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假造路引
方老太太醒来后, 得知方掌柜身故之事,就知道明白自己昏过去之前看见的不是幻觉。
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是又一阵伤心难过, 一家人抱头痛哭。
老太太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卞含秀担心老人身体会撑不住, 哄了好半天才停下来。
“不能再耽搁了。”宁竹轻声道。
如今天气热, 尸体很快就会腐烂发臭, 身后逃兵也随时可能追来, 时间紧迫, 必须尽快启程前往昌县。
闻言,方家人只好忍者悲痛收敛了方掌柜的尸首,方阿泰扶着老太太,方鹏用粗布将父亲的面容盖上时,手指颤抖得不像话。
司若蕊跪在他身边,红着眼眶轻声啜泣。
两人一同给方掌柜磕头送终。
宁竹将最后道别的时间留给方家人, 走到一旁去看了看马匹的情况。
她原本带回来的两匹马被打斗的声音吓到, 好在拖着行李也没有跑远,后来听见这边没了动静,居然自己找回来了。
那些逃兵倒是骑了好几匹马来,可惜跑掉了好些,最后只剩下四匹。
一共有六匹,足够载他们这几个人和行李了。
可曹余馥受了重伤,此时高烧不退,根本经不起长时间的奔波, 而宁竹既然已经答应了方掌柜的交易, 那就会完完整整将方家人带回去,不能再留下来等她养伤。
季家人一下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究竟是跟着宁竹一起走,还是留下来等着卞家人。
宁竹没有多言,只是将选择权交给了季家人。
一行人带着行李和马匹转移到了先前的河边暂作休整,宁竹借口带着宁荷和小狼狗去前面的河边清洗身上的血污,将茅草屋留给了他们。
方家人则是远远地站在旁边,他们遵从方掌柜的遗愿,但心中说是没有半分怨怼也是假的,实在再难以当初的态度面对卞家人,于是只好保持距离,默默地守护着方掌柜的遗体。
茅草屋中只剩季、卞两家人,为了不打扰曹余馥,众人出了门来商量,季新桐见状,便主动留下来照看病人。
卞瑞萱站在门口,神情疲惫,原本活泼灵动的眼神此刻黯淡无光,她沉默了片刻,主动站出来说道:
“姑姑,姑父,你们跟着小竹走吧。”
说她逃避也好,懦弱也罢,此刻她实在无颜面对众人。
卞含秀闻言,眼眶瞬间红了,忍不住出声道:“可是你们父女俩现如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附近就有逃兵虎视眈眈,让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卞瑞萱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指了指身后的茅草屋。
“我已经想好了,就带着阿娘去我们之前采药的山上去住一段时间,那里偏僻,逃兵找不到我们,没准还能去城里找到大夫给阿娘治伤。”
卞含秀不由得上前一步,还想再说什么。
此时,屋内突然传来季新桐激动的声音。
“瑞萱!舅舅!你们快来!舅妈醒了!”
卞瑞萱和卞景辉再顾不上其他,慌忙回到屋内,还没商量到两句的事情只好暂且搁下。
曹余馥的苏醒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她受伤晕过去以后就一直高烧不退,喝了药也不见好,现下人醒过来了,也算是迈过了最危险的一道坎。
眼看着季元武和卞含秀都要跟着进去,季新承忙拉住了人。
“我们都别进去了,让他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吧。”
季家夫妇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听从了儿子的话
卞瑞萱连忙推门进去,看到被季新桐扶着,靠坐在床边的母亲,眼泪立刻就落下来了。
她快步走过去,焦急问道:“阿娘,您怎么样?”
曹余馥明明流了很多血,这会儿脸色却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她摇了摇头,虚弱地说道:“娘没事,就跟着小竹他们一道走吧。”
卞瑞萱不同意,着急地说:“你的伤好不容易才止住血,万一路上又裂开怎么办”
曹余馥先前昏迷过去,还不知曹家出卖行踪一事,只是方才迷迷糊糊听见卞含秀的话,见女儿和丈夫因自己受伤而不肯跟着大伙儿一起走,这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她心中十分清楚,他们一家人回不了原北县了,跟着宁竹他们一起,还尚有一线生机,倘若独自留下来,只会是一同送死。
曹余馥皱着眉,难得语气坚决:“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是必须走!”
说完,她用力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牵动了伤口,纱布些渗出血迹。
“我不说了,再不说了,阿娘你别生气!”卞瑞萱顿时吓得不敢再说忤逆的话,忙上前用手掌替她顺气,接过季新桐端来温水,喂到她嘴边,“来,阿娘你喝点水。”
卞景辉看着妻子艰难地吞咽着清水,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整个人虚弱至极。
他双拳紧握,心中天人交战。
他如何不知,妻子伤势严重,自己的医术不过是个半吊子,根本没把握能治好她,更别说还要经受一路的颠簸。
她这是拿自己的命换他们父女俩活下去!
曹余馥总算是停下了咳嗽,费力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向丈夫。
卞景辉用力闭了闭眼,最终别开了眼,不敢去看她。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走吧,我们一起走。”
卞瑞萱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可后者并没看她,只是低声说道:“瑞萱,你先下去,我有话要跟你娘说。”
“我不——”
卞瑞萱刚想反驳,卞景辉这个向来软和、没什么脾气的人,突然冲着女儿大声吼道:“我让你出去!”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茅草屋内回荡,震得卞瑞萱一时愣住。
季新桐见状,意识到气氛不对,赶紧上前拉住卞瑞萱的手,轻声说道:“瑞萱,我们先出去吧。”
说完,便拉着她快步走出了屋子。
卞含秀方才听见怒吼声,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见季新桐和卞瑞萱出来,她立马迎了上来。
“瑞萱,你娘怎么样了!?”
卞瑞萱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抿着唇一言不发。
季新桐挽着她,隐晦地朝母亲摇了摇头。
卞含秀重重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卞瑞萱揽进自己怀里,温柔拍了拍她的背。
“难为你了,想哭就哭吧。”
卞瑞萱感受着姑姑温暖的怀抱和话语,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
这时,季新承走了过来,低声说道:“你们可以先同我们一起离开,去一个还未发生疫病,也没有逃兵的地方,暂时落脚,等舅妈的病养好了,再来昌县与我们汇合。”
卞瑞萱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的光亮起又很快熄灭,她抹了抹眼泪,沮丧地说道:“可是我们没有路引,连城门都进不去。”
季新承顿了顿,从衣袖里摸出来一张纸质凭证,递给了卞瑞萱。
“这是?”卞瑞萱接过,打开看了一眼,直接愣在了原地。
季新桐探头去看,等看清她手上的东西后,声线陡然上升:“路引!承哥儿,你从哪里弄来的!?”
卞瑞萱手上的赫然是一张盖了涉州城印章的空白路引!上面不管是姓名、籍贯、年龄还是外貌特征等等信息都未填上,只有官府名称和署名写上了。
在场的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季新承,眼中满是震惊与疑惑。
季新承抿了下唇,淡声说:“是假的。”
季元武忙不迭接过路引,来回查看了一下,眉头紧锁:“假的,这根本看不出破绽来,你从哪里弄来的?”
卞瑞萱才顾不上这些,这一刻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紧紧捏住凭证,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弄坏了它。
她眼中有了希望:“路引只有一张,那我们就送阿娘进城去看大夫,只要有钱,肯定有人愿意的——”
季新承看她越说越远,不得不出声打断道:“路引不止这一张,是我自己做的。”
空气蓦地安静下来,其余几人看向他的目光瞬间就变得不一样了。
季新承站在那儿,神情平静,仿佛方才说的不是假造路引,而是天气如何的寻常之事
等宁竹带着宁荷和小狼狗回来时,看见的就是神色放松的季、卞两家人,心中猜测他们大概是已经商量出来大家都满意的结果。
此时,季新桐悄悄走到她身边,凑近她的耳朵,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意:“小竹,舅舅他们跟我们一起出发,不过他们不去昌县,而是先找个安定的城镇落脚,先把舅妈的伤治好了再说。”
听闻这话,宁竹不由微微挑眉,不由问道:“去哪儿?他们有路引吗?”
季新桐睁大眼睛,抬手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季新承,小声说道:“可把我吓死,方才承哥儿突然拿出一张空白路引,说是他自己做的。”
宁竹张了张嘴,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季新承。
这是深藏不露啊。
她好奇问道:“他怎么会的?”
季新桐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就是之前帮着他先生抄录过路引,他本身就会模仿别人的字迹,还跟着我爹偷偷学了刻章,这些天晚上自己琢磨着弄出来的。”
宁竹看向季新承的目光,顿时变得炽热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这不就相当于可以自己制作身份证吗?只要他们有腿,哪儿去不了?
宁竹都起了拜师的心了,心中暗自盘算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向他请教请教。
季新桐见宁竹神情变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小竹,有件事情可能还需要你帮忙,我们都不知道原北县去其他城镇的路,能不能请你帮忙……”
宁竹懂了她的意思,很爽快地点头答应:“我知道了,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抬腿往方家那边走去,方老太太年纪大了,已经被司若蕊照顾着歇下,倒是没看见方鹏的人影,不知道去了哪里。
听到耳边传来了脚步声,靠坐在推车旁的方阿泰蓦地抬头望过来,看见是宁竹时才放松了一些。
宁竹走到他身边,见他神态紧绷,便宽慰了一句:“方管家还需多保重身体。”
方阿泰站起身,朝她抱了抱拳,说道:“多谢宁小姐,我晓得的。”
“我来是想问你借地图一看。”宁竹直接说明来意,又说道,“顺便跟你说一声,卞家不会与我们同行。”
方阿泰闻言,神情微微一滞,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卞家与方家的心结隔着一条人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开的,倘若卞家真的跟他们同去昌县,就算嘴上不说,心中必定是会不悦的。
宁竹提前告诉他,也是为了避免日后不必要的矛盾。
方阿泰沉默了几瞬,转身走向推车,从车上拿出一个没上锁的木盒子。
他双手捧着盒子,指尖摩挲两下,郑重地转递给宁竹。
“这里面装着的地图和昌县田庄的地契,宁小姐烦请收好。”
宁竹抬手接过木盒,心中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方阿泰会等到了昌县之后再把这些东西交给她,所以才只说借阅,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就给她了。
宁竹看向方阿泰,定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辜负方掌柜的托付,定然会护着你们安然抵达昌县。”
方阿泰点了点头,目光中透出感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重新坐了回去,继续守护着方掌柜的遗体。
第32章 宁荷生病
宁竹捧着木盒回去。
卞家父女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还奢侈地点了两根蜡烛。
宁竹也不墨迹,直接将地图取出来,展开方便他们记忆。
可是那地图弯弯绕绕, 且都是从未走过的地方, 要短时间内背下来极为不易。
卞瑞萱记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喃喃自语道:“万一走错路就槽糕了, 要是能拿笔画下来就好了”
往日她是最不耐烦看书写字的人, 一坐在书院里就跟板凳上有钉子似的, 只想跟着阿爹做买卖, 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想主动拿笔的一天。
突然,她眼睛一亮,转头望向季新承:“承哥儿,你那里还有纸笔吗?借我用用,等进了城我就买来还你。”
季新承摇了摇头,无奈道:“纸笔是临走时先生赠与我的, 路上用来制作假路引, 已经用完了。”
卞瑞萱只得失望地收回视线。
倒是宁竹听见后,想起被她藏在被子里的文房四宝,拿到手之后还没来得及动过。
索性送佛送到西,反正笔墨纸砚都是她从系统那里白嫖的,用了也不心疼,大不了回头让卞瑞萱来昌县找他们的时候买来还就行了。
宁竹出声道:“等我一下。”
随后,季新承一行人就亲眼看着宁竹如同变戏法似的,从厚厚的被子中陆续摸出来——毫笔、宣纸、砚台
连铁锅都不能在地动当中幸免, 更别说这些脆弱的纸笔, 能保存这么完好实属不易。
等她捧着笔墨纸砚回来时,卞瑞萱望着她的眼神就像是看见了救星, 闪烁着感激的光芒。
季新桐摸了摸那些上好的文具,惊讶地说:“小竹,没想到你已经准备得这么齐全。”
她的语气中还带着几分愧疚。
先前路上闲聊时候,宁竹就曾提起过想学认字,季新桐当时就顺势道让承哥儿来教,只是这段时日都在赶路,就没找到机会说。
季新桐没想到宁竹这么求学若渴。
宁竹微微一窘,事到如今,总不能说她什么都没准备,都怪系统太贴心。
她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来:“是呀。”
眼下工具都有了,画地图的事情自然就交给拿笔杆子最熟练的季新承来做。
他接过纸笔,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点的地方,卞瑞萱殷勤地替他研磨。
季新承一边临摹,一边头也不抬地对着宁竹说道:“阿姐已经跟我说过了,等在昌县安顿下来我便教你,读书习字非朝夕可就,不必急于一时。”
宁竹:
她不是特别急,真的!
宁竹本着不能只有自己吃学习的哭,笑着看向自己的宝贝妹妹:“好啊,到时候我和小荷一道,麻烦季夫子了。”
宁荷抱着小狼狗,略显迷茫地抬起头。
她还不大知道读书的痛苦,不过看阿姐的笑容与骗她练武时如出一辙,宁荷像是嗅到了危险信息的小动物,本能觉得有些害怕。
季新承听见宁竹的那句“季夫子”,动作微微一顿,笔尖在纸上晕染开,落下个小小的墨点。
很快,他便若无其事地提笔继续画:“不麻烦,你们好好学就是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耳廓微微泛红,可惜蜡烛光线太弱,周围人都没有察觉。
宁竹自然地说道:“那就你教我练字,我教你练武,怎么样?”
痛苦肯定是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掉队的。
季新承笑着应了:“好啊。”
卞瑞萱听着,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她也想跟着习武,不过暂时是不行了。
一旁的季新桐瞧见,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卞瑞萱朝她笑笑,在心里默默道:希望阿娘的伤快点好起来,等他们在昌县汇合,她就能跟大家一起了。
因为时间紧迫,季新承只描绘了从这里一路到昌县的路线,着重标注了接下来会路过的城镇,至于怎么筛选就要靠卞瑞萱他们了。
众人就此分为两拨,宁竹两姐妹、方家四人还有季家四人直接启程去昌县,卞家三人则是放慢速度,去附近的城镇延医用药。
宁竹留了一匹马给卞景辉,后者腾出一部分粮食给宁竹他们,推车上空出来的地方安置受伤的曹余馥,方便她养病。
剩下的五匹马,一匹方阿泰负责拉方掌柜的遗体,另一辆推车比较大,方鹏带着老太太和司若蕊,还有他们一家的行李。
季元武赶马手法娴熟,就由他帮忙分一小部分卞家和方家装不完的粮食,顺便带着季新桐。
剩下两匹用来拉宁竹和季家人的行李,宁荷跟着宁竹,季新承和卞含秀赶一辆。
架马也是个技术活,宁竹还是在师门的时候学的,那会儿每个月师兄师姐们都会下山,买回来足够的生活用品,都是用马来拉的,久而久之宁竹也就学会了。
众人就在河边做了分别,最后宁竹犹豫一瞬,还是说出心中惦记了许久的事。
“虽然大家都没有感染疫病的征兆,不过那群逃兵是从原北县来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当中是否有染病之人。”
宁竹心中想不通的就是,那些逃兵对于疫病的态度简直就是有恃无恐,似乎并不害怕染上。
难道他们已经有了解决疫病的药物?但是可能吗,疫病可是在地动后才出现的,倘若真的这么简单就能研究出药方来,那涉州城又何必急着封城
总之宁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闻言,众人脸色皆是一沉,或许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下意识的不愿意去想这个可能性。
宁竹接着说:“按照涉州城的时间来看,染上疫病后应当很快就会发作,最好多留意自己的状况,互相之间也减少接触。”
不知到疫病是怎么传播的情况下,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她没把话说得那么明,可是其他人也都听懂了。
卞景辉低头看着躺在板车上,陷入昏睡的曹余馥,苦笑道:“倘若真是我们一家必有此劫,绝对不会再去祸害别人的。”
真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妻子去死,是绝对做不到的。
卞瑞萱红着眼眶,也跟着保证道:“如非必要,我们路上会少与他人来往。”
宁竹手上只有九颗解毒丸了,这玩意越用越少,珍贵程度不言而喻,要不是不够多,她都想给每个人发一颗。
可是在她心中,始终还是自家人更重要,犹豫再三后,也只拿出来了一颗。
“这个你们收好,是我之前生病时候,有个老大夫卖给我的,应当会对疫病起到一些防护。”宁竹说着,将手中蜡封好的药丸递给了卞瑞萱。
这一颗已经是看在这些时日的相处和季家人的面子上,再多的她也做不到了。
不过想来,能保一个人的命也是好的。
卞瑞萱虽然不知道宁竹是从哪里来的药,但她还是非常信赖的双手接了过来,郑重地说了一声。
“谢谢,我会留好的。”
站在后方的季新承将眼神落在那颗药丸上,微微拧眉,再望向宁竹的目光显得有些意味不明。
众人就此话别,两拨人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原本出涉州城时的十六个人,如今只剩下十人,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少了。
卞含秀扭头,看着后方减少大半的队伍,还有方家人沉郁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几天她都跟着曹余馥还有司若蕊一起做饭缝衣,相处得颇为愉快。
那会儿闲聊的时候,曹余馥得知方家小两口刚刚成婚不久,还调侃对方。
“今年要是抱上个大胖小子,那老太太就是四世同堂,多好的福气啊。”
可把方老太太逗得合不拢嘴。
方掌柜听着也是红光满面,嘴里不住说着“借您吉言”。
司若蕊和方鹏腼腆,只是笑着,不过卞含秀怎么会看不见两人脸上的幸福和期待。
那会儿一家人是多么的其乐融融。
可是就是这一晚上,方才还在跟她热切说着话的人,死的死,伤的伤,竟让人恍惚得回不过神。
季新承听见她叹气的声音,不由分神看了一眼。
“阿娘?”
卞含秀回过神,没有举着火把的那只手匆匆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诶,怎么了?渴了还是累了?”
季新承看她不想说,只将安慰的话咽了下去,说了一句:“渴了。”
他时常觉得,自己似乎缺少了一些常人的丰富情绪,对于不在乎的人,不管对方是同窗、老师、邻居、亦或是同行人,他都生不出太多的情绪。
今夜的事,他会记得,但更多的是对那群无恶不作的逃兵的,做不到卞含秀这般,为那些短暂相处的时日而伤心。
季新承接过卞含秀递过来的水囊,终究是一句话没说。
往后一段路,众人没有再停下来休息,除了解决生理问题和补给水囊,其他时候片刻未停。
不过好在有了马匹拖物代步,人倒是比之前轻松许多。
最后直到远远离开了原北县之后,宁竹找了个适合停留的地方,才发话暂做修整。
方阿泰还固执地想继续赶路,宁竹看着老人家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心中叹了口气,勒令他必须下来休息。
“你自己不顾着身体,不吃不喝,谁替你完成方掌柜的遗愿?”
卞含秀也跟着劝道:“是啊,老太太他们还是要靠你,你好他们才能好。”
方鹏夫妻也含着泪说:“阿泰叔,歇歇吧。”
方阿泰这才颤抖着松开握着缰绳的手,上面已经有了一道鲜红的勒痕。
见他还算是听劝,宁竹也放心了些。
季元武在生火,季新承去打水,剩下的季新桐在帮卞含秀收拾晚上睡觉时要用到的被子。
宁竹见没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转身去看推车上睡觉的宁荷,小家伙在路上的时候就撑不住睡过去了。
她那会儿忙着驾车,就抽空回头看了一眼。
见宁荷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沉且香甜,想着大概是昨夜过得太胆战心惊,向来能量满满的小家伙也被累着了,所以下车了也没有叫醒她。
这会儿宁竹还没走近,一直陪在宁荷身边的小狼狗就跑了上前,用嘴死命叼着她的裤腿,往推车旁边带。
宁竹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饿了?”
小狼狗就着急地呜呜叫,迈着四条腿,费力跳上推车,在宁荷的枕头边走来走去。
不对……这是有事情要提醒她!
宁竹眉头微皱,快步走上去,俯身看睡在被窝里的宁荷。
只见她一张小脸通红,额头上布满了汗水,欲哭不哭的模样,睡得并不安稳。
宁竹立刻用手背去试探她额头的温度,一下就顿住了。
好烫!
第33章 抵达新居
宁竹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滚烫温度, 心中顿时一沉。
这么小的孩子,受一点风寒那都是要命的,更别说宁荷底子不算好, 这病来得又凶又急, 症状看着还有点像疫病
“阿荷?”宁竹轻声唤道, 用手推了推宁荷。
宁荷嘴唇翕动两下, 却没有睁开眼睛, 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薄被里, 被冷汗打湿的碎发凌乱地贴在额前。
此时, 季新桐正端着陶碗的往这边走来。
宁竹抬起头,脱口而出:“先别过来!”
季新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踉跄,盛着水的陶碗都撒了出来。
她听话地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宁竹皱起眉头,颇为紧张地问道:“小竹, 怎么了?”
宁竹没有马上回答, 而是从怀中掏出之前就备好的干净布巾,系带在脑后打了个死结,严严实实捂住自己的口鼻。
做完这些,宁竹隔着布巾,闷声回答道:“小荷起烧了。”
究竟是不小心传染了疫病,还只是小儿发烧,宁竹并不敢下定论,如今病情不明, 只能先阻止其他人再靠近。
不过她手中有解毒丸, 还有治疗风寒的药,倒也还算稳得住。
季新桐整个僵在原地, 捧着陶碗的手一紧,着急道:“怎,怎么会,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我把水放在这儿,你先喂小荷喝点,我这就去拿药”
说着她就把手中盛着温水的陶碗放在不远处的石头上。
其他人察觉到推车这边传来的动静,陆续围拢过来。
宁竹看着一个个都往这边来,忙开口道:“你们都先别过来!”
众人见宁竹捂得严严实实,再看季新桐急得都快哭了,立马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季新桐也缓过神来,带着哭腔将宁荷的情况跟众人解释一番。
“这”方鹏张了张嘴,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方老太太脸色难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司若蕊忙扶着人离开。
卞含秀没空理会方家人,只能恨声道:“怎么就没个消停,老天爷真是不讲道理!”
竟是什么苦都让他们承受了!
季元武心中也担忧,还是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安慰道:“应该就是着凉了,会没事的。”
宁竹根本顾不上其他人是个什么反应,她扭头跟卞含秀说道:“秀姨,你给小荷做点好克化的吃食,新桐姐,你帮我拿一下药罐和清水,放在石头上就好。”
疫病也不知道是怎么传播的,最好还是让她一个人来照顾宁荷。
听见宁竹的话,卞含秀忙不迭应着:“好好好,我这就去,孩子他爹你来看火”
她支使着季元武,自己则是转身去拿粮袋,里面还有些精米,用来熬点粥给孩子喝。
季新桐见状,也赶忙回去拿药罐。
那边方阿泰有些坐立不安,他心里是想着尽快回昌县,可是孩子突然生病,不能不顾。
他心中已然想好,不行他就一个人先回去,让方鹏夫妻和老太太跟着大部队一道。
方阿泰咬了咬牙,朝着宁竹喊了一声:“宁小姐,你先照顾好你妹妹,实在不行再想法子。”
宁竹扬声说了一声“多谢”,便专心照看宁荷。
她把手伸进被子里,里面热得堪比火炉,宁荷的衣裳已经完全被汗水给浸透,嘴巴干裂起皮。
宁竹狠心将人给叫了起来。
“醒醒,阿荷。”
宁荷眼皮颤了几颤才勉强睁开,只觉得身上难受得厉害,茫然地望着蒙着布巾的宁竹。
“阿荷?”宁竹又唤了一声,声音放得更柔。
这次宁荷终于有了反应,她眨了眨眼睛,认出阿姐的瞬间,小手立刻从被窝里伸出来要抱。
宁竹只能握住那双滚烫的小手,安慰道:“阿荷乖,告诉阿姐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吐?”
小狼狗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湿润的鼻头往宁荷脸颊上蹭,猝不及防被那过高的温度给吓到,忙后退两步。
平时动不动就爱哭的孩子,这会儿难受得不行,反倒是不哭了,宁荷只睁着一双大眼睛,抿着嘴巴不愿意说话。
宁竹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温度依旧很高,她收回手,转身要去取放在石头上的陶碗。
可是刚一动,衣摆就被死死拽住。
宁荷眼中水雾弥漫,嘴巴一瘪,欲哭不哭地望着宁竹。
生病的孩子本来就要更加敏感脆弱一些,见她这么黏人,宁竹只得低头俯身,指尖轻轻拨开她被汗水打湿额发,耐心哄着。
“你要喝点水,阿姐去帮你端过来,就在那里,很快的,让小狼狗先陪着你,好吗。”
宁竹指向不远处的大石头,小狼狗立刻仰头冲着那处叫了两声,又低头蹭蹭宁荷的手。
宁荷躺着看不见,手指摸了摸小狼狗的毛,嗓音小小的,又低又哑地开口:“我想坐起来。”
宁竹犹豫了一下,她身上里衣已经湿透,这会儿从被子里出来,吹风的话怕是会加重病情。
宁荷望着她,又唤了声:“阿姐。”
见她坚持,宁竹无法,最终还是取来一件厚外衫,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
宁荷看见了放着陶碗的大石头,确保宁竹能每时每刻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才不舍地松开了手。
恰巧季元武抱着一捆新砍的柴火走来,布巾蒙住了大半张脸,他眼中带着些担忧。
宁竹开口道:“麻烦季叔了。”
“不说这些,”季元武摆摆手,目光越过她看向蜷缩在推车上的小人儿,问道,“小荷怎么样?”
宁竹低声道:“醒了,但没什么精神,等喂了药看看情况,季叔你们也要当心,若有人发热跟我说一声,我这里还有几颗药丸。”
季元武点头应是:“有事就喊一声。”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宁竹担心水凉,很快就转身回去。
宁荷的目光片刻不离地追随着阿姐,小脸透着不正常的酡红,神态略有些迟钝,不像是完全清醒的模样。
宁竹端着碗,小心地托起宁荷的后颈。
“来喝点水,小心点别呛着。”
看宁荷烧得迷迷糊糊的,还是乖顺地小口啜饮,宁竹也忍不住有点心疼。
她从怀中取出蜡封的药丸,指尖稍一用力将外层捏开,递到宁荷嘴边。
小孩子不比大人,倘若不是疫病最好,可若真是疫病,又何必让孩子多受罪,反正系统出品的解毒丸,吃下去对身体也没有副作用。
宁荷看着黑漆漆的药丸,苦涩的味道让她本能的有些抗拒,只是看着宁竹鼓励是目光,还是张开了嘴。
药丸入喉的瞬间,她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宁竹赶紧喂她喝了两大口水。
“还要喝水吗?”宁竹擦去她唇角的水渍,却见宁荷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面盛满了害怕和恐惧。
“阿姐,”她的稚嫩的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是要死了吗?”
宁竹蓦地顿住。
之前宁荷可能还不太明白,不过方才闻到熟悉的药味,瞬间勾起了她脑海中一些不好的记忆——她只知道,每每家中出现这种味道时,就又有人要离开了。
小孩对于生病这事儿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宁荷是个聪明孩子,宁竹也不想骗她。
她放下陶碗,将宁荷连人带被拥进怀里,将下巴抵住她滚烫的额头,感觉到孩子单薄的身子在发抖。
“你只是你只是生病了,只要乖乖吃药,很快就会好。”宁竹伸出手来,翘起小拇指,“阿姐跟你保证,我们来拉钩。”
宁荷茫然地看着那根翘起的小指,迟疑地伸出自己的小手。
宁竹便轻轻勾住她的手指,拇指郑重地按上她的指腹。
宁荷眉头渐渐舒展,她虽不懂拉钩的含义,但阿姐掌心的温度没由来的让她安心。
这时卞含秀也亲自将煮好的粥食端了过来,满满一大锅,里面还有宁竹和小狼狗的份。
季新桐和季新承同她一道而来,一个手里拿着放好药材的药罐,一个拎着加满温水的铜壶。
季新桐不放心地说:“不然我把药煎好了再送过来?”
宁竹摇头拒绝了:“不用,我来就行。”
季新承将铜壶放下,说道:“我特意问过舅舅,药量是按小孩的配的,饭后服用。”
宁竹都点头应了。
“你自己也记得吃点,这几天风餐露宿的,看你也累的不轻,”卞含秀在一旁关切地说着,又远远朝着宁荷道,“好好养病,等咱们到了昌县,秀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宁竹心头涌上暖意。
疫病谁不是闻之色变,这种时候季家人还是不离不弃,情义难得。
三人叮嘱几句就离开了,宁竹看着宁荷将自己给她盛的一碗粥都吃完了,胃口还不错,也放心了些。
休息一刻钟,宁竹生火熬上了药,微微放凉之后喂宁荷喝了下去。
宁竹道:“阿姐给你擦擦身。”
她在火堆边重新铺好了松软的被褥,再把推车推过来,用来挡着风,让宁荷躺进被子里,替她换下衣裳,又拿帕子给她洗脸擦身,穿上清爽干净的衣裳。
宁荷是干净舒服了,宁竹自己累得出了一身汗,带着面巾还不好擦。
宁荷乖乖窝在被子里,声音还带着病中的沙哑,精神状态却明显好了不少。
“阿姐辛苦啦。”
“那你就快些好起来。”宁竹失笑,戳了下她的额头,动手拍了拍被子,“快睡觉吧,阿姐陪着你。”
吃了药之后的困劲儿很快就上来,宁荷没一会儿就睡熟了,面容很是安然。
宁竹自己随意收拾收拾就合衣躺下,她摸了摸趴在自己身边的小狼狗,轻轻揉揉它的耳朵。
“今天多亏你了。”
不然她还不知道要粗心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宁荷生病了。
小狼狗舔了舔她的指尖,也像是怕会吵到睡着的宁荷,发出极轻的呜咽。
宁竹笑笑,摸了摸它的脑袋:“乖,你也睡吧。”
这一夜,宁竹几乎未曾合眼,时刻注意着宁荷的情况,好在小孩一直都睡得很熟,后半夜时烧就已经退了。
宁竹松了口气,她自己也没有生病的迹象,应该不是疫病。
翌日天刚亮,卞含秀就过来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卞含秀瞧见宁荷还在睡,声音压得极低:“小荷怎么样了?”
宁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宁荷没事,又轻声问道:“你们有没有谁不舒服的?”
卞含秀回道:“没有,都挺好的。”
“以防万一,今日再等等看。”宁竹又说道,“您跟方管家说一声,今天到午时宁荷没事的话,我们就启程赶路。”
卞含秀犹豫道:“要不要多休息些时候?”
宁竹说道:“昨夜小荷就已经退烧了,我把被褥铺得厚一些,让她在推车上躺着,路上多停下来休息几次,应该没事的。”
卞含秀无奈,只能回去将事情跟方阿泰说了。
后者当然知道宁竹是为方家做打算,心中的感激自是不提。
等宁荷醒了之后,宁竹又盯着她喝了一碗药,见她整张小脸都被药汁苦得皱成了包子,但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亮,想来应当是好了。
一行人又重新上路。
等到第二日,宁荷的病情没有再反复,只是有些病愈后的虚弱,偶尔还会轻轻咳嗽两声,其他人也都没有感染疫病的迹象。
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接下来他们的路线都有意绕开城镇,身后的逃兵也并未追来,往后都没再出现什么波折。
等到第四日晌午,昌县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
相比于涉州城的混乱,昌县看起来就要好上许多,城外的道路上没有衣衫褴褛的流民,反而有些周围村子的人挑着担子、推着小车,进城来做生意,看起来还算是安定。
百姓们远远看见宁竹他们这几辆车,都下意识的避让开。
宁竹他们不需要进城,打算直接就去方掌柜赠与的田庄上,不过走之前,还是得确保方阿泰一行人平安无事回到方家。
方掌柜的遗体的腐败气息已经无法遮掩,肯定是不能进城的。
宁竹让卞含秀他们在县城外不远处的老树下等着,自己则陪着方家人一同去找人送信。
方鹏从怀中掏出一枚珍藏的小小印章,在县城外找了一个挑着扁担的老头。
起初,老头突然被拦下,看着这几个脸生的外乡人,皱着眉头,眼神中满是警惕狐疑。
再一听说他们想托人送东西去方家的,老头的态度瞬间变了,他放下担子,仔细打量着方鹏,开口问道:“你认识方家的人?”
方鹏点了下头:“你去了方家,只管跟门房说,方阳成回来了,必有重谢。”
说到“方阳成”三个字时,他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眼眶微微泛红,手指攥紧那枚印章。
宁竹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原来方掌柜的名字叫方阳成。
老头一听,立马接过印章,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咱也是受过方家恩惠的,这点小事,就算是没有谢礼,也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昌县是方掌柜的祖籍,还有不少同宗族人在,方家算是当地有名的地主,从老头口中,宁竹他们得知,原来昌县遭灾时,方家曾捐了一大批粮食,开了粥棚施粥。
挑扁担的老头也曾受过这恩惠,所以对于方鹏所托之事,才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方鹏看着挑柴老头脚步匆匆地往城中去,又想起惨死逃兵刀下的亲爹,心中五味杂陈。
他眼中强忍着泪,嘴里喃喃道:“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老天不公啊”
方老太太和司若蕊也忍不住啜泣流泪。
宁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沉默着不出声打扰他们。
好在几人在城外没等上多久,方家很快就来人了。
来的是方掌柜的同辈堂兄方阳益。
方阳益先是上前拜见老太太,脸上还带着笑意。
“伯娘!许久不见您老人家了,身体可还好?阳成呢,没跟您一道回来吗?”
“阳成他——”
提到惨死,还未见到最后一面的儿子,老太太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直不起身。
方家其余人也是红着眼眶。
方阳益顿时觉得情况不对,猛地转头看向方鹏:“鹏哥儿,你爹呢!?”
方鹏捂住脸,哽咽得说不出话,缓缓走开,露出身后的推车。
方阳益定睛看清躺在简陋板车上的方掌柜的遗体,表情瞬间凝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好在被身边的仆从给扶住了。
他本是欢天喜地来迎接许久不见的兄弟回来,看见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方阳益颤颤巍巍地掀开搭在尸体上的布料,尽管方阿泰已经在细心打理了,可是方掌柜的尸首还是在日渐腐坏。
看见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方阳益的眼泪顷刻而出,扑倒板车上,哭喊着他的名字。
“阳成!阳成!究竟是怎么了”
方阿泰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字字剜心,瞬间泪流满面,自责不已:“是我没有照顾好老爷,要不是为了完成老爷的遗愿,我恨不得以死谢罪,在去下面继续服侍他”
没能在最危险时候护着主人家,让他惨死逃兵刀下,是方阿泰一辈子也过不去的心结,直到入土那天也放不下。
方阳益痛哭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神来,连忙差人回方家去送信。
他脸上的悲痛渐渐被愤怒取代,恨恨咬牙道:“好好的人怎么会这样!你把事情一五一十的道来!”
方阿泰抹干净眼泪,声音哽咽着,将他们从在涉州时起、再到原北县、最后终于回到昌县的每一件事都说了出来。
除了宁竹得到了方掌柜隐秘田庄的事,其他的半点没有隐瞒。
这些事在来寻人之前,宁竹就已经跟方家人说过,有关于疫病和逃兵的事,都可以告知其他人。
毕竟昌县离原北县说远也不远,知道了多点戒备也好。
方阳益听完,沉默片刻,痛惜地拍了拍方阿泰的肩膀:“这不怪你,你把阳成带回来了,是功劳,以后也不必担心,想跟着鹏哥儿,或者来我身边做事都成。”
他对方阿泰的忠心毫不怀疑,毕竟都是从小陪着他们一起长大的仆从,知根知底。
再者,方阿泰的悲痛自责他都看在眼里,若不是忠心耿耿,方阿泰也不会费尽心力将阳成一家护送回昌县来,他年纪也不小了,这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
方阿泰抹了抹泪,跪下道:“多谢大老爷,我只想陪在鹏少爷身边,照顾好老太太他们。”
方阳益亲自将人扶起:“你的心思我省得,都随你。”
这会儿方老太太情绪稳定下来,用帕子按了按发红的眼角,连忙说道:“此次我们一家人能够平安到达昌县,全仰仗宁小姐。”
她眼中带着感激地看向站在角落里的宁竹。
方阳益终于注意到那位存在感极低的小娘子,虽然心中对她的能力还是半信半疑,不过面上还是露出了万分感谢的神情。
“辛苦宁小友一路护送伯娘他们回乡,我方家定有重谢。”
宁竹摇头拒绝:“这就不必了,我早已收下方掌柜的报酬,如今老太太他们回了方家,交易也就完成,我的家人还在等着我,也该告辞了。”
方阳益语气中带着几分挽留:“宁小友一家是去往何处?倘若不急的话,不如在昌县多留两日,让我们好好感谢你。”
他态度诚恳,并非客套。
不管事实如何,宁竹一个半大孩子能让方掌柜临终托付,必定是有一些不凡之处的,方阳益看在方掌柜的面子上,也愿意继续与宁竹交好。
方家马上要举办葬礼事宜,接下来肯定是一阵兵荒马乱,宁竹并不想留下来给人添麻烦。
“我们离昌县不远,之后肯定还会有机会再见,如今府上有事,我们就不留下来叨扰了。”说到这里,宁竹顿了顿,又抬头问道,“我想问问方老爷,可否听到过涉州城的什么消息?”
“涉州城?我还是听你们说的,其余并未听说什么消息,”方阳益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皱起眉,继续说道,“仔细想想,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咱们方家在涉州城除了阳成并无其他亲戚,不过我认识的有几户人家,地动前派去涉州跑商的人,至今未见一人归来,原以为只是遇到了地动,不方便回来,现如今看来,怕是”
宁竹心中微微一沉。
涉州城已经彻底被封闭起来,离得稍微远一点的县城都未曾听说过半点风声,更别说京城,涉州城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一座孤岛。
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宁竹这些心中的猜测按下不提,她点了点头,并未继续追问。
等着方家其余人来后,又是一阵悲伤痛哭,宁竹不习惯看见这番场面,到这时,她答应方掌柜的事也算是彻底完成了。
她悄悄走到方阿泰身边,低声说道:“我该走了。”
方阿泰闻言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道:“宁小姐,等老爷出殡的日子定下来,我亲自给您送信,如您有时间,就来送我们老爷一程吧。”
宁竹并不讨厌方掌柜,来送一程也算是全了这段情谊,也就没有推脱,应了下来。
不远处老树下,卞含秀等人都等得有些焦急,看见宁竹全须全尾的回来才放下了心。
见只有她一人,卞含秀问道:“送到了吗?”
宁竹点点头:“过几日来送方掌柜他们出殡。”
季元武也叹了口气:“是该送送,到时候我们一起来吧。”
此番事了,宁竹一行人不再耽搁,直接朝着田庄的方向而去。
宁竹照着方阿泰给她画的地图上的位置走,越往后越是荒无人烟,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直到夕阳渐沉,走在最前头的宁竹突然勒住缰绳。
远处山坡上,一座灰瓦院落静静地矗立在那儿。
连宁竹都忍不住精神一震:“快到了!”
众人瞬间提起了精神,快马加鞭地往那边赶,经过这段日子的奔波,他们终于抵达了新的居所。
宁竹看着眼前名为“逸居”的屋舍,都忍不住出声赞叹。
“屋如其名啊。”
逸居是方掌柜原本准备用来回乡养老的地方,依着泉眼而建,院子外面用天然的石块堆砌而成,散发着一股质朴的气息。
进门入目就是宽敞的庭院,地面由青石板铺就,往左边是灶房,采光明亮,通风极好,隔着石板过道,对面就是马厩,还有圈出来一小块地,搭着棚子,可以用来喂鸡鸭。
院子正中间是一汪泉眼,清澈的水正源源不断的涌出,后方还有棵格外粗壮高大的槐树,底下摆着一套石桌椅,还有木架秋千。
居住的屋子不大,一共只有五间房,却修得很是雅致,看着就赏心悦目,绕过屋子,推开后门,是大片用篱笆围住的荒地,可以开辟出来种点菜。
这简直就是宁竹梦想中的院落。
第34章 起名贺礼/教学
这座久无人居的院落迎来新的主人, 宁竹一行人风餐露宿小半月,也终于有了新的落脚点。
众人纷纷开始卸推车上的行李。
季家夫妇安顿在了正屋主卧。
宁竹选了东厢的一间卧房,与姐妹俩原先住的大小相仿, 屋内摆放着几件简朴的家具, 全用麻布蒙着挡灰尘, 打水来擦一擦, 铺上被褥就可以直接睡下。
季新桐选了宁竹隔壁的房间, 仅一墙之隔, 季新承则住在了对面厢房, 中间隔着泉眼池塘。
经过一路的波折,此刻终于能安稳落脚,众人都是干劲满满,各自收拾着房间,然后再打扫堂厅、灶房等等。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大扫除结束, 整个逸居都焕然一新。
宁竹抬起胳膊用袖子随意擦擦脸上的汗, 拧干抹布搭在架子上。
宁荷学着姐姐的样子擦汗,单手叉腰喘了口气,一副“累惨了”的模样。
小狼狗蹲坐在她脚边,也吐着舌头哈气,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
这场景看得众人忍俊不禁。
卞含秀向上撸了撸袖子:“这也算乔迁之喜,今晚给你们好好露一手。”
方才打扫屋舍也是个力气活,宁竹担心她会太累,不由说道:“秀姨要不先歇歇?搬家宴改日再”
“搬家宴哪能凑合, 咱们能活着到这里不容易, 值得好好吃一顿,”卞含秀笑着打断, 疼爱地捏了捏宁荷的小脸,“而且我答应过小荷了,要给她做好吃的,是不是?”
宁荷前几日生病,原本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脸颊肉都瘦消了下去。
这会儿听见有好吃的,她眼睛都亮了,点头如捣蒜。
“嗯嗯,谢谢秀姨!”
宁竹只能无奈摇摇头。
“这段时日大家都辛苦了,”卞含秀着重点了点宁竹,“尤其是你小竹,人看着更瘦了,真怕稍不留神你就被风吹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宁竹也有点馋卞含秀的手艺了,从善如流道:“那我想吃腊肉焖饭。”
卞含秀哈哈一笑:“行,给你做!”
季新桐弯着眉眼,出声道:“我来帮忙。”
闻言,宁竹也想要跟着一起,却被“主厨”给打发走了。
“做个饭,哪儿用得着这么多人,”卞含秀给他们吩咐了差事,“小竹带着妹妹去后面的菜园子里看看,摘点野菜回来,给咱们添个菜。”
宁竹刚应了一句“好”,宁荷已经分外积极地跑去取竹篮了。
另一边季新承也没闲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两把镰刀。
“我和爹去砍柴喂马。”
可不能忘记让他们这么快抵达昌县的功臣。
转眼间堂厅内只剩下了宁竹,她接过宁荷拿来的篮子,招呼两小只,推开后院的木门,往菜园那边去。
说是菜园,但因久无人打理,曾经开垦过的几垄菜畦已经全部荒废,看着与荒地无异。
放眼去看,有些地方的野草几乎要没过宁荷的头顶。
终于有地方放肆撒欢,宁荷早带着小狼狗冲在了前头,简直看什么都稀奇,已经完全忘记摘野菜这件事。
一人一狗小短腿迈得飞快,宁竹险些都快追不上,不得不在后面喊:“慢些跑!别往草深的地方去,当心遇到蛇。”
“知道啦阿姐!”
小姑娘带着笑意的稚嫩童声,伴随着小狗“嗷呜”的叫声在空气中回荡,宁竹也莫名被感染,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一抹笑意。
她余光留意着两小只的动向,确保他们没有离开自己的视线,跑去危险的地方,这才开始找野菜。
菜地里不全是杂草,宁竹弯腰拨开杂草翻找一会儿,也有了些收获。
她发现了好几株蒲公英、马齿苋、折耳根一类的常见野菜,焯水后用来凉拌蘸酱都非常不错。
竹篮很快就装得满满当当。
太阳西沉,宁竹呼唤玩疯的两小只回家。
“回去了,明日再来玩。”
宁荷小脸红扑扑的,冲过来一把抱住宁竹的腿,小狼狗也有样学样,围着小腿不停打转。
“当心踩到你们。”宁竹感受到两团热乎乎的身体贴着自己,无奈笑着道,“阿姐手上拿着东西,你们快去,先给我开门。”
宁荷仰起头,发间不知道在哪里蹭到的杂草也跟着晃,她自己浑然不觉,一溜烟就小跑着去推院门。
宁竹看着宁荷和小狼狗的背影,寻思着今晚烧点热水好好给他们俩洗刷一下。
刚刚回到院子里,两人一狗就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味,肚子里开始敲锣打鼓。
季新桐正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两碗热菜,笑着说:“回来啦?正要去寻你们呢,快洗洗手,等阿爹和承哥儿回来就开饭。”
“好,我先把菜一起洗了。”宁竹拎着菜篮子往池塘边走。
季新桐走进堂厅,回头说了一句道:“你先洗着,我拿盆过来。”
洗野菜在宁荷看来也格外有趣,自己洗干净手后就自告奋勇来帮忙。
小狼狗也想凑热闹,却差点掉进池塘里,被宁竹眼疾手快地拎住后颈皮,顿时缩着四只脚一动不敢动。
宁荷看得咯咯直笑,衣袖都打湿了半截也没有察觉。
宁竹无奈地把小狼狗拎走,往它吃饭的盆里倒了些水,方才一圈疯跑也渴了,小家伙安静埋头喝水。
等宁竹转身回来时,就看见宁荷满含笑意的眼睛,她举起手中的野菜向季新桐献宝,嘴里吧嗒吧嗒地问着问题。
宁竹静静瞧着,没有出声。
宁荷出生的时候,宁家已经每况愈下,父母生病,宁松忙着找挣钱的法子,原身要帮忙照顾家里,她多多少少是被忽视的。
宁荷如今已经五岁了,在此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丰响街,平日被拘在家里,没有玩伴,只有一块小小的院子。
因家中有病人,她甚至不能放肆玩闹,总是安静坐着,显得格外懂事。
如今到了昌县,有了更辽阔的天地和一起陪着疯的小狼狗,宁荷的性子也肉眼见着活泼了不少。
宁竹觉得这样就很好,毕竟她小时候不练功时,也是被师兄师姐们带着满山去溜达的
宁竹不由想得有些出神。
季新桐端起洗好的野菜,见她仍立在原地不动,便轻声唤道:“小竹?”
宁竹蓦地回神,接过菜篮子说:“我拿去灶房吧。”
刚走近灶房里,一股浓重的烟火气顿时扑面而来,宁竹方才被往事勾起的些许伤感也被冲散开。
卞含秀锅铲飞起,抽空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她,笑着说道:“饿坏了吧?等我再炒个菜就开饭,腊肉焖饭好了,先端出去吧,要是饿了就先吃点,都是自家人,不在乎这些虚的”
她的声音不算温柔,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宁竹却莫名觉得眼眶酸涩。
这样温暖的场景,实在是太久远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没等一会儿,出门砍柴喂马的季新承和季元武也回来了。
众人聚在堂厅,准备开饭。
满桌好吃的宁荷眼睛都快看不过来,嘴巴甜甜地说:“谢谢秀姨!我最喜欢秀姨啦!还有小狼狗也喜欢!”
小狼狗正在卖力啃着卞含秀特意给它做的无盐肉,听见叫自己的名字,只是微微动了动耳朵,都没功夫腾出嘴来。
宁竹也笑着说道:“今天辛苦秀姨了。”
季新桐、季新承异口同声:“阿娘受累了。”
卞含秀被几个孩子哄得笑眯眯的。
如今没有酒,季元武起身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水,最后他端起杯子。
“今日阿秀最为辛苦,先敬你一杯。”他一口气喝完,又倒上,“多的话也不说了,只希望日后咱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
一家人,也包括了宁竹跟宁荷。
卞含秀笑着碰了他的杯子:“蒸蒸日上!”
季新桐:“一帆风顺。”
季新承:“现世安稳。”
宁竹:“顺遂安康。”
宁荷来回看了看几位大人,踮着脚不甘示弱地举着杯子来够,大声说。
“天天开心!”
小狼狗应景地仰脖长嚎:“嗷呜!”
众人轰然笑开,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向往,纷纷开始动筷,享用这顿卞含秀花大功夫整治的搬家宴。
满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不仅有宁竹想吃的腊肉焖饭,还有干笋炒咸肉、凉拌野菜、清炒木耳、蒸咸鱼、干辣椒粉条贡菜煲
霎时间,饭桌上只剩筷子和碗碰撞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埋头吃饭,根本无人说话。
一顿饭吃得众人水足饭饱,脸上全是餍足。
最后连宁竹都忍不住吸了吸肚子,卞含秀为了照顾她的饭量,足足煮了两大锅腊肉焖饭,她硬是一口没浪费,全部吃进了肚子。
此时,小狼狗吃完最后一块肉,意犹未尽地舔着鼻尖,正眼巴巴地盯着宁竹。
宁竹见它实在可怜,给它夹了一块涮过清水的肉。
小狼狗顿时欢快地摇起尾巴,两三下吃完,又昂首望着宁竹,试图故技重施。
宁竹轻轻弹了下它毛茸茸的脑袋:“没有了,小馋狗。”
那边卞含秀随口问道:“怎么没起个名?”
宁竹愣了一下。
“本来说是要起名的,这一路上没来得及。”
季新承闻言放下茶盏,温声道:“那就择日不如撞日?我答应了要携礼道贺的。”
那时在地道里就说好了的,他还记得。
宁竹挠了挠小家伙的下巴,寻思着是该给一个正式的名字。
好歹是带他们所有人逃出涉州城的功臣,连个名字都不给,是有些太不郑重了。
宁竹低着头看小家伙,沉默半晌,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平安,就叫平安吧。”
只望日后,平安永随,岁月静好。
——
翌日,天亮得格外早。
宁竹轻轻推开房门,山中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她不自觉深吸口气,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槐树下。
季新承穿着一袭粗布短衫,指尖轻轻翻动着书页,神情格外专注,也不知起了多久。
听到脚步声,季新承翻页的手指一顿,抬起头来,目光温和地看向宁竹,问道:“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早起练功。”宁竹轻声答道,触及他手上的书卷,又问,“会不会打扰到你,我换个地方。”
院子里不错,后院也行,宁竹练功并不挑剔地方,小时候练功,师父还会特意让他们担水走偏僻的山路,早都已经习惯了。
不过她那个时候对练武这事儿还是有些不情愿的,绝对比不上季新承这般自觉勤勉。
闻言,季新承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各占一方就好。”
宁竹微微颔首,也不跟他客气了,自顾自开始热身。
她沉肩坠肘,双手缓缓抬起,动作沉稳,带着独特的节奏感。
从涉州城来的这一路,她都在忙着赶路探查情况,难免将练功都疏忽了,得赶快补起来。
季新承是第一次看宁竹练功,他默默合上书卷,专心欣赏。
宁竹练武时的样子和往日的模样不太相同,与动手杀人时也不同。
多了一丝凌厉,少了一丝戾气。
她起手似行云流水,旋身出拳时迅猛有力,带起轻微的呼啸声,一招一式连贯流畅。
万风书院算得上是涉州城的招牌,所涉的教学内容并不止拘于六艺,是有正儿八经聘请来的武术师父的。
季新承学过几招,对付常人足矣,勉强也看得出武艺深浅。
宁竹的武功显然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刚柔并济,完美将拳法的力量和技巧诠释出来。
季新承一下子看得有些入神,没有出声打扰。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屋子里其他人也陆续起来。
如今虽然已经安定了下来,可是众人都已经习惯早起,就连有些爱赖床的宁荷也早早就起来了。
宁竹收势,轻轻吐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走进院子里的季元武和卞含秀。
“季叔早,秀姨早。”
季新承也跟着道:“爹娘安。”
季元武笑着应了声,第一件事直奔马厩,先去喂那些宝贝马。
卞含秀转身走进灶房,系上粗布围裙,隔着窗棂说道:“都饿了吧?过会儿就能吃上了。”
灶房里很快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宁荷披着头发跑来,身后跟着形影不离的小狼狗平安。
她仰起小脸,嘟着嘴问道:“阿姐起了怎么不叫我呢?”
眼睛眨巴眨巴的,小表情看着还有一些委屈。
宁竹倒是有些惊讶,纳罕宁荷什么时候对于练功这个事这么积极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她捏了捏宁荷软乎乎的脸蛋,笑着说:
“你睡得太香了,阿姐没舍得,下次一定把你叫起来,好吗?”
宁荷眼睛弯成月牙,笑得露出小米牙,用力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身边的平安。
“也要叫平安,我们一起的。”
宁竹给她扎起小揪揪,轻声应着:“好。”
一旁的季新承顿了顿,从衣袖中摸出一块小木牌,转手递给宁竹。
“答应的赠礼。”
宁竹伸手接过,木牌被仔细雕刻成小狗的轮廓,入手温润,背面的字迹俊逸,上面写着“平安”的名字。
宁荷垫着脚,把小脑袋凑过来,瞪大眼睛,夸张地“哇”了一声:“是平安!”
小狗木牌刻得栩栩如生,尖尖的耳朵,蓬松的尾巴,与平安如出一辙。
宁荷伸出小手抚摸着木牌上的纹路,眼睛里满是喜爱。
这块木牌的雕工与宁竹在季新桐身上看见的那块小蝴蝶吊坠很是相像,大概是季新承亲手雕刻的。
宁竹抬起头,晃了晃手中的木牌,笑着说:“替平安谢谢你的礼物。”
收到贺礼的平安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着一双清澈的狗狗眼,歪了歪脑袋。
宁荷蹲下身来,抱住懵懵懂懂的平安,强行握住它的爪子作抱拳状,行了一礼。
她嘴里还像模像样地唠叨着:“平安要懂礼,快谢谢承阿兄。”
季新承嘴角微微上扬:“不谢。”
正巧季新桐捂嘴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这一幕,出声道:“等等,还有我的!”
说完,她连忙转身回房,去拿自己备下的贺礼。
等季新桐再从房间里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根颜色鲜艳的彩绳,是她拆掉了之前没有用过的荷包,昨晚连夜编织的。
用了红、黄两种颜色交叉交织而成,编织得十分精巧,下面还有流苏坠着,吉祥又明艳。
宁竹接过彩绳,仔细端详着,赞了一声:“好漂亮。”
季新桐弯着眼睛:“是照着平安现在的体型编织的,等它大了我再给它编新的。”
宁竹笑着点头:“在木牌上穿一个洞,正好能系在平安的脖子上。”
季新桐和季新承不愧是两姐弟,都未曾商量过,准备的贺礼却惊人的适配,古代版狗牌这不就有了吗。
季新承闻言说道:“给我吧,回头我穿好洞再给你。”
宁竹应了一声“好”,将彩绳和木牌给了他。
季新承将两样物品收起来的时候,手指轻轻抚过袖中的硬物,迟疑片刻后,取出一枚吊坠。
那吊坠被打磨成唐刀形状,表面光滑,纹路细腻。
“路上刻的。”季新承指尖摩挲一下刀柄,转手递给宁竹,温声说道,“算是我的拜师礼。”
当时说好了要跟着学习武艺,他想着礼节不能废,就在路上空闲时刻了这块吊坠。
时间略有些仓促,雕刻得并不算特别精巧,原本是想重新刻一个的,可是方才见宁竹收到小狗木牌时露出的笑容,便又鬼使神差拿了出来。
宁竹愣了下,倒是忘了时下人们讲究礼节,可她并没有给对方准备什么回礼。
季新承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眼眸含笑:“不必回礼,这是我的心意而已,收下吧。”
如此宁竹也不再扭捏,爽快收下了。
“谢谢,我很喜欢。”宁竹说着就将吊坠系在腰间,行动表达自己的喜爱。
眼见阿姐和平安都有了礼物,宁荷有些羡慕,却也没有开口讨要。
季新承自然没有错过她的小动作,笑着蹲下身,变戏法似的,执起一块小鱼形状的吊坠,动作轻柔地系在她腰间。
“我们小荷也有。”
宁荷眼中满是欣喜,捧着小鱼吊坠,大声地说道:“谢谢承阿兄!”
季新承站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
灶房窗棂,季元武和卞含秀不由对视一眼,都望见了对方眼底的笑意。
卞含秀感叹道:“真好啊。”
闻言,季元武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会一直这么好的。”
早饭休憩之后,季新承端坐在矮几前,先大致背了一篇适合开蒙的读物。
季家夫妇也不打扰孩子们,给他们在壶中灌满温水,就径直做事去了。
一时间,整个堂厅里都是少年清朗的读书声,温和有力,吐字清晰。
季新桐是学过的,当初宁松也教过原身一些,在场真的适龄儿童,算来算去就只有宁荷。
宁荷端坐在小板凳上,听得云里雾里,眼冒金星,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等季新承念完,她单手支着肉嘟嘟的下巴,叹了口气:“承阿兄,这有一点点难。”
季新承温声安抚道:“读书和练武一样,都是需要持之以恒的事,不必着急。”
宁荷认真点点头,小脸上满是坚定:“我会好好学的!”
约摸是察觉到宁荷的吃力,余下的教学时间,季新承做了变通,并不按照启蒙书上的来,转而了几个常用字。
宁荷明显感兴趣多了,把所有人的姓名全都追问了一遍还意犹未尽,缠着季新承问东问西,一改之前沮丧的学习状态。
季新承的声音温和,不疾不徐,无论宁荷问的问题多么幼稚,他都一脸耐心。
宁竹直在心中感叹:情绪稳定,懂得针对兴趣下手,改变教学方式,多好的幼师苗子!
最后还是宁竹受不住宁荷车轱辘话来回问,急急叫了停。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再问下去,季夫子嗓子都要哑了。”她笑着轻轻拍了拍宁荷的脑袋。
季新承放下茶盏,隐晦投来感激的眼神。
宁竹朝他眨了下眼,将宁荷抱下椅子:“读书到此为止,我们该去练武了。”
宁荷吐了吐舌头,率先领着平安往院子里跑。
“练功咯!”
从温和的季夫子换成了严肃的宁夫子,学生队伍也跟着扩大了,卞含秀和季元武一起加入进来。
从涉州城一路走来,特别是经历了逃兵的追杀之后,众人都深刻认识到了武力的重要性。
因此对于练武一事,每个人都特别积极。
各人的身体素质和基础不一样,教学内容也要因人而异。
宁竹并不糊弄,费了一番脑力,针对各人制定了专属的训练计划,让他们两两组成搭子。
既能互相督促,也能在练习中培养默契。
宁荷则是宁竹手把手来教,倒海劲无疑是很难的,可她却不喊苦不喊累。
宁荷大师姐脸上写满了认真专注,小小一个人儿,动作虽还有些生疏滞涩,但出拳时已然有了些气势。
晃眼望过去,已经有了宁竹的影子。
众人都在认真完成宁夫子安排的练武任务,谁都没有停下,浑然忘我。
第35章 出殡日
日头渐渐升高, 炽热的阳光晒得人脸颊发烫,转眼间,院子里就热得跟蒸笼似的。
宁竹喊了停, 让众人先喝口水, 歇息片刻。
眼看就快到了午饭时候, 她作为唯一一个还有余力的人, 拦住还想挣扎着从凳子上起来做饭的卞含秀, 自觉去了灶房。
正好趁着灶屋没人, 宁竹在心中默念“签到”, 下一秒系统的声音就在脑海中响起。
【叮——本周签到已完成!】
【恭喜获得土蜂蜜x2】
宁竹低头看着手中透明的玻璃罐子,琥珀色的粘稠液体在罐中缓缓流淌,掂量掂量,约摸一罐有个一斤左右。
很不错了,比打发她一两文钱的好,这玻璃罐就值不少钱了, 蜂蜜如今也算是稀缺食物, 只要保存得当,放一两年没什么问题。
宁竹直接打开橱柜,将蜂蜜放进深处。
倒是无所谓会不会被发现,反正早晚都要拿出来的,倘若到时候有人问到,就说是宁松托人送回来的。
宁竹挽起袖口,转身继续忙活起来,她灶上的手艺肯定是比不上卞含秀的, 不过也能入口。
众人经历了脑力和体力的双重消耗, 平平无奇的饭菜吃起来都很香,也算是给了宁大厨一点面子。
正午时分, 阳光跨过门槛时,众人坐在堂厅里消食儿,一个个都有些犯困了。
宁竹将碗筷洗好之后,回来就看见几个大人都有些撑不住了,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着眼小憩。
宁荷则趴在桌上,用手托着下巴,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困得不行。
平安安静地趴在她脚边,蜷缩成毛茸茸一团,耳朵时不时抖动两下。
这时,天空突然炸响一道惊雷,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颤。
其余人瞬间惊醒,宁荷更是被吓得一激灵,脑袋扎扎实实磕在了桌面上,顿时睡意全消,只可怜巴巴地捂着发红的额头。
宁竹将人抱过来,伸手给她揉了揉。
下一瞬,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豆大的雨点就猝不及防落下,砸在房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阵凉风穿过堂厅,裹挟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带来了难得的清凉。
“下雨啦!”
宁荷顾不得额头的疼痛,兴奋地跑到门边伸手去接雨水,平安也在她脚边转来转去。
众人还未来得及欣赏久违的雨景,屋顶就有了漏水的迹象,雨珠淅淅沥沥滴落在地。
大家急急忙忙起身,四处寻找可以接水的容器。
宁竹快步走向自己和宁荷的房间,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发现了两处漏水的地方。
不过好在都是角落里,不会将床给淋湿,不耽误晚上睡觉。
宁竹松了口气,用木盆接上,转身去帮其他人。
逸居长期无人居住,好些地方的瓦片已经松动移位,若是再空置几年,只怕会更破败。
最后家中所有的锅和盆都被用了起来,甚至吃饭的碗都派上了用场。
这雨来得突然,走得也很突然,跟耍人玩似的,众人前脚刚坐下,后脚雨毫无预兆的停了。
方才的瓢泼大雨仿佛只是一场幻觉,炙热的太阳又重新钻出云层,阳光刺眼得厉害。
气温陡然升高,比下雨前还要高出不少,地上的积水蒸腾成水汽,潮湿的热浪扑面而来。
短短一会儿功夫,院子里的青石板就被晒得滚烫。
卞含秀站在门口,仰头望天,嘀咕着:“真是奇了怪了,老天爷怎么喜怒无常的?”
一会儿下倾盆大雨,一会儿又是烈日晴空,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季新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只希望不要影响到今年的收成。”
农桑乃是国之根本,仓廪实而知礼节,只有粮食充足的情况下,国家才能安定。
老百姓都是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它老人家不给面子,一旦收成不好,又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沦为流民。
宁竹垂下眼帘,心中兀自想着:这诡异多变的天气,何尝不是在预示着景朝气数将尽,乱世将至。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他们能把握的只有眼下的生活。
季元武出声道:“明日我去一趟县城,买些修补房屋的砖瓦回来。”
屋子坏了不能就放着不管,多买些材料回来,好好把屋子里里外外修缮一下,人住着也舒服些。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院外。
“我去开门。”
季新承说完就站起身,走到院门前。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了,门外的人主动说道:“方阿泰前来叨扰。”
季新承取下门栓,推开门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方阿泰穿着麻布衣裳,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眼神却比之前在路上的时候要明亮了许多,连背都挺直了些。
季新承微微一愣,随即侧身将他请了进来。
方阿泰走进堂厅。
宁竹见他的精神状态好了好多,眉宇间的郁结之气消散不少,多了些活人气。
想来是因为完成了自家老爷的遗愿,老家又有许多熟人在,他自己也有了新的去处。
人有了奔头,看起来没那么憔悴了。
“打扰诸位了。”方阿泰拱手道。
季元武招呼人坐下:“哪里的话,快快请坐。”
卞含秀站起身,给方阿泰倒了杯水,递到他手边,轻声说道:“家中没有茶叶,只能委屈喝些清水了。”
“不妨事,”方阿泰连忙摆手,他眼中带着沉痛和哀伤,“我今日来是告知诸位,我家老爷明日卯时出殡。”
昨日才回到故地,明日就要准备下葬,时间是急了一些。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从方掌柜身死到他们抵达昌县,路上也耽误了不少时日,头七都已经过了,腐臭味早就掩盖不住。
死者当入土为安,对外只是宣称方掌柜是病死他乡,亲子扶灵回乡,将其归葬祖坟。
堂厅里一时安静下来,连宁荷都懂事地停下跟平安玩闹,安安静静挨着宁竹坐下。
季元武沉声说道:“明日我们一家都去送方掌柜一程。”
宁竹也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方阿泰站起身来,双手作揖,深深鞠了一躬:“如此,多谢诸位。”
季元武连忙扶住他的手臂。
随后,方阿泰从袖子里掏出来几张纸,纸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盖着官府的印章。
他转手递给了宁竹和季元武。
“这也是我家老爷许诺过的路引,有了这个,你们行事也会方便一些。”
闻言,宁竹略有些惊讶。
假造路引一事非同小可,所以他们并未告诉过方家人季新承会仿制的事。
方阿泰不愧是方掌柜仰仗多年的老管家,着实是个细心的,居然真替他们求来了路引。
这也变相说明,方家和县衙的关系非同一般,在昌县的力量也远比她想象中的大。
宁竹心下思绪流转,面上却并没有表露出分毫,道谢后就从善如流地收下了。
此行的目的达到,方阿泰也不欲多留。
葬礼上的事情还需要他亲自盯着,务必给他家老爷办一个最为体面的身后事。
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逸居的门匾,终究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等方阿泰走后,堂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大家本是同路人,如今阴阳相隔,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季新桐眉目间带着些愁色,轻叹一声道:“也不知道瑞萱他们都到哪儿了,舅妈的伤口怎么样……”
卞含秀心中也担忧,伸手握住女儿的手,安抚道:“他们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没准过一段日子,等你舅妈的伤好了,就来找我们了呢。”
“我们一路走来也看到了,只要离开原北县的范围就没事了,他们手上有路引,能进城治病,怕是比我们还先安顿下来。”季新承说话的语气温和平静,让人不由自主安心下来。
季新桐轻轻点了点头,将心中担忧压下。
宁竹看着众人,站起身,轻声说道:“明日要去吊唁,今日就不练了,早些歇息吧。”
今日要是再继续练功,怕他们明日都出不了门。
卞含秀也起身道:“那我去备下吊唁要用到的。”
众人也就各自散去。
——
翌日,夜色还未完全褪去,众人便都已起身,各自穿上了自己最素净的衣裳。
宁竹也带上了小钱袋,里面放着她所有家当。
既然打算进城,她除却吊唁方掌柜,她也想好好的逛一逛,多多了解昌县,方便做下一步打算。
宁竹没带平安,让它留在家里看门,小家伙不死心,呜呜咽咽地跟了一路,最后还是被门槛给拦下。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就赶着马车,乘着月色出门了。
等到昌县外,天已经微微亮了。
远远就见城门两旁挂着几盏灯笼,已经有百姓在排队等着进城了。
等宁竹他们走进时,就看见守卫拦下一个赶着牛车的老头,车上堆满了新鲜的蔬菜。
守卫一人仔细将他的推车翻看,还拨开菜叶检查,一人盘问他是家住哪里,进城来寻谁,做什么买卖。
那老头都老老实实说了,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递上一个不是路引,但是凭证样子的纸张。
守卫认真核验着凭证,过了好半晌才放他进城。
在那老头后面,还有两个赶着马车的中年男人,不同的是,他们的车上堆成小山一样的麻袋中,装着的全是粮食。
宁竹耳朵尖,听见他们自称是方家的伙计。
守卫听了他们的话,仔细核对过路引后也没有轻易放行,而是让那两人差使守在城门口的闲汉,去方家找人拿着凭证来把他们给领走。
宁竹心中沉吟,这县衙对买卖大批货物的人核查得甚严,蔬菜瓜果还好,对于粮食一类,倘若无人担保,绝轻易不会放行。
也不知是向来如此,还是
没等宁竹猜测出一个结果,很快就排到了他们。
虽然同样是马车,但他们的车上只坐了人,守卫倒是没有为难,粗略地扫了一眼路引,就挥手放行。
进了城,街道两旁有几家早点铺子开着,季元武下车,买了饼子回来让众人垫垫肚。
他们边吃边走,一路问着行人方宅所在,终于走到一扇朱漆大门外。
方府的宅院气势恢宏,只是门上挂着白色的灯笼,贴着挽联,看着多添了几分凄凉。
刚一走近,尚且还未自报家门,就有穿着小厮衣裳的人主动躬身上前,恭敬地说道:“诸位请随我来。”
宁竹认出,这正是那日跟在方阳益身边的人。
特意派人在此等候,也是看重他们的意思。
季元武微微颔首,说道:“有劳。”
众人跟在小厮身后,越往里走,空气中纸钱焚烧的气味就越浓,一路走到正堂。
灵堂内外一片素白,两侧悬挂着挽联和孝幔,其上写着一个“奠”字,四角点着蜡烛,正中间摆放着棺椁和灵位。
桌上香炉中正燃着三柱清香,烟雾袅袅升起。
方鹏和司若蕊身着麻衣,腰系麻绳,跪在最前方的蒲团之上,悲戚的哭声在空气中回荡。
没有见到方老太太,只看见方阳益站在灵位旁,神情悲伤。
他瞥见宁竹等人进来,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上前。
宁竹牵着宁荷走上前,小姑娘抿着唇,紧紧攥住姐姐的手指。
两人向灵位鞠了一躬,随后退到一旁,静静地站着。
剩下的人也依次上前行礼。
看见宁竹这几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其余方家人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偷偷打量着,好奇中又掺杂些其他情绪。
宁竹将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这时,方阳益领着方鹏夫妻走上前,低声对众人说道:“多谢诸位前来送阳成最后一程。”
他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像是许久没有歇息过了。
方鹏和司若蕊眼下也挂着浓重的青黑,跟着伯父向宁竹一行人行礼道谢,多余的一句话也没有。
卞含秀有心想安慰都不知如何开口。
宁竹微微颔首,轻声说道:“节哀顺变。”
方阳益点了点头,他转身对身旁的小厮低声耳语几句,随后又对宁竹等人说道:“劳诸位到偏厅稍候片刻,待出殡仪式起,我再遣人来请。”
客随主便,宁竹等人自是点头应下,跟着小厮离开。
原本以为招待客人的偏厅应当不会设得太远,可那小厮领着他们走了好半天都没见到地方,倒是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偏僻幽静。
这下再迟钝的人都知道不对劲了。
季元武和卞含秀走在前面,顿时放慢脚步,扭过头来看宁竹,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宁竹朝他们缓缓摇了下头。
方家人对他们应该没有恶意,不然凭借与县衙的关系,不必如此迂回,直接把他们抓起来也不会有人管。
宁竹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
众人跟着小厮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偏僻的花厅门外,远远就看见那里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今日未曾露面的方阿泰,他看见几人过来,疾步上前,迎了过来。
小厮看见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朝着宁竹等人微微躬身,随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季元武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疑惑,此时见到方阿泰,终于忍不住问道:“方管家,这是何意?为何带我们来此处?”
方阿泰目光扫视一圈,凑近他耳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人要见你们,先随我进去吧。”
说完,他紧抿着嘴唇,伸手作出“请”的姿态,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
季元武见状,心中愈加疑惑,但知道应当是问不出别的话了,便不再追问。
宁竹眸光微闪,方阿泰诚惶诚恐的态度,倒是坐实了几分她心中的猜测。
几人跟着方阿泰走近花厅,厅内陈设简单,只有几张红木椅子,并没有旁人。
方家倒是也不曾怠慢,不一会儿就有仆从送上了茶水。
卞含秀被方府这莫名的举动,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等方阿泰转身出去的空挡,实在忍不住问道:“小竹,你说——”
话还未说完,宁竹便轻轻打断了她。
“秀姨,路上累了吧,喝点水润润喉。”
宁竹说着站起身,抬手给卞含秀斟茶。
俯身时,她面向众人,嘴唇微动,无声做了个“有人”的口型。
在场的除了宁荷,其余人看着空荡荡的花厅,都不由背后一凉。
季新桐不知道人在哪里,也不清楚宁竹是如何察觉到的,可是不妨碍她读懂了宁竹的意思。
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握住卞含秀的手,顺着宁竹的话说道:“阿娘是饿了吧,我也有些饿了,先喝点水垫一垫。”
季新承也适时开口,语气平静:“城外还有好一段路,待会儿就让我和小竹去送方掌柜吧,你们寻个酒楼等我们。”
说话时,他不着痕迹地与宁竹交换一个眼神。
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路走来,众人多少还是有些默契的,卞含秀和季元武虽然心中疑惑重重,但也明白此时不宜多说。
宁荷听着他们说话,伸手拉了拉宁竹的衣摆,眼巴巴地问道:“阿姐,那我等会儿可以吃糖葫芦吗?”
卞含秀朝她招招手:“吃,秀姨给你买。”
宁荷眼睛一亮,松开阿姐的衣摆,笑着扑进卞含秀怀里。
卞含秀抱住她,感受着小孩温暖的体温,心中稍稍放松了些。
她对宁竹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若是真有危险,宁竹肯定会第一时间察觉,既然如此,她便听从孩子们的安排,不再多问。
她就跟季元武聊些家常,商量着家里缺什么,等会儿买点带回去。
他们轻声说这话的时候,宁竹余光状似不经意瞥过房梁和花厅门外。
回廊帷幔处发出极轻的响动
众人并没有等上多久,方阿泰很快便回来了。
只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前方还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方阳益,他脚步稍慢,态度看起来很是谦卑,走在他侧前方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身着锦衣常服,腰间悬挂着一枚玉佩。
等他们迈步走进花厅,宁竹心中已然明晰,缓缓站起身来。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着站起来。
方阳益和方阿泰本来还担心宁竹等人不知情,会在贵客面前失礼不敬,心中颇有些忐忑。
没曾想,宁竹居然主动站了起来,让他们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那中年男人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目光在宁竹身上停留片刻。
宁竹不躲不避,迎上他的视线,躬身行了一礼后,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开口。
“见过县令大人。”
一语点破来人的身份,正是昌县的父母官——薛志炳!
话音落下的瞬间,方阿泰背后的冷汗瞬间浸透衣衫,在方阳益投来质问的目光时,只能猛猛摇头。
不是他啊,他什么都没说!
薛志炳当然知道方阿泰和方阳益并未透露他的身份,这其貌不扬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猜到的
他眼睛微微眯起,没作声,目光锐利地打量宁竹。
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季新承突然上前一步,打破了这份寂静。
他恭敬地作揖行礼道:“见过薛大人。”
薛志炳看着眼前的少年人,眉头微挑,极有气势地沉声问道:“你认得我?”
季新承并不慌张,开口回话时,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奉承之意。
“曾听闻昌县在薛大人的治理下,年年评级上等,百姓安居乐业,您是人人爱戴的父母官。”
少年意气风发,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竟然显得格外真挚。
这两个小孩,一个点破他的身份,一个就给他带高帽子,心思缜密、细察入微,都不简单啊。
薛志炳面上不动声色,自然是不能被两个半大孩子架住了,故意冷着声音问道:“知道我是谁,为何不跪?”
宁竹脸上露出无辜的神色:“若是您想”
她说着,便作势要跪下,动作却极为缓慢。
等真跪下的时候,宁竹保证会大声喊得整个方府都听得见她那一声“恭迎县令大人”。
他如此迂回来见人,自然不希望闹得人尽皆知。
薛志炳见状,顿时知道被她揪住这一点了,心中说不清是好笑还是气恼。
但见宁竹的膝盖以龟速弯折,她身后的人也准备跟着跪下的时候,薛志炳还是清清嗓子叫了停。
“免了吧。”
宁竹闻言,立刻站直了身子,动作干脆利落的不像话。
薛志炳也不屑跟一个半大小姑娘计较,信步走到上首坐定。
方阳益连忙上前,亲自替他斟茶。
薛志炳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淡淡说道:“其他人都出去吧,你们两个留下。”
他手指向的人正是宁竹和季新承。
宁竹脸上丝毫没有惊讶,摸了下宁荷的头:“跟着秀姨去吧,阿姐一会儿就来找你们。”
宁荷乖巧地点了点头,拉住卞含秀的手。
季新承则是朝着季家几人递去了一个安抚眼神,示意他们不必担心。
季元武和卞含秀虽然心中不安,不放心两个孩子,但眼下情形容不得他们拒绝。
两人带着宁荷和季新桐向薛志炳行礼后,缓缓退出了花厅,方阳益和方阿泰也极有眼色的告退。
待所有人退下后,花厅内只剩下薛志炳、宁竹和季新承三人。
薛志炳低头,用茶盖抹了抹漂浮在上面的茶叶,淡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留下你们吗?”
季新承拱手行礼:“请大人明示,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我等定知无不言。”
闻言,薛志炳眉头一挑,随即又将目光投向沉默不语的宁竹。
后者只回了他一个无害的笑容。
薛志炳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
“坐下吧。”
季新承尚且还有些犹疑,宁竹直接拽住他的衣袖,两人一同坐了下来。
宁竹心想着:房梁上早就有薛志炳的人在蹲守,若是他真想对他们不利,根本无需等到现在。
既然已经点破了他的身份,索性也不用再拘谨,坦然面对便是。
薛志炳冷不防出声:“你们都是从涉州来的?”
宁竹坦然回答:“是。”
她本以为薛志炳是要打听涉州城的事,谁知道,对方一开口倒是换成她愣住了。
“涉州城爆发瘟疫,如今已经锁城,是皇帝亲自下的命令。”
季新承的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薛志炳看出了他的异样,直言道:“没有派发救济粮,也没有召集医士。”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讽刺。
这就是皇帝想到的“好主意”。
在皇帝看来,全天下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涉州与之相比何其渺小。
更别提涉州先是遭遇地动,后又爆发瘟疫,本就没几个人活着了,他不缺这些个子民,又何必为了他们动用自己的国库。
锁城既能避免瘟疫扩散,又能省去赈灾的开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季新承紧紧握拳,心中被愤怒、悲痛等情绪充斥着,却无处宣泄。
薛志炳没有停下,继续说着,每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季新承心上。
“皇帝已经下了罢免的诏书,其上痛斥温正德身为朝廷命官,欺上瞒下、肆意妄为,致涉州遭此大劫,民生受损,实乃罪大恶极,念其罪行深重,一并株连九族。”
老皇帝竟是不要脸到如此地步,不仅要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温正德身上,甚至还要将他的家人赶尽杀绝。
这种无耻的行径,宁竹都忍不住在心中痛骂老皇帝昏聩无道!
季新承心中的愤恨尤胜于宁竹。
他从小苦读圣贤书,师长们常教导他忠君报国,来日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这也是季新承多年以来的抱负和理想。
可如今皇帝的所作所为,让一切都成了笑话!
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痛苦,他的家乡、书院、师长和同窗们,只因为皇帝的一己私欲,就要活生生被困死在涉州城这就是他将来应该效忠的圣上吗?
宁竹看出他的不对劲,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无声安慰。
她将目光对准薛志炳:“县令大人对于涉州城的情况知道得如此详尽,应该不是为了瘟疫的事情而来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薛志炳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道:“方家那个下人说,你们遇上了逃兵。”
宁竹瞬间明白了薛志炳的来意。
原北县离昌县并不算远,若是有人铁了心要来,几日便可到达。
宁竹索性就直说了:“离开原北县那夜,我杀了他们二十余人,剩下的不会超过三十人,可之后还会不会再有逃兵潜逃于此,我也不知。”
季新承压下心头的情绪,蓦地出声道:“逃兵能无声无息来到涉州,无人察觉,更无人上报,其中的问题,薛大人想必比我们更清楚吧?”
逃兵来到涉州绝非偶然!
薛志炳眉头紧锁。
他只知道方阳成因逃兵而死,但具体的情况方家那几人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也无从得知。
原以为这还轮不到他一个小小县令来操心,只管上奏陈情即可。
可直到皇帝下达了封锁涉州的命令,却丝毫没有提及逃兵一事,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所有从涉州上报京城的消息都被人暗中截下,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必定位高权重,且与鞍州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对方利用地动天灾,煞费苦心地将鞍州逃兵送来涉州,到底是想将这里变成他的地盘,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宁竹见薛志炳沉默不语,似乎已经陷入了思绪里,只能提醒道:“大人应早做准备,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无论那些逃兵背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只要他们还在涉州,这里的安定就难以保证。
薛志炳为官多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这个小丫头知道这么多可就不正常了。
还有,方才他应当是没有听错吧——她一人个,杀了二十几个逃兵!?
第36章 比试
从方阿泰口中得知逃兵之事后, 薛志炳当即派人前去查证,只是路途遥远,一时还未收到回音。
若真如宁竹自己所言, 她竟能独自解决那些凶悍的逃兵, 还能护着一群人安全到达昌县。
那眼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小姑娘未免也太可怕了些。
不论薛志炳心中是如何想的, 说出口的话中都带着明晃晃的质疑:“你说, 那些逃兵是你一个人杀的?”
“是。”宁竹回答得简单明了, 并未遮遮掩掩。
毕竟只要对方派人去现场, 看到那些逃兵一击毙命的伤口, 自然能够猜出来是一人所为,早晚都会知道的事情,没必要多作隐瞒。
从进了方府时,宁竹就隐隐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了。
世人都惜命。
薛志炳在不清楚他们一行人底细的情况下,绝对不会冒险独自来见。
宁竹也不管薛志炳是不相信确有其事,还是纯粹只是在试探, 她不介意展现出自己的实力。
谁说这不是另一种震慑呢?
“大人若是不信”她忽然抬头望向顶上房梁, 嘴角微扬,“不如让躲在暗处的那位出来试试?”
该说不说,这位躲藏的地方实在是太没有技术含量了。
闻言,薛志炳指尖一顿,身体微微后仰,抬眼看向宁竹时,眼中神色莫测。
“封炎。”
薛志炳叫出名字的那一刻,一个身着黑衣的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稳稳当当的落地抱拳。
“大人。”
宁竹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
出乎意料的, 封炎看起来年纪并不大,面上还带着些稚嫩, 约摸十六七岁左右,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透着利落。
方才那一跃,足见其身手不凡。
薛志炳抬抬下巴:“去试试她的身手。”
封炎领命,没有丝毫迟疑,二话不说就要出手。
“且慢!”宁竹突然抬手制止。
众人皆是一愣。
薛志炳挑眉:“怕了?”
宁竹环顾四周,无奈出声:“这里是方家的地盘,若打坏了这些贵重物件,我可赔不起。”
为了招待好县令这尊大佛,哪怕只是一个偏僻的花厅,方家也用的都是上好的陈设。
打起来控制不好力道,她可不想被迫背上债务,万一再不小心伤到了人,她也不想平白无故就背负上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
薛志炳似乎也意识到这里不是比武切磋的好地方,轻咳一声道:“行,那就去院中比试。”
方家生怕薛志炳有事要吩咐,一直在门外不近不远地候着,看见几人出来时,正要上前伺候,却听闻要比武,顿时面面相觑。
季新承看不出来封炎的武功深浅,也只能拉住宁竹的手腕,低声说:“你的安全最重要。”
宁竹朝他笑了笑:“放心。”
等下人将院子腾干净,宁竹和封炎两人相对站在空地中央,其他人都已经自觉退开。
无人宣布比武开始。
宁竹和封炎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刹那间,两人同时出手!
宁竹打出的拳头裹挟着凌厉的风声,直逼封炎的面门。
后者身形如鬼魅般侧闪,险险避开这蕴含重力的拳头,左腿顺势横扫,踢向宁竹的下盘。
宁竹足尖轻点,竟踩着对方膝盖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跟头,稳稳落在他身后。
瞅准时机,宁竹精准扣住封炎手腕一拧,却见对方不知用了何种方式,竟然挣脱了她的桎梏,转身双手成爪,直抓向她的咽喉。
方才那一瞬,宁竹清晰的听见了类似石头摩擦的“咯咯”声,那是手骨相互错动发出的声音。
她略有些讶异,不过只是一场寻常的比试罢了,这人倒是对自己下得去狠手。
只是心中那么想着,宁竹的态度也正经了几分。
转眼数十招过去,两人动作越来越快,攻势越发凶狠,过招的残影围观众人看得心惊肉跳,连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一击,封炎避无可避,硬生生接下了宁竹的拳头。
他的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失去了知觉,拳风荡起两人额前的头发。
片刻之后,众人骇然发现,封炎脚下的青石板竟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可见是何等巨大的力道。
“唔”封炎发出微不可察的一声闷哼,只有宁竹一个人听见了。
她后撤两步,抱拳笑着说:“承让。”
不得不承认,她最后也被对方那些刁钻的杀招激起了两分气性,下手时没控制好力道。
闻言,封炎抿了抿苍白的唇,微微颔首,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薛志炳面前,单膝跪地。
“输了。”
他说话的语气平静,倒是没有什么不服气。
薛志炳眉头微微挑起,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不过很快他就收敛了情绪,快得仿佛没有出现过一般,抚掌大笑着望向宁竹。
“英雄出少年啊!”
往后还得在别人地盘上过日子,宁竹如今并不想跟人对上,看对方的态度,也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宁竹扬起脸,故作谦逊地回答:“大人过奖。”
平心而论,封炎的这身武艺,真要论起杀人来,怕是宗明川也及不上。
不过是因为后者出手总是留有余地,轻易并不出杀招,前者出手则是招招致命,明摆冲着要人性命去的。
能使唤得动封炎这般高手,想来这薛志炳也绝不是一般普通小县令!
此番,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算是皆大欢喜。
宁竹退到一旁,没有再多说什么。
既然薛志炳试探也试探过了,也知道明白了逃兵一事的严重性,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便是他的事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宁竹心想着,也该放他们走了吧。
下一秒,薛志炳像是也看出来她的不耐,摆摆手道:“你们退下吧。”
宁竹早就不想应付了,与季新承朝他行了一礼,跟着候在旁边的方阿泰麻溜离开了。
待到院内只剩主仆二人时,薛志炳终于不用端着他的县令架子了,靠在椅背上,朝着封炎挤眉弄眼。
“如何?”
封炎沉默两秒:“打不过。”
薛志炳看向他,颇有些无语:“废话!我有眼睛,当然知道你打不过,我问的是差距多大。”
封炎紧抿着唇,盯着自己发抖的右手,眼眸晦暗不明:“五个我也敌不过。”
现下没有旁人在,薛志炳脸上的表情毫不掩饰,摸着下巴咂舌道:“啧,小小年纪武功就如此了得,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怪物。”
薛志炳不懂武功,只看得封炎出打不过,最后看他们很是平静的结束了,本以为只是相差无几,但是不知道居然差这么多。
薛志炳脸上毫不遮掩的惊讶,不经意刺痛了少年要强的心。
封炎紧紧咬了咬牙,动作幅度很小,也就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看得出来。
薛志炳余光瞥见,清了清嗓子,迟来关怀地问道:“伤着了?”
黑衣少年别过脸去,倔强道:“无碍。”
薛志炳早就习惯了他的口是心非,只道:“嗳,还是瞧瞧吧,回头到了府中,我把王大夫叫来看看”
……
另一边,宁竹和季新承跟着方阿泰走出回廊,远远就看见卞含秀几人正坐在凉亭里焦急等待。
一见他们出现,众人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没事吧?县令大人可有为难你们?”卞含秀一把抓住宁竹的手,上下打量着。
季新承正欲说话,就见宁竹将另一只手往后一背,正在朝他轻轻摆动。
他迟疑这一瞬,宁竹就先开了口:“没有,就是跟我们说了一些涉州城的事。”
众人闻言皆是一默。
明明才离开涉州没多久,再次听见这两个字,竟然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季元武动了动唇,问道:“涉州如今怎么样了?”
季新承明白宁竹是不想提起刚才比试一事,既然薛志炳没说不能告知几人谈话内容,他索性就顺着宁竹的话,将薛志炳告知的涉州现状一一道来。
听完,卞含秀重重叹了口气,眼眶微红。
如若不是宁竹机灵,他们恐怕也哪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这时,一直都沉默着的方阿泰,终是忍不住了,他朝着众人深深弯下腰去。
季元武手疾眼快地托住他,出声问道:“方管家,这是作甚?”
方阿泰心中满是愧疚,宁季两家都是极好的人,不仅带着他们离开涉州,后来更是一路帮扶着他将老爷的遗体护送回昌县。
他却作出小人行径,将人诓来此处。
虽然他无意伤害宁竹,可是今日比试时他也在场,将其中的凶险看得分明,如若不是宁小姐功夫过人,那最后受伤的就是她了。
想到此处,方阿泰愈发忍不住道:“我实在愧对诸位啊!倘若宁小姐有个闪失,我必当以死谢罪!”
“什么?”卞含秀脸色骤变,声音都变了调,“伤着哪了?快让秀姨看看!”
季新桐也慌了神,飞快走到宁竹身边,眼睛里满是关心,连声追问:“小竹!你受伤了吗?还是那个县令打你了!?”
宁荷更是直接抱住阿姐,吓得小脸煞白。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宁竹都没有找到插嘴的时机。
卞含秀看她不说话,急得不行:“快说啊,你这孩子怎么不出声?是不是被吓到了?承哥儿你来说!你怎么也不说话!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留你们两个孩子在哪里”
眼见越说越夸张了,方阿泰顾不得求宁竹的原谅,急忙解释道:“方才宁小姐跟县令大人手下的封大人比试了一番,受伤——”
卞含秀的脸色瞬间变得万分难看,声音陡然拔高:“比试?!小竹才多大,他们怎么下得去手!我们又不是犯人”
这回就连季元武也是黑着脸,一副气狠了的模样。
宁竹见自己要隐瞒的事情就被这么说破,有些无奈,哭笑不得地按住激动不已的妇人,赶紧打断道:
“秀姨别急,方管家话没说呢,受伤的是那位封大人,不是我。”
第37章 买粮
“我好着呢。”
宁竹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个圈, 展示给众人看。
卞含秀皱着眉头,心中将信将疑,仍旧有些不放心道:“真没伤着?那姓薛的没为难你们?”
连“县令大人”都不称了, 可见是真动了怒。
宁竹见状, 连忙再三保证道:“真的没有, 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季元武脸色稍稍缓和, 沉声道:“这薛县令行事未免太过”
卞含秀松了口气, 抬手点了点宁竹的额头:“问你怎么也不说话, 害得我和你季叔他们好一阵担心。”
宁竹满眼无辜, 心说方才也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啊。
卞含秀突然转身,将矛头又对准了季新承:“下回要再是遇到这种事,承哥儿你可要多拦着些,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儿,也要跟我和你阿爹说一声”
闻言,宁竹悄悄往季元武身后缩了缩。
季新承看着露出心虚的表情宁竹, 又望向始终保持沉默的父亲和阿姐, 就知道都指望不上。
他老老实实地站着听阿娘叮嘱,嘴上应着“是”。
方阿泰踌躇地站在一旁,心里更是不安,急急出声:“不是季少爷的错,都是我的错。”
卞含秀这才回过神,想起还有外人在场,也不好再训孩子。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再抬头时, 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
“今日我们是真心实意来吊唁方掌柜, ”她声音平静,眼神却很冰冷, “谁知你们却在背后将我们卖的一干二净!”
“我知道你们方家或许也是迫于无奈,可是恕我不能原谅你们的所作所为!今日没受伤,是小竹自己有本事,才能安然无事地走出来,可若是你们能负责吗!?又拿什么负责!”
卞含秀性子温柔,不管是原身还是宁竹,从来没有见她跟谁红过脸,还这么大声说话,可见是今日气狠了。
说完,卞含秀不等哭丧着脸的方阿泰回应,又开口说道:“今日是方掌柜的丧礼,我也不想吵得人不得安息,往后,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为好!”
方阳益刚送走薛志炳,匆匆赶来时,正听见这句断绝的话,他急忙拱手作揖:“今日之事,是我方府不仁义,诸位请息怒,改日在下定当亲自登门致歉。”
“不必了。”季元武冷声打断,横跨一步站在妻子身侧,转身对孩子们说,“我们走。”
几个孩子早就被两个大人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住,哪还敢多说一句话,乖乖跟着离开。
方阳益的手悬在半空,有心想留,可是又怕再触怒正在气头上的人,终究没敢再拦,只好眼睁睁看着人离开。
他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出方府大门,卞含秀才缓和了周身凌厉的气势。
她转身看向宁竹,后来的兴师问罪,眼中带着嗔怪。
“你啊你,方才给承哥儿使小动作,当我看不见么?往后有什么事都不许瞒着我和你季叔,我们虽说没什么大本事,可也会豁出性命护着你们”
卞含秀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哽咽,眼眶泛起水光。
这可把宁竹吓了一跳:“我保证不会了!”
卞含秀快速将眼泪一收,快得仿佛刚才都是错觉,她一把将宁竹揽进怀里。
“好!秀姨相信你。”
宁竹陷进温暖柔软的怀抱,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明明不喜欢太过亲密的接触,这一刻却是任由对方将自己抱住。
季新桐牵着宁荷的手走在后面,不约而同地捂嘴偷笑,季新承看着被“绑架”的宁竹,都有些忍俊不禁。
季元武落在最后,眼中满是柔和的笑意。
方才说饿是当做借口,可是这会儿众人是真有点饿了,一行人架着马车离开,问着路转过长街,来到一栋三层高的木楼外。
门前的牌匾上写着“醉仙”二字,这就是昌县最大的酒楼。
站在门外的小二眼尖,一眼就看见了他们,连忙堆起满脸笑容迎上来,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位客官里面请!二楼还有雅座!”
卞含秀选了靠窗的位置,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街上的动静。
小二麻利地给每人斟上一杯热茶,笑容满面地问道:“几位想吃点什么?”
卞含秀让小二报上菜单,大手一挥,万分豪情道:“今日我请客,想吃什么随便点。”
“糖葫芦!”宁荷小手举得高高的,永远都是心心念念的糖葫芦。
小二挠了挠头,略显为难道:“这位小小姐,咱们店里头没有糖葫芦,糕点有杏仁酥、桃花酥、枣泥山药糕、绿豆糕您看想吃点什么?”
宁荷早就被这一串点心名字说得晕头转向,小手扶着额头,求助地看向阿姐。
宁竹见状笑着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对着小二道:“来份绿豆糕吧。”
经典口味,不会过时。
除了甜点,另外点了几道各人爱吃的菜。
卞含秀担心宁竹吃不饱,又给添上两个菜,还叮嘱小二多打一桶饭来。
这家小二也是个会来事儿的,不问缘由就应下了。
不多时,他扛着个木桶回来,里面盛着冒尖的白米饭,热气腾腾。
宁荷仰起小脸,弯着眉眼,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哥哥~”
年轻的小二明显一怔,没想到她这么客气,耳根瞬间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不用谢”,离开时嘴角都没放下来。
等待上菜的间隙,众人闲聊着接下来的安排。
季元武抿了口茶,沉声道:“我得去趟瓦铺,买点瓦片把漏水的那几处补上。”
“嗯,是得补起来,哪天要是又下大雨就糟了。”卞含秀说道,“你再陪我去布坊,家中的布料都用得差不多了,孩子们也该裁新的夏衣了。”
为着避开瘟疫,衣裳袍子都烧了好几套,再不置办新的就没得穿了。
季新承则是说:“我去买些纸墨。”
季新桐倒是没什么事,说道:“我来带着小荷吧,等会儿找个地方等你们回来。”
宁荷闻言抬头望向宁竹:“阿姐呢?我们一道吗?”
宁竹想了想,说道:“我想去粮铺看看。”
要是有时间,她还打算去钱庄走一趟,把手中的银票都换成银两。
乱世将至,还是沉甸甸的银子更让人安心。
小二端着香味扑鼻的菜肴上楼时,恰巧听见宁竹的话。
他放下手中的托盘,顿时热心道:“几位客官不是昌县人吧?县里最大的就是方家粮铺,那里能买到的最全,不过——”
说道这里,他左右瞧瞧,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卖出的价格,只有平常铺子里市价的这个数——”
他在桌子底下,对着宁竹比了一个“八”的手势。
粮食这种东西,价格基本都是固定的,只有涨,没有跌一说,能买到八折的粮食,绝对算得上是巨实惠的价格了。
闻言,宁竹顿时来了些兴趣,立刻学着他的样子,放低声音追问道:“敢问小二哥是哪家的粮铺?我也想去瞧瞧。不过卖的这般便宜,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就是这条街最靠尾巴的那家铺子,没有名字,店面也小不起眼。”小二嘿嘿一笑,拍了拍胸脯,打包票道,“你放心,我老娘都去买过三回了,粒粒饱满!偷偷告诉你,这是个外来的粮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你要去的话,最好抓紧点。”
看小二这么谨慎的模样,想必这商人并不是大张旗鼓地在卖低价粮食。
宁竹立马会意,得了这么个好消息,心下便有了许多计较,她学着宁荷的样子道谢:“多谢小哥指点。”
说完,她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铜钱塞给小二:“请你喝茶。”
此时隔壁桌也来了客人,小二匆忙将铜钱塞进袖中,对众人拱手:“几位慢用,有事随时招呼!”
说完就转身去招待别的客人去了。
季新承把盛好米饭的碗放在宁竹面前,问道:“小竹要去吗?”
宁竹点点头:“自然要去。”
“那我陪你们一起——”
季新承话还未说完,季新桐就突然插话道:“阿弟先去忙自己的吧,反正我也没事,我陪小竹去。”
卞含秀还欲说些什么,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震天响的唢呐声,打断了几人的对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长街之上,送葬的队伍缓缓前行,壮汉们抬着一具棺椁,四周纸钱随风飘舞。
方家人身着素白孝服,哭声哀恸,路边的百姓也不觉远远避开。
酒楼上的几人站起身,默默目送着送葬队伍朝着城外而去。
宁竹在心中默默道:希望下辈子方掌柜能生在一个繁荣盛世。
等到队伍逐渐远处,再也看不见影子后,卞含秀招呼几个孩子坐下。
“继续吃吧。”
方掌柜的事不免又勾起了众人对于那晚的记忆,颇有些食不下咽,可口的饭菜都失了些滋味。
只有宁竹和宁荷两姐妹,端起碗就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末世中每天都在死人,可是活下来的人日子还得继续过,宁竹对这些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实在是勾不起太多的难过。
“吃吧,总不能浪费这一桌子好菜不是。”
看得两姐妹吃的香,其他人也重新端起了碗。
饭后,宁竹揉了揉略微鼓起来的肚子,满足地喟叹一声。
等卞含秀结了账,她看向宁竹和季新桐,又问了一句:“真不要我陪着一起?”
宁竹摇摇头:“不用,买粮食这事我有经验,秀姨不用担心。”
卞含秀想了想,也是,宁竹前两年都是自己去买的粮食,应该不至于会被人诓骗。
“行,那你们自己当心些,半个时辰后我们在城门口见。”
宁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众人找来之前那个小二哥,问清楚了各家铺子的位置,一起出了酒楼,然后各自分开。
宁竹牵着宁荷,转头对着季新桐说道:“我们也走吧。”
小二哥说的那家铺子离醉仙楼不远,顺着这条街走到尽头就是。
宁竹一眼就看见那家小铺子。
无他,实在是因为太显眼了,周遭的铺子再怎么样都挂着一张招牌,唯独这家连块像样的幌子都没有。
铺子斑驳的木门半开着,门框裂缝,漆皮剥落,半旧不新的布帘耷拉在上面。
可就是这样一家又小又破旧的铺子,来往的客人却是最多的,称得上是门庭若市。
客人大多是身着粗布的百姓,个个挎着竹篮、背着布袋,从店里出来时都装得鼓鼓囊囊的。
宁竹带着两人往铺子走去。
季新桐眉头微蹙,下意识将宁荷的小手握紧了一些,毕竟这铺子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古怪。
店里面的人倒是没有想象中的多,一进门,扑面而来的灰尘味中,混着谷物的香气。
这家铺子不光是外表破旧,里面更是一团糟,墙角堆着杂物,架上的货物也摆得歪东倒西,细看还有一层浮灰。
主人家似乎就没有想过要好好规整一下,给宁竹一种干完这票就跑路的既视感。
柜桌后坐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
她单手撑着桌面,眼睛半闭不闭,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算盘珠子,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
见有人来卖粮食也不招呼,反而掩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店里还有一名伙计,身量不算高,瘦得跟猴儿似的,此时被一群妇人团团围住,整个人忙得满头大汗。
宁竹考虑了一下宁荷跟季新桐的小身板,又看了眼那群挤作一团的妇人,想了想还是朝着柜台前的女子走去。
“掌柜的,我想买些——”
宁竹话还未说完,只见那女子头也不抬,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伙计。
“瞧,那些人都是来买粮食的,你去那边排队吧。”
这随意的态度,跟方才醉仙楼热情的小二哥形成格外鲜明的对比。
这女子大概只是账房,不负责卖粮,宁竹也就不多说了,正欲转身往那伙计身边走。
就在这时,那女子收手时,衣袖不小心将柜面上的算盘拂落,黄铜包边的木算盘,眼见就要砸到宁荷的头上。
宁竹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出手。
算珠子碰撞时发出轻响,在场几人都没反应过来,算盘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宁竹的手心里。
她的手指恰好扣住算盘边框,算珠还在微微颤动。
宁荷满眼迷茫地被季新桐一把揽进怀里。
季新桐眉头皱起,语气有些凶:“这位娘子,自己的东西还望小心保管!”
难得凶起来护犊子的模样,跟方才的卞含秀简直一模一样。
那女子本来正睁大眼睛盯着宁竹瞧,听见季新桐的话才猛然回神。
这才注意到还没有柜台高的宁荷,她脸上露出一丝歉意。
“对不住,方才是我不小心,你们是来买粮食的吧?要点什么,我给你们拿。”
她道歉认错的态度诚恳,并不是敷衍了事,加之宁荷也没有受伤,季新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把宁荷紧紧护在身侧。
宁竹把算盘放回她的桌子上,摸了下宁荷的脑袋,抬头问道:“这位掌柜,敢问店里的粮食都是什么价?”
“我姓叶,你们叫我三娘就行。”那女子爽朗一笑,“你能找来这里应该都知道吧,我们都是按照市价的八成来卖的,不过一人最多只能买一石。”
宁竹又问道:“我能先看看货吗?”
叶三娘指了指旁边的简陋货架,那货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看起来灰扑扑的。
货架上的每个格子里都摆着个小陶碗,盛着各色粮食。
“我们不卖坏粮,都是那种成色的,你去看吧。”
宁竹牵着宁荷走到货架旁,大家都围着那伙计去了,这边倒是没有几个人。
季新桐低头,看向一个个小格子中盛放的粮食。
她伸手捻起几粒大米,笑着说:“小竹,你看,瞧着不像是陈年旧粮。”
宁竹也凑近看了看,格子里的种类不算多,只有小麦、大米、粟米、大豆,但颗粒饱满,色泽均匀,确实品质上乘。
涉州刚遭灾,粮食的价格几乎翻了三倍有余,粗粮一斤二十文,细粮一斤三十文,倘若真的能以八成的市价买下,那绝对是占了大便宜。
宁竹并不好奇这家店为什么跟做慈善似的,她只在乎自己能够买到多少粮食。
宁竹转身回去柜台找叶三娘。
叶三娘一看见她过来,就撑着下巴笑着问道:“怎么样?要买多少?”
宁竹稍稍朝柜台靠进了些,轻声问道:“是每种都能买一石吗?”
叶三娘眉头微挑,指尖在算珠上轻轻拨弄,摇了下头:“是加在一起只能买一石。”
宁竹目光扫了眼挤满人的店铺,抬头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闻言,叶三娘眸色微暗,不过很快就回道:“行啊,我们去后院。”
说完她高声朝着忙得不可开交地伙计喊道:“高朗!你先看着!”
那位名叫高朗的伙计正被三个妇人围着问价,闻言抽空转过头来。
他嗓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祖宗!你又要去哪儿?!”
“后院。”叶三娘回话的同时,已经掀开柜台后的布帘,领着宁竹她们往后头走去。
说是后院,实际上是一个打通的仓库,里面堆放着满满的粮袋,垒得足有半人高,散发这浓郁的谷物香气。
宁竹看得很是眼馋。
叶三娘顺便就坐在了地上摆放的一个空木柜上,双腿交叠,多一秒都不肯站着。
“你想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宁竹将目光依依不舍地从那些粮食上抽离,望着叶三娘道:“我想以市价从你这里买粮食,你们能给多少货?”
季新桐蓦地望向宁竹,嘴唇微微张开又合上,心中虽然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不过却没有贸然开口。
叶三娘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不过很快就收敛住了,失笑道:“小妹妹,倘若以市价买粮食,外头可是有很多店铺供你挑选的,何必要来我这个小铺子呢。”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调侃,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
方才是看这个小姑娘似有些故人模样,所以愿意多说几句话,可不是让她拿自己开心的。
宁竹面色不变,淡淡说道:“大批量购买粮食可是会被官府查的。你们应该急于离开昌县吧?一次就把所有粮食卖给我,你们也能更快离开不是。”
叶三娘猛地望向宁竹,脸上笑意瞬间消失。
“你都知道些什么?”
第38章 交易达成
昏暗的仓库里, 气氛逐渐变得紧绷。
正当叶三娘以为秘密暴露,右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腰间的匕首柄时,却见宁竹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关心, ”宁竹余光不着痕迹地瞥过粮袋上的淡淡血迹, “我只知道, 也许我们可以合作。”
她并不是贸然开口, 毕竟这批粮食来路不正, 对方急于脱手, 很有可能会答应。
试一试也无妨嘛。
宁竹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十两面额的银票,递到叶三娘眼前:“这是我的诚意,我唯一要的就是粮食,钱货两讫,互不干涉。”
言下之意,她们的交易只做这一回。
季新桐亲眼见着宁竹随手就掏出银票, 忍不住暗吸一口凉气, 用力掐了掐掌心,好歹是稳住了,没有露怯。
叶三娘的手在腰间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叠银票,抬眼看向宁竹,轻笑道:“你这小姑娘是挺有趣的。”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宁竹的手臂又往前递了半分, “成交吗?”
连货物都没看见就给钱, 叶三娘看宁竹似乎一点也不怕她就此昧下。
仓库里一时安静得能清晰听见外面店铺里的喧闹声。
不得不说,叶三娘确实心动了, 为了不露马脚地处理掉这批粮食,他们一行人已经在昌县逗留太久了,渐渐也引起了官府的注意。
前几日还有衙役假借买粮的名义来打探,再待下去恐怕会出事,宁竹的出现无异于直接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她叶三娘还不至于胆小到会畏惧几个小姑娘。
叶三娘接过银票,拇指一捻就知道大概是多少银子。
她手指灵活地翻动几下,验证了真假,拿着银票抽了几张还给宁竹,余下的拿在掌心拍了拍。
“我会给你这个数的粮食,不赚小姑娘的钱,还算你八成,不过你能拿得走吗?”
她上下打量着宁竹几个单薄的身板,语气中略有怀疑。
宁竹也没有生气,有便宜不占是傻瓜,她笑着说:“那就多谢谢叶姐姐,你只管跟我说在哪里交易呢?”
叶三娘想了想说道:“明日天亮,城门一开你来这里等我。”
宁竹什么都没问,只应了声“好”。
……
待宁竹几人走后,仓库后门的布帘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掀开。
“三娘,你怎么就答应了?”
一个满脸匪气的高壮男人从后门走进来,显然是将方才的对话尽收耳底。
叶三娘连眼皮都没抬,指尖绕着发尾,懒散回道:“她说得有道理,我为什么不答应?”
高壮男人,高杨皱着眉说道:“不是,真要卖给她?咱们不是说好了,只卖给平民老百姓吗?”
叶三娘睨了他一眼:“她只是会点功夫,怎么就不算老百姓了?”
“倘若她是官府的眼线”
“眼线?你见过哪个眼线像这几个小姑娘一样大喇喇上门的?还是你见过哪个眼线会先掏银票?”叶三娘冷笑一声,“再说,官府有那银子吗?”
高杨被噎得说不出话,烦躁地踢了脚地上的麻袋,颇为懊恼道:“咱们当初就不该劫那病秧子的粮队,要不是怕被那些个疯兵追上,如今早就到壁州了。”
“他的粮食不也是从百姓嘴里抢来的,”叶三娘冷眼看向高杨,讽笑一声,“怎么?后悔了?你要是怕事就不必跟着了,趁早给老娘滚回去,眼不见心不烦!”
见她动气,高杨瞬间不敢再说话,表情悻悻。
布帘再次晃动,高朗弯腰走进来,劝道:“好了好了,高杨也是着急了些,三娘消消气。事情就这么定下,等明日一早那小姑娘拖走粮食,我们就离开此处,回壁州。”
叶三娘甩了高杨一个眼刀,后者有些委屈地回望一眼。
他又不是怕了那病秧子,只是觉得有些麻烦罢了
叶三娘也不管房间里的两个男人,独自掀开布帘走了出去。
高朗无奈,拍了拍高杨的肩膀以示安慰:“你去通知兄弟们做好离开准备吧。”
高杨闷闷应声,转身从后门离开了。
仓库重新归于平静,只有布帘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无声将方才的对话全部掩下。
……
另一边,宁竹浑然不知有人差点因她吵起来,领着季新桐二人走出铺子,打算先去知会其他人一声。
街道上行人渐稀,季新桐实在是没忍住,压低声音问道:“小竹,你不怕他们把银钱给吞了?”
她倒是没有怀疑过宁竹哪里来的这么多银钱,只当是这两年宁松跑商托人送回来的。
宁竹还没有回答,宁荷就绷着小脸,一板一眼地说道:“倘若他们敢骗阿姐的钱,就去教训他们!让平安咬他们!”
此话一出,季新桐和宁竹同时低头看向宁荷。
小姑娘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的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稳住了神情,仰着小脸,表示自己绝不会让人欺负阿姐。
宁竹嘴角的笑意忍都忍不住,揉揉宁荷的小脸,挑了下眉:“黑吃黑啊,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那个命”
季新桐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见宁竹这般笃定,也就放下心来。
毕竟一直以来,宁竹做的决定都没有出错过。
季新桐又担心问道:“那家铺子行事颇为古怪,万一有问题怎么办?”
宁竹笑了笑:“把万一去掉,你瞧他们租的铺子,偏僻又简陋,连招牌都不挂,显然是不想惹人注意,而且铺子里连最基本的修缮都不做,根本不打算做长期生意,这家铺子不仅有问题,而且是有大问题。”
“啊!?”季新桐眼睛微微睁大,惊讶出声,她下意识捂住嘴,四下张望后才继续道,“那我们要不要”
“不用退,有问题的是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宁竹无辜地摊了摊手。
看她轻松的姿态,季新桐也放松了些,只是好奇地问道:“看他们卖给旁人都只肯卖一石,你怎么知道他们会答应你的?”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威胁,且恰好符合他们心目中买家的形象吧。”宁竹只是在此猜测的基础上,拿捏住了对方迫切想要离开的心,“那小二哥说他娘都去买过三回了,但并没有说粮食限量,说明粮铺开设的时日不算短,且有意在筛选买家。”
“那就是说,只卖一石是骗我们的?”
“嗯,明明品质上乘,却偏偏低价出售,他们急于出手,但是又不想只大批量卖给同一个人,以免被人发现粮食中的猫腻。”
宁竹有意点破叶三娘想要离开的心思,也就是在向叶三娘表明,她知道粮食来历有问题,但并不在意。
季新桐有些紧张地问:“粮食能有什么猫腻?你怎么发现的?”
宁竹担心吓到季新桐,并没有说得很细致,只道:“我也不清楚有什么猫腻,不过只要保证最后粮食能到我手中就行。”
毕竟只有在自己手中的才是真的。
也算是运气好,她想悄悄囤粮,对方想悄悄出手,也算是一拍即合了。
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到了行人多的地方,宁竹和季新桐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先不提此事。
事情结束得比预想中早,其他人想必都还没有到城门口。
宁竹身边跟着季新桐和宁荷,就不去钱庄兑银子了,反正也不急这一两日,可以改天再来。
宁竹便拐道去了趟肉铺。
本来她是计划带小狼狗去山上猎点食物的,可是这几日都空不出手来,小家伙的伙食还没有着落。
宁竹只好退而求其次,买点现成的了。
好在小家伙也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也算是随了宁家人。
如今时间有些晚了,肉铺里没剩什么好肉,只有些零碎,宁竹没要,只买了颗猪心和一根猪骨。
随后她们就在城门处寻了家茶摊坐下等人。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卞含秀和季元武赶着马车的身影就出现在街角。
推车上放了好几匹布料、一个装满鸡蛋的竹篓子和新鲜蔬菜、新买的农具、种子、一块用叶子包裹住的猪肉和一条草鱼。
宁竹一看便知道,今天晚上又有口福了。
“秀姨!季叔!我们在这里!”宁荷更是激动地从条凳上蹦起来,朝他们用力挥挥手。
见他们像是等了一会儿了,卞含秀从车上下来,问几个孩子:“怎么空着手?是太贵了?银钱不够还是”
“不是,我在,”宁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突然想起来那家粮食铺子连个像样的店名都没有,只好直接略过,“我买了粮食。”
卞含秀起初只是以为她又补给了一些路上消耗掉的粮食,不以为意,还笑着点了点头:“是该多买一些,总归有粮食心里也安定。”
宁竹“嗯”了一声,吹开茶面上的浮沫,默默喝了口茶,不作声了。
倒是季新桐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凑到母亲耳边,压低声音道:“阿娘,你知道小竹买了多少粮食吗?八成的市价,总共花了六十五两!”
说到最后,季新桐的声音都止不住颤抖,这还是宁竹偷偷跟她说的,她这辈子都没这么豪爽地花过钱。
六十五两对于他们这种普通人家来说,真不是小数目,抵得了季元武大半年的工钱了。
“这么多!”卞含秀“腾”地站起来,条凳被她撞得差点倒下。
她这一嗓子,瞬间引得邻桌的茶客纷纷侧目,连店家都往这边多看了两眼,怕遇到什么闹事儿的。
季新桐垂了垂头,急得直拽她的衣袖,示意赶紧坐下。
卞含秀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了,收敛了神色,朝周围人歉意地笑了笑赔礼,赶忙坐好。
她没有急着否定宁竹的决定,只是有些担忧:“这么多咱们得吃到什么时候,小竹是有什么打算吗?”
粮食当然是越多越好,可是买个一年的也就差不多了,不然放久了就是陈粮,实在是不划算啊。
宁竹正欲回答,余光就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进茶馆——正是买完纸墨前来汇合的季新承。
“阿娘,阿爹。”
卞含秀的关注点都在宁竹买了够吃两年的粮食,正聚精会神地等着她回答,季新承冷不丁从背后出声,吓得她一个激灵。
众人都忍俊不禁,把季新承看得一脸茫然。
季元武笑着示意儿子坐下:“正在说买粮的事。”
“买到了吗?”季新承目光扫过板车,问道,“阿爹不是说去买瓦片吗,怎么没见着。”
季新桐这才注意到,恍然问道:“对啊,阿爹你买的东西呢?”
见状,季元武解释了一句:“要得有些多,我已经跟掌柜说好了,明日再去拉。”
宁竹正在琢磨着该怎么掩人耳目把粮食都运出去,听见季元武这话,顿时眼睛一亮。
这不是正好的机会吗,有了这一批修补房屋的瓦片做掩盖,也不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宁竹直言道:“我与那粮食铺的掌柜说好了,明日一早就在她铺子前□□,可能需要季叔你们帮忙。”
季元武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那今日我们要留在城里吗?”
从逸居走到县城还是有些远的。
宁竹摇了摇头:“不留,明日再来。”
季新承越听越觉得不对。
一旁的季新桐察觉到阿弟的疑惑,凑到他耳边,声音极低地将宁竹的“壮举”又说了一遍。
季新承倒是接受良好。
那时宁竹说出“乱世将至”几个字,想必心中就有了打算。
他与宁竹看法一致,自然也是支持囤粮的。
于是季新承开口道:“明日我跟你们一道来。”
明日他们到了城门说不定就会被那些守卫查验,买了修缮房屋的材料,多多少少能做一番遮掩。
宁竹没有反驳,点头同意了。
虽然她心中已经有了些出城法子,不过季新承人机敏,万一遇到突发情况,也能帮着想想办法。
那头的卞含秀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默默消化好了这个事实,又问道:“那明日我来不来?还是就在家做好饭等你们?”
宁竹说道:“明日就我和季叔,承哥儿三个来。”
卞含秀点头应道:“好。”
季新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被宁竹打断,她站起身来。
“时候也不早了,回去再说吧。”
这里确实不是什么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闻言,众人起身就此打道回府。
本来预计是中午时分就能回来,所以宁竹就只喂了平安早上那一顿,谁知中途被薛志炳耽误了时间,没来得及赶回来。
这下可把小家伙给饿坏了,把门边的篱笆都给咬烂了,看见宁竹他们回来,一个飞身就扑上来。
宁荷还以为是想她了,亲亲热热地抱住小狼狗贴贴。
“好平安,你也很想我吧。”
平安在她怀中急得“嗷嗷”叫,又挣脱不离开,也不敢咬人,着实太可怜。
宁竹看得好笑,没有打扰两小只交流感情,只快步走向灶房,给平安做饭。
等会儿多做点吧,补偿一下
晚饭时分。
卞含秀又费了力气整治了一桌子好菜,像是要把之前路上的亏空都给补上。
宁竹夹了块鱼肉,跟季家父子具体商量了一下明日的行动路线。
“明日拉三辆推车,先一起去粮铺。”
季新承点头:“到时候我和阿爹先装走一些,然后再改道去瓦铺。”
宁竹:“好,我在城门口等你们。”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便简单把事情定下了。
从涉州一路走来,季元武都已经习惯了听两个孩子的,万事不用操心,只听指令也挺不错。
季元武只是听着,时不时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夹了一筷子香喷喷的红烧肉喂到嘴里,半点不耽误干饭。
惹得卞含秀瞪了他一眼:“明儿你可上点心!”
季元武硬汉脸上全是冤枉,慌忙抹了把嘴,应道:“好好好,我一定上心。”
饭桌上几个孩子都捂着嘴笑,卞含秀一个都没有放过。
“赶快吃饭!别光只顾着商量事儿,我辛辛苦苦做这么一桌,都给我多吃点。”
“好!”宁荷响应得最大声,嘴巴吃的油乎乎的,腮帮子上还沾着米饭粒儿。
季新桐好笑地拿手帕替她擦了擦。
宁竹舀了勺肉汤浇在饭上,浓稠的汤汁立刻渗进米饭里,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肉汁拌饭,用行动表明自己会多吃。
那边,季元武后知后觉有些不放心,问道:“那些粮食怕是要装满三个推车,倘若被官兵发觉了呢?”
那日方家伙计光是一辆推车就被扣押下来了。
“我们又没有犯事,正经买卖而已。”宁竹眸光微暗,嘴角勾起一抹笑,“季叔别担心,若是被发现了,我自然有法子。”
知道宁竹心中自有打算,季元武也不多问了,继续低头扒饭。
宁竹转而问道:“秀姨还有什么要添置的?明日我一并带回来。”
卞含秀想了想道:“买些驱蛇虫的药粉吧,若是明日来得及,就去集市买几只下蛋的母鸡回来,健壮的鸡苗鸭苗也成,我想把院里的棚子用起来,以后咱们就不用跑去县上买蛋了。”
宁竹爽快点点头,以前她在山上也帮忙喂过鸡仔,怎么挑雏苗还是会一点点的。
“原来阿娘会养鸡鸭啊?”季新桐惊讶出声道。
“还不是你们兄妹两个,”卞含秀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眼含笑意地望向季新承,“不知怎么的,就是怕这两条腿走地的,小时候一看见就哭,为了你们也就没养了,你娘我年轻时候后可是养鸡鸭的一把好手。”
季元武闷笑着点头:“我作证。”
季新桐对此已经毫无印象,如今才知道为何家中从未养过小动物,她倒是相信自己小时候害怕这些,不过——
“承哥儿也怕这些?”
突然被唤到名字的季新承,背部僵硬住,他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看似镇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怕——”
话音还未落下,宁荷偷就摸凑到阿姐身边,用自以为很小声,实则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问道:“阿姐,承阿兄撒谎是不是不对的?”
清脆的嗓音传遍整个饭桌。
宁竹实在没忍住笑出声:“对,你可不要学哈哈”
霎时间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季新桐捂着嘴肩膀直抖,卞含秀和季元武都大笑出声。
季新承被毫不留情揭了短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可心中不仅不恼,唇角反而不自觉地上扬。
哪知晓怕明日也许会有些危险,却丝毫不妨碍此刻的轻快,夜风穿过堂厅,轻柔地拂过每个人带着笑意的脸庞。
第39章 跟踪
隔日一早, 天还没亮,宁竹就隐约听见灶房传来“咚咚咚”地剁肉声儿。
她支起身子望向窗外,灶房已经点上了灯, 昏黄的光晕从窗纸里透过来, 模糊一片暖色。
想必是卞含秀特意早起张罗早饭。
宁竹索性也不躺了, 轻手轻脚地绕过还在熟睡的宁荷。
小姑娘蜷缩在被窝里, 呼吸均匀绵长, 宁竹替她掖了掖被角, 这才穿衣起身。
等宁竹梳洗完走进灶房时, 扑面而来的是面粉与肉馅混合的香气。
卞含秀麻利地包着饺子,案板上已经整整齐齐码了两排。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望来,眼睛盛着笑意:“还没到城门开的时候,怎么不多睡会儿?是不是秀姨把你吵醒了?”
宁竹凑到案板前,深深吸了口气, 笑着说道:“我闻见秀姨在做好吃的就睡不着了。”
卞含秀脸上带着掩盖不住的笑意, 突然放下擀面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你在这儿等秀姨一会儿。”
说完,她就匆匆出了灶房。
不多时,卞含秀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盒子回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宁竹怀里。
宁竹疑惑看着手里的盒子:“这是?”
“这些是昨日买粮食的六十五两。”卞含秀声音轻柔,却是不容拒绝,“小竹,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总不能什么都让你一个孩子承担。”
宁竹张了张唇, 话还未出口,卞含秀已经笑着将她往外推。
“你的钱就好好攒着, 以后家里的花费就由我和你季叔来承担,你放心,秀姨有钱着呢,快拿去房间收起来。”
宁竹低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木盒,将它捧回了房间。
她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放着的不止买粮食的银钱,是整整十五个银锭,总共一百五十两。
她沉默一瞬,最终还是顺着卞含秀的意思收了起来。
再回到灶房时,卞含秀已经又包好了一排饺子,抬头朝她招招手:“会包吗?”
宁竹平时拿刀拿剑很擅长,可是要说到这灶上的功夫,那就只能说非常一般了。
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实话实说:“会,就是包的不大好看。”
“自家人在乎什么卖相,能吃就行。”卞含秀将擀好的皮推在她面前。
宁竹也不推辞,挽起袖子就加入了包饺子的行列。
她包得慢,却很认真,眉头都不自觉皱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卞含秀脸上流露出笑意。
都说宁荷那孩子变活泼了,宁竹自己怕是也没有意识到,相较于前几月,她的变化也不小。
以前的她就像是没有着落似的,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如今整个人都缓和许多,也不再那么紧绷了。
好事。
宁竹刚包了三五个,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季元武和季新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父子俩都穿着粗布短打,一看就是要干活的打扮。
卞含秀见状,加快手上动作,将包好的饺子下到滚水里。
“小竹也别忙了,”她一边搅动锅里的饺子,一边说,“时辰差不多了,吃完早些出门。”
宁竹应了声,就着卞含秀端来的热水洗了洗手。
卞含秀忽然伸手,笑着给她别了别鬓角散落的碎发,轻声道:“早些回来,晚上再给你做好吃的。”
宁竹只觉得手中的水温传遍全身,让她整个人也变得暖洋洋的,连心底都变得柔软。
她扬起笑脸:“好!”
锅里的饺子很快浮了起来,面皮变得微微透明,在沸水中翻滚。
季元武套好推车回来时,正好赶上饺子出锅。
吃完早饭后,宁竹三人就在朦胧的晨光中出发了。
卞含秀就倚靠在门边,目送着他们远去。
无人瞧见的地方,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城门刚开不久,宁竹他们的三匹高头大马引得守城士兵多看了几眼。
如今马匹价格昂贵,养得起马的无一不是有钱富户,更何况这一来就是三匹,宁竹一行人穿得格外朴实,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人。
不过看推车上空空如也,守城士兵也没有多问,摆摆手就放他们进去了。
昨日去粮铺的路线宁竹早都已经熟记于心,她驾车走在前面,季家父子俩在后面跟着。
远远就看见那家门面破烂的粮铺点起了灯。
叶三娘身着素衣,懒洋洋地斜倚在门框上,身边是那位名叫“高朗”的伙计。
马车还未停稳,叶三娘脚尖轻点,稳稳落坐在宁竹身侧。
高朗也三步并作两步就跃上了季家父子的推车,还熟稔地跟人挥了挥手,跟看见自家人似的。
“别停下,”叶三娘捂嘴打了个哈欠,慵懒道,“继续往前走。”
宁竹神色不变,抬手对着身后招了招,示意他们跟上来。
马鞭轻扬,车轮又辘辘转动起来。
叶三娘斜睨着她,似笑非笑道:“身后跟了条尾巴,你早知道?”
宁竹弯了弯眼睛,笑着说:“得让他跟着,粮食能不能安全运走,他可是关键一环。”
她转头对上叶三娘探究的目光:“你放心,不会有事。”
叶三娘轻哼一声:“你这小丫头,昨日倒是小瞧你了,一个不留神就上了你的贼船。”
“明明是三娘姐姐你自己跳上来的,我可没有强买强卖。”宁竹眨眨眼,状似无辜。
叶三娘被这话噎住,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她。
明知她不欲跟官府打交道,这小丫头还骗她做了交易,如今人引来了,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反倒让他们进退两难。
“你真有把握?”叶三娘压低声音问道。
宁竹点点头:“你放心,真有事我一定让你先跑。”
真要到那个时候,就不知道有事的是谁了。
宁竹话音落下的瞬间,躲在暗处跟着人莫名觉得背后发凉,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叶三娘带着众人绕过铺子,拐进一条窄巷,直到巷子尽头的一扇木门前停下。
叶三娘轻盈地跳下车,朝后方的高朗扬了扬下巴。
“开门。”
高朗朝着季家父子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拱了拱手才小跑着去。
他低头摆弄铜锁的瞬间,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声音低到只有他和叶三娘两个人能听见:“祖宗,你昨日可没说官府会来人,薛志炳还派了那小子来。”
叶三娘指尖轻敲着门框,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算是我阴沟里翻船得了吧,但愿那小丫头是真有办法,做完这单,我们立马离开昌县。”
“咔嗒”一声,铜锁弹开。
高朗转身时,脸上又恢复了憨厚的笑容,热情地招呼道:“来来来,各位请进。”
说完他和叶三娘就率先走了进去。
宁竹朝季家父子递了个眼神,三人跟着踏入仓库。
季新承走在最后,眉头微蹙,低声道:“这两人看着像是练家子,绝对不是普通商人,刚才一路上,那个叫高朗的一直在套话,都被我给糊弄过去了。”
虽然对方一直尽量装成一个普通人,可有些下意识的习惯和身体的痕迹是磨灭不了的。
比如,走路时几乎不着地的后脚跟、虎口处厚厚的茧子
宁竹轻声道:“没关系,他们是什么人不重要,我们拿到粮食就行。”
季新承和季元武不动声色地点头。
三言两语间他们走进了库房,仓库内光线略显昏暗,高朗点了两根蜡烛,微微火光照在堆积如山的麻袋上。
叶三娘倚在一摞麻袋旁,指尖绕着发尾,抬了抬下巴道:“都在这里了,点点数吧。”
季新承自觉上前,仔细清点着数量,季元武则是随机解开几个麻袋,抓起一把米凑近鼻尖轻嗅,确认没有发霉。
确实都如宁竹说得那般,全是品质上承的粮食。
宁竹已经在麻溜搬货了,她手臂一揽,五六袋粮食便稳稳叠起,高度几乎超过她的头顶。
她双手向后一托,如小山般的粮袋便被轻松背起,连晃都不带晃一下。
不过这一幕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了,外人可是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她的小身板被压坏。
“你可别逞强,我让高朗帮你。”叶三娘缠绕发尾的手指也顿住了,用手肘杵了杵嘴巴张得老大的高朗,“别愣着了,还不快去帮忙!”
高朗咽了口唾沫,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接宁竹背上的粮袋,却被后者灵巧避开。
“多谢好意,不如帮我搬那边的?”
宁竹说话的声音平缓,不带一丝丝颤抖,脚下健步如飞,整个人显得游刃有余。
高朗瞪圆眼睛,也是开了眼界了:“乖乖,这力气”
他想起叶三娘先前说这丫头“会点功夫”,现在看来,岂止是“会点”。
高朗一边搬粮,一边见缝插针地抛出问题,语速极快。
“天生神力?”
“为什么你家里人力气没有你这么大?”
“怎么练的?”
“能不能教教我?”
“你会武功吗?”
“……”
宁竹不讨厌话多的人,这会儿听着他叽叽喳喳的声音却是感觉深受其扰,手上动作不停,默默往他背上多叠了一袋。
高朗感受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呲了一下牙,倒是没功夫说话了。
宁竹笑得人畜无害:“谢谢高叔叔。”
高朗脸色发青,叶三娘则是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故意拖长声调重复。
“闭上嘴,好好干活吧,高、叔、叔。”
高朗的脸更黑了,只能咬牙背起粮袋。
等到所有的粮食全部搬完之后,三辆马车都几乎堆满了。
高朗忍不住长出一口气,用袖子胡乱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他后背衣衫都已经湿透了大半,可见方才干活也是真一点没偷懒。
其实宁竹本身对他没有什么敌意,方才只是觉得他太吵了,想让他安静安静,好歹人家还辛辛苦苦的帮忙运了这么多,怎么能没有点表示。
宁竹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碎银。
“辛苦了,请您喝杯茶。”
高朗也不生气,咧嘴一笑接过银子揣进怀里,还故意问道:“怎么不叫高叔叔?”
宁竹弯着眼睛:“叔叔把你叫老了。”
季元武放下最后一袋粮食,适时走来,对着高朗抱拳道:“多谢帮忙。”
“好说好说,你们可是大主顾呢。”高朗真情实感的说着,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是个本分商贩。
可他们是不是正经生意人都两说呢……
季元武和季新承还要抓紧时间去一趟瓦铺,也不过多寒暄。
宁竹就站在这库房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等到人走之后,她转过身对着叶三娘道:“合作愉快啊,三娘姐姐。”
叶三娘勾了下唇角:“愉快啊。”
此番交易结束,宁竹也不打算多待,一跃上了推车。
叶三娘挑了下眉,扬声问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宁竹赶着马往集市而去,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宁竹。”
声音随风飘来,听到某个熟悉的姓氏,叶三娘猛地怔住,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姓“宁”,该不会这么巧吧……
“三娘!三娘!”
背后传来高朗声音,唤回了叶三娘的思绪。
她长睫低垂,收敛住眼中的情绪,扭过头问道:“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高朗脸上笑意消失,微微颔首道:“都等着了。”
叶三娘神色一凛,发话道:“出城!今夜就赶回壁州去!”
离开时,她最后望了一眼宁竹离去的方向,那个姓氏……应当不会这么巧合吧?
……
宁竹赶着车走出这条巷子,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忽然,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冷不防出声。
“跟了这么久,不累吗?”
巷口的墙面上,一道影子微微晃动。
片刻后,封炎从阴影中走出,还是那一身黑衣。
他闷声问道:“你何时发现的?”
第40章 利用封炎
宁竹歪着头想了想:“昨日在茶馆里。”
闻言, 封炎本就冷峻的面容顿时绷得更紧了。
他正是昨日午时之后才跟着的。
“上来坐,”宁竹拍了拍身旁的木板,表现得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 “要监视就光明正大的来, 我不会有意见的, 你也有个交代不是。”
封炎站在原地没动, 他眉头微蹙, 眼中带着明晃晃的疑惑:“你不害怕?”
他虽不知宁竹是什么人, 但是寻常人知道自己被跟踪, 不是该惊慌失措才对吗
“怕什么?”宁竹顿时笑出来,“怕你打不过我?”
封炎抿着唇,手瞬间攥紧,骨节发出轻响。
见他跟个木头似的杵着不动,宁竹还忙着去集市,实在没时间跟他耗, 索性跳下车, 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把人按在了车板上。
“坐好。”宁竹按着他肩膀的力道不重,却让他动弹不得。
封炎浅吸一口气,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腕,指节不自觉地又攥了起来。
他发誓,方才他真的有挣扎
一刻钟后,人声鼎沸的集市上。
宁竹正和卖鸡崽的大婶热络道别。
那大婶儿手中握着银钱,还十分热情地说:“姑娘下回再来, 我给你留最好的鸭苗!”
宁竹应了声“好”。
两人脸上都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唯独站在一旁的封炎与这一幕格格不入。
他头顶还粘着一片浅黄绒毛,怀里抱着个竹编的鸡笼, 里头传来小鸡崽儿稚嫩的叫声。
封炎眉头深深皱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垂眸盯着笼子里那群嫩黄的小绒球。
这些小东西仰着脑袋,此起彼伏地叫着,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封炎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起初他只是被强行按在车上“光明正大”地监视,到了集市后,宁竹就不由分说地把缰绳塞到他手里,自己则是在各个摊位前穿梭流连。
从集市走通,等封炎回过神来时,怀里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
——饴糖、猪肉、盐巴、铁锅、陶罐、蜡烛、木梳、铜镜、蒲扇、凉席直到现在手上这个吵闹不休的鸡笼。
“发什么呆?”宁竹利落地跳上车,将他手中的笼子接过来放好,拍了拍手,“走吧,都买完了,该出城了。”
封炎终猛地转头,略带着些卷翘的发尾随着动作扬起。
他字字咬得极重:“你耍我。”
这不是疑问,是笃定的指控。
宁竹这才注意到,这时时板着脸的少年暗卫有着一双格外凌厉漂亮的丹凤眼。
此刻那和平安颜色相近的琥珀色眼眸正死死盯着她,像要把她盯出个窟窿。
宁竹面上不显,甚至疑惑地发问:“哪有?不是你说要监视我的吗?”
封炎一时语塞。
这话确实没错,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宁竹心中暗觉好笑。
她也是真的没有想到薛志炳会派封炎来盯着她,难道是不知道他这位下属实心眼的性子吗,她要是再心狠一点,这人都快被她称斤两给买了。
昨日平白无故吃了薛志炳一个闷亏,这笔账总得讨回来才是,她可不会平白无故受气。
想到待会还要用上封炎,宁竹可不想人跑了。
她夺回缰绳,赶着车就往城门方向而去,压根不给封炎思考的机会
城门口。
季新承远远就瞧见宁竹身旁坐着的封炎,顿时明白了昨晚饭桌上她那番话中的深意。
“爹,走吧,跟在小竹后面。”季新承侧头对着季元武说道。
季元武并不认识宁竹身边的那个少年,不由得问道:“那人是谁?”
季新承淡淡说道:“他叫封炎,昨日与小竹动手的人。”
“那个薛县令的人!?”季元武瞪大眼睛,说完随即皱起眉毛,“他怎么会跟着小竹?他们还想干什么?”
季新承牵了牵嘴角,看着前方推车上宁竹悠然自得的背影:“恐怕,是小竹想做什么吧”
守城士兵看着三辆满载的推车,按照惯例正要上前盘查。
可是等走近后,定睛看清楚车上另一人,他的脚步顿时迈不动了。
两个守城士兵忙不迭行礼,低头唤人:“封大人!”
宁竹原本都做好这些人不认识封炎,要把人抵在这里的打算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真有些分量,倒是省了她一番功夫。
封炎端坐在车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若不是他发间那根醒目的黄色绒毛,这派头倒真有几分威严。
两位守城的士兵换了个眼神。
虽说县令大人三令五申,看见面生、带着大批货物的人一定要严格盘查才能放行,按理说不能就这样让他们离城。
可是推车上坐着的封大人,那可是县令身边的心腹,哪是他们能够轻易得罪的。
横竖有封大人作保,真出了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两个守卫想通其中的关窍后,查都没查,果断放了行。
宁竹朝季家父子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适时补了一句:“后面我们是一起的。”
那守卫也很上道,连忙点头:“在下明白。”
就这样,三辆满载的推车几乎没有半分遮掩的,就这样大摇大摆出了城。
等到上了郊外的土路,封炎才后知后觉地沉下脸。
他“唰”地抽出佩刀,刀鞘抵在宁竹颈间:“你算计我?”
宁竹眉头都没动,稳稳握着缰绳,照旧赶着车。
这刀都没出鞘,没什么好怕的。
更何况,封炎这人,一出手就是杀招,若是真想动手,就不会再开口问她了。
“请你吃饭,”宁竹说着扭头往后看了一眼,确认季家父子正在后面跟着,才放下了心,笑着说,“秀姨手艺可好了。”
封炎这次琢磨出味儿来了,总之就是宁竹说什么就不能信什么。
他咬紧牙关,当即收刀跳下车。
宁竹也不拦着,横竖该利用的已经利用完了,这饭他不爱吃就不吃呗,她还担心会累着秀姨。
后方的季家父子见状停下了车。
这时,宁竹突然朝封炎伸出手。
好快!
封炎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出手抵挡,宁竹就收回了手。
她轻轻吹走手上的那片小绒毛,朝封炎挥挥手,笑得眉眼弯弯:“那我就不送了,封大人好走,今日多谢了。”
封炎绷紧下颌,定定地看了一眼宁竹,转过身很快就消失在了眼前。
季元武盯着封炎远去的背影,浓眉紧锁:“小竹,你这也太冒险了。”
宁竹从怀里摸出块饴糖丢进嘴里,含混道:“不会有事的。”
总之,粮食进了她的口袋,谁也别想她拿出来,县令大人也不行。
那日宁竹就发现了。
这位年纪轻轻的封大人,做事一板一眼,对于人情世故并不精通,单说作为暗卫也是不合格的,这么受重用,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薛志炳什么人。
季新承说出了她未尽的话:“薛志炳要真有什么动作,就不会派他来了。”
估计也就是想再确认他们是不是真的对昌县没有威胁。
在涉州时候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季元武对官府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也不想多与他们打交道。
“他应当不会再来了吧?”
“说不好。”宁竹摇了摇头,“倘若昌县不出事的话,这位薛县令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其实比起薛志炳,他们这些经历过动荡生活的人,反而更加希望昌县能够一直像如今这般安稳下去。
季元武叹了口气,说道:“回吧。”
马车再次动起来,朝着家的方向缓缓而去。
今日回来得算是很早,日头才刚刚爬上中天,卞含秀都还未开始准备午食,正领着季新桐在院子里晒被子。
宁荷就在这些被子里钻来钻去,在和平安玩捉迷藏,老远就能听见她“咯咯”的笑声。
听见院子外传来马蹄声,宁荷猛地停下脚步,眼睛一亮:“是阿姐他们回来啦!”
说完就兴冲冲地跑向门口。
季新桐见状连忙放下手中拍打被子的藤条,提着裙摆跟着宁荷,嘴里喊着:“小荷,你慢点,那门你开不了。”
逸居的院门比原先宁家的要高大厚重许多,宁荷虽说这阵子也长高了不少,但还是够不着门栓。
宁荷打不开门,就守在门边,小手扒着门缝往外瞧,脆生生地问道:“是阿姐吗!?”
宁竹刚停好马车,听见宁荷活力满满的声音,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回了她一句:“对啊,开门吧。”
下一秒,院门就应声而开了。
宁竹怀中瞬间多了一个热烘烘的小团子。
如今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就是这样走走路都是一身汗,更别说宁荷方才跑了一路,简直浑身上下都是烫的。
宁竹笑着将人拎开些,又蹲下身来,揉了揉伸出舌头哈气的平安。
“不热吗,跑的这么急。”
宁竹见宁荷摇摇头,还以为她会说不热,谁知道她转头就大声说了一句。
“热死啦!”
她一边说还用手扇风,可爱模样看得在场的人忍俊不禁。
季新桐将宁荷牵起,给他们让开道。
“快进屋吧,日头毒得很。”
最耐不住热的季元武抬手抹抹脖子上的汗,说道:“如今天气是越发热了,都赶得上去年五六月了。”
宁竹三人将马儿牵到马棚边,卞含秀也拎着壶水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个盘子,里面盛着紫得发亮的桑葚。
宁竹的目光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她已经好久没有吃过新鲜水果了。
她惊喜接过盘子:“哪里来的?”
卞含秀给三人倒上微凉的泉水,回道:“早上在后院发现的,那里有一棵野桑树。”
她是带着家中两个孩子去伺弄后院的菜地,把昨日买的应季的菜种给种下去。
季新桐眼尖,发现了这意外之喜。
宁竹那日去菜地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所以没注意到这宝贝。
她迫不及待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熟透的果子刚碰到牙齿就破了皮,酸甜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炸开。
宁竹满足地眯起眼,一颗接着一颗停不下来。
卞含秀看她吃得欢快,笑着说:“先来喝点水,没有摘完,树上还有好些呢,没吃够再去摘。”
宁竹感受着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不住点头,还不忘分享给季新承和季元武。
两人难得看她这幅孩子气的模样,都笑着拒绝了,让她一个人独享。
季元武爽朗一笑:“看小竹爱吃,回头可以琢磨着多种几棵,来年给你吃到不想吃。”
宁竹点点头,嘴巴都被染成乌紫色:“那感情好,谢谢季叔。”
宁荷见状只觉得好玩,也往嘴里塞了几颗,特意学着姐姐的样子龇着牙,露出同样染紫的小牙齿。
众人被逗得笑作一团。
宁竹弯着眉眼,忽然觉得嘴里酸甜,只剩下了甜。
真好啊,希望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