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日常/豌豆凉粉
众人笑闹一阵, 宁竹这才想起来推车上的鸡笼。
如今天气热,可别把刚买回来的小鸡仔给闷坏了。
宁竹匆忙放下桑葚盘子,转过身就看见平安不知何时也上了推车。
此时, 它正围着鸡笼打转, 湿漉漉的鼻尖几乎要贴到竹编的笼子上, 好奇地嗅了嗅。
笼子里的小鸡受到惊吓, 挤作一团, 叽叽喳喳叫得更欢了, 小狼狗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个激灵, 后腿几步就要跌下车去。
好在宁竹手疾眼快,将它一把捞住,稳稳放在地上。
身体在空中腾空,小家伙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觉得好玩,眼睛亮晶晶的, 尾巴摇得格外欢快。
宁竹呼噜一把它的脑袋, 起身将鸡笼抱下来,转手递给卞含秀。
“今日集市上只有鸡苗,约摸是天气太热了,母鸡都不愿意孵蛋了,只有十只,三只公的,我已经跟那个卖鸡苗的大婶儿说好了,让她下次再给我留些好点的鸭苗。”
卞含秀好些年没有养过这些小玩意儿了, 那时喂鸡的繁琐和臭臭的鸡屎味早都忘记, 正是意兴正浓的时候,忙不迭接过手。
笼子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瞬间吸引了季新桐和宁荷的注意。
季新桐忍不住伸手去逗了逗,一只小鸡崽探出尚且柔软的喙,啄了啄她的指尖。
不疼,有些痒。
她忍不住笑出来:“好可爱。”
宁荷踮着脚尖,着急得很,嘴里不住说着:“我也看看!”
卞含秀看得忍俊不禁,把笼子放在地上,任由她看个够。
“好好好,给你也看看,以后你就负责喂它们了。”
宁荷瞪大眼睛,新奇地看着那些嫩黄的小绒球,小脸快要贴到笼子上的动作,跟平安一模一样。
听卞含秀这么一说,宁荷顿时责任感就上来了,立刻挺直了小身板,郑重其事地点头。
“我会好好养的,我想给它们起名字,以后我就是阿姐了,”小姑娘满脸认真,托着肉嘟嘟地下巴,思考起名的事,冷不丁看见小狼狗凑过来,连忙伸手拦住。
“宁平安!你是哥哥,不能欺负弟弟妹妹!”
宁竹满脸无奈,被迫接受自己多了这一堆叽叽喳喳的兄弟姐妹。
外头的烈日越发灼热,卞含秀不得不打断宁荷的起名大业,她领着宁荷跟季新桐,把鸡仔放进棚子阴凉处,找出个破碗,暂且当做水碗。
宁竹收回视线,余光不经意瞥过季新承,他正不动声色地松开被捏出褶皱的衣袖。
季新承少年老成,这等反应着实少见,宁竹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再抬起头时,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撞上。
季新承僵硬一瞬,耳尖微微泛红,仓促地别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捂嘴轻咳一声。
好巧不巧,这声轻咳被正在卸货的季元武听个正着,父爱就是来得如此突然。
他朗声问了一句:“承哥儿,怎的咳嗽,莫不是中了暑热?快进屋歇着吧,爹来搬。”
宁竹抿着嘴,本来没想笑的,听见这一句,真是忍了又忍。
季新承无意间被亲爹戳破,索性也不强装镇定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她做了个“随你笑吧”的口型。
这下宁竹彻底绷不住了,笑得格外大声。
季元武困惑地摸了摸后脑勺,实在不明所以。
“咋了这是?”
“小竹是高兴呢。”季新承接过父亲肩上的粮袋,顺势转移话题,“爹,先把糖拿进去吧,等会儿别晒化了。”
宁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眼中还残存着笑意,也不点破:“季叔,那桑葚可甜了,等会儿咱们再去摘些?”
季元武随手扛起一袋粮食:“行啊,爱吃等会儿季叔去帮你摘,方才回来路上,我还看见有人家种的枇杷都快熟了,那个你爱不爱吃?明儿个就去讨几株苗来,给你种上。”
宁竹笑得格外开心:“爱吃,只要是果子我都爱吃”
季新承留在后面,看着宁竹和阿爹你一言我一语的。
他微微勾起唇角,眼底笑意难掩。
那头卞含秀也担心两个孩子被热坏,陪着看了一会儿小鸡就催着进屋了。
跨过门槛的刹那,穿堂风裹挟着凉意拂过微烫的皮肤。
卞含秀长舒一口气,胸口的闷热顿时消散不少。
方掌柜这房子建得实在巧妙,屋檐向外挑出,避免正午时分的阳光照入室内,让夏风在屋内流转,清幽凉爽。
卞含秀仰头灌下大半碗凉水,将衣袖卷到手肘,叉着腰说道:“这往年也没热得这么早啊。”
宁竹拿着新买的蒲扇给她扇风。
“是啊,我看这要是再热下去,怕是不成,过几日再去县上买点酸梅汤的料包。”
酸梅汤也算是某种缓解热暑的药,在寻常的药铺里能买得到。
卞含秀想想那酸甜冰凉的滋味,唾液不自觉分泌起来,一锤定音道。
“成,正好过几日就是桐儿的及笄礼,咱们全家去县里头过。”
“新桐姐的生辰?”宁竹扇着风的手停下,惊讶地转向季新桐。
难怪那日卞含秀特意去了趟布料行。
季新桐温柔地垂眸一笑,微微地颔首:“四月初八,就在大后日了。”
得亏今天卞含秀说了出来,宁竹还有时间准备生辰礼。
她瞥了一眼季新桐空荡荡发髻,心中顿时有了想法。
卞含秀笑着看自家闺女,眼中有欣慰骄傲,又有些怅然:“我的桐儿也是大姑娘了,本该是请家中亲朋好友都来参礼,可是如今——”
她的话没说完,声音就低了下去。
他们身在异乡,没有亲邻旧友,最亲近的家人也不知身在何方、是何境况,着实有些遗憾。
季新桐倒是看得很开,她揽住阿娘的肩膀,亲昵地靠上去。
“有你们在,有小竹小荷,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别的都无所谓。”
卞含秀欣慰地摸了摸女儿的手背。
“是我着相了,咱们也算是死里逃生,合该在你的好日子里,热热闹闹庆祝一番。”
季元武很是认同地点点头:“那是自然。”
自家闺女,到哪儿都不能亏待!
午时是最热的时候,阳光直射下来,光是靠近门边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宁荷和小狼狗都乖乖坐下,也不疯跑了,就是看起来蔫头耷脑的。
季新承不知何时取来了笔墨,还有两本默写下来的启蒙读物,给宁竹和宁荷一人一本。
宁竹注意到那墨迹还未完全干透。
季新承虽嘴上不说,但还是认认真真做了准备,想当好这个“季夫子”的。
别说,他正襟危坐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夫子的气度。
这人平时看着显山不露水的,话也不多,实际上只要他愿意,那就是出口成章,妙语连珠,让人很难不认真听他说话。
至少宁荷已经成功被征服,听他授课听得格外认真,绷紧小脸跟读,简直比练武时还要专注。
宁竹在心中小小的嫉妒了一下,当然,她自己也觉得有趣,认真的态度不输于宁荷。
清脆的读书声,伴随着不知何时出现的蝉鸣,着实有些催眠了。
这不,中途宁荷的读书声中就掺和进了一道响亮的呼噜声,那是靠着背椅正在打瞌睡的季元武。
卞含秀刚要起身,就被季新承阻止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让阿爹睡会吧,我们也歇息片刻。”
今日天不亮就起床了,一路上又是赶路又是搬货的,确实累人。
卞含秀也心疼自家男人,见这几个孩子都特意放轻了动作,生怕吵醒季元武,不由得会心一笑,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眼瞅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卞含秀准备往灶房去。
季新承也起身,道:“我来给阿娘生火。”
在他们家只要季元武在,生火这事基本被他包圆了,算是夫妻俩独有的交心时刻,也是全家人心照不宣的惯例。
眼下季元武睡得正香,这个炎热的天气,生火看火也是个折磨人的差事,季新承也不想让阿姐和下面的妹妹们来做。
宁竹牵着宁荷,小丫头看着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了,轻声道:“我送小荷去房间,等会儿来灶房帮忙。”
季新桐连忙道:“你们也累了,我来吧。”
“我突然想到一样好吃的,得提前做准备,你可不能不让我来。”宁竹眨了眨眼,故意调侃道。
季新桐笑着睨她一眼,手指轻轻点了下宁竹的额头:“就你是个促狭鬼,要来就来吧。”
宁竹就扭头跟卞含秀说:“秀姨,家中有豌豆吗?帮我拿出来一些,我有用。”
卞含秀想了下,点点头:“有,你要做什么用?”
宁竹神神秘秘地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等宁竹将宁荷哄睡来到灶房,卞含秀是个动作麻利的,已经在炒菜了,锅中传来阵阵香气。
季新承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一张清俊的脸被火光照得泛红。
见宁竹进来,季新桐就指了指案板上的粗陶碗。
“喏,你要的豌豆。”
宁竹看着碗里圆润饱满的豆子,扬起笑容:“多谢新桐姐。”
季新桐好奇地凑过来,问道:“你是要做什么?我来帮你。”
“待会儿再找你帮忙,这一步简单,我一个人就行。”
宁竹找出个陶锅,去外面舀了泉水,再将豌豆倒入其中,完全浸泡起来。
做完这些,她挽起袖子,在今日去集市上采买的那堆食材里面翻翻找找。
毕竟这个东西好不好吃,最大决定性因素就是——蘸料。
好吃的蘸料是好吃凉粉的基础。
宁竹想做的就是夏日消暑必吃的豌豆凉粉!
第42章 日常/摘桑椹
宁竹虽然做饭不行, 但凉粉制作过程简单,只要拿捏好水的比例,技术难度不算大, 调制蘸水她更是手到擒来的。
最简单的就是小米辣蒜醋汁。
一头蒜捣成蒜泥, 加入醋、盐, 再撒入一小撮糖提鲜, 最后加入切碎的小米辣, 这就成了。
那酸辣爽口的滋味儿, 宁竹想想就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当然还有什么番茄、麻酱口味的, 迫于材料不全和时间的问题,只能改日再尝试了。
不过如今主要的凉粉原材料才刚刚泡下去呢,要吃上肯定要等下午了,宁竹就是把需要用到的材料都找了出来,整齐地排列在案板上,预备晚点再大展身手。
卞含秀也笑着随她折腾。
季新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期待宁大厨的作品。”
算是小小的报了方才宁竹嘲笑自己的仇。
宁竹略一挑眉, 微眯着眼看向季新承:“等着瞧吧。”
卞含秀翻炒的动作未停, 嘴角却悄悄扬起。
季新桐站在母亲身旁,看着两个平日里沉稳的少年人斗嘴,忍不住用袖子掩着嘴笑。
明明两个人平日里一个比一个成熟稳重,说话间也是默契十足,怎么在一起待的时间越长,反而越幼稚了起来。
不过,孩子总是沉闷,太过早熟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就像如今这样拌拌嘴就很好。
一桌饭很快就整治好了, 天气太热,众人都随便吃了两口, 重油重盐的有些太腻,蔬菜反而更受欢迎。
饭饱之后,宁竹是个闲不住的,拎着篮子就想去后院再摘一些桑椹回来。
要是量足够多的话,再去买些清酒回来酿一点桑葚酒,平日里饮上一杯也是极美的。
宁竹脑子里倒是够想的很美,可是忘记自己此刻只是刚刚满十岁的半大孩子,刚一开口就被两位大人给否决了。
卞含秀和季元武异口同声道:“小孩子家家不能喝酒!”
宁竹笑容一收,立马老实,找补道:“我不喝,给秀姨你们喝。”
卞含秀还想再说什么,季元武就清了清嗓道:“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酿点也无伤大雅——”
话还没说完手臂就被卞含秀轻拍一下,没好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自个儿想喝吧,小竹这话啊,是正中你的下怀。”
季元武嘿嘿一笑,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也不否认:“还是阿秀懂我。”
卞含秀也给他手中塞了个篮子,眼中盛着笑意:“那你带着孩子们去吧,我去看看小荷睡醒了没有。”
“遵命!”季元武答应得极快,大手一挥,“走吧孩子们!”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后院去了。
季新桐前面带路,绕过后院杂草,露出藏在屋后面的野桑树。
枝繁叶茂的桑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紫色果实,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颗颗饱满,一看就汁水充盈。
这桑葚树看着得有三四米高,季新桐她们没有梯子,上午又忙着开垦种菜,因此只摘了下面的一点。
众人七手八脚的,没一会儿低处的枝条已经被采摘得七七八八。
宁竹这个时候只恨自己不够高,她踮起脚尖也只能勉强碰到最底层的枝条。
可是她又实在舍不得放弃高处那些酸甜可口的果子。
一阵微风吹过,宁竹望着晃动的枝丫,突然想到了什么。
“等等!”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跑开。
再回来时,宁竹手里多了块油布,正是当初在破庙搭建帐篷时用的那块。
“咱们轻轻晃晃树枝,那些已经成熟的就自己落下来了。”
这样虽然摘不完全部,但好歹也能多吃到一点。
宁竹说着麻利地展开油布,季新桐和季新承帮着她一起铺好油布。
季元武大手在树干上轻轻一撑,双手交错向上,双脚熟练地寻找着力点,眨眼就攀到了高处。
季新桐仰头对着他说:“阿爹,你小心些!”
“你放心,阿爹可会爬树了。”季元武笑着朝她摆摆手,“我开始晃了啊!”
“好!”
桑树枝条随着季元武手上的动作轻轻摇晃,紫色的果实便跟雨点似的,噼里啪啦地落在展开的油布上,有些熟透的瞬间爆开,留下几处紫红的痕迹。
宁竹几人就站在稍远处,手里捧着竹篮,时刻等着上前拾捡。
最后两个篮子基本都装得满满当当,堆成了个小山。
眼下天气热,这东西是放不了多久的,也就是吃个季节。
季元武从树上跳下来时,十个指头都变成了深紫色。
他浑不在意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乐呵呵道:“今日可着劲儿吃,吃不完的就放在泉眼里冰着,明儿我打酒回来酿上!”
摘了个盆满钵满,几人就打道回府。
回来时候宁荷正在和小狼狗一起干饭,两颗小脑袋节奏格外一致。
眼见众人满载而归,宁荷撅了撅小嘴:“怎么不等我呀?”
宁竹刮刮她的小鼻子,笑着说:“谁让你睡懒觉呀。”
宁荷瞪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宁竹,里面写满了控诉。
——阿姐!你变了!
宁竹被逗得哈哈大笑,眼见宁荷的嘴不高兴得可以挂油壶了,哄了一句:“外面日头毒,别把你给晒坏了。”
这话一出,小丫头立刻阴转晴,眼睛弯成月牙:“我不怕!阿姐下次要记得叫我哦!”
宁竹爽快地应“好”,催着她赶快吃饭:“等你吃完,阿姐带你去玩儿。”
闻言,宁荷立马不说话了,低下头猛猛扒饭,饭粒粘在腮帮子上都顾不上擦。
宁竹当然不是诓她的,是真的要带她“玩”。
谁说磨豌豆浆不是玩儿呢,在小孩眼里,只要是没做过的新奇事,都可以统称为“玩”。
没准还“玩”的格外卖力,格外开心。
灶房旁边有一个大石磨,方家本就是买粮食的,有专门磨坊,想来方掌柜也不是真正要将它用来做什么,也许就像现代人享受农家乐似的,兴致来的时候自己上去推两下。
宁竹把石磨擦拭了一番,将泡发好的豌豆淘洗两遍,再加入适当的水,然后让季新桐帮她把泡好的豌豆舀进去,自己则是撸起袖子开始推磨。
宁荷和小狼狗就围在她的身边跟着绕圈。
刚推了两下,宁竹倒是觉得没什么,这石磨对她来说还算不上重,卞含秀就唤季元武去套马来。
“你这孩子,何必自己动手,多累人啊。”
驴和牛是更为常见的推磨牲畜,性格相对温顺,行动灵活,不过偶尔让马儿推推也不要紧。
季元武牵来了脾气最好的枣红马,让它先熟悉熟悉石磨。
宁竹接过季新桐手中的陶罐,将豌豆倒入上方的圆盘里,季元武便拉着马儿走动起来,石磨开始缓缓转动。
一颗颗饱满的豌豆被石磨研磨成浓稠的豆汁,顺着磨盘边缘的凹槽缓缓流下,滴落在提前备好的木桶里。
霎时间,院子里充满了豆子特有的清香。
宁荷踮着脚想看个究竟,小狼狗也凑过来嗅闻,湿漉漉的鼻尖沾上了豆沫。
这样磨出来的豆浆还比较粗糙,需要经过纱布过滤,方才的推磨宁荷插不上手,到这一步就有她的用武之地。
卞含秀去找了干净的纱布袋出来,宁竹和季新桐牵着角,宁荷就像模像样的拿着勺子舀出豆浆。
不过到底是小孩胳膊没什么力气,没两下就遗憾退场,被季新承接替时还恋恋不舍地望着那盆豆浆。
过滤之后,打捞起浮沫,就要将这豆浆加一小勺盐煮熟,中间要不断的搅动,以防糊锅。
这里可没有温度计,宁竹又是一个对灶上活不熟的人,到了这一步就要拜托卞含秀了。
卞含秀也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上,她围观了全程,都是对这最后能做出来什么样的成品颇感兴趣。
最后在卞大厨的严格把控下,豆汁在铁锅中“咕嘟”冒泡,逐渐变得粘稠,等到勺子挑起来时黏糊拉丝的时候就可以了。
如今天气热,等面糊自然放凉还不知道需要多久,宁竹索性就将其放在泉眼里降温,让它能够加速凝固。
“好了,这样就成了,等过一两个时辰就能吃了。”
几人的表情都有些将信将疑,宁竹有过多解释。
这种炎热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抗拒凉粉的魅力,吃上了一口,保准会爱上。
下午时分,太阳逐渐落下,天气也变得凉爽了起来。
季元武搬出梯子,准备开始修补屋顶破洞的地方,季新承就帮忙打下手。
以前家中的屋顶都是季元武在修补,早就已经是轻车熟路,他自己和好泥浆,是挨着破洞的地方,一一补上。
如今天气热,要不了多久就能干透。
等到屋舍大大小小的漏洞补得差不多的时候,镇在泉眼里的豆浆也在逐渐凝固。
两个时辰后后,原本流动的面糊已经完全变成了果冻状的凉粉,透着淡淡的黄色,看着就很清热解暑。
宁竹陶罐取出来,洗干净手,往表面洒了些水,手轻轻一捏,凉粉就从陶罐中脱落而出,落到案板上。
她伸手戳了戳光滑弹嫩表皮,然后发话道:“可以开吃啦!”
宁竹刀起刀落,将凉粉切成均匀的细长条块,装入碗中。
她扒干净一头蒜,将剥好的蒜瓣切成碎末,又用石臼碾了一些花生碎,切入红艳艳的小米辣,按照个人口味放了些盐、酱油、醋、香油。
宁竹给每个人都分了一碗,只有宁荷的没有放小米辣。
宁荷也是个小吃货,对着新奇的食物早就期待许久了,捧着陶碗,迫不及待的夹了一口塞进嘴里。
然后她蓦地睁大了眼睛,凉粉几乎不用咀嚼就碎开,带着豌豆特有的清香和蘸水霸道的香气,顺着喉咙滑下去。
宁荷指着那一碗凉粉,小脸上写满了惊喜,声音因为满嘴食物而含糊不清。
“唔唔好吃!”
第43章 进山救人
“这么好吃?我也来尝尝。”
卞含秀被宁荷夸张的表情逗笑了, 自己也夹起一筷子颤巍巍的凉粉送入口中。
然后就说不出话来了。
季新桐见她半天不吱声,筷子却停不下来,心中还是有些顾虑, 不由出声问道:“阿娘, 好吃吗?”
“好吃!”
说话的不是卞含秀, 而是已经开始盛第二碗, 用实际行动证明有多好吃的季元武。
他的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 却还是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辣得直吸气也不肯停下。
眼见众人都吃了起来, 季新桐也闭眼吃了一口,颇有些视死如归。
凉粉入口的瞬间,酸辣鲜香在舌尖炸开,牙齿轻压便碎成小块,还没回过神来滑嫩的凉粉便已经进了肚子,只留下令人回味无穷的滋味。
季新桐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一时间, 灶房里只能听见吞咽的声音。
爽滑冰凉, 有滋有味,凉粉瞬间捕获了所有人的芳心。
虽是辣了一身的汗,可是辣得爽快,辣得通体爽泰,暑气也顿时消散。
季新桐被辣得都说不出话,喝一口凉水解辣,缓过来些,又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
季元武是个怕热的人, 对凉粉极为推崇。
他一口气吃了三碗还意犹未尽, 捧着肚子,嘴里不住赞道:“这叫凉粉的东西好吃, 原料还不贵,赶明儿我们可以多做一些,一天吃三顿吃我都不嫌腻。”
“我也可以吃三顿!”宁荷向来都是最捧场的那个。
她的碗已经见了底,宁竹担心她吃太多会积食,不再给她加了,小姑娘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其他人吃。
季新承向来不贪图口腹之欲,吃相最为文雅,但碗里的凉粉消失的速度却不比任何人慢。
他微微点头,放下空碗,朝宁竹拱了拱手:“宁大厨手艺极佳。”
宁竹笑着说:“这还不算最好吃,等我有时间去买齐配料,再做点秘制辣椒油,美味更上一层楼。”
“好好好,我等着。”季元武已经开始期待了,还说道,“不然你告诉我差些什么,明日我去县里正好就一起买回来了。”
宁竹一想,也不是不行,就把炼制辣椒油需要用的都说了出来。
“要些辣椒面,还有花椒、桂皮、香叶”
一长串配料名称,有些不一定能在香料铺找到,季元武生怕自己记不住,还让季新承专门写了一张采购单子。
“小竹是从哪里得来的配方?这玩意儿夏天吃可太好了。”卞含秀也着实喜欢这凉粉。
宁竹说话一点没有磕绊,眼睛都不眨一下:“是阿兄托人带回来的方子,我也是头一回试呢。”
她早就想好了,总之说不出来历的一切,都可以推到宁松身上,反正这也没人作证。
卞含秀点了点头:“松哥儿这孩子是最疼爱你们两个妹妹的,我们来了昌县,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找过来。”
在场只有宁竹知道,宁松已经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不过她嘴上还是说道:“我在家中的院墙上留了些记号,阿兄一看便知。”
说起涉州,难免让人伤感。
卞含秀主动转移话题道:“这个凉粉要是能做成甜的就好了。”
她是个嗜甜的,方才就往碗里多加了许多糖,但是总觉得味道不太对,不是想象中那个味道。
卞含秀略有些遗憾地望着那凉粉。
宁竹心中暗暗记下,除了凉粉,还有冰粉,后面这个就是纯甜口的了,要是再有冰块就好了,搓些芋圆,加入水果丁,浇上牛乳或者蜂蜜……
宁竹刚刚才吃完凉粉,脑子里想着冰粉,又忍不住馋了。
可惜假酸浆的冰粉籽要到八月后才会有,如今是吃不上了。
宁竹琢磨着明日带平安去捕猎的时候多留意一下,看看能不能先找到假酸浆植株,可以拿回来放在眼皮子底下养着。
这样等它成熟了,就能快速吃上第一口。
最后宁竹用了四斤多的干豌豆做出来的凉粉被消灭得一干二净,晚上都直接省了开火的事,每个人都吃得很是满意。
不用忍受灶上的热气和油烟,卞含秀也不用忙着烧水洗头。
她和众人一起坐着歇息,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正好太阳也落山了,变得凉爽许多。
宁竹说道:“去院子里乘凉吧。”
白日里热得待不住人,晚上倒是刚好。
宁竹将庭院附近都撒上了今日买回来的驱蛇虫药粉,也不用担心蚊虫困扰。
众人搬了好几把椅子出来,围坐在树下乘凉,顺便欣赏繁星月色。
季元武将胳膊枕在脑后,朗声道:“等明日我去砍几棵适合做桌椅的树回来,做几把靠椅放在院中,这样就不用搬进搬出了。”
宁竹是个嘴巴闲不住的,又把冰镇在泉眼里的桑椹给拿了出来,上面结了一层水雾。
吃进嘴里冰冰凉凉的,着实享受。
季新桐也拿起一颗,听见季元武的话,不由得问了一句:“阿爹,明日不是还要去县里打酒吗?还有答应小竹的给她种野桑树和枇杷树。”
季元武摸了摸后脑勺,讪讪一笑:“都做都做,来得及。”
“明日你还是去打你的酒吧,”卞含秀摇着蒲扇,半眯着眼说道,“我去问那家种枇杷的,横竖也不远,咱们既然搬到这里来住,也该跟周围邻居打打招呼才是。”
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相处的像季宁两家这么好的是少数,不过可见这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毕竟人是群居动物,总是不能永远都独来独往。
逸居虽然建在半山腰,可往下也有一个小村子的,住了有几十户人家,只是每户之间隔得有些远。
“不知道咱们的邻居是什么人,好不好相处?”卞含秀下意识脱口而出。
宁竹平静说道:“好相处就多来往。”
言下之意,不好相处就不来往。
与其他人不同,她从末世而来,经历了师门覆灭,早都已经习惯一个人,并不在意旁人的态度和目光。
“明日我陪阿娘一起去吧,”季新桐说道,转头看向宁竹两姐妹,“小竹和小荷要一起吗?”
宁竹摇了下头:“我就不去了,明日带平安去山上打猎,给它打些口粮。”
小家伙长得极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胃口也是与日俱增,他们离县上远,总不能日日都去跑一趟,而且那些肉也不能一次买太多,这天热,回来放久就不新鲜了。
好在后面就是山林,不缺猎物。
闻言,宁荷眼睛一亮。
进山啊,那肯定好玩!
她立马举起被桑葚汁染成紫色的小手,迫不及待道:“阿姐,我也要去!”
宁竹毫不留情的一口否决:“不可以。”
宁荷皱起小眉毛,试图据理力争:“阿姐,我——”
宁竹可不会给她开口撒娇卖乖的机会,用手指点了点宁荷的额头。
“明日一早你就起来练功,然后再跟着季夫子好好学认字,回来我要考你。”
宁竹教训宁荷时,那话说得是一套一套的,可她自己也是明目张胆的在翘课。
季新承忍不住挑眉,侧目望过来。
宁竹视线飘忽,莫名有种心虚,不过还是对季新承说了一句:“要不明日你先教一些简单的?我差的课业后续补上。”
季新承似笑非笑,在她颇为紧张的目光下,突然正经道:“小竹明日要进山,是不是还差一副弓箭?”
宁竹愣了一下,倒是没有想到这一茬。
有唐刀在手,独自进山她是不惧的,可是这打猎又不一样,山林中的动物大多都会比较敏锐,弓箭这种远程武器肯定是比唐刀更适合的。
宁竹思忖说道:“今日去买也来不及了,我先将就唐刀用着吧,等后日我再去县上看看有没有趁手的弓箭。”
正好她手中的银票还没有换成银两,给季新桐的生辰礼也没有定下,正好一道给办了。
众人坐在庭院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等到夜渐渐深了,虫鸣声也慢慢停歇,便各自梳洗回房间睡觉。
又是一夜好眠。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宁竹今日要进山,是全家第一个起床的。
她就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打算去灶房给自己煮了几个鸡蛋带上。
可是当宁竹掀开锅盖时,一眼就瞧见了锅里的盘子,里头放着四五个煮熟的鸡蛋和几块干饼,下头用温水热着。
宁竹眸光一软。
不用想,定然是秀姨准备的,也不知道她多早起来做的,竟然连她都没有听到动静。
宁竹没有辜负卞含秀的好意,将干粮全都揣上,然后又用油纸包了一些盐和花椒之类的调味料,细心地折好边角,确保不会洒出来。
靠山吃山,倘若到时候来不及回来,就直接在山里解决,她总归是饿不到自己的。
等做完这些,宁竹再回头把和小鸡们挤在一起的平安给揪了起来。
小家伙蜷缩在鸡窝角落,脑袋埋在爪子里,毛茸茸的身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睡得正香。
突然被宁竹拎起来时,平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放在地上时站都站不稳。
那小模样,简直跟宁荷赖床时的模样像了个十成十。
宁竹哭笑不得,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平安湿漉漉的鼻头:“我可别把你给养废了。”
那母狼估计得在心中骂她了。
平安仰头舔了舔她的手指,转瞬又要闭上眼睛了,明显强行开机失败。
算了,自家孩子自己宠。
宁竹轻叹一声,只好将它塞进胸前的衣襟里,赶路的时间让它再多睡一会儿。
小家伙立刻在她衣襟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脑袋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宁竹将衣襟拢了拢,确保平安不会掉出来,随后又将四肢袖口扎紧,防止待会儿山林中蚊虫多,不小心爬进去。
她转身背上背篓,里面放着锄头、镰刀,水囊、火折子等等进山要用到的物品,是昨夜就备好的。
此时天刚蒙蒙亮,山间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偶尔天空传来一两声鸟雀的鸣叫,除此之外,只有宁竹途经时,草叶晃动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未经过开发过的山林野路,到处都是荆棘杂草,稍不注意还容易迷路。
走山路宁竹倒是不陌生,毕竟从前师门就在山上,后面的那块林子都快被他们踏遍了,精通各种寻路技巧。
她猫着腰缓缓前行,每隔一段距离就用镰刀在树干上刻下记号。
大概是踏入了陌生的地界,平安也睡醒了,蹲在宁竹怀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还试图挣扎下来。
见状,宁竹等走过了那块树枝杂草多的地带,就将它放了下来。
平安一落地就抖了抖身子,迈开腿就往前方跑。
居然不是宁竹想象中漫无目的的撒欢,小家伙一边跑,一边用湿润的鼻尖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像是在辨认着什么。
它耳朵尖抖动一下,转身朝宁竹“嗷呜”一声,就直直认准一个方向而去。
宁竹挑了下眉,毫不犹豫地跟上。
突然,一只野兔被平安从草丛中撵出来,慌不择路的朝宁竹撞来。
对于这送上门的猎物,宁竹当然是毫不客气笑纳了,直接抽出唐刀。
寒光一闪,野兔直接毙命。
宁竹也不再给平安扒皮,而是让它自己学着进食。
平安也很久没有吃到如此新鲜的猎物了,早就已经迫不及待,立刻撕咬上去,前爪笨拙地按着兔子的后腿,动作看起来略有些生疏。
不过好歹也有狼的血统,那一口利齿也不是摆设,很轻易就撕下肉条。
它一口接着一口吃的喷香,将嘴巴周围的一圈毛都染红了。
今日进山的目的,除了打猎以外,最主要还是为了训练平安,它长期跟着人生活,身上的野性肯定是不比在外生存的野狼,可是最基本的捕猎还是得学会的。
不然将来他们若是不在,它靠什么生存。
宁竹要是因为心疼就一直喂养着它,那才是害了它。
新鲜的血肉唤醒了平安骨子里属于狼的野性,它吃完野兔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边的毛,粉红的舌头将血迹清理得干干净净。
它整只狼显得格外亢奋,找准下一个猎物的方向往前冲。
宁竹也不拦它,始终不近不远地跟着,不插手它自己捕猎。
只是她的手指始终按在刀柄上。
平安是一只聪明的小狼,对自己的能力有清晰的认知。
宁竹亲眼看着它垂涎欲滴地望着野猪崽子,鼻头不停地抽动着。
回头看了眼她,见她不像是要上前帮忙的样子,小脑袋耷拉下来,看起来很是失落。
不过很快它又振作精神,犹豫两三秒后,就果断选择放弃。
平安小心绕过野猪群,转而盯准了一只肥硕的野鸡。
它毛发紧绷,十分有耐心地潜伏在草丛中,身子压得极低,腹部几乎贴地,瞳孔成了一条竖线。
最后它瞅准时机,一举将野鸡扑倒在地,野鸡扑腾着翅膀挣扎,鲜艳的羽毛四处乱飞。
平安就用比寻常小狗宽大的爪子将它死死按住,尖锐的牙齿准确无误地咬向野鸡的喉咙。
不过片刻,野鸡就彻底没了生息。
平安低头大快朵颐。
它像是尝到了捕猎的甜头,开始对这一行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最后就算是吃不下了,肚子已经圆滚滚的,也依旧会捕猎,还会用爪子碰碰猎物,然后抬头期待地看着宁竹,暗示宁竹给它收起来。
直到最后耗尽所有的精力,平安才转身跑向宁竹,尾巴还兴奋地摇个不停。
宁竹蹲下身来,背篓的重量已经增加了许多,里面是平安自己捕猎到的两只野鸡和一只野兔。
她伸手揉揉它的尖尖耳,柔软的毛发从指缝间穿过,不吝夸赞:“好厉害平安!再接再厉!”
平安吐着舌头,尾巴摇得只能看见残影了。
接下来就到了宁竹出手了。
她可没有平安这么敏锐的嗅觉,一切只能凭借经验而来。
宁竹俯身,手指轻轻抚过地面松软的泥土,感受着上面的湿度和温度,顺着地势较高的地方往山谷中走去。
本着不白来的心思,宁竹本想将认识的野菜全部收入囊中,可是这片深山很少有人踏足,资源着实过于丰厚。
今天只带了一个背篓,再多也装不下了,宁竹只能忍痛放弃一些,安慰自己可以改日可以再来。
宁竹采摘野菌子的同时,也留意着周围传来的响动。
走了没多久,宁竹就找到了一条小溪,不过是即将干涸的那种。
想来是这些天温度上升的太快,这条小溪的流水量本来就不大,直接快被太阳晒干了。
宁竹沿途观察这小溪附近的脚印,湿润的泥土上留着各种动物的足迹。
她用手指丈量着一个新鲜的蹄印,判断应该是鹿蹄的形状。
“平安,跟上来。”
越往后,泥土就渐渐湿润起来,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
小溪逐渐汇合进一片深潭,有瀑布从山上落下。
不远处就有几只鹿在河边饮水,那是宁竹盯上的新猎物。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猛地投出唐刀,刀身快得像是闪电,正正劈中那只鹿的脖颈,瞬间毙命。
鹿群顿时惊慌四散。
宁竹上前拔出唐刀,鹿血很快染红了一片草地。
这样的手法过于粗暴了一些,也没办法留下大补的鹿血。
不过宁竹对那玩意儿也不太感兴趣,她更在意的是鲜嫩的鹿肉,鹿血浪费也就浪费了吧。
今日进山可以说是收获满满,让她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回去的路起码还要走上一个时辰,眼看已经到了午时,太阳高悬在头顶,实在不是赶路的好时机。
宁竹索性打算吃饱了,等太阳落一些再回去。
她选了一处离深谭不远,背靠树荫的空地。
新鲜的烤鹿肉也是一道美味。
宁竹将野鹿的剖开,锋利的刀刃划过鹿腹,露出鲜红的肌肉纹理,内脏也没有丢,准备吃了饭再来看能不能钓到些什么。
她取出火折子生起火,干燥的树枝很容易就被点燃。
随后将串好的鹿肉放了上去,鲜嫩的鹿肉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一股诱人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
宁竹不时翻动着鹿肉,捻起一小撮盐和花椒撒上去,油脂顺着纹理缓缓滑落,滴在炭火上,迸溅出火花。
平安也凑了过来,湿润的鼻头嗅个不停。
宁竹又丢了一块没放过调料,半生不熟的给它。
小家伙只是馋了,吃了一块就不再要,自个儿在周围玩。
宁竹也随它去,这边暂时没看见大型动物活动的踪迹,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待到鹿肉烤至外皮焦香,宁竹便撕下一块,吹了吹便塞进嘴里,鲜嫩的肉汁瞬间在嘴里爆开。
烤鹿肉带着恰到好处的嚼劲,混合着花椒的麻香,让人欲罢不能。
可是刚吃没两口,宁竹就看见平安嘴里叼了个什么东西,跌跌撞撞的跑回来。
它跑到宁竹面前停住,将咬住的东西吐在了草地上。
那东西看着脏兮兮的,还在滴着水,表面裹满了泥土和青苔。
宁竹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正想让平安不要随意叼脏东西回来。
可是再仔细一看,那好像是人身上的……荷包?
宁竹皱了下眉,捡起一根树枝,拨弄着那个形似荷包的东西。
外面裹上了脏兮兮的泥土,掺杂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
宁竹的瞳孔猛地收缩。
——是血!
宁竹低头问道:“从哪得来的?”
平安歪着头看她,回头望向深潭的方向。
宁竹咽下最后一口鹿肉,犹豫两下还是起身。
她将剩下的鹿肉用宽大干净的叶子严实包裹起来放进背篓,再将火堆彻底灭掉,确保连一丝火星都不剩。
宁竹背起竹篓,拿着唐刀,跟在平安身后。
小家伙似乎知道事情紧急,跑得比平时快了许多。
约摸走了两三分钟,宁竹就看见那深潭中飘着个人形的东西。
那人的衣衫破破烂烂,已经被染成暗红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哪处受了伤,血液正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流出。
他似乎是昏迷过去了,整个人没有一点反应,只随着河水缓缓飘动,像一段随波逐流的浮木。
莫名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里的人,还受了如此重的伤,怎么看怎么奇怪。
宁竹的眉头拧成一个结。
她并不是很想多管闲事,况且那人看着也不像是还活着的样子,带着平安转身欲走。
可是,步子还没迈出去两步,宁竹就听见身后就传来一声微弱的嗓音。
“求求……”
“救救我。”
第44章 祝衡关
那声音气若游丝, 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生生拽住了宁竹即将迈出的脚步。
在这个节骨眼上醒来,她连装聋作哑的机会都没有。
宁竹认命叹了口气, 折身返回来。
潭水中, 那人双眼紧闭, 若不是方才那声微弱的呼喊还萦绕在耳畔, 她真要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宁竹脱下外衣, 直接一跃跳进河里。
好在如今天气热, 潭水也算不得太冷, 至少没有宁竹触及到这人身上的皮肤冷。
他身量不矮,又晕了过去,身上的衣衫吸足了水,沉得不像话,要是换一个人来,能不能拉得动还得两说。
宁竹将人拖上岸, 打量了两眼。
这人脸上长了一圈络腮胡, 连面容都看不清,也判断不出年纪,露出来的肌肤惨白得没有血色。
也不知道男人是招惹了哪路仇家,隔近了看才发现他身上刀伤多的吓人,伤口边缘已经泡得发白,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他一双剑眉却死死拧着,唇泛着青紫,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应该没有彻底失去意识。
送佛送到西, 救人救到底。
既然人是被她活着捞上来的,总不能又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宁竹在衣兜里找到一瓶随身携带在身上的止血药粉, 还是卞家卖给她的存货。
“嗤啦——”
宁竹撕下干净衣袍的一角,这声惊得平安竖起耳朵。
小家伙凑过来,先是好奇地嗅嗅,然后舔了舔男人垂落的手指。
宁竹看到这一幕,连这只小狼狗都不想要了。
“宁平安!你别的什么东西都舔!”
平安歪了下脑袋,委屈地呜咽一声,狼脸上写满了无辜。
也不知道是宁竹说话声音太大,还是被平安舔醒了。
男人睫毛突然颤了颤,眼睛强撑开一条缝,嘴唇翕动着,几乎用气音说道:
“谢……谢。”
宁竹指尖一顿。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挣扎着醒过来,这人的求生欲望简直强烈得令人心惊。
不管是担心自己不救他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有了这声“谢谢”,宁竹总算觉得自己也没有白救。
男人说出这句话,很快又晕了过去。
宁竹打开水囊给他喂了些水,然后搓了两根藤条,将人捆在自己的背上。
她如今的身高还不到一米六,男人目测都有一米八,在这个老百姓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算大高个了。
在宁竹见过的人里面,仅次于宗明川和季元武。
男人趴伏在宁竹的背后,几乎将她给盖住,一双长腿还在地上拖着,场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今日赶山之旅被迫中断,宁竹将竹篓背在胸前,照着原路返回。
宁竹前胸后背都被占满了,平安也就没有了来的时候的待遇,只能自己一步一步走出去。
经过低垂的树桠时,断枝狠狠刮过男人的小腿,昏迷中的人喉咙中发出几声闷哼。
可是宁竹的手都被占满了,实在是没办法顾及太多。
当务之急得先把人带回去治疗,不然拖延太久男人撑不了多久,迟早都要死。
约摸半个时辰后,终于离开了那片深山。
两人一狗都很是狼狈。
宁竹的衣裳后背被男人的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
背上的男人发起了高热,温度烫得吓人,垂落的手背上还带着浅浅的血痕,那是被锋利的树枝和野草割出来的。
平安毛茸茸的身子上粘满了苍耳,走路时连尾巴都不摇,可见也累着了。
远远看着逸居的院门大敞着。
宁竹皱了下眉,高声喊道:“秀姨!新桐姐!承哥儿……”
平安早就迈着短腿跑向家。
此时,庭院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这声音”季新桐不确定地望向阿娘,“好像是小竹?”
与她们同坐在树下的另一位脸生妇人说道:“好像是有人在唤你们呢。”
“不好!”
卞含秀猛地站起身,往院外快步而去。
宁竹素来沉稳,这般高声叫喊定是出了事!
话音刚落下,就见平安满身狼狈的跑进院子。
它的毛发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与昨日干干净净的模样判若两狼!
季新桐也跟着急急忙忙起身,匆忙间被自己的裙角绊了一下。
幸亏被来做客的妇人拉了一把:“哎哟,可小心些。”
“多谢婶子。”季新桐匆忙福身道谢,一把抱起累得瘫软在脚边的平安,转身就往院外跑去。
此番动静,原本在房间中温习书本的季新承都听见了,忙放下手中的书卷,出门来查看。
“老天爷!”
卞含秀看清宁竹身上背着什么东西的时候,简直两眼一黑,魂都快吓飞了。
季新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想从宁竹身上把人抬下来。
宁竹连忙出声:“帮我拿住背篓就行,我把人背进去。”
季新承只好转而接过她沉甸甸的背篓。
“这是”季新桐看着宁竹背上面色惨白的陌生男人,声音微微发颤。
卞含秀打量着那个浑身是血的大块头,胸口剧烈起伏。
“这是从哪里捡来的?”
先是捡回小狼狗,后又捡回来一个大活人,可吓死了。
宁竹来不及多解释:“等我先把人放下,再跟你们细说。”
卞含秀回过神,忙不迭说道:“对对对,瞧我——”
话未说完,宁竹突然瞥见自家院子里走出来一位脸生的妇人,对方满脸的惊惶。
卞含秀这才想起还有客人在场。
那妇人倒退两步,望着宁竹咽了咽唾沫,强笑道:“妹子,看你这也挺忙的,我把那枇杷放在你院子里了,就不多打扰了。”
宁竹都沉默了一瞬。
想来这妇人就是山脚村子里的村民,没想到时机这么巧,第一天就让人不小心撞见了这略显惊悚的一幕。
别让人误会了,也不知之后能不能挽回。
卞含秀回过头,急忙致歉:“家里碰到些事儿,真是不好意思啊祝嫂子,那我就不送你了,今日真是多谢你了。”
祝嫂子脚下离开的步子不停,刻意又不那么刻意地绕开了宁竹,嘴里还不忘客气道:
“你真是太客气了,不用不用,一点不值钱的小树苗而已,后头林子的也有的……”
宁竹也无意吓到别人,把背后的人往上提了提,给祝婶子让开路。
就是这一个动作,却突然将祝婶子的脚步定住了。
她震惊地张开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望着宁竹背后的人露出的侧脸,惊叫出声:
“衡关!”
这声惊呼宛如平地惊雷,顿时,宁竹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她。
……
那受伤的男人,祝衡关,被暂时安置在季新承的房间内。
祝衡关出现在后山并不是意外,他本身就是这山脚祝家村的人。
祝家村大部分人家户都姓祝,七拐八拐祖上都是同一个先人,都沾亲带故的。
祝嫂子名叫祝春枝,这祝衡关真要论起来,还算是她的堂弟。
祝春枝就是离他们最近的那户人家,今日卞含秀端着新做好的凉粉去拜访,还向她讨要了几株枇杷苗。
祝春枝也是个爽快人,与卞含秀很是聊得来,二话不说就给她挑了好苗子,还装了一大篮子枇杷给她送来。
明明才见过一面,祝春枝就敢跟着上门来,一来是看卞家母女俩都温温柔柔的,不像是坏人,二来就是祝家村向来团结,虽不排挤外乡人,但也不怕。
在自家地盘上还怕人那还得了。
实际上,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祝春枝她好奇啊!
前些年刚修逸居的时候,那动静闹得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不过那会儿大多数人都觉得修这房子的人是不是傻,有钱不去县里买房,反而在这荒山野岭修了砖瓦房。
这不是浪费是什么嘛!
本以为等到房子修好了,他们就能知道邻居是谁,可谁知多年都没有动静。
今岁总算是见到人了,可不得好好八卦一下。
可是刚刚进了家门,水都没喝上两口,就撞见了刚才那一幕。
祝春枝哪还顾得上八卦呀,赶忙去请大夫。
趁着这功夫,宁竹用季新桐给她打来的温水好好擦拭了一下身上的血迹,换了干净衣衫。
等她打理好自己时,那边祝衡关还没醒过来,不过祝春枝请来的大夫已经来了。
一起同来的还有祝春枝的丈夫,姓庄,大家都叫他庄老三,是入赘进来的。
房间里不宜留下太多人,等大夫开好药单去厨房煎药时,卞含秀将两人请到堂厅就坐。
“衡关这孩子也是命苦,出生时我小叔就去山上打猎摔死了,他娘也没再嫁,一心抚养他成人,可是八岁那年他娘也得病走了,如今家中只有他一人了。”祝春枝也是个感性的人,说到这儿就忍不住用帕子别了别眼角。
祝春枝那赘婿丈夫,庄老三也开口道:“那孩子打小懂事要强,他娘走之后,家中那是一文钱都拿不出来,耗子都不愿意光顾,村里说是接济他,也是死活不肯,非说自己跑出去做工。”
卞含秀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将这些带入到自己孩子身上,又怎么不心疼。
“也是不容易呀。”
“谁说不是呢?后头几年不知他从哪挣到了些钱,就把从前救济过他的人家都一一还了恩情,逢年关只要在村里都会买了年礼去,可他也是太实诚了,不过是给过半碗稀粥,哪里又值得了这么多?”祝春枝叹了口气。
卞含秀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余光就瞥见宁竹从门口走进来。
听见脚步声,祝春枝抬起头,见是宁竹立马站了起来,眼圈还红着,却已经露出一个笑容。
“你就是小竹吧,真是太谢谢你了,今日要不是有你在,真不知衡关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祝春枝哽咽着,一把拉住宁竹的手。
宁竹实在是不太适应这样的亲密,微微后仰,借着转身的动作抽回手。
“我只是恰好看见了,他如今人怎么样了?”
目光看向季新承那半掩的房门。
卞含秀看出了她的不自在,适时地插进两人之间,回道:“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失血过多,但性命无碍,重新上了药,桐儿正在灶房里看着呢。”
这时,祝春枝突然拍了下大腿:“瞧我这记性!还没去告诉族长!”
说着她匆匆起身,喊上庄老五,对着卞含秀说道:“卞妹子,劳你给我照看一下衡关,我们去去就回”
卞含秀自无不应,让她别着急,慢慢走。
等人风风火火地离开后,宁竹才开口问道:“我怎么没有看见小荷,是跟季叔一起出去了吗?”
卞含秀正收拾着桌上的茶具,头也不抬回道:“可不是,今早起来看见你没在家,很是闷闷不乐,你季叔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二话不说就带她进城去了。”
宁竹无奈摇头。
这小丫头如今越发精明了,知道全家人都吃她撒娇那一套,也不知今日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了没有。
正想着,忽听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也是说曹操曹操到。
人未到,声先至。
“阿姐——!”
宁荷清脆欢快的嗓音随风飘进来。
想来今日跟着季元武出门玩了个开心痛快。
听见宁荷的声音,平安竖起耳朵,撒腿就往院门冲。
宁竹刚转身,就被个热烘烘的小身子撞了个满怀。
“玩开心了?”
宁荷眉眼弯弯,用力点了下头,还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的拨浪鼓:“季阿叔给我买的!”
闻言,宁竹往马厩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季元武还在给马儿添水,又低头望向妹妹:“你可曾谢过季叔?”
“谢过啦!”
宁竹屈指轻叩妹妹光洁的额头:“那我给你布置的功课可都完成了?”
宁荷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当然啦!”
宁竹笑着说:“那你跟我说说,季夫子今天都教了你些什么?”
宁荷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今天我学了花草树木四个字,还有天、地、人……”
此刻,被提及的季夫子正独坐窗前。
他眉心微微皱起,摩挲着手上的玉佩。
玉质触手温润,其上雕刻着一朵绽放的并蒂莲花,格外逼真,恍惚间像是能闻到香气。
季新承目光中闪过一些什么,最终将它轻轻放回那堆换下来的染血的衣物中。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床榻上的祝衡关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在深潭里的时候,祝衡关是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隐约间听见了脚步声,才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向人求救。
可那会儿看清楚救下自己的只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时,他心里其实就已经没报什么希望了。
可谁知再次睁开眼睛时,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身上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躺在柔软舒适的被褥里。
他整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恍惚,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还活着……还没死?
祝衡关还未反应过来,一直守在一旁的季新承已经率先起身,去外面叫人。
“他醒了。”
季新承的声音惊动了屋外众人。
季新桐从灶房中出来,把手上的药碗递给弟弟,手疾眼快拦住了想往里走的平安和宁荷。
“你们两个就别去添乱了”
屋内,祝衡关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汤药,将碗递给季新承时他满目感激,只恨现在身体太虚弱,不能起身亲自道谢。
卞含秀忙示意季新承阻止他乱动,连声说道:“快别动!你堂姐祝春枝去通知族里了,你安心养伤就是。”
她指了指季元武,说道:“这是我丈夫季元武,我姓卞,你叫我一声卞嫂子就行。”
祝衡关:“多谢卞嫂子。”
“不谢,”卞含秀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孩子,介绍道,“这是我儿子季新承,救你的是我们家姑娘,叫宁竹。”
一家人两个姓,是有些不符合常理,不过祝衡关并没有多问,目光在听到“宁”字时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万分郑重道:“多谢宁姑娘的救命之恩,今后若是有用得到祝某的地方,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宁竹面色沉静:“不急,等你先养好伤再说吧。”
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在冰冷深谭里泡了许久,都硬生生的熬到有人来救自己,这份身体素质和意志力已非常人所能及。
也是他命不该绝。
宁竹不是什么做好事不留名的大善人,虽然不至于挟恩图报,但辛辛苦苦的将人从深山老林中背回来,可不也只是为了图这一句感谢。
祝衡关闻言,反倒是面色一肃。
“好,我会尽快养好伤的”
祝衡关人虽然醒了,不过看着很是虚弱,两句话的功夫就有些精神不济。
卞含秀就适时道:“你快躺下歇息吧,我们就先出去了。”
祝衡关确实有些坚持不住了,便顺势躺了下来。
卞含秀领着众人退出房间。
刚合上门,季新承便拽住宁竹的衣袖,悄悄她拉到院中树下。
“我有事要与你说。”
宁竹问道:“怎么了?你是发现了什么?”
祝衡关那一身的刀伤看着就不简单,以季新承的细心程度,怕是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却又不能直接言明,所以才私底下偷偷来找她说。
季新承眉宇间带着罕见的凝重:“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块玉佩。”
宁竹挑了下眉,不由追问道:“什么样式玉佩?”
值得他这么慎重。
季新承抿了下唇,压低声音说道:“那玉佩上面刻着一株并蒂莲花,是温家嫡系的信物。”
宁竹瞳孔骤缩。
“温正德的温家?”
第45章 温家一事
“正是, 温知州是温家嫡支,温家现任家主是他的大哥。”季新承说道。
宁竹眉头蹙起:“可是温家不是被皇帝下旨抄家了吗?祝衡关是怎么跟温家的人扯上关系的?手里还拿着这么重要的信物。”
没想到自己随手救的人,背后竟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不知道, 但至少说明, 他很得温家某个嫡系的信任。”季新承刻意加重了“某个”二字, 意在指谁不言而喻。
毕竟此处与涉州城实在离得近, 若是京城嫡支的人, 可以挑选的人有大把, 他们势必不会舍近求远找祝衡关。
宁竹再联想到祝衡关身上的那些刀伤, 着实有些不放心。
“不行,得找他把事情问清楚。”
没有谁会希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今人是救也救了,也不能再把他丢回去,倘若能够提前知晓内情,他们也能早做准备。
季新承明显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他朝宁竹微微颔首。
两人当即不再耽搁, 重新回到房门前。
宁竹伸手在门上轻叩几下, 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门内传来一阵窸窣声,片刻后,祝衡关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请进。”
宁竹和季新承对视一眼。
后者轻轻推开了门。
祝衡关的手正从衣襟处收回,像是刚检查完伤口。
他露出笑容,试图表现出和善,就是在他那张络腮胡的脸上看不清晰,甚至起到了反效果。
“是宁小娘子和季小郎君啊……”
卞含秀和祝春枝是同辈相交,祝衡关理应也该是长辈, 只是宁竹是救命恩人, 直呼姓名显得不尊重,就折中这样客气称呼。
宁竹摆摆手道: “叫名字就行, 我们各论各的。”
祝衡关点头称好。
宁竹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索性直言道:“我来是有一事相问,还请如实告知。”
听到这话,祝衡关眸色微暗,放在软被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依旧笑着说。
“那是自然,你们想问什么?”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季新承的眼睛,心中暗道不好。
毕竟温家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凡是沾了边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就算是有关系,祝衡关也必然不会说实话。
季新承从身后轻轻拽了一下宁竹的衣袖,想让她切莫妄动。
宁竹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迂回试探对于这种身怀隐秘的人来说没用,倒不如直接问出来,不管对方藏着什么心思,点破后也多少会露出些破绽。
季新承犹豫一瞬,松开了她的衣袖。
两人的一举一动并有没避着祝衡关,他将一切看在眼里,表面笑着,心中却是暗暗有了些防备。
“我想知道,”宁竹扭过头来,目光直直地望着祝衡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和温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几秒。
祝衡关像是没听懂一般,脸上适时露出疑惑的神情,反问道:“温家?什么温家?”
既然宁竹都已经挑破,季新承就上前一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言语间直指要害。
“你不必装傻,我看见了你衣兜里的玉佩,上面的并蒂莲花是温家嫡系才有的标志。”
祝衡关摸了摸怀中的玉佩,笑着说:“莲花嘛,我喜欢才专门买的——”
宁竹直接冷声打断他的话:“莲花常见,并蒂莲可不常见,装傻没有意义,不要浪费时间。”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要是再不肯说实话,宁竹就得采取非常手段了。
“所以呢?你们怎么会知道?”祝衡关猛地绷紧身体,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露出戒备,“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家人是前不久才搬到这里来的,半年前他回祝家村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并蒂莲花一事,算得上温家的隐秘,绝非一般人能够知晓。
还有那个救了他的小姑娘,凭一己之力就将他背出深山,绝对不简单。
祝衡关咬牙,眼中划过一丝狠绝。
他虽得宁竹所救,可也绝不会因此而背弃曾经的恩人,暴露温家人的行踪,他不过烂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
察觉到他身上的轻生之意,宁竹快速出手,指尖精准地点在他颈侧两处穴位上,人瞬间就瘫软下来。
祝衡关身体僵直,整张脸都涨红,额头青筋暴起,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季新承适时出声,声音温和,没有攻击性:“你放心,我们并无恶意,只想知道你会不会给我们的家人带来危险。”
他和宁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如今祝衡关连最起码的行动都受限,只能任人宰割,不过他还是开口道:
“我不会伤害你们,但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说完,祝衡关下颌绷紧,闭上眼睛,全当做听不见,一副要杀要剐都随便的表情。
宁竹的目光在祝衡关脸上逡巡,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轻声问道:“你认识宗明川吗?我和他是朋友。”
祝衡关眼皮猛地一颤,嘴唇翕动两下,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可是他不说,这细微的反应已经足够。
宁竹心中已然有数。
——是友非敌。
季新承也出声道:“我是万风书院的学子,我的老师霍信与温知州是多年好友,你应当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吧,想来我们应该不是敌人。”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应之”二字,那是先生的字。
这块玉佩是先生佩戴多年,能够代表他身份的贴身之物。
当初临走之时,先生将玉佩交给他,曾嘱咐过,不要一味藏起来,只要有用得上它的地方,就要不留余地。
这是他留给小弟子最后的庇护。
季新承摩挲着手中玉佩,不自觉想起如今生死不知的先生,眼中划过一丝黯然。
闻言,祝衡关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嗓音沙哑:“原是霍公弟子,方才失礼了。”
“无妨。”
季新承对宁竹使了一个眼神,后者俯身将祝衡关身上的禁锢解开。
祝衡关强撑着坐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他却连眉头都没动,朝着季新承一拱手:“可否将霍公玉佩借我一观?”
季新承抬手将玉佩递给他。
祝衡关接过玉佩,手指抚过上面的刻字,等确认完后,他将玉佩还给了季新承。
“我不说,两位应当也看得出,我身上的刀伤并非常人能够做到。”祝衡关掀开衣襟,露出包扎好的伤口,苦笑一声,“这是被人追杀的痕迹。”
宁竹见过那些狰狞的刀伤,每一道伤口都是冲着要害而去,需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才能做到。
要不是祝衡关武功还算过得去,求生欲望也强烈,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
宁竹问道:“你现在可以告知我们,你能说的真相了吗?”
祝衡关长长呼出一口气,不久前的事情经过仍旧历历在目。
“温知州于我有恩,地动之后,我曾收到他的来信,信中放着这枚玉佩,希望我能护送他的家人秘密离开涉州。约定那日,我在涉州城外等着,就是宗明川亲手将人交到我手上的。”
“那时我不太懂大人的用意,但还是照做,直到后来大人身死,株连温家的圣旨下来,一路上从未断绝过的追杀,我才终于明白大人为何再三强调叫我不要声张。”
季新承眉头紧锁,问道:“所以你这一身的伤,都是为了保护温知州的家人?”
祝衡关点了点头:“那些杀手追的太紧了,我只能带领一波人引开他们,让其他弟兄护着温家人离开,后来我好不容易侥幸逃脱,也不敢走城镇,生怕被他们发现,只能从后山绕回来,想先回村里养伤。”
只是他低估了自己身上的伤,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就晕死过去,还不小心跌进了水潭。
最后被宁竹找到救了回来,也是命大。
祝衡关连忙说:“你们放心,后山我走过好多回,绝对不会暴露踪迹。”
每个人都有秘密,那些祝衡关不想说的事,宁竹和季新承也没有追问。
比如,祝衡关将温家其他人送去了哪里,再比如,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能够让温正德临终托孤,还能召集大批人马秘密护送温家人离开,想必他肯定不是祝春枝口中简单的“挣了些钱”
无论他身上还藏有什么秘密,宁竹和季新承都无意探究。
祝衡关保证道:“我一定会尽快离去的,绝不给你们招惹麻烦。”
宁竹和季新承都默认下来。
毕竟他背后确实还有一拨人在追杀他,说不准就是朝廷的人,是个非常危险的定时炸弹,能尽快离开自然是好。
他们佩服祝衡关的侠肝义胆,却不会拿自己家人的命做赌注。
最想知道的已经得到了答案,宁竹和季新承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无意中知道了温家人的消息,也不知是好是坏。
宁竹低声道:“温知州将家人秘密送出去,想来早就预料到了之后的局面,那他的死,必定不会那么简单。”
地动是天灾,后面的人祸可就不一定是了。
季新承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那先生他——”
先生与温知州是多年好友,后者蹊跷死在余震中,先生是否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或者说早就知道了真相,所以才不加阻拦,甚至劝他快些离开,可是老师自己却选择了留下来
季新承死死攥住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背后究竟是谁”
话音未落,宁竹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院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转瞬就涌进十来个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祝家村的人来了。
季新承迅速背过身去,袖口擦拭过眼角,再转身时,脸上已然看不出丝毫痕迹。
宁竹心中叹了口气。
这回来的不止祝春枝夫妇,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拄着藤杖,眉发虚白的老头。
这就是祝家村的现任族长兼里正——祝升荣。
其他杂七杂八的人也来了不少,有真正关心的祝衡关的、好奇的、来看热闹的都有,人群中有几个年轻人交头接耳,打量着院中的布局,还不时朝屋内张望。
祝升荣轻咳一声,肃着面容,重重杵了下手中的拐杖,身后的人才收敛消停一二。
家里从没来过这么多人,宁荷有些胆怯地躲在季新桐身后,平安也一直吠叫个不停,就要冲上去驱赶陌生人,被季新桐抱住了。
季元武和卞含秀夫妻赶快将人都请进堂屋。
人太多,椅子都不够的。
见状,祝升荣就打发了一些人回去,这才勉强坐下了。
季宁两家刚搬来逸居,看样子还要常住,宁竹又救了同族人,众人坐在一起,又免不了要多寒暄几句
双方都无意交恶,场面看起来还算是客气和谐。
聊到后面,听说季新承曾是万风书院的学生,还有功名在身,祝升荣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态度瞬间变得更加热切。
几个村民看向季新承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敬畏。
祝升荣都没怎么提及祝衡关,只是话里话外都试探着,看季新承能不能帮村里孩童开蒙的事。
季家夫妇可不做孩子的主,只搪塞过去,说会跟承哥儿好好商量,过几日再给他答复。
祝升荣也不生气,还笑呵呵应下,说了好半天才重新说回正题。
“也不好让衡关一直在这打扰你们,我这就将他带回去,真是多谢你们了。”
季家夫妇习惯性的嘴上客气两句,至于接下来谁来照顾祝衡关,那就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该操心的事了。
眼看待的时间也差不多了,祝升荣一声令下,从祝家村来的几个汉子就从房间一拥而进,将人抬了出来。
祝家村的人又呼啦啦地离开了。
祝衡关原本的屋子早就因年久无人居住,在地动的时候就已坍塌,肯定是不能再住人,所以一路抬着安置在了祝春枝的家中。
她家房子修的大,人口简单,几个儿子都没成婚,正合适祝衡关养伤。
祝衡关也不是不懂礼的人,早就背着人从自己原先穿的破衣服里摸了几块碎银给祝春枝。
“春枝姐,这段时日可能要麻烦你了。”
祝春枝先是推拒一番,最后将银子塞进袖口,笑得见牙不见眼:“衡关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就算不给,我也愿意让你继续住下去——”
“嘁,装模作样!”人群中一个瘦削妇人撇撇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声音尖利道,“要是真不给你,怕是立马就将人打出去了!”
祝衡关前头几年回来,可都给那些救济过他的人家买了东西、给了银子的,村里谁都知道,他是在外面发达了,要是能在自家养伤,怕是又能捞到不少好处。
如今这个好处落到了祝春枝的家里,总是免不了又有人要眼红。
这祝春枝到底是什么好命,家里就她一个独女,不仅爹娘给她招婿,还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她。
成婚后一连生了几个儿子,丈夫又听话贴心,那日子过得在村里是数一数二,一下子就把别人给比进了泥里。
一个村里住了那么多年,大仇怨是没有的,鸡皮蒜毛的小事倒是不少。
祝春枝还会不知道这些个多舌婆娘心头怎么想的?
她可不会别人说嘴到了家门口,还给人留面子。
祝春枝冷哼一声,下巴高高扬起:“好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有怨气可别对着我,找你男人去!我小气你大方,那我让二郎和三郎去你家吃,你可千万别将人打出去了!”
一句话让那妇人气的脸都红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祝春枝一挑眉,也不跟她废口舌功夫,笑容得意的转身去熬鱼汤去了。
怎么说也务必得把人给招待好了,要不明日再杀只母□□……
只留下那妇人气得牙痒痒,朝着她的背影恨恨地啐了一口。
屋内,祝升荣将其他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祝衡关。
他按着祝衡关的肩膀,阻止他想要强撑坐起来的动作。
“你身上有伤,就躺着说话吧。”祝升荣在床边的木凳上坐下,侧头问道,“衡关,你这回又是去哪了?弄得这一身伤回来。”
往年看着这孩子回来总是会消瘦两分,身上多添两道疤,可也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他是担心人的安危,也担心祝衡关在外面惹祸了。
祝衡关抿了抿唇:“恕衡关不能说。”
“你这孩子打小主意就正,又是个嫉恶如仇的,这么大年纪,不娶妻不成家,我是生怕你哪天把命交代在外头,没法跟你爹娘交代。”
说着,祝升荣摇摇头,叹了口气。
“罢了,如今外头乱,你还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往后你有什么打算,还要走吗?”
祝衡关也明白,眼前的老人是真正为他着想,可是除了他,祝升荣也得护着所有的族人,也就透露了一两分口风安他的心。
“我这段时间会在春枝姐家养伤,等好了之后再另做打算。”
他说的“另做打算”就是还要走的意思,绝不牵连村里。
如此,祝升荣也不再说什么,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祝衡关的肩膀,又多嘱咐两句就离开了。
祝衡关目送老人杵着拐杖离开,浅浅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逸居的堂屋里。
宁竹和季新承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将此事告知家里人。
他们绝对不会往外说,只会多一分警惕。
季元武听得险些连手上的茶盏都拿不稳了,茶水都溅到了手背上。
卞含秀和季新桐也被吓得不轻,两人脸色都白了。
与对待那些逃兵不同,平民老百姓对皇家哪怕心存不满,那也是有着天然敬畏的,一时慌乱实属正常。
卞含秀定了定心神,缓过劲来后,忙不迭嘱咐宁竹:“小竹啊,下回咱就别什么都往家里捡了。”
随手一捡就捡回来个可能是朝廷通缉犯的人,要是多来几次,她可受不了这么大刺激。
“不会了。”宁竹也是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平安的脑袋。
小狼狗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宁竹继续说道:“明日我打算再进一次山。”
她走的时候匆忙,定然留下了一些痕迹,明日进山将所有的痕迹全部掩埋,心里才能安心。
“是是,是该再去一次,”卞含秀点点头,“明日让你季叔你一起。”
季元武和宁竹一起点头应了。
第46章 庙会/大旱
清晨, 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尽。
宁竹跟季元武进了山,将昨日留下的痕迹一一掩盖。
做完这些,宁竹婉拒了季元武的陪同, 独自去了县城。
她排队进了城, 脚步没有停留, 径直走向钱庄, 想将手里头的银票全都兑出来。
一叠银票拿出来还是有些唬人的, 数额不小, 在这小县城中也只有那几家大户能拿得出来。
宁竹半大的年纪, 穿着普通,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银票的人。
惹得柜台后的伙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后还让她稍等,把掌柜的请出来。
钱庄掌柜从里间踱步而出,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女,客客气气道:“小娘子请这边说话。”
态度还算不错, 宁竹从善如流的跟着进去了。
厢房内布置素雅, 还点着安神的檀香。
掌柜的亲自给宁竹斟上茶:“小娘子是要将银票尽数换成银两吗?”
宁竹缓缓摇头,说道:“换成黄金。”
掌柜的手微微一顿,放下茶壶,细细说道:“那我先同小娘子讲清,如今是一百两银票可换十二两五钱黄金。”
金价并不是固定的,会随着市场波动。
地动后金价飞涨得厉害,前不久还是五两银子换一两黄金,如今竟要八两银子才能换到一两。
宁竹简短回道:“换。”
见状, 掌柜的也不再多说, 清点验真后就去库房取金。
宁竹手中的八百两银票,统共换了一百两整黄金。
换完了银票, 从钱庄中走出来时,宁竹感受着怀中沉甸甸的重量,总算是安心了。
宁竹抬头看了看天色,转身走向街角那家首饰铺。
她走进店里,目光在一排排首饰上流连,最终买下了一根做工细致的金簪
翌日就是季新桐的及笄礼。
这对于女儿家来说可是人生中的大事。
卞含秀天不亮就起来给女儿梳妆打扮。
铜镜前的季新桐坐得笔直,任由阿娘摆弄。
卞含秀为女儿梳理长发,挽发髻,绞面描眉,涂上口脂,换上素净淡雅的襦裙。
“好了,你自己瞧瞧。”
季新桐抿着唇,看着镜中略有些陌生人儿,总觉得有些恍惚,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真的长大了。
宁竹倚在门框上,目光与铜镜中的季新桐对上,她弯着眉眼,真心实意地夸赞:“漂亮。”
卞含秀还以为她是在羡慕,笑着说:“等来日秀姨也这么帮你打扮。”
宁竹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繁复的发髻和厚重的妆容对她来说实在是个挑战,可是又不好驳了长辈心意,只能默默回到堂厅。
惹得她身后的母女俩忍俊不禁。
“来。”卞含秀扶着女儿起身,领到堂前。
季新桐缓缓跪下,手指交叠置于额前,向母亲父亲行跪拜礼。
季新承站在一旁看着阿姐,将早就备好的茶盏递给她。
等喝完了茶,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乖女儿,季元武这个平日里爽朗刚毅的汉子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卞含秀也没有笑话他,毕竟她自己早已泪盈于眶。
季新桐哭笑不得地站起身,指尖轻轻拭去卞含秀脸上的泪,又是好一阵安慰。
“阿爹阿娘,今天可不能掉眼泪”
宁荷手里握着一捧花儿,色彩鲜艳,搭配得很是漂亮,递给季新桐。
她奶声奶气地说:“新桐姐姐,这是我和平安送你的及笄礼哦。”
小姑娘眼睛里盛满了期待。
季新桐微微弯腰,笑容满面的接过:“很好看,谢谢你和平安。”
宁荷顿时满足地笑起来。
宁竹也将自己准备好的贺礼拿了出来。
锦盒中是一根蝴蝶簪子,翅膀上点缀着翠绿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季新桐手指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看神情分明是喜欢的,可她还是推拒了。
“小竹,你不必为我如此破费,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宁竹不由分说将盒子塞进她怀里:“这可是我费心挑选的,你必须收下,大不了等来日我及笄的时候,你再送我。”
这话说得轻巧,却让季新桐鼻尖一酸,方才就看得出,宁竹对她自己的及笄礼都不在乎,说这话只是为了让她安心收下。
卞含秀温柔地抚过女儿的发顶,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便说道:“收下吧,小竹的一片心意。”
季元武也朝她点了点头。
闻言,季新桐终于小心翼翼地取出簪子,拿在手上细细端详。
宁竹笑着说:“秀姨,你快替新桐姐戴上。”
那蝴蝶翅膀上的翠绿,与季新桐今日淡绿色的腰带正好相衬。
卞含秀接过簪子替她戴上,簪子插入发髻的瞬间,她望着女儿,笑得很是骄傲。
“好看!”
季新桐摸着发间的簪子,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扬唇笑了笑。
“谢谢你小竹,我很喜欢!”
宁竹也笑着回道:“喜欢就好。”
早前就说好了要进城去玩,及笄礼结束后,众人收拾妥当便出了门。
出门时,烈日已经高悬,明明才辰时末,阳光就毒辣得让人睁不开眼。
卞含秀用帕子擦拭额角的汗珠,蹙起眉头:“这天是越发热了。”
季新桐撑着一把伞,遮阳效果聊胜于无,她倒是想得很开:“住在这山里也有好处,比住在城里凉快些,咱们家院子里有个泉眼,不用像那会儿住在涉州城时,再热的天还得辛苦阿爹和阿弟去抬水。”
提起往事,卞含秀又想起地动那日,要不是她恰好想起隔壁两个孩子没人挑水,去敲了门问问,如今他们一家人还不知道是何光景呢。
这么一想,卞含秀也不抱怨了:“说得也是。”
顶着烈日到了县城,发现城门外早就排起了长队。
所有人身上的汗水已经湿透衣衫,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像是今天非得进城不可。
一家人正说着话,忽见前方有辆牛车,上面坐着几个人,其中一道身影格外眼熟。
卞含秀眼睛一亮,抬手喊道:“春枝!”
牛车上的妇人闻声回头,正是祝春枝。
她脸上先是疑惑,继而绽开惊喜的笑容:“阿秀,你们也是来参加法会的吗?”
卞含秀不明所以:“法会?”
“对啊,”祝春枝激动地拍了下大腿,震得牛车都晃了晃,“今日是浴佛节,有大师诵经说法呢!寺庙会备好香汤,咱们都可以参与浴佛仪式,你瞧,这周遭的人大多都来了。”
季宁两家虽不算虔诚礼佛,但来都来了,自然也不能错过这样的盛事,就算不拜菩萨,逛一逛庙会也是好的。
地动之后,大家伙难得有一件可以热闹的事情。
卞含秀转头看向家人,眉梢挂着询问的神色。
“那咱们也去瞧瞧?”
宁竹自然没有意见。
庙会啊,一听就有很多好吃的。
其他人也都点头应了。
季元武抹了把脸上的汗:“瞧瞧吧,酒楼什么时候都能去,这庙会可不常有。”
他们原本是打算去上次那家醉仙楼吃饭的,不过改日再去也无妨。
待排到进城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那等机灵的小摊贩一早就便做起了生意。
宁竹眼尖,瞥见城门口有个支着的小摊,棚子下摆着几个木桶,桶壁上凝结着水珠。
她连忙出声道:“我去买些冰雪冷元子,有谁要吃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跃下了马车。
宁荷举起手:“阿姐!我要!”
卞含秀忙从荷包里摸出几块碎银:“一人来一份吧,这天热得。”
宁竹接过银子,眨眼就钻进人群。
季新承都来不及叫住她同去,扭头道:“她一个人恐怕拿不了这么多,我去帮忙。”
说完就快步追了上去。
那小摊前围满了人,摊主是个瘦小的老妇人,正麻利地从木桶里舀出小圆子。
季新承赶到时,宁竹已经挤在最前面,就这样,两人都排了好一会儿才买到。
他们跟店家说好待会儿来还碗,便快步往回走。
“还有些冰凉气儿,快吃吧。”宁竹将碗分下去时,碗中的圆子还在冒着丝丝雾气。
季新桐接过碗,指尖立刻感受到一阵沁凉。
她小口咬下去,尝到绿豆和糖混合的甜味,软糯可口,凉意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
卞含秀吃得最快,这道小甜品最合她的胃口,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这时,远处寺庙的钟声已经被敲响,暗示讲经仪式要开始了。
卞含秀只好遗憾地放弃再买一碗的念头。
季新承去把碗还了,众人又重新出发。
通往寺庙的路上,人流越来越密集,最后道路根本挤不下马车,只好找了一家客栈,暂时把马车寄存在那里,回头再来取。
一家人步行前往寺庙,路上小摊位密密麻麻的排列着,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种香味萦绕鼻尖。
麦芽糖、羊肉串、清汤馄饨、芝麻饼、桂花糕、青团、凉饮子各色小吃琳琅满目。
宁竹真是差点忍不住都买来尝一下,好歹是忍住了。
庙宇前,香客络绎不绝,三两结伴而行,手持香烛,脸上皆带着虔诚。
他们在袅袅青烟中许下对来日的祈盼,求着佛祖庇佑。
可无论外头如何喧闹,寺庙讲经堂内,却是一片庄严肃穆,沉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
里头的蒲团已经坐满了,连门外都跪着虔诚的香客,热得满身是汗,还保持着端正的跪姿。
高僧披着袈裟,低垂眼睑,端坐在莲花宝座上,面容慈悲祥和。
他的嗓音低沉浑厚,诵经声从他嘴里传出来,人不自觉屏气凝神,静心聆听。
宁竹站在人群边缘。
她本是不信这些的,可是自己经历过重生之后,多少也信了这鬼神之说。
她学着旁人的样子舀起一勺香汤,混合着花瓣的液体从金勺边缘滑落,在佛身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宁竹双手合十,闭眼的瞬间,仿佛见到了前世的师父和师兄师姐们。
他们站在山门前那棵老树下,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对着她轻笑,口中唤着“小竹”,问她今日想吃什么、练功时是不是又偷懒了
这些都是她刻意不去回想的画面,此时却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宁竹眼眶酸涩,在心中默念。
倘若佛祖您真能听见,她愿意用全部来交换,希望师父、师兄师姐们,也能同她一样,能够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世,不必再经历残酷末日,不必理会乱世纷扰,一生平安幸福
远处传来低沉的诵经声,檐角铜铃轻响。
宁竹虔诚跪拜,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
烈日当空,寺庙外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温度。
众人出来想找个茶馆坐下。
可那些茶摊子周围来往宾客络绎不绝,简直难找到下脚的地儿。
“实在不行,咱们回去吧。”卞含秀用手不停扇着风,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滴落。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季新桐身上。
她今日精心梳妆的发髻已经有些松散,用手背抹了把下巴上的汗珠,声音蔫蔫的:“回去吧,回去好好梳洗一下。”
返程的路上,道旁的野草都被晒得叶片蜷缩,蝉鸣都变小声。
季元武眉头紧锁,说了一句:“也不知道这个天要热多久,还会不会继续热。”
宁竹坐在马车上,随手摸了摸路边一株蔫头耷脑的野花:“可别再热了,这些花花草草都快被晒蔫了。”
“今日见到有人卖冰碗子,快比吃的粮食还贵了。”卞含秀忍不住有些咋舌。
季新承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今岁天气热,冰块的价格自然水涨船高,这也正常。”
卞含秀提议道:“要不咱们也去买点冰?”
宁竹摇摇头:“先不说能不能买到,咱们住的这么远,等到了家门口,冰也该晒化了。”
“这倒也是。”季新桐叹了口气。
卞含秀望着湛蓝无云的天空,眯起被阳光刺痛的眼睛。
“只希望能够下场雨吧……”
谁曾想,这句轻飘飘的话语,竟成了此后两个月的奢望。
烈日整整肆虐了两月,期间一滴雨未下,天空无风无云,蓝得刺眼。
后院菜畦土地干裂,即便每日清晨都浇灌泉水,可不到晌午就会蒸发殆尽,蔬果眼见都快枯死了。
白日里,院子几乎呆不住人,蒲扇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烘烘的,连鸡和平安都不住在棚子里了。
卞含秀担心热出什么毛病,专门腾了一个房间来安置它们。
可是就平安那身厚实的皮毛,哪怕整日呆在屋子里也热的不行,稍微动一动就直哈气。
平安原本油光水滑的皮毛如今黯淡无光,整日无精打采的,连饭都不爱吃了。
宁竹也心疼它,专门做了个木盆,给它放满泉水在里面,让它热了就进去泡一泡。
小家伙也是真的热的不行了,平日里看见水就跑,如今倒是自己乖乖的进去泡着。
灶房里也已经好几日没升起炊烟,主要还是一个字——热!
试想夏日里蹲在灶后添柴,那热气扑面而来,和受刑没甚区别,简直觉得菜没熟人都要熟了。
这么辛苦的活计,简直不是人干的。
但整日吃凉粉也不行啊,那东西只能管饱,没有营养。
起初卞含秀想了个法子,等到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稍微凉快些,上火做饭。
反正天气热,也不怕菜凉,等起了床就吃饭,不过,也仅限于早上这顿了,吃不完的放到下午会坏。
可随着暑气愈盛,清晨也好不到哪里去,空气热得跟凝固了似的,这个法子也不管用了。
每次卞含秀站在灶台前,看着那铁锅和灶膛就头皮发麻。
于是全家人被迫都改成了昼伏夜出,可长期这般颠倒作息,每个人的眼下都挂着青黑,连带着精神都萎靡起来。
唯有宁竹和刚入门修习倒海劲的宁荷还算适应。
宁竹看着卞含秀揉着太阳穴为晚饭发愁的模样,便主动接过了炊事的担子。
她将薄荷、甘草、陈皮等药材熬成解暑汤水,盛在陶罐里沉入冰凉的泉眼中镇着。
夜幕降临时,那饮子沁凉透心,总算让全家人有了些胃口。
众人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只想着这苦夏到底何时才是个头。
这日徬晚,院子里蒸腾的热气稍稍散去几分。
宁竹正倚在窗边纳凉,忽听院门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谁啊?”卞含秀的嗓音从堂厅传出。
门外传来一道男人的嗓音:“卞嫂子,是我,祝衡关!”
宁竹随手捞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中,季元武已将来人迎进堂屋。
过去两个多月了,祝衡关的伤也养好了。
约摸是天气太热,他终于将脸上浓密的胡子给刮掉了,露出一张略显白皙的脸庞。
看起来与宁竹刚救他时的样子判若两人,起码差了十岁。
宁竹看见祝衡关的的新样貌略有些惊讶,后者又何尝不是。
经过这两个月的调养,宁竹个子长高了些,脸上的黄气已经渐渐褪去,人虽然还没长开,但也显露出原本该有的标志模样。
不过祝衡关很快就回过神。
他从山脚走上来,衣衫后背湿透一大片,笑着说:“季大哥不必如此客气,我是来专程来道谢的。”
宁竹这才注意到,祝衡关手上还拿着几个麻布袋子。
那倒是个实在的,买了些粮食。
天干大旱,今年收成必不好,老百姓也心中焦急,都开始存粮。
粮食的价格水涨船高,相较于两个月前的三十文,已经翻到六十文。
卞含秀匆匆走出来,嘴里一直说他太客气。
“近来村里没发生什么事吧?你春枝表姐怎么样?”
卞含秀和祝春枝也算是处成了朋友,之前总是凑在一起缝缝衣裳聊聊天的,可是后来天气太热,每日上山下山的太煎熬,就心照不宣地放弃了这项活动,各自呆在家里。
这不,好不容易看见山下来了个人,卞含秀可不得拉着人好好聊。
“春枝姐还好,就是这天气太热,也没法子出门,倒是前几日,”祝衡关神色一黯,“村口的李阿婆没能熬过这暑热。”
“这!?”卞含秀瞪大眼睛,她算是家中与村里接触最频繁的人,对这李阿婆也有些印象。
老人家年纪不小了,算是村里的长寿老人,大家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整日坐在村口,看见人来就乐呵呵的。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热天,却夺走了她的性命。
祝衡关也满脸伤感,他小时候也曾受过些老人家一些恩惠。
“听说是夜里突然就没扛过来,走得匆忙,丧事办得急,怕天热”
他没再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未尽之意,这样的酷暑,连吊唁都成了难事。
“真是害死个人。”卞含秀叹道,又看向祝衡关,“如今天气这么热,你等凉快些再来也好啊,瞧你这热的满头大汗。”
祝衡关摇了摇头,说道:“其实今日来还有一事。村子里池塘干了,井水下降,村民们每日都要排队打水。”
宁竹他们这才惊觉,整日蜗居在院中,竟不知外头的光景已经严峻至此。
他们和祝家村的人都算是幸运的,背靠大山总是能找到些水源的,可是那些住在县里的人可就难了。
“里正担心再这么热下去,连井水都干了,想让村里的壮力去山里找找水源。”祝衡关顿了顿,说道,“本来想说叫上你们一起,不过”
方才进来时看得分明,院子里的泉眼虽然不比之前,但依旧汩汩流淌。
“我们也去。”季元武沉声道。
在这干旱的年景,独善其身只会招来祸端。
也不怪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人口渴了和肚子饿了是一样的道理,那都是忍不了的,甚至缺水还更严重些,毕竟人可以几天不吃饭,但不能几天不喝水。
季元武定声说道:“劳烦你跟里正说一声,我们也跟着村里一起。”
祝衡关目光扫过院角那汪清泉,意会地点头:“我明白,回去我就跟里正说,你们放心。”
寻找水源的事情定下来,祝衡关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只见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个布包,揭开后露出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季元武抬眼问道:“这是?”
祝衡关低声道:“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私下买卖硝石。”
堂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硝石矿和铁矿一样,都是受到官府严格管制的,禁止私下买卖,被抓到那可就是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这是重罪,祝衡关这样直接坦然地说出来,倒是让人出乎意料。
估计是他们两家连他更大的秘密都知道了,也不差这些了。
宁竹脑袋里可没有什么风险不风险,犯法不犯法的。
闻言,她脑海里只浮现出了两个字——冰块!
宁竹眼睛亮得惊人,脱口而出:“你能弄来硝石?”
祝衡关点点头:“就在我们遇见的那片深潭往上走,那地方偏僻,甚少有人路过,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寻常人就算路过也认不出来。
“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祝衡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宁竹。
白日里去肯定不行,天气热让人受不了,蚊虫也多,可夜间的山路危机四伏,毒蛇猛兽出没,常人难以胜任。
更重要的是,祝衡关不想让后山有硝石矿的秘密泄露出去,担心村里人多嘴杂,引来祸患,所以只告诉了里正一人。
原本是应该从村里挑好手和他一道的,可是宁竹才是他看好的第一人选。
在昌县没有别的亲眷,人口简单,武力高强,再合适不过。
宁竹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我应下了,什么时候去?今晚吗?”
要是能尽快弄来冰块,家里的人也能好过许多。
“明晚吧,我先去跟里正回个话。”祝衡关站起身来说道,“明日天一黑我上来找你。”
宁竹点了点头。
送走祝衡关,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卞含秀笑着说:“太好了!要是有了冰,再热咱们也不怕。”
季新桐哭笑不得:“我的阿娘,可别再热了!”
“对对对,我方才都是瞎说,看千万别再热了。”卞含秀连忙“呸”了两声,又担忧道,“只是这晚上是不是有些太危险了?”
宁竹笑着说:“有我在,不算危险。”
对于她的话,卞含秀向来都是无条件相信,已经在想着给她带些什么。
“我得给你备些干粮,水囊要装满,还有你想——”
卞含秀话还没说完,就听院外又传来了些许动静。
原本以为是祝衡关有什么事情忘记交代了,便停下话头,前去开院门。
可是推开门,卞含秀瞳孔骤缩,整个人定在了原地。
季新桐探出头来问了一句:“怎么了阿娘,是谁呀?”
“山,山火!”卞含秀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山火来了!”
第47章 山火
方才根本不是什么敲门声, 是山上有动物逃窜下来,慌不择路间撞上了门板后发出的动静。
只见西边山头不知何时燃起了熊熊大火,冲天的火光映照得半边天空都染上了猩红。
往日求都求不来夜风, 今夜却格外肆虐, 它裹挟着火星呼啸着掠过树梢, 山火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开来。
所过之处, 发出阵阵爆裂声, 随之传来刺鼻的烧焦味。
宁竹伸出手, 掌心向上感受着风向, 灰烬和烟尘随风飘来,落在她掌心,很快又被夜风吹走。
她顿时皱起眉:“不好!风向是往我们这边的,趁火还没有烧过来,得赶快告诉村里人!”
如今天气干燥,火星子一点就着, 倘若放任不管, 火势过不了多久就会蔓延到村里来。
远处传来树木倒塌的巨响,火光似乎又逼近了几分。
“我和承哥儿去追祝衡关。”季元武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向马厩。
很快,两匹马被牵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气息,它们鼻孔张大,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两人翻身上马,往山下疾驰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宁竹语速飞快:“秀姨, 你去拿锄头、斧头、镰刀, 只要是能挖土砍树的都拿上,还有水囊和箩筐。”
眼下水源稀缺, 这么大面积的山火也不是人工可以扑灭的,只能试着挖出一条隔离带,阻止山火往这边蔓延。
卞含秀匆忙点头:“我这就去。”
“我也来帮忙!”季新桐紧随而去。
宁竹则是冲进内室,从木箱底翻出三双防护手套。
手套是这两月签到得来的,用的是芳纶材质,能够隔绝高温,正好起到防护作用。
季家父子还没回来,出来时看见季新桐正在帮卞含秀收拾箩筐,宁竹将手套递给她们俩。
“不等了,我们先上山。”
宁荷和平安站在廊下,宁竹蹲下身,嘱咐道:“记住,不许靠近池塘,在家等着我们回来。”
宁荷用力点头:“阿姐放心!”
别看她如今才练习了倒海劲半年不到,可力气已经是日益见长,小手能轻易捏碎核桃,一个没带武器的成年人都不一定打得过她。
宁竹留她一个人在家还是放心的,又叮嘱她告诉回来的季家父子她们去了山上,便出了门。
等赶到山腰时,三人都出了一身汗,鼻尖已经能闻到浓重的烟熏味。
夜风带来阵阵热浪,夹杂着黑色的粉尘,吸一口气就呛得人咳嗽不止。
宁竹用水打湿了纱布,让她们系在脑后,捂住口鼻,隔绝烟尘。
她估算好距离,选定一个点。
“就从这里开始挖!”
季新桐和卞含秀齐齐点头,撸起袖子就开始动起来。
锄头深深插入干裂的土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汗水很快浸透了几人的衣衫。
约摸过去一刻钟不到,宁竹就听见远处出来了喧闹的声音。
山道上亮起连绵的火把,正在向这边移动。
是村里来人了!
季新承和季元武身后跟着二十来个精壮汉子,手里都拿着锄头、镰刀等等。
卞含秀挥手喊了一声:“孩子他爹!”
季元武气喘吁吁走近她们,看着已经清理出来的一小块地方,说道:“嘿,和承哥儿想到的法子一样。”
宁竹看向不远处的季新承。
他正在对着祝衡关耳语,也不知说了什么,不一会儿从村里来的人就散开了,卖力地挖掘起来。
季元武以为宁竹是担心只有这几个人手不够,便粗声道:“还有些人脚程慢,还在后头,应该就快到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村子里除了走不了的老人和小孩,无论男女,通通都来了。
连祝升荣都杵着拐杖来坐镇,老人银白的发丝被火光映得泛红,他虽做不了什么力气活,可是有他在万事有人拿主意,说是定海神针也不为过。
他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满是褶皱的面容充满了威严。
人群中有几个年轻后生凑在一起嘀咕。
其中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压低声音说道:“做这些能有用?我看那火还远着呢,未必能烧下来。”
另一人锄头懒洋洋地刨着土:“谁知道呢,听说是新来的那家说的,里正就相信了。”
“那些外人说的哪能信,族长他老人家怕是老糊涂了吧……”穿着短打的青年刚开口,就被人打断。
“嘘!”同伴拽了下他衣袖,“别说了,快干活吧,里正看过来了!”
祝升荣将不认真干活的人全都看在眼里,冷笑一声,拐杖指向说话之人:“六房的小子!你有什么话到我跟前来说!”
老人的嗓音中气十足,四周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瞬间全都望了过去。
那围作一堆的后生瞬间如鸟雀般散开,各自埋头干活,不敢再闲磕牙。
老族长的威严尚在,至少没人敢在明面上反驳他,不过大多人做事都很实在,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家园遭殃。
他们本就依山而居,老一辈的活了这么几十年也见识过几场山火,知晓它的厉害。
至于这隔离带,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它的妙处,因此并不敢懈怠,还督促自家小辈不许偷懒。
“用点力气!”一个老汉踹了不认真干活的儿子一脚,“你想死,你老子还不想死!”
那小子也不敢吭声,哼哧哼哧地挖着土。
整整挖了近一个时辰,众人才将从山上往下的这条路径给清理干净。
一条近三十米宽的隔离带成型,横亘在山林与祝家村之间。
大伙儿一个个都精疲力尽。
祝升荣眯着昏花的眼睛,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还不时拨开浮土,看看里面有没有残存的树根。
当他确认最后一丛灌木也被连根挖起时,才发话道:
“行了,都回去休息吧,今晚应当没什么事了。”
宁竹一行人也是累得不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
宁荷和平安一直就在院中等着,前者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打瞌睡,后者耳朵灵,听到脚步声时立刻咬了咬她的裤脚。
“嗷呜!”
宁荷瞬间清醒,从台阶上弹起来,跑去开院门。
“阿姐!你们回来啦!”
她张开手扑向宁竹,却被轻轻按住肩膀。
“脏,离远些。”宁竹无奈地看着热情蹭她脚踝的平安,又补了一句,“把平安也抱开。”
等众人进了家门,宁荷宛如一只辛勤的小蜜蜂,一会儿给这个端茶送水,一会儿给那个捶腿捏肩。
宁竹取下脸上已经泛黑的纱布,布料上沾满了被夜风吹来的灰烬,轻轻一抖就漫天飞舞。
她打了盆清水,洗了脸和手,水瞬间就变成了灰色,只得重新去打了一盆水。
堂厅里,卞含秀正捏着银针,从油灯上的火苗中燎过,给季元武挑水泡。
男人粗糙的手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些还晶亮鼓起,有些已经被磨破,渗出丝丝血迹。
针尖挑破水泡时,疼痛感传来,季元武皱起眉,不由得“嘶”了一声。
另一边,季新桐正在给季新承上药,指尖沾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破皮的掌心。
方才干活儿太用劲儿了,季新承的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他手上的伤,看得季新桐都替他痛。
要不是有宁竹给的手套在,怕是她和阿娘的手也不能幸免于难,都要被磨破层皮。
等上完了药,季元武仰着脑袋让卞含秀给他擦了一把脸,声音沙哑说道:“都去歇歇吧,明日再说。”
几个孩子都应了声“好”。
这场山火烧了整整一夜,屋外不时就隐约传来树枝燃烧断裂的“噼啪”声,伴随重物倒下的声音。
灰烬的味道始终萦绕在鼻尖,众人都没敢睡熟,提心吊胆的,生怕那隔离带不起作用,直接烧到山下来。
直到天光微亮,风渐止,火势烧到了隔离带边缘才逐渐变小,然后才熄灭。
一夜过去,院子到处都是被风吹来的灰烬,走路时鞋底都能带起大片,落在鞋面上没一会儿就脏的不能看了。
更糟的是院子中央的泉眼,原本清澈的池水变得浑浊不堪,水面漂浮着许多黑灰。
众人只能趁着太阳还没出来,抓紧时间打扫。
扫帚划过地面,灰烬便四处乱飘,呛得人直咳嗽,宁竹只能把昨夜洗干净的纱布重新围上。
卞含秀又往地上洒了点水,这才好了些。
可是还没有打扫多久,就听见了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原以为是祝衡关上门来了。
卞含秀正弯腰擦拭石桌,听见声音忙不迭去开门。
她的手才刚刚碰到门栓。
此时,门外站的人喊了一句“姑姑”。
那沙哑干涩的声音让卞含秀浑身一震,抹布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猛地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满身风尘的卞景辉父女。
卞景辉的衣袍上脏污,下巴冒出一截胡茬也没功夫打理,嘴唇干裂起皮。
卞瑞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像是许久未曾安睡,神色萎靡。
见到他二人,卞含秀眼泪瞬间涌出,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大哥!瑞萱!”
听见这声儿,所有人都走出门来。
季新桐脸上皆是惊喜,两三步上前拉住卞瑞萱的手:“舅舅!瑞萱!你们终于来了,舅妈呢?”
她说着还往他们身后张望了一下,却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卞含秀笑容凝固,手指攥着门框,颤声问道:“瑞萱,你阿娘呢!?”
“阿娘她……”卞瑞萱眼中含着泪,握着唐刀的手一紧再紧。
“哎呀,你这孩子要急死我!”卞含秀转而看向卞景辉,急声问道,“大哥,是不是大嫂伤还没养好?她在哪儿?我们去看看她——”
卞景辉抬手捂住脸,双肩颤抖,别过头去。
卞瑞萱抬起头,泣不成声道:“阿娘……阿娘她不在了……”
此刻,季家几人才发现,卞景辉手中抱着一个被粗布包裹的陶罐,卞瑞萱背上的包袱中隐约可见灵位的轮廓。
卞含秀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嘴唇抖动:“不在了……”
她的双腿一软,若不是季新桐及时扶住了,几乎要跌坐在地。
季元武连忙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卞瑞萱一下握紧拳头,声音嘶哑:“那日分开后,我们没有走多远,就在附近的镇上住了下来,阿娘的伤久久不愈,我跟阿爹都很着急,想着要不要换一个地方给阿娘治伤”
“后来阿娘偷听到我和阿爹说话,她知道了……的事,当晚便去了。”
卞瑞萱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气音,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满含着痛苦和悔恨。
第48章 薛志炳来访
院中骤然安静下来。
卞瑞萱的肩膀颤抖着, 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她将曹余馥的牌位死死抱在怀中。
卞含秀和季新桐早就抱着她哭起来。
季新承站在一旁,也没忍住红了眼眶。
季元武粗糙的大手抹了把脸, 拍了拍卞景辉的肩膀。
曾经只是文弱的他, 如今衣裳之下早就空空荡荡, 消瘦得不成样子。
季元武让开身位:“别在门口站着了——”
“不了, 我们不配进去。”卞景辉苦笑着拒绝。
他的目光扫过院门, 眼中满是愧疚自责。
这逸居是方掌柜赠予宁竹的, 他们实在无颜踏进这个地方, 此番若不是有事相求,定不会这样贸然上门。
“多谢姑父,我和阿爹来就是想找块风水宝地将阿娘给安葬了,再知会你们一声,我们如今暂住在县城外的一户农家。”卞瑞用袖子胡乱抹干净眼泪,又看向季新承, 眼中带着恳求, “承哥儿,你能再给我两张路引吗?我和阿爹想留在昌县。”
“等我去拿。”季新承说完,转身快步走向屋内。
路引有现成的,当时来昌县制作的路引都还未用过。
卞含秀抹了抹眼角,她心里十分清楚卞景辉父女的想法,也不勉强他们,强撑出笑容。
“你和你阿爹在昌县找好落脚的地儿,就来告诉我们。”
卞瑞萱重重点了下头, 对上季家几人担心的目光:“姑姑你们别担心, 没事的。”
宁荷突然走上前,拉了一下卞瑞萱的手:“瑞萱姐姐, 我阿娘也不在了,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不过阿姐和阿兄说,阿娘很是疼爱我,最爱看我笑了,你阿娘肯定也是这样的。”
卞瑞萱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蹲下身与宁荷平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小荷说得对。”
卞景辉朝着宁竹深深一拜,昔日的满头乌发已然掺杂了白发。
当初离开涉州城,拿到地图带妻子去疗伤,这些都多亏了宁竹,恩情他一直记在心中,只是没有正式的场合说声“谢谢”。
“小竹,你的大恩大德,我们父女都记在心中,倘若来日你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绝无二话。”
卞瑞萱也跟着福身。
宁竹将两人扶起:“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卞瑞萱直起身,轻声说道:“我和阿爹之后打算找个活计,或是盘一间店面下来做点小生意。”
曹余馥死之前,一直拉着她的手说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方家,也对不起他们。
阿娘说她无颜活在世上,还让他们直接在她死后将尸首火化,以此赎罪。
那些话一字一句卞瑞萱都铭刻在心,她记得阿娘说这话时眼中的泪水和渐渐失去温度的手,片刻不敢遗忘。
他们父女从此决定在昌县定居,也是为了能够在方家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以求弥补赎清欠下的罪过。
这个念头在卞瑞萱心中扎了根,也成为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听见卞瑞萱这话,卞含秀急匆匆地回了房间,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个厚重的木箱子。
“这些钱你们先拿着救救急。”
卞家的大多家产都留下了原北县,中途治病吃住,定然花费不小,手中的银钱应当所剩无几了。
卞瑞萱摆手拒绝:“姑姑,这个我们不能收,我和阿爹身上还有些银钱,你不用担心我们……”
就在这推拒的功夫,季新承就拿着路引走了出来。
卞瑞萱手疾眼快接过,将路引塞进怀中,急急忙忙说:“多谢承哥儿,我和阿爹这就走了,等安顿下来再来告诉你们。”
说完,父女俩就不顾阻拦,匆匆忙忙的走了,差一点就和迎面走来祝衡关撞上。
祝衡关险险侧身避过,看着逃一般离开的两个人,眼中映出几分困惑。
有客上门,季家几人连忙整理了一下表情,可是哭过的通红眼眶骗不了人。
祝衡关默了一瞬,识趣的不去探究别人的事,对着宁竹说道:“收拾妥当我们就上山去吧。”
宁竹还以为昨日爆发了山火,说不定今日上山会被延后:“昨日起了那场山火,硝石还能用吗?”
她是个门外汉,并不清楚这些。
“我打算先去看看情况,”祝衡关声音沉稳,“那硝石矿在山洞深处,应该不会被波及到多少。”
不管怎么样,先去了再说。
听他这么一说,宁竹也不再墨迹,这会儿离开了也好,正好留给季家人缓冲的时间。
她打了声招呼,背上竹篓就跟着祝衡关离开了。
两人再次踏进这片被大火席卷过的山林,入目皆是疮痍。
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林,如今一片荒芜,只剩下满地焦黑的残骸,轻轻一碰就碎。
地面是厚厚的灰烬,一脚踩下去,松软中带着余热,连靴子都要陷进去半寸。
两人沿着往深潭的路而去。
原本清冽的潭水上漂浮着动物的尸体和烧焦的枝叶,被染成混浊的黑色。
深谭四周只余死寂,所有的动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风声都停止了,让人感到深深的压抑。
两人绕过深潭,向着瀑布顶上而去。
祝衡关带着宁竹来到了山洞前。
这山洞位置隐蔽,洞口处的岩石被昨夜的大火熏得漆黑,刚凑近就感受到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
不知是不是爆发过山火的缘故,里头并没有发现有动物居住过的痕迹。
“就是这里了。”祝衡关点燃手中的火把,率先走在了前面。
黑黝黝的洞内,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见地上红褐色的土壤中掺杂着一些白色的结晶。
祝衡关蹲下身,抓起一捧土,先是闻了闻,又放进嘴里尝了下。
“呸。”他吐干净嘴里的土,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没错,就是这个,当日我是不小心跑进了山洞里,才发现了它。”
“那我们开始挖吧。”
宁竹正准备放下背篓,就见祝衡关摇了摇头。
“这些硝土不必再运下去,到时直接在此处就将其提炼。”
宁竹皱了下眉,声音里带着怀疑:“这么多土,只有我们两个人能行?”
“昨日我就已经与里正商量过了,他说会安排族人来助我。”祝衡关又补充道,“你放心,里正找来的绝对都是口风够严实的。”
宁竹对此没有意见。
毕竟祝家村是原住民,他们才是外来的,更何况,这硝土矿是祝衡关发现的,提炼之法也得靠他,只管听安排便是。
两人即将走出洞口时,宁竹突然听见了一阵低沉的呼噜声,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像是什么大型野兽的声音。
宁竹手指猛地抓住祝衡关的手臂,出声道:“等等——”
祝衡关瞬间警觉起来,他举着火把往洞外照了照,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你听见什么了?”
宁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洞外。
祝衡关瞬间心领神会,他将手中的火把灭掉,瞬间只有洞口处透进的微弱光线。
两人的步伐迈得又轻又稳,一点点朝洞外走去。
先前来的时候,深潭附近并没有大型动物的活动踪迹,宁竹怀疑这只是不是被山火逼着逃到这里来的。
事实证明,她确实没有猜错。
来到这里的野兽受了很重的伤。
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老虎,后腿不自然的扭曲着,蜷缩在一块巨石后面。
它的毛发被烧得碳化卷曲,额头上的“王”字早已看不清原本的样子,大半边身子都被灼伤溃烂。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颤抖。
它一双虎目闭得紧紧的,喉咙中传来断续的呻吟,爪子无力地抓挠着地面,任谁都看得出它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如此大面积的烧伤,这只老虎几乎不再有活命的可能。
原本自由威猛生灵,此刻却是痛苦脆弱的,让人看着于心不忍。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那只老虎努力睁开了双眼,琥珀色的眼珠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它朝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呲了呲牙,咆哮声从喉咙里挤出,不像是威慑,更像是痛苦的呻吟。
倘若它的毛发还在,怕是已经竖起了背毛向两人威胁示威,可是此刻的它,连张一张嘴都显得困难至极,更别说站起来了。
“走吧。”宁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们都救不了他。
祝衡关瞥了一眼那只老虎,深深的叹了口气。
在老天爷面前,人和野兽是都一样,倘若昨日不是他们及时发现山火蔓延,又挖出了隔离带,怕是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经此一事,两人找到硝石的好心情都不免消散许多,一路无话回到逸居。
祝衡关要忙着回去禀报硝石的事情,再计划安排什么人来炼制。
“我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拜访。”
宁竹微微颔首:“好。”
两人就在逸居门外分开了。
宁竹站在原地,目送祝衡关的身影消失在村道尽头,才转身往家走。
刚一走进,就听见门栓被放下的声音。
宁竹本以为是宁荷,嘴角不自觉扬起,已经准备好接住扑过来的小姑娘。
可当院门打开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个完完全全意料之外的人——
封炎。
他还是那一身熟悉的黑衣和面无表情的脸,双手环臂望着宁竹。
宁竹皱了下眉:“封大人怎么在此……”
衙门这么闲吗。
这时,季新桐突然出现在封炎身后,从缝隙中探出头来,朝宁竹使了一个眼色。
“小竹,你回来了,”她的声量比平时高,“快进来拜见县令大人。”
宁竹眉头皱了一下。
薛志炳居然也来了。
难道是因为昨夜的山火?
也不对啊,山火根本就没有蔓延下来,没有人受伤,也未曾上报官府,连慰问灾民的借口都没有,能让县令大人屈尊降贵亲自前来,必定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宁竹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不显,嘴里应到:“好,我马上来。”
幸亏没有把那些土背回来,不然还得找借口解释。
宁竹跟在两人身后迈进院子,目光扫过院中,没有看见其他衙役的身影,料想不是大张旗鼓前来的。
待到走进堂厅,宁竹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主位上的薛志炳。
宁荷正仰着头跟他说话,小手比划着什么,薛志炳微微俯身,脸上带着和蔼笑容。
季家人都坐在下首,神色看起来颇有些紧张。
宁竹不着痕迹地瞥过薛志炳手边的茶盏,里头的茶水已经几乎见底。
来的时间不短,一直没走,应该是在等她。
“拜见县令大人。”宁竹拱手道,声音不卑不亢。
薛志炳倒是和上回的阴晴不定的模样判若两人,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和善:“免礼吧,今日只当我是上门做客的就行,快坐吧。”
他这番做派越发显得可疑,宁竹心中暗自警惕。
宁荷像只小蝴蝶似的,一下就飘到了宁竹跟前。
“阿姐!”
宁竹摸了摸她的头,牵着她坐下。
她也不主动开口,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喝下。
气氛变得古怪当中又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见宁竹似乎真的不打算开腔,反倒是薛志炳有些坐不住了。
他主动开口道,声音刻意放得轻松:“这是去哪了?”
“去山上逛了逛。”宁竹随口敷衍道,她向来不喜欢太过弯弯绕绕的东西,索性直接开口,“县令大人今日来,当真只是为了做客?”
自己也不听听这理由找的有多瞎。
堂堂县令大人到一个无亲无故的小老百姓家里做客?
宁竹真是不想点破他。
薛志炳轻咳一声,扬声道:“其他人都先下去吧,宁竹留下。”
宁竹倒是想要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的目光与季新承短暂相接,交换了一个眼神,朝着其他人微微颔首,示意他们放心。
等人都离开,整个堂厅里只剩下宁竹、薛志炳和封炎。
宁竹眼神直直望向薛志炳,无声地催促他有话快说。
薛志炳看了一眼站在身旁巍然不动的封炎。
“你也下去吧,看着他们,没我的命令,不许让人进来。”
封炎略微迟疑一瞬,不过也没有怀疑什么,很快就领命出去了。
宁竹眸光一深。
薛志炳可不是喜欢托大的人,今日他身边只跟了封炎,就这么将人打发出去,究竟是真的放心她,还是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人有话就请直说。”宁竹定声道。
“今日前来,我只有一件事。”
薛志炳望着她,眼中的和蔼渐渐褪去,声音突然变得极其严肃。
“我要你离开昌县。”
第49章 局势/炼硝
“理由呢?让我离开昌县的理由。”宁竹抬眼望向他。
薛志炳叹了口气, 伸手想拿茶盏,却发现杯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盯着杯底残留的茶叶,声音低沉:“前几日我收到一封密报, 从京城传来的。”
窗外忽然刮过一阵风, 竟诡异的让人觉得有些发冷。
宁竹面色不变:“京城的密报与我有何关系?”
薛志炳缓缓站起身, 背着手走到窗前。
“这封密报的不仅跟你有关系, 跟我有关系, 跟昌县所有的人都有关系。”
宁竹脊背不自觉地绷直:“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信中内容提到, 鞍州沦陷, 蛮族锋镝直指帝京,”薛志炳冷笑一声,“狗皇帝被吓破了胆,几日前就已经向南而逃。”
九重城阙危如累卵,龙舆奔命,社稷堪忧。
“皇帝跑了!?”
宁竹没想到皇帝简直比她想象中的还没用!
“可是京城离此地少说也有几百里, 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要半月以上”
薛志炳眉宇间是深深的倦色:“我已查到了那些逃兵的眉目, 跟蛮族脱不了干系,涉州城早就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倒戈卸甲,届时昌县如何”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宁竹沉默不语。
她想过乱世将至,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宁竹突然抬头, 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怀疑:“既然情况这般危急, 您自己不走,反而特地来劝我离开, 薛大人您的想法,恕我难以理解。”
半晌,宁竹耳畔才传来薛志炳的声音。
“我提前把消息告诉你,是想你能够带走封炎。”
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理由,宁竹皱了下眉:“你自己不走?”
薛志炳苦笑:“走,身为朝廷命官,让我抛下治下百姓……我与那狗皇帝又有何异?”
“你独独让我带走封炎,”宁竹张了张嘴,突然睁大眼睛,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难不成他是您的私……”
薛志炳回身瞪了她一眼:“收回你那些胡思乱想!什么私出子!”
宁竹无辜:“我可没说,是您自己说的。”
薛志炳隔空指了指她,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掺杂几分苦涩。
“封炎的武艺你是知道的,一般人不能拿他怎么样,你是我见过唯一能够压制住他的人,昌县之后如何实在难说,我只能将他送走。”
宁竹盯着他有些斑白的鬓角,问道:“封炎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私生子,还这么处处替他打算。
“你从涉州而来,想必知道在温正德之前的上一任知州叫卢文博,”薛志炳垂下眼眸,说道,“封炎,他本该也姓卢。”
这消息着实惊到宁竹了,她对季新承跟她讲述过的故事可是记忆犹新。
薛志炳继续道:“卢文博他确实贪了很多,不过那些钱少数进了他自己的口袋,大多数都进了皇帝的腰包。”
宁竹不自觉地前倾身子:“他是替皇帝做事的?那为何还会一家惨死?封炎为何活着?”
“你这些都是从哪听来的?”薛志炳摇摇头,“并没有一家惨死,准确来说,死掉的都是那些犯过事的人,而杀了他们的人就是封炎。”
宁竹眼前浮现出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少年。
虽然他出手便是杀招,可是身上并没有嗜杀之气,实在难以将他和灭门凶手联系起来。
薛志炳皱起眉:“卢文博此人贪婪好色,私出子无数,除去继承家业的嫡子,其他那些不重要的儿子在他眼里还不如一只猫狗。”
封炎便是卢文博的众多儿子之一,卢文博并不把他们当人看待,只想将人培养成杀人的利刃。
他将他们关在一处,每日只给出固定少量的食物,看着他们自相残杀,争夺活下来的机会,他自己则是稳坐高台,欣赏着鲜血迸溅的好戏。
封炎就这么挣扎隐忍着长大,终于在卢文博进京途中,寻到机会将他暗杀,更是将他底下那些走狗心腹都一一斩除。
活下来都是未参与过,或是一无所知的下人。
这些人对卢文博又能有什么忠心呢?
封炎杀了人之后就离开了,剩下的那些人将卢文博的私产瓜分一空,便各自谋求生路去了。
因此才传出卢文博满门皆死的谣言来。
薛志炳表情突然柔和下来,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色。
“那时我在赴任途中,路上碰见了封炎,我看他一身破烂,年纪也不大,只当他是流民,便请他吃了顿饭,谁知那小子就跟在了我身后,说是要报这一饭之恩。”
薛志炳回忆起当初那个固执非要跟着自己的孩子。
他人到中年,父母双亡,贤妻已逝,一生无子,有封炎在身边,说不清他们俩到底是谁陪着谁。
总之到了这一步,他心中想着的便是不能让这小子和他一起,永远的留在昌县。
安静听完这个故事,宁竹近乎冷酷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似乎没这么相熟,你放心把封炎交给我?”
她没有那么多多余的善心,也不会因为一个故事就改变主意。
“一个危难时刻对妹妹不离不弃,只因受过邻居恩惠便处处相护的人,我相信她不会是个坏人。”薛志炳重新坐下,看着她突然问道,“你和你兄长关系如何?”
兄长?
宁竹先是一愣,随即瞳孔微缩。
薛志炳没有错过她的反应:“我查到了你兄长宁松的消息,他还没死,这个作为交换可够?”
宁竹从没想过宁松还活着的可能,如今乍一听到这个名字,还有些陌生。
她占了原身的身体,深知原身是如何思念兄长,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宁松的消息……
宁竹目光锐利:“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薛志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当真不在乎你兄长的安危吗?倘若你将封炎安全送达,我保你兄长无事,还会安排你们见面。”
他言辞凿凿,可是却没说不答应会怎样。
宁竹猛地站起身,袖中的匕首直逼薛志炳的咽喉,在他面前寸余处停下。
“我也可以用其他手段让你开口。”
薛志炳微微扬起下巴,动了动唇:“倘若你只有一个人,我相信你会这么做。”
他们都是有软肋的人。
宁竹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盯着桌上那封信,许久才收了刀。
“他醒来自己要走,我劝不了。”
这便是答应了。
薛志炳背后浸出一身冷汗,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那就劳你把这封信交给他,到时是走是留,他自己决定。”他郑重地将信递到宁竹手中,朝着她深深一揖。
“封炎,就拜托你了。”
……
宁竹站在门外,指尖摩挲着袖中那封信。
她望着薛志炳离去的背影,封炎驾着车,似乎察觉到了宁竹的视线,回头望了一眼。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看着封炎眼中透露出的些许疑惑,宁竹心中叹了口气。
只希望薛志炳能说服封炎,免得自己还得接手个烫手山芋。
“小竹,县令大人和封大人走了吗?”季新桐从屋内走来。
“嗯。”宁竹转过身,“我有些话要跟你们说。”
堂厅里。
季新承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异常,眉头微蹙:“薛大人说了什么?与我们有关?”
宁竹抿唇不语。
明明好不容易才过上安定的生活,如今又要被打破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把这个消息说出口。
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能让宁竹都踌躇难言的,应该是个天大的坏消息。
卞含秀深吸口气,强作镇定:“小竹,你就说吧,秀姨挺得住。”
宁竹扫过众人略显紧张的脸庞,隐去了有关于封炎的事。
“昌县已经被逃兵盯上了,很快就会乱起来,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什么!?”卞含秀张了张嘴,嘴唇颤抖着,“怎么会这样……”
季新桐红着眼眶,手指紧紧揪着衣角:“那瑞萱和舅舅怎么办?”
他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团聚,就又要面临分别了吗。
“你可以劝他们一起离开,但绝不能说出逃兵一事。”宁竹抬起头,声音万分严厉,“一旦事情被透露出去,昌县提前乱起来,所有人都走不了。”
一旦发现了异样,那些反叛逃兵定会提前对昌县下手,宁竹可以护住一两人,但却护不住所有人。
季元武猛地站起身,声音沙哑:“我去一趟,你们在家收拾行李。”
由他出面,将来若是怨不说出实情,他一人承担就是。
季元武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季新承叫住了。
季新承知道薛志炳绝对不是单纯来送消息的,还是这么重要的消息,只是宁竹不说,他就不问。
他看向宁竹:“我们去哪儿?你有眉目吗?”
闻言,宁竹想起薛志炳最后的那句话。
——“带着封炎,去壁州。”
她收回飘远的思绪,定声道:“明日天亮就走,去壁州。”
……
季元武去了县里,家中几人收拾行装。
比起上一次他们的匆忙慌乱,这次已然是好了不少,至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用担心粮食的问题。
宁荷走到宁竹身边,小声问道:“阿姐,我们又要搬家了吗?”
宁竹也没有骗她,指尖轻轻拂过宁荷额前的碎发:“对,我们要去一个更好更安全的地方。”
宁荷抱住宁竹的胳膊,笑起来:“我不怕阿姐,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我都不怕。”
宁竹扬起嘴角:“乖。”
这时,季新桐抱着鸡笼进来:“这些小鸡怎么办……”
鸡笼都已经塞不下了,而且那几只小公鸡每日都雷打不动的打鸣,要是路上不小心暴露了行踪才是糟糕。
宁竹瞥了一眼,果断道:“宰了吧。”
“那小荷——”
这些鸡仔都是宁荷亲自喂大的,季新桐担心她会舍不得,下意识看向她,却见小姑娘眼睛一亮。
“怎么了新桐姐姐?可以吃鸡了吗?”
那期待的神情与平安馋肉时的模样如出一辙,脸上哪有失去“弟弟妹妹”的伤心难过。
季新桐先是一愣,失笑道:“对!今晚就吃。”
转身去帮阿娘杀鸡去了。
灶房里,卞含秀正对着几坛子酒发愁。
这些都是季元武打了上好的烧酒酿的,就这么丢掉怪可惜的。
她站起身来,打量这厨房里的每一个物件,平日里不觉得,到了这搬家的时刻,就感觉什么都舍不得丢。
不过就三辆马车,全部带走肯定是不行的。
卞含秀沉了口气,继续收拾行囊。
这日,直到天黑透了季元武才回来。
家中几人早就在翘首以盼,院门一响,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可是他身后并没有任何身影。
卞含秀快步迎上前,握紧了手:“孩子他爹,大哥和瑞萱他们——”
季元武沉重地摇了下头:“他们不愿意走。”
“我,我晓得了,先吃饭吧。”卞含秀的肩膀垂下,转身时衣袖轻轻擦过眼角。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
晚饭异常丰盛,众人却胃口欠佳。
吃完饭后,宁竹并有没休息,而是去了一趟山脚。
她将祝衡关叫了出来。
“明日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了,之后也不必再去逸居找我们。”
祝衡关抬起眼,表情略显惊讶:“你们要走?”
这么热的天,谁都不愿出门,可季宁两家却要连夜搬家出远门,着实不对劲。
“对,”宁竹爽快点头,话说得干脆,却滴水不漏,“家中出了些要紧事。”
本就是萍水相逢,短暂相识,还不足以让她冒着风险透露消息,当然,倘若是他自己猜到的,那就与她无关了。
宁竹只是还有些可惜那些还没炼制出来的硝土矿。
她目光打量了一下祝衡关,忽然开口问道:“你今晚有事吗?”
今晚还有时间,说不定能抓紧炼制出一些硝石,让他们赶路也会好受点。
祝衡关迟疑了一瞬:“有……”
宁竹直接从兜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抬手抛到他怀里。
“我想买你今晚的时间,这些够吗?”
祝衡关接住荷包,有些哭笑不得。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要买他的时间,只是对方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确实有些太奇怪了。
“不必如此,我还欠你一条命。”他说着又将荷包抛了回去。
宁竹见他不收,也就不硬给了,开门见山道:“我想让你帮我炼制硝。”
祝衡关想也不想就点头道:“好,现在就去吗?”
宁竹略一思忖,回道:“对,炼制硝石要用到些什么,我回去拿,你就先去洞口等我。”
祝衡关也没有藏着掖着,一股脑全说了。
两人分头行动,宁竹回逸居拿上要用到东西,直接往山上而去。
祝衡关已经熟练地生起了火堆。
他用的是煎炼法。
先将硝土浇水过滤,再把这水加热蒸发,水分逐渐减少,硝石就会结晶析出,然后再将晶体捞出,进行进一步的提纯处理。
步骤虽简单,但每一步需要拿捏的分量,却是只有老手才知道的,祝衡关对这些早就烂熟于心。
两人忙碌了大半夜,最后还是宁竹见时间差不多,薛志炳要送封炎过来了才叫停。
时间有限,提炼出来的硝石不多,约莫五斤左右。
他们前脚收拾器具下山,后脚薛志炳就驾车而来。
马车有封炎路上会用到的各种行李和粮食。
他人正昏睡在马车上,想来应当是薛志炳没有说服得了他,采取了强制手段。
薛志炳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封炎,对着宁竹说道:“我把人交给你了,他会昏迷一个时辰,等他醒来,你就把我给你的信交给他。”
宁竹点头应下,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
突然听见山脚下传来阵阵惨叫声。
第50章 叛军入侵
定然是村里出事了!
此时,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惊起土路旁枝头栖息的鸟儿。
宁竹目光凌厉地望了过去,悄然握住匕首。
薛志炳眯眼, 待看清来人后说道:“别担心, 是我的人。”
他话音未落, 马儿已然冲到近前。
“大人!”
一个身着侍卫服侍的男子翻身下马, 单膝重重跪地, 语气急促。
“叛军已经杀进了县衙!”
薛志炳瞳孔骤缩, 猛地上前一步:“不是安排了双倍人手值守?怎么会没有人前来禀报?”
侍卫低垂的头颅又压低了几分, 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大人,我们收到的探报有误,叛军有万数之多”
根本不是县衙区区近千兵将能够抵抗的,他的同僚拼死才将他护送出来。
薛志炳咬牙,厉声喝道:“回去!”
侍卫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地上:“大人!如今敌强我弱, 您就算是回去也……”
薛志炳不顾阻拦, 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我再说一遍!回!去——”
然而他“去”字还未出口,整个人突然僵直,瞳孔涣散,两眼一闭就倒了下去。
那侍卫抬起头,惊得站起身来,倒退半步,结结巴巴说:“封,封大人, 您没中迷香?”
封炎不知何时已然苏醒, 他没有回答,面无表情的收回手刀。
薛志炳不知道, 他从小在那些肮脏的地方长大,普通的迷药对他来说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宁竹望着封炎将人干净利落地丢上车。
倒是有些意外,看着挺好忽悠,没曾想还知道装晕蒙混过关。
薛志炳怕是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在封炎手里翻了车。
……
昌县县城,天空被火光染成血色。
数千名叛军如恶鬼般潜向城门,他们目露凶光,手中的长刀在月色下泛着嗜血的冷芒。
城门口的守卫眼角余光瞥见黑影逼近,还未来得及呼喊,便被刀刃夺去性命,鲜血如泉水般喷溅而出,洒在冰冷的城墙上。
“杀——!”
叛军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放肆涌入城中,刀锋劈开一扇扇紧闭的门扉,将屋内的财物搜刮一空不算完,还将其主人残忍杀害。
一时间,求饶声、惊叫声、哭喊声回荡在整个县城,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叛军极有目的性,直冲那些富户而去,而作为昌县最显赫的大商户,方家首当其冲
卞瑞萱猛地睁开眼。
自从阿娘去世后,她的睡眠就变得极浅,一点小小的动静便会醒来,白日里季元武劝说的话在脑海中回响着,更是难以入眠。
耳畔听见凄厉的惨叫声时,她一把握住身侧的唐刀,掀被下床,推门而出。
“阿爹!”
卞景辉已经在院子中了,手中拿着一把菜刀。
他们当初租赁宅院时,本想在方家附近住下,可是方家地处县城中心,四周皆是高门大户,只得退而求其次,选了这处偏僻小院落脚。
此刻反倒成了优势,那些叛军尚未杀到此处。
卞瑞萱低喝一声:“走!”
父女二人冲出院子,直奔方家而去。
待赶到时,方家的朱红大门早被砍得七零八落,匾额也跌落在地,家丁和仆从的尸首躺了一地,血流成河。
来晚了!
卞瑞萱咬牙,手指收紧刀柄,朝着内院刀剑碰撞声最激烈的地方奔去。
叛军如蝗虫般无处不在,见人挥刀便砍,迎面冲来时脸上还带着癫狂的笑意。
卞瑞萱侧身险险避过,唐刀斩过,刀锋直接被叛军的颅骨卡住。
他未立即死去,眼珠子鼓起,张嘴发出“赫赫”的声音,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卞瑞萱颤抖着手,猛地拔出唐刀,血液溅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顺着眼角缓缓滑落,眼前全是一片猩红。
她弯腰干呕,像是要把心肺都吐出来。
卞景辉晚来一步,心疼地拍着她的背。
“我没事!”
卞瑞萱深知时间不多,忍住恶心害怕,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继续踉跄着往里走。
这个从未习武的姑娘,全靠宁竹在逃亡路上教她的那几招粗浅功夫勉强支撑,脚步却未曾有过半分迟疑。
路上与叛军对峙,卞瑞萱唐刀横挡,堪堪架住一名叛军劈来的兵刃,身上的衣裳早已被刀锋划开数道口子,渗出血迹。
卞景辉见机抬手刺穿对方咽喉。
父女二人合力击杀敌人,救下一个缩在角落发抖的小厮。
卞景辉喘着粗气,大声问道:“你可知道方鹏?他们在哪个院子?”
那名小厮被吓得不轻,整个人抖如筛糠。
卞瑞萱猛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醒醒!想死吗!”
“不不不,我不想死。”那小厮如梦初醒,满脸写着惊恐,哆哆嗦嗦站起身,拔腿就要往外跑。
卞景辉手疾眼快拉住他:“方鹏在哪个院?”
“前、前面左转……”小厮话音未落就拼命挣脱开来,连滚带爬地逃向门外。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冲向所指方向。
刚踏进院门,便见一名叛军高举长刀,正朝跌坐在地的司若蕊当头劈下——
“住手!”
卞瑞萱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
……
与此同时,宁竹当机立断。
“不能再走土路和官道,肯定会被他们追上,我们去山上躲一躲。”
季家几人忙不迭点头。
好在行李早已收拾妥当,马匹套上车,随时能走。
宁竹余光瞥见马车里薛志炳,即使在昏迷中他也紧锁眉头。
她转头看向封炎:“你是什么打算?一起走?”
封炎握着刀柄的手收紧又松开,最终只是沉默点头。
一旁的侍卫递给封炎水囊,絮叨着说:“封大人,您都是为了大人好,想必大人不会怪罪您的,喝点水吧,之后的路还要靠您呢”
封炎不置可否,接过水囊,垂下眼眸喝了两口。
宁竹看着宁荷和平安都已在车上坐好,一跃上了马车,握紧缰绳。
她转头朝封炎说道:“跟紧。”
夜色中,四辆马车朝着山岭而去。
宁竹走在前面。
也不知道是否该感谢昨夜那场山火,不仅让那些拦路的杂草被焚烧殆尽,还驱赶了林中猛兽,走得还算是顺利。
车轮卷起地上的黑灰很快掩去了他们的踪迹。
宁竹带着队一路往深潭之上而去,途经硝石提炼处时也没有停下。
等天色微亮,爬过了一个缓坡之后,宁竹才猛地勒住缰绳。
倒不是她不想继续赶路,而是薛志炳醒了。
“封炎!停车!”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宁竹停下车侧头望过去,就看见了被困得结结实实,脸都气红了的薛志炳。
封炎跟锯嘴葫芦似的,任凭怎么说就是俨然不动,只有紧绷的下颌泄露了情绪。
薛志炳深吸口气,试图讲道理:“放开我,我要回去。”
封炎抿着唇,嗓音干涩:“回去你会死。”
“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薛志炳突然平静下来,定定看着他,“不回去我才会后悔。”
宁竹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有些唏嘘。
景朝有温正德和薛志炳这般愿为百姓赴死的人,可更多的是为一己私欲的蛀虫。
“你回去了也没用。”封炎突然单膝跪地,低下头,“我替你去。”
这句话让薛志炳浑身一震,怔怔地望着他。
谁都知道,眼下这种情形,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封炎不是替薛志炳回去,而是替他去死。
封炎的脸上没有表情,说出来的话却让薛志炳蓦地红了眼眶。
“就算你不应,我也当你是我爹。”
所以我愿意替你去死,全了我心中的父子之情。
薛志炳沉默下来,他闭上眼睛,放在膝上的手不住颤抖。
过了许久,薛志炳终于松开拳头,哑声道:“走吧……”
封炎眉目一松,正要起身,却突然身形晃动起来。
他手撑着地面,猛地抬头,尚未看清薛志炳的脸就软倒下去。
薛志炳一把接住他瘫软的身躯,语气格外沙哑:“若是有缘分,下辈子再做父子吧”
旁边的侍卫沉默地上前搭手,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封炎安置在马车上。
薛志炳一早就嘱咐过了,倘若遇到什么意外情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封炎送出去。
方才侍卫就在封炎的水囊中下了药粉,因着是朝夕相处的同伴,封炎并不设防,就这么毫无知觉地喝了下去。
这会儿正好起效了。
“宁姑娘。”薛志炳朝宁竹拱手,“这回他会睡上许久,届时你们应该离开了昌县,到时你再把那封信交给他。你想知道的消息,封炎也会一并告诉你的。”
薛志炳可以不顾自身,却没法眼睁睁看着封炎去死。
他在自己的大义和私念面前,终究还是选择了前者。
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在宁竹看来,国之将破,万千颓势不是他薛志炳一个小小的县令就能挽回的,哪怕是回去顽强御敌,也只是徒劳而已。
依旧逃不过被杀的下场。
曾经师门众人在家国和小我面前,选择了前者,宁竹不知道师父他们是否后悔。
至少她在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最后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的时候——
她后悔了。
重来一次,她心中想的只是护好身边的人。
宁竹收回思绪,抿了下唇:“你放心,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食言。”
“多谢。”
薛志炳最后望了一眼熟睡的封炎,转身大步离去,那名侍卫紧随其后。
宁竹一行人目送着两人离开。
“阿姐,薛大人说的是什么消息?”宁荷抬头问道。
众人也都投来探询的目光。
宁竹顿了顿,犹豫几瞬,还是没有说。
“没什么。”
宁松的消息她得到了一半,只知道他没死,且如今人就在壁州。
可这个“没死”到底是个什么状态却不得而知。
家中只剩下两个妹妹,倘若宁松真的没死,怎么说也应该回来看一眼,或者托人寄信,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杳无音信。
这当中必定还有些没弄清楚的事,宁竹不打算让其他人跟着担惊受怕,特别是宁荷。
宁竹把封炎搬到自己的马车上,让宁荷盯着一些,卞含秀则是去驾封炎的马车。
这些日子颠沛流离,不管是卞含秀还是季新桐,如今都驾得一手好车。
车队继续前行。
直到日头升到正中,拉车的马儿都不愿意再动时,宁竹才在一处尚未干涸的水潭边喊停。
众人坐下来商量之后的路线。
“翻过这座山就有一条官道。”宁竹展开方掌柜给的地图,指尖落在某处,“亦或直接穿山而过。”
外有叛军反贼,内有山林猛兽,选哪个都不轻松。
后者会方便寻找水源,可是如今天气热,很难说会不会再起山火,再者他们的路线也会被大大拉长。
宁竹有些拿不定主意,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想法?”
季新承皱起眉,似乎有什么顾虑。
突然,平安猛地站起身来,竖起耳朵,浑身毛发炸开,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来路。
“等等!”
宁竹眉目一凛,瞬间按住身侧的唐刀。
树枝扫动时发出的“沙沙”声由远及近,草丛晃动间,祝衡关狼狈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眼前。
“我就猜到是你们。”祝衡关狠狠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骤然松懈下来。
他整个人身形都晃了晃,连忙抬手扶住身旁的树干。
比起昨夜分别时,此刻的他狼狈不堪。
他脸上血迹斑斑,前襟被利器划开几道口子,里头随意用布条缠住,露出黑红的颜色。
宁竹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向远处的树丛,无声地按上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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