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背后之人
那随从看见宗明川和他身后两名侍卫腰间的长刀, 不自觉咽了咽唾沫,刚壮着胆子开口:“你又是从哪——”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自家主子一脚踹在了腿弯处, 踉跄着跪倒在地。
“没长眼的狗东西, 还不快退下?!”
锦衣公子强忍着身上的剧痛, 在仆人的搀扶下站起来, 脸上全是冷汗, 却硬是挤出一个笑。
“不知是小将军回来了, 扰了您的兴致, 这就走,这就走……”
他的声音带着控制不住的紧张颤抖,丝绸衣袍已经被冷汗浸透,死死贴在背上。
大热天的,他竟然觉得浑身发冷。
壁州城谁不知道这小将军眼中最是揉不得沙子,自己正正撞在他的枪口上, 怕是捞不到好了。
宗明川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站住。”
这句话像一道冰水浇在锦衣公子头上, 脸色白的像鬼,脚下的步子硬是动也不敢动,笑不出来又不敢哭。
“将、将军”
“改日我必当要去问问宗知州,什么时候这壁州城能轮得到你来做主?还扬言要将他治下的百姓赶出去……”
他说话的表情没有变过,语调甚是平静。
锦衣公子闻言,腿一软,瞬间就跪了下来。
他扬起手,“啪啪”地扇着自己耳光, 手下的力道一点没有收敛, 脸颊立刻红肿起来。
“是我没有管束好下人,再也不敢了将军!你饶了我这次吧, 我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这会儿倒是舍得下脸。
宗明川厌恶地皱了皱眉,将目光转向宁竹,眼中带着询问之意。
宁竹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人,意有所指地瞥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随从。
“把人赶出壁州城这话说得如此流畅,应当是从前就有做过吧,不若将军好好查一查,可别冤枉了人。”
这种人背地里还不知道做了多少缺德事儿,落在宗明川的手上,定然不会“冤枉”了他。
宗明川会意,抬手示意。
他身后一名带刀侍卫立刻上前一步:“将军。”
“就请刚才说话的那几个人……去衙门走一趟吧,什么时候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那锦衣公子的脸色扭曲万分,眼中满是惊恐:“我没有犯事!你,你不能抓我!”
侍卫已经利落地用布条堵住了他的嘴。
剩下几个方才出言不逊的仆从也是一个个面色惨白,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被侍卫挨个绑了起来。
其他没开腔的仆从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生怕等会儿宗明川又想起了他们来。
直到宗明川身后的侍卫一声厉喝:“还不快滚!”
他们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楼梯口挤,有两人甚至失足滚了下去。
一场闹剧结束,周围的食客担心波及自身,早已躲得远远的。
冷饮铺二楼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宁竹姐妹和宗明川一行人。
“许久不见。”宗明川的脸色缓和下来,眼中浮现出真诚的笑意。
“是啊,没想到在这遇见你。”宁竹嘴角也扬起一个笑,“方才多谢了。”
要是没有宗明川,她也能让方才那群人开不了口,不过既然他替她们出了头,省了动手的事,一句“谢谢”她还是不会吝啬的。
而且能在这看见宗明川,宁竹还是挺高兴的。
宗明川忙摆了摆手:“本就是那人主动挑衅,相信没有我你也能制服他们,倒是我该向你应该道谢才是,倘若没有你那日大方赠药,哪有今日的我。”
真要算起来,宁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今日这点小事,与救命之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宁竹不跟他客套:“也是你先相助在前,就当扯平了吧。”
宗明川笑着微微颔首,又问道:“你怎么会在壁州?”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我们也才来没几日。”宁竹说道。
宗明川顺势开口:“壁州是我的家乡,不如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以表谢意。”
他嘴上说是招待客人,实则心中还藏着些疑问,希望宁竹能给他答案。
此刻天色尚早,宁竹略一思索便应下了。
宗明川八成就是跟壁州宗家有关系,而且大概率是嫡支,不然方才也不会随意就搬出宗知州来。
她要找季家几人,没准能从这里得到些帮助。
宁竹:“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宗明川脸上笑意更深,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走在前面。
宁竹牵起宁荷,叫上平安,随着他一起走出了冷饮铺子。
宗家的马车就停在街边,他们上车后拐过几个街口,周围变得越来越安静,直到再也无法听见小摊贩的吆喝声后,马车停在一扇朱漆铜钉大门前。
门楣上悬着檀木匾额,“宗府”二字笔力雄浑、气势磅礴。
门前左右两边站着六个身着铠甲的护卫,见到宗明川立刻行礼。
“小将军!”
宗明川微微颔首,引着宁竹两姐妹往里走。
这府邸起码得有个五进,穿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曲折的回廊连接着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点缀其间,池中锦鲤游弋,名花异草随处可见。
路上遇到的丫鬟仆从见到来人,都会停下脚步,微微屈膝行礼,口中恭敬地唤着“小将军”。
“年少时蒙先祖余荫庇护,得授过一官半职。”宗明川边走边解释,“虽然后来后因朝中变故奉调涉州,但家中下人都已习惯这样称呼,便未曾改口。”
宁竹点点头。
听祝衡关说过宗成秋的事后,她大概也知道宗家和皇帝之间的博弈,宗明川被贬涉州,大概率只是政治斗争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步。
宗明川领着穿过一道垂花门,来到了练武场旁的别院。
途经练武场时,宁竹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这可比她租赁的那个小院子气派多了。
场地平整开阔,边缘立着一排粗壮的木桩,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擦得锃亮,透着肃杀之气。
场地中央还有十几名兵卒正在操练,一个个身姿矫健,腾挪翻转,喝声震天。
宗明川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稍后你要是有兴致,我俩来这边过过招?”
宁竹爽快应下:“求之不得。”
几人随后在宗明川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侍女轻手轻脚地奉上茶点。
“这是今年的白毫银针,”宗明川端起白玉茶壶,亲手为宁竹斟茶,“尝尝看。”
他自己是不爱喝茶的,这是为了招待宁竹,特意从他爱茶的兄长那里薅来的。
宁竹端起茶盏,里头茶汤澄澈,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轻抿一口,唇齿留香。
宗明川也没有怠慢宁荷跟平安,他亲手给宁荷倒了一盏蜂蜜水,还让人给平安也盛上清水。
宁荷乖巧地坐在阿姐旁边,双手接过蜂蜜水,弯着眉眼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自己捧着一盏蜂蜜水,小口喝着。
平安则是抬头看向宁竹,待她同意后才埋头喝起水来,耳朵不时抖动,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院门方向。
“好狼。”宗明川目光落在平安身上,由衷赞叹道。
平安闻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朝着他吐了吐舌头,像是听懂了在夸自己。
惹得宗明川轻笑出声。
“说起来,”他放下茶盏,神色认真起来,“在涉州的时候,真是多谢你赠药与我。”
那时他不慎染上瘟疫,高烧不退,意识模糊。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命丧涉州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宁竹临别时塞给他的那颗药丸。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服下后,当晚高烧就退了,不出两日竟痊愈如初,更神奇的是,此后他再未染上瘟疫。
那颗药丸简直像是为这场瘟疫量身定制的解药,就在他懊恼未能留下药丸研究配方时,城中突然有人研制出治疗瘟疫的方子。
这才避免了涉州城生灵涂炭的惨剧。
起初他只当瘟疫是天灾,可后来查到的蛛丝马迹,加上宁竹那枚有着奇效的药丸,让他不得不怀疑这场瘟疫背后另有隐情。
他曾派人四处打听宁竹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
宗明川并不想做什么,他只是想解开自己心头的疑虑。
宗明川望着宁竹,语气带着几分恳切:“我想知道那药丸,你从何得来?”
闻言,宁竹端着茶盏的指尖顿了顿。
解毒丸的来历她无法明言,但宗明川的疑问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应当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有此疑问。
“那些瘟疫,”她缓缓抬眸,“是不是与蛮族,亦或者鞍州逃兵有关?”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
宗明川瞳孔微缩。
宁竹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这也是她后来才想通的,为什么那些鞍州逃兵明知道原北县有瘟疫,却仍盘踞不去,根本不惧,唯有一种解释能够说得通——
他们手中本就有解药!
但那些药应该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后来才得到的,所以他们才会在树林里发现那具逃兵的尸体。
宁竹突然有此一言,宗明川回过神来,眼神中生出些警惕。
“你怎么……”
宁竹接下来还得在壁州生活,知道必须打消他的疑虑。
她轻叹一声:“其实我从涉州出来之后,去了原北县,路上发现了几具逃兵的尸体……”
她将自己一路上的经历和推测娓娓道来,唯独隐去了系统的存在。
“至于那药丸,确实是意外所得,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明来处。”
听完她的讲述,宗明川心中的怀疑警惕褪去了些。
其实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若宁竹真的是与那些反叛军有关系,她根本无需再跑,又怎么会留给了他药丸保命。
宗明川起身拱手,脸上带着愧色:“是我无礼了,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慎重,还望见谅。”
“无妨。”宁竹并未觉得冒犯。
毕竟瘟疫关乎千万人性命,她身上的一切又都太凑巧了,宗明川的谨慎实属应当。
宁竹又追问道:“那你可查出了什么?”
她可没忘记,那些人在原北县时对她的穷追不舍,还杀害了方掌柜。
如今宁竹也算是半个知情人和受害人,宗明川也不瞒着她,他目光扫向正在石桌旁逗弄平安的宁荷。
宁竹会意,朝小姑娘招招手。
“小荷,你带着平安替阿姐去外头看看练武场上还有没有人? ”
宁荷知道他们是有事情要谈,乖乖点了下头。
宗明川唤来一名侍卫:“带宁小姐去练武场转转,不可怠慢。”
待院中只剩二人时。
宗明川眼中划过一丝暗光,沉声开口。
“瘟疫一事牵扯甚广,与蛮族入侵、广信王起义有着直接的关系,我查到这些事最后都直指一人。”
“谁?”
“七皇子,景容。”
第72章 皇家事/切磋
话音落下后, 宗明川的视线始终牢牢锁定在宁竹脸上,似乎想看出些什么。
而宁竹却未曾发觉,又或者发觉了也没觉得有什么所谓。
她压根就不认识什么七皇子, 景容这个名字更是陌生至极。
宁竹眉头微蹙:“七皇子?那不就是前几日……”
那位在边镇见到的“贵人”, 她脑海中浮现出对方苍白病弱的面容, 又想起那些手段残忍, 对他们赶尽杀绝的逃兵。
底下的人是这副模样, 上头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蛇鼠一窝罢了。
宁竹冷笑一声:“他人看起来病怏怏的, 心倒是够狠。”
宗明川没有错过她的神情,心头悄悄放松一些。
他继续说道:“七皇子的体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的生母是安贵妃,其母受宠,他本人也是天资聪明,颇得皇帝喜爱。”
景容天生体弱, 太医曾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 这些年来,所有人都认为他与皇位无缘。
可如今景容已二十有三,不仅活下来了,还成了所有皇子里最得老皇帝喜爱重用的。
此人的心机手段可见一斑。
宁竹不禁问道:“老皇帝既然这么喜欢他,又怎么会派他来壁州?”
不管此番前来是传令也好,求助也罢,要知道宗家和皇帝老儿关系并不如何,此地还毗邻涉州, 反叛军近在咫尺, 稍有不注意就小命不保。
就这种情形,老皇帝居然还派了身体孱弱的七皇子前来, 将他置于危险境地,怕不是嫌他死的不够快。
难不成他已经知道了七皇子与广信王有勾结?
可这也说不通,要真是察觉了,直接杀了不是更好,让他来壁州就是放虎归山。
“说是喜爱,可皇家哪有什么亲情可言?”宗明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皇帝有那么多儿子,他需要的是一张嘴,能够替他说话的嘴。”
老皇帝不敢明着对宗家出手,便变着法地恶心人。
宗明川被贬涉州一事,就是皇帝和景容共同谋划的结果。
两方早已结怨,宗成秋对景容更是深恶痛绝,才会让他在嵊南关吃了闭门羹。
“那广信王又是?”宁竹追问道。
“广信王和他那个皇帝哥哥是一路货色,都是贪奢淫逸之辈,他那个脑子哪里使唤得动鞍州逃兵,又勾结得住蛮族。”
背后定然少不了七皇子在背后出谋划,广信王是被七皇子当棋子利用了,还当了挡箭牌。
宗明川叹了口气:“这些都是我偷偷探查得知的,目前还拿不出什么实质证据。”
就算是说了,一边是隔阂已深的臣子,一边是病弱听话的儿子,不用想都知道老皇帝会相信谁。
宁竹总算理清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这些朝堂纷争离她太远,就算是想找七皇子报仇都不知道人在哪儿,眼下她只关心一件事。
“壁州应当不会变成下一个涉州吧?”
宗明川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说哪一点?我兄长最是重视治下百姓,也断然不会给心怀不轨之人可乘之机。”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我大哥是宗成秋。”
宁竹了然点头。
从方才进宅子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了,毕竟这么大的宅院,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宗明川是壁州知州的亲弟弟,这对宁竹来说倒是件好事。
“你才来壁州不久,”宗明川眼中闪过关切,“是有什么打算吗?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宁竹正想着怎么跟他提起,没想到人家这么善解人意。
她放下茶盏,开口道:“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真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我想请你帮我找几个人。”
宁竹将季家几人的特征详细道来。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人。”宗明川说完,又从身上取下一块令牌,转手递给了宁竹,“这是我的令牌,若是像今日这般,有人与你为难,只管报上我的名字。”
有大腿不抱是傻瓜。
宁竹直接抬手接过。
刚说完事情,宁荷像一阵风似的冲进院子,发髻都跑得有些松散,小脸红扑扑的。
“阿姐,练武场上没人啦!”
宁竹将令牌收好,抬手替她擦了擦汗,看向宗明川:“去切磋切磋?”
自从封炎跟在身边后,她都很少自己动手了,今早练完拳,总觉得意犹未尽,正好有人过两招也不错。
这话正中宗明川下怀。
瘟疫让他元气大伤,最近才将将痊愈,好不容易被允许重新习武,可府里的人顾忌他的身体,都不敢认真陪练。
如今宁竹主动邀战,他已经蠢蠢欲动。
他大手一挥:“走!”
那些奉命“照看”他的侍女仆从本有些犹豫,可是又见宁竹是个小娘子,料想武艺高不到哪去,便也未加阻拦。
三人一狗朝着练武场去。
此时的练武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兵器架整齐排列,连沙地都被清理干净,踩得坚实平整,也不知道是真的有事,还是特意腾出地方。
宁竹和宗明川两人在场中央相对而立。
宁荷有模有样地举起铜锣,用力一敲——
“锵!”
余音未绝,两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对方。
拳风呼啸间,宗明川心头一震。
宁竹的武功比当初在树林相遇时更精进了!
若说从前能过七八十招,现在恐怕五十招他就得败下阵来。
这是哪里来的鬼才!
这激起了宗明川昂扬的战意。
他被掌风击退,稳住身形后,转身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杆红缨枪。
“拿上兵器,再来!”
宁竹今日上街没有带唐刀,也选了跟他一样的红缨枪。
宗明川眉头微挑:“宗家枪可是一绝,不再换一个?”
宁竹唇角微扬,枪尖轻点地面:“来。”
两杆红缨枪如游龙般交织在一起,红缨翻飞间寒光闪烁,枪尖相击迸发出点点火星,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宁荷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小手攥得紧紧的,心中默默为阿姐加油。
两人越战越勇,红缨翻飞间,难分胜负,只剩下满场呼啸的风声。
最终同时收势,枪尖点地,拱手为礼。
“阿姐!好厉害!”宁荷飞奔上前,给宁竹递上干净的手帕,眼睛里的崇拜都快要溢出来了。
平安也摇着尾巴凑过来,亲昵地蹭着宁竹的腿。
宁竹笑着揉了揉他俩的脑袋。
比起红缨枪,唐刀才算是宁竹善用的兵器,可却也难得有人能在这方面与她战个平手。
她看向宗明川,真诚赞道:“宗家枪,名不虚传。”
宗明川收枪而立:“谬赞。”
他心中同样惊讶,自己的枪法在宗家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竟未能占得上风。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从远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男子负手而立,身旁跟着个黑衣少年。
“精彩!实在精彩!”男子的声音清朗。
宗明川脸上露出笑容:“大哥。”
宁竹的目光却凝固在那黑衣少年身上。
封炎?他怎么在这儿?
疑问从心头划过,她很快就回过味儿来了。
原来封炎今早说要去见人,见的就是就是壁州知州。
宗成秋就是薛志炳的“旧识”。
宁竹拳头紧了紧。
啧,封炎这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硬的后台,还让她为路引的事操心好几天。
封炎似有所觉,转头看向她,面无表情的脸上透露出一丝无辜。
此时也不好提及这事儿,宁竹不动声色地拱手向宗成秋见礼。
“拜见知州大人。”
宁荷见状,也跟着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
小姑娘的动作虽然稚嫩,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宗成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态度甚是温和:“今日你是明川的客人,到我府中做客,不必行此虚礼。”
宁竹也从善如流地直起了身子,借着抬头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奇人”。
宗成秋是她见过最符合书生形象的人面色白净,身姿挺拔,气质儒雅,一袭青色官袍又透着无声威严。
他的眼角微微上挑,天然带着几分凌厉,眼尾笑起来有些细细的纹路,头发并不是乌黑,而是夹杂着些许白。
平心而论,宗家两兄弟长得一点都不像。
与此同时,宗成秋也在审视着眼前这个小娘子。
单从外表看,实在难以想象她能只身斩杀二十余名鞍州逃兵,又与明川战成平手,甚至略胜一筹。
“百闻不如一见,你这一身功夫着实俊,我手下怕是没人能及得上你,”宗成秋抚掌赞叹,话锋一转,“不知师从何处?”
宁竹眸光微暗。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尽是夸赞之语,实则细想下来就能发现不对之处。
宗明川靠着她的解毒丸才从涉州生还,必然早将她的信息告知宗成秋,更何况他与薛志炳关系匪浅,两人必定早有通信。
宗成秋怎会不知她师承?这分明是故意试探。
“家传武学罢了。”宁竹神色如常,将之前的说辞又重复一遍。
宗成秋眯眼笑着,眼角的纹路更深了几分:“过谦了,不知你愿不愿意来我这儿做事?”
这句话如同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
宗明川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讶。
宁竹如今不过十一岁虚龄,真要论起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宗成秋不过是第一次见她,便要请她来帐下做事。
宁竹微微一怔。
吃过薛志炳的亏后,她并不想这些心机深沉的老狐狸有过深的交集,但眼前之人毕竟是壁州父母官,也不好断然拒绝。
她谨慎地问道:“敢问大人想让我做什么事?”
宗成秋负手而立,声音不急不缓:“我观你的身法自成一家,常人难及,想让明川和家中几位小辈也跟着你学习学习。”
这话说得委婉,却是开口要学她的家传功法。
宁竹心中暗自觉得好笑。
当初宗明川还提醒她不要外露,如今第一个盯上她的反倒是他大哥。
真是好一个回旋镖。
宁竹还没来得及开口。
宗明川眉头紧锁,上前一步,直言道:“大哥,这是家传武术功法,怎好——”
“唉,这有什么,”宗成秋丝毫不脸红,笑得和善极了,“宁竹,你收不收弟子?比你大个十来岁的,能给你养老的弟子。”
宁竹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是我不愿,属实是家传功夫须得从四五岁练起,年岁越大越不容易出师。”
宗成秋闻言,一时语塞。
这番对话却让宁竹升起了别的想法。
她心中暗忖:若是镖师当不成,开个武馆倒也不错。
第73章 季家消息
听了宁竹婉拒的话, 宗成秋却并未放弃。
他摸着下巴,像是认真思量起来:“四五岁的,咱们家没有适龄的, 旁枝里倒是有几个……”
宁竹心中无奈。
她其实不太想与这些世家子弟牵扯太深, 大家族里关系错综复杂, 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她不得不隐晦补充道:“一日为师, 终身为母, 我门下的功夫对天赋要求颇高, 且需要遵守门规, 习武一道枯燥苦闷,我担心公子小姐们怕是守不住。”
宗成秋哈哈一笑:“你当我们宗家枪是好练的吗?”
他随即正色道:“要是吃不了苦,你就给我送回来,让我看看是哪个小兔崽子。”
其他人不知道宗成秋这句话的威力,宗明川倒是忍不住背后一凉,小时候他调皮, 可没少被兄长暗地里整治。
可以说, 整个宗家就没几个不怕他兄长的,要是真偷懒被退回来,后果简直太可怕。
另一边,宁竹心知,面对倒海劲这等功法,识货之人很难不动心。
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她略一沉吟:“既如此,若是知州大人想送家中子弟来习武,可到昌平巷宁府寻我。”
宗成秋满意点点头:“好好好, 我回头就挑几个好苗子送过去。”
三言两语间, 事情便敲定了。
宗成秋:“我还有事要忙,明川招待好客人。”
宗明川微微颔首:“兄长慢走。”
宗成秋又扭头对着身边的黑衣少年说道:“封炎也不用跟着我了, 待会儿就跟宁竹一起回去吧。”
封炎应了声“好”。
四人目送宗成秋离开。
宗明川略带歉意地看向宁竹:“倘若你不愿,便直接同我说,我会劝住兄长的,定然不会让旁人去叨扰你。”
宁竹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等人送来之后我再看吧。”
如今正逢乱世,细细想来,收两个宗家子弟为徒,未必没有好处。
顺其自然吧。
时间也不早了,宁竹婉拒了宗明川留下用饭的邀请,带着宁荷、平安和封炎离开了宗府。
出了宗府大门。
宁竹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封炎。
“薛大人这‘旧识’来头不小,连几张路引都成问题?”
闻言,封炎转头看向她,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微微瞪大,恍然中带着几分委屈。
“进城后我才知晓。”他说完,难得语速加快,有些着急,“这不算骗你。”
确实不算骗,是宁竹自己没问过。
算了,她早该知道封炎这性子的。
宁竹决定不聊这个话题了,又问道:“今日你来他府上做什么?”
封炎声音低沉下来:“问问他有没有我爹的下落。”
宁竹一时沉默。
薛志炳为了儿子下套欺骗她是不对,可他为了昌县百姓选择留下来对抗敌军,这份大义无可指摘。
她也希望对方还活着。
“有查到什么吗?”
封炎脸上闪过一丝落寞,轻轻摇了摇头。
涉州已经被叛军接手,就算宗成秋手伸得再长,又哪是这么好找的。
宁竹想拍拍封炎的肩膀以示安慰,走近后却发现两人的身高差距太大,显得她这个动作格外勉强,只好改为拍拍他的手臂。
“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耐心等待吧,肯定会有再相见的一日。”
宁竹实在是不擅长安慰人,路上只能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当然也没有落下宁荷的。
甜甜嘴,没准心里也能好受些。
不知不觉间,三人一狼已走到家门口。
宁松正在门外来回踱步,神情看起来有些急,抬头看见他们仨人回来时,顿时小跑着迎了上来。
“你们终于回来了!”
宁荷将最后一颗糖葫芦递给他:“我们回来啦,阿兄你吃。”
宁松顿时心都化了,哪舍得吃她的小零嘴,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你自己吃吧。”
随即他又抬起头,看着宁竹。
“我得到消息,有人看见了季家人。”
宁竹眼睛顿时一亮。
太好了!
她急忙开口问道:“他们如何?此刻在哪儿?”
宁荷嘴里糖葫芦咬到一半,瞪大眼睛,含糊问着:“是秀姨和新桐姐姐她们吗!?”
“对!”宁松点头,“消息是从壁州城外传来的,你们别着急,我已经着人送了信过去,今日城门已关,你们也出不去,等明日一早再去城门处等他们。”
宁竹闻言也缓了缓激动的心情,不好一直站在门口说话,她拿出钥匙开了门。
“走吧,进去细说。”
今日也没心情做饭了,她又扭头,让封炎去酒楼买些现成的饭食回来。
“对了,别忘了去肉铺给平安买点生肉,再去一品轩帮我订一桌宴席,明日午时送来。”
这是订的明天的接风宴。
宁竹从兜里摸出钱袋子抛给封炎。
后者门都没进,又转身去买饭去了。
堂厅里只剩下兄妹三人。
宁竹开口问道:“秀姨他们看着可还安好?”
宁荷殷勤地给阿兄倒了杯茶水,推到他手边。
宁松看姐妹俩着急的样子,也不卖关子。
“秀姨他们看着不像是有人受伤,状态都还不错,但除了他们一家四口外,同行的还有两男两女。”
宁竹先是松了口气。
同行人?也不知是原本就认识的,还是在路上结交的。
“那他们现在何处?我明日出城去找——”
宁松打断她的话:“不用,负责打听的人已经给他们传了信,说是你我兄妹三人正在寻找他们,他们明日一早便排队进城,我们去那等着就可以了。”
宁竹端起茶杯,碰了碰他的杯子,笑着说道:“多谢你了。”
“跟我不用客气。”宁松笑着一饮而尽。
宁荷扑进他怀抱,毫不吝啬地夸夸:“阿兄真厉害!”
宁松把被妹妹放在膝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姑娘用平时宁竹哄她的语气,快把自己的傻哥哥哄得找不着北了。
宁松缺席了这一年多,趁此机会,也想多了解了解这一年多以来妹妹的生活,忍不住问道:“那你都跟阿兄说说,你们在昌县的事儿?”
“好呀,”宁荷点点头,掰起手指头开始数,“每日晨起我们就先跟着阿姐练武,除了我,就是新桐姐姐学得最好最快啦……吃过午饭后便去给菜地的菜苗苗浇水,睡个午觉起来就跟着季夫子,就是承阿兄念书,阿姐也跟我一起,对啦,秀姨还会偷偷给我们加餐,有时是鱼汤细面,有时是红豆饼,都可好吃啦……”
宁荷也是饿了,说着就忍不住吸了吸口水。
宁松就眉眼柔和地望着她。
看着兄妹俩说得高兴,宁竹眼中含笑,也不去打扰,悄悄出门去等封炎。
正巧,一出门就撞见他回来,手里提着两个大食盒,胳膊上还挂着一大块儿肉。
天色不早了,众人摆桌用饭。
吃完饭后,封炎将盘子送回酒楼,宁竹就开始检查家中另外几间房,看看还缺点什么,可以买来补上,等明日卞含秀他们一来就能回家休息。
新租的宅子虽然先前清理掉了一些床榻,但还剩下几张,倒是够睡,可以等新床来了再给他们换,剩下的皂角、帕子等等,也都买有多的。
瞧着倒是不用再添置。
宁松陪着把房间又扫了一遍,最后赶在宵禁前回去了。
想着明日一定要早早的去城门边等着,宁竹就催着宁荷赶快上床睡觉。
这一夜,姐妹俩怀着激动的心情早早睡下。
——
第二日天还没亮,宁荷就自发起来了。
宁竹领着她梳洗完,留下封炎和平安看家,去门口买了肉饼,姐妹俩一路吃着走向城门。
晨光中,城门处已经热闹起来,远远就看见已经有守卫在检查通关路引,放人通行。
街边的茶摊小贩也都已经开张做生意,宁竹找了个离城门最近的店面坐下,一眼就能看清进出的人群。
不多时,宁松也来了。
宁竹本想说她们在这等着就好了,让他先顾着牙行的生意。
可是宁松却是摇了摇头。
“秀姨和季叔他们对小荷照顾良多,我作为小辈,来迎迎他们也是应该,牙行那边我已经提前跟三娘说过了,别担心。”
这也是他作为哥哥,想替妹妹当面感谢秀姨他们,宁竹便不再相劝。
三人轮番盯着出入口。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终于看见了几抹熟悉的身影。
“是秀姨他们!”宁荷惊喜道。
宁竹顿时站起身来。
四人看起来都略微有些消瘦,皮肤也晒黑了不少,不过精神都很好,不像是受过磋磨。
在他们身后还紧跟着两男两女。
宁竹定睛一看。
竟是卞瑞萱、方鹏夫妇,还有那个在原北县与他们分开的帮工万永!
没想到他们都还活着。
“阿姐,我们过去接他们吧。”宁荷已经坐不住了。
宁竹正要应下。
宁松及时阻止:“不可,城门戒严,任何无关人靠近都有可能会被抓起来,我们就在这儿等吧。”
他说的也有道理,宁竹刚准备坐下,就蓦地想起来什么。
壁州的路引貌似与别处有些不同,季新承制作的路引未必能过关。
可是她转念一想,嵊南关都过了,应当没什么问题……
宁竹心里是这样想着,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目光紧紧盯着城门处。
队伍排到了季家一行人。
突然,宁竹看见守卫低头查看路引时皱起了眉头。
她心头一紧,暗道了声“不好”,想也没想就抬腿朝那边跑去。
那头,守卫已经拦住了季家人,正在厉声质问什么。
宁竹心跳如擂鼓,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生怕晚一步会发生什么变故。
第74章 汇合
季家一行人昨日刚到壁州城外, 就在客栈里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他们一家在此之前从未来过壁州,他们脑海中唯一想到的人只有——宁竹。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卞含秀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喜色, 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小竹!定然是小竹的信!”
季新桐眼中满含期待, 紧挨着阿娘坐下, 声音轻颤催促道:“承哥儿, 你快打开来看看!”
自从与宁竹姐妹走散后, 他们沿途四处打听, 却始终没有消息。
没想到刚到壁州就收到了消息, 这怎能不让人欣喜?
季元武默默站在妻儿身后,神色间也带着期待。
季新承在家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被晕染得有些许模糊。
季新承逐字逐句地读着,眉头渐渐舒展:“信上说宁竹她们早就到了壁州,还遇见了宁阿兄!如今都在城中等候我们。”
“太好了!”季新桐重重松了口气。
听见他们兄妹团聚,又忍不住替他们高兴。
卞含秀也是没忍住掉了眼泪, 捏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这三个苦命的孩子, 总算是能一家团圆了。”
季元武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安慰道:“这有什么好哭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嘴上这么说,自己的眼眶却也微微发红。
季新承和阿姐对视一眼,都不由失笑。
其实经过这一路的历练,季新桐才是变化最大的那个,依旧是温柔娴静的模样,可是却变得坚韧许多。
路上遇到事情, 她总是最积极想着如何解决的人, 也很少再见她掉眼泪。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季新承说了一声:“进。”
推门而入的是卞瑞萱。
她消瘦得厉害, 这个曾经明艳的姑娘,如今像一株失去水分的花,明明是最好的年纪,却总让人觉得枯败。
在看到屋内几人通红的眼眶时,卞瑞萱快步上前,干哑的声音里透着关切:“姑姑你们这是怎么了?”
季新桐拉住她的手,轻声解释:“阿娘就是太高兴了,我们得到了小竹的消息,等明日进城就能见到她了。”
她望着卞瑞萱柔和下来的面容,心中暗自叹息。
自从再次重逢后,表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不见往日的活泼开朗,那个会拉着她偷看话本子、头头是道地讲着生意经的少女,似乎已经永远消失了。
季家与宁竹无意间走散之后,便沿路打听着往壁州而去,中途恰好经过一个正在被叛军洗劫的村庄。
当时季新承带着家人躲进山洞,却发现里面早已藏着两男两女,其中还有个大着肚子的妇人。
山洞内光线昏暗,每个人脸上都是灰头土脸的,根本看不清长相。
那时双方都在相互警惕对方,也都不想闹出什么动静惹来反叛军,所以不约而同的安静保持着距离。
直到叛军远去,双方开口交谈,才惊觉竟是卞瑞萱。
除了她以外,剩下的是方鹏和司若蕊夫妇俩,还有帮工万永。
两方相认时更是大哭了一场。
卞瑞萱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分别后的遭遇。
为了从叛军刀下救出司若蕊,卞景辉推开女儿,自己惨死在乱刀之下。
卞瑞萱强忍悲痛与敌人周旋,就在力竭之际,那名反叛军背后突然冒出一个人,朝着他的脑袋狠狠砍下,救下了他们。
此人就是卞家曾经的帮工——万永。
当初他回了原北县,可是却再也寻不到妻儿的下落,便凭借粗浅的医术混入叛军中,伺机寻找机会替家人报仇。
在昌县偶遇卞瑞萱几人后,他协助他们逃出生天,一路流浪至此。
得知兄长惨死,卞含秀抱着侄女瘦骨嶙峋的身体,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好好一个家,如今支离破碎,只剩下这个未长成的姑娘。
卞瑞萱救了方鹏夫妇,还答应将他们送到壁州,彼此恩怨就两清。
于是众人便一同来了嵊南关
“那真是太好了。”
卞瑞萱的声音将季新桐从回忆中拉出。
她想问问卞瑞萱之后的打算,可是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罢了,一切等进了城之后再说吧。
卞瑞萱并未将找到宁竹姐妹俩的事情告诉其他人,方鹏夫妇对此一无所知。
这一路上,他们与卞瑞萱几乎没什么交流,几条人命的隔阂,让这对夫妻始终无法真正融入这个临时组成的队伍。
即便共同逃命,彼此之间也生不出什么情谊。
晨光微熹时,一行人已经收拾妥当。
卞含秀特意换上了行李中最体面的衣裳,嘴里还忍不住说:“也不知道小竹和小荷长高没有,是不是瘦了”
这些话季新桐在路上不知道听见阿娘念叨过多少回了,她笑着帮卞含秀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阿娘别担心了,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小竹他们了。”
卞含秀点点头,眼中满是期待。
众人拿着季新承提前仿制好的路引,怀着激动的心情,排在了入城的队伍末尾。
前头一切都很顺利,可就在临门一脚时,变故陡生。
那守卫的士兵厉喝一声:“你们几个,站住!”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季新承眼神示意他们别慌。
他转过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大人?”
“你们这路引,”那守卫晃了晃手中的纸张,冷笑道,“是从哪来的?”
季新承面上佯装不知,眉毛微微挑起,声音惶恐:“大人,这路引自然是官府出具。”
那守卫瞬间抽出刀。
“把这几个人给我拿下!”
季新承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此时此刻,定然不能反抗,否则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守卫们为了查询路引是何人仿制,定然不会立马就将人赶尽杀绝,他可以趁此机会再想想办法……
季新承脑海里闪过几条可行的脱身办法。
守卫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穿透嘈杂,直直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且慢!”
季新承蓦地抬起头。
众人也循声望去,看着来人熟悉的身影,季家几人和卞瑞萱都是激动的同时松了口气,方鹏夫妻却是脸色泛白,面露忧色,帮工万永则是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宁竹和季新承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她微不可察地朝他点点头。
季新承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
那领头的守卫望过来,狠狠皱起了浓眉,倒是没有出手,只是喝退她:“哪来的小丫头?还不快速速离开!当心我将你一并扣押!”
身后的那些守卫,眼见着就要将一行人给绑起来。
宁竹见状,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块乌木令牌。
令牌上面镌刻的“宗”字龙飞凤舞。
那领头的守卫本欲让人把这捣乱的小丫头给驱逐开,目光却在触及她手上的令牌时,骤然一惊。
他挥手示意属下退后,自己上前细看,半晌后拱手道:“不知小娘子是宗府贵客,方才多有得罪。”
这些守卫本也是恪尽职守,没什么好指摘的,宁竹今日的目的只是尽快将几人带回去。
这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一次。
宁竹收起令牌,笑了笑:“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说话时目光扫过季家人。
领头的守卫略一沉吟,抬了抬下巴,对着下属说道:“把这几个人带过来。”
此刻城门处皆是百姓,他们的动静有好些人都在探头探脑地瞧着,倒是不好在这里说话。
宁竹递给季家几人安抚的目光,跟在了后面。
等离开了百姓们的视线,宁竹开门见山说道:“大人,这几个人我要带走。”
那领头的守卫垂眸思忖半晌,倒也没有过多为难。
“放人。”
他一发话,剩下的几名守卫瞬间收起了长刀。
宁竹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气。
这宗小将军的令牌,着实是好用,那颗解毒丹给的不亏。
“多谢大人。”宁竹拱手道谢。
季家一行人也跟着道谢。
“多谢大人!”
领头的守卫朝着宁竹拱手,又带着属下们返回城门值守去了。
等他们彻底离开后,季新桐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前一把抱住宁竹。
她的动作太急,差点把宁竹撞个趔趄。
季新桐的手臂微微发抖,声音带着些哽咽:“小竹!”
“没事了。”宁竹笑着回抱住她,抬手拍了拍她的背,朝着季新承几人微微颔首。
卞含秀红着眼眶上前,摸了摸宁竹的头发,有些心疼:“长高了,也瘦了。”
宁竹笑着说:“你们看着也瘦了不少,这段时日过得怎么样?”
季新桐松开她,眼眶都有些泛红:“我们——”
“秀姨!新桐姐姐!季阿叔……”
宁荷激动的小嗓音从巷口传来。
“是小荷!”卞含秀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过头,正想迎上去,脚步却是一顿。
小姑娘被一个青年抱在臂弯里,朝他们挥着手,小脸兴奋得通红。
季元武眯起眼睛,略有些迟疑道:“那是,松哥儿?”
众人怔愣间,两人已经走近。
宁松将宁荷放下来,小姑娘瞬间就跑向季新桐,一把抱住了她,又雨露均沾的把季家所有人都抱了个遍。
她还不忘软软糯糯地撒着娇:“我好想你们呀”
宁松则向两位长辈郑重行礼:“秀姨,季叔。”
季元武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
短短三个字,道尽了长辈的欣慰。
卞含秀也笑着连连点头:“许久不见,松哥儿也长高长结实了。”
“我都听小荷跟阿竹说了,一路受了二位长辈诸多照顾,小子在此谢过。”宁松躬身,声音诚恳。
季元武连忙扶起他:“这我们可不敢当,到是这一路走来多亏了小竹,是我们谢她还来不及呢。”
这一句话说出了季家几人的心声。
这次他们分开,一路走过来经历重重困难,更深刻的体会到了宁竹平日里做了多少,又有多令人心安。
宁竹看他们叙旧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连忙出声打断。
她扬声说道:“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给你们寻个客栈,坐下来聊吧。”
原本她是想直接带人回家的,可是目光扫过默默站在一旁的万永等人,临时改换了主意。
“对,小竹说的是。”卞含秀笑着说。
季元武也牵住马匹的缰绳:“走走走,我们换个地方。”
宁松会意,朗声道:“去上次那家客栈吧,我来带路。”
他们边说话边往前走,宁竹落在最后面,微微侧头,余光瞥过状似无人的街巷拐角处。
那儿只有墙角的被人踩过的野花,可怜巴巴地贴在地上。
第75章 跪下
宗府, 书房。
檀木棋盘上黑白子交错。
宗成秋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枚白玉棋子,思量着该下到何处。
这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
“大人, 属下有事禀报。”
宗成秋头也不抬:“进。”
棋子落在棋盘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暗卫推门而入, 单膝跪地。
“大人, 今日宁小姐拿着小将军的令牌, 从城门提走了八个仿照路引进城的人。”
闻言, 宗明川执黑子的手微微一顿, 棋子悬在半空。
宗成秋抬眼看向暗卫,声音不疾不徐问道:“那几个都是什么人?”
暗卫将信息如实禀报,声音平板无波:“其中四人是宁小姐的邻居,剩下的一对夫妻是昌县方家人,另外两人是季家夫人的侄女和他们家的帮工,这帮工曾经加入过涉州叛军。”
要是宁竹在, 肯定得说上一句。
他这只老狐狸, 怕是早就从知道有宁竹这个人的那天开始,就把她的老底还有生平一切人物关系都调查个清清楚楚。
宁竹前脚救下这些人,后脚就有人将事情原封不动的上报给了宗成秋。
“涉州叛军?”宗成秋轻声重复,手中把玩着白子。
他说完这句话就半晌没出声,却让跪着的暗卫不自觉地绷紧了背脊。
宗明川忍不住开口:“大哥,宁竹应当并不知晓。”
宗成秋诧异地挑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急着解释什么?”
宗明川轻咳一声, 心中暗暗说道:这是他亲大哥, 他还能不知道他的脾气,这不是怕他对宁竹出手吗。
他正色道:“令牌是我给的, 倘若出了什么事,我一力担保。”
说着将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
宗成秋笑得眯起眼睛,眼角的细纹若隐若现:“说这见外的话,你是我亲弟弟,大哥自然是要替你考虑的。”
两个人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宗明川太了解自己这位兄长了,知道他是心中对宁竹尚且抱有怀疑,所以才派人一直监视着。
“我会亲自盯着的。”宗明川再次开口,这回的语气更强硬了一些。
宗明川笑了一声。
“你觉得,你的武功比之暗六如何?”
暗六——跪在地上的暗卫闻言,头垂得更低了。
他的话题转的太快,宗明川愣了一瞬才回到:“轻功我比不过……”
但暗六若想跟踪他,绝对会被发现。
“我赢了。”宗成秋落下最后一子,白子连成一片,结束战局。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弟弟。
“那你觉得,宁竹会察觉不到这些暗卫?”
那小姑娘确实成熟的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她明明发觉了这些暗卫,却并不点破,不过是想借此告诉他,她不怕查。
宗明川抿了抿唇,手指松开紧握的棋子。
“我知道了。”
……
一行人又重新回到了前两日才搬走的客栈。
近来这家客栈人不少,今日刚退的房间还在打扫当中,他们就在旁边的角落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小竹,你们这一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卞含秀眼中满是慈爱,轻抚宁荷的发顶。
这孩子头发比分别时长了不少,看起来倒是没怎么瘦,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
“没有,挺顺利的,刚到城里就遇到了兄长。”宁竹笑着摇摇头,“你们呢?你们怎么样?”
她的目光掠过隔壁桌的万永几人。
没有看见卞景辉的身影,她心中已然明了。
季新桐轻叹一声,将一路上的遭遇娓娓道来,只是将万永加入过反叛军的事情隐晦带过。
毕竟这里还是在大堂,人多眼杂,不方便细说。
总之,他们一路上虽然惊险,但也没受过什么磋磨,平安到达了壁州,每个人看着除了黑点瘦点,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
宁竹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
季新承又开口问道:“小竹,你们是怎么进城的?”
他的路引都被识破了,宁竹她们是怎么进的城,还成了“宗府”贵客。
宁竹又将救下祝衡关和遇见宗明川的事情说了说。
“没想到是那位宗伍长,小竹这是好人有好报。”卞含秀目光温柔。
季新承则是变得有些急切:“小竹,你可曾问过宗伍长,涉州,先生他们”
宁竹愣了一下,她光顾着问七皇子的事,却是没想起来帮季新承问一问万风书院的事。
她在季新承隐隐含着期待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我还未曾问过。”
季新承眼中划过一丝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
见状,宁竹安慰道:“别急,下回我去见宗明川再帮你问问。”
察觉到其他人暗自担忧关心的视线,季新承收起情绪,朝宁竹笑笑。
“好。”
这个话题就此带过,宁竹转向卞含秀几人。
“秀姨,你们搬来和我们同住吧,我租了处宅子。”
卞含秀轻轻摇了摇头:“从前在昌县也就罢了,往后我们要定居在壁州,哪能占你便宜?”
一旁的宁荷抱住她的手臂摇晃,失落道:“真的不能一起住吗?想吃秀姨做的香香饭!还想和新桐姐姐一起练武!”
小姑娘的眼睛湿漉漉的,故作可怜的模样,一瞧便知道是跟平安学的。
宁竹也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付我房租不就好了。”
卞含秀跟两个孩子住了这么久了,自然也有些不舍,她将目光投向季元武。
季元武正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声音有些犹豫:“这……”
“阿爹阿娘,我们就跟小竹他们一起吧,咱们付房租就是。”说这话的是季新桐,她偷偷朝宁竹眨了眨眼睛。
两人皆是一笑。
宁荷也在旁边附和着:“是呀是呀。”
见孩子们都舍不得,季元武最后拍板定下:“行!那就听小竹的。”
宁荷左边抱住季新桐,右边抱住卞含秀,笑得开心极了。
这时,卞含秀扭头看向隔壁桌的卞瑞萱,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有心想要住在一起照顾这孩子,可是卞瑞萱死活不愿,一开始进城的时候便说了想自己住,她也拿她没办法。
卞含秀问道:“小竹,你这房子是在哪寻到的?我想在另租一间小的给瑞萱,最好离得近些……”
宁竹也明白她心中的想法。
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侄女,如今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卞含秀放心不下实属正常。
“我的房子是阿兄牙行替我找的。”
宁松也适时开口:“我在此处与人一同开了个牙行,做事还算方便,我会仔细留意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出租的。”
卞含秀喜出望外:“那真是再好不过!多谢你了松哥儿!”
宁松摆摆手,声音温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应该没这么快有消息,可能要委屈住一段时间客栈……”
两桌人坐的近,他们的对话也被隔壁桌听了进去,听见姑姑在为自己打算,卞瑞萱也主动开口。
“多谢宁阿兄替我奔走,不打紧,你慢慢找。”
“你想要多大的宅子,有什么要求都告诉我。”宁松转头问道。
卞瑞萱说道:“一间房即可,只要不漏水,能住人就行。”
听她的语气就知道,方鹏夫妻和万永应当不会一道。
“行,我记下了。”宁松应了下来。
突然,隔壁桌的方鹏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窘迫。
“这位宁兄弟,能否劳烦也替我们找一间合适的宅子?越便宜越好。”
他的妻子司若蕊抚着隆起的腹部,眼中满是忧虑。
自从昌县被叛军攻破毁于一旦,方家活下来的怕是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匆忙出逃,如今也是囊中羞涩,将来养孩子还需要不少的银钱,他们只能省一点是一点。
宁松看向宁竹,见她没有反对,便点头应下。
方鹏夫妻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一桌人中,只有万永没说找房的事儿,众人交际平平,便也没问。
众人坐了一会儿,季新承问道:“怎么不见封大人?”
宁竹顿了顿:“他现在与我们住在一处,应该在家里。”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们已经分开了找不到他人。”卞含秀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钱袋子,推到宁竹面前,“当初带走的那匹马车上的东西有些放不住的,我们就用掉了,折换成现银给他,剩下的还在那个马车上。”
就是薛志炳替封炎准备那辆马车。
宁竹点点头,先替封炎收了起来。
此时客栈的小二正拿着铜钥匙串走过来,脸上带着笑容,微微躬着腰问道:
“几位客官,客房已经收拾好了,要几间房?”
卞瑞萱抢先开口:“三间房即可,谢谢小二哥。”
这三间房是给她、万永和方鹏夫妻准备的,季家几人今晚要随宁竹回昌平巷。
小二带着其他人上楼看房时,宁竹把她新宅的地址告诉了卞瑞萱。
她的声音平静自然:“我先带着秀姨她们回去安置,你把行李放好了就过来一起用饭吧。”
闻言,卞瑞萱愣愣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宁竹就当她是听见了,也不等她回应,牵着宁荷先走出客栈。
小姑娘回头朝卞瑞萱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用口型说道“要来哦”。
“瑞萱。”季新桐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说道,“小竹说让你来,定然是真心的。”
她看着眼前这个气质阴郁的姑娘,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从前那个爽朗爱笑的萱娘,终究还是一去不复返了。
卞瑞萱低下头,几缕碎发垂落颊边。
她点点头,轻声应了句“好”。
……
领着季家人回到昌平巷时,正遇上木匠铺的伙计运送新做的家什。
两个壮实的小伙子抬着厚重的床板,热出了一脑门的汗。
季元武和季新承二话不说就上前帮忙。
宁竹见状就说了一句:“我新做了几张床,只送来了两张,这几日只能委屈你们睡旧床榻了。”
她暗自庆幸当初没把旧床全劈了当柴烧,如今还剩三张空床,正好够睡。
季新桐牵着缰绳,笑着说:“这哪算委屈?这一路走来,能有张床睡就不错了。”
宁竹指挥封炎卸下门槛,好让拉着行李的马匹进来。
五匹马挤在一起,原本宽敞的马厩顿时显得局促起来。
季元武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改日我再把这马厩扩大一些。”
这院子宽敞得很,扩建些也不碍事。
送走了木匠铺的人,季家几人就开始收拾行李。
宁荷忙前忙后地端水洗抹布,也不觉得累,小脸上洋溢着掩不住的笑意。
众人一起动手,很快将行李归置妥当。
宁竹中途出门采买缺少的用品,回来时正遇上酒楼送来食盒。
她刚结完账,抬头就看见卞瑞萱拎着大包小包站在不远处。
对方也看见了宁竹,连忙上前想帮她拿食盒。
宁竹笑着避开卞瑞萱想帮忙的手,食盒在她手中稳稳当当,连盖子都没晃动一下。
“你手上的东西就够多了,哪还拿得了,先进去吧。”
卞瑞萱略显局促地点了点头,抢先一步为宁竹抵住院门。
正好人到齐了,也可以准备开饭。
宁竹把食盒里的菜肴摆在堂厅的圆桌上,喊了一声。
“开饭啦!”
卞含秀都准备去灶房忙活,走进来看着眼前满满一桌菜惊了惊。
宁竹笑着说:“这是昨日就定下的接风宴,快来坐下吧。”
“你这孩子太贴心。”卞含秀心中温软,轻声道,“我去叫他们来。”
众人洗净手脸,换上干净衣裳围坐在一起。
这一路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结束,久别重逢的喜悦让每个人都胃口大开。
卞含秀不停地给孩子们夹菜,每个人的碗里都堆成了小山。
吃完饭后也不着急去收拾,就坐这儿聊着这两个月以来的事。
季元武感叹道:“幸好有小竹教我们的武艺,不然这一路怎么样还真难说。”
说起这个,连季新承眼中都闪过一丝后怕。
从昌县走来,路上不仅遇到了凶残的叛军、还有饿极了眼的流民、占山为王的土匪,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季家几人要不是跟着宁竹练了那些时日的武艺,怕是早就成了这些人的刀下亡魂。
“是我们一家该敬小竹一杯。”季元武举起杯子,眼中满是感激。
今日没有买酒,他就以茶代酒了。
众人纷纷举杯,宁竹一一回敬。
就在这时,卞瑞萱突然站起身。
“我也该谢谢小竹,我先干为尽。”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宁竹也很给面子的喝了下去。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卞瑞萱直直跪在了宁竹面前,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第76章 拜师/打听童谣
院中霎时寂静无声。
宁竹都惊了一瞬, 露出几分错愕的神情。
要谢她倒也不用这么郑重。
宁竹伸手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她的手指刚触到卞瑞萱的手臂,就感受到对方的颤抖。
卞瑞萱抬起头,嘶哑的嗓音中满含坚定:“我想求您, 收我为徒!”
她经历这许多, 心中越发渴望着变强, 她想拥有力量!不被乱世裹挟的力量!能够保护身边人的力量!
卞瑞萱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莽撞就开口, 可从她看到宁竹的那一刻起, 她心中的血液都在呐喊, 终究是没有忍住。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脸上, 映出眼底近乎偏执的执念。
宁竹的手顿了顿,这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末世中被摧残过的人,大多都对力量有些近乎病态的渴望。
可是这样的状态,并不适合习武。
宁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卞瑞萱见她不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急切说道:“我不是想做什么,只是想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季新承适时上前, 轻轻扶住卞瑞萱的手臂。
“瑞萱姐, 你给小竹一些时间考虑吧。”
他的声音温和,手指却微微收紧。
“承哥儿说得对,”宁竹手上用力,不容拒绝地将卞瑞萱拉起,“我需要时间考虑。”
看着这一幕,卞含秀咽下喉咙中的叹息,季新桐则是抿紧了嘴唇,季元武的眉头紧锁, 几人都没有出声。
他们并不打算插嘴, 一切全凭宁竹自己的意思。
卞瑞萱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莽撞。
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嘴唇颤抖着说道:“抱歉小竹,是我太着急了。”
宁竹看不出来生没生气,只是笑了笑说道:“今日也不早了,你一路舟车劳顿,早些回去歇息吧。”
卞瑞萱眼眶泛红,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
不过,她并未就此放弃,而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日不成就两日,两日不成就三日,三日不成还有几十年,她相信早晚有一日能打动宁竹。
宁竹看着她重新变得坚定的眼神,轻叹一声:“你说的事情,我会认真考虑的。”
这句话让卞瑞萱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人烫伤,重重地点了点头。
季元武和卞含秀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起身。
“走吧,”卞含秀挽起侄女的手臂,“我和你姑父送你回去。”
她有些话想私底下跟卞瑞萱说。
三人便一起走出院门。
外头暮色已深,巷子里飘着炊烟的气息,让人心生宁静。
卞瑞萱突然停住脚步,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姑姑,对不起。”
卞含秀没有立即回应。
她微微弯腰,抬手拍去侄女方才跪在地上沾着灰尘的衣摆。
“姑姑不怪你,”她的声音格外温柔,“但你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这事,不合适。”
众目睽睽之下,瑞萱就这么跪了下来,对小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压力。
卞瑞萱咬紧了唇。
可以说她今天是一时冲动,但要说她心中没有抱着这样侥幸的念头,那是假的。
季元武站在一旁,话说得平静,却带着些严肃:“我们都尊重小竹的决定,倘若她不愿意收你为徒,我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卞含秀也点头说道:“你姑父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一边是疼爱的亲侄女卞瑞萱,一边是她视若亲子的宁竹,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能做的就是不偏袒一方,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全凭两个孩子的意思。
卞瑞萱眼中涌出眼泪:“姑姑,对不起……”
卞含秀替她擦了擦眼泪,捧起那张年轻却已显出些憔悴的脸,轻声道:“萱娘,姑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小竹不苦吗?她比你还要苦,还要难,她父母早逝,带着幼妹在这乱世求生,可你何时见她郁郁不振过?你今日做得最错的事,就是你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她身上。”
她是担心这孩子经历过大波折后,容易想不通,生出些极端的心思。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卞瑞萱头上。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站在宁竹的角度思考过。
那个永远挺拔,却又瘦弱的身影,背负的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真的是她想错了。
“我明白了,姑姑。”卞瑞萱深吸一口气,声音终于平静下来,她抬手擦去眼泪,“就算小竹不愿收我为徒,我也绝不会做出任何不好的、伤害她的事情来。”
卞含秀露出欣慰的笑容,将她脸颊上的发丝别在耳后,轻声说道:“姑姑信你。”
……
另一边,宁竹几人开始收拾残局。
她挽起衣袖,动作麻利地弯腰收拾盘子,再叠整齐放进食盒里。
这些碗碟都是酒楼的,不用亲自洗,直接送回去就行。
季新桐姐弟俩正用抹布擦拭圆桌上残留的油渍。
连宁荷也没有闲着,跟在宁松后头拿着扫帚卖力扫着地。
众人齐心协力,一会儿功夫就都收拾好了。
宁竹将最后一个食盒扣好,让在旁边等着的封炎送回去。
她又抬头看了眼天色,对着宁松说道:“阿兄,马上快到宵禁,你先回去吧。”
宁松直起身子,看剩下也没什么活计了,便点头道:“行,那我就先回去了。”
两人自然而然的对话,让另外两人愣了愣。
季新桐手中的抹布停在半空,不由问道:“宁阿兄不与我们住在一处吗?”
季新承目光微动,视线在宁竹和宁松之间扫过,又低下了头,将歪斜的椅子摆正。
听见这问话,宁竹还没来得及说话,宁松就抢先一步开口。
他笑着解释,声音温和:“是我要顾着牙行那边的事,每日早出晚归的,怕打扰到小竹她们休息,索性就直接住在了店里。”
这听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季新桐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转身对宁竹说:“小竹,你把灯笼给宁阿兄点上吧,这一路过去,怕是黑透了……”
宁竹应了声“好”,转身去取挂在墙上的灯笼。
抬头时,她的目光与季新承的目光撞上。
宁竹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将灯笼递给宁松。
“路上小心。”
送走宁松后,季新桐带着宁荷去铺被褥,季新承在打水洗今日换下来的衣裳。
宁竹提起一壶水,径直走向灶房。
如今天气不热,烧一壶热水就足够季家几人擦洗了。
隔壁屋里传来宁荷清脆的笑声,不时夹杂着季新桐温柔的嗓音。
宁竹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手中的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火。
“我来看火,你去歇息吧。”季新承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他刚洗完衣服,衣袖还挽在手肘处,露出湿漉漉的小臂。
“还太早了,睡不着。”宁竹摇摇头,拍了拍身旁的小木凳,“过来聊聊。”
季新承顺从地坐下,放下袖子后,伸手接过宁竹手中的火钳,继续照看灶火。
“承哥儿,”宁竹斟酌着开口,“你是不是”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季新承像是没听清,扭头看向她。
“小竹你说什么?”
看他的神情自然,宁竹又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我想问问,你们这一路上有没有听到过比较奇怪的童谣?”
她始终有些在意边镇听见过的那首童谣。
闻言,季新承眉头微蹙,火钳夹木柴的的动作顿了一下。
“童谣?”他沉思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犹疑,“你这么一说,是有听到过一首奇怪的童谣。”
宁竹蓦地抬头:“是什么内容?”
季新承的记性向来不错,哪怕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多月,可他还隐约记得那首歌谣的旋律和内容。
他轻轻哼唱出来:
“二月末,四月初,
地龙翻身破厚土,
山移位,河改途,
草木百花万物枯;
……”
季新承只听过一遍,有些词记得不是很明朗,唱的也磕磕绊绊的,可宁竹听见他唱第一句的时候就确定——
这跟她在边镇听到的那个童谣是同一首!
季新承听见的这个,甚至比她听到的更完整。
“就是这个!”宁竹急忙追问道,“你是在哪儿听到的?”
“在我们跟瑞萱姐相遇的那个村子。”
季新承放下火钳,回忆起那晚的事。
跟宁竹走散之后,他们手里没有了地图,那天本是想进村子问路的,他靠近村子的时候,还听见有小孩唱这个童谣。
可是下一秒传来的就只有惨叫,他瞬间意识到这里有叛军,于是便带着人躲进了山洞,后来才遇见了卞瑞萱。
宁竹低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童谣有问题?”
不然季新承不会在她提起童谣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起了这首童谣。
季新承缓缓点头,他看着灶膛中跳动的火光。
“当时我没太在意,后来我仔细想想,这童谣的前两段,似乎都已经应验……”
他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用一首歌谣应验未来,难免显得有些儿戏,若是让外人听见,怕是还会嘲讽他们两个有脑子有问题。
“若是这歌谣真的预示未来,”宁竹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那接下来岂不就是——”
“涝灾!”
两人异口同声。
灶膛里的火光映照着两张凝重的面孔。
洪水是严重的天灾,不仅会冲毁道路房屋,还会淹没农田,造成无数的伤亡。
季新承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是在哪儿听见的?壁州城有听到过吗?”
听见他这么一问,宁竹顿时眉头紧锁。
“我是在原北县和壁州边镇听到的,壁州城倒是没有听见过。”
“边镇与壁州这么近……”季新承的声音沉了下来。
壁州城却是一点风声都没有,这实在不应该。
宁竹心头猛地一沉,低声喃喃:“难不成有人故意故意为之?”
她脑海中浮现出宗成秋那双总是笑着,却让人摸不透的眼睛。
宁竹抿了抿唇:“我们先别着急下定论,等明日我再去街上逛逛,问问有没有人听过这首童谣。”
“我和你一起。”季新承说道。
宁竹点点头:“好,那明日我去城东,你去城西,在家中汇合。”
童谣里说的“七月末,九月初”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若是壁州城真的无人会唱,也未尝不是一个突破口。
她想把事情弄清楚。
季新承点了点头。
两人刚说完,院外就传来卞含秀夫妇归来的脚步声。
此时,壶中的水也烧开了,两人止住了话题。
“明日再说吧,”季新承站起身,弯腰提起铜壶,“我先把水拎出去,你早点睡。”
宁竹应了声“好。”
季新承走出灶房。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
宁竹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希望一切都只是他们的臆测。
她转头望向窗外,夜色已深,远处的天空格外黑沉,就仿佛被无数的乌云笼罩着一般。
——
翌日一早。
宁竹起床后,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今天似乎格外闷热,甚至到了有些憋闷的程度。
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没由来让人心慌。
宁竹压下繁杂的思绪,推门而出。
院中,封炎正抱剑而立。
见她今日破天荒地没去练武,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肉饼摊子还没开门。”
宁竹先是愣住,随即忍不住笑出来。
她眼角弯成月牙,故意打趣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脑子里只有吃的。”
封炎静静望着她,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嚯,还生气了。
不过经过他这一出打断,宁竹从昨晚就紧绷的心情倒是放松了些。
她朝少年招招手:“别气了,今日有事吗?”
封炎摇头,琥珀色的眼眸盯着她。
“跟我来,有事情交代你。”宁竹转身朝院外走去。
封炎也没问是什么,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晨间的集市已经热闹起来。
宁竹在一家卖糖块的摊子前驻足,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买了两大包糖块。
一早就遇到她这样的大主顾,摊主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宁竹把糖分成两半,塞进封炎手中。
“你就问他们有没有人会唱这首童谣。”
壁州城不小,就算是花上一整天时间都不一定能逛完,更别说还要沿路打听,宁竹打算请“帮工”。
封炎低头看着手中的糖果,长睫掩去了眼中的疑惑。
他安静地听完宁竹复述的歌词,忽然抬头:“要是有人会唱,要我把他给你带回来吗?”
“记住住址就好。”宁竹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在家里汇合。”
“好。”封炎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将装着糖块的纸包揣进怀里。
两人兵分两路,朝着反方向而去。
壁州城的百姓生活安宁,几乎每条巷子里都有小孩在奔跑玩闹。
宁竹复刻了在边镇时候的做法,沿着城东的巷子慢慢走着,不时停下来与玩耍的孩童搭话,再用糖问他们关于童谣的事。
“姐姐,你问得这个童谣我们人人都会唱,”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舔着糖块,口齿不清地说,“早就没人爱唱这个啦!”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宁竹的预料。
她强压下心头诧异,轻声问道:“那你能给姐姐唱一遍吗?”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想,稚嫩的嗓音在巷子里回荡:“二月末,四月初……”
宁竹接着去下一条街巷,得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
原来她没听见不是因为没人会唱,而是这在壁州城百姓的心里,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早就没人爱唱这“过时”的歌谣。
等到日头西斜时,她已经确认整个城东的孩子几乎都会唱这首童谣。
这根本不是没人知道,而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到不再提起。
眼见着天已经黑了,宁竹走完城东这一片,便赶回了家中。
封炎和季新承早已回来,她是最晚回去的。
卞含秀正在灶房忙碌,就等她回来开饭了。
宁竹悄悄走到封炎身边。
“怎么说?”
封炎默不作声地起身,从屋里抱出一摞纸张。
“都在这里了。”
宁竹接过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住址。
她难得有些心虚,这是她预估失误,害得封炎抄了这么多,怕是手都快写断了。
“好,我知道了。”宁竹轻咳一声,表扬道,“做得很好,今日的事先别告诉其他人。”
封炎点头。
他话本就不多,宁竹还比较放心。
她正打算再去找季新承,可是还没有走进,卞含秀就端着碗筷从灶房里出来。
“做什么去了?这么晚回来?”
几个孩子今日都没在家里,一大早就出门了,她便顺嘴问了一句。
宁竹和季新承交换一个眼神,都选择暂时不提,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先让他们缓两天再说。
封炎也是沉默不语。
宁竹拿起筷子,笑着说:“我打算开个镖局,今日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他们俩给我帮忙呢。”
这确实不算撒谎。
宁松今日也来了,闻言不由抬起头,表情有些诧异:“阿竹要开镖局?”
宁竹点点头,顺势问道:“是有这个打算,阿兄可知道需要些什么手续?”
宁父曾经做过这行,宁松多少也知道一些。
“开镖局要有武力高强的镖师,还要有官府开具的路引,最重要的是‘亮镖’,需下帖邀请官、私两方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参加“亮镖””
宁竹听得认真,眉头却渐渐皱起。
这前头两条倒还好说,只是这最后一条,她初来乍到的,还真没几个认识的人。
官,她还能说认识一个宗明川,私,她连如今这城中有哪些大商户都还不知晓。
“别担心。”宁松看出她的顾虑,温声道,“我替你想想办法。”
宁竹笑着岔开话题:“暂时只是个想法,还没有确定呢,先吃饭吧。”
她不是那种喜欢假客气的人,有事情自然会开口的,宁松便就没有多说。
饭后,宁竹借口消食,与季新承悄悄来到院子里。
“你那边查到什么了吗?”宁竹压低声音问道。
季新承点了下头,皱起眉道:“所有人都听到过,连好些大人都会唱。”
这与昨晚他们猜测的截然不同,不是不会,而是所有人都会,可这样就显得更不正常了,绝对是有心之人城里故意传唱。
宁竹忽然想起什么:“可有人提起童谣应验的事?”
“问过一个大娘,”季新承眼神复杂难辨,“她说不管什么天灾,有宗大人在就波及不了他们。”
壁州城的百姓对于宗成秋信任非常,就算是宗成秋说明日天上会下金子,都会有人端板凳在门口等着。
很少有父母官会在百姓中有如此高的声望。
宁竹思忖一下,说道:“宗大人想请我教授他家中子弟武艺,明日我去趟宗府。”
“好,你多加小心。”
季新承抿了下唇,犹疑几瞬,虽觉得有些唐突,但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明日,我能和你一同前去吗?”
宁竹转头看向季新承,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他的目的。
定是想问问关于他先生同窗的事吧。
宁竹也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行,明日你与我一同去。”
谁知隔天一早,宁竹都还未去宗府拜访,倒是宗明川主动上门来了。
第77章 徒弟/青阳道长
众人都知道宗家想请宁竹教授武艺的事, 对宗明川突然上门有些惊讶,但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这会儿季元武出去找招工的地方,家中大人便只有卞含秀。
卞含秀知道宗明川是来找宁竹的, 端了茶水给他奉上, 便带着宁荷和季新桐默默走开了, 把堂厅留给他们。
宗明川笑着说:“看来不用我帮忙, 你自己也找到人了。”
“前日才找到的, 还借了你的令牌一用。”宁竹道了谢, 从袖中取出那块令牌, 想要把它还给宗明川。
“令牌已经给你了,哪能收回来?”宗明川态度自然随和,还开玩笑道,“我的名头应当还是好用的。”
宁竹笑着说了句“那是自然”,又问道:“你今日怎么来了?是给我挑好徒弟了?”
“今日来就是要说这事,”宗明川的声音低沉温和, “家中适龄的孩子有好几个, 担心带他们过来打扰到你和你的家人,想请你去府上亲自瞧瞧。”
宁竹本以为那日宗成秋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竟当真要她亲自挑选徒弟。
宗明川都这么开门见山,宁竹也不扭捏,只是她还惦记着昨日答应过季新承的事。
她在去之前先开口问道:“我家中人想向你打听一些涉州的事,不知你是否方便?”
宗明川愣了一下,很快便答应。
“你将人叫来吧。”
宁竹起身去唤来了季新承,对方从宗明川上门时就在等着了。
进门先跟宗明川见了礼。
宗明川虽然没见过季新承, 但还记得季家夫妇俩曾经使了银钱让底下兵卒帮忙寻人, 他也曾看在宁竹的面子上特意嘱咐过。
此番一见宗明川便对他想问什么有了些猜测。
“敢问大人,万风书院的同窗们可还好, 我的老师霍信可还好?”季新承面上看着如常,可话音里却带着些颤抖,放在膝上的手也攥紧了。
宗明川沉默两瞬:“走之前万风书院还在,你的同窗我不识,但霍公……终究没能躲过那场瘟疫,已经溘然长逝。”
季新承眼眶瞬间红了,他喉结滚动两下,压抑住情绪,起身拱手:“多谢大人告知,晚生一时失仪,容先行告退。”
霍公的离去,连宗明川自己想起来也是深感痛心,自然不会因为季新承失态这点小事而怪罪。
宁竹看着季新承颓然离开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恩师离世,一时悲恸是在所难免的,不过就涉州城的局势而言,季新承想必早已料到这般终局。
但愿他能尽早从悲绪中走出吧。
宁竹扭头对着宗明川说道:“我们走吧。”
宗明川:“嗯。”
两人一起出了门,马车缓缓驶向宗府,车窗外街景如流水般掠过。
宁竹注意到街上的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
空气闷热得仿佛蒸笼,几个小贩躲在阴凉处摇着蒲扇,也阻止不了汗水大颗地往下滴。
宗府大门前,值守的侍卫还穿着厚重的铠甲,看着就热得不轻。
宗明川低声对着身后的侍卫说:“让小厨房送点消暑的凉茶送过去。”
侍卫领命离开。
宁竹跟着宗明川穿过重重院落,雕梁画栋间处处彰显着世家大族的底蕴。
两人还未踏入堂厅,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稚嫩的哭声。
“我不要,我不要见家主,我要回家!”
他口中的家主就是宗成秋。
小孩的声音又委屈又可怜:“我又没有做错事,阿爹和阿娘为什么要把我送来?”
“小九,你怎么又哭了?爱哭鬼。”另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调皮。
哭声顿时更大了。
宁竹与宗明川对视一眼,后者无奈地摸了摸鼻子,低声说道:“是我哥整治过几个不听话的族人,怕是吓到这些孩子了。”
宁竹了然点点头。
这样也好,倘若有哪个孩子不听话,她便把宗成秋搬出来,那绝对比夜叉有用。
宗知州怕是自己都不知道,他还有这种奇效吧。
堂厅内,一个仆从正轻声安慰:“九郎君别怕,今日是来见武师父的,不是见家主。”
“真的?”被叫做小九的孩子抽噎着问,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小九,”一个女孩的声音插了进来,语气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你要是再哭,我就告诉家主你不想练武。”
哭声戛然而止。
小九听了这话,立马袖子胡乱抹干净眼泪,小声说道:“那我不哭了,我一定好好练武,别带我去见家主。”
见家主在这些孩子心里竟然比练武还要可怕。
宁竹挑眉看向宗明川。
“十一娘比较早熟。”宗明川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走在前头,“进去吧。”
两人踏入堂厅的瞬间,屋内的孩子就乖乖的起身行礼,一个个小不点,像模像样的拱手弯腰。
“见过四叔。”
方才从外面听屋里叽叽喳喳的,宁竹以为有好多小孩,实际上放眼望去就五个。
行礼完毕,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立刻黏在了宁竹身上。
那个叫十一娘的小姑娘最先开口,她生得粉雕玉琢,杏眼格外灵动有神。
“四叔,这就是我们新来的武师父吗?”
明明是个五岁的娃娃,说话的语气像是个大人似的。
“对,她叫宁竹。”宗明川介绍道,“你们几个上前向师父问好。”
“我叫宗问筠,家中排行十一。”小十一上前,小手规规矩地拱起行礼,歪着头打量宁竹,“姐姐看着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呢。”
其他孩子也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
小十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声音特别洪亮:“姐姐好,你会什么功夫?比我们家红缨枪还厉害吗?”
十二和十三是一对龙凤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我想学不用吃苦的武功!”“四叔厉害还是姐姐厉害?”
孩子们问题太多,说话时候是声音像是有一千只鸭子在耳边环绕。
宁竹觉得自己不是来当武师父的,而是来当幼师的。
此刻她心中有些后悔,其实七八岁的孩子也不是不能教。
“好了!”宗明川还未成婚,平日里与孩子相处的时间短,也被吵得头疼,抬手示意孩子们安静,“按着序齿来,一个一个说。”
来的孩子家中排行九到十三,年龄刚刚好在四五岁,都是才接触宗家枪没多久。
小九就是那个爱哭的孩子,他性格比较腼腆胆小,缩在最后面,眼眶还泛着红,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我,我没有问题。”
只要不送他去家主那里,怎么都好说。
下一个是小十,方才那个说小九是爱哭鬼的就是他。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姐姐,你能打得过四叔吗?”
宗明川的红缨枪是年轻一辈中最好的,也教授过这些孩子,如今就被搬出来当成对照组了。
小十三和小十四是一对龙凤胎,都是活泼性子,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热闹。
宁竹知道孩子只是年纪小,并不代表好糊弄,她家阿荷就是。
眼前这些孩子都是宗家的未来,自出生起就浸润在世家大族的底蕴之中,与同龄人相比,要更加早熟。
宁竹本也不想让宗明川和自己再比试一次。
宗明川是长辈,让他当着孩子们的面和宁竹动手,是输是赢都不好说,赢了会让孩子们不相信这个武师父,输了会折损他作为长辈的颜面。
宁竹正思索着如何回答,宗明川却先开口了。
“她比我强,”他语气笃定,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不然家主怎么会请她来教你们?”
孩子们顿时发出一阵惊叹,小十的眼睛瞪得溜圆。
宁竹看着这群半信半疑的小家伙,忽然笑了。
“眼见为实,去练武场吧。”
她带路走在前面。
小十一盯着宁竹的背影,小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小九悄悄拽了拽小十一的袖子,小声问:“筠妹,我们真的要跟着她学武吗?”
小十一拍了拍他的手背,学着大人的口吻道:“家主安排的,你敢说不?”
小九立刻闭上了嘴,亦步亦趋地跟着众人向练武场走去。
练武场上的沙地被晒得发烫,到处尘土飞扬,二十来名身着劲装的兵卒正在操练,刀枪碰撞声不绝于耳。
见宗明川带着一群小萝卜头过来,众人立即停下动作,连忙行礼。
“小将军这是?”领头的教头上前两步,粗犷的脸上带着疑惑。
宗明川侧身让出宁竹的身影:“这位是新来的武师父宁竹,带孩子们来看看。”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练武场上清晰地传开。
所有兵卒都是眼睛一亮,连教头的目光都不住地往宁竹身上瞟。
场上顿时响起一阵骚动。
兵卒们互相交换着眼色,站在后头的踮起脚尖抬头看过去,要不是宗明川还在,怕是都要走到面前来了。
那日两人比试的消息早就在府里传开了,谁能想到打败小将军的竟是个看起来如此瘦弱的小姑娘?
宁竹一抬头就感受到数道灼热的目光。
她想了想说道:“不如就让我和这些兄弟们切磋切磋吧。”
这话一出,场上瞬间鸦雀无声,然后又热烈起来。
“好啊好啊,我先来。”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脸汉子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其他人被抢了先,纷纷怒目相对,有的甚至偷偷踹了那汉子一脚。
见状,宁竹轻笑一声:“也不一个个来了,你们一起上吧。”
场上一片哗然。
宗明川眉头微挑,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沉声道:“那就听你的。”
他挥手示意众人退开,给比试腾出场地。
五个小萝卜头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个个眼中带着光,占据了围观最佳位置。
场上两边,一头是看着瘦弱的小姑娘,一头是二十来个高大的汉子,看得人着实为宁竹捏一把汗。
铜锣声骤然响起,比试开始。
兵卒们起初还有些犹豫,畏手畏脚互相推搡着不肯上前。
他们这么多人,就算赢了也不光彩。
可是还没等他们纠结完,宁竹身形一闪就冲进了人群。
她的动作快得留下残影,身形几乎瞬间就被兵卒们淹没。
那些小萝卜头们顿时瞪大了眼睛。
小十一略有些担心:“她,这不会受伤——”
话音未落,就见有个兵卒被踢飞出来,接着不断有人被打下台,站在场上的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宁竹的每一次出手都精准无比,她控制着力道,专挑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下手。
场上的身影越来越少,不过眨眼的功夫,二十多个壮汉就全都被放倒在地,呻吟着互相搀扶。
有的兵卒捂着肚子爬起来时,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方才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飞了出去。
小九张嘴都忘了合上。
小十一看着宁竹,眼睛亮得简直吓人,喃喃道:“她好厉害呀!”
小十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以后被家主责罚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我要学!我也想这么厉害!”
这样他也可以不用怕家主了!
龙凤胎对视一眼,藏住了还未露出马脚的捣蛋心思,不约而同地把手背在身后,乖得不能再乖。
宗家是武将世家,对武力值有着天然的崇拜。
宁竹这一手,直接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她这个师父的展示结束,剩下的就该是这几个小弟子了。
“现在该你们了。”宁竹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
她让五个孩子两两之间都进行一场比试,按得分来计算胜者。
几个孩子都才接触武学,水平差不离。
最后胜者分别是小九、小十、小十一,他们三个年龄也是最大的。
宁竹看其中资质最好的是性格最沉稳的小十一,其次是龙凤胎里最小的那个小十三。
两个都是小姑娘。
其他的几个孩子天资没有她们好,但也不差,倒是都符合宁竹心中的标准。
孩子们应当都知道宗家的底气是什么,面对学武一事格外认真,连最调皮的小十在比试时都全神贯注,小脸绷得紧紧的。
哪怕最后是输了,也只是沮丧,没有撒泼耍赖。
之后宁竹还让几个孩子展示所学所长,了解他们的进度,一个多时辰下来,没有一个人偷懒耍滑,态度非常端正。
这些对大人来说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优点,可是对玩心重、定性不稳的小孩子来说着实难得。
整体下来比宁竹想象中的好多了,她对教武一事也不再那么排斥。
宗明川还提出来拜师仪式,宁竹不喜欢那些麻烦,就坐下来喝了几个孩子端来的茶水,就算是认下了。
宁竹放下茶盏,看着面前的几个小不点,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你们上头还有一个师姐叫宁荷,是我的妹妹。我从明日正式开始教你们习武,以后就上五休二,巳时初来昌平巷,别迟到了。”
五个孩子齐刷刷说的:“是,师父。”
教习一事尘埃落定,待孩子们散去后,宁竹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宗明川让下人抬上来一个锦盒,轻轻推到她面前。
宁竹问道:“这是?”
宗明川嘴角噙着笑意:“你打开看看。”
宁竹怀着好奇伸手解开铜扣。
刚打开就被晃了下眼,里头是五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合计一百两。
“这是你的月俸,往后看情况还会上涨的。”
宗家不愧是大家族,这出手就是阔绰,宁竹这工作接得一点没有不开心了。
她正想关上锦盒,宗明川却伸手在盒边轻轻点了点,笑着说道:“里头还有呢,你看看。”
宁竹这才注意到,锦盒的底部还有几张纸。
她拿出微微泛黄的纸张,看清楚时,却不由愣住了。
这是户籍文书!
上头的“户主”是她,旁边不仅有宁荷和宁松的名字和特征,就连封炎还有季家几人的都在上面。
另外还有两张单独的,分别是卞瑞萱和方鹏夫妻的。
这简直不能用贴心来形容。
宁竹手指轻轻抚过纸面,笑得格外真诚:“多谢!”
宗明川摆摆手:“我们之间就不说这些了,以后家里那几个崽子就麻烦你了。”
“我一定好好教。”宁竹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眼看到午时了,下人也来回禀。
“小将军,午膳已经备好了。”
宗明川邀宁竹一同用膳,后者想起今日前来还有一件事,便从善如流地留了下来。
席间菜肴丰盛。
等吃得差不多了,宁竹就近夹起一筷子炒时蔬,装作不经意地说起。
“前几日我在街上听见有几个孩子在唱童谣,里头提到了地龙、山火、涝灾一类的词,总觉得有些不吉利。”
宗明川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他像是浑然不觉地说道:“童谣罢了,孩子们不懂,大概只是觉得旋律朗朗上口就传唱起来了。”
“听说壁州城人人都会唱,你也会吗?”宁竹的目光紧盯着宗明川,也没等他回话,继续说道,“那歌谣里的前几段都已经应验,着实让人有些担心。”
宗明川声音听着平稳,却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随意:“我也偶然听到过,至于信与不信都在自身。”
宁竹眯起了眼睛。
宗明川可不像是会说这种似是而非话语的人。
她正想再试探几句,宗明川已经放下筷子,笑着说道:“我稍后还有公事要处理,就不多留你了。”
宁竹顿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
知道了宗明川的态度,再问怕是也问不出来什么。
关于童谣的话题就这样草草结束。
……
宁竹走后,宗明川来到了书房。
他正要叩响房门,门却自己打开了,封炎从房中出来。
宗明川还同他打了一声招呼。
封炎却是脸色苍白恍若未闻,快速从身边擦肩而过。
他的衣袍翻飞,跃上房顶后眨眼就消失在视线中。
宗明川皱了下眉,又抬手叩了叩半掩的门,低声唤道。
“兄长。”
房间内传来宗成秋的声音。
“进来吧。”
宗明川推门而入,鼻尖嗅到了淡淡的酒香。
屋内不仅有宗成秋一个人,在他对面还有一个捧着酒壶痛饮的老者。
酒液从壶口溢出,打湿了下巴,他就随意抬手一抹。
“哈哈哈还是你这儿的酒够味!”老者眼睛半阖着,笑声却格外洪亮,懒懒靠在木椅上,也不知道是否已经醉了。
宗明川也唤了他一声。
“青阳道长。”
这老道士哪还有那日在宁竹兄妹俩面前那副世外高人的正经模样,活脱脱一个酒疯子。
他的道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衣领处还沾着些酒渍,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你也来喝点?”
宗明川婉拒道:“晚辈还要去城防值守,就不陪您喝了。”
青阳道长咂咂嘴:“没意思没意思。”
宗成秋端坐在书案后,拿着笔在折子上写着,头也不抬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宗明川顿了顿,看了一眼青阳道长,低声说道:“宁竹今日问了我关于童谣的事。”
宗成秋眉头不动:“那你怎么说的?”
宗明川还没来得及开口,青阳道长打了个酒嗝,慢慢悠悠地说道:“你就让她来找我呗,上回想多说两句话,她却是一点不想听,可惜了。”
宗成秋笑了一声,说道:“横竖她如今在壁州,你想找她说话去便是。”
青阳道长“诶”了一声,挥挥手:“强求的不是缘分。”
宗明川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
宗成秋放下笔,端起茶盏抿了口,问道:“道长,你算出下一个……还有多久。”
青阳道长又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落。
他眯着眼睛说道,声音因醉意而含糊:“快了,快了……”
宗成秋脸上难得没有了笑容,眼眸中带上些忧虑愁色。
……
宁竹从宗府出来,本打算直接回家的,可是想了想,又绕路去了趟蜜饯铺子。
昨日小姑娘闻见她身上有果脯的味道,还以为自己给她买的,最后见不是那小表情失落得很。
索性今日就给她补上,再买点其他糕点,家中人都可以吃。
宁竹买完点心出来,感觉天色都暗了两分。
她还未迈开步子,蓦地就听见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句。
“京城……蛮族破城!圣上南狩!”
天边顿时一道惊雷响起。
宁竹感觉有水落在了自己脸上。
她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湿润,扬起头看向昏暗的天空。
下雨了。
第78章 下雨/教武
干旱了整整两个月的壁州城, 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雨。
雨点砸在干裂的大地上,激起阵阵尘土,空气中四处弥漫着土腥味。
这雨下得又急又猛, 就像京城城破的消息一样, 来得猝不及防。
京城离壁州太遥远, 百姓们根本就不关心老皇帝如何, 只是可怜那些被留在京城任蛮族残杀的同胞。
可就连那点怜悯也被这场大雨冲散。
远处街道上, 百姓们欢呼雀跃。
人们根本不避雨, 男人们赤着上身站在雨幕中, 任由大雨冲刷着身体,脸上还带着欢欣的笑容。
几个孩童光着脚在水洼中踩着,溅起的水花瞬间打湿了裤脚,长辈们也不去阻止,在一旁乐呵呵地瞧着。
更有人家搬出木桶、陶罐,生怕这是昙花一现, 抓紧时间小心翼翼地接住这来之不易的甘霖。
可宁竹却笑不出来。
她站在屋檐下, 望着眼前的瓢泼大雨,只觉得那首诡异的童谣又一次在耳边回响。
一阵风将雨吹得倾斜,淋湿了她的额发,带着让人打寒颤的冷。
宁竹拢了拢衣襟,将怀里的蜜饯护得更紧些,冒雨冲回家。
刚走到巷口,忽然看见里头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季新桐撑着一把油纸伞,快步走来时雨水浸透了鞋面和裙摆。
“下这么大雨, 宗府怎的都不给把伞?”季新桐说着将伞往宁竹那边挪, 将她完全笼罩在伞下,自己的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也浑然不觉。
不等宁竹回答, 季新桐又用袖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雨水,语气带着些许责备的说道:“你等等雨停了再回来,又不急这一时,万一染上了风寒如何是好……”
本来她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宁竹被淋湿的模样,又不忍心再开口。
宁竹心中一暖,顺势挽住她的胳膊,两人贴着,她感受到对方温暖的体温。
“新桐姐,”她故意拖长了音调,“你这絮絮叨叨的样子和秀姨越发相像了。”
季新桐瞪圆了眼睛,佯装生气,却不过两秒就破了功。
两人相视一笑,肩并肩往家走去。
刚踏进院门,宁竹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姜汤味儿,从灶房飘出来的。
宁荷站在堂厅的屋檐下,看着被淋湿的阿姐,着急地递上干燥柔软的帕子。
“阿姐快擦擦!”
宁竹接过,随手擦了擦,又从怀中掏出完好无损的蜜饯油纸。
“昨日你不是说想吃吗?”
宁荷眼睛一亮:“阿姐最好啦!”
她拆开油纸包,蜜饯的甜香立刻弥漫开来,小姑娘先往宁竹和季新桐嘴里各塞了一颗蜜饯。
甜甜的滋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冲淡了雨天的阴郁。
宁荷自己也含了一颗,腮帮子鼓鼓的。
平安在她脚边馋得流口水,小姑娘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往它嘴里丢了指甲盖大小的一颗。
怕是还没尝出味道,就落到肚皮里了。
宁竹环顾四周,发现家里比往常安静许多。
她嚼着果脯,含糊问道:“其他人呢?”
宁荷口齿伶俐地回答:“季阿叔去铁匠铺试工了,承阿兄上街买东西,封大哥今从早上就没见着人影。”
听见说季新承独自上街时,宁竹眼中划过一丝担心。
正说着,卞含秀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走了进来。
“快趁热喝了。”卞含秀将碗放在桌上,手指被烫得微微发红,“可别看如今天热,这淋了雨是要多小心些。”
她看着宁竹湿漉漉的头发,眼中满是心疼。
宁竹应了一声,碗里的姜汤上漂着几片姜和两个饱满的红枣,里头应该还放了红糖,有点甜甜的味道。
她低头喝了一口,微烫的姜汤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整个人都热乎起来。
卞含秀站在屋檐下,担忧地看着院门的方向。
“这雨下的突然,他们几个出去都没带伞”
话音未落,院墙上突然翻下一道黑影。
卞含秀还没有习惯封炎这不走正门的作风,冷不防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来,以为家中进了贼。
待看清是封炎后,她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封大人可真是……不拘小节。”
宁荷捂着嘴偷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封炎浑身湿透,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他眼眶有些发红,茫然地站在原地。
宁竹本来也有些想笑,却发觉他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
她收敛了笑意:“你怎么了?”
封炎也没有反应。
卞含秀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宁荷也不敢笑了,一双大眼睛望着封炎。
“没事。”
宁竹安抚一句,放下手中的碗,走到封炎身边,将他拉到一旁去。
这人的手简直冰得吓人。
“发生什么事了?”宁竹皱着眉问道。
封炎的声音干涩:“宗知州说查到我爹的下落了。”
宁竹看他这幅神情,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难不成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宗知州怎么说的?”
封炎垂下眼眸,握紧了手:“在嵊南关外找到了他身边侍卫的尸首,没有看见他的。”
闻言,宁竹松了口气。
“没有看见尸体,说不定他是察觉到了不对,提前离开了,你要去找他吗?”
封炎长睫上的雨水落在脸上,看起来跟哭了似的。
“我答应过他,不能离开壁州城。”
“宗成秋那边定然也还在查,你别太担心,就安心等消息。”宁竹安慰道。
虽然她也觉得这个安慰有些干巴巴的,可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她看封炎衣摆一直在滴水,脚下的那块地都被打湿了,只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
“你担心也无济于事,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灶房里秀姨煮了姜汤,换了衣服去盛一碗。”
封炎轻轻点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等他离开了,宁竹才转身回去,倒是也没有说薛志炳的事。
她只说道:“封炎没有生气,他是习惯走墙,以后看多了就好了。”
卞含秀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那就好,封大人高兴走墙就走墙吧,我有了准备下次就不会被吓到。”
方才让封炎去换衣裳,宁竹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答答的,她两三下喝完了姜汤,也回房间去换衣裳去了。
这场雨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
宁竹换好干爽的衣裳,望着窗外的雨幕。
难得下了场雨,没那么热了,突然很想吃火锅。
中午那顿光顾着试探宗明川去了,宁竹都没吃饱,这会儿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
预言洪涝固然可怕,可他们小老百姓,图的不就是要过好每一日,提前焦虑解决不了问题,倒不如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秀姨,”宁竹揉着胃走向灶房,趴在门框上,“今晚我们吃清水暖锅如何?”
灶房里有今日卞含秀和季新桐去集市上买的新鲜猪肉和蔬菜,用来打火锅正好。
卞含秀笑着说:“行,那就听你的,今晚吃暖锅。”
宁竹将清水火锅地做法跟卞含秀说了说。
灶房里很快飘出鲜香诱人的香气。
卞含秀将新鲜的猪肉切成薄片,烫一烫就能吃。
季新桐和宁荷则忙着清洗刚从集市买来的时蔬,水声哗啦啦地响着。
清甜爽口的萝卜、绿油油的韭菜、软嫩的豆腐一样样摆在簸箕里。
宁竹站在案板前剁蒜末,拿出装着各色调味料的罐子,帮忙调制蘸水。
封炎不知何时也出来了,情绪看着比方才好多了,宁竹也松了口气,给他找了个活计,坐在灶膛前看火。
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颊有了些血色。
天色渐暗时,季元武和季新承终于回来了。
两人共撑一把伞,遮不住的后背被打湿了大半,裤脚更是沾满了泥点子。
“快进来暖和暖和。”卞含秀连忙招呼道,从木架上取下两条帕子递过去,“正好暖锅也准备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开饭。”
季元武接过毛巾,在脸上重重抹了一把,胡茬上还沾着水汽。
“我今日路过了松哥儿的牙行,看这雨下得太大,就让他今日先别来了。”
毕竟这雨看着停不下来,没准要下一整夜。
宁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目光瞥过从进家门起就没开过口的季新承。
他面上已无半分情绪外露,只是让人担心他是在强行压抑着,情志郁结最伤身体。
恰巧季新承抬起头,两人的视线撞上,他朝宁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家中人看样子并不知道上午的事儿,季新承不欲让家人跟着担心,宁竹便也只装作不知道。
人到齐后便开始张罗开饭。
锅没有合适的炉子,索性就在灶房里煮好了直接端到堂厅。
卞含秀还特意煮了一份没放盐的给了平安。
肉片在清汤中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平安吃的头也不抬,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屋外雨声潺潺,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升腾起白雾,满屋子都是鲜香的味道。
这一刻,什么童谣,什么预言,都被暂时抛到了脑后。
宁竹想,就算明天天塌下来,至少今夜,他们还能围坐在一锅热腾腾的火锅前,享受片刻安宁
饭后,季新桐给季元武倒了杯热茶,轻声问道:“阿爹今日试工还顺利吗?”
季元武捧着茶碗的手顿了顿,长叹一声:“店家挺满意我的手艺,让我明日拿着路引去给他瞧瞧。”
他们的口音跟壁州本地人还是有些区别,铁匠铺本就是被重点监管的地方,出入人员是要核查得仔细些。
可问题就是,他们本就是一路逃命而来的,哪里来的路引。
做工的事儿怕是要搁置了,他得找找有没有什么不需要核查路引的。
季新承直起身子:“给我看看真的路引,我应该能仿制出来——”
“不必了,今日我去宗府,宗明川给了我这个。”宁竹轻声打断,从袖中取出盖着朱印的户籍文书,“你们都在上头。”
屋内顿时一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望向那张薄薄的纸片。
“太好了!”季新桐笑着说,“没有路引和户籍,我和阿娘走在路上都怕被人给抓了。”
那就是流民,能不害怕吗。
“宗大人真是个好人啊。”卞含秀用围裙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文书,珍惜地看了看,又抬头问道:“小竹今日去怎么样?”
宁竹唇角微微上扬,眼中泛起一丝笑意:“认了五个徒弟,年龄都和小荷差不多大。”
闻言,正在啃蜜饯的宁荷猛地抬起头,腮帮子还鼓鼓的:“我又有五个师弟师妹了吗!?”
阿姐好厉害!
她瞪圆的眼睛里闪着光,手里的蜜饯都忘了继续吃。
季新桐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手指轻轻点了点宁荷的鼻尖,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
“我们算是记名弟子,你们是亲传弟子。”
“那毕竟是宗家的孩子,会不会不好管。”季元武倒是有些担心。
他想起从前铁匠铺东家的那个小少爷,每次来铺子里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不是好相与的人。
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弟应该都大差不差吧。
宁竹笑了笑:“今日看着都还挺听话,我有办法管束他们,放心吧,就把他们当普通人家的小孩就可以。”
卞含秀担忧地望向窗外:“可是我看这雨,万一明日还在下,你们上哪儿去练武?”
宁竹也跟着看向窗外。
雨点打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激起水花,墙上的藤蔓被风吹得左右摇摆。
“不行就先用油布遮一遮吧,看看回头腾出一间空房来。”
好在孩子们都还小,明日都是学些基础身法,要不了多大的地方。
季元武点头道:“行,待会儿我看一下屋子有没有漏水的地方,明日和承哥儿帮你搭雨棚。”
“多谢季叔。”宁竹轻声道谢。
这新宅子保养得很好,没有漏水的地方,排水的通道也做得好,雨下得很大,院子里也没有积水的迹象。
季新承来问:“明日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现下时辰晚了看不清,只能等明早起来搭雨棚。
“巳时初过来。”宁竹回道,现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想着自己要不要安慰两句。
可是看季新承的样子,像是已把心绪理顺了,她不愿刻意提戳人痛处,想来季新承也不需要别人无用的安慰。
宁竹便也没有开口。
季新承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又压低声音问道:“你去宗府打探出些什么?”
今日下了雨,从某种方面来说,也代表童谣里的那些词都在应验。
宁竹将宗明川跟她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想来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不管他怎么说,我的想法是,咱们应该早做打算。”
季新承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他又说了:“这件事就先别告诉阿爹阿娘他们了,免得让他们跟着一起担心。”
一路走来不容易,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还是不要这么快就打破宁静。
这时,灶房中传出季新桐的声音,热水烧好了,她正叫宁竹过去。
宁竹来不及跟季新承商量细节,只点了点头:“行,其余的明日再说吧。”
季新承应了声“好”。
灶房里,宁竹用烧好的热水洗了头发,领着宁荷回屋睡觉。
自从听说明日要来好几个小孩,宁荷的情绪就一直很兴奋,同龄孩子她见得比较少,以后又要跟着她一起教武,难免有些好奇。
这会儿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宁荷又悄悄贴着宁竹,挥舞着小拳头,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
“阿姐,我会帮你管他们的,他们如果不听话,我就揍他们!”
宁竹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妹妹柔软的发顶。
“行,你是大师姐,要管束他们。”
宁荷心中涌现出无限的责任感,重重点头。
这场雨下了一整晚,并且越下越大。
天色刚蒙蒙亮,窗外的雨滴就跟倒豆子似的砸在瓦片上,密集的声响将宁竹给吵醒了。
她索性也不睡了,推开房门出去,潮湿的冷风瞬间就裹着雨丝拍打在脸上。
院角处,季元武和季新承正踩着泥水搭建油布棚子,已经搭好快一半了。
干活的时候不方便打伞,两人从头到脚都被雨给淋湿了,风吹到身上时还是有些冷的。
“我去烧些热水。”宁竹转身走向灶房。
灶房里,卞含秀已经生起了火。
铁锅里的水冒出细小的气泡,上面飘起来一层白雾。
见宁竹进来,卞含秀往灶膛里添了根柴,递过一碗刚煮好的热粥给她,出声问道。
“那几个孩子真要冒雨来?”
宁竹捧着粗瓷碗暖手,温热透过掌心传来:“应该是要来的。”
她想起昨日几个孩子比试时候倔强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笑。
天色渐亮,快到巳时初时,前门果然传来清脆的叩门声。
宁竹撑伞去开门,只见宗家的马车停在雨中。
宗明川亲自送来的,几个孩子都穿着小短打,额头上绑着抹额,身边没有跟着仆从,自己撑着一把油纸小伞。
小十一规规矩矩地行礼,带头问好:“师父晨安。”
他身后的孩子们也齐声问好,连最腼腆的小九都开了口。
“你们也早。”宁竹侧身让开,“进来说话。”
几个孩子都有些好奇,跟在宗明川身后鱼贯而入。
小十好奇地东张西望,在看到简陋的油布棚子时明显愣了一下。
小十一暗中掐了他一把,他这才忙不迭收回目光,忍不住红了耳尖。
宁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微微上扬。
“有小狗唉!”一直低着头的小九突然惊呼,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堂厅门前舔毛的平安。
虽然平安此刻的体形已经算不上是小狗了。
“它叫平安。”宁荷从门后探出小脑袋,歪着头打量这些新来的小伙伴。
终于有除了平安之外不需要她仰头看着的人了!
“你是师父的妹妹吗?”小十一仰起脸问道,她还记得昨日宁竹说过她还有一个妹妹的事。
“嗯呐,我叫宁荷,也是大师姐!今年五岁了,你叫什么呀?”宁荷甜甜笑着。
宁竹看他们相处得还不错,也不去打扰,让他们先互相熟悉熟悉。
面对宁荷释放出的善意,原本暗暗有些紧张的小十一也笑起来。
“我叫宗问筠,上个月刚满五岁,想偷摸平安的那个是小九,叫宗问滕。”
被点名的小九霎时间红了脸,嗫嚅地叫了一声“大师姐”。
宁荷顿时高兴起来,抱住平安的脖子,朝他说道:“平安很乖的,你轻轻摸,不要伤害它,它就不会生气的。”
在她鼓励的目光下,小九还是顺从了内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平安不算柔软的背毛。
那动作轻得平安都没有感受到。
看小狗真的乖乖让自己摸,小九脸都兴奋得红了起来:“好乖的小狗!”
宁荷纠正:“平安不算狗,它的阿娘是狼哦。”
“狼!!”一道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突然响起。
宁荷有些发懵地看着一下就窜到自己面前的陌生小孩。
“我可以摸它吗?!”
“小十不许无礼。”小十一批评完,又尽职尽责地介绍,“这是小十——”
“我叫宗问枫!”小十拍了拍胸脯,简短介绍完,然后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平安,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可以摸它了吗?”
宁荷点了点头:“可以,要轻轻的。”
剩下的龙凤胎也怯生生地凑过来,两个小不点手牵着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龙凤胎本就比平常的孩子要小一圈,又是在所有孩子里年龄最小的。
宁荷见到比自己还矮的孩子,一直盯着他们瞧。
“他们长得好像啊。”
小十一解释道:“阿笙和阿箫是龙凤胎。”
宁荷两眼发懵:“什么是龙凤胎?”
小十一皱了下眉,嘴唇抿得紧紧的,正思索如何解释。
“就是一起长大,一起从阿娘肚子里出来的。”宁竹笑着替她解围,拍了拍手,“好了,待会儿再和平安玩,先过来吧。”
宗明川只拿出来一个包袱,里头是他们练武结束后换洗的衣裳。
“他们都会自己穿衣服,你只需要把衣服给他们就好。”
宗家虽然是世家豪门,可从小对孩子绝对不是娇生惯养,相反要比许多平民人家的孩子更加严厉。
这几个孩子都有着很好的教养和自主能力,从他们平时说话做事就能看得出来。
宁竹点了点头。
如今局势动荡,宗明川自己也有要事在身,今日也是想着孩子们第一天来,怕他们不安心,所以才挤出来的时间,等明日之后孩子们就要自己过来了。
临别时,宗明川再三叮嘱:“四叔走了,晚点再来接你们,要听师父的话知道吗?”
小十掏了掏耳朵:“这句话你在马车上都唠叨了十遍了,四叔,我倒着都会背了。”
宗明川笑着骂了一声:“臭小子。”
“四叔回见~”
等送走了宗明川,宁竹就把几个孩子带到了刚腾出来的空房间。
院子里的雨棚是搭好了,可是才发现有几块地砖有些松了,一踩下去就溅起泥水,还得回头修补修补才行。
害得季家父子白淋了场雨。
宁竹寻思着还是应该另外租一个院子,或者让宗家提供场地得了。
她将心头的思绪压下,开始今天的教学任务。
因为这几个孩子多少都学过一些宗家枪,算是有了习武的基础,便没有像当初教宁荷那般从头来。
她直接从倒海劲独特的呼吸吐纳方式开始教起,清亮的声音在屋内回荡:“吸气时气沉丹田,呼气时……”
这些都是必须要学会的,之后才能学会倒海劲的手型、步型、身法、腿法等。
小十性子最急,模仿着她的动作,却因为用力过猛差点把自己的腿给缠住,打了个趔趄,惹得其他孩子偷笑。
这些宁荷早都已经都学会了,宁竹教授的时候她就站在最前面,起到一个示范的作用。
这几个孩子天赋都还不错,很快就掌握了要领。
小十一学得最认真,眉头紧锁,每一个动作都不厌其烦地自我纠正,力图做到最好,时不时还会去请教宁荷。
练武没有不苦的,汗水顺着孩子们的额头滑落,将抹额都给打湿。
小九的眼眶又红了,却忍住不哭出声。
小十二和十三也咬牙坚持着。
孩子们的耐心定性也都各有所异,宁竹得把握好量,好在前头教过宁荷,还算是有经验。
她时不时调整一下孩子们的姿势动作,掐着时间发话。
“休息一刻钟。”
话音刚落,孩子们如蒙大赦,不顾世家子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宁竹笑了笑:“地上凉,起来坐凳子上休息。”
说话时,她余光瞥见门外,那里闪过一道人影。
宁竹抿了抿唇,并未说什么。
练武只有上半日,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宗明川就来接几个孩子了。
一起练了半日,宁荷跟宗家的几个孩子都生出了友谊的小火花,这会儿还在依依不舍地告别呢。
小十一拉着宁荷的手,一本正经地约定明日要再比试。
小九几个也追在平安后头告别。
宗明川来得急匆匆的,靴子上沾满了泥水,深色的水渍从下摆一直蔓延到膝盖。
这会儿趁着几个孩子告别,他便告知宁竹一声。
“明日我就不来了,孩子们会让侍卫送来的。”
京城被破,他这阵子忙得脱不开身。
宁竹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在风中晃动的油布棚顶。
“不如我每日去宗府授课?”她的声音里带着询问。
闻言,宗明川也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就是要辛苦你了,我会让人把练武的院子收拾好,需要什么你就直接跟下人说,每日辰时末派车来接你和宁荷。”
有专车接送,待遇还不错。
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巷口,宁竹转身回到堂厅。
卞瑞萱不知何时来的,正在帮着卞含秀端菜。
她走出灶房,看见宁竹时,下意识地手抖了一下,碗中的汤汁晃出几滴,溅在她的手背上。
她张嘴欲说些什么,宁竹就开口道:“先用饭吧。”
卞瑞萱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季新桐看见这一幕,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什么都没说。
早上季元武已经出门去铁匠铺了,封炎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加上卞瑞萱,吃饭的只有六个人。
众人围坐用膳。
忽然,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停了,屋檐滴水的声音渐渐稀疏,最后只有偶尔“嘀嗒”声。
宁竹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她转头望向窗外,乌云还盘旋在上空,丝毫没有消散的意思。
宁竹和与季新承交换了一个眼神。
“秀姨,”她放下碗筷,声音平静,“我打算再囤些粮食。”
无论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形,就当是未雨绸缪,米面能放,药材能用,怎么都不会浪费。
“好啊!”
卞含秀当然是支持的。
当初要是没有宁竹囤起来的粮食,他们匆忙逃路,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子。
“那我上街去问问……”
季新承出声道:“昨日我已经上街问过了,壁州城水系发达,因知州大人调水及时,今年受到旱灾影响很小,不会影响收粮,价格都很实惠。”
昨日他上街主要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
“可以多买些油布和蓑衣,我再去买点砖块瓦片一类的,万一刮大风能有修补的。”
季新桐在一旁点头:“那我去买粮食吧。”
季新承一向是个细心的,宁竹忙着宗家这边的事,便把囤积物资的事情交给了他们姐弟俩。
恰好这时宁松过来了。
昨日下雨他就一直惦记着,今日忙完牙行的事儿,看雨势小了些,便过来了。
他的靴子上沾满了泥浆,裤脚也被打湿了大半。
卞含秀笑着说:“松哥儿来了,正好一起吃点。”
她起身要去添碗筷。
“不用了秀姨,我就是过来看看,还要回牙行上工。”宁松看一眼安了心,关心了姐妹俩,就急匆匆又走了。
宁竹倒是想起来:“你们若是有什么拿不定的,也可以去问问阿兄。”
宁松在牙行,各门各道的人都会接触到,若是不好买下的,倒是可以去寻他。
季新承和季新桐点点头,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坐在一旁的卞瑞萱安静吃着饭,筷子只夹面前的菜,没有发出声响。
她也不插嘴他们商量事情,存在感低得几乎不存在。
吃完饭后,她主动揽下了洗碗的差事。
卞含秀拗不过她,叹了口气便随她去了,只是临走前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让锅里的水保持温热。
卞瑞萱独自在灶房洗碗,碗碟碰撞声和水流声一起响着。
宁竹回房间去拿了东西,抬脚走进灶房。
听见脚步声,卞瑞萱以为是姑姑去而复返头也不抬地说:“姑姑,我马上就洗好了。”
刚抬起头就看见是宁竹,手中的碗差点滑落,又急忙接住。
卞瑞萱擦干净手,局促地朝宁竹笑笑。
她今日来真的没想做什么,只是想让宁竹知道自己的心意,再争取一下。
宁竹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半晌没有说话。
在这沉默的气氛当中,卞瑞萱的脸色越来越白。
她低声说:“我,我洗了碗就走……”
话音未落,宁竹就开口道:“我刚才在门外看见你了。”
闻言,卞瑞萱蓦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没有偷学!”
第79章 宁荷被掳
突然拔高的嗓音在灶房里回荡。
卞瑞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咬住了下唇,急得眼睛都红了。
“我真的没有偷学!小竹你相信我……”
她是很想学,可绝对做不出偷学这种事!
宁竹看她都快哭出来, 出声道:“我知道。”
方才卞瑞萱来的时候, 听见她在教那几个孩子后, 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绕开了, 确实没有在门前过久停留。
卞瑞萱闻言, 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还没从担心被误解的惊慌中缓过神来, 又听见宁竹开口。
“这段时日,你可以旁听。”
宁竹的声音平静,可落到卞瑞萱耳朵里,无疑是一道惊雷。
卞瑞萱猛地抬起头来,巨大的惊喜将她的脑子冲成了一团浆糊。
她两眼望着宁竹,嘴唇颤抖着:“师父——”
“你先听我说完, ”宁竹打断她, 声音严肃,“你已经错过了最适合练倒海劲的年龄,若是要学,不仅得天资出众,且要吃得了常人吃不了的苦。”
卞瑞萱异常笃定地说道:“我不怕吃苦!”
宁竹微微颔首,直视着卞瑞萱的眼睛:“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是能摸到入门的路,我就收下你。”
她要看到卞瑞萱的决心, 也是想给些时间, 让卞瑞萱缓和下来心中的那团火。
一切等一个月后再说吧。
若是她当真能够坚持下来,这个徒弟收了也不亏。
卞瑞萱激动得都说不出话了, 死死掐住掌心,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我知道!谢谢你小竹!”
宁竹朝她笑了笑,又将手上的纸页递给她。
“对了,还有这户籍文书,一并给你了,还有方鹏夫妻的。”
卞瑞萱接过一看,感动地将文书抱在胸前,这回是真哭了。
“谢谢你小竹!”
窗外,卞含秀和季新桐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
随后的日子里,宁松也给卞瑞萱找了一套离昌平巷很近小屋,推窗就能看见宁家的院子。
卞瑞萱几乎每日早早便到了,天还没亮就等在门口,跟着宁竹一起去宗家,看她教授那些孩子练武。
过程确实如宁竹说的那般,很难,很苦。
可是她从来没有一刻想放弃,回去后看着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腿,她甚至觉得高兴。
只觉得这样自己就离目标更近了一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宁竹等人的生活也在阴雨连绵中逐渐走向正轨。
天上下着雨,衣裳不好自然风干,久了还容易发臭,洗好的衣裳只能是坐在灶头边烘干。
可众人都有事要忙,也不能时时都有人瞧着火,卞含秀就给每人多裁了几套新衣,多些替换。
她还认识了不少街坊邻居,时时约在一处做针线活,心情愉悦,整个人看着都圆润了一圈。
季元武也重拾铁匠铺的老本行,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傍晚才回来,忙碌充实。
季新承和季新桐则是天天冒着雨上街,他们将家中空出来的几个房间全都囤满了粮食,麻袋堆得高高的,几乎要碰到房梁。
看着那满满当当的屋子,宁竹的心都跟着安稳踏实了些。
担心粮食会发霉,她还特意购置了几个装粮的大缸,涂上桐油石灰,增加防水性,再把底部都垫上石板和木块,放了些木炭,时不时就要检查一番。
连日来雨就没停过。
宁竹每日去宗府的时候都能看见穿着官服的兵卒在监督每家每户疏通排水渠。
衙门也在招工,组织壮力去疏通阴沟和明渠,若是哪里的排水有问题,及时上报衙门还有奖赏可以拿,吸引了不少闲散劳力。
因而街巷路面上只是偶尔有积水,都不严重,尚且没有什么异常。
宗成秋确实安排到了方方面面,让雨天的影响尽量降到最低,也难怪当初那位大娘会说出“不管什么天灾,有宗大人在就波及不了他们”这种话。
着实令人安心。
宁竹放心归放心,却还是做着两手准备,她甚至花了大价钱让宁松去给她订了一艘小船,就是为了以防外一。
这些日子囤粮的事情宁松多少也知道,只是还要买船就夸张了一些,他没忍住多问了两句。
宁竹就说自己紧张惯了,只是未雨绸缪。
宁松倒是没觉得她多心,毕竟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事,要不是因为小心谨慎早就没命在了。
他也被宁竹的行为下意识影响了,没忍住跟着囤了些粮食,还让牙行里的兄弟们也囤了一些。
牙行里大多都是单身汉子,同他一起住在郊外的园子里,平日里晚饭也都是请人做的大锅饭。
众人看宁松买粮食,便也凑钱跟着一起买了,如今灶房里都被堆满了。
宁松还笑着跟宁竹说,这下采购的可就省事儿了,够吃一两个月了。
宁竹只由心希望,童谣里预言的都是假的,涝灾不会发生。
这些时日她一直都是在宗府和家中两头跑,那些小萝卜头的功夫不说是一日千里,那也是与日俱增。
宗成秋听说这事儿,特意让宗明川来邀宁竹来府中。
他还用了上好的宣纸谢了请柬。
宗明川来送请柬时,也是宁竹这些日子第一次见到他。
他人又瘦了些,脸颊凹陷下去,嘴边的胡子都没时间刮,瞧着沧桑不少。
“兄长设宴,想邀你明日去府中一聚。”
大主顾开口,宁竹自然是应了下来。
回到家中,她就把事情跟卞含秀他们说了。
卞含秀没说什么,只是悄悄将她拉到一边,语气有些担忧:“小竹,你能不能劝一劝承哥儿,我看他似乎不想再进学了。”
她的目光飘向季新承紧闭的房门,眼中满是忧虑。
说起来,家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就连季新桐都在忙着闲暇时候给家中人赶制厚衣裳。
可季新承在囤粮一事结束之后,好像就没见他出过门,在每日就是教教小荷读书写字,其余时候都在自个儿屋子里呆着。
明面上看着和在昌县时好似没什么不同,可那会儿是没有好的书院和老师可以求学,壁州城可是比涉州更加繁华,好的书院也是有的,可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宁竹抿了下唇。
从涉州城到原北县,再到昌县,他们一路颠沛流离,承哥儿的心气早就在涉州城被下令封城的时就一同被锁住了。
如今想来他心中应当也是迷茫的。
“秀姨别急,我去问问他。”宁竹安抚着应了下来。
晚些时候她端着卞含秀煮的银耳羹,敲响了季新承的房门。
房门很快就打开了,季新承看着宁竹过来,神情有些意外。
他的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有一阵子没有好好休息了。
“喏。”宁竹把手上的汤碗递给他,碗壁还带着余温。
她绕着进了房间,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书籍和写满字的纸张。
季新承顿了顿,也没有说话,坐下来用起银耳羹。
“秀姨很担心你。”
宁竹没有铺垫的直接开口。
季新承抬着碗的手顿住,默默垂下眼眸。
宁竹问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季新承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其实从昌县到这里,他一直在逃避。
“从前我读书是为了科考,想着一朝入仕,便可恪守臣子本分,尽忠报国,他日能做个造福苍生的好官,可后来……
如今身处这般乱世,京城被破,皇帝仓皇南逃,各地揭竿而起,反叛不断,国将不国。我空有满腹经纶又能如何?不是也受着战乱裹挟,流离失所。连自身都难保全,更别说再做些什么了。”
语气尽量在平静了,可宁竹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甘。
窗外的雨声渐大,像在附和着他的话语。
宁竹静静地看着他。
“谁说的让你去替老皇帝卖命了,天下这么多人,你选谁都行啊。”
季新承瞪大眼睛,动了动唇:“你,这……”
宁竹摊了摊手:“我还是很看好宗成秋的,虽然如今他没表过态,可我总觉得,就是早晚的事。”
她不管是跟宗明川,又或者是跟宗成秋打交道的时候,都没觉得他们有多尊重那个老皇帝,多多少少是带着些不屑的。
如今没出手,不过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她望着季新承的眼睛:“承哥儿,这也是你的机会。”
话音落下,屋子里半晌没有声音。
宁竹看着一言不发,眼底却燃起了火光的季新承,不由笑了笑。
他一向聪明,眼下不过是被原先的忠君思想禁锢住,还没拐过弯来罢了,等他想通只是时间问题,她不过是提前挑破了而已。
宁竹不出声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走了出去。
让他自己慢慢想明白吧,毕竟他是霍应之的徒弟,老师都清明正直如此,要让季新承把自己代入乱臣贼子的阵营,还是有些艰难的。
等他彻底想明白,以季新承的能力,他会自己亲自走到那些人面前的。
宁竹轻轻合上了门。
她刚扭过头,就看见墙上翻进来一道人影。
是封炎回来了。
他也看见了站在屋檐下的宁竹,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自从下雨之后,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宁竹都很难见到他。
“近几日都是大雨,出门还是穿件蓑衣吧。”宁竹侧头看着封炎,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你在忙什么?”
封炎发梢还滴着水,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
闻言,他抿了下泛白的唇:“我在找人。”
宁竹扬眉,问道:“有你爹的消息了?”
封炎摇头,眼神带着些阴郁:“不是,我在找卢家人。”
“卢家人?”宁竹愣了一瞬,才想起来他口中卢家人,表情诧异道,“不是都被你——”
封炎摇了摇头:“还有一个人,我要找到他。”
至于找到‘他’之后要做什么却没说。
宁竹也没有多问,目光扫过封炎湿透的衣袍,布料紧贴在瘦削的身躯上,看着也瘦了。
她说道:“自己去烧点热水吧,别仗着年轻就不当一回事。”
老成的语气,完全忘了如今的年龄比封炎还要小上几岁。
偏偏封炎也没觉得不对,还听话地点了下头。
说完宁竹也没有多留,转身去堂厅找卞含秀了。
秀姨还在等她的消息呢。
封炎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疤痕,其中最严重的是横贯掌心的那道伤,几乎快要废掉他的左手。
封炎缓缓握紧手。
如果他一定会杀了他。
雨声渐大,掩盖了他沉重的呼吸。
——
翌日,大雨。
宁竹独自去了宗家赴宴。
她教授几个孩子的地方就离练武场不远,她拿这么高的月俸,偶尔心情好也会指点兵卒们两招,双方也没有什么竞争关系,相处得还算不错。
现在去宗府都是意思意思通传一句,门前的侍卫们看见她还会热情地招呼一句“宁师父来啦”,俨然已经熟稔。
今日也不例外。
宁竹在门前等了一小会儿就进去了,也不用人带路,直奔堂厅。
宗成秋居然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宁竹心下有些惊讶,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忙人,请她吃饭已经很是意外了,没曾想还特意等着她。
“来了宁师父。”宗成秋放下手中的书册,笑着说道。
“拜见知州大人。”宁竹拱手道。
宗成秋没有一点架子,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今日你可是我的客人,哪用行礼,快坐吧。”
宁竹也不客气,从善如流地坐下。
“我都听明川说了,你教得很尽心。”宗成秋声音温和,却一上来就是一顶高帽子。
宁竹看着他弯着的眼睛,心中反而生出一些警惕。
“不敢当,我只是做好本分之事。”
“谦虚了,那群小崽子有你这般武艺高超,又尽心尽力的武师父,我实在放心啊。”宗成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赏,“我看府中的那些侍卫得了一些你的指点,也进步飞速,宁师父每日只上半天课,这后半天不如——”
这是想压榨她一整天啊!
宁竹连忙打住。
“大人!”
宗成秋被打断也不生气,依旧笑着说:“宁师父想说什么?”
“您叫我宁竹就好,我如今家中还有幼妹需要照顾,实在是脱不开身,大人府中高手众多,我应该派不上什么用场。”宁竹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恳切。
宗成秋还想说什么。
恰好这时宗明川从门外走进,他就把话又收了回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罢了,不说了,免得这个弟弟回头又要来烦他。
宗明川看自己一进来他们就不说话了,还有些莫名。
他的衣摆上沾着泥水,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他朝着宁竹微微颔首,又叫人。
“大哥。”
宗成秋起身,理了理衣襟:“来了就叫人传膳吧。”
三人安安静静的吃了一顿饭。
宗成秋没再说增加工作量的事,看着真像是只为了请她吃顿饭。
宁竹是松了口气的,专心享用眼前丰盛的佳肴。
但她不知宗成秋心中的可惜。
他倒不是真的想宁竹来教导私兵,哪日说不得就开战了,宁竹这一身武艺,教那群小崽子有些浪费了,她有更适合的去处,可是看这样子,她怕很难愿意。
宗成秋的遗憾目光在宁竹身上停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最后宁竹吃完饭准备开溜的时候。
宗成秋还不忘说了一句:“你好好考虑,想清楚随时来找我。”
闻言,宁竹眼皮一跳,朝他行了礼,忙不迭退了出去。
宗明川本来还想跟出去送送,却被宗成秋叫住了。
他喝了口茶漱口,问道:“抓到那几个人了吗?”
说起正事,宗明川严肃了神色,眉头紧锁:“只抓到了几个小喽啰,我来之前已经把人押进大牢,最大的两只鱼跑了,封炎已经去追了。”
宗成秋点点头:“你也去搭把手,尽量带活口回来。”
宗明川领命而去。
堂厅又归于平静。
……
宁竹从宗府出来,婉拒了门房说马车送她的提议。
她撑开油纸伞,打算绕路回去,给平安买点晚上的口粮。
宁竹走到半路,倏地觉得心口一慌,眼皮又开始跳了。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偏偏是右眼。
她心中顿时涌上不好的预感,都快到了肉摊前了,想也不想就打算转身回去。
这时候,身后肉铺的摊主却突然叫住她,声音急切。
“宁小娘子!宁小娘子!”
因为养着平安,所以要的肉量不少,摊主早就已经记住宁竹了,有时还会送货上门。
此刻他看见宁竹,大惊失色,连忙大声喊道:“宁小娘子,你快回家去看看吧!我刚听来的客人说,你巷子那边好像出事了,听说是出现了歹人,还见了血呢。”
宁竹心头猛地一跳。
她告诉自己冷静,家中几人会武功,若是寻常歹徒,拿他们没有办法,可是心中还是慌的厉害。
宁竹都忘了谢过摊主,她朝昌平巷的方向走,步子越来越快,最后连伞都忘打了。
油纸伞落在地上,被风吹得翻滚了几下。
刚拐入巷口,她就看见自己家门口渐渐围过去许多人,也不进去,就小心地趴在门边上看着。
宁竹瞳孔一缩,心中的不安化为了实质。
她用最快的速度挤进了人群,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也顾不得道歉。
卞瑞萱头发凌乱,手臂身上全都是伤,看着就跟个会动的血人一般,唯独那张脸苍白得不像话。
她跌跌撞地往门外冲,下一秒抬起头看见了宁竹,眼睛顿时迸出亮光,哭声中带着浓重的自责。
“小竹!小荷被人带走了!你快去救她!”
宁竹顿觉耳朵一片轰鸣。
第80章 救人
宁竹已经听不见雨声了。
脑海只剩下卞瑞萱的话在反复回荡, 每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敲得心口生疼。
“小荷被谁带走了?往哪个方向去?”
宁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卞瑞萱的衣衫被雨水浸透,抬起微微发颤的手臂指向城西,血水顺着手肘滴落在地。
她大声喊道:“几个蒙面的男人, 朝着渡口的方向去了!”
城西的位置有一条河, 连通着向外的水路, 水上茫茫, 倘若追不上, 很可能就此失去消息。
宁竹想也没想, 立马转身。
“小竹接住!骑马去!”
卞含秀的声音蓦地从背后传来, 紧接着她用惯的那把唐刀破空而至。
宁竹回头抬手,刀柄精准地落入她掌心。
此时,卞含秀正虚弱地倚着门框,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将她的半边脸染得猩红,好不吓人。
方才给宁竹丢刀的拿一下, 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如今连抬头都稍显费力。
季新桐则是侧坐在地上,她的大腿被砍伤,胡乱缠着些布条,早就已经被鲜血染红。
她却顾不上自己,正在颤抖着手指给平安包扎伤口。
小家伙虚弱地躺在地上,眼睛紧闭着,只有腹部尚且看得出起伏,平日里油光水滑的狼毛此刻被血黏成一绺一绺。
季新桐抬起头, 眼睛通红地看着宁竹, 定定说道:“别担心我们!你快去!一定要把小荷带回来!”
“我会的。”
宁竹将马儿牵出,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转瞬间, 她的身影就消失在雨幕中。
雨势很大,迎面刺得脸如针扎一般,宁竹浑然不觉,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赶往渡口。
她想起宁荷的笑脸,想起她像个小尾巴似的乖乖跟在身后、想起回到家她总是第一个冲上来抱着自己叫“阿姐”……
宁竹手中的缰绳越握越紧,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不管做这件事情的人是谁,她都一定要将宁荷带回来,让对方付出代价!
刚策马走近,渡口的打斗声就穿透雨幕传来。
百姓们在雨中惊慌逃窜,原本摆在周围的货摊被推倒,货物滚落一地都顾不上,只想着命重要,赶紧远离这里。
宁竹勒马跃下的瞬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
封炎手持长剑与一名蒙面壮汉在雨中对峙。
在他们周围,还有十几名蒙面歹徒正与官兵缠斗,刀光剑影间不断有人倒下,血水很快被雨水冲淡。
没有宁荷的身影。
宁竹足尖点地腾空而起,唐刀也铮鸣出鞘。
她对那些歹人下手毫不留情,直接挑断手筋脚筋,每一刀都精准得可怕。
“人呢!”
那被她用刀架住脖子的歹人瞳孔紧缩,却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这宁死都不开口的态度总让宁竹觉得有些熟悉。
“你们把人带到哪里去了!”她的刀锋压进对方脖颈,鲜血还来不及顺着刀刃流下就被雨水冲刷掉。
片刻后得不到回答,宁竹手腕一翻,终结了这条性命。
一个不说,总有人会说。
宁竹就像是一尊浴血杀神,唐刀快如残影,踏过的水洼都成了血泊,溅起暗红的水花。
那些蒙着汗巾的歹人看见她靠近时,眼中不可抑制的闪过惊恐,尚未来得及出手就去见了阎王。
宁竹拎着刀走到封炎身边,有她加入战局,那壮汉很快败下阵来。
方才的十来个蒙面人,只剩下他还活着。
他的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手中的武器都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瘫在血水中猛烈喘息。
宁竹目光冷得吓人。
“小荷在哪儿?”
“卢绍在哪儿?”
封炎的质问同时响起。
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焦灼。
他们要找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也并不知道对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眼下并不是谈论的好场景,还是找人重要。
蒙面壮汉突然发出嘶哑的笑声,被血沫呛得咳嗽不止。
“想知道咳咳自己去找啊”
这时,渡口又赶来了两波人。
宗明川率领的几十名守城军匆忙而至,瞬间占据了大半个码头,宁松和叶三娘也带着伙计们手持各式兵器冒雨冲来。
两方看着眼前的场景,皆是沉默了两瞬。
宁松根本顾不上私藏兵器的事暴露,他上前一把扯下那汉子脸上的汗巾,露出一张从没见过的陌生脸庞。
他用刀尖抵住壮汉咽喉,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嘶哑的声音在雨声中听不真切。
“你到底是谁!你们把小荷带到哪里去了!?”
那汉子咧开染血的牙齿:“这么激动做甚,不过是请那小姑娘做客”
宁竹看着那汉子,眼神冷得吓人。
她蹲下身,声音轻得像是耳语,说出来的句子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会把你挂在渡口最显眼的位置,一片一片割下你的肉……放心,你不会死的,我会让你好好活着,让来往的人都看着,让你那些在背地里的同伴都看着……”
她手中的刀尖缓缓划过壮汉的额头、下颌、胸膛,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线,最后刀尖下移,停在心口。
“我一定说到做到,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是说,还是不说?”
那汉子看着宁竹的眼神都变了,他咽了咽唾沫,还是咬着牙不说话。
宁竹握紧了刀。
这时,宗明川的声音突然响起。
“快躲开!”
河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艘船,随之传来箭矢破空的锐响,直直地朝着宁竹几人射过来。
宁竹旋身挥刀,将箭矢劈落。
“给我上!把这些人拦下来!”宗明川的吼声穿透雨声。
他手下的兵卒们顶着箭雨冲向岸边,去解河边停靠着的几艘小船被雨水泡胀的船绳,朝那些歹人的船驶去。
然而暴雨中的河面波涛汹涌,小船在浪中剧烈摇晃,根本无法控制前进的方向。
另一边,宁竹不断劈来袭来的箭矢,一把揪住那汉子的后领,像拖死物一般,将他拖向渡口边缘。
粗糙地地面狠狠刮过汉子的伤处,渗出的鲜血在雨水中晕开,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
宁竹才不会让他轻易死掉,她冷眼看着对面船上慌乱调整角度的弓箭手,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们不是要灭口,是要救人。
随着“咚”的一声闷响,宁竹将人随手扔进一艘小船的船舱。
宁松和封炎紧随其后跃上船板。
岸上被占据了船的兵卒们下意识看向宗明川,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兵卒放开了船绳。
随着船越靠越近,宁竹将人拎到船头,锋利的刀尖在汉子手臂上游走,突然手腕翻转。
有什么东西应声落在水中。
汉子浑身绷紧,喉间迸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
宁竹并不是嗜杀之人,也不想用这种残忍的手段去折磨一个人。
可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是看着他被抽筋剥骨,还是放人?”
宁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了对面所有人的耳朵里,让船上的骚动骤然静止。
不远处的船上的人顿时面面相觑,弓箭手们的手指僵在弦上,却是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汉子突然挣动起来,嘶吼道:“老子不要你们管!让他快——”
话音未落,宁竹的第二刀已落下。
这次是大腿内侧的位置,猝不及防间,汉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风向突变,两船之间的距离正在快速缩短。
船舱帘子突然掀起,一个披着蓑衣的男人抱着宁荷走了出来。
宁荷双眼紧闭,手软趴趴无力地垂下来,看着是不省人事的状态。
宁竹几人皆是呼吸一滞。
对面那男人低声说道:“让一个人将他送过来,其他人不许靠近,我就把这小姑娘还给你们。”
封炎的目光死死锁住对面那个熟悉的身影,指节泛白。
话音落下,宁竹等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地上的汉子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恶狠狠地说道:
“带着人快滚!老子不需要你救!唔……”
宁松直接扯过一块腥臭的帆布,把他的嘴堵的严严实实。
他心中存着怨恨,布料几乎捅进喉管,差点把汉子给噎了过去。
宁竹盯着宁荷小小的身躯,应了下来:“好。”
其他兵卒腾空出来一艘小船,宁竹直接把人丢了上去,自己也站上去。
她提声说道:“交换!”
对面那人应了,他学着宁竹的样子,抱着宁荷上了一艘船。
所有人都看着两艘船越靠越近,就在即将碰在一起的时候,数个黑影突然从水中冒出头,双手一撑蹿上宁竹的船板。
这些全都是水性极好的人,在水中潜伏她都未曾发觉。
宁竹眼神一凛,正欲击退这些人。
后面就突然传来宁松的吼声。
“小荷!”
对面船上那人突然毫无预兆地将手中的宁荷丢进了湍急的河水当中。
小小的身躯瞬间就被淹没。
宁竹的瞳孔骤然紧缩,身体先于思维跃入河中。
河水冰冷刺骨,水质混浊,让人的视线受阻的同时还给眼球带来刺痛感。
宁竹却是瞪大了眼睛,用力朝着宁荷落水的方向游过去。
想到宁荷这么小的孩子,还处在昏迷当中,就这样被丢进冰冷湍急的河水里……她更是心急如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宁竹始终没有看见宁荷的小身影。
她屏住呼吸,不停地往深处游,目光四处搜寻着,耳膜因水压产生尖锐的疼痛,胸口像是被火烧灼一般。
突然!
她看见不远处一抹浅色衣角掠过视野,顿时加快速度往那边游去。【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