。”


    宁竹笑道:“这个就不用了,不过是些简单的身法。”


    “要的要的……”卞瑞萱坚持道,脸上满是认真。


    众人热热闹闹围着宁竹说着话,气氛轻松愉快,哪有半分害怕疏远的样子。


    无人注意到,走在队伍末尾的邵彬低着头,眼里满是阴毒的神色


    众人走走歇歇了一整夜,体力几乎耗尽,可谁也没有开口说要停下,每个人的心中都清楚,走得越远,他们就越安全。


    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身后的涉州城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那些官兵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总算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


    季元武找了个废弃的山洞,这里的原住民大概也是被地动给吓跑了,正好可以让大家暂时歇歇脚。


    众人分散开来,各自找地方坐下。


    卞含秀解开包袱,将出城前就已准备好的烙饼拿出来,递给几个孩子。


    烙饼已经凉了,不过放足了油,吃起来没那么硬,这个天热吃正好。


    宁竹咬了一口饼,咽下去后说道:“各家出一个人,两人轮换着值守。”


    这片区域看着应该是没什么大型野兽了,不过凡事没有绝对,出门在外,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左右也就是这两三日,四家人多轮换起来也费不了什么精力。


    卞景辉不着痕迹地用手肘轻捅邵彬的后腰,眼神催促他赶紧主动请缨。


    这个时候值守无疑是个苦差事,可也是将功补过的好机会,卞景辉是真心为他着想。


    可惜,邵彬体会不了东家的苦心,只有满心的愤懑不平,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不情不愿地胡乱点了点头。


    卞景辉见状,心中一阵无奈,只得自己出声:“我们出一人。”


    方掌柜和他的老母亲年纪大了,精力比不上年轻人,可他儿子还年轻,总不能就一路跟着啥也不干。


    于是他也出声道:“让我大儿来。”


    宁竹不是很相信邵彬,不过有方家的人在一旁盯着,小狼狗也会放哨提醒,倒也不太担心,就随意点点头。


    她也不是铁打的,从昨天下午一直奔波到现在,哪怕精神不累,身体也不免带上几分疲惫。


    这具身体不仅未成年,还一直营养不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调养回来的。


    宁竹将唐刀横放在膝头,叮嘱道:“留意野兽和人靠近,两个时辰后轮换。”


    众人纷纷点头,除了守夜的两个,其他人各自找地方休息。


    如今都这种境地了,也没条件讲究其他,直接靠着山洞或躺或坐的合衣而眠。


    宁荷是唯一一个在途中睡过觉的人,此刻精神还算充沛,她把膝盖上的小狼狗推开,挺直了腰板,拍了拍自己的腿,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阿姐靠着我睡,我软。”


    宁竹靠在洞壁上,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脸颊,就这小身板吧,真要躺下去,还不得给她压垮。


    “你替阿姐守着。”


    宁荷眨了眨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山洞中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人劳累过后的沉重呼吸声。


    邵彬坐在洞口,目光时不时瞥向宁竹的方向。


    见她似乎已经睡熟,呼吸平稳,邵彬才悄悄爬坐起来,动作轻缓,生怕惊动了其他人。


    方鹏睨了他一眼,皱着眉用气音问道:“你去哪儿?”


    这人可别又要作妖了。


    邵彬听到声音,不耐烦地转过头,瞪了方鹏一眼。


    他对宁竹心存忌惮,可不怕这个方家人,没好气道:“放水,怎么,要我尿在裤子里啊。”


    说完,他还故意扯了扯裤腰,一副要就地解决的样子。


    方鹏一噎,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这无赖。


    邵彬冷哼了声,大摇大摆地往树林里走去。


    宁竹微微掀开眼皮,看了看他的背影。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邵彬才回来,不停地拍着衣角,满脸晦气,嘴里还骂骂咧咧。


    方鹏简直不想跟这种人浪费口舌,冷冷地瞥了邵彬一眼,丢下句话。


    “你再不好好值守,回头我就告诉宁小姐。”


    提起宁竹,邵彬脸都扭曲了,摸了摸参差不齐的断发,眼中闪过一丝愤恨。


    谁都能拿宁竹来威胁他!


    不过思及自己的打算,邵彬眼珠转了转,还是忍了下来,敷衍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不远处,宁竹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底,微微皱了下眉,把邵彬反常的样子记下,又继续合眼休息。


    两个时辰后,天色大亮。


    洞内的众人陆续醒来,经过短暂的休息,精气神看起来都好了不少,又开始忙碌起来,打水、拾柴火、做饭。


    宁竹一醒来,宁荷就揪住她的衣摆,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瞟向邵彬的方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阿姐,你睡着的时候,那个坏人一直看你。”


    宁竹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小丫头观察得还挺仔细,同样小声地夸赞她。


    “行,阿姐知道了,做得好!”


    宁荷得了夸奖,瞬间心满意足,松开宁竹的衣摆,叫着小狼狗跑到一边去玩了。


    宁竹站起身,没有去找邵彬,而是特意去询问了卞景辉。


    “卞家舅舅,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原北县?”


    卞景辉正蹲在地上整理行囊,听到宁竹的问话,抬起头回答道:“照如今的速度,起码还要两天一夜。”


    他们来的时候租了车马,不过就用了一天一夜,如今纯粹是用两双腿走路,速度自然比不得来的时候。


    宁竹点点头,两天一夜,如果不出意外,明日晚上他们就能到原北县了。


    她转身对着众人说道:“多做一些耐放的干粮,之后路上就不再停下做饭了,只生火烧水。”


    反正生水是绝对不允许喝的。


    卞含秀听见宁竹的话,手上和面的动作又快了两分,她一个人做六个人的饭食,看起来也轻轻松松,自有节奏。


    宁竹想帮忙都插不进去手,只能无奈退下。


    她目光观察着这一行人,暂时没见到有感染疫病的症状,想来也跟他们一直做有防护和绕着人群走有关。


    宁竹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解毒丸是派不上用场了


    众人匆忙吃完饭、补给完水囊后,重新整理行装,准备启程。


    这时,宁竹从被褥中抽出其余四把唐刀。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眼中满是渴望和羡慕。


    这刀不仅漂亮,更重要的是能防身啊!


    就连曾被这刀恐吓过的邵彬也眼馋。


    宁竹就当没看到那些目光,这些刀是她和季元武找到的,后者早就在私底下跟她说了,都交由她来分配。


    宁竹拿起两把刀,递给季元武:“季叔,你和承哥儿一人一把。”


    季元武也没客气,接过后递将其中一把递给儿子。


    一下就没了两把刀,剩余的刀盯着的人就更多了,连方掌柜也忍不住翘首以盼,眼中满是期待。


    最后的两把刀,一把宁竹给了方掌柜,在对方惊喜且兴奋地接过时,凉凉地补了一句:“分开的时候还给我。”


    方掌柜也不介意,笑眯眯地接过唐刀:“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他心中明白,这刀如此珍贵,宁竹自然不会轻易送人,但能在路上用它防身,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最后一把刀出人意料地到了卞瑞萱手中。


    卞瑞萱迷迷糊糊地接过唐刀,手臂都在颤抖,倒不是拿不动,而是激动的。


    “真的,给我的?”


    宁竹点头:“嗯,给你的,要拿好。”


    宁竹可不是胡乱给的,她留心观察过,这刀分量不轻,季新桐和卞含秀力气小拿不动。


    而卞家那边,他们夫妇俩太心软,对两个伙计没什么戒心,倒是卞瑞萱,一个人提着两大包行李,还能笑着跟她说话没喘气,可见力气也不小。


    更重要的是,只要宁竹开口,她绝对不会轻易让人碰到这把刀。


    卞瑞萱手指紧紧握住刀柄,点头如捣蒜:“你放心!我一定会保管的好好的!”


    一旁的卞景辉有些欲言又止,曹余馥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别说话。


    他犹豫一瞬,终究是什么都没说,默认了宁竹安排。


    分完了刀,士气也上去了些,众人继续埋头赶路,一路无话,直到天色昏暗,完全看不清路面之后才停下。


    季新承主动说道:“晚上我来守夜吧。”


    宁竹点头:“那我和你——”


    话音未落,邵彬突然抢步上前,声音因急切而略显尖锐。


    “我来吧!”他对上宁竹的视线时,人有些畏缩,不过还是努力挺起胸膛,理由十分的充分,“昨夜是我做错了事,就给我个机会将功补过吧!”


    宁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很轻易就松了口:“成啊,你要好好守夜。”


    说完,她就领着宁荷去休息了,只在路过季新承时,稍稍抬了抬头。


    两人对视一眼,后者几不可察地朝她点了下头。


    卞家夫妇没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动作,还以为邵彬是真的有心服软低头。


    曹余馥走到邵彬身边,轻声交代:“你一定要好好做事,别再惹麻烦了。”


    邵彬眼神飘忽,含糊应道:“我都知道,东家娘子你们也快休息吧。”


    子夜时分,正是人最困的时候。


    山洞内众人都已经睡沉,邵彬却是一点困意也无,心跳越来越快。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他假意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小声对着季新承道:“季少爷,我去方便一下。”


    季新承正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听到邵彬的话,微微睁开眼,语气平静地提醒一句:“去吧,早点回来。”


    邵彬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山洞,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不多时,邵彬便踉跄着跑回来,脸上满是惊慌失措,衣裳上还沾了不少草屑,像是在地上摔了一跤。


    “出事了!”邵彬压低声音,一把抓住季新承的手臂,语气中带着几分慌乱。


    季新承不动声色地挣脱开来,缓缓站起身来,安抚道:“别着急,慢慢说。”


    邵彬惊魂未定,颤抖着指向黑漆漆的树林,咽了咽唾沫。


    “那里!死……死人!有好多好多死人!”


    季新承眉头紧锁,脸上露出焦急恐慌的神色:“那快把他们叫起来,一起去看看……”


    邵彬连忙伸手拦住季新承,语气急促:“天这么黑,万一是我看错了呢,我眼神一向不太好,要不你也去看看?”


    季新承露出犹豫的神情。


    邵彬见此,立马说道:“若是你也看到了死人,就大叫一声,我马上带着他们过来。”


    经过他再三保证,季新承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待季新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邵彬感受到掌心的湿冷,深吸一口气。


    他闭眼定了定心神,转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宁竹睡的那块地方。


    月光下,宁竹和宁荷靠在一起,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熟。


    邵彬有意闹出了一些动静,见她们半点反应也没有,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瞅准宁竹推车上放着粮食的竹篓,直接背上,竹篓里的粮食分量不轻,压得他肩膀微微一沉。


    邵彬咬了咬牙,知道自己搬不了其他的了,又生怕季新承突然回来,当即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剪刀。


    他蹲下身,想把拿不走的粮袋全都给剪破。


    可就在他准备下手的刹那,忽然感觉后脚跟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吓得手臂一抖。


    紧接着,一道冷漠没有起伏的嗓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


    “你在做什么?”


    第25章 原北县


    邵彬浑身血液都凝结, 猛地回头。


    宁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月光映照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在邵彬眼中简直比厉鬼还可怖。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手中的剪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


    宁竹瞥了他一眼, 朝着龇牙咧嘴咬人脚踝的小狼狗招了招手。


    “回来。”


    听见她的声音, 小狼狗毫不犹豫地松开嘴, 迈着四条腿奔来。


    宁竹蹲下身, 伸手挠了挠小狼狗的下巴, 小狼狗蹭了蹭他的手心,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邵彬的嘴唇颤抖着:“我……我……”


    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宁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笑,眼神却冷得吓人。


    “我说过,再有下次, 刀只会落在你的脖子上。”


    邵彬双腿一软, 瞬间瘫坐在地,脑海里只有“完了”两个字,一时间竟连求饶都忘了。


    等他终于回过神来,痛哭着跪在地上,正欲开口求饶,抬头却见宁竹身后站满了人。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众人哪还睡得着,如今站在不远处, 一个个冷眼看着他, 目光中充满了鄙夷和愤怒,就连被他特意支走的季新承也在其中。


    此时, 邵彬终于反应过来,脸色扭曲,额头上青筋暴起,望着宁竹咬牙切齿道:“你设计我!?”


    宁竹没有回答,起身走近。


    她的动作不急不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邵彬的心上。


    邵彬慌忙害怕想要逃走,可身后的路却被手推车挡住,他退无可退,直直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地说道:


    “我……我只是一时糊涂,宁小姐,求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邵彬连声恳求着,他将乞求的目光转向两位东家,盼着他们再为自己说句话。


    可是卞景辉和曹余馥两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邵彬顿时心下一沉,眼泪流得更凶了。


    曹余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你怎么敢说是小竹设计你!是她把剪子递到你跟前的?还是让你去偷她自己的粮食!剪坏她自己的粮袋!”


    说完她胸口剧烈起伏,便别开了头,不欲再管。


    “唉,”卞景辉深深叹了口气,语气中也带着失望,“我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心里”


    原北县如何还犹未可知,粮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邵彬这么做就是没打算给宁竹留后路。


    反正求情的话,卞景辉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也没脸去说。


    不管最后是个什么结果,说到底,那都怪邵彬自己心术不正。


    宁竹突然开口问道:“今天白日里,你干什么去了?”


    闻言,邵彬眼睛一亮,以为能借此拿捏宁竹,他咽了咽唾沫。


    “你如果放了我,我就告诉——”


    他说话时,自以为伸手拿剪子的很是隐秘,可比他话音更快落下的,是宁竹手中的唐刀。


    宁竹对身后传来的惊惧呼声充耳不闻,抬手挥去唐刀上的血珠,眼神格外冷漠。


    她将刀缓缓推进刀鞘,发出一声轻微的“铮”声。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有谈条件的资格?”


    邵彬倒在地上,剪刀就在他的眼前,可他却顾不上去拿,手指拼命捂住脖子上碗大的伤口。


    可是血液还是不停的从指缝间流出,他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听起来痛苦又渗人。


    几息过后,邵彬终究是不甘地闭上了双眼,对于宁竹问出的话,再也没有回答的机会。


    空气如死一般的寂静,夜风吹过,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众人的鼻尖。


    众人在地动发生前,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过着再平静不过的日子,从没经历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宁竹杀人时的冷酷狠辣,着实让人心生惧意,就连向来八面玲珑的方掌柜,此刻也下意识避开了她的视线。


    明明她手中的唐刀已经归鞘,但那股冷然肃杀之气依旧存在,锐利到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宁竹将众人各异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并不后悔除掉邵彬。


    末世的教训早已刻进骨子里,对有意伤害自己的人心软,就是嫌自己命太长,倘若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动手排除所有危险因素。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稚嫩的嗓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阿姐,手脏了。”


    小姑娘仿佛并不懂刚才发生了什么,手里捏着一小块手帕,走到宁竹跟前,仔仔细细地替她擦拭着手上不慎沾上的血迹。


    宁竹眸光微动,任由她摆弄自己的手指。


    半晌,宁荷抬起头,甜甜的笑容依旧,紧握住她的手。


    “好啦,我给阿姐擦干净了。”


    小狼狗也从邵彬的尸体旁跑过来,蹭着宁竹的小腿,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那团温暖、毛茸茸的触感。


    宁竹嘴角缓缓扬起笑,只是笑容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她笑容一敛,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今日之事想必都看见了吧,望诸位都安分守己,别再生事端。”


    至于下场,都已经明晃晃摆在眼前了。


    宁竹不会避讳在他们面前动手,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安安静静地抵达原北县。


    至于他们心里怎么想,宁竹并不在乎。


    如今众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先说不会有谁蠢到去报官,毕竟没有路引偷偷离城,被抓到了就是杖责流放的下场。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人报官了,又有谁能相信呢?证据又在哪儿?


    方掌柜永远都是第一个看清风向的人,连忙表衷心:“今夜之事,我们方家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往后所有事,你说往东我们绝不往西!”


    说完,其余方家众人也忙不迭点头。


    卞家剩下的那名伙计,万永推及己身,更是害怕不已,战战兢兢地开口。


    “我也是!打死我也不会说的!宁小姐你放心!”


    曹余馥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看见邵彬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喉头滚动两下,忍不住扭头吐了出来。


    “阿娘!”卞瑞萱回过神,连忙上前替母亲顺着背。


    卞景辉也吓了一跳,连忙扶着自家夫人远离这里。


    季元武和卞含秀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站在了宁竹的身后,用行动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季新桐走上前,握住宁竹的手,哪怕她的手冰凉得不像话,却也用这种方式安慰着宁竹。


    今日,众人因邵彬之死噤若寒蝉,殊不知,在不久后的将来,鲜血、死尸、白骨,只会比杂草还易见。


    后话暂且按下不提,如今这一行人中,除了宁家姐妹,最镇定的当属季新承。


    他淡淡瞥了一眼邵彬的尸首后,就不再看,这种断人生路的人,在他眼里并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他浪费时间。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同宁竹商量。


    “邵彬称自己看见了死人,不完全是在说谎,树林中确实有一具尸体。”


    宁竹眉头一皱,顿时发觉不对:“这里离原北县不远了,一路上也再无其他城镇”


    “——原北县出事了!”


    她与季新承异口同声说道。


    宁竹面色微凝,迅速道:“尸体在哪儿?你带我过去。”


    季新承点头,转身带路。


    季元武不太放心,也跟着一同去了,卞景辉和方掌柜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后,也跟了上去。


    季新桐胆子小,并不敢去,只能手疾眼快拉住就要跟上去的宁荷和小狼狗。


    “小荷你也别去了,你阿姐忙正事呢。”


    宁荷伸出手,可是宁竹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她只能抱着小狼狗,眼巴巴地看着阿姐的背影


    尸体就在树林不远处,距离并不远。


    借着林间洒下的月色,众人看见地上躺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鼻尖还能闻到似有若无的腐臭味。


    宁竹举起手中的火把,快步走近,等看清尸体的模样后,她脚步蓦地一顿,立刻朝后大喊:


    “都别过来!”


    听出她嗓音中凝重的意味,其余人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纷纷停下脚步,站在远处等着。


    他们不安地伸着脖颈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太清。


    这边,季新承袖子掩住口鼻,对着宁竹低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宁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面巾遮住口鼻,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具尸体。


    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蝇虫满天,恶臭难闻,静静俯趴在地上,整个呈现出一种往前爬的姿势,仿佛在死前还在拼命挣扎。


    他身下还压着一把刻有官印的长刀,可他显然不是官府的人


    宁竹皱眉道:“此人曾被施以黥刑。”


    即便宁竹对景朝的历史了解不多,她也知道,黥面,又称墨刑,会在犯人脸上刺字或图案,最后用墨涂抹。


    普通人绝对不会被赐黥面,这种刑罚,通常只会施加在重犯身上。


    季新承眉头皱得更紧,声音低沉地念道:“《景书刑法》有云,对犯有盗窃重罪者、逃奴等,会在犯人两颊黥字,根据罪状不同,所刺之字也有不同。”


    宁竹望着那具尸体,他脸上的刺字已经模糊不清,看不出从何处来。


    不过官府的长刀落在了贼人手中,这绝对算不上好消息。


    宁竹眼睛微眯,喃喃道:“此人手持官府刻印长刀,必然会被追捕,可他身后根本没有追击的痕迹,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慌不择路的跑到这荒郊野岭来”


    还以一种极为不甘心的模样死在了这里。


    宁竹顿了一下:“除非”


    “除非,”季新承嗓音压抑,“原北县不仅已经被贼人入侵,并且瘟疫已经在县城中传开了。”


    这一推测让两人的心情更加沉重,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原北县的情况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糟糕。


    两人并没有刻意控制音量,身后的人听见他们的对话,脸色具是一变,个个面如菜色。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宁竹暂未妄下结论,转身说道:“先别慌着赶路,你们找个地方藏好,我先去原北县打探一下情况。”


    总要先弄明白原北县发生了什么事,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贸贸然继续赶路,实在太不安全了。


    宁竹单独行动,以她的速度,明日天黑前一定能赶回来。


    季新承连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宁竹望着他说:“这边还需要你看着,别让其他人靠近这里。”


    不知道人死了病毒还会存活多久,为了安全起见,最好将众人隔绝开。


    倘若原北县真的出事,必然会人心浮动,这里还需要镇得住的人。


    季新承的性子稳妥,且脑瓜子还算聪明,身后又有季家和卞家人配合,无疑是最合适留下来的人选。


    季新承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没有再坚持。


    季元武也不赞同,皱着眉道,“小竹,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宁竹摇头拒绝:“一般人打不过我,不多说了,我快去快回。”


    她的武力众人也都见识过了,确实不容小觑。


    季元武听出宁竹语气重的笃定,张了张嘴,只能叹了口气,顺从她的意思。


    宁竹将视线投向神情有些恍惚的卞景辉:“卞舅舅,劳你将接下来的路线告知我。”


    她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认路。


    等她说完,卞景辉呆站着没有反应,还是季元武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如梦初醒。


    宁竹不得不耐着性子再重复一遍。


    卞景辉连忙将路线一一告知,最后不放心,还拿着树枝在地上给她画了一遍,连原北县的地图都画了。


    宁竹仔细记下地图,事急从权,她来不及回去跟其他人道别,只能让季新承代为转达。


    方掌柜站在一旁,望着宁竹还未长成的瘦小身影,心中忍不住感叹道:这不怕事,也担得起事的性子,他家那小子便是拍马也及不上,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


    片刻后,众人目送宁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们都心知肚明,接下来的路,或许会更加艰难


    昏暗夜色中,宁竹朝着原北县而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又在路边发现了数具横陈的尸体。


    宁竹将面巾紧紧覆住口鼻,凑近看了几具尸体,发现这些尸体与树林中发现的那具特征极为相似,脸上同样有着黥面的痕迹。


    尸体的腐烂程度不同,死亡时间也不相同,这些明显时间更早。


    宁竹看了两眼,便起身接着赶路。


    天光初亮时,宁竹在晨曦中看见了一座县城的轮廓,城墙上依稀可见“原北县”三个大字。


    城外的原本整齐的田埂支离破碎,泥土翻卷,庄稼伏倒在地,稻穗麦秆被掩埋,沾满了泥浆。


    城墙上并没有驻守的士兵,只有残破的布片飘荡在旗杆上。


    城门大敞着,是火烧过后的焦黑,上面布满了刀斧劈砍的裂痕,地面有数不清的脚印、马蹄印和车辙。


    格外让人心惊的是,整个县城看不见一个活人的身影,甚至连狗吠鸡鸣都没有,寂静得恍若一座死城。


    宁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原北县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怕是比涉州城还要糟糕。


    宁竹踏进县城,两侧房屋倒塌,碎石和瓦砾遍地,断壁残垣间隐约可见暗红色的血迹。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


    再往里走,几具尸体横陈在路边,同样的没有外伤,无人收殓,面上都带着痛苦的神色,眼珠外突,两颊凹陷,仿佛在死前经历了极大的折磨。


    突然,一旁的巷子中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和压抑的哭声。


    宁竹脚步一定,朝着声音的方向而去。


    “我可怜的孩子啊!!你还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就这么去了,是娘没用呜呜呜”


    一个瘦成皮包骨似的女人,眼下乌黑,两颊凹陷,说她是人,不如说是一具行走的骷髅。


    她跪在地上,怀中还抱着一具没了呼吸的婴孩尸体。


    婴孩尸体并不是自然死亡,脖子上有一圈乌黑的指印。


    “你杀了他。”


    女人听见声音,哭声猛地停下,她缓缓抬起头,呆滞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个蒙着头面的身影上。


    突然,她笑了起来,笑得大声、笑得癫狂、笑得眼泪直流。


    “不是我!”女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凸出的眼珠通红,声嘶力竭地喊,“是狗屁朝廷!是那些狗官!是那群匪寇!是这该死的地动!不!是我!是我杀了他!杀了我的孩子”


    宁竹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关键词:“匪寇?”


    女人却不再理会宁竹,她低下头,爱怜地抚摸着怀中婴儿尸体冰冷的脸颊,替他掖了掖身上百衲被的被角。


    “我们啊,去找你爹爹去。”


    她抱着怀中的尸体跌跌撞撞起身,径直朝着远处而去,声音嘶哑地哼着首童谣。


    “四月末,六月初,


    山林枯来火蛇出,


    敲铜锣,打皮鼓,


    唤得漫天乌云布,


    娃娃坐在门前屋,


    不哭,不哭”


    宁竹目送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她还需要去县衙一探究竟。


    虽然卞景辉已经尽量跟宁竹说了原北县的大致布局,但地动后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还是花了好些时间才摸到了县衙。


    也得益于县衙修得颇为结实,未曾倒塌,在废墟之中着实显眼。


    它并不是众人想象中那样,惨遭洗劫,反倒是大门紧闭。


    宁竹没有去敲门,而是瞅准了一堵矮墙,动作轻盈敏捷,没费什么功夫就从墙头翻了进去。


    她稳稳落在县衙的院子里,目光扫视四周。


    县衙内凌乱不堪,地上残存血迹,却没有尸体,明显是被人清理过了。


    宁竹贴着墙边往里走,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迅速将整个府衙都探查了一遍。


    县衙布局被破坏过,房门被尽数拆卸,几乎打通,武器库和粮仓都是空空如也。


    房间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不过却有人住过的痕迹,数一数有五十几床被褥,并不成套,更像是从不同地方抢来的。


    宁竹摸到灶房,低头看灶台底下,还尚有零星火光,显然这里不久前还有人使用。


    灶屋里食物是没有的,只有一堆骨头残渣堆在角落,上面油脂已经干涸,留下点点黄斑。


    宁竹一眼就看了出来,狠狠皱起眉,眼中满是厌恶。


    难怪她没在县衙内看见尸体。


    宁竹转身溜到后院去瞧了瞧,发现马厩中还有几袋子草料,马槽里残留着些许干草和水迹。


    那群人应该没有走太远,大概率还会回来。


    如今占据府衙的这群人,恐怕就是刚才那个女人口中的匪寇。


    这些匪寇是穷凶极恶之徒,不仅洗劫了城中和县衙,还肆无忌惮地将这里当作了他们的据点。


    宁竹不打算再停留,想尽快将消息带回去,原北县已经不能再来了,必须赶紧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她正准备从马厩的小门离开,谁知还未走到门边,就远远听见了沉重的马蹄声,正朝着县衙的方向而来。


    宁竹停住脚步,略微思索两秒,改了主意。


    不多时,小门从外面被推开,两个黥面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们的脸上带着凶狠的神色,身穿皮甲,腰间挂着锋利的长刀。


    “你说咱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这地方穷得要死,都没见几个活人,他奶奶的!比边关还边关!”其中一个络腮胡男人抱怨道,“还有这疫病,就算心里看着也瘆得慌。”


    宁竹眉头微微皱起,疫病后面的话络腮胡声音放得极轻,她听不清楚。


    另一个男人嗤笑,语气中满是嘲讽:“呵,跟老子说这些屁话,你是嫌人少,还是嫌能吃的人少啊?哈哈哈哈哈哈!”


    闻言,络腮胡也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张狂刺耳的笑声在县衙内回荡。


    宁竹冷冷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两具死物。


    “等等!”


    络腮胡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鼻翼微微翕动,微眯着眼扫视着四周,最后定格在马厩的方向,朝着同伴抬了抬下巴。


    同伴心领神会,握紧腰间锋利的长刀,踩着厚重的皮靴朝那处走去。


    嗒、嗒、嗒


    他举起长刀,朝着马厩后堆放草料的地方狠狠劈了过去!


    然而,他的长刀还未落下,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连照面都没打,心脏的位置就被人给扎了个对穿。


    宁竹收回手,贼人骤缩的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身躯直直倒下,只留下一个汩汩冒血的窟窿。


    络腮胡眼见同伴惨死,还以为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警惕心还没提起,转眼又见走出来的人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络腮胡瞬间放下心,以为同伴只是不慎中招,立刻拍着胸脯大叫着冲上来,要为同伴报仇。


    他轻敌的连武器也不愿意拿上,赤手空拳地冲向宁竹,最后的结局就是刀锋劈断脖颈,人头落地。


    宁竹看着院中的两具尸首,神情有些懊恼。


    她心中并无半分怜悯,只是后悔没控制住力道,手下得太重,还没来得及审问一番。


    宁竹没再看尸体一眼,径直从小门出去,看见了两匹拖着板车的马儿。


    板车上面空空荡荡的,没有放东西,就是有些可疑的□□组织。


    宁竹眼睛一亮,将马身上套着的板车绳索解开,只留下了鞍具。


    没想到,她前不久才说想要匹马,这么快就实现了,虽然看起来没有宗明川的那一匹神骏,不过她不挑,有就行。


    宁竹没放过马厩里的草料,让马儿自己背上今后的口粮。


    然后她骑上其中一匹,将另一只的缰绳拉在手中,一路疾驰出城


    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霞光,宁竹便已策马回到了山洞附近,果然有了马匹代步就是好,速度比去时快上一倍不止。


    远远听见马蹄声时,众人被吓人一跳,忙不迭躲起来。


    季元武握紧手中的长刀,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直到他看清来人是宁竹,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可以出来。


    小狼狗立刻摇着尾巴,热情地迎了上去,却被宁竹叫住了。


    “都先别过来。”


    宁竹并未急着下马,而是先牵着马匹走向不远处的小河边。


    她将马匹身上的草料卸下,轻轻拍了拍马背,马儿低头啜饮。


    宁竹蹲下身,双手捧起清凉的河水,仔细地洗了洗脸和手,还让两匹马儿也去水里淌了淌。


    随后,她将蒙面的纱布和外衣脱下,挖了个浅坑埋进去。


    等大致清理干净,她才拖着装满草料的麻布袋子,转身朝山洞走去。


    季元武迎上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袋子上,伸手接过来,入手发现并不重,便问道:“这是拿的什么?”


    “草料,这两匹马是从县衙里带回来的。”宁竹说着,将两匹马拴在树下。


    树下正好有一片草地,马儿立刻埋头啃食起来,正好还能省点草料。


    “县衙!?”刚刚走近的方掌柜惊呼出声,又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道,“抢的?”


    宁竹坦然地点点头,在方掌柜变幻不定的脸色下补充道:“是从一群贼人手中抢来的。”


    季新桐刚好给宁竹端上一碗放凉的开水,听见这话,不禁皱起眉头,疑惑地问道:


    “县衙中哪里来的贼人?”


    话一出口,她自己便愣住了,微微张了张嘴。


    “难道”


    宁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接过陶碗,仰头将水一饮而尽。


    她走时匆忙,连水囊都没带,喉咙干得发疼,渴得厉害。


    卞含秀见状,连忙提起铜壶给她续上水,看着她头发都来不及梳理、眼下淡淡青黑的样子,眼中满是心疼,又转身去给她张罗饭食。


    在她看来,无论原北县变成什么样子,都已成定局,不是他们平头小百姓能改变的,还不如让孩子好好吃顿饭。


    宁竹一口气续了三次水。


    季新承见她神色稍缓,便开口问道:“原北县怎么样?”


    宁竹放下陶碗,目光沉静:“就是你猜测的那样,原北县城门大开,城内瘟疫爆发,没看见几个活人,县衙也已经被那群贼人占领。


    “回来时候只碰见了两贼人,下手重了,没留下活口。”


    短短几句话,却让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就算他们早已猜到原北县的情况不容乐观,可亲耳听到宁竹描述,在脑海中都能想象到会是怎样的人间惨状,还是免不了心有余悸。


    那家就在原北县中的帮工万永,此时听闻噩耗更是面色惨白,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曹余馥的脸色也不好看,她的娘家虽不在县城,但在下面的村子里,离原北县并不远。


    如今县城沦陷,村子恐怕也难以幸免,一下心乱如麻。


    季新承面色凝重:“那些都是些什么人?”


    “不清楚。”宁竹摇了摇头,又说道,“不过,我看见那两人脸上刺着字。”


    “什么字?”


    “鞍。”


    季新承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震惊与不可置信。


    “难道是鞍州军!”


    第26章 改换目的地


    众人闻言, 脸色皆是一变。


    除了那些因抢劫、打伤吏人等罪被黥面的人,还有一类人也会被施以黥面——边关逃军!


    鞍州地处北部,气候严寒, 常年受到蛮族侵扰, 每年军饷延迟发放或粮草不足, 便会逼出不少逃兵。


    这些逃兵一旦被抓回, 便会在脸上刺上“鞍”字, 以示惩戒。


    季新承眉头紧锁:“可是, 鞍州远在北部, 这群逃兵是如何绕过京城,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涉州的?”


    “不管他们是怎么来的。”宁竹低声说道,“倘若真的是流窜的逃兵,那就说明边关出现了叛乱亦或是兵变,京城竟然无一人知晓察觉”


    景朝的形势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严峻,朝廷已经逐渐失去对了地方的掌控力, 政治腐败、国库空虚、当政不勤、军事崩溃, 最后就是——


    “乱世将至。”


    听见这四个字,季新承浑身一颤,抬起头来,看向宁竹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据他所知,宁竹平日里不怎么出家门,也没上过学堂,今年也才十岁,是如何能镇定自若地说出这些话的


    宁竹未注意到他的眼神, 接着道:“原北县逃兵人数大概有五十多人。”


    一旁的卞景辉急忙出声:“那是他们如何攻下的, 原北县好歹也是一个县,再不济也有兵卒百人, 还有城中百姓呢!”


    宁竹沉吟道:“地动之后,城中大概死了不少人,守备松懈,那群逃兵若是趁虚而入,确实有可能攻下县城。”


    虽然那些逃兵在她手下过不了几招,可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的武力不容小觑。


    原北县的兵卒过惯了安逸生活,绝不是这些在长期战争中生存下来的鞍州逃兵的对手。


    万永的脸色愈发苍白,声音颤抖着问道:“那,你们还会去原北县吗?”


    众人皆沉默下来。


    前有疫病,后又逃兵,原北县肯定是不能再去了。


    万永将恳求地目光看向卞景辉:“东家,您的家业都在那儿,您也不回去吗!?”


    卞景辉叹了口气,说道:“万永,你如今回去也于事无补,不如同我们一起,从长计议。”


    万永闻言沉默下来,他眼睛通红,攥紧双拳,心中天人交战。


    他何尝不知,眼下这种情形,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可是,他的妻子和今年刚出生的孩子都还在家中,她们如何能从那群残暴的逃兵手中活下来,更何况,城中还有难以预防的疫病


    万永猛地抬起头,直直地跪在卞景辉面前,脸上的表情似哭非笑,声音嘶哑至极:


    “东家,您能将我的月银折成粮食和药材吗?我想回去看看,至少,我们一家人应该在一起的”


    听到这里,众人都不忍地偏过了头。


    卞景辉扶起万永,长叹一声:“我知劝不住你,你随我来吧。”


    曹余馥用钥匙打开了推车上装药材的箱子,卞瑞萱眼中含着泪,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给万永装上了许多的粮食和药材。


    山洞中,原本沉寂的气氛变得越发压抑起来,每个人看起来都心不在焉的。


    那边,卞含秀已经做好了饭食叫宁竹去吃,见状,宁竹也就没提后续的事,先端起碗先吃饭。


    她看着卞含秀和季元武小声商量着,最后收拾出两个沉甸甸的包袱,递给季新承和季新桐。


    姐弟俩拿着包袱朝卞家那边走过去,抬手递给万永。


    万永佝偻着腰,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多岁,他不停地朝二人道谢。


    宁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白日里在城中碰见的那个女人。


    沉默片刻后,最后她遵从本心,从推车上拿下了一个小布袋,支使身旁的宁荷。


    “去拿给瑞萱。”


    宁荷双手接住布袋,问都没问,便快步走向卞瑞萱。


    那头,卞家人正在跟万永说着临别的话,宁荷悄悄走到卞瑞萱身边,将手中的布袋举起来。


    “瑞萱姐姐,给!”


    卞瑞萱红着眼眶,愣了一下,猛地转头看向宁竹的方向。


    “这”


    她半天不接,宁荷手都举累了,索性转过身,直接将布袋塞到了万永手中,然后在对方呆愣的表情下,头也不回地走向阿姐。


    万永回过神来,只颤抖着抓紧布袋,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趁着天色未完全黑下来,万永背上包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卞瑞萱红着鼻子,声音里全是哭腔:“怎么会这样呢”


    其余人也是这般想的,不由叹了口气。


    是啊,明明前不久就还好好的,这世道,怎么就把人逼成这样了呢


    离开山洞的万永,顺着官道朝着原北县而去。


    路上,他打开手中的布袋,看清里面装着两个小小的银锭,是他一年的工钱有余。


    万永愣了一瞬,死死地捏住银子,眼中蓄满了泪。


    从未想到,那个平日里让他畏惧、心狠手辣的宁竹,竟会在临别前偷偷塞了银子给他。


    银子在原北县或许是用不了,不过只要能离开涉州,在哪里都能派上用场。


    万永的心中涌起一阵羞愧,他曾经在心中恶意揣测过宁竹,认为她冷酷无情,可如今看来,自己实在是错得离谱。


    他最后回头看向众人所在的方向,泪水滴在手中的银锭上。


    此恩无以为报,只望今后还能再相见


    万永走了,可是他们这一行人该往何处去,还未商量出一个所以然。


    方掌柜眼珠子一转,打破了沉默:“既如此,诸位不如随我一道去昌县吧。”


    昌县位于壁州和涉州的交汇处,距离此地是有一些距离的。


    方掌柜心里的想法也很简单。


    昌县是他的祖籍,相比于繁华的涉州城,他更多的祖产在那边。


    当初他来涉州开铺子,不过是为了家中的孩儿能够向万风书院的夫子们求学,来日能够有机会改换门楣。


    可谁曾想,万鹏实在没有天赋,苦读多年,却未能考取半分功名,最后只能放弃科考,安安心心继承家业。


    如今局势动荡,回老家无疑是个绝好的选择,他的家族在昌县根基深厚,绝不会出现原北县那样的惨状。


    众人听了,脸上都露出犹豫之色。


    方掌柜见此,既然并未直接拒绝,那就是有戏啊!


    他再接再厉,抛出了更大的诱惑:“昌县那边不用担心路引,我有办法,另外诸位的粮食问题,我也能一并解决!”


    原本计划到了原北县就找镖局或雇几个壮汉护送他们前往昌县,可如今原北县已沦陷,计划不得不改变。


    方掌柜将底牌都抖落出来了,一门心思想带着众人同行,自然是早就盘算好了的。


    一来,路上危机重重,人多力量大,能分散风险,二来,他看中了宁竹的武力值,以及其他人手中的武器。


    不得不承认,方掌柜的话确实搔到痒处,让人心动。


    若能顺利到达昌县,不仅没有了后顾之忧,还能在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中暂时避难。


    宁竹也在心中权衡着去昌县的可行性。


    季家夫妇并未参与讨论,算是把话语权让渡给了宁竹。


    他们心中清楚,一路走来比宁竹比这些大人更加沉稳细心,总之,无论怎样选择,他们都会一同面对。


    就在方掌柜心中暗喜,以为事情即将敲定时,一直沉默的曹余馥突然开口了。


    “方掌柜说的确实有道理,可是路上危险重重,不能不想。我娘家就在原北县边上的村子,那里依山傍水,平日里去的人不多,或许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曹余馥的娘家并非富裕人家,只是普通的农户,当年她嫁入卞家,也是机缘巧合。


    她替生病的父亲去县城抓药,正好遇上了来谈生意的卞景辉,两人一见钟情,最终修成正果。


    从村里嫁进县城,已是了不得的事,当初也曾被人津津乐道。


    曹余馥与卞家和季家是正儿八经的姻亲,兰丰村距离涉州城也近,无需经历长途跋涉的危险。


    听起来,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相应的,谁也不敢保证村里没有出现原北县那样的惨状。


    局势一时僵住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抉择。


    宁竹沉默半晌,抬眼看向方掌柜:“去昌县会经过兰丰村吗?”


    方掌柜反应很快,点头道:“经过。”


    可以经过!


    季新承立刻明白了宁竹的意思:“先去兰丰村探探情况,再做决定。”


    宁竹微微颔首:“可以先去兰丰村看看,倘若不行,直接转道去昌县,左右顺路,费不了什么功夫。”


    这回无人提出异议,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暗地里,曹余馥悄悄松了口气。


    她确实存有私心,想回去看一眼娘家的境况,方才要是大伙儿都不同意,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好,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多耽误一日,便要消耗更多的粮食,兰丰村不算远,抓紧时间上路,今晚就能到达。


    众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这时,卞瑞萱走到宁竹身边,轻声说道:“谢谢你,小竹。”


    宁竹抬头看她,笑了笑:“你不用跟我说谢谢,又没帮你做什么。”


    卞瑞萱摇摇头,目光真诚:“还是要谢谢的。”


    不光是替万永说的,更是为宁竹一路上的付出,从带他们出涉州城,到冒着生命危险独自探路,这些桩桩件件她都是欠着一句“谢谢”的。


    卞瑞萱本就只是想来单方面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说完本来打算离开的,余光却无意间瞥见宁竹乱糟糟随意抓起来的头发。


    她脚步一顿,抿了抿唇,小心提议道:“要不,我帮你重新扎一下吧。”


    宁竹看着男装打扮的卞瑞萱,再看她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又摸了摸自己略显潦草松垮的发髻。


    末世里她习惯了短发,到了这里,面对这头又长又干枯的头发,花了不少时间才适应。


    她也是会扎头发的,只是不太会用发带。扎好之后,每每稍微一做大动作,很快就会松散开,就算是什么都不做,发髻最多也就只能坚持一个时辰。


    每日都要反复扎头发,着实麻烦,宁竹想剪短头发的心思,那是一天比一天重。


    倒是很少见到卞瑞萱重新束发。


    既然她都主动开口了,宁竹也就不客气了,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发带递给卞瑞萱。


    “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卞瑞萱双手接过发带,像是接受了什么重大责任一样,满脸严肃的开始扎头发。


    她的手指十分灵活,三两下就给宁竹扎了一个同款的发型,还耐心地讲解了一下步骤。


    宁竹试着甩了甩头,发髻稳稳当当,头皮也没有被扯疼的感觉,确实比她扎的好多了。


    宁竹真心实意道:“谢谢。”


    卞瑞萱连忙摆手:“这个很简单的,你自己多试两次就会了。”


    宁竹笑着点点头。


    两方皆大欢喜。


    等卞瑞萱走后,宁竹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到每七天一次的签到时间了。


    她装作是在整理被褥,将手塞进去,心中默念“签到”两字。


    【叮——本周签到已完成!】


    【恭喜获得笔墨纸砚x1】


    宁竹摸了摸那一塌触感细腻的纸张,十分怀疑是自己想要学习的欲望过重,导致系统都接收到了,特意把文房四宝都送来了。


    笔墨纸砚就放在被子里也挺好,防止砚台被摔碎,宁竹索性就没动。


    很快,众人收拾妥当,踏着月色重新启程


    兰丰村外。


    一行十几人的队伍太过庞大,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宁竹决定和卞家三人先行进村探探情况。


    兰丰村很小,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屋子垮塌得所剩无几,显得破败不堪。


    途经的每一户人家都紧闭着门,整个村子安静得过分。


    宁竹走过时,偶尔能察觉到有人从窗边偷偷窥视,一旦见有人看过来,便立刻缩回头,将窗户掩得更严实。


    说是发生瘟疫了吧,可路上没有见到一具尸体,甚至连咳嗽声都听不见。可若是没问题,为什么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连灯都不敢点。


    不太对劲。


    宁竹握紧了手中的刀:“都小心点。”


    卞家三人都点头应是。


    曹余馥走在熟悉的土路上,心中焦急万分,不由自主加快步伐,心中暗自祈祷娘家没出事,可眼前的掠过景象却让她心中愈发不安。


    卞瑞萱察觉到母亲的紧张,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劝慰:“阿娘,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曹余馥勉强“嗯”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安。


    曹家人口多,曹余馥上头就有三个兄弟,下头还有一个兄弟两个妹妹,妹妹们都已经出嫁。


    如今家中一共有四个兄弟在,均已成婚,再加上下一辈的孩子,家中足足有二十几口人。


    曹家就在村子外围,没一会就走到了,人口多,土胚房修得也大,外面的围墙重新用稀泥补过,大门扣得死死,从外面听不到一点动静。


    曹余馥缓了口气,颤抖着手去叩门。


    她敲了好半天,门内却始终无人应答,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住人,早已人去楼空。


    天色越来越晚,他们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倘若今天找不到曹家人,或许明日他们就会启程去昌县。


    “算了,也许爹娘和大舅子他们都出去避难了。”卞景辉拉过曹余馥已经敲红的手,不想让妻子再继续徒劳地敲门,也只能说这种话来宽慰她的心。


    卞瑞萱也咬唇道:“娘,咱们走吧,就跟着方掌柜他们去昌县——”


    这时,门内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妇人声音。


    “是馥娘吗!?”


    第27章 曹家出事


    曹余馥眼睛一亮, 瞬间扑在门上。


    “娘!是我,是馥娘!”


    门内似乎还有别的人在低声交谈,老妇人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宁竹的眼神极好, 又时刻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自然没有错过那土墙上探出头来的两个脑袋。


    那两人的目光在卞家人手中、背上、脚边扫视了一圈, 最后落在宁竹这个陌生身影上, 对视一眼后, 很快又缩了回去。


    宁竹眸光微闪, 心下暗道:卞家人怕是要吃闭门羹了……


    过了好一会儿, 门内才传来曹母颤抖的声音。


    “馥娘,你走吧,别再来了。”


    “娘……”曹余馥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外婆!我们好不容易才来这,您连门都不开吗!?”卞瑞萱卞瑞萱也忍不住了,眼睛已经气得通红,“外公!大舅舅!大舅妈!二舅……”


    她一声声喊着, 把曹家人叫了个遍, 可是门内没有半点回应。


    卞瑞萱不明白,为什么向来疼爱她的外婆,此刻会如此狠心,其他人也一言不发,与平时待她和蔼亲近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去年赋税重,家中的粮食早都吃完了,本想着买点粗粮,再坚持两个月就可以收麦子了, 可偏偏又碰上了地动, ”曹母粗糙地手指抹了抹眼泪,哽咽道, “粮食绝收,家里的粮食拼了命才保下来一点,都不够吃的”


    言下之意,曹家没有多余的粮食来接纳他们。


    此时,曹父也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疲惫:“走吧馥娘,别再来了,不单对你这样,就算是你其他两个妹妹,我也不会放他们进来的。”


    曹余馥胸口剧烈起伏,覆在门上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爹娘是把我当成打秋风的了,看您二老一眼都不成吗?”


    她担心娘家人的安危,才会千方百计的想回来一趟,可是没曾想,最后得到的却是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曹父曹母皆是沉默不语。


    世道艰难,他们又能如何?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张嘴等着吃饭,他们哪能不管,女儿自然也是心疼的,也不是不想帮,而是实在没有办法。


    这时,屋内传来小孩的哭啼声、大人的责骂声,很快又安静下来,门板晃动一下,似乎有人在试图开门。


    “让大姑姑和瑞萱她们先进来吧,别的可以再说,外面那么危险……”


    卞瑞萱听出来了,这是曹云水的声音。


    她没忍住鼻子一酸,曹云水是曹家长女,向来端着姐姐的架子,最听长辈话的话。


    她们平时处不来,可此刻,她却是唯一肯站出来说话的。


    “啪——”


    巴掌落下的瞬间,曹云水的声音消失了,也彻底扇灭了卞家人的心。


    曹大郎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大妹,你们就这样空着手回来的吗?家中已经没有粮食了!”


    紧接着是曹余馥最小的弟弟的声音,语气中带着讥讽:“你侄女侄子他们,一个个都瘦成皮包骨头了,大姐,你要是带了粮食回来,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是啊大姐,姐夫这么有本事,帮帮咱家啊……”


    曹余馥咬牙,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回来,连门都不让她进,却还是想着从她身上搜刮点什么。


    从前她过得好,娘家人有利可图,所以未曾露出真面目,可如今这样的情形,反而验出了他们的真心。


    这不是家人!是只会攀附在她,却不在乎她死活的吸血虫!


    曹余馥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一手拉过女儿和丈夫的手。


    “我们走!”


    一门之隔,曹母颤声喊人。


    “馥娘!你们打算去哪儿?”


    曹余馥脚步一顿,却再也没有回头,走得格外决绝


    离开曹家后,卞家人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迷下来。


    宁竹作为一个外人,此刻也不好说什么。


    “劳你陪我们走这一趟了,小竹。”曹余馥苦笑,“让你看笑话了。”


    宁竹并不觉得这是笑话,如果非要相比的话,那她前世被人丢弃在山脚下又算什么。


    好在她有师父师兄师姐们,那些所谓的血亲对她来说,不过只是陌生人。


    宁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这又不是你选的。”


    她的本意是想说,别人的行为不是曹余馥能控制的,但曹余馥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宁竹是在宽慰她。


    曹余馥心中不由得一暖,也平静了下来,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决:“以后,我就当他们都死了。”


    这几天接连出事,又被亲人如此对待,她越发明白,在这艰难的时刻,真正值得依靠的,绝不是那些平日里嘴上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的人。


    卞瑞萱挽住她的胳膊,狠狠点头:“阿娘,你有我、有阿爹、还有姑姑才不稀罕他们!”


    曹余馥摸了摸女儿的发髻,勉强笑笑:“好。”


    亲人给予的伤痛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愈合的,关于曹家的事,众人不再提起。


    等宁竹几人回到汇合地,其他人看到他们的神色,也大致猜到了不是什么好结果。


    宁竹只是说:“休息半刻钟,去昌县。”


    众人非常有眼色地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点头。


    方掌柜站在一旁,脸上保持着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喜色,催促着自家人赶紧收拾行李,生怕又要临时变卦。


    方鹏走到自家亲爹身边,低声说:“祖母和蕊儿都有些走不动了,要不跟宁小姐说一声,今晚能不能在此地稍作修整,明日再接着赶路。”


    方掌柜将目光望向坐在石墩子上休憩的母亲和儿媳,两人脸上都是满满的疲惫,日夜赶路,人都憔悴了不少。


    见他看过来,两人眼中都带着些期待。


    其实别说她们了,方掌柜本人从出生起就是家底优渥的,也没吃过这两条腿赶路的苦,如今不过也是努力硬撑着。


    方掌柜犹豫两瞬,沉声道:“我去跟宁小姐说说,看能不能行。”


    闻言,司若蕊大喜过望,眼睛都亮起来了,偷偷对着方鹏抿唇一笑。


    可是还没等张掌柜去问,众人就又听见宁竹说到。


    “兰丰村看起来不太对劲,他们像是在害怕什么,不光是疫病,我怀疑逃兵的事情他们应该也知道,得尽快离开这里。”


    宁竹是故意出了兰丰村才将这件事说出来,目光特意在卞家几人身上停留片刻。


    曹余馥愣了一瞬,脸上闪过纠结,动了动唇,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既然别人都不将她视作亲人,她又何必枉费心思,逃兵来原北县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想必是兰丰村太穷,对方也没瞧上,应该不会有事的。


    卞瑞萱心中还存着被拒之门外的恼意,轻哼一声,自然不会说话。


    这两个与曹家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没说什么,卞景辉一个女婿,当然也是顺着妻女的。


    宁竹将几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但凡卞家有人开口说要返回去带上那些人,她只会一脚将人踢开。


    季元武答应道:“听小竹的,今晚不休息,继续赶路。”


    毕竟这附近还有逃兵作祟,越早离开越好。


    一旁的司若蕊扶着满脸疲惫的方老太太,表情有些欲言又止,抬眼看丈夫隐晦地摇了摇头,又环视这黑漆漆的荒郊野岭,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众人行李都还未卸下,半刻钟后直接启程赶路,这回直奔昌县。


    宁竹一行人不知道,他们前脚离开兰丰村,后脚便有一群人带着兵器闯进了村子


    地窖中,昏暗的月光透过木板缝隙洒进来,照在曹云水微微红肿的脸上。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小声啜泣着。


    外面有坏人的事,早就从原北县回来的村民口中传开了,村子里的人家都不敢再出门,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生怕惹上麻烦。


    大姑姑一家人回来,身上既没有多余的衣裳,也没有带粮食,家里其他人只是冷眼看着,一言不发,将他们视作陌生人一般。


    曹云水心里难受极了,她记得往年大姑姑每次回来探亲,都会给他们家每个人都买新布和肉、糖,逢年过节还会给小辈们塞红封,家里人也总是热情地迎接,早早做好准备。


    可如今,大姑姑一家落难了,家里人的态度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刻薄,甚至冷漠得让人心寒。


    要知道,家中不是没有粮食,只是都被藏起来了,爷爷奶奶也不知道罢了


    曹云水心中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隐约听见了踹门声,夹杂着爷奶的哭喊。


    她心跳骤然加快。


    难道是大姑姑他们回来了吗?


    然而紧接着,外面传来就传来了兵刃碰撞的声音,还有家里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和戛然而止惨叫。


    曹云水瞪大眼睛,浑身颤抖,立刻站了起来,张嘴就想叫人。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两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了柴房,脚步声凌乱而急促。


    “不许说话!”


    “云儿躲好,千万别出来!”


    这是爹娘的声音!


    曹云水焦急地将手贴在地窖口的木板上,想问到底发生什么,却不知外面是何种情形,又不敢出声。


    曹大郎夫妻的话音刚落下,外面便跟来了“嗒、嗒、嗒”的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曹云水的心上,让她心惊肉跳。


    片刻后,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响起。


    “呵,还想跑,能跑到哪里去?”


    他的态度轻蔑嘲讽,嗓音中带着猫戏老鼠般的不以为意,听得曹云水浑身发冷。


    第28章 供出行踪


    “不往门外跑, 反而来这里。”那面相凶恶的男人微眯着眼睛,打量着这破破烂烂的屋子,嘴角咧出一抹残忍的笑容, “莫非这柴房里有什么宝贝不成?”


    此话一出, 藏在地窖中的曹云水瞬间僵硬住。


    曹大郎却是突然扑过去, 抱住对方的腿, 痛哭流涕。


    “大人!我们小老百姓家中哪有什么宝贝啊!求求您!放过我们一家吧!家中的粮食都存在了后面的山坡洞中, 你们想拿多少拿多少!”


    “我们给您磕头了!求求您”


    曹大嫂发丝凌乱, 磕得头也不敢抬, 额头的血迹顺着脸颊滑落,染红了面前的泥土。


    地窖中,曹云水听着爹娘求饶的声音,眼中全是泪,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凶恶男人仰头大笑着, 张狂放肆的笑声充斥着空旷的屋子, 他并不说话,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两人求饶时候的丑态。


    这时,又有人进来了。


    “武波,别玩了,上头叫出发了,还要去找那个小孩。”


    凶恶男人,武波被打断,脸上有些不悦:“谁知道那几个人是不是骗咱们的, 索性把今晚要的粮食量找齐不就成了, 那个不知真假的孩子哪有粮食重要?”


    “那些贱民可没这个胆子撒谎,”后头进来那人隔空指着他, 讥笑道,“说你蠢你还真是蠢,公子亲自发话的,那能是一般孩子吗,你抓紧的吧,可千万别叫她跑了,要是被别的队抢先,咱们脸上都没光。”


    武波脸都涨红了,粗声粗气道:“我蠢,就你卢绍聪明行了吧!不过死了两个小兵而已,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吗!再说,今晚跑了这么几个村子都没找到,人指不定早就跑了”


    趴在他脚边的曹大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蓦地亮起,他抓紧武波的裤脚,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小孩!你们是在找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女童吗?手里还拿着把长刀,对吗!?”


    后头进来的卢绍终于肯将视线施舍给屋子里另外两个人。


    他眉头微动,与武波对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直接揪起曹大郎的头发,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头皮撕下来。


    “怎么,你见过啊?”


    曹大郎感觉头皮都快被揭下来了,还赔着笑脸,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和恐惧而扭曲着。


    他颤抖着声音说道:“大人,我知道!我方才还看见她了!”


    闻言,曹云水身子猛然一僵,意识到父亲想说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曹大郎迫不及待地说道:“他,他们往昌县方向去了!”


    武波回头看了眼卢绍,见他点头,嘴里发出“啧”的一声。


    他不爽地松开手,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拍了拍曹大郎的脸:“要是骗老子,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卢绍径直走了出去,片刻后,他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病容难掩的男人。


    男人的五官生得格外秀气,脸色苍白得不像话,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人气儿,倒像是只“活生生”的鬼。


    走到门边时,卢绍让开身子,毕恭毕敬地对着他说道:“公子,就是他说的见过那个小孩。”


    末了,他又转头对着曹大郎道:“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曹大郎连忙保证,声音激动得几乎不成调:“她和我妹妹在一起的,说是要去昌县,半个时辰前刚走,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


    一旁的曹大嫂也忙不迭作证,声音里带着哭腔道:“我也在!听见他们亲口这么说的!绝对没有骗您!”


    病弱男人转动着手腕上的琉璃串珠,不置可否,只微微颔首。


    “你们走吧。”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曹大郎欣喜若狂,转身回去拉吓得瘫软的妻子,他的脸上还带着侥幸的笑容,以为自己和妻子终于逃过了一劫。


    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曹大郎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以至于他丝毫没注意到病弱男人说话时没有一丝情绪的语调。


    站在他身后的武波却明白这句“走吧”代表着什么。


    武波冷笑一声,手中的刀闪着寒光,下一秒,他就将那刀毫不犹豫地捅进了曹大郎的肚子。


    曹大郎的身体抽搐一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痛苦和恐惧。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呻吟,随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腹部涌出,瞬间染红了地面。


    曹大嫂呆滞两秒,顿时发出凄厉的尖叫,可是她的声音还未完全发出,便被另一刀无情地切断,身体软软地倒下。


    两人的鲜血混在一起,小小的柴房中入目皆是刺眼的鲜红。


    而地窖中的曹云水,还未来得及替爹娘死里逃生松一口气,突然,一滴温热的液体就透过木板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下意识伸手一抹,手指触到了那黏稠的液体时,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她颤颤巍巍地将手指放在鼻尖,闻到了让她作呕的腥味。


    那是血。


    曹云水的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跪倒在地上,泪水汹涌夺眶而出。


    地窖上方,病弱男人轻咳一声。


    “让你们一家人团聚了。”


    他说话的声音轻柔含笑,却让人不寒而栗,像是被毒蛇紧紧缠住了脖颈


    曹云水已然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等她回过神来时,那群人似乎已经离开了,空气安静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她颤抖地伸手去推顶上了木板,感受到一片濡湿,似乎有什么重物压在上面。


    曹云水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出声。


    地窖里一片漆黑,只有从木板缝隙中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照亮了她混着眼泪和至亲鲜血的狼狈脸庞。


    眼中是刻骨的恨意


    另一边,野外土路上。


    宁竹抬手摸了摸跳个不停的右眼皮,心头顿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不舒服吗?”季新桐留意到她的动作,轻声问着,眼中带着关切。


    宁竹眉头微微皱起,右手不自觉地捂住胸口的位置:“我没事,就是感觉有事情要发生。”


    季新桐闻言有些紧张起来,抿了抿唇道:“要不,咱们停下来休息一下?”


    季新承也听见了这话,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宁竹。


    “要不要紧?”


    宁竹本就牵着马走在最前面,她一有动作,后头跟着的人都看见了。


    方掌柜也忙不迭跑上前来,累得满头大汗问道:“宁小友怎么了!?”


    宁竹只道“没事”,倒是没说什么预感之类的,毕竟太过于玄乎了,说了别人也不一定相信。


    她看向方掌柜,开口问道:“我们走了多远了?距离下一个城镇还需要多久?”


    方掌柜喘了口气,终于舍得把他悉心珍藏已久的地图翻出来了,图纸很大,叠起来看着也很厚,都赶得上一本小书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纸的一部分展开,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滑动,指给宁竹他们看。


    “你看,我们已经快离开原北县的范围了,再往前不远就有条河,可以补充水囊,我们不缺粮食,没必要去城中补给,可以一鼓作气走到昌县”


    方掌柜也想买代步的牲畜,可是实在是被原北县的情形搞怕了,只想日夜兼程赶回昌县去。


    宁竹点点头,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地图。


    这地图描绘得很细致,不仅一路上的城镇有标注,连河流和山脉的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做这张地图的人绝对走过这条路不止一遍。


    宁竹万分心动地盯着方掌柜手中的地图。


    这可是好东西啊,有钱也买不到的那种。


    方掌柜被她垂涎的目光看得后背发毛,悻悻一笑,确认了路线后,赶快把自己的宝贝收起来,放进怀里藏得严严实实的。


    宁竹遗憾地收回目光,回道:“那我们走到河那边就停下来吧,天亮之后再接着赶路。”


    队伍后方,司若蕊听到公公回来说,再走一会儿就能停下来休整,顿时长吁一口气。


    她的脚步也没有这么沉重了,扶着方老太太,低声说道:“祖母,您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方老太太耳朵不大好,但也勉强听清了,点着头连声说“好”。


    老人家这几天累的够呛,司若蕊也好不到哪里去,脚底板都走出了血泡,每日还得忍着痛准备饭食,就算是有阿泰叔和方鹏帮忙,她也快撑不下去了,如今最盼望的就是能够歇一歇。


    她也知道,公爹想着尽快赶回祖籍,也是担心他们一家落单,所以一路走来都在配合那个姓宁的小姑娘的行事,万事皆不反驳。


    如此她不好张口说要休息,难道她知道心疼老太太,丈夫和公爹不知道吗。


    好在有了“很快就能休息”这根萝卜吊在前面,司若蕊搀扶着方老太太,铆足了劲儿赶路。


    宁竹打算先去前面找找落脚点,方掌柜便自告奋勇让方阿泰跟着。


    “阿泰跟着我走过这条路好多回,想来能帮上些忙。”


    宁竹想了想没有拒绝,多一个熟悉路况的人在也好。


    也是多亏宁竹从逃兵那里顺回来的两匹马,将她和季家的行李拖着,两家人的手都空出来了,大大减轻了负担。


    季元武去后面帮忙方阿泰暂时推着手推车,季新承则是将宁竹手中的牵马绳接了过来。


    宁竹也不耽误时间,与方阿泰快步往前走,还顺带捎上了小狼狗,让它跑起来放放风。


    接连几日没个消停时候,小狼狗被看得紧,都没正经跑过,这下可把它激动得,尾巴都要甩到飞起,看得宁荷好生眼红。


    没有辎重负累,两人一狗很快就赶到了方掌柜所说的河边,宁竹眼尖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什么屋子的轮廓。


    方阿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着回答道:“应该是附近的猎户和采药人搭起来的茅草屋,偶尔天气不好赶路时能歇脚用,在这一片比较常见。”


    那处看着没有火光,大概率是没有人的,可以在此落落脚。


    宁竹朝茅草屋走去,走近后,抬手轻轻推开破败的木门。


    同一时间,在寂静的夜中,除了木门干涩尖锐的“咯吱”声,她还隐约捕捉到了马蹄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节奏急促而杂乱,不像宁竹牵回来的那两匹马,听声音更像是有十来匹的样子


    宁竹瞳孔微微收缩,猛地转身,差点撞到身后的方阿泰。


    “快回去!出事了!”


    第29章 逃兵追来


    季新承手持长刀, 指节因紧握刀柄而微微发白。


    少年的身躯说不上高大健壮,甚至透着几分单薄,却依旧牢牢地护在抱着宁荷的卞含秀母女俩面前。


    不远处, 季元武正在跟两个下手狠辣的男人搏斗, 险险侧身避开对方劈来利刃, 看起来格外惊险。


    方才, 就在宁竹走后不久, 三个脸上刺着狰狞字迹的逃兵就从黑暗中窜出。


    那些人一言不发, 抽出刀便冲了过来。


    方掌柜手无寸铁, 慌乱中躲闪不及,背后被狠狠砍中,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踉跄几步后,趴在了推车上,生死未卜。


    方鹏眼见父亲身受重伤, 双眼瞬间充血, 怒吼一声就拎着刀冲了上去,可他一个连架都没打过的书生,不过两招就有些抵挡不住。


    司若蕊和方老太太背对着他们,都尚未反应过来,还是卞瑞萱离得近,率先回过神来,将两人拉到身边。


    亲眼目睹儿子倒在了血泊之中,方老太太受到刺激太过, 两眼一翻就晕倒在地。


    司若蕊慌忙扶住老太太, 又满是焦急地望向方鹏和方掌柜的方向,整个人都被吓得六神无主。


    此时, 卞瑞萱看着那胳膊比自己大腿还粗的凶恶男人,心跳如鼓,克服着恐惧,提刀上前,与方鹏合力对付起逃兵。


    没一会儿两人的额角就渗出了冷汗,身上已有多处刀伤,却还咬紧牙关坚持着,身后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亲人,绝对不能退!


    季元武将季新承推开,独自抵御着两名逃兵。


    后者正欲上前帮忙,就听季元武头也不回地嘶吼着:“快走!带着你阿娘他们先走!”


    话音未落,季元武再次举刀,勉强挡住那名狞笑着逃兵的攻势。


    刀锋相撞的瞬间,他的手臂微微颤抖,虎口都渗出了血。


    季元武心知自己阻挡不了多久,他不过是仗着自己力气足够,才如此托大,但面对技巧数倍强于己的敌人,早晚会败下阵来,只能尽量拖延时间,让其他人先走。


    季新承看着不远处如同鬼火般逐渐逼近的火光,目测至少有二十几人正朝他们赶来。


    他心中一片冰凉,咬了咬牙,没有犹豫道:“走!”


    这个时候不走,所有人都走不了了。


    卞瑞萱也朝着卞景辉大声喊道:“阿爹,你也带着娘快走!”


    “瑞萱!”曹余馥眼中噙着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衣袖底下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瞬息之间,黑暗中又窜出一名逃兵,他的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手中的刀高高举起,朝着卞瑞萱的背后狠狠劈下。


    “今晚一个都别走!”


    曹余馥眼见女儿危在旦夕,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已然胜过大脑,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刀。


    “阿娘!”卞瑞萱崩溃地大喊,眼睁睁看着曹余馥倒在自己面前,鲜血从她的后背渗出,瞬间染红衣裳。


    同一时间,眼看季新承那边要逃,原本被季元武牵制的逃兵中的一个,立刻脱身追了过来。


    季元武被另外一人纠缠着脱不开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逃兵挡住季新承他们逃走的路线。


    那名逃兵并未急着动手,反而眯起眼睛,目光在宁荷和季新桐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打量什么。


    “这年纪都对不上……”


    忽地,季新承福至心灵,心中有了计较。


    他握紧手中的刀,将声音压得很低,却足够冷静,微微侧头对着卞含秀她们说道:“我想办法拖住他,你们趁机快跑。”


    季新桐不敢出声,只扯了扯弟弟的衣摆,示意明白。


    季新承目光死死盯着那名逃兵,启唇道:“你们在找人?一个八九岁的女童,她杀了你们的人”


    这话一出口,那逃兵就知道这小子必然知道些什么,他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没想到随意抢劫到的这伙人居然认识那个小孩,他要是第一个找到人,上头必定不会吝啬奖赏他。


    想到那些唾手可及的金银财宝,逃兵急切地追问:“她在哪儿?快说!”


    “她就在——”


    卞含秀紧紧抱着怀中的宁荷,季新桐则是盯着季新承背在身后的手,在他手指发出逃跑的手势时,拽着卞含秀拼命朝侧边跑去。


    没想到这些人在眼皮子底下,居然还想着逃跑,那逃兵心知是被眼前的半大小子忽悠住了,顿时恼羞成怒,气得提刀就要追。


    可是刚迈出一步,他的脚步就突然凝固住了。


    那逃兵僵硬在原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努力想扭头看身后偷袭自己的人是谁,可是再也没有机会。


    季新承冷冷地看着,回答了他的问题:“她在你身后。”


    逃兵的身体缓缓倒下,露出他背后的身影,赫然就是意识到不对,去而复返的宁竹。


    她的眼神格外冰冷,手中握着唐刀,血珠顺着刀尖滴滴滚落。


    季新桐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下一定,眼中瞬间涌出泪水。


    宁荷也红着眼眶,瘪了瘪嘴,叫道:“阿姐!”


    宁竹把小狼狗往季新桐怀中一塞,只来得及丢下一句:“先躲好!”


    说完,头也不回的朝着季元武他们那边去了。


    原本凶悍无比的逃兵,在宁竹的手下竟连两招都撑不过,她身法极快,每一刀都精准无比地落在他们的脖颈。


    三名逃兵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已倒在了她的刀下,他们的眼中还残留着惊恐和错愕,却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四面八方涌来的火光像是无形收紧的网,并未留给众人太多交流的时间。


    “你们都躲好,别出来。”宁竹的声音格外冷冽。


    其他人在这里她还得分神来保护他们。


    方鹏看着倒在推车上生死不知的父亲,又看着一旁昏厥过去的祖母和眼中含泪,无助望着自己的司若蕊。


    宁竹看出他的踌躇,瞥了一眼方掌柜的方向,他身下流出来的血几乎染红了地面,不知伤到了哪里,失血量不少。


    “这个时候不能搬动他,我来给他上药,你们先走,方管家在前面的林子里等你们。”


    闻言,方鹏咬了咬牙,选择听从宁竹的话,背起祖母,对着司若蕊说了一句:“走!”


    后者慌忙点头。


    卞瑞萱则是抱着曹余馥,抬头看向宁竹,声音中带着哭腔:“那你呢?你不走吗!”


    宁竹眼中是说不出的冷然,语气中带着杀意:“我要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见状,卞景辉抱起受伤昏迷不醒的妻子,硬是叫着卞瑞萱离开。


    卞含秀本是有些犹豫,正想说什么就被季新承拦住了。


    “相信她。”


    卞含秀咬了咬牙,和他一起扶住完全脱力的季元武,只来得及说一声“万事小心”,就头也不回地跟在卞景辉身后。


    宁竹看向牵着宁荷的季新桐,安抚了一句:“我不会有事的,躲好了等我。”


    宁荷眼中含泪,用袖子抹了抹:“阿姐,你快点回来。”


    季新桐说不出来话,只能用力点点头,本来就散开的发髻看起来更狼狈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宁竹,牵着宁荷,抱着小狼狗随着众人一起躲了起来。


    等众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宁竹先去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方掌柜的情况。


    宁竹伸手探了探方掌柜的脉搏,发现还有一息尚存。


    她便立刻从推车上翻出之前卞景辉配好的金疮药,撕开方掌柜的衣服,将药粉洒在了他的伤口上,又给他做了简单的止血。


    刚做完这些,四周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宁竹缓缓起身,看向那些目露凶光,朝着她步步逼近的逃兵。


    昏暗的月光下,她看着眼前草菅人命的逃兵,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在她眼中,这些人还抵不过丧尸,不值得心软留手。


    为首的那人看着地上几名逃兵死不瞑目的尸体,怒意在心中翻滚,手中的刀锋直指宁竹。


    “贱人!就是你杀了我这么多兄弟,老子要把你碎尸万段——”


    宁竹不会跟将死之人多费口舌,谁也没看清她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众人只听一阵风声呼啸而过,那原本被宁竹握在手中的唐刀,下一秒就插在了为首那人的胸膛之中。


    那人直接被唐刀的冲击力带着摔下了马,血液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不过几秒就没了声息。


    其余逃兵们见状,纷纷散开,举起武器,喊杀着朝宁竹冲过去。


    然而,他们的动作在宁竹眼中与刚回走路的稚童一般无二,眨眼间,她已经出现在一名逃兵的身后。


    刀光一闪,那名逃兵的脖颈间便多了一道血痕,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已倒在了地上。


    宁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身影在逃兵群中穿梭,不过片刻,场上就只剩一名逃兵还站着。


    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唯一还活着的逃兵颤抖着后退,手中的刀几乎握不稳。


    他看着满地同伴的尸体,又转头看向站在尸堆之中的宁竹,眼中满是恐惧和恨意,转身就要逃跑。


    可宁竹并没有给他机会,一个闪身就出现在他前面,锋利的长刀抵着他的咽喉。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来涉州?抓我想做什么?”


    倒是不奇怪逃兵会知道她,毕竟那日在原北县,是有些百姓看见过她的。


    可是这些逃兵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着刀尖舔血日子的人,人命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宁竹不相信逃兵会单纯因为自己杀了两个人,就追着打听她的行踪,还非要抓住她报仇。


    而且,宁竹一直都隐隐觉得逃兵的所作所为有些不符合常理——


    明明涉州已经出现了疫病,这个时候他们居然不撤离,还盘踞在原北县,其中必定还有什么隐情……


    听见她一连串的问题,那逃兵只是埋头不语。


    宁竹皱起眉,手中的刀锋微微抬起,正要逼问,却见那名逃兵突然咬紧牙关,一头撞到刀上去,霎时间鲜血四溅。


    宁竹目露惊愕。


    下一秒,逃兵的身体“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第30章 方掌柜之死


    刀剑声停歇,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宁竹没想到这些逃兵竟会如此忠于背后之人,没有一丝犹豫就毅然赴死,不由更加让人怀疑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刻宁竹站在血泊中, 看向满地的尸骸, 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前世看过太多的生死, 前一秒还在跟你笑着说话的人, 下一刻就变成了可怖的丧尸, 死人和鲜血实在很难在影响宁竹的情绪了, 但不代表她会轻视生命。


    从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开始, 她的想法一直都很简单,只是想踏踏实实的过安稳日子,保护好身边在乎的人,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难。


    突然,宁荷从暗处跑出来,直奔阿姐, 不顾她身上的血迹, 死死抱住宁竹大腿不放手。


    小狼狗也跟在屁股后头,围在脚边嗷呜叫。


    宁竹被他们温暖柔软的小身子贴住,瞬间觉得心脏都开始回温。


    她低头看着宁荷,手上满是血迹,就没有去碰她,只是温声夸奖道:“阿荷很勇敢。”


    闻言,宁荷都快掉出眼眶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紧紧抿着嘴唇。


    阿姐说她勇敢, 那就不能再哭了。


    其他人此时也不敢离得太远, 纷纷从林中走出来。


    方鹏背着还在昏迷中的方老太太,找了一片还算是干净的地界, 小心翼翼地放下老人。


    司若蕊跪坐在旁,用衣袖为老人擦拭额头的冷汗,给她喂水。


    方鹏留下司若蕊照看,自己则是和方阿泰冲了过来,在场上焦急搜寻着方掌柜的影子。


    宁竹看他们实在是慌乱得不成样子,只好将方才发现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方鹏带着巨大的悲痛,哭着扑向方掌柜,颤抖的手悬在父亲背后深刻的伤痕上方,不敢触碰,只能泪流满面地问道:


    “爹!您怎么样?”


    方阿泰也站在一旁捏着衣袖抹泪,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


    方掌柜艰难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了片刻,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方鹏的哭声越来越大。


    方阿泰扶着人,手掌轻拍少爷的背,带着哭腔劝着:“少爷,先请人来给老爷看看伤势为先啊。”


    “这荒郊野岭的,后头还不知有没有逃兵,去哪儿找大夫!”方鹏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声音断断续续。


    方阿泰语塞,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宁竹叹了口气,方掌柜虽然还活着,但没有专业医者处理,状态瞧起来不大乐观。


    他是整个方家的支柱,他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余下的几人看着都不像是能顶事的。


    听见这声叹息,方阿泰猛地转头望向宁竹,他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宁小姐,求求您再瞧瞧我们家老爷。”


    “你起来吧,我不是学医的,只会包扎伤口,尽力而为吧。”宁竹看着方家二人的期盼神色,顿了顿,还是将后半句说了出来,“你们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方阿泰和方鹏对视一眼,前者颤抖着站起来,后者让开身位,语气低迷:“劳烦宁小姐了。”


    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宁竹走上前,蹲下身子仔细查看方掌柜的伤势,伤口很深,皮肉外翻,一看就是用了死力气的,鲜血虽然已经渐渐止住,但不知道有没有伤及内脏。


    宁竹抬头对方阿泰说道:“我先给他再上点药,包扎一下,你们把板车腾出来,等会推着走。”


    这里遍地都是尸体,血腥味会引来野兽,不适合停留。


    方阿泰和方鹏这才止住眼泪,一人跌跌撞撞地去腾车,一人转身去寻药和干净的纱布。


    宁竹正想让宁荷先走开一点,担心伤口太狰狞血腥会吓到她,谁知扭头就对上她圆溜溜的眼睛,哪有半分害怕。


    若是将来都是安稳日子宁竹自然也不希望宁荷接触这些,可是往后的日子谁都说不好,接受能力强也不是什么坏事。


    宁竹索性也不再说了。


    等方鹏拿来药,宁竹洗干净手,娴熟地处理伤口,包扎好后,再稳稳将方掌柜抱上板车,半点没有牵动伤处。


    至于季家那边,只有季元武受了伤,他靠坐在板车上,半合着眼,手臂不自然的下垂着。


    见宁竹看过来,卞含秀一边用沾了药膏的布条轻轻为他包扎,一边解释道:“手臂有些脱力了,都是皮外伤,没伤到筋骨。”


    季元武也微微睁开眼皮,眼神略带疲惫,却依然清明,他冲宁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见状,宁竹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季家人在她心中与其他人不同,自然也是担心的,见季元武状态尚可,她心中的石头也落了一半。


    不远处,季新桐和卞瑞萱正蹲在曹余馥身旁,两人手中拿着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身上的刀伤。


    曹余馥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冷汗,伤口在前胸位置,血浸染了大半的衣裳,失血量不小,也是情况危急。


    卞景辉正在生火准备给妻子熬药,手指颤抖,火石打了几次才点燃,火光映照在他满是汗水的脸上。


    众人都格外沉默,空气中满是压抑。


    这时,季新承独自蹲在那些死去的逃兵身旁,像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正在努力辨认。


    恰巧他也抬头了过来,目光与宁竹相撞。


    “我发现了些东西,你来看看。”


    宁竹让一直黏在身边的宁荷先跟着卞含秀,自己擦着手上的血迹,抬腿走过去。


    季新承将手中的纸包递给她:“你看看。”


    小狼狗跟在她后面,好奇地凑上去嗅闻,被宁竹用手拨开,她接过纸包。


    纸包上沾满了血迹,但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上面印着个大大的——“卞”字。


    宁竹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瞬间沉默下来。


    这东西实在太眼熟不过,方才都还在用。


    是啊,按理说,那些逃兵应该会在原北县周围散开寻找,怎么会一大半的人都来了这个方向,就像是他们早就会预料到,人会往这边走


    季新承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们走这条路并不是偶然。”


    这里地方就这么大点,他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季新桐拿着帕子的手一抖,差点掉在地上,她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颤:“承哥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阿泰的反应最为激烈,从事情发生起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没有保护好老爷的自责中,还不得不打起精神安慰少爷和夫人,已然压抑许久。


    闻言,他立刻冲上前,声音嘶哑地质问道:“是谁!?是谁要害我们家老爷?”


    他说到最后泣不成声,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地。


    方鹏和司若蕊在一旁红着眼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他们同样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唯有卞瑞萱,她看着宁竹手上熟悉的纸包,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卞景瑞也蓦地站起身来,差点把药罐打破,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难道是……万永?”


    季新承摇了摇头:“应该不是。”


    他随手打开一匹逃兵马背上的行囊,里面有满满一整袋的药包,数量远远比万永拿走的多得多。


    每一包药材上都用印着个“卞”字,瞧着格外刺眼。


    卞瑞萱握紧手中带血的帕子,艰难地说道:“是曹家。”


    兰丰村地小偏僻,没有正经大夫,曹家便从卞家拿了这些配好的药材,勉强算得半个村医,挣些银钱。


    曹家平日里就有囤积药材的习惯,而且最重要的是,宁竹他们前脚刚去了曹家,后脚这些逃兵就追了上来,身上还带有卞家标识的药包


    蓦地,卞瑞萱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大了双眼,眼泪一颗接一颗的往下落。


    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是我,是我——”


    “是我说漏嘴了!”卞景辉抢声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


    卞瑞萱眼睛含泪,愣愣地看着父亲。


    卞景辉脸上满是悔恨与自责,拳头狠狠砸在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膝重重跪地,声音充满痛苦。


    “是我去兰丰村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让曹家的人知道了我们要去昌县,都是我的错……”


    所有人都满眼震惊。


    方阿泰闻言,暴起冲上来,苍老的手死死抓住卞景辉的衣襟,声音嘶哑而愤怒:“都怪你们非要去什么兰丰村,要是我家老爷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拿命来偿!”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卞景辉的身上,每一拳都带着无尽的悲痛与愤怒,后者一动不动,任由他将拳头落在身上,发泄心中的愤恨。


    卞瑞萱忙上去拉扯,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与慌乱:“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她想要解释,却被父亲猛地拽到身后。


    “卞!瑞!萱!”


    卞景辉死死攥住她的手腕,用力到要把指甲翻起,一字一句地唤她的名字。


    卞瑞萱张了张嘴,所有辩解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她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后悔过,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不仅害得阿娘身受重伤,更害得方掌柜生命垂危,让所有人身陷险境。


    她想站出来说都是自己的错,可是她读懂了父亲的未尽之意——他是想独自揽下所有的过错,替她承担。


    就在这时,方掌柜醒了,发出了微弱的咳嗽声,打破了僵持的场面。


    方阿泰立刻什么都顾不得了,踉跄着跑向他,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双手颤抖着扶住方掌柜的肩膀,声音哽咽:“老爷!您醒了,都怪我出事的时候没有在您身边”


    方掌柜喉咙轻动,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里带着期盼,费力地说着话:“鹏儿他们呢?可好?”


    此时,方家两夫妻也回过神,急急赶了过来。


    方鹏双手死死握住父亲冰凉的手掌,连声应着:“我在呢!爹!您怎么样?”


    司若蕊也哭着道:“爹!我们都好好的!”


    看见他们都没事,方掌柜艰难地呼出一口气,眼珠子动着,又匆匆问道:“你,祖母呢?”


    话说得太急,他顿时咳嗽起来,牵动了伤口,血色瞬间从纱布中透了出来。


    周围三人吓了一跳。


    “祖母好着呢,”方鹏泣不成声,慌乱地按住父亲的肩膀,“别说话了爹!您要保重身体啊,我们没有你不成的!”


    宁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这件事倘若真要算起来,源头或许在她,毕竟是她先出手在县衙杀了那两名逃兵。


    她的脚步微微一动,手腕却蓦地被人拽住了,她扭头去看,是季新承。


    他望着宁竹,声音放的很轻,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无论有没有你,今天这件事情都会发生,那些逃兵明显洗劫过不止一个村子,并不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找到你不过是偶然,你现在把逃兵寻你的事情说出来,除了让大家更害怕恐慌,没有一丝好处。”


    宁竹的目光与他对视,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她定定地说道:“就是因为知道那些逃兵还在找我,所以才不能瞒着。”


    她自认没有办法替任何人做决定,但每个人都有知情的权利,发生了这种事情,大家是聚是散,是走是留,都应该有个说法。


    季新承一下被她的眼神震住了,缓缓松开了手。


    宁竹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晰道:“那些逃兵在找我,我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继续再跟来,倘若各位不想再同路,尽管直言,我没有意见。”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月光洒在各人的脸上,映照出他们复杂的神情,没有人开口。


    片刻的寂静后,方阿泰突然出声。


    “宁小姐,我家老爷想请您过来说话。”


    宁竹点了下头,快步走过去,方鹏夫妻情绪已经平静下来,红着眼候在一旁。


    宁竹看见方掌柜背后的伤口还在渗血,趴着还想尽力抬起头来看她,就直接蹲了下来,目光与他平视。


    “宁,宁小友”


    方掌柜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几分艰难。


    宁竹微微点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咳,是我命中有这一劫,我认了。”方掌柜脸上的皱纹因疼痛而微微抽搐,嗓音中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


    他顿了顿,喘了几口气,才继续说道:“我这伤我自己清楚,想来活不了多久了,我就厚着脸皮,在死前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宁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人莫名安心。


    她本以为方掌柜会把自己死后的事交给亲儿子,出乎意料的,方掌柜没有叫方鹏夫妻俩的名字,而是叫了老管家方阿泰。


    “阿泰,阿泰从我几岁时就跟在身边,为我方家上下,劳心劳力忠心耿耿,是我最为信任之人。”方掌柜说到这里狠狠喘了口气,眼珠浑浊,人的意识看着都有些混乱。


    方阿泰意识到什么,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嘴里喊着“老爷”“少爷”,哭的不能自已。


    宁竹静静地等着,等方掌柜说出最后的话。


    方掌柜的气息越来越弱,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想把地图还,还有我昌县的一处隐秘田庄给你求,求你帮我阿泰和鹏儿他们带回去,回,回家去”


    宁竹应道:“我答应你。”


    他亲眼看着宁竹应下,才笑了起来,仿佛所有的牵挂都在这一刻放下了。


    最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握住了老仆的手,喃喃着说:“阿泰,是这该死的世道,不怪谁我把母亲和鹏儿夫妻都交给你了,替我照顾好他们……还有,你要记得,记得把我带回家去,就埋在我选好的那块地儿,冬,冬日可以瞧见梅花,我喜欢……”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只留下多年伴随的老仆,哭声在空气中回荡,悲痛而绝望。


    “老爷!!”


    “爹!您醒醒啊爹!您怎么忍心丢下我们!您还没有抱孙子,祖母还没见到您最后一面啊”


    方鹏和司若蕊扑在板车旁,哭得撕心裂肺。


    宁竹站起身来,心中叹了口气。


    她看着方掌柜安详的面容,想起他终前说的话,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若不是这乱世,方掌柜本该自家宅院里安享晚年,含饴弄孙,而不是到死都在为一家老小的后路而忧心,只能被迫求助她这个本不熟悉的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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