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拿到路引
来的人是一男一女。
女子梳着高高的马尾, 眉宇间透着飒爽英气,身着暗色劲装,腰间别着一把短刀。
她身侧的男子留着浓密的络腮胡, 背后负着把双刃斧, 身材魁梧像座小山般, 几乎要把走廊占满。
两人满含期待地看向应声开启的房门, 映入眼帘却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宁竹稚气未脱的面容与他们预想当中的完全不一样。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彼此眼中都闪过诧异。
那女子率先抱拳开口, 声音清亮:“敢问是小娘子唤我们来的吗?”
宁竹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
“那绳结”
这女子眉头微微蹙起, 心中暗忖:难不成是凑巧?可这也太巧了?
她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警惕。
客栈走廊上静得能听见楼下客人的叫酒声,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嘉木,舒满。”
那位名叫嘉木的女子倏地抬起头来,视线越过宁竹的肩膀,看见了倚靠在床榻上的祝衡关。
起先她并不敢认, 毕竟他的模样比起记忆中相差得实在有些大, 直到祝衡关缓缓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玉佩。
幽幽烛光下,玉佩上面雕刻的并蒂莲清晰可见。
嘉木眼睛一亮,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惊喜:“老大!”
她身后的壮汉舒满站得稍远,并没有看清房间内的场景,粗犷的脸上写满困惑。
他挠了挠头,浓眉皱成一团:“嘉木,你乱叫什么呢?”
话音刚落, 嘉木反手狠狠给了他一个爆栗。
舒满吃痛地捂住脑袋, 满脸委屈。
客栈内客人不少,就这一会儿功夫周围就有好几个厢房的人开门出来瞧过, 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宁竹侧身让开位置:“两位进来说吧。”
“多谢!”嘉木抱拳行礼,拉着还在揉脑袋的舒满快步进了房间。
一进门,嘉木就快步赶到了床榻前。
当她看清祝衡关露出的脖颈下方缠着纱布,似乎是受伤了,颇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舒满紧随其后,顿时瞪大了眼睛,声音激动得颤抖起来:“老大,终于等到你了!你怎么把胡子刮了?都瘦脱相了,我还没认出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他就留意到祝衡关略显苍白憔悴的脸色。
舒满伸出大手,想去看祝衡关的伤口,可手臂刚伸到半空中,就被嘉木扯了回去。
“干什么,你的手劲没轻没重的。”
舒满搓搓手,只能紧张地问道:“老大怎么受伤了!?”
嘉木也满目关心,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短刀。
她了解祝衡关,倘若不是真起不来身,是绝对不会见他们来了还躺在床榻上的。
“是谁做的?我要剁了他的手!”嘉木咬牙切齿地说,眼中闪过凌厉的杀意。
“不用担心,伤已经快好了。”祝衡关摆摆手,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你们跟我说说壁州近来的事。”
嘉木的目光瞥过正在斟茶的宁竹,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唇。
“这——”
祝衡关轻咳一声,撑着身子坐直了些:“这是救过我的恩人宁竹,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舒满和嘉木。”
舒满和嘉木站起身来,同时抬手抱拳,感激道:“原来是宁姑娘,久闻大名,多谢你救了老大!”
宁竹倒是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听过她的名字。
她微微颔首:“顺手之劳,不用客气。”
祝衡关示意两人坐下说话。
舒满和嘉木都知晓宁竹曾经救过祝衡关的命,既然不是外人,说起话来自然也没什么顾忌了。
“宗知州一早便做了万全准备,壁州并未受到天灾和叛军波及,如今嵊南关和其余关口都已经戒严,”嘉木率先开口,语速很快,“老大你的书信一断,我们就猜到昌县是出事了,料想你应该会来壁州,所以近几日便一直在这边等着。”
祝衡关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问道:“就你们两个吗?”
舒满和嘉木对视一眼,眼神飘忽,你推我我推你的,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几个字。
祝衡关皱了下眉,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威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做什么扭扭捏捏的。”
宁竹第一次看他这副样子。
莫说这副姿态看起来确实挺有当老大的气势,床榻前的两人顿时老实起来。
最后还是嘉木犹豫着开口,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大郎君也来了。”
他们口中的大郎君,正是温家大公子——温策年。
“胡闹!”祝衡关顿时坐起身来,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脸上布满怒色,“边界本就不安定,你们怎么能让大郎君冒险来这边?”
舒满被吼得缩了缩脖子,颇有些委屈地辩解:“我们也说了,可是劝不动大郎君啊,他要来我们也没办法。”
“老大你消消气,”嘉木连忙补救,伸手虚扶了一下,“我们没让大郎君擅自出门,就让他待在了客栈里等消息,留下永安几个身手好的时时保护。”
祝衡关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他方才也是一时心急,心里也清楚,做下属的怎么劝得动主子。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
“对了老大,”嘉木率先打破沉默,她瞥了眼坐在桌边的宁竹,声音放轻了些,“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兄弟他们都很担心你,而且总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宁姑娘。”
祝衡关并没有答应,而是转开话题说道:“我需要四张去壁州的路引。”
舒满闻言咧嘴一笑,立刻拍了拍胸膛:“这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嘉木张嘴:“老大”
“你们尽快护送大郎君回去,”祝衡关出声打断她的话,“我身上有伤,就不同你们一道了,等到了壁州再汇合。”
他决定的事,还没人能够劝的了,嘉木叹了口气,只得点头。
“这……那我们怎么跟大郎君说?”舒满挠挠头,求助般看向祝衡关,“你也不是不知道,大郎君若是非要来,我们是拦不住的。”
祝衡关皱起眉,知道他们说的也是实话。
他单手撑住床榻,想要站起来,伤口被牵动,额上瞬间沁出细汗。
“我陪你们一去拜见大郎君。”
温知州的恩情他已然报答,往后不再留在温家,自当该向大郎君请辞。
但他身后还有许多兄弟,都是需要给个交代的,一切只能等他伤好了之后再说。
祝衡关心里想了许多,并未说出来。
宁竹见他非要走这一趟,眉头微蹙:“你这伤,还是让他们背你去吧。”
本来强行赶路就很勉强,这要是再多走几步,伤口裂开了,又不知道还得养多久。
舒满二话不说就半跪下。
“宁姑娘说的是,老大我来背你。”
祝衡关在嘉木的搀扶下,缓缓趴上舒满的背。
他转头朝宁竹说道,声音低沉:“我晚些就回来。”
那眼神竟带着几分忐忑,生怕宁竹会把他留下来似的。
宁竹心中也是有些哭笑不得,路引她都还未拿到手,哪会这么快就过河拆桥。
她轻轻颔首,目送三人离开。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宁竹听见舒满在走廊上小声说话:“老大,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吗”
等他们前脚一走,后脚房门就被推开。
宁荷跟封炎被她派出去打听卞含秀他们的消息了,这会儿正巧回来。
宁荷带着平安走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油纸包,叹了口气:“阿姐,没有人见过秀姨他们呢。”
宁竹摸了下她的脑袋,安慰道:“别急,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宁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阿姐,方才是祝阿兄那边来人了吗?”
想来是方才在客栈外撞上了。
宁竹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对,等他回来我们就有路引了。”
封炎靠在门边,他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事情总算是快敲定,过两日就能到达壁州,宁竹不忘点了一下他。
“等到了壁州,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听见她的声音,封炎顿了一下,低低地应了声。
“嗯。”
看在这段时日以来,他没有添乱,反而帮了不少忙的份上,宁竹不由多问了一句。
“你到时候去哪?”
她顺手接过宁荷递来的点心,塞进嘴里。
嗯,绿豆糕,味道还不错。
封炎脸上闪过迷茫,薄唇抿起:“不知道。”
宁竹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提醒他:“不是说这里有你爹的旧识吗?你不去拜访拜访?”
封炎别开头,低声说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我能跟着你吗?”
宁竹挑了下眉,手中的茶盏停在半空。
很快也就能理解了,封炎这人认死理,也不愿意轻易接受旁人,想来是这段时日相处的还不错,所以便起了要跟着她的心思。
其实平心而论,宁竹对封炎还是满意,做事麻利话也不多,很多事情交代给他做也很放心。
多养一个人而已,她还是养得起的。
宁竹便也没有把话说死:“如果你去了壁州之后还这么想的话,可以跟着我,不过我先说好,我这儿可没有什么俸禄给你拿,最多管口饭,你也别想偷懒,得给我做事。”
封炎的眼睛蓦地亮起来,望向宁竹重重点头。
“我会做事。”
短短四个字说得快速又坚定。
宁竹笑起来:“行吧,收你当个伙计。”
宁荷托着下巴在一旁看,小脸上露出些纠结。
她好像也一直在花阿姐的银子,是不是也应该当个伙计,多做些事情才是
她又低头看了看趴在脚边的平安,它半眯着眼,惬意地趴在地上,尾巴还在晃来晃去。
平安随着体型变大,饭量也是与日俱增,早就不是当初一只野鸡就能打发的小狼狗了,饭量不容小觑。
宁荷俯下身,握着它的爪子,严肃地说着:“平安,以后我们都不能白吃,我们也得给阿姐当伙计赚口粮。”
平安歪了歪脑袋,清澈的狗狗眼里就差写了“我不懂”三个字了,伸出舌头舔了舔宁荷的手。
一人一狗又是一番鸡同鸭讲。
宁竹闻言不由失笑。
不过她也没有提出这说法不对,小孩知道付出劳动才能有所得,也挺好的。
……
祝衡关并未去太久,约莫半个时辰后便被送了回来。
他看着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跟在他身边的嘉木和舒满看起来都有些垂头丧气的。
他们时不时抬头,欲言又止地看向祝衡关。
祝衡关直截了当地赶人:“快些回去吧,有什么话等到了壁州再说。”
舒满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嘉木给拉住了。
嘉木朝他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那我们就先走了,老大你好好养伤。”
说完深深看了祝衡关一眼。
两人很快就离开了,脚步声在走廊上渐行渐远。
宁竹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探听别人秘密的癖好。
祝衡关从袖子里拿出四份文书,双手递给宁竹:“幸不辱命。”
宁竹捧着手中的文书,翻看了一下,确认印章齐全后,眉眼舒展开来。
“太好了,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祝衡关摇摇头,轻声说:“我们明日就出发吧。”
宁竹有些诧异,手中的动作一顿:“你的伤……”
祝衡关抬手按了按伤处,语气平静:“没有大碍,只要走的慢些就好,别担心,我的伤势我清楚。”
其实只要他愿意,想必嘉木他们也会停下来等他养好伤。
可是既然他将人赶走了,宁竹猜测他应该是有自己的考量。
她也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那你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再请大夫来瞧瞧,倘若没问题,我们就出发。”
祝衡关给她弄来了千金难求的路引,她也不急在这两日了。
祝衡关笑着点点头,然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这是我这几日的花费,”他将钱袋递给宁荷,“小荷点点,看能不能对上数目?”
他转手将钱袋递给了宁荷。
小姑娘没有立即接,先抬头看了看阿姐,眼睛里带着询问。
见宁竹微微颔首,她才双手接过钱袋,表情肃穆地当场打开,手指一枚一枚数着银两,然后郑重其事地点头。
“对的,但是多了这些。”
她把桌上的另一堆银子推过去。
祝衡关笑着摆摆手,看了眼站在角落的封炎。
“都收起来吧,我就和封兄弟一样,这几日的花费就从里面扣。”
宁竹明白他这是不想占便宜,便开口道:“收起来吧。”
见她没有推辞,祝衡关反倒是是松了口气。
时候也不早了,各人回到了房间。
祝衡关目送着宁竹他们出去,等门轻轻合上后,才收起笑容。
他靠坐在床边,从怀中摸出那块并蒂莲的玉佩,指腹轻轻摩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深深叹了口气。
第62章 黑心牙行/熟人
翌日清早, 舒满和嘉木便再次来到客栈。
这次他们不是为了劝祝衡关,而是来辞行的。
他们进了房间,两三句就结束了谈话。
走的时候, 宁竹正巧从隔壁出来, 瞧见两人有些泛红的眼眶。
祝衡关坐在桌前, 低头背对着他们, 手里紧紧握着杯盏, 不知在想什么。
舒满和嘉木看见她, 匆匆抱拳行礼便快步离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谈话怕是不太顺利。
宁竹扭头,看祝衡关神色如常地对她笑了笑,也就装作自己没有发觉。
为了不耽误赶路,早饭后宁竹就去请了医师来。
大夫解开祝衡关的纱布,露出下面已经结痂的伤口,有的地方已经长出了粉色的新肉。
果然是自己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 祝衡关不是逞强, 那伤口确实愈合得比常人都快。
大夫手指轻轻按压着伤口周围,半晌后点头说道:“没有大碍,路上颠簸多留意。”
付完诊金,送走了大夫,宁竹就立马敲定,等外头毒辣的日头小些就出发。
她站在窗前,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昨夜她安慰宁荷, 实则她自己心中也有些担心季家几人。
也不知道他们如今身在何处, 是不是已经到了壁州。
只是如今再多担心都是无用的,不如先到了壁州, 再好好打听他们的消息。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嵊南关口。
夕阳将城墙染成赤色,嵊南关的守卫比起边镇多了三倍不止,城墙上值守的都是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的官兵。
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
过关的人如过江之鲫,在城门前排成蜿蜒的长队。
时不时就有官兵来巡逻,这种严肃的氛围下没人敢生事,都低着头,安安分分的等待着过关。
守卫对于行李查得没那么严格,主要是盘问和检查路引。
宁竹原本还担心会不会露馅。
祝衡关便低声说:“交给我来便好。”
等终于轮到他们的时候,那守卫仔细翻看路引,又上下打量着祝衡关,随口问了两句便摆手放行。
相比于之前恨不得把祖宗八代给问出来的态度,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想必是察觉到了几人的疑惑。
祝衡关笑了笑:“这个路引和其他路引不一样。”
懂了,算是关系户特制。
终于进入壁州境内,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得截然不同。
田间地头的苗叶不仅没有枯黄,甚至长势不错,再过不久就能收获,随处可见弯腰劳作的老农,甚至还有官兵在帮助老百姓们灌溉农田。
今岁有大旱,每走过一个村镇就可以看见官府设立的救济棚,穿着官服的差役正在分发米粮。
这里的百姓脸上没有愁苦的神色,简直和外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一时有些恍惚。
因为担心祝衡关的伤势,他们走得并不快,一路上宁竹还特意留意打听了季家几人的消息。
每到一处茶肆都要询问几句,可惜摊主们都是摇头,没有什么收获。
到了第六日清晨,宁竹一行人终于到了壁州城外。
相比于涉州城,壁州城城墙要更加巍峨,城墙上的旗帜在热风中猎猎作响,彰显出作为大城的气势。
宁竹他们拿着特制路引,顺利进了城。
城中很是热闹,仿佛就像是没有过天灾战乱一般,街边的酒楼里飘出阵阵香气,各家铺子里的伙计们都在门口卖力招揽生意。
耳边传来清脆的笑声,几个扎着总角的小童追逐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
宁荷到底年纪还小,对涉州只剩下那些颠沛流离的记忆,此刻看到眼前繁华的大城池,微微张大嘴巴。
她的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雀跃:“阿姐!我们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吗?”
宁竹摸了摸她的头,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对,我们先去找个地方落脚,再去找牙行租赁个住处等着秀姨他们来。”
见状,祝衡关主动开口:“壁州我曾来过几次,还算熟悉,我来带路吧。”
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有他带路自然会方便许多。
宁竹从善如流地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这叫什么麻烦。”祝衡关继续说道,“这几日我们就先暂住客栈吧,挑合适的宅子要费些功夫的,不用着急。”
显然是在为他们考虑,毕竟搬来搬去的也麻烦,能够一次性挑到合适的住所当然好。
反正现在人也没有来齐,也不急于这一时。
宁竹点头赞同:“你想得周到。”
祝衡关说他只来过几次,倒是有些谦虚了。
他对这座城的路线十分熟悉,带着他们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穿行,最后来到了一家客栈外。
“我在这家店住过几回,条件不错。”
宁竹听到店家报上价格后,非常认同祝衡关的说法。
这家客栈环境雅致,隔音也好,最重要的是收费可比边镇合理多了,一百文便能住到上房,只有烧热水要钱,冷水随用。
宁竹仔细查看了房间后,爽快地要了三间相邻的上房。
一路上舟车劳顿,众人脸上都带着些疲惫。
宁荷最开始的兴奋褪去,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饭菜后,众人便各自回房休息。
到了中午时分,宁竹才被窗外的大太阳给热醒。
宁荷蜷缩在床榻里侧,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宁竹轻手轻脚地起身,惊动了趴在床边的平安,它倏地抬起了脑袋。
她揉揉小家伙,用气声说:“继续睡吧。”
平安仰头蹭了蹭她的手,继续趴下睡觉。
宁竹留了张字条压在茶杯下,独自推门出去。
她刚掩上房门转身,就与封炎撞了个正着。
他已经换了身新衣裳,还是他最爱的黑色,衬得身形更加修长挺拔。
看着他这身打扮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宁竹双手环臂,倚在门框上问道:“你这是去哪?”
封炎望着她:“去看爹的旧识,很快便回来。”
初来乍到,确实是要去拜访长辈。
宁竹点了下头:“你去吧,如今咱们都到壁州了,回来记得跟我说说我哥的消息。”
封炎迈出的脚步一顿,囫囵点了下头,快步走出了客栈。
这会也没什么事,祝衡关房门紧闭着,估计是还在休息。
宁竹站在走廊上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看了看窗外熙攘的街道,决定出门转转。
她走下楼梯,店小二正在擦拭桌椅,抬头看见宁竹,弯腰行礼。
“小二哥,我想问问周围有没有什么牙行?”
小二态度还挺热切的,抹布往肩上一搭:“客官是要——”
宁竹微微一笑:“是这样的,您应当也看出来了,我们都是外地人,想在本地租赁套宅子住下来。”
小二了然地点点头:“这我推荐您去壁州牙行看看,那儿的价格相比于其他牙行来说,还算是比较实惠。”
实惠的意思就是宰的没那么狠。
牙行本身就是赚着中介费,宁竹手头不缺钱,但也不是什么冤大头,实惠些当然好。
想想胆敢直接以“壁州”为店名的,定然不简单。
“您顺着这条街走到尽头,”小二殷勤地指向门外,“拐个弯儿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家铺面,很好找的。”
宁竹谢过小二,朝着他说的方向走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时不时就会看见穿着统一制服的官兵在巡逻。
城中的治安确实不错,未曾瞧见什么偷鸡摸狗、寻衅滋事的人。
那家壁州牙行确实很好找。
宁竹刚拐进街口,一眼就看见了那黑底金字的“壁州牙行”牌匾,正中还缀着一朵鲜艳的红绸花。
远远地就见门口围满了人,负责招待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后背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
可见这家壁州牙行确实有名,怕是来到壁州城的外地人都寻到这处来了。
牙行伙计站在条凳上,手里挥舞着一叠竹制的号牌,扯着嗓子喊道:“要办事儿的先拿号啊,只认号不认人!”
嘶哑的喊声迅速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此刻正是热的时候,宁竹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攒动的人头,瞧着一时半会也排不上,准备上前先去领个号牌。
刚往前走了两步,她就被人给偷偷拦下。
“小娘子是来办事的吧?是要租房买卖还是鉴别估价?亦或者寄送存储?手续代办?”一个穿着短打的精瘦男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出来了。
这熟练的架势,一看就是没少在这片截胡的。
宁竹环顾四周,果然发现好几个同样打扮的人正在拉客,那壁州牙行对此毫不在意,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见宁竹一直不说话。
那男子继续滔滔不绝:“这壁州牙行实在难排,这大热天的,何必苦等?不如瞧瞧我们钱氏牙行吧,业务全面,绝对的价格实惠,抽佣一分至五分……”
他拍着胸脯保证,说起话来唾沫星子横飞。
宁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她本就不是非要去那家大牙行,听这人说起佣金实惠,便开口道:“我想租赁一套合适宅子。”
见那牙人眼睛一亮,立马说道:“我们手上的宅子多呀,小娘子不如随我去店里看看,有专人给您介绍,想要什么样的都能给您找出来!”
宁竹问道:“你们店在哪?”
“不远不远,前头拐个弯就到了。”
话音刚落下,他就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迈开步子走在前头带路。
宁竹想了想,反正眼下无事,去看看也无妨。
若真能找到合适的,倒也省了排队的时间。
那牙人带着她在巷子里七拐八拐,走了约莫半刻钟,到了一家逼仄昏暗的铺面门前,门口堆放着许多杂物。
木牌歪歪斜斜地挂着,上面潦草写着“钱氏牙行”四字,墨都快掉光了。
宁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太靠谱。
“老八接客!”带路的牙人朝里面喊了一嗓子,殷勤地将宁竹引到木桌前,还用手掸了掸凳子上的灰尘,“您稍等片刻,人马上就来。”
片刻后,一个圆脸男子掀帘而出。
他见人先笑,眼睛却不着痕迹地将宁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鄙人姓钱,”他拱手作揖,脸上的肉也跟着颤动,“小娘子是要租房是吧?有没有什么要求呢?”
索性来都来了,宁竹便坐了下来。
“我想租一间够十来个人住的大院子,位置不偏僻,能够生活方便的,家具齐全便可。”
钱牙人摸着肉乎乎的下巴,眼珠转了转,欲言又止地看着宁竹。
“这十多个人住,价格方面怕是……敢问小娘子预算几何?我也好做推荐。”
“你先带我看看吧,”宁竹神色不变,“价格方面好说。”
钱牙人见这小娘子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做他们这行的各色的人都见过了,倒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面上还是好声好气的应了下来。
“小娘子稍等片刻,我去拿了钥匙就来。”
转身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宁竹耳尖微动,听见帘子后传来两人压低的声音对话。
“你带回来的这个是诚心想租吗?这又是十几个人,又是住大院子,又没有预算,你自己看看这靠谱吗?一个半大的小娘子,谁家会把这么大的事儿让一个孩子来办?”
“啊?这,要不你就带她去看看,成不成的再说吧,她要是真拿的出这么多,嘿嘿,咱们不是可以赚笔大的……”
宁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只知道店大欺客,没想到这店小也欺客。
正巧这时一个挎着竹篮的老妇人从门前经过。
她看见独自坐在店中的宁竹,轻轻朝宁竹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急切。
“唉——”
宁竹抬头望去,见是个陌生妇人,虽不明所以,还是礼貌地微微颔首。
那妇人妇人警惕地看了眼店内,对宁竹说道:“快些走吧,这是个黑心店,小心等会被他们敲诈……”
话音未落,钱牙人已经拿着串钥匙从里屋走出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门口的妇人,当即变了脸色,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
“张婆子!怎么又是你?你闲的没事了是吧?整天净耽误人做生意!”
被他这么一吼,张婆子反倒挺直了背脊。
她用手指指着钱牙人的鼻子:“就你们俩净干些下三滥的坑人事儿!也不怕遭报应,早晚烂嘴烂舌头!老娘这是在给你们积德,就偷着乐吧!”
两人的对骂声引来了里屋方才给宁竹领路的精瘦男子,一出来就恶狠狠地瞪着张婆子。
张婆子被两个汉子怒目盯着,不由得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又握紧拳头,朝宁竹喊道:“小娘子莫怕!要是他们真的敢骗你,你就去衙门报官!会有官老爷会替你做主的!”
说完,张婆子又朝着门槛狠狠啐了一口。
“缺德玩意!骗人要遭报应的!”
这才挎着篮子快步离开。
钱牙人嘴里咒骂这死老太婆,转头就对宁竹堆起笑脸。
“小娘子,你可别听她瞎说,那张婆子在这条街出了名的嘴碎,就爱胡编乱造,我们可是有官府文书,做正规生意的。”
说着还从怀里掏出一卷泛黄的文书。
宁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那文书。
她自然不是轻信之人,结合方才偷听到的对话,心里早有了计较。
她淡淡道:“你带路吧。”
钱牙人对着瘦小男子使了个眼色,便走在前面带路了。
约莫走了一刻钟,来到一处青砖灰瓦的宅院前。
“小娘子请看。”
钱牙人从腰间解下一串铜钥匙开门。
“这宅子坐北朝南,宽敞大气,就是住二十个人也不在话下……”
宁竹迈过门槛,目光缓缓扫过整个院落,是足够宽敞,空地平整开阔,练武时能够施展得开,而且靠角落的位置还有一口老井,解决用水问题。
四周环境确实安静,街市的喧闹声被院墙隔绝得恰到好处。
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虽有些年头,但瓦当整齐,主人家维护得精心。
宁竹的手指抚过廊柱,没有虫蛀的迹象,用的是上好的木料。
这宅子确实合她心意。
“这宅子作价几何?”宁竹转身问道。
钱牙人搓着手,小眼睛里闪着精光:“按季租赁,月租二十两,押金为一个月租金。”
宁竹挑了下眉。
来之前祝衡关就说过,壁州租房可按单间八百文计算,这十一间房,月租应该在□□两上下。
这人居然开口就要二十两。
钱是真的好赚啊。
“佣金呢?”宁竹又问,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钱牙人竖起大拇指和小拇指:“六两银子整。”
宁竹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真把她当冤大头宰啊,开口就要了一成的佣金,正常市价应该在一分左右。
一下子就翻了十倍。
那钱牙人还在喋喋不休:“小娘子,不是我说,这个宅子着实抢手,如若合您心意,还是尽早拿下了较好,不然转头就会有人——”
宁竹正要开口,突然被一个急促的声音打断。
“等等!这个宅子我租了!”
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 ,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不要租给她,这宅子我要!”
钱牙人左看看右看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脸上做出万分纠结的神色。
他搓着胖手,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般一咬牙:“是这位小娘子先看的,若是她现在定下,那我就不能租给你……”
那长衫男子状似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我出多一成!”
说着就要把钱袋往钱牙人手里塞。
钱牙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小娘子,你看……”
宁竹抱着手臂看了半天这二人拙劣的表演,忽然展颜一笑,朝两人招了招手。
“好说,凑近点商量吧。”
那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计划得逞的喜色。
他们将头慢慢凑了过来。
然后——
“啊!!!”
“痛死老子了!!”
两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
两人捂着鼻子踉跄后退,鲜血从他们指缝间渗出。
宁竹甩了甩手,笑着说:“你们啊,这戏演的着实差劲,我来教教你们吧。”
方才那一拳力道十足,钱牙人只觉得鼻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喉结滚动着不断后退,肥胖的身躯冷不防撞在院墙上,震得墙头的藤蔓直抖叶片。
钱牙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想干什么?宅子不租就算了……”
长衫男子也结结巴巴开口:“我不,不租了,让给你就是!”
宁竹扭扭手腕,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怕是算不了了。”
话音未落,她一个扫堂腿就让两个大男人重重摔倒在地,瞬间尘土飞扬。
巷子深处顿时响起杀猪般的惨叫。
片刻后,宁竹拍拍衣摆上的灰尘。
对面地上坐着的两个鼻青脸肿,爹妈都认不出来的人,他们瑟缩着抱成一团,宁竹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把他们吓得颤抖。
“下次别再让我遇到了。”
宁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两人抖得更厉害了。
她看也不看他们,施施然走出巷子。
出来一趟就碰到两个糟心玩意儿,宁竹也没了看房的心思,径直回了客栈。
刚踏进大堂,就遇上了正要出门的祝衡关。
见她一身暑气从外面回来,发丝间略有些凌乱,祝衡关心下了然。
“是去了牙行吗?不顺利?”
宁竹微微颔首:“遇到了骗子。”
祝衡关心想,那两个骗子此刻怕是万分后悔骗到了宁竹头上吧。
“壁州城大,难免会有几个不怀好意的人,”他温声道,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晚些时候再去瞧瞧吧,我认识一家靠谱的牙行。”
宁竹点点头。
晚饭时分,封炎仍未归来。
宁竹让店伙计留了话,便带着宁荷和平安随祝衡关出了门。
祝衡关所说的牙行也在壁州牙行那条街上,想来是牙行聚集之地。
这家铺面颇大,门楣上挂着“十页牙行”的匾额,前头两个字漆色有些剥落。
宁竹猜原本应该是“平顺”二字。
店里客人不多,柜台后趴着个身影,似乎正在打瞌睡。
祝衡关走上前,屈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声音里带着几分熟稔。
“叶东家,做生意了。”
柜台后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姣好的脸庞。
那女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祝老大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祝衡关说道:“我带着人照顾你的生意了。”
她的目光越过祝衡关,侧头瞧他身后望去。
宁竹朝着她微微一笑。
“好巧啊,三娘姐姐,又见面了。”
第63章 重逢
那坐在柜台后的女子赫然就是叶三娘!
宁竹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巧。
祝衡关说的靠谱牙行居然是叶三娘开的。
这里可是比昌县那个破旧的小店面强上太多。
前厅正中悬着“诚信”二字乌木牌匾, 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博古架上错落陈列着青瓷,厢房全都用湘妃竹帘隔开, 陈设格外雅致。
宁竹原以为叶三娘做的是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没想到在这大城池里竟有如此正经的铺面。
转念一想也是, 薛志炳那般细心的人, 怎么会让来历不明的人在自己的治下胡来?
叶三娘看见宁竹可比看见祝衡关惊喜多了。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 “腾”地站起身, 三步并作两步从柜台后绕出来。
“是小宁竹啊!还有你妹妹, 真是许久未见了,来让姐姐捏捏。”
叶三娘这副态度简直热情的吓人,伸手就要去捏宁荷的脸蛋。
宁荷被吓得“嗖”地躲到宁竹身后,扒着姐姐的衣角,只露出半个小脑袋。
平安护在她身侧,毛茸茸的尾巴高高竖起, 冲着叶三娘呲牙, 做出一副要是她敢再往前半步,势必要给她来一口架势。
宁竹也因叶三娘的举动惊了一下,都来不及想她们何时这么熟悉过,连忙抬手格挡。
“那倒不必了,今日来是有正事的。”
叶三娘从善如流地收回手,脸上笑容丝毫未减,半点没有尴尬。
“你们这是认识啊?”祝衡关来回看看,眼中满是疑惑。
叶三娘亲热地挽住宁竹的胳膊, 笑着说:“认识啊, 这可是我的大主顾呢。”
宁竹无奈地抽出手臂:“抬举了,我算得上什么大主顾, 只是没想到三娘姐姐生意做的这么大。”
她看得分明,那柜台上可是用镇纸压着厚厚一叠地契和银票。
“小本买卖罢了,”叶三娘抬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应当是看宅子吧,今日我亲自招待你,肯定给你最实惠的价格。”
叶三娘提高音量,朝里屋喊了声。
“高朗!把看房的钥匙串拿过来。”
熟悉的伙计从里屋钻出来,正是昌县那个高朗。
他看见宁竹和祝衡关走在一起,脸上闪过诧异。
不过他什么都没问,挠头朝宁竹笑了笑,将沉甸甸的钥匙串递给叶三娘。
两人手指交汇的瞬间,叶三娘背着众人,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高朗手指一顿,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跟我说说要什么样的?”叶三娘转过身,将钥匙串挂在指尖转了个圈。
宁竹将方才跟钱牙人说的又重复一遍。
叶三娘边听边点头,下巴朝门口偏偏:“走吧,姐姐带你看房去,保准给你挑到合心的为止。”
她率先迈开步子,宁竹带着两个小尾巴跟上。
祝衡关站在原地,都没人发现他不见了,只有平安回头望了望他。
他这领路人,倒是被忽视了个彻底。
祝衡关摸了摸鼻子,无奈地跟上。
……
高朗站在店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人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回到店内。
他找了店里的一个伙计,对着他耳语几句。
“去把他请过来,说是三娘有急事找。”
伙计点头领命,立马就出去了。
高朗微微叹了口气。
但愿这次没弄错。
……
另一边,叶三娘果然说到做到,带着宁竹一行人看了好几处上好的宅院。
兜兜转转间,竟然又回到了钱牙人带宁竹看过的那套宅院前。
宁竹站在熟悉的青砖灰瓦前,看着院墙上熟悉的藤蔓,不禁莞尔。
最终还是定下了这一套。
这宅子前院宽敞平整,还铺着青石板,正适合练武,也足够平安撒欢奔跑。
小家伙一进院子就兴奋地转起圈来,尾巴都摇得飞起,还忍不住“嗷”了两声。
这段时日不是赶路就是困在客栈,可把它憋坏了。
叶三娘办事利落,当即就叫来了房东。
在她的周旋下,最终以八两银子的月租成交,她自己只抽了一分的佣金。
签完契书,叶三娘的手指在纸上轻点,对着宁竹说:“这价格可再找不着第二家了。”
人家是真心实意的帮了忙,宁竹当然也不吝啬,爽快地道:“多谢三娘姐姐,改日设宴请你。”
叶三娘一看就是在壁州城混了很久的人,有熟人好办事,这租房不就看出来了吗,多多来往没什么坏处。
况且她的处事作风宁竹也挺喜欢的。
叶三娘闻言,当即眼睛一亮,摸着自己的胃。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知道一家好吃的炙羊肉,离我的店面不远,我们就去那家吧。”
宁竹几人晚饭才用过不久,但作为请客的一方,自然不会驳了客人的兴致。
“当然可以。”
办完了正事,一行人沿着灯火通明的街道缓步而行。
叶三娘状似无意地开口:“你和祝老大怎么认识的?是老乡吗?”
“算是吧。”宁竹答道,心想同是涉州人,说是老乡也不为过。
祝衡关接过话头,声音低沉:“宁竹救过我的命,是恩人,也是朋友。”
叶三娘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
不过宁竹并未放在心上,她的注意力已经被空气中飘来的烤肉香气吸引。
叶三娘说的那家炙羊肉的店门前,铁架上的羊排被烤得外焦里嫩,简单撒上一些辣椒和孜然就勾得人食指大动。
叶三娘显然是熟客了,刚踏进店门,伙计就热情地迎上来:“叶娘子有些日子没来啦,还是老位置?”
“近来有些忙,这不是拉着朋友来照顾生意来了嘛,前头带路吧。”叶三娘笑着说。
伙计应了声,麻利地将他们引上二楼的雅间。
包厢内陈设倒是符合店里特色,迎面的檀木屏风上用墨色勾勒出一幅牧羊图,窗边还挂着羊皮做的灯笼。
宁竹几人都是第一次来,点菜自然交给了叶三娘。
她轻车熟路地点了几道招牌菜,还特意嘱咐:“再来盘没有腌制过的新鲜羊腿肉,不用切。”
那是给平安的。
小家伙似乎听懂了,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宁荷作为姐姐,立马就替平安道谢,笑容甜甜的:“谢谢三娘姐姐~”
她的模样生的粉雕玉琢的,叶三娘看着就喜欢,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宁荷的小脸。
小姑娘的脸颊软软嫩嫩的,手感极好。
叶三娘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不用客气,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今年几岁?”
“我叫宁荷,快六岁啦。”宁荷被捏完后立刻捂住脸颊,一本正经地声明,“我的脸只有阿姐可以捏哦。”
她说着往宁竹身边靠了靠。
叶三娘先是一愣,随即笑弯了眼睛。
“你们姐妹俩关系真好,”她倒了杯茶推给宁竹,“上次见面的时候不是还有个小姑娘吗?还有你爹和你哥呢?”
宁荷摇了摇头:“那是新桐姐姐,承阿兄和季阿叔,他们和我们走散了。”
“你们不是一家人吗?”叶三娘疑惑地挑眉。
宁荷点头又摇头,小脸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解释。
宁竹适时开口:“你上回看见的是季叔,以前住在我们隔壁,关系很好,也可以说是一家人。”
“那你们爹娘呢?还有其他兄弟姊妹吗?”叶三娘下意识脱口而出,又意识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冒犯,顿时想要收回,“抱歉,我不是——”
宁竹摇了摇头:“没关系,家中只剩我们姐妹二人了。”
祝衡关虽然心中早就隐隐有些猜测,但亲耳听闻还是心头一颤,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宁竹不仅要顾自己,还要照顾年幼的妹妹,加之天灾人祸,比他当初的处境更为艰难。
叶三娘面露歉意,端起茶杯:“是我唐突了。”
本来往常是该饮酒致歉,不过对面两个小姑娘,她便没有提,改成了茶。
宁竹举杯轻碰。
这时店小二端着铜盘进来,炙羊肉香气顿时充满了整个包厢。
这东西冷了就不好吃了,众人也不客气,纷纷动筷。
宁竹夹起一片。
羊肉边缘烤得焦黄,入口又肉汁丰盈,配上店家特制的酱料,好吃得人舌头都要吞进去。
确实有关外的风味。
宁竹也好些时候没吃过了,哪怕肚子不饿,也吃了不少。
宁荷更是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神情很是满足:“好好吃!阿姐,下回我们还来!”
她年纪不大,却跟个小大人似的点评,还不忘照顾平安,把叶三娘特意点的生羊肉推到它面前,让它好好吃饭。
叶三娘看着真是稀罕得紧。
她托着腮,眼中满是笑意:“不然你来给三娘姐姐当妹妹吧,每日都让你吃这么好吃的烤羊肉。”
宁荷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义正言辞的拒绝道:“不可以哦,我只是阿姐的妹妹。”
“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叶三娘笑得前仰后合。
宁荷霎时间红了脸颊。
宁竹也笑着替她倒了杯水。
本就是吃了晚饭才出的门,小孩子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而且羊肉这种东西本来就容易上火,宁竹也没有让宁荷多吃。
一顿饭在欢声笑语中结束,宁竹起身结账。
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隔壁包厢的门也同时打开,里头走出来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
他挡在了走廊中央。
起初宁竹并没有在意,正要侧身绕过。
谁知下一秒,那人突然开口,声音喑哑,还带着些颤抖。
“小竹……你是小竹吗?”
走廊里的灯笼突然被风吹得晃动起来。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宁竹蓦地停下了步伐,抬头望去。
下一刻,她撞上了一双盛满激动和狂喜的眼眸,也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他生得很好,鼻梁高挺,剑眉星目。
这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曾在原身的记忆当中出现过无数回,而宁竹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宁松。
第64章 戳破
一阵风起, 吹得走廊上的烛火忽明忽暗。
原身记忆里的宁松,是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 却是一个面容憔悴、身形消瘦的男子。
他的通红的双眼此刻眨也不眨地盯着宁竹。
宁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兄?”
宁荷突然从雅间里探出头来, 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这一声呼唤打破了沉寂。
宁松的身形猛然一震。
他看着宁荷, 下意识向前迈出半步, 又硬生生刹住脚步, 像是怕惊到她, 嘴角努力勾勒出一个笑容。
“是我,是阿兄,小荷”
雅间内的叶三娘和祝衡关闻声而出,恰好目睹了这一幕。
叶三娘鼻尖泛酸,抿了抿唇,将心头的情绪压下。
祝衡关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 目光在她和宁松之间打了个转, 心下顿时明白。
看来今日来这家店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叶三娘有意为之。
走廊上一时间安静得可怕,只有楼下食客的喧嚷声隐约可闻。
宁松看着站在对面的姐妹二人,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声音略带沙哑,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阿兄来得太晚了,都是阿兄的错”
听到这话,宁竹只觉喉咙像是被棉花哽住, 酸涩之感涌上心头。
宁荷却再也忍不住, “哇”的大哭出声,嗓音里尽是委屈与思念。
她向前跑扑进宁松怀里。
宁松伸出双臂, 稳稳地将宁荷接住,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按在她后背的力道却始终轻柔。
“阿兄!你都去哪儿了呜呜呜”
宁荷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肩膀抽动着,压抑许久的情绪此刻彻底爆发。
宁松红着眼眶,用手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背,嘴里重复着那句“对不起”。
宁竹站在原地,看着这对相拥的兄妹,胸口像是被重锤击中。
酸疼得厉害,竟让她也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宁竹下意识抬手按住心口。
那不是她的情绪,而是原身残留在身体中的执念,那始终想要再次见到兄长,确认他安然无恙的执念。
“进去说吧。”叶三娘轻声提议。
宁竹微微颔首,转向一旁的平安。
小狼狗担心地望着宁荷的方向,颇为不安地来回踱步。
宁竹蹲下身,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平安,你先跟着他们离开。”
平安喉咙里发出几声低低的呜咽,有些不情愿,最终还是耷拉着脑袋,乖乖地跟在了祝衡关身后。
叶三娘体贴地关上了雅间的门,将地方留给了久别重逢的兄妹三人。
走廊上,祝衡关看着叶三娘的目光复杂难辨。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没想到宁竹和宁荷竟然真的是宁松的妹妹,你早就知道了?”
“之前只是隐隐有些猜测。”叶三娘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感慨,“在昌县时,我听见她说自己叫‘宁竹’,就起过疑,只是那会儿忙着回壁州,想着宁松都已经回涉州去找妹妹了,应该不会这么巧,就没放在心上。谁能想到,真有这么巧的事。”
那时宁松刚重伤醒来,便要启程回涉州,他们一行人本打算陪着他同去,将他的两个妹妹接来壁州。
可刚到涉州,便听闻城中瘟疫横行,形势危急。
宁松不愿连累兄弟们,执意独自进城寻人,将其他人都赶走了。
叶三娘至今还记得,宁松将涉州城翻了个遍,却始终未能找到妹妹们的下落,九死一生地回来时,整个人瘦成皮包骨头,眼中再无生气。
叶三娘本想将在昌县遇见宁竹的事情说出,却怕希望再次落空会彻底击垮宁松。
后来,见宁松心生死志,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此事说了出来。
这才让宁松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正当宁松准备赶赴昌县时,广信王勾结蛮族、意图谋反的消息传来,壁州城随即戒严,出入都需严查路引。
宁松本就算是私自潜入,一旦被查出来,下场只会是被关进牢房,再也没有寻找妹妹们的机会。
他被困城中,这些的日子里,他一直在想尽办法出城寻人,也托人留意昌县的消息。
想来是老天爷也不忍心兄妹分离,今日,祝衡关竟带着宁竹两姐妹主动上门了。
叶三娘还记得,自己看到宁竹的那一刻,心中涌起的那股惊喜和难以置信。
终于是等到了。
叶三娘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对着祝衡关说道:“走吧,咱们先回去。”
雅间内只剩下宁家三兄妹。
宁松抱着宁荷的手臂收得很紧,像是要把这一年多缺失的拥抱都补回来,舍不得松手。
小姑娘被他手臂的力道给勒得有些疼,也没有说让他松开,反而环住了他的脖子,瘪着嘴道:
“阿兄,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
带着鼻音的嗓音听起来委屈得要命。
宁松掌心覆上妹妹细软的发丝,眼里全是疼爱的神色,轻声安抚着:“是阿兄不好,以后再也不走了。”
宁荷抬起头,眼睛里全是亮光:“太好啦!以后都有阿姐、阿兄、平安一起陪着我,真是太好啦……”
这句话让宁松的身体微微一僵,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宁竹,眸光中的神色是说不出的复杂。
这时,宁竹从方才身体残留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敏锐察觉到宁松的态度的异样。
她心头一跳,动了动唇:“你……”
“小荷,”宁松突然打断,他平视着宁荷,声音放得极轻,“你先出去找三娘姐姐,帮哥哥去楼下买串糖葫芦好吗?阿兄有事情要跟你阿姐说。”
宁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她看了看宁松,又看了看宁竹,小脸上写满了不安。
“为什么我不能听?阿姐做什么都会带上我的,是吧阿姐!”
她急切地寻求认同,将目光投向宁竹。
宁竹避开她的视线,喉咙发紧。
她大概猜到宁松要说什么,他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真相有些过于残酷,确实不适合让宁荷知道……
宁松握住宁荷的小手,再一次开口:“小荷听话,先出去。”
“阿兄!”宁荷猛地站起来后退一步,后背撞上了桌角,她却浑然不觉,“我不走!”
宁松看得出宁荷对她极为依赖,所以并不想当着宁荷的面戳穿她。
没有料想到宁荷反应会如此激烈。
“小荷你听话——”
“我不!你是不是要赶阿姐走!?”宁荷声音带着哭腔,眼睛里面全是泪水。
在场的两个人都被她质问震住了。
宁荷挣脱开宁松的手,她跑向宁竹,死死抱住她的腰。
宁松的手抬起,想要拉住她,最终却还是在半空中收了回去。
他指尖掐进掌心,说话的语气滞涩:“小荷,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宁荷环在宁竹腰间的手越收越紧。
她抽噎着说:“我,我只知道,阿姐永远是阿姐,从前的是阿姐,现在的也是阿姐……教我练功、给我买好吃的、我夜里怕黑抱着我睡的阿姐,我不要和阿姐分开……”
小姑娘哭得满脸泪水。
殊不知她的话,让在场的两个人都心头一酸。
宁竹的手拂过她的头顶,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你知道了?”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天晚上,我怎么都叫不醒阿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阿姐,你不要讨厌我……”宁荷的声音断断续续,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宁竹蹲下身,轻轻拥住她的小身体,拍着后背耐心安抚道:“你不用说对不起,不是你的错,小荷很听话很乖,不管是我还是她,都很喜欢你。”
宁荷埋在她肩头,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也深深刺痛了宁松的心。
他胸口闷得发疼,眼中的沉痛几乎要溢出来。
他该怎么接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疼爱的妹妹?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眼前这个和妹妹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
可抛开一切不谈,涉州乱成那般模样,她不仅将宁荷带出来了,还将她照顾得这么好,性子也比从前活泼开朗。
其中耗费的心力难以想象,这份恩情,他不能不认。
雅间内,宁竹终于将眼睛都哭肿的宁荷哄好,小姑娘打着哭嗝,紧紧地揪着她的衣角不放。
宁竹牵起宁荷柔软的小手,在宁松对面缓缓坐下。
她低声说道:“我们谈谈吧。”
宁松的面容格外憔悴,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才艰难地开口。
“小竹她,真的不在了吗?”
这句话仿佛抽干他全部的力气,带着抑制不住地颤抖。
宁竹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把被原身珍藏的匕首。
自从她得到了唐刀之后,匕首便再也没用过,只是一直都带在身上。
这下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她是因高热去世的,我也叫宁竹,是在她死去后才来的。”宁竹的声音很平静,“她一直在等你回来。”
宁松的眼泪无声滑落,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
指尖在触到匕首冰凉的刀鞘时,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可最终还是将它紧紧攥在掌心,像是握住了与妹妹最后仅存的联系。
“小竹她有没有——”
他想说什么,再问点什么,可是出口的话却破碎不成调,句难成句。
宁竹曾经品尝过无数失去至亲的痛苦,她能理解宁松的失控,便自顾自往下说着。
说起她从“宁竹”记忆中看见过的、感受过的种种。
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她走的很安静,也从来没有怨过你。”
宁松的眼泪砸在衣襟上,肩膀剧烈颤抖。
烛光下,宁竹能看见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咬紧的后腮。
“你跑商的这一年,她撑得很辛苦,不过她是个很坚强的姐姐,把宁荷照顾得很好。”
宁荷哭累了,不知何时已经靠在宁竹肩上睡着,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宁竹轻轻捋了捋她的额发,继续说着。
“你和爹娘的房间,再忙再累她也会日日打扫……她始终都在盼着你回来,继续再教她习字练武、再带她和宁荷去丰响街逛灯会、去吃糖葫芦……”
宁松的手指死死攥着,骨节泛白,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
宁竹没有再说下去。
她知道,失去家人的痛苦是外人无法宽慰的,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
雅间内一片寂静。
恍惚间,宁松像是又看到了那个总是握着拳头强装镇定的小姑娘。
她明明还小,却要被迫长大,照顾家中一切。
记得离家的那天,他背着包袱站在门口,小姑娘来送他时,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却是强忍着没哭,还扬起一个笑,说着“平平安安,早去早回”。
可是,她却再也没能等到兄长回来……
第65章 开诚布公
宁松眼中映出深深的痛楚, 从未有一刻如此后悔自责过。
他当初不应该离家,也不该只留下两个妹妹,他没有照顾好她们, 根本不配为兄长……
宁松不敢想象, 若是宁竹没有来, 地动、瘟疫、兵祸、大旱轮翻接踵而至, 等待宁荷会是何种下场。
那些可怕画面在宁松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甚至都来不及深想, 他就后怕到浑身发冷, 惊出一身汗。
宁松猛地抹了把脸,深吸口气,随后他站起身来,朝着宁竹郑重地拱手弯腰。
“感激不尽!”
这四个字重若千钧,带着沉甸甸的谢意与愧疚。
宁荷还靠在宁竹身上睡着,她不便起身, 就伸手虚扶住他, 手指清晰地感受到他颤抖的手臂。
“我照顾宁荷,是因为我得到了宁竹的身体重生,也因为我是真心喜欢宁荷,把她当做妹妹,与你无关。”
宁松顺着直起身,重重点了下头。
他明白她的意思,嘴上不再提及,只是将满心的感激都埋在心底。
“你出去跑商这一年, 为什么都不回来看看?”宁竹目光直视着宁松, 问出了原身和宁荷最想知道的问题。
哪怕他表现得如此沉痛,可是他抛下了两个年幼的妹妹也是不争的事实。
宁松回忆起当初的事, 沉声说道:“当初去京城跑商,我把手中的银子都换成了货,本想赚完这一笔便再也不出远门了,可是路上遇到了流寇作犯,商队被劫,我也被抓进了土匪窝……”
他正是在土匪窝里结识了叶三娘和祝衡关,后来他杀了土匪头子,自己却身受重伤,还被朝廷通缉,这种情形自然不能回家把危险带给两个妹妹,只得随着叶三娘一行人潜逃到了壁州。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土匪窝中的经历以及寻找妹妹的艰辛,但他就算不说,如今消瘦憔悴的模样却骗不了人。
宁竹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希望‘宁竹’在天之灵能够听到,让小姑娘知道,她心中牵挂的哥哥从未放弃过寻找她们。
一旁的宁荷听着他们说话突然惊醒过来,她揉了揉眼睛,小声说道:
“阿兄,我能像去看阿娘阿爹那样,去看看阿姐吗?我有好多话想告诉她,我长高了,一顿能吃好多饭,还有我现在可厉害了,会打拳会武功,我可以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她了……”
宁荷短短的人生里,除去宁竹,原身是陪伴她最久、也是最亲近的人。
她懵懵懂懂知道阿姐的离开,却害怕再次被抛下,人性的趋利避害告诉她,需要依附别人才能活下去,于是她心无芥蒂的接受了异世而来的宁竹。
可这并不代表她不为阿姐的离开而难过,但她年纪小,又无法准确的表达出来。
这半年多以来,她心中时常不安,所以才会格外的依赖宁竹。
听见宁荷这么一说,宁松正要答应,却先抬眼看了看宁竹。
时下人们相信鬼神,更忌讳同名同姓者立坟刻牌位,认为不吉利。
宁竹明白他的顾虑,平静地说:“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没有那么多忌讳讲究,按照你们的规矩来吧。”
他们总是需要一个地方来祭祀和缅怀逝者的,原身的身体给了宁竹,但立个衣冠冢,立牌位香火供奉还是可以的。
宁松感激道:“多谢!”
宁荷也拉着宁竹的手,小脸上满是依恋:“谢谢阿姐。”
开诚布公谈过后,他们开始商量今后的相处方式。
哪怕他们今天以前都只是陌生人,但在外人眼里,宁竹始终是宁松的妹妹,起码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最重要的是,先前宁竹为了解释签到物品的来历,不知道拉宁松当多少次的挡箭牌,得提前串好口供,可别再露馅了。
宁竹摸了摸鼻子:“先前以为你所以拿你当了下幌子,倘若之后问起还劳烦你替我多多遮掩。”
“这是自然。”宁松快速回答,犹豫一瞬又问道,“不知哪些事要我做遮掩的?”
事情太多,宁竹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不过眼下就有一件事儿。
“我会武,说是令尊教的,名为倒海劲,宁荷跟秀姨他们都跟着我练过,你知道便好。”
宁松点点头,目光在宁竹的手腕上停留片刻,能带着宁荷安然来到壁州,定然是有些倚仗的。
“我记下了,只是秀姨他们?”
宁松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住在隔壁,总是对他们兄妹多有照拂的温柔妇人。
“当初察觉到不对,从涉州城出来后,我们就转道去了昌县,秀姨一家四口都与我们同行,后来昌县被叛军入侵,我们才不小心走散的,”宁竹简单说明了情况,最后提到,“你在壁州方便的话,也请帮我打听他们的消息。”
宁松自无不应:“我会让人留意的。”
“还有宁荷……”宁竹说到此处顿了顿,低头看向紧贴着自己,表现得更加粘人的小姑娘。
她虽然是个冒牌姐姐,但也是真心希望宁荷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她想要跟谁走,宁竹都尊重。
宁松虽然舍不得妹妹,想要照顾她、补偿她,不过还是开口轻声询问宁荷的意见。
“小荷,你怎么想?”
他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宁荷看了看哥哥,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却又往宁竹身边靠了靠。
她虽然也很喜欢阿兄,可两边对比起来,她自然是最最最喜欢阿姐!
这个动作已经无声说明了一切。
小姑娘低着头,她害怕看到阿兄失望的眼神,但更怕阿姐会不要她。
宁松自然看出来妹妹的心思,很快收敛住失落的神情,主动开口请求道:“我如今和三娘高朗他们住在靠近郊外的园子,那里人多有不便,如若方便,你能继续带着小荷吗?你放心,银钱——”
宁竹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宁荷也是我的妹妹,她想怎么选都可以,我这里随时有她的位置。”
这是宁竹给出的承诺。
不为原身,只为当初来到异世时宁荷释放的善意,还有这近半年来的日日相处,她早就将宁荷当做了亲妹妹。
宁松松了口气:“多谢。”
宁竹适时说:“我们接下来要搬去的地方,你要是有时间可以随时来看宁荷。”
她将今日新租的宅院位置告诉了宁松。
“我需要宁竹的身份,私底下我们就以朋友正常相处,但是明面上对外,我还是叫你兄长。”
宁松没有异议:“好。”
夜色渐深,今日经历了大起大落,三人都已疲惫不堪。
宁松虽不舍,但好在已经重逢,往后日子还长,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他亲自送姐妹两人回了客栈。
回去的路上宁荷又睡着了,宁松将她抱在怀里,手臂稳稳地托着,生怕一点颠簸到她分毫。
宁荷小脸贴着他的胸膛,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安心。
快走到客栈门口时,宁竹突然停下脚步:“你要是准备好了,就随时来叫我们,我也想去给她上柱香。”
宁松抱着宁荷的手微微一颤,喉结上下滚动,低声回道:“好。”
宁竹也没让他再继续送。
宁松颇为不舍地松开手,将宁荷小心翼翼地交到宁竹怀中。
宁竹接过熟睡的宁荷,姿势熟练,稳稳当当的没有一丝颠簸,小姑娘在她臂弯里蹭了蹭,继续沉沉睡去。
宁松碰了下妹妹稚嫩的脸庞,轻声说:“我明日再来,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派人去平顺牙行找我。”
宁竹点头:“好。”
宁松站在街口,一直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内,过了好半晌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刚踏进客栈,就见平安从楼梯上窜下来。
它绕着宁竹的脚边不停打转,湿润的鼻头轻轻嗅闻,仿佛是在观察他们有没有受伤。
宁竹哭笑得不得说道:“没事平安,往边上去点,当心我踩到你。”
祝衡关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楼梯口。
他没有多问,只是微微一笑:“恭喜,一家团聚。”
祝衡关又看了看趴在她肩头的宁荷,压低声音说:“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宁竹轻声道了句“谢谢”,抱着宁荷往楼上走去。
刚转过楼梯拐角,就看见封炎在她房门口来回踱步。
听到动静,他猛地抬头。
“你回来了?”
宁竹有些诧异地问道,刚才在楼下没见到他,还以为人没回来。
封炎停住脚步,点了点头。
宁竹又问道:“找我有事?”
封炎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摇了摇头。
“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大晚上不去睡觉?”宁竹毫不留情地开口撵人。
杵在门口挡着她的路了,怪碍事儿的。
闻言,封炎默默让开位置,却没有走。
宁竹索性把钥匙丢给他,让他开门。
等房门打开后,宁竹轻手轻脚地将宁荷放在床上,为她擦净手脚。
做完这些,她才歇了歇气,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
余光瞥不经意过门外,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还站在那儿。
这是要给她站岗?
宁竹挑了挑眉。
封炎这行为有些反常啊……
她放下茶盏,起身走向门口,“唰”地拉开门。
封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的警戒心一直很强,以往怕是宁竹刚抬脚走过来,他就能听见动静,哪会这样被吓到?
宁竹眯了眯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封炎顿时紧抿唇瓣,眼眼神闪烁不定,写满了心虚。
这摆明了就是有事啊。
第66章 欺骗
屋子里宁荷睡得正香, 走廊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宁竹走出来,轻轻合上房门,扭头对着封炎说。
“跟我过来。”
封炎错事般垂下脑袋, 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来到客栈后院靠近灶房的位置, 这里远离客房, 夜晚鲜少有人经过。
宁竹背靠着廊柱, 双手环抱在胸前。
“今日出门不顺利?”
封炎的脑袋向来简单, 没有太多弯弯绕绕, 她实在是想不到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这么纠结。
闻言, 封炎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还在我房间门口站着不走,到底想说什么?”宁竹竖起两根手指,“给你两秒钟思考,不说我就走了。”
封炎不知道她说的“两秒钟”是多久,不过他也能察觉到宁竹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他抬起眼:“祝衡关说,你找到了你兄长。”
“是啊。”
宁竹刚点了下头, 就看见封炎紧绷的下颌微微放松了些。
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 眯起眼睛:“你这是什么表情?”
封炎立刻收敛情绪,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怎么还戳一下动一下的。
宁竹捏紧了拳头,指节咯吱作响,语气十分危险:“有话就一次性说完。”
这吞吞吐吐的臭毛病,早晚得给他改改。
“我……”封炎刚吐出一个字就有些说不下去,左手握着的剑柄都快被他给捏碎了。
宁竹看着他略显紧张纠结的小动作,想起他方才问的那句话,突然福至心灵。
“等等, 你该不会, 不,是薛志炳, 他该不会根本不知道宁松的消息吧?!”
封炎垂下眼,睫毛的阴影投在脸上,辩解得略显苍白:“不是,还在查……”
宁竹真是要被他家父子俩给气笑了。
难怪路上她怎么套话都不说,原来是压根不知道!她也是被封炎这副老实模样给骗了,居然敢合起伙来诓骗她!
怒火瞬间窜上心头,宁竹捏紧拳头,猝不及防地出手。
倒是不至于杀他,可是不给点教训,她实在忍不下心中那口气!
……
宁竹最后是手都打累了。
她甩了甩发麻的手腕,看着单手捂住腹部,嘴角被她打出淤青的封炎。
这小子愣是一下都没还手,像块木头似的站在原地,打人她都嫌没劲儿,不仅没有解气,心中那股火反而烧得更旺了。
“要是我今日没遇到我兄长,你打算怎么交代?”宁竹冷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还说要跟着我,也不怕我知道真相撕了你?”
封炎下意识抿了下唇,又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皱起眉头。
他的语气很坚定:“我会帮你查的,帮你找到他。”
人打也打了,宁松也找到了,虽然过程与封炎无关,但结果总是好的。
宁竹懒得再跟他啰嗦,转身就要回房。
可刚迈出一步,袖子就被人轻轻扯住。
她扭过头,正对上封炎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面盛着些小心翼翼。
“我还能跟着你吗?”
宁竹用力拍开他的手,近乎冷酷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不能,我不想把骗我的人留在身边。”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封炎独自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拉她衣袖的姿势。
……
翌日清晨,宁竹睁开眼就看见宁荷正支着下巴专注地望着她。
小家伙难得不赖床,起得比她还早。
“阿姐早!”宁荷见她醒来,笑得眉眼弯弯。
宁竹撑坐起来,笑着回道:“小荷早。”
宁荷又偷偷凑到她耳边,小手指了指门外。
“阿姐,他在我们门外站了好久了,一动不动的。”
这个“他”宁竹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她揉了揉宁荷的头,轻声说道:“他犯了错,阿姐暂且不想理他。”
“噢!”宁荷恍然大悟,最后肯定地点点头,“那肯定是他的问题!我也不理他。”
这副帮亲不帮理的样子,惹得宁竹忍俊不禁。
“好了,起床吧。”宁竹掀开被子,抬手挽起头发,“今日带你上街去逛逛,挑一些喜欢的家什。”
既然都已经付了宅子的月租,那自然是早些搬进去为好,能省一点是一点。
宁荷响亮回应:“好!”
梳洗完毕,宁竹牵着宁荷走出房门,才刚下楼,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
宁荷已经欢快地跑上前,牵住了宁松的手。
“阿兄!你来的好早!”
“对啊。”宁松嘴角露出笑意,又对着宁竹说,“阿竹,早。”
为了区分原身和宁竹,他特意改了口。
祝衡关也笑着招呼:“时间正好,快来吃早饭吧。”
宁竹点点头,又对着明显有些局促的宁松说道:“阿兄,你吃了吗?坐下来一起吃点吧。”
她说话语气自然,宁松也放松了些,挨着宁荷坐下。
封炎顶着脸上的淤青站在一旁。
宁竹把他无视得彻彻底底,见她这态度,在座的顿时都明白那伤八成就是她的手笔。
谁都不敢触这个霉头,连宁荷都懂事地没有往那边看一眼,专心对付着碗里的粥。
封炎也不说话,见那张桌子坐满了,就独自坐在角落的桌上,一如既往地用着早饭。
宁松昨晚只顾着找到妹妹的喜悦,回去后听叶三娘说了找到妹妹的经过,今日一早就来向祝衡关道谢。
此时同坐一桌用饭,不免寒暄几句,他便问道:“我记得祝兄弟在壁州不是有些产业,怎么也住客栈?”
祝衡关是温家私兵统领一事自然是不会露于人前的,他明面上的身份,包括在京城土匪窝里与宁松他们结交的身份,也都是一个硝石贩子。
祝衡关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宁竹,笑着说道:“最近受了伤,不适合再干熬硝的活计,打算辞工,换一份糊口的差事。”
宁竹闻言没什么反应,倒是让他心里失落一瞬。
宁松和祝衡关本就不是深交,如此私事倒也不好过多打听,话题也就此打住。
用完早饭,宁竹说道:“我打算今日先去把宅院给打扫打扫。”
壁州近来人满为患,好的宅子根本不愁人租,宁竹租到的这套前一任租客才搬走没多久,里头家具都是前几任租客留下的。
昨日签契纸时房东就说过,要用要丢随她处置。
宁竹就想重新打几张床榻和箱柜。
“那阿兄给你们搬。”宁松立刻接话。
他心里已经在琢磨着,倘若宁竹急着搬进去的话,那就经过她同意后再叫些兄弟来帮忙。
务必满足每一个要求。
宁竹不喜欢麻烦人,不过如今他们明面上还是久别重逢的亲兄妹,要是拒绝多少有些奇怪。
她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又及时抬手制止了想要起身的祝衡关。
“你就别去了,伤都没好全,别仗着身体好就乱来。”
祝衡关想帮忙,宁竹还不让呢,压榨病患的事情她可做不出来。
见到她态度坚决,祝衡关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坐回去。
想想也可以趁今天这个机会,回去看一看。
封炎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见宁竹起身,立刻跟了上来。
宁竹有心晾着他,连个眼神都没给。
宁松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也不敢搭话,连平安都看得清风向,见到封炎时尾巴也不摇了。
宁松好歹在壁州生活了几个月,大街小巷的早就摸清,也在这边也结识了不少熟人,直接带着宁竹去了一家相熟的木匠铺。
“这家老板手艺不错,把你要的跟他说说,能做出个八九不离十。”宁松说道。
刚踏进店铺门口,一股木质香裹挟着木屑扑鼻而来。
前厅里还堆着些未完工的案桌一类,老匠人半眯着眼,下手又稳又准,推刨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木花如雪片般往下落。
一看就是多年的老师傅。
宁竹一口气订了八张木床,又定制了箱笼衣柜,最后还画了个木人桩的图样。
这是给宁荷用来练习手法和发力等技巧的,另外一些比较危险的动作,宁竹可以在木人上示范给她看。
她本来还想接着订,老木匠算了算工期,却是面露难色,连连摆手。
“我这儿加上我儿子和徒弟,一共也就四个人,前头还有些老顾客的单子,你要的这么一堆家什,虽说不用雕花,可我起码也得一个月才能给你交货。”
宁松转头看向宁竹:“要不要去别家再订?”
宁竹倒是也没有这么急,只是说道:“不急,先送一套来用着,其他的再一个半月以内交货就可以。”
这样一来时间还算宽裕,老木匠点头同意。
毕竟有钱谁不想赚。
宁竹爽快地付了定金,留下新宅和暂住客栈的地址。
大件家具订好了,剩下小物件都可以慢慢添置。
“回去打扫吧。”
回到宅院时已近晌午。
宁松挽起袖子,问道:“哪些是要搬走的?你跟我说说。”
宁竹点头,带着他挨个房间查看,细说着自己的想法。
封炎站在门外,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不定。
不知该不该踏进门去。
半晌后,他试探性的踩上石阶。
宁竹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继续说着哪些是要搬走的。
见她没赶人,封炎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跨过门槛,又紧跟在宁竹身后,听到她说要搬什么,瞬间就冲在最前面。
有次为了抢着搬个瘸腿的木桌,差点和宁松撞个正着。
宁荷坐在石阶上,双手托腮,看得直摇头。
她戳了戳身旁的小狼狗,小声评价:“平安,他比你还笨呢。”
平安歪着头,似懂非懂地“呜”了一声。
宁荷又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算了,你们都笨。”
这个家,果然除了阿姐就属她最聪明啦!
第67章 立坟/检讨书
搬家的事情并不急于一时, 毕竟连床榻都没做好,今日只是先提前打扫干净,顺便将那些不要的木床木架, 全部给劈了堆在柴房。
当然出大力的还是封炎。
做活到最后天都快黑了, 封炎整个人已经是灰头土脸, 他那拿刀杀人从来稳当的手, 也有些微不可查地颤抖。
他下意识握紧手, 余光时不时偷瞄宁竹的脸色。
宁竹就当看不见。
活是可以干的, 人是不理的。
宁松陪了两姐妹一整天, 直到暮色四合才送她们回客栈。
走到客栈门外时,他突然叫住宁竹。
“明日——”
话说到一半又停住,目光看向跟在后面的封炎。
他试图用眼神让封炎知道他有事情想要单独跟宁竹说。
可是他还不太了解封炎的性子,跟他交流只能直给,潜台词是听不懂的。
两人四目相对半天。
宁松欲言又止:“你……”
封炎:“……?”
宁竹扶了下额,终于开口跟封炎说了第一句话。
“你先回去。”
封炎愣了片刻, 点点头率先进了客栈。
宁松心下只是觉得封炎的性子有些奇怪, 倒是也没有怎么太在意,他的心思全都在明天的事情上。
他低声说:“我已经给小竹看好了地方,纸烛也买了,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们。”
宁竹顿了顿:“好。”
她理解宁松迫切想要祭奠妹妹的心情。
回到客栈,一上楼就看见封炎站在门口伪装木头人。
那姿势没有半点变化,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跟长在那里似的。
宁竹牵着宁荷径直走过,随即房门“啪”地一下关上了。
封炎眼睛里划过一丝失落。
明明刚刚都说话了……
他面上还是没什么变化。
隔壁的祝衡关听到动静, 推门出来瞧, 恰好和封炎对上视线。
“封兄弟,你这是哪里惹了宁竹。”祝衡关靠在门框上问道。
在他印象中, 宁竹极少与人置气,她甚至比绝大多数成年人都冷静成熟,能让她如此冷落,封炎也算是本事。
相处了快半月,封炎对祝衡关也不是一开始全然陌生戒备的状态,虽然两人平时交流依旧不多,也不算熟悉,不过好歹能够平心静气地说上两句。
封炎低声说:“我骗了她。”
言简意赅,祝衡关闻言都忍不住在心底称他为一句“勇士”。
他本着道义,还是客观地安慰了一句:“没事的,你还能活着,她应该没有特别生气。”
封炎死鱼眼瞪着他,也总算是体会到别人被他说话时噎住的心情了。
祝衡关可不想被无辜波及,问过之后就利索回了房间。
封炎则是抱着剑,站在门外闭眼假寐。
又一夜过去。
宁竹惦记着原身的事,起了个大早。
她从箱底取出两件素白襦裙。
平日里他们都是穿深色的居多,这两件浅色的,还是昨日她趁着宁松打扫屋子的时候悄悄出去买的。
穿戴梳洗完毕,宁松的马车也出现在了客栈外。
车辕上挂着的白绸,宁松已经看好了时辰,宁竹也不耽误,拿了几个馒头正要上车。
看着封炎后脚又跟上来了。
“今天不许跟着。”宁竹扭头看着他。
封炎迈出的步子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们驾车离开。
……
马车驶向城郊。
宁荷靠在宁竹怀里,小手轻轻摸着平安身上的毛毛。
平安察觉到她略有些低落的情绪,朝她身边靠近了些。
宁松驾车的背影沉稳,只有握着缰绳僵硬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到了。”宁松勒住缰绳,声音有些发紧。
眼前是一片静谧的竹林,微风掠过,竹叶交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谁人在低声轻语。
小径尽头是块平地,一块青石碑静静矗立在那里。
宁松取出备好的香烛纸钱,手指控住不住地微微发抖。
宁荷突然小声问道:“阿姐能看见我们吗?”
“能的。”宁松蹲下身,明明自己声音哽咽,却强撑着露出笑容。
时下人们讲究归葬故土,但涉州已经回不去了,宁松只能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为妹妹立一座衣冠冢。
原生留下的衣物早就在瘟疫中被焚毁殆尽,现在箱子里有的衣裳,也基本上都是宁竹后来新添置的。
如今想想,唯一还能够跟原身沾上点关系的,也就只有那把宁松送给她,被细心珍藏起来的匕首。
“小竹喜欢热闹,小时父母都在,她总是喜欢缠着爹娘上街,也不说要买点什么,吃点什么,就是喜欢人多的地方”
“后来爹娘生病了,她就很少再上街,也没有从前爱笑,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做的不好……只希望下辈子我还能有机会补偿。”
宁松絮絮地念着。
他给小宁竹挑的壁州城最高的一座山,可以将城中所有的景象尽收眼底,时刻感受到这座城池的繁华热闹。
宁松将那把匕首放进木匣中,将它埋进提前挖好的深坑中,每一捧土落下都像砸在他的心上。
坟前墓碑上的字皆是他亲手所刻,正中央的“爱妹宁竹”四个字一笔一划都尤为深刻。
碑上出生年月清晰可见,却独独缺了逝去的日子。
等衣冠冢立好之后,宁竹先上了一炷香。
她在心中默默说道:希望这个与她同名同姓的姑娘,来世能生在太平盛世,无忧无虑,无病无痛,平安喜乐一生。
宁松和宁荷心中也有许多话要对小宁竹说。
上完香,宁竹借口带平安去放风,将地方留给两兄妹。
她回头望去,只见宁松抱着宁荷站在碑前,那被光拉长的影子,与新立的墓碑静静相依。
……
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宁松牵着宁荷从竹林深处走回来。
两人眼眶都有些泛红,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上了马车。
回了城,刚到巷口远远就能看见一身黑衣,面容冷峻的封炎,他站定在客栈门前,动都不带动一下。
进出客栈的客人冷不防被他吓一跳,有的抚了抚胸口,摇摇头就快步离开,有的则是气不过,指着他的鼻子骂。
封炎连眼皮都没抬,仿佛听不见一般。
宁竹有时候都服了他这脾气。
听到马蹄声响起,抬眼见是宁竹几人回来了,封炎拿着剑直起身子。
这突然的动作把面前的路人吓得后退两步,还以为他要动手。
见封炎没进一步动作,路人才骂骂咧咧地甩袖离去。
宁竹早上只吃了几个馒头,肚子早就饿了,进门就让小二上了一桌子菜。
宁松两兄妹胃口有些欠佳,宁竹也没有强求,便让他们出去散心。
桌上只剩下了宁竹一个人。
噢,还有桌下也在干饭的平安。
封炎就站在一旁看着,宁竹也不搭理他。
等一顿饭结束,宁松也带着宁荷回来了。
宁荷看着像个影子般的封炎,都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宁竹起身去结账,顺便让店家烧点热水送上楼去。
早上平安去山上溜达了一圈,毛发上沾了些烟灰,擦也擦不干净,只能给它洗个澡了。
趁着她离开了这功夫,宁荷悄悄凑到了封炎身边。
她仰头看着封炎:“你真是好笨,你长了嘴,惹了阿姐生气,为什么不跟她道歉?”
封炎闻言一怔。
在卢家那种地方,做错事的人是不会有道歉的机会的,而后到了薛志炳身边,他也没有道过歉。
此时,宁荷发出了灵魂质问。
“你是不是不会跟人道歉?”
封炎下意识点了头,继而严肃道:“你教我。”
宁荷摊开手,朝他抬了抬下巴。
这会儿封炎难得有些上道了,从怀里摸出那个破旧的钱袋子,整个放在她手心。
“诚惠五十文。”宁荷也不贪多。
封炎收回钱袋,解开系绳,随手就拿了一小块碎银。
宁荷掂了掂,把银子收进怀里,还不忘说:“季夫子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过你硬要给,那我就收下了。”
这句话一出,连一旁围观的宁松都被逗笑了,然后被宁荷鼓着脸颊瞪了一眼,立马收声。
宁荷收了钱财,就开始尽职尽责出主意。
“你要明白自己为什么惹阿姐生气,然后想想倘若是你被别人这样对待了,是不是也会生气?”
封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宁荷再接再厉:“想道歉呢,老是这样跟着有什么用?人长嘴就是为了说话的!你得说出来!”
“那你就先想想自己错在哪了,为什么会犯错,然后真诚表达自己歉意,以后会积极改正,再也不犯,但光是这样不行的,你还得弥补自己的过错。”
弥补?
封炎瞥了一眼旁边喝茶看热闹的宁松,眼神莫名复杂,直把后者看得有些背后发毛。
这点触及到知识盲区,封炎不耻下问:“她已经不需要我弥补了,那我该怎么做?”
宁荷皱了下眉毛:“这样啊……我也不知道你怎么让阿姐生气了,办法得你自己想。不过呢,我可以提供一下我的想法,以前我练武耍赖,阿姐就会罚我加练,外加写一封‘检讨书’,没准阿姐喜欢呢,要不你也试试吧。”
宁松出声问道:“‘检讨书’是什么?”
“就是给阿姐写一封信,把我刚才说的内容都写在里边,然后签上自己的大名,保证再也不犯。”
难怪宁荷教人道歉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封炎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等宁竹结账回来时,封炎人已经不见了。
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就是寻思着等晚些再找他谈谈。
方才去让小二备下热水的时候,人家哭丧着脸跟她诉苦半天。
说是他们那位穿黑衣服的同伴,这两日半夜不睡觉,老是抱着剑站在门外,有好些客人都被他吓到了,怪影响生意的……
宁竹只得赔不是,答应回去说说他。
今夜坚决不准再站岗了!
因为早上天没亮就起来了,吃完饭宁竹打算午睡小会儿。
宁松在壁州还有些与叶三娘合伙的生意,也不好一连好几天都撒手不管,趁着她们午休的功夫回了牙行。
宁竹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午觉。
她睁眼起床时,扭头就看见门口那块地已经被写满墨字的纸页铺满了。
方才宁竹倒是听到了窸窸窣窣地小动静,只是这几日封炎都站在门外,她也没怎么在意。
谁曾想,封炎居然偷偷从门缝里塞了那么多张纸进来。
这举动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宁竹挑了挑眉,穿鞋下床,躬身随手捡起一张纸。
上面白纸黑字工工整整写着:
某叩首谨启。吾以谎言欺君,此乃吾之恶行!欺瞒之罪,罪不容诛!吾辗转反侧,追悔莫及,望君宽宏,赦吾弥天大错,吾必痛改前非,此后所言所行,绝无半分虚假,以复君之信。
——封炎。
宁竹忍不住笑了一声。
有病吧。
这是在哪去取的经,文绉绉的措辞,怕不是要去考状元。
第68章 清风观
宁竹随手又捡起几张散落的宣纸。
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 细观字里行间游走的笔势,可以看出字迹逐渐从生疏变得娴熟。
门外笔尖轻擦纸面的沙沙声就没有停下来过。
宁竹放下手中的纸页,轻手轻脚走到门边, 悄然拉开了一条缝。
封炎正半跪在地, 前方摆着一方砚台, 手中拿着笔, 还在埋头奋笔疾书。
他写得很是投入, 额发都有些炸起, 脸上更是沾了一团墨迹都未曾发觉。
宁竹起了些捉弄人的坏心思, 蓦地出声:“在干什么?”
猝不及防被撞破,封炎错愕抬头。
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此刻竟显出几分紧张,手里的笔都快被他给折断了。
宁竹扬了扬手中的纸页,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这是要考状元?”
封炎的耳根微微泛红,嘴唇抿了又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文绉绉的道歉话语, 都是他跑遍半个壁州城, 在街边一个个代写书信的摊位上请教学来的。
“对不起,”他抬头看着宁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应该骗你。”
宁竹也没说是否原谅,目光掠过他沾着墨渍的手指:“写了多少张?”
“一百张还差七十张。”封炎老老实实回答,说完又急忙补充,“我会在天黑前写完。”
宁竹点了点头,没说话。
封炎垂下眼眸, 将刚写好的那张“检讨书”拿着站起身来。
他将手中那张墨迹未干的纸页双手递上。
“抱歉。”
宁竹没有接。
她确实是讨厌别人骗自己, 但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有些太轻信于人了。
“薛志炳在信里都跟你怎么说的?”宁竹弹了弹纸张边角,“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说清楚?”
封炎低声道:“信里说已经拜托了旧友在查, 暂且还没得到消息,让我到了壁州去拜访时再问。”
“所以你昨日去的时候,那位‘旧友’就告诉你没有查到。”宁竹的语气已经带上了肯定的意味。
封炎点了点头,他突然将腰间的长剑解下,“铮”的一声拔出鞘。
寒光乍现间,他将刀柄转向宁竹,刀刃对着自己。
“你砍我两刀吧。”
他的表情格外认真,不是开玩笑。
宁竹定定地看了他两眼,伸手接过了刀。
剑柄上还残留着封炎掌心的温度。
她手腕一翻,剑身的寒光霎时间划破空气。
“呲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
封炎的手臂上顿时多了两条深深的血口子,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将黑衣的颜色被洇染得更深。
血珠流过掌心、指缝,最后顺着指尖滴落在走廊的木板上,发出嘀嗒的轻响。
“记住这个教训,”宁竹将剑重新抛给他,“把剩下的七十张纸抄完给我瞧。”
她伤的是左手,不影响右手写字。
说完,宁竹头也不回地朝屋里走。
封炎伸手接住长剑,鲜血已经浸透了衣袖,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看着宁竹的背影,眼睛格外明亮。
突然,宁竹的步伐又停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今晚回你房间去,别再站在门口了。”
她在这里住的还算舒心,可不想被店家赶出去。
封炎连忙点头,又发觉她看不见,提高声音说了句“好”。
门再一次合上。
封炎弯腰收拾地上的笔墨纸砚,受伤的手臂被牵动时,鲜血又渗出一些,他却浑然不觉。
回房间的脚步肉眼可见地轻快了,甚至还带着点雀跃。
房间内,宁竹看着满地的宣纸,有些后悔,她应该等封炎捡起来再赶人的。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一张张捡起那些散落的纸张,也清晰的看见了字迹的变化。
最早几张的字迹完全是歪歪扭扭,虽然还没有宁荷写得好看,但却能让人感受到态度认真,也能想象得到执笔之人如何笨拙地默写出那些道歉的话语。
宁竹笑了笑,将纸张收集在一起,放进了箱子中。
……
那家木匠铺的工期赶得挺快,下午时分就有人来客栈敲门,说是床已经打好了一张。
宁竹就先去给木匠铺的人开门,顺便把寄存在客栈里的马匹和行李一道拉过去。
新床没有复杂的雕花,却是打磨得没有一丝毛边,手感光滑舒适,还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
木匠铺的学徒交代:“上的桐油没有完全干透,也可以睡人,不过最好再通风放个一两天。”
宁竹点头示意知晓,送走了木匠铺的人。
如今睡觉的床有了,等到明日柜子打好就可以搬家了。
待宁松处理完牙行的事情,风尘仆仆地回到客栈时,宁竹就随口跟他说起搬家一事。
“我找人来帮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要不要请先生挑个好点的日子?”
这会儿百姓们都讲究搬家的吉日,以期许有个好的开始。
宁竹想了想,入乡随俗,她也不差这两日,去求个好日子也行。
“帮忙就不用了,行李不算多,今日我都一并拉过去了,倒是可以去找风水先生挑个日子。”
宁松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路上看见新出炉的南瓜糕,给你和小荷带了点。”
他边说边解开纸包,甜香顿时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宁松好歹也跑商了这些年,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风水吉时,他知道壁州城有一个求签极准的道观。
“明日我带你去清风观。”
宁竹接过一块还温热的糕点,点头应了。
——
翌日一早宁松就来了。
那家道观的青阳子大师卜卦灵验,信众不计其数,寻常香客纵使备下厚礼、苦候旬月,想见他一面也难于登天。
宁松也是托了相熟的商队引荐,又奉上重金香火,大师才勉强答应破例一见。
“五更天时就要去,有些早了,不若我替你去求吧。”宁松也是不想她刚睡下后还要再起来。
这道长的规矩着实古怪,求个签而已,还偏要在夜深人静时。
如此一来宁竹倒是生出些好奇,想看看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她说道:“我和你去吧,宁荷就留在客栈。”
闻言,宁荷不甘心地举起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兄长和阿姐联手镇压下去。
小姑娘委屈地扁了扁嘴。
时间定下来,白日的时间也不能浪费。
宁竹执笔列着采买单子,既然要择吉日搬迁,那些祭祀灶神、土地神的香烛供品自然要备齐,顺便再把家里缺的东西都补上。
两匹马儿昨日被牵回宅子时,她才想起来草料的事,这几日住在客栈都是店里的伙计帮忙喂的。
宁竹顺手把草料加进了采购单子里。
钥匙交给了仍在将功补过的封炎,让他领着平安,在宅子里等着人送货上门。
祝衡关这几日都是早出晚归的,今早遇到时,看他面色严峻的,宁竹猜测大概是温家那边出了什么事,便也没有多问。
搬家的事只能晚点再告诉他了。
听说宁竹要采买搬迁用品,宁松自然是要陪同的。
找到妹妹的喜悦让他恨不得将这一年多缺失的疼爱都补上,只要是他在,宁荷几乎没机会下地走路,不是被兄长抱着就是背着。
宁竹看得欲言又止。
不好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
倒是宁荷,小家伙太会看人神情了,让宁松抱着她逛了一会儿就闹着要自己走。
她牵着宁竹的手,还不忘对着她甜甜一笑。
宁竹也忍不住心软。
算了,还是个五岁的宝宝,前头过得辛苦,如今有兄长疼爱也没什么不好,这种小事无伤大雅。
宁松这个傻哥哥全然没察觉姐妹俩的眉眼官司,只顾着抢着付钱。
遇到给宁荷买的物件,宁竹便由着他,其余的一概自己结账,态度坚决得不容反驳。
“我们是朋友,以后打交道的时日不少,我总不好无缘无故花朋友的银子吧。”
宁竹知道宁松是想报答自己这段时日来对宁荷的照顾,可是她当真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宁松一直这般小心翼翼弄得她也有些不自在。
宁松怔了怔,随即会意,笑着答应了下来。
三人继续前行,用大半天时间,几乎逛遍壁州城最繁华的街巷,两条腿都快走细了。
宁竹不仅买了两匹马儿的口粮、搬家宴会用到的碗筷、还买了新宅祭祀会用到的香蜡纸烛和黄酒
大件物品都嘱咐店家直接送往新宅,小件则由宁松提着。
他两手挂满包裹,就像是货物里头长出个人,又像是个会自己移动的货架,惹得宁荷咯咯直笑。
三人满载而归,回到宅院时,封炎正抱臂板着脸站在宅院门口,平安蹲在他脚边。
一人一狗两道目光紧紧地盯着送货的伙计,险些要把人盯出一个窟窿,有个年轻伙计被盯得心慌,搬运陶碗时不小心失手了。
眼见陶碗就要落地摔碎。
宁荷都闭上眼捂住了耳朵。
电光火石间,众人只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封炎已稳稳接住下坠的碗盏,面无表情地塞回伙计手中。
“放灶房。”
那伙计淹了咽唾沫,忙不迭应下,慌忙走向灶房,像是背后有鬼追似的。
宁松看着封炎的身法,忍不住赞叹:“好快的速度,好漂亮的身法。”
宁荷靠着吐着舌头跑过来的平安,突然从兄长背后探出头,奶声奶气道:“没有阿姐厉害。”
说完骄傲地扬起小脸,仿佛夸的是她自己一般。
宁松略有些惊讶地望向宁竹,笑着说:“改日和你切磋切磋?”
宁竹揉了揉宁荷的小脸蛋,爽快应下。
待收拾妥当回到客栈,已是快到宵禁。
五更天要去道观求签,宁松索性在客栈开了间上房。
宁竹路过祝衡关的房间时,还特意留意了一下,烛火是熄灭的,人还没有回来。
她叹了口气,这人是真的闲不住,伤还没好就忙个不停。
搬家的事,只能找个时机再告诉他了
五更天,宵禁解除的鼓声敲响后,宁松就轻轻叩响了姐妹俩的房门。
宁竹在第一声更鼓响起时就醒了,早已穿戴整齐。
外面天色还是黑压压的,宁荷在被窝里睡得无知无觉,亏得昨晚临睡前还信誓旦旦跟平安说自己一定能起得来。
宁竹拉了拉被子,把她睡得露出来的小肚皮盖住,也没有叫醒她。
她随着宁松一道出了门,径直朝着道观而去。
清风观的位置颇为奇特。
多数道观都是建在远离尘嚣的名川大山之中,这座道观却偏偏坐落于闹市。
写着“清风观”三个大字的匾额被夹在两边店铺的招牌幌子中间,观前有两座脚踏祥云的石狮子。
四周与清静更是沾不上半毛钱关系。
这个时辰,勤快的商贩已经卸下铺板,买早点的摊贩也吆喝起来,住在这周遭的百姓们都已经习惯,无人觉得奇怪。
宁松上前,没有直接叩门,而是抬手拉响了檐下悬挂的一串铜铃。
铜铃轻轻摇晃起来,清脆的叮咚声顺着晨风传入观内。
不多时,一位身着青色道袍、头挽道髻的小道士打开了侧门。
宁松拱手道:“小道长,在下是平顺牙行的宁松,携舍妹特来求见青阳道长,烦请通传。”
小道士还了一礼:“师父正在见客,施主先随我至客堂用茶吧。”
宁松和宁竹对视一眼,两人跨过门槛,随着小道士往里走。
外头的喧闹被陡然隔绝,两侧古柏环绕,殿前的三清像前,长明灯摇曳着,香炉内青烟袅袅升起。
小道士引着他们穿过雕花回廊,推开一扇半掩的梨木门,屋内陈设简朴,檀香萦绕。
他请人入座,动作娴熟地沏好茶。
“二位施主请用茶。”
宁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唇齿间都是清冽幽香。
这味道莫名熟悉,让她想起边关那家简陋茶摊上的野山茶。
突然,厅内悬挂的一串铜铃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道士立马起身,对着二人说道:“两位施主稍等片刻。”
宁松将茶盏放回几上:“有劳道长,我二人在此等候。”
他们在室内静坐半晌。
小道童还未返回,先是一位披着深色斗篷,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内室走出。
路过宁竹两人所在的屋子时,他低下头,用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宁竹余光一瞥,只能看见线条分明的下颌。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那道身影,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熟悉感。
正欲细看,那人已经消失在回廊拐角处。
“两位,请随我进来吧。”小道童的声音打断了宁竹的思绪。
宁松站起身,看向她:“走吧。”
“好。”宁竹收回目光,将方才的疑惑暂时压下。
两人跟随小道童向内室走去。
第69章 算卦/搬家宴
步入内室, 清幽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眼望见的是墙上悬挂的阴阳八卦图,中间的黑白两色相衔,仿佛在无形的流转。
案几前, 一位身着玄色道袍的老者盘坐在蒲团上, 拂尘轻轻搭在臂弯。
桌上摊开的是一张纸页泛黄的二十八星宿图, 用龟甲镇纸压着, 旁边一本看不清名字的古籍, 上头写满了晦涩难懂的符文。
“劳施主久候。”青阳道长的声音低沉舒缓, 不疾不徐。
“是我兄妹二人打扰了道长清修。”宁松拱手行礼, “在下新搬了一处宅院,欲择吉日搬迁,特来请教。”
青阳道长拂尘轻摆,他示意两人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缘何搬家?新居在何方?”
“回道长,我兄妹二人刚来壁州,在昌永巷寻了一处落脚的小院。”宁松的声音恭敬有礼。
青阳道长微微颔首, 说道:“且写下来。”
他的话音刚落, 侍立一旁的小道士已经轻手轻脚地在案几上摆好了笔墨纸砚。
“求签者为谁,谁来写。”青阳道长突然开口,目光直直看向一进屋就沉默不语的宁竹,似乎早有预料。
宁松提笔的手一顿,转而将笔递给宁竹,眼中带着询问的神色。
宁竹抬手接过,没有立即蘸墨,而是直视对面的青阳道长, 突然问了一句。
“我观道长有些面善, 我们是否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倒不是随意发问,而是真的觉得这老道士有几分眼熟。
闻言, 青阳道长倏地抬起头,轻抚拂尘,笑了笑说:“你问的是,当下的我认识此间的你?”
宁竹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素来不喜欢故弄玄虚,可道人这句话却让她心头莫名一跳。
宁竹很快恢复平静,笑道:“想来是我认错了,世上相似之人甚多,面善也不足为奇。”
“施主说的极是,世人看皮相,道者观因果,今日相逢即是缘,不若我再替施主卜上一卦。”青阳道长从袖中摸出两枚铜钱放置在桌上,手指按住,轻轻推向宁竹,“向上抛掷便可,施主请。”
宁竹看着那两枚泛着古朴光泽的钱币,没有伸手去拿。
“多谢道长好意,不过今日来是为了择吉日,还是当以正事为主。”
说完,她提笔蘸墨,在宣纸上落下属于原身的生辰八字。
青阳道长不再坚持,接过宣纸时,目光从纸面上掠过,手上正在轻轻掐算。
“这月廿八宜动土迁居。”
那就是明日了。
宁竹对这个时间还算满意,微微颔首:“多谢道长。”
她从袖中掏出银钱,青阳道长却是摆了摆手。
“道施有缘人。”
见他不收,宁竹也不强求。
选好了吉日,两人起身告辞。
宁竹起身时,衣摆不小心拂过桌面,那两枚无人问津的铜钱应声而落,落在地板上打着旋。
她蹙眉望去,还未看清。
青阳道长已经弯腰将铜钱重新拾起,笑着说道:“卦象说你我有缘,来日必会再见。”
宁竹看了他一眼。
“有缘再见。”
……
离开道观后。
宁松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脸色微变。
“用的是小竹的生辰八字,倘若那道士真的灵验”
宁竹看他大惊失色的模样,不禁莞尔:“那不应该是他害怕吗?况且只要我不认,他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宁松却是面色严肃,谁知道这些道人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法子。
他眉头紧锁:“我还是不该带你来的,下次一定会记住。”
看宁松略有些紧张的模样,宁竹适时转移话题。
“对了,你可知壁州城有没有什么手艺佳的酒楼?”
她自己的厨艺平平,也不想去为难自己,搬家宴索性花钱请人操办,方便省事。
宁松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给她介绍了城中几家有口皆碑的老字号。
两人边走边谈,最终选定了一家名为“一品轩”的酒楼,宁松还陪着亲自去预定了明日的搬家宴席。
宁竹又说道:“虽说房子是租的,可好歹也算是在壁州安顿下来了,明日你叫上三娘一起来暖宅吧。”
怎么说人家也是帮忙找到了兄长,再请吃一顿饭也不为过。
宁松自然是高兴应下。
既然明日就要搬家,今日就得回去收拾行李。
不过大部分物品已经搬过去了,剩下的不过是这几日换洗的衣物,一个包袱就能装下。
宁竹主要是回客栈告知封炎和祝衡关这个好消息。
巧的是,回到客栈时,连续好几日都不见人影的祝衡关居然也在。
后院中,封炎正陪着宁荷与平安玩沙包。
平安撒腿跑起来,动作灵敏地跳起,一口就咬住沙包,宁荷顿时咯咯笑着,用力给它鼓掌叫好。
“平安!真棒!再来!”
在一派轻松欢快的氛围中,祝衡关抱臂站在旁边,目光飘忽,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宁荷抬起头,眼尖地看见宁竹和宁松并肩从大门内走来,立刻停下游戏,小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阿姐!阿兄!”
她在宁松期待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扑进了宁竹的怀抱。
宁松只得遗憾地收回张开的手臂,眼中却满是宠溺。
“你们回来了。”祝衡关被这响亮的声音唤回了神,朝他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宁竹点头,问道:“今日不忙吗?”
祝衡关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暗色。
“出了点事,我接下来还要忙一阵子,近期要离开壁州了,正想回来与你们道个别。”
大概是温家的事,宁竹也没有细问。
她只是略有些遗憾道:“本来还想跟你说,我明日搬新房,让你有时间就来暖居吃酒。”
壁州她认识的人不多,祝衡关也算是个相熟的朋友。
闻言,祝衡关露出一抹苦笑:“怕是去不成了。”
他也想就此撒手不管,可终究放不下那帮兄弟,出事了他不能袖手旁观。
他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
宁竹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微微颔首:“你的正事要紧。”
温家那边想来是真的有急事,到了傍晚时分,宁竹几人正围坐在桌旁用饭的时候,嘉木就步履匆忙地走进客栈。
她甚至来不及向宁竹等人打招呼,就快步走到祝衡关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祝衡关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匆匆起身。
“你们慢吃,我先失陪了。”
两人快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稍微晚些时候,舒满就来替祝衡关收拾落在客栈的行李。
他特意来找了宁竹。
“宁姑娘,打扰了。”舒满站在门外,额头上还带着赶路时的细汗,“老大实在抽不开身,让我跟您说一声,事情匆忙,没法当面告辞,还望体谅。”
宁竹打开门,笑了笑说道:“无妨,祝他一切顺利。”
倒是没觉得不当面告辞有什么,祝衡关是个记恩的人,对她可以用“敬重”二字来形容,没法亲自前来,定然是出了不小的变故,实在脱不开身。
舒满闻言松了口气,挠头憨厚一笑,很快提着包袱离开了。
——
翌日清晨。
封炎早已收拾好行装,正站在院中擦拭着他的长剑。
见宁竹出来,他收剑入鞘。
“给。”
封炎突然从怀中掏出钱袋,连同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纸张一起递给宁竹。
宁竹挑眉接过,钱袋不轻,拿在手中颇有分量,约莫得有个四五十两。
她什么也没问,毫不客气地将钱袋收起来,权当是收的租金和伙食费了。
宁竹又随手翻了翻那些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字迹,并没有敷衍了事。
她晃了晃手中那一叠宣纸,表示自己收下了。
封炎负在身后攥紧的手,终于是彻底放松了下来。
没一会儿,宁松就赶着马车来到了客栈门前。
他接上几人,马车很快驶抵新宅。
远远就看见叶三娘站在门前,她今日为了喜庆的氛围,特意穿了一袭红色衣裙,更衬得人明艳。
除此之外,她身旁堆满了各式贺礼。
宁竹粗略看了一眼,有红纸包的米面粮油、几盆兰花翠竹、文房四宝、崭新的“宁府”牌匾、还有些瓷器、花瓶等等。
“这是?”宁竹跳下马车,疑惑地看向那堆贺礼。
叶三娘上前一步,先是摸了摸宁荷的脑袋。
“这些都是牙行的伙计们送的贺礼,你阿兄不许他们贸然上门,便托我给你送来,”她眨眨眼,说道,“这些东西可别指望我再拖回去。”
宁竹了然,笑着点点头。
在外人眼中,她是宁松失而复得的妹妹,这些贺礼既是人情往来,也是对她兄长的认可和看重。
“那回头我再买些糕点做回礼。”她笑着说道。
叶三娘摆手说:“要什么回礼呀?不过你硬要送的话,自己和你哥哥商量吧。”
宁竹笑着应下,她正要上前打开大门,却一下被叶三娘叫住了
“诶,先等等!”叶三娘从自己随身带来的箱子里翻出一串红艳艳的鞭炮,“搬家哪有不放鞭炮的,驱邪添喜!”
宁松不知何时也端出瓜子和糖。
宁竹愣了一下,嘴角不自觉扬起,听了叶三娘的话,往远处站了点。
叶三娘将鞭炮绕着门前摆开,手里拿着火折子的时候,还不忘提高声提醒。
“快捂住耳朵!”
宁荷和平安都没有见过放鞭炮,前者就算是见过,也因为年纪太小,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象。
见状,宁竹拿起宁荷的两只小手,让她堵住自己的耳朵。
小姑娘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自己偷偷留了条缝。
点燃引线,火星迸溅的那一刻,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瞬间响彻街巷。
宁荷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平安也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炸毛,一下窜到宁竹身后,“嗷呜”了好几声都淹没在鞭炮声里。
听见动静,左邻右舍纷纷探头张望。
宁松端着堆满糖和瓜子的瓷盘上前寒暄。
“叨扰诸位,我们一家近日迁居于此,往后还望多多关照。”
一位大娘的小孙子含着糖块,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大娘连忙客气道:“恭喜恭喜,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招呼一声便是。”
其他吃了糖和瓜子的邻居也出声恭喜着,众人都很客气,瞧着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相处的人。
宁松稍稍放心了些。
进门前,叶三娘又变戏法似的搬出个铜火盆,里头是被烧得通红的炭火,热气扑面而来,隔老远就能感受到。
“除旧气,迎新气。”
她示意兄妹三人依次跨过。
这些都是宁荷从来没有做过这些新奇的事儿,她跟在阿姐阿兄后头跨过,没有尽兴,非要拉着封炎也跨一遍。
经过道歉一事后,封炎向来就都是随她支配的,顺从地跨了过去。
最后连平安都被宁荷哄着跳过火盆,吓得小家伙把尾巴紧紧地夹在后腿间
往后还留下了心理阴影,但凡看见是个铜盆都要远远绕过。
只是此刻众人还没注意到,接下来他们要举行祭神仪式,院子里宽敞正适合。
宁竹指挥封炎,从堂厅搬了一张空木桌出来,再摆上提前买好的糕点、水果、酒水等等。
一切准备就绪后,她点燃香烛,领着宁荷和平安鞠躬,向天地四方作揖,口中念诵着祈祷之词。
“土地神灵,今日吾家乔迁新居,祈求神灵保佑全家在新宅平安健康、出入顺遂、事业顺利、财运亨通……”
索性拜都拜了,宁竹把自己能想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也不怕神灵嫌她贪心。
叶三娘在一旁看着,对宁松不参与祭祀,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也不知道宁松对外都是怎么说的。
祈祷完毕后,宁竹把香插在香炉中,又将纸钱、纸元宝等放在铜盆中焚烧,这一步时平安死活不愿意靠近。
宁竹可怜它刚刚受了火盆惊吓,也就没有为难孩子。
最后她又倒上一杯黄酒,再将酒水缓缓洒在地上,向神灵敬献。
一套流程看着简单,实则也挺累人的。
这还不算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宁竹也折腾出了一身汗。
众人刚在堂屋歇下,敲门声再次响起。
是昨日订好的酒席送来了。
宁竹完全是肉食动物,也都按照了自己的喜好来点。
酒楼的伙计们抬着食盒鱼贯而入,很快在桌上摆开十几道佳肴。
脆皮鸭、四喜丸子、红烧鲤鱼、粉蒸肉、白玉汤……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众人也都饿了,纷纷动筷子开吃。
临到最后宁荷吃得小肚子滚圆,瘫在椅子上直哼哼。
叶三娘被她逗得发笑,拉着她起来走了两步。
这一场搬家宴人虽少,却也不失热闹。
宁竹端着杯茶水消食儿,她望着窗外,思绪也慢慢飘远。
如今,也不知秀姨他们在哪儿……
殊不知,她心中所想的人,此刻已经风尘仆仆的抵达了嵊南关外。
第70章 再遇故人
新家的第一夜, 封炎睡在偏房的旧床榻上,侧耳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宁荷兴奋的叽叽喳喳声持续到深夜才渐渐平息。
清晨, 阳光攀上院墙的藤蔓时, 宁荷早上不出所料的赖床了。
宁竹已经在院中练起了倒海劲。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 旋身横扫时, 带起一阵劲风, 身上的短打很快便被汗水浸湿。
这几日住在客栈, 在那厢房里练武的时候总是束手束脚, 如今搬了新家,总算是有宽敞的地方了。
最后收势,她长舒一口气,浑身都透着畅快。
宁竹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看着时间,差不多该吃早饭了。
好在她早就勘察过, 走出巷口就有许多家卖早点的摊子。
她揣着钱袋子出了门。
巷口的肉饼摊早已支起, 油锅中腾起的袅袅热气远远就能看见。
宁竹站在摊前,看着摊主系着围裙,熟练地抓起分好的面团、在案板上摔打揉捏,拉出面皮后再包入肉馅,最后下进咕嘟作响的油锅。
面团在热油中迅速膨胀,表面泛起金黄的泡泡,香味瞬间漫过整条街巷。
宁竹数了数家中几人的食量,一口气要了七张饼。
“小娘子是新搬来的吧?昨儿个听见您家放鞭炮了, ”摊主一边搭话, 一边往包的饼里多塞了一勺肉馅,“给您多放了肉, 吃着觉得好就常来照顾生意啊。”
“行,多谢老板。”宁竹点点头,接过用油纸包好的肉饼,热腾腾的温度透过油纸传到指尖。
她还顺道在旁边的老字号点心铺,订了十几份回礼用的糕点礼盒,店家答应晌午前送到府上,省得她来回奔波。
最后她才拐弯去了肉铺,给平安也买上今天的口粮。
算一算,这每人每天的伙食费着实不少。
哪怕手中有钱,可宁竹还是不习惯坐吃山空,她打算晚点去街上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挣钱的法子。
回到院门口时,正撞上要出门的封炎。
“去哪儿啊?”宁竹问道。
封炎脚步一顿,回答道:“有事,要去见个人。”
他在这边认识的,那应该就是薛志炳的旧识了。
宁竹也不多问,只是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
肉饼的香气从缝隙中飘出来,封炎盯着那油纸包,瞬间挪不开视线。
“吃不吃?”
“吃!”
封炎的回答干脆利落。
有什么事情,等吃完了再说。
肉饼凉了就不好吃了,宁竹把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的宁荷给揪起来。
小姑娘本来还有些不情愿,可一闻到肉饼的香味,立马来了精神。
三人围坐在堂厅的木桌旁,拿上肉饼就开吃。
外壳金黄的酥皮一口咬下去就掉渣,滚烫的肉汁在口中迸发,宁荷吃得满嘴油光,还不忘发表感想。
“真好吃,阿姐我们明天也吃这个吧,我去买!”
“好啊。”宁竹点头应下。
封炎风卷残云般解决了三张饼,临走时还给自己也报上名,他明天要吃四张饼。
宁竹看着他翻墙而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明明有门不走,非要翻墙,这习惯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
宁竹领着宁荷练武,刚结束一会儿,宁松就登门了。
他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时令果子,解释道:“三娘让我带来的。”
宁竹接过竹篮,里面是新鲜的李子,表皮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如今天气热,水都用来灌溉庄稼,市面上很少有新鲜水果卖,着实是个稀罕物。
“那就谢谢三娘了。”宁竹笑着说,又故意打趣道,“你这整天往我们这跑,牙行的生意不管了?”
其实只要壁州不出什么大事,她们应当也不会再走了,可宁松总是怕她们又会突然消失的样子,从重逢的那天起就雷打不动的来报道。
宁竹换位思考一下,也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只是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
宁松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他还没开口,宁荷就脆生生地说道:“阿兄你放心,我很乖,每日都跟着阿姐练武,不会乱跑的,你也安心上工噢。”
小姑娘察觉到兄长的担忧,踮起脚拍了拍他的手臂,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见宁荷都这么说了,宁松也只能点点头:“好,那就等阿兄下工了再过来。”
走之前,宁竹还把糕点铺子送来的礼盒给他拿上了。
“我也不知道送了贺礼的有哪些人,就劳你送过去了,替我说一声谢谢。”
送走宁松后,宁竹熬了一锅白粥,配上陈醋凉拌的黄瓜,简单清爽,解了昨日酒肉的油腻。
吃完饭也没见封炎回来,宁竹也没管,反正他这么大个人了,也走不丢,没钥匙他也知道自己从墙上进来。
宁竹领着宁荷回房间午睡一会儿。
等过了午时最热的时候,她就带着宁荷和平安在城中逛了逛,熟悉周围的环境。
烈日当空,街道两旁的商铺都支起了遮阳的布篷。
宁竹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街边的生意,脑海中盘算着各种营生的可能性。
壁州城向来富饶,在这样的地方就属于做什么都能挣钱,但是做什么都挣不到大钱。
绸缎庄、茶庄、瓷器铺这些利润丰厚的买卖早被本地富商垄断,剩下的那些行当,辛苦又挣不了几个钱,才是绝大多数老百姓的选择。
宁竹不禁怀念起签到系统给的那几颗玻璃珠,那才是真正的横财。
可惜后来再没有了。
“阿姐,你在找什么东西吗?”宁荷扯了扯她的衣袖,小脸上写满疑惑。
她已经跟着宁竹在同一条街上转了好几圈,实在没搞明白。
宁竹回过神来,揉了揉妹妹的发顶:“没什么,累了?我们去吃冰碗吧。”
想不出来就暂且先缓缓,她手中的余钱还有不少,不用担心用完。
宁竹随便挑了一家生意看起来还不错的冷饮铺子。
这家冷饮铺子装潢雅致,有个小两层。
宁竹牵着宁荷的小手拾级而上,二楼看着更宽敞些,临窗位置能俯瞰街景,比楼下大堂清静许多。
她要了两碗酸梅汤,又要了冰碗。
不多时,小二便端着食盘进来。
酸梅汤盛在瓷碗中,碗壁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冰碗更是精致,碎冰上铺着切成花瓣状的西瓜和去了核切成小粒的杏,还撒了用来点缀的干桂花,浓郁的果香味儿让人口舌生津。
宁荷捧着酸梅汤小口啜饮,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一直盯着宁竹看。
她敏锐地察觉到阿姐今日心不在焉,连最爱的冰碗都没动几口。
“阿姐,你找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宁竹抬起头,瞧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便顺着她的话问道:“要是让小荷去做买卖,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超出了小姑娘的知识范畴,她呆愣了一下,当真皱起小眉头苦思冥想起来,连酸梅汤都忘了喝。
“阿姐就是随口问问。”宁竹连忙叫停,舀了一勺冰碗送到宁荷嘴边。
这种她一个人大人都想不出来的问题,还是别难为孩子了。
小姑娘下意识张嘴接住,入口酸甜冰凉的滋味,好吃得让她桌下的脚都忍不住晃了晃。
“阿姐,我好像真的不会赚钱,赚钱好难呀。”宁荷鼓着腮帮子困扰道,但很快又扬起笑脸,“不过阿姐会赚钱!”
宁竹不由失笑,赚钱一道,她还真不怎么会,之前的钱都是——
想到这,宁竹顿时眼睛一亮。
对啊,之前的钱,除了靠系统给的玻璃珠,剩下的都是黑吃黑来的。
黑吃黑靠什么,当然是靠自己的武力!
做镖师?既能发挥所长,又能借机打听季家消息,好像确实还不错。
如今宁松也在,她也不用担心自己出远门了阿荷会没处去。
宁竹想了想,原先宁父好像就是从事这个的,或者可以等晚点宁松过来了再问问他。
“谢谢阿荷。”宁竹揉了揉妹妹的发顶。
宁荷不明所以地挠挠头,但见阿姐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终于有心思享用起面前的甜品。
吃完甜点后,她们就打算打道回府。
离开时,楼梯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位锦衣公子。
他手上戴着白玉扳指,轻摇折扇,腰间悬着枚玉佩,脚边跟着只体型小巧的京巴犬。
平安身上有狼的血脉,那小狗一见平安就炸了毛,夹着尾巴往主人身后躲,却还不忘虚张声势地“汪汪”两声。
平安眯起琥珀色的眼睛,露出尖锐的犬齿。
那京巴犬吓得够呛,扒拉主人的腿,想要人抱,慌乱中爪子却勾住了主人丝绸袍子的下摆,瞬间就扯出几道丝线。
“狗东西!”锦衣公子顿时变了脸色,斥责仆人赶快把狗抱起来。
转头将怒火发泄到宁竹身上。
“谁准你带着这畜生进来的?!吓着本公子的富贵了知道吗?!”那锦衣公子哥不管究竟是谁开始挑衅,指着人就骂,“一群不长眼的狗东西!”
这是骂平安,也是在骂宁竹姐妹俩。
宁竹眼神一冷:“把你的手收起来。”
“你还管起少爷我来了,”锦衣公子不屑地冷笑,合拢折扇,指着宁竹上下打量,“这铺子也是越做越回去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你吓到我的狗了,知道吗?害的我衣服都破了……”
他对着宁竹指指点点,身后的随从们发出阵阵嗤笑,甚至故意学狗叫了几声。
“听不懂人话……”
“畜生随主了不是。”
“还不快给我们公子道歉!”
说话间,宁荷突然从宁竹身后窜出,一脚踢在公子哥小腿上。
这一脚看似轻巧,实则暗含内力,那公子哥顿时倒了下来,抱着腿要死要活的哀嚎起来。
“啊啊啊啊,痛死我了,你这个该死的小贱人,把她给我抓起来,本少爷要把她卖到——”
话音未落,宁竹已闪身上前。
众人只听见骨头错位的清脆声响,公子哥竖起的那根手指已被生生折断。
这还没完,紧接着又是两记耳光,他两边脸颊瞬间肿起,嘴都快被打歪。
“再说一遍?”宁竹居高临下地冷眼睨着他。
公子哥这会儿浑身上下都在痛,冷汗都冒出来了,心中又气又怒,呲牙咧嘴连句话都说不出。
“公子!公子您怎么样?您倒是说话呀,别吓我!”身边的随从见此也慌了神,七手八脚扶住主子,捧住他变形的手指。
其中一个瞪着眼威胁道:“打伤了我们公子,你等着瞧吧,必定让你从壁州城里滚出去……”
他威胁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道冷冽的男声打断了。
“你要让谁滚出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身影正缓步上楼。
他身着墨色锦袍,腰间悬着一柄长刀,几乎横穿了左边脸颊的伤疤,破坏了他俊朗的面容,却增添了几分威严。
宁竹看着人怔了怔。
这是……宗明川?【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