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一粒尘土(二)


    霍听潮愣在当场, 就连月桂连声呼唤她好几次她也没有听到。


    “大师姐!”月桂伸手在霍听潮眼前晃了晃,“大师姐,你没事吧?”


    霍听潮回神:“嗯, 没事, 你刚刚说什么?”


    月桂扬声道:“我在说, 皓歌娘子从虞云镇后山捡回了一个讨厌鬼, 那人有块玉牌, 上面的名字叫——”


    “李琢光。”


    听到霍听潮接上了自己的话, 月桂一愣:“呀, 大师姐料事如神!她就是叫李琢光。”


    “她现在在哪儿?”霍听潮眉头皱得很深。


    月桂以为那是她也讨厌李琢光,于是热情地指路:“就在皓歌娘子的冼刀山!”


    霍听潮拿起剑就要掐诀御剑飞行:“拜入师门了吗?”


    月桂追在她身后:“拜了!皓歌娘子刚把人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让她拜入师门呢!”


    霍听潮的动作忽然一停,她垂眸看向自己手里还完好无损的溯光。


    前世在一万三千支诛仙箭之下,这把溯光与她的灵台一道碎成几千瓣。


    月桂说的话提醒了她,将她从混沌的边缘强拉硬拽了回来。


    她这是在干什么?就这么气势汹汹地过去,是去强抢人家的亲传, 还是阻止李琢光拜入皓歌娘子门下?


    阻止了以后呢?带到自己手下来吗?可自己根本不会教习学生, 李琢光的修仙一途大约是要变得坎坷了。


    她握着剑柄的手指蜷起。不行,无论如何,自己不适合当一个老师。


    若要避免前世李琢光的结局,自己多注意着些就好了。


    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就在无法保证李琢光未来发展的情况下做出把人收到门下这种不负责任的选择。


    而且她前世在死前摸到李琢光的身体时确定了她身上没有伤痕,根骨也未曾受损,也就是说每一个师尊都是认认真真养育她的。


    不是图她身上什么特殊的血脉,也不是想将她练成丹药, 或是当做炉鼎。


    这样……就去看一眼李琢光现在怎么样好了。


    这么想着, 霍听潮掐诀御剑飞行,月桂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指路:“冼刀山在西南方向!”


    霍听潮调转剑头飞往冼刀山。


    她到达时, 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儿抱着一兜子的灵果蹦蹦跳跳地往院子里走,四周见到她的外门或是内门都极为嫌恶地避开她。


    霍听潮落在她身后,被高大阴影笼罩时,小孩儿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撞上了霍听潮的膝盖。


    周围的外门内门都屏住了呼吸,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李琢光。


    这个讨厌鬼惹到了大师姐,大师姐不怕皓歌娘子,肯定能好好让讨厌鬼吃个苦头!


    小孩儿眼睛一亮,咧嘴笑着露出缺了好几颗牙的口腔,从兜子里挑出一个颜色最漂亮的,在衣襟上擦了擦,抬手递给霍听潮:“仙银!”


    她说话漏风,霍听潮垂眸看向她小手里拿着的灵果,那颗灵果都快有她头一半那么大了,她要很小心,才能让果子不要从手心里掉下来。


    这明心果在她那一兜子灵果里,是偏下等的。


    “啧,真抠啊,自己有那么多宝贝,想讨好人也不挑个好一点儿的。”


    “就是呀,好寒酸,说出去多丢我们冼刀山的脸。”


    “唉,烦死了,怎么偏偏是师尊善心大发把人捡回来了呢?”


    “莫不是这小孩给师尊下了什么蛊?师尊可不是爱往回捡人的性格啊。”


    “大师姐自从筑基后,就再没吃过这种下等的果子了吧?”


    霍听潮心里却只觉得心酸。


    李琢光又不知道这些果子都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功效,是几等的宝贝。她只觉得明心果最好看,色泽最鲜亮。


    她想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给自己。


    霍听潮在李琢光面前单膝跪下,就像她在诛仙台上做的那样。


    她接过了明心果,用她这辈子都没用过的温柔语气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月桂愣住了,围观的人愣住了,连李琢光都愣住了。


    李琢光的手僵在半空中,她扭头看了一眼院门口笑意盈盈的皓歌娘子,像是理解不了当下发生的一切。


    “仙银……”短暂的沉默后,李琢光勾起嘴角,“仙银喜欢彩虹果果!”


    “嗯,我喜欢。”霍听潮伸出手,摸了摸李琢光的发顶。再站起身来时,与李琢光身后的皓歌娘子对上了视线。


    皓歌娘子斜倚在院门口,双手拢在腰间,狭长的凤眸眯起,嘴角也挂着一丝愉悦的弧度。


    李琢光抱着一兜子的灵果啪嗒啪嗒跑回去拽皓歌娘子的袍角,兴奋地对她说:“四尊,仙银喜欢彩虹果果!”


    皓歌娘子微微弯腰,手轻轻托住李琢光的后脑勺,好让她抬头看自己时脖子不要酸痛:“嗯,师侄喜欢彩虹果果。”


    她从未听过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皓歌娘子用如此温柔的语气与谁说过话,也从未想象过皓歌娘子居然也会为了哄小孩而说叠词。


    “仙银四四尊的四紫?”(仙人是师尊的师侄?)李琢光的舌头捋不直,霍听潮又听到旁边人嘟哝了一句「装」。


    皓歌娘子唇角的弧度更明显了:“嗯,听潮是本尊的师侄。她的师尊是本尊的师姐,厉不厉害?”


    “腻害!”李琢光笑得仰倒,怀里的果子骨碌碌掉了一地,她连忙蹲下身去捡。


    霍听潮也弯腰帮忙,她看到李琢光每捡一个就会珍惜地在衣襟上擦一擦才放进衣袍下摆围出的兜子里,所以她也把那些果子都在衣襟上擦了擦。


    月桂压低声音,用气声问她:“大师姐,您这又是何苦?”


    “大师姐您的脊梁骨怎能因为一个——而弯曲呢?!”皓歌娘子的亲传也往前走了一步,但她顾及着皓歌娘子的存在,终究没有把更脏的词说出来。


    霍听潮没有搭理她们任何人,沉默地捡起了地上所有散落的果子,在李琢光的笑容里,小心地放在她双手撑起的围兜里。


    “谢谢仙银,仙银你银真好!”李琢光挺着肚子,身体后弯。她的力气不大,要兜住这么多的灵果,她不自觉地就做出了这个姿势。


    “仙银,再给你一个粉果果。”李琢光对着霍听潮又挺挺肚子,努努嘴巴,示意霍听潮拿走角落里那个颜色宛如琉璃一般的粉果子。


    “我不需要。”霍听潮拍了拍李琢光的脑袋,“我有很多,你留着自己吃。”


    旁观人便嗤笑:“人家当然不要啦,也不看看自己给出去的是什么垃圾。”


    霍听潮偏头斜睨说话的人一眼,低头又看到李琢光倔强的眼神,叹了口气,从她的怀里拿走那颗粉色的果子:“谢谢你。”


    “谢谢你呀。”稚嫩的童声软软呼呼地向她道谢,听得人心都化成一滩水了。


    皓歌娘子直起身,慢慢走到李琢光身后,伸手拨弄李琢光头顶的冲天辫:“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她的亲传捶胸顿足:“师尊仔细脏了您的手!”


    霍听潮闻言,目光落在皓歌娘子的手指上。


    皓歌娘子没有受任何人的影响,也不是前世站在观仙台上时那样冷漠的样子。


    她满心满眼都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她看到有人对李琢光好,是真心开心的。


    在抚摸孩童的脸庞时,她会刻意避开手指上生了硬茧的地方。


    在托着李琢光后脑勺时,霍听潮能隐约感觉到她在偷偷给李琢光梳理身体里的灵力。


    前世,她没能在拜师当天看一眼百草圣手,其实之后也一直没能见到百草圣手与李琢光相处时的画面。


    所以她无从判断前世的百草圣手是否也与皓歌娘子一样,是这样全心全意、毫无怨言、真真正正地希望收李琢光为徒。


    或甚至是做出超过师尊会为自己的亲传做的事情。


    如果今世的皓歌娘子是这样,那身为医修、一直以来都以悬壶济世作为座右铭的百草圣手,只会更加喜欢李琢光。


    那为什么呢?为什么前世还会走到那一步?


    李琢光当时又不知道自己会重生——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更何况那些证据根本算不上确凿,如果李琢光真的做过,连诛仙台都愿意开,那些仙尊肯定能拿出更多。


    霍听潮注视着李琢光和皓歌娘子的互动,总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和她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


    她真的想不明白。她那顿悟的天赋在此处完全用不上。


    不过她知道,这一世,她一定可以保护好李琢光。


    下定了决心,霍听潮就御剑离开。


    李琢光似有所觉地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皓歌娘子蹲下身,轻声问她:“琢光也想学御剑飞行吗?不过刀法笨重,没法御刀飞行。”


    李琢光扭头,扬着笑脸摇了摇头:“不要,我想和师尊学刀。”


    皓歌娘子的手顿了顿,转而捏了捏李琢光的脸蛋:“好,那就跟着师尊学刀。


    “琢光这么聪明,修为定然一日千里。”


    她的亲传不服气地嚷嚷:“师尊,您之前还说徒儿才是万中无一的刀修奇才呢,怎么才十几年就易主了?”


    “和一个小孩子争什么争?”皓歌娘子也不生气,直接把李琢光抱起来,“你多大了?怎么还没有琢光成熟。”


    “……”亲眼看着皓歌娘子对李琢光如此亲昵,亲传垂下头,“师尊赎罪。”


    “赎什么罪。”皓歌娘子将李琢光额前的碎发抚到耳后,将她的脑袋按在肩弯,吐出的一句话被风吹散。


    “这又不是你的错。”


    亲传抬头,不解地看着皓歌娘子往院子里走的背影。本靠在皓歌娘子肩上的李琢光抬起头,肉嘟嘟的小脸对亲传露出一个笑容。


    觉得她可爱的感受只是须臾,在那之后涌上来的是更深的厌恶。


    ——这家伙这么小的年纪就不知道从哪儿学会了这些惑人心智的邪术,真是恶心。


    *


    霍听潮以为自己在知道未来的走向以后,真的可以保护李琢光。


    但大约是蝴蝶效应,加上皓歌娘子是刀修,对李琢光的保护远比作为医修的百草圣手更周全。


    一直到李琢光结丹时,她都没再像前世那样受伤,或是被同门推入灵兽的嘴巴里。


    结丹那天,落下的雷劫比之前世只狠不轻。


    好在皓歌娘子给了她很多法宝。霍听潮赶到冼刀山,躲在树林里偷偷守着李琢光时,就看到她身上的法宝一个接一个地在雷劫中碎裂。


    那些法宝动辄就是化神期的东西,可却也支撑不住三下雷劫。


    这天道是疯了吗?非要致李琢光于死地?!


    李琢光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自己的雷劫,状态比前世要好得多,起码还能睁着眼,也喘着气,就是站不起来。


    皓歌娘子第一时间旋身飞到那巨坑中,用重刀托着伤痕累累的李琢光奔回自家的院子。


    这让霍听潮想到前世在自己将李琢光抱到卧房里离开时,恰好与匆匆赶回的百草圣手擦肩而过。


    还听到她念叨了一句:「诶哟,我怎么忘了是今日?」


    霍听潮下意识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本万年历,看了一眼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二月廿四。前世李琢光结丹劫好像是在十二月廿三,今世晚了一天。


    但师尊能算准徒儿雷劫的日期也不奇怪,毕竟日日夜夜待在一起,谁都没有师尊了解自己亲传的修为进度。


    可如今她不确定了。


    按道理来说,在皓歌娘子手下的修为长进该比在百草圣手手下要更快,而现在,李琢光不止在同一年经历雷劫,还比前世晚了一天。


    皓歌娘子的衣袍消失在天边,霍听潮敛眸,离开了冼刀山。


    *


    月桂还是叽叽喳喳地在她耳边说那些闲话,比如李琢光又做了什么其实一点都不过分的事,但就是会被拿来翻来覆去地说。


    这些话听得霍听潮心里烦躁,可她又不得不听,她不能像个跟屁虫似地整天跟在李琢光身后,月桂就是她了解李琢光现状的唯一渠道。


    与李琢光一碰上,这些她熟悉的人就变得陌生了。


    那难道怪李琢光,就像皓歌娘子的亲传说的那样,她小小年纪就学了惑人心智的邪术?


    她既然都能惑人心智了,为何不让此界所有人都爱她呢?


    这根本就毫无道理啊。


    霍听潮掐着前世几个关键节点跟在李琢光身后,而这一次,皓歌娘子将一切事务都摆平了。


    霍听潮松了一口气,她想着既然如此,那么今生诛仙台的悲剧大约就不会再重演了吧。


    李琢光比前世要早了两个月到达金丹后期,然而两个月后,月桂还是带来了那个霍听潮无论如何都不想听到的消息。


    十大门派掌门一致决定开诛仙台。


    所诛之仙,还是那个仅是金丹后期的李琢光。


    理由?她串通血冥派,妄图复活上古魔族。


    霍听潮冲去了冼刀山,皓歌娘子坐在正堂闭目养神。


    没人敢拦霍听潮,皓歌娘子也不下令阻止,就让她一路顺顺利利地冲进了正堂。


    “师姑。”霍听潮规规矩矩地在堂下行礼,“师姑,师侄并不明白,李琢光到底犯了什么错。”


    皓歌娘子端起桌上的白瓷茶杯,杯盖撇去浮沫,抵在唇瓣片刻,却没有喝半口,而是把杯盏重新放了下去。


    “这不是你会做的事,霍听潮,连证据都没看,就断定李琢光没有犯错,你何时变得如此多管闲事了?”


    霍听潮呼吸一滞,仍是梗着脖子说:“师姑,您心里明白师侄在说什么。”


    皓歌娘子一笑:“师姑不明白。李琢光确实犯了深重罪孽,否则十大门派掌门不会一致同意开诛仙台的。


    “开一次诛仙台就兴师动众的,不到万不得已,大家都不愿意开。”


    霍听潮咬紧牙关,半晌憋出一句:“师姑,您分明上月还在说,李琢光缺一条极光锻做她抹额。”


    而极光千年才有一次,下一次就在明年正月。


    还就差一个月,李琢光就能有一条新抹额。


    皓歌娘子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只白瓷杯盏,眼神里说不出是哪些复杂的情绪:“是啊,上月时,我也想不到李琢光会犯下这等祸事。”


    “师姑,您自己相信您说的这句话吗?”霍听潮忍不住朝皓歌娘子那儿走近了两步,


    “您与晚辈一道看着李琢光长大,这孩子心思澄澈,与我比较起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您真的、真的认为她是能做出那等要开诛仙台才能平息民恨的祸事之人么?”


    皓歌娘子仍不抬眸,只定定地瞧着那杯盏上的金色浮雕。


    冼刀山并不安静,堂外远远地传来了内门与外门挥刀时的喊叫声,刀风又快又急,却劈不开这堂中浓稠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皓歌娘子拢起衣袍站起,似是长呼了一口气,也似是终于斩断了什么东西。


    “信或是不信,有那么重要么?”她那双深沉如黑曜石的眼眸看向霍听潮,沉淀着她一千年来的修为。


    只这一眼,霍听潮忽然觉得自己又摸到了顿悟边缘,凝滞已久的修为瓶颈开始松动。


    但那顿悟的感觉过去得太快,她没能及时抓住就错过了。


    皓歌娘子抬眸望向天际线边正在缓缓下沉的夕阳:“有些事,由不得你我做主。


    “听潮,听师姑一句劝,不该钻的牛角尖,别去钻。”


    说罢,皓歌娘子就与霍听潮擦肩而过,出去管教她的亲传与内门了。


    霍听潮呆立在堂中,灵台上那一幕少年被万箭穿心的场面挥之不去。


    她这几日见到这场面见得越来越频繁了,比前世要频繁得多。大概是因为她在前世亲眼见到了万箭穿心的那一幕,而且她也没能救下那个少年。


    包括这一世,她大概也是救不下的。


    她那精密完整、严丝合缝的灵台喀拉一声裂了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缝。


    *


    霍听潮看到月桂自小路那头跑来。


    她刚想开口问,却突地觉得不对劲,沉下心细细感受了一番才发现,是她师尊没在闭关。


    下一秒,这不祥的预感就应验了,她的师尊自空中落地,本命剑回收,怀里抱着一个宝宝胖胖的小孩儿。


    小孩儿好奇的眼睛乌溜溜地转着,观察四周,她脖子间垂下来一块玉牌,上面写着「李琢光」三个字。


    “仙银会飞,好腻害!”她兴奋地拍手,头发被吹得一团乱,没有初次御剑飞行时会有的头晕与恶心呕吐。


    “想学?往后你跟着为师,你也能飞。”


    剑修性格大多冷硬,墨无涯自是其中之最。她现在也学会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说话,可她越是温柔,霍听潮就越是害怕。


    最为温柔的百草圣手,性情稍显急躁但本质纯良的皓歌娘子最后都要变成那样,自己师尊是从里到外都与剑一样无情的人。


    她真的害怕。


    但她又想,这可是她的师尊啊。


    虽然会要求她一天挥剑一千次,挥到浑身酸痛也不能停下,可也会在自己劈开护山大阵的时候和掌门的耍赖,说那是护山大阵该修了,不能怪她的徒儿。


    别的尊者她不了解,可是墨无涯她了解啊。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将胸腔内的浊气尽数吐出。


    是她的师尊,她很放心。前两世那都是因为她的师尊受了奇怪的影响,才会在诛仙台与众仙同流合污。


    但这一世不一样,师尊最初喜欢李琢光,要是某一日突然心生厌恶,她一定会敏锐地发觉这种情绪的不对劲。


    墨无涯把小孩放在地上,对霍听潮说:“以后你就多了个师妹了。”


    霍听潮自然作揖:“师尊可已让她拜入门下?”


    “本尊已与掌门的说过了,不必拘泥于那些虚礼。往后你也不必多照顾她,本尊亲自来。”


    霍听潮垂下头,看着小孩破了洞的小布鞋:“徒儿遵命。”


    她抬眸时对上了李琢光的笑容,她身上穿的衣服还是破旧的,沾满尘土的。但她的身体却非常干净,手臂上也都是肉,并不瘦。


    虞云镇的后山……不是野兽遍布的么?她是如何活得下来的?


    这一条疑虑在霍听潮心中盘桓一瞬,随后被她忽略。


    要去相信一个四岁小孩有号令百兽的能力,还不如相信她早早学会了惑人心智的邪术呢。


    *


    寒渊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一世的墨无涯没有再继续闭关,而是让李琢光去了她堂内,与她同吃同住,教习她剑术。


    李琢光的长进很快,霍听潮偶尔才去看,她没什么去看自己师妹的理由。


    她更进一步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师尊不会虐待她,在教习方面也是倾囊相授。也许百草圣手与皓歌娘子也是一样的。


    李琢光的身量拔高得也很快,身上的婴儿肥褪去,再度回到前两世诛仙台上时的模样。


    霍听潮总是心慌,看李琢光成长得越好,她就越心慌。


    这一世,李琢光很早就到了金丹后期,比前世还要再早一个月。墨无涯很高兴,让霍听潮带着李琢光去山下玩。


    三世加在一起,李琢光好像都没有下过山。霍听潮看着整理包袱的李琢光心想。


    距离十二月开诛仙台还有三个月,有很长时间。如果在这期间李琢光的修为能摸到元婴期,也许……也许那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所以霍听潮有目的性地带她去了一些有元婴期灵兽出没的地方,在李琢光快战至力竭时出手帮助。


    她第一次亲眼看到李琢光掐诀运功,她的剑法很利落,怪不得墨无涯这几十年来心情都很好,甚至将李琢光称为霍听潮第二。


    有她当年的影子。


    即使跨越了一个大境界强战,她也不会让自己受太重的伤,到最后只是没灵力了,而不是伤重不能动弹。


    和她的最后三个月里,霍听潮看到她如何帮助街边的乞儿,也看到她将对战中殃及的麻雀埋进土里安葬。


    三个月后,李琢光的修为瓶颈仍未松动,十方阙传来消息,又要开诛仙台了。


    *


    霍听潮赶回十方阙时,就看到自己的师尊坐在寒渊谷正堂前的回廊下。


    她急急出声问:“师尊,这是何意?师妹这三月一直和徒儿在一起,她、她什么错都没犯!”


    她说得太急,声音险些劈叉。


    墨无涯的本命剑横在一旁,剑穗还是李琢光亲手做的一个毛线团子。


    李琢光不会手工,编的剑穗最后都成了毛线团子。她给寒渊谷无论内门外门都送了一个,最后挂在剑上用的只有霍听潮和墨无涯。


    墨无涯声音则平静:“她犯错了,在四月前犯的错。”


    “犯的什么错?”霍听潮头一次顶撞师长,“四月前她日日夜夜宿在您身边,连寒渊谷都没离开过,她犯的哪门子错?!”


    墨无涯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那只毛线团子:“她偷了我族内的信物,去烧了我家山头。”


    “那是您曾孙女炼丹失败炸的!”霍听潮的气息粗重起来,胸腔猛烈起伏,“还有什么别的罪?烧了一个山头而已,一个人都没死,逐出师门不就好了?


    “您还要说什么?是偷了龙族信物妄图掀起两族大战,还是串通血冥派妄图复活上古魔族?”


    霍听潮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她的双手抖得不行,连剑都快握不住:“当初徒儿劈开十方阙万年护山大阵,掌门也只是轻飘飘地放过了。


    “您说这十方阙里的各位天才,哪一个没在修炼时烧过山头?倘若李琢光是有意为之,为何一个人都没死?


    “她要真的心存恶意,就该在大半夜的,众人入寝后再放火烧山,再放个禁锢阵法,保证一个人都跑不出去——


    “她又不是脑子坏了,莫名其妙去把墨家山头烧了,她图什么?!”


    墨无涯把那剑穗放在掌心,她掌心练剑练出的茧子刚好能给这剑穗搭出一个完美的摆台。


    “事实就是如此,你我改变不了。”


    “凭什么!”霍听潮倏地停下脚步,“凭什么?她凭什么受这些苦?这些根本就不是她做的事,她为何要因她未曾做过的事受罚?


    “要是她真偷了龙族信物,要是她真伙同血冥派要复活上古魔族,那她的罪恶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可她没有!”


    霍听潮手一抖,溯光竟在她手里落了地。


    墨无涯看清了溯光落下时溅起的每一粒灰尘:“听潮,你道心不稳了。”


    “师尊,徒儿不明白。”霍听潮蹲下身去捡溯光,那把剑却在她手里打滑了好几次也没能捡起来。


    “别钻牛角尖,听潮。”墨无涯说出了与皓歌娘子一样的话。


    霍听潮忽然觉得很可笑。


    原来她想要一个真相,想要一个公平正义,在仙尊眼里都只是在钻牛角尖。


    她不再多话,转身就想离去,在看到了院门口的人影后,脚步生生顿在了原地。


    李琢光不知道在院门口站了多久,她在霍听潮终于抬起脚步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垂下头低声说:“霍师姐,对不起。”


    那道比头发丝还细的裂缝猛地裂到横贯灵台。


    她救不下李琢光,前前世救不下,前世救不下,这一世也救不下。


    她就该在那时候提前去阻止李琢光拜入百草圣手门下,或是皓歌娘子门下,或是她师尊门下,其她任何人的门下。


    她就该……就该将李琢光拘在身边。


    亲眼看着她成长,不要去管什么能不能把学生教好。


    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会在李琢光到达金丹后期时莫名其妙同意开诛仙台。


    无论李琢光先前表现如何,是不是仍怀着一腔赤子之心。


    李琢光的修为和她一样,被瓶颈堵在了金丹期,永永远远到达不了元婴。


    这是李琢光的命。


    而她到眼下这一刻才悟透这一点。


    她做错了。她要害得李琢光再一次受这样的苦。她错得离谱。


    灵台上那条裂缝在眨眼间便往四周裂开成十字,遍布灵台上下,后背替李琢光受的那六千箭又开始灼灼燃烧。


    她好后悔。


    这所谓的命运,便只能这样了吗?李琢光难道生来就是为了受苦来的吗?


    她不要。她绝不要。


    第212章 一粒尘土(三)


    她这一次比以往醒得更早一些, 在李琢光会被捡回来的前一天。


    在确认了今天的日期后,她立马拿起桌上的剑飞往虞云镇。


    虞云镇是十方阙庇佑范围内的一个小镇子,因为依山傍水, 镇民们自给自足就足够过活。


    霍听潮只知道李琢光是在虞云镇后山被找到的, 可虞云镇后山那么大, 她要摸到什么时候去?


    别的仙尊不知道, 但如果是她师尊, 墨无涯会用的寻人法术……


    霍听潮抬起手, 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 用溯光切成均匀的十段,松手的瞬间,发丝从她的手中飘散出去。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其中一段头发传来感应,但是有两个活着的人类。


    被人抢先了?


    霍听潮连忙脚尖点地旋身飞起,一路跟着发丝的踪迹来到一处悬崖。


    那半截头发丝从悬崖下浮上来, 颇为人性化地弯曲身体指指下面。


    霍听潮抓紧溯光, 直接跳下了悬崖。


    她一路在悬崖间长出的树枝上跳跃下降,悬崖下别有洞天。树林繁茂,小溪涓涓。


    霍听潮跟随头发丝,撩起垂下的柳枝,突然有个黑色的身影扑了过来要咬她。


    霍听潮眉心一凝,下意识就要出手,在剑鞘堪堪要碰到的前几寸时,她看清了那家伙的样子。


    一个很小的……男孩儿?大概是男孩儿, 他龇牙咧嘴的样子不像人, 倒更像是一匹狼。


    他很瘦,肋骨节节突出, 头发又长又乱,蓬着像是炸毛的野狼,脖子里带着一条缀着几颗白色乳牙的项链。


    霍听潮的剑柄对着他的胸口轻轻一抵,他整个人就倒飞出去。


    她没用多少力,所以那小男孩撞到山壁上后很快恢复过来,又要扑上来咬人。


    “六一,别动!”


    从山洞深处跑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孩,她喊了一声,那男孩的动作立刻定在原地,像一只小狗似地蹲在地上,转头看向小女孩的眼神带着些做错事的小心翼翼。


    小女孩看到霍听潮时愣了一下:“你是、你四仙银吗?”


    霍听潮弯下腰摸摸小女孩的脑袋,看到她脖子里挂着一根红绳,麻袋抠了四个眼做成的衣服上印出玉佩的轮廓。


    “我是仙人,你愿意跟我走吗?”


    李琢光眨了眨眼睛:“愿意。”


    她把自己的手塞进霍听潮的大手里,回头对那动物一样的男孩摆手说:“再会啦。”


    “这是谁?”三世都没见过这个男孩,霍听潮有些好奇。


    李琢光仰起头,乖乖地回答:“他是把我养大的狼孩子。”


    ——大概就是李琢光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刚出生没几天就放在澡盆里顺着河流一路流下来让她自生自灭。


    这个叫六一的男孩把她从河里捞了起来,带回了狼窝。


    六一也是被遗弃在澡盆里同病相怜的小孩,是狼王把他叼回去养大的,所以他做什么都与狼差不多。


    腰间围了一条破布还是因为之前有修仙者见到他,觉得他可怜,教他穿衣服。


    他后来跟着那些修仙者到了虞云镇,发现和他一样的动物都会在身上围件布料,所以他挑了个麻袋回去,戳了四个洞给澡盆里那个小女孩穿上。


    他给李琢光打猎,学着镇上的人生活给她做熟食。带着她去镇上转——他躲在阴影里偷偷看。


    所以李琢光不像他一样肖似狼群,而是更像一个人,也会正常说话。


    六一这个名字就是李琢光给他取的。


    “你要带他走吗?”霍听潮多问了一句。


    前三世都没见这个男孩,可能是那三位仙尊没收住力气,在他扑上来咬的时候就把人杀死了。


    六一四肢着地地「走」过来,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呜声。


    李琢光伸出手想拉住六一,但这男孩却转过身跑进了山洞深处。


    “他不想和我走。”李琢光说,“那算了。”


    霍听潮便弯下腰抱起李琢光,单手掐诀御剑飞行。


    她须臾间便回到了寒渊谷,李琢光一路上都抱着她的脖颈,张开嘴接受冷风灌入嘴巴,把嘴撑成一个深渊巨口。


    她玩得很开心,结果就是刚一落地就开始咳嗽。


    霍听潮没有过照顾小孩子的经验,她局促地拍拍李琢光的背,往她身体里输送灵力排出她体内的寒气。


    “仙银你银真好!”李琢光咧着一张缺了好几颗牙的嘴巴笑。


    霍听潮带着李琢光走到她院子里的偏院,这里空置了许久,她掐了个清洁咒,在李琢光连声惊叹里把灰尘打扫干净。


    她打开自己的乾坤袋,直接往屋子里的空地上一倒。


    一把黑锻鹤尾羽、天蛟龙角、东海龙王的半片逆鳞、牙鸾心脏,还有什么菩提天丹、雪莲凤丹、九转回魂丹、太微阴阳丹……


    天材地宝霎时堆满了房间,李琢光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了。


    霍听潮甩了甩乾坤袋,确定这个袋子里没东西了,摸了摸腰间又摸出另一个乾坤袋。


    李琢光抓住了她的手腕:“仙银,介素森莫?”


    “我没带过师妹,不知道该做什么。”霍听潮面无表情,但神情认真地说,“缺什么就问我要,我要是没有,就去现杀。”


    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赤焱窟大师姐欠我一个人情,若你要炼丹,我就去把她的神农鼎要来。


    “你想练刀的话,排山刀好像挺喜欢我的,我到时候就去万兵冢把排山刀拿来。


    “学符也可以,我这里有三千张血符散人写的符,都学透了,符修一道你也够到顶了。


    “你想做别的也行,想学什么告诉我,我去……找人。”


    “仙银不能教我吗?”李琢光靠在霍听潮的小腿上,拽着她的袍角,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她。


    霍听潮喉头滚了滚:“不教,我不会教。”


    “仙银还有不会做的事情嘛?”李琢光像是找到了霍听潮的弱点一般笑得狡黠,“那我是叫仙银四尊还是四姐呀?”


    (那我是叫仙人师尊还是师姐呀?)


    霍听潮回头看了一眼墨无涯院子的方向,顿了顿道:“师姐吧。我无法教你什么东西,当不起你一句师尊。”


    “可是我们的四尊也不能教我东西,为什么她就可以叫四尊,我不能叫你四尊呢?”


    霍听潮抿了抿唇:“我不适合做师尊。”


    要是她这一世能救下李琢光,到时候再让李琢光改口也不迟。


    李琢光从霍听潮手里拿过空的乾坤袋,蹲在地上,一个一个把那些天材地宝往乾坤袋里装,边装边念叨:“四姐的,都四四姐的……”


    霍听潮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还是忍住了告诉李琢光乾坤袋可以直接把东西收入囊中的冲动。


    看这小孩装到一半时惊讶地瞪大眼睛问自己「为什么装了这么多,乾坤袋还是没有变大呀」,也挺有意思的。


    *


    要拜入墨无涯门下,得有完整的拜师仪式。霍听潮拉着李琢光去戒律堂借了测灵石。


    李琢光是极品五灵根。


    ——五灵根说好也是好,说不好也是不好。


    五行相生自成一周天,五脏对应五行,心火淬金丹,肝木凝长生,脾土炼灵气,肺金盘煞气,肾水养神魂。


    同一修为境界,相合的多灵根是比单灵根要更大的储灵桶。


    同样的,五灵根每一大境界的修为都需要单灵根五倍的灵力填充。


    那些能让常人直接晋升一个境界的天材地宝被五灵根吃进腹中,不过杯水车薪。


    在灵气充足的上古时期,五灵根自然是最好的,但如今灵气衰微,五灵根就变得累赘了。


    哪儿来那么多灵气和天材地宝让她消耗?


    全让她消耗没了,别人如何修炼?


    戒律堂倒是很新奇霍听潮居然往回捡人了,霍听潮没把李琢光带过去,以防那些人再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影响。


    “所以你要多一个直系师妹啦?”


    “嗯。”霍听潮在借还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戒律堂的首席翘着腿搁在桌子上,她旁边的人拽着她的脚踝扔到桌子下面。


    “坐没坐姿。”


    “造反啊!你是师姐我是师姐?”


    霍听潮还了测灵石就走出了戒律堂。


    墨无涯在闭关,没法出来喝拜师茶,所以霍听潮干脆直接让李琢光对着墨无涯的方向拜了拜,敬了一杯茶放在墨无涯院子门口,就当知会她老人家一声。


    霍听潮没法教李琢光什么,就把她带到藏经阁,借给她自己的玄印,让她自个儿去藏经阁里啃书。


    隔天跑来和霍听潮聊天的月桂听说新的小师妹被霍听潮关进了藏经阁,吓了一跳:“不至于吧大师姐,她做什么了你这么讨厌她?”


    “讨厌?”霍听潮歪头表示不解,“我是想让她读书。”


    月桂思忖一番,似乎觉得这也的确是霍听潮能做出来的事:“小师妹多大?”


    霍听潮说:“大概……六岁,或者七岁。”


    她不知道李琢光具体年龄。前面三世,那三位仙尊都没给李琢光庆祝过生日。


    月桂「哎呀」一声:“才六七岁,师姐,六七岁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


    她话语忽然一顿:“不对,你不知道。毕竟你七岁就劈开护山大阵了。”


    她摆摆手:“就这么说吧,按照一个正常小孩的进度,十四岁时筑基就已经是个中佼佼了。”


    月桂拍着胸口苦口婆心:“大师姐,你不能把所有人都当你自己那样教啊!六七岁的小孩关在藏经阁里,万一夜里怕黑怕出心魔了怎么办?”


    霍听潮拧眉,立马转身去藏经阁要把人捞出来。


    月桂跟在她后面絮絮叨叨,还没走到藏经阁,她们就听到铸星峰那方向传来一声爆炸。


    “锻天真人又怎么了?”月桂最爱搜集这些八卦,一听到几百年都没出过事的铸星峰有动静,异常兴奋地和霍听潮说了几句,就御剑离开了。


    霍听潮赶到藏经阁前,快速地用玄印开了锁,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双手抖得厉害。


    她有点害怕,害怕会在门打开的时候看到李琢光缩在角落里哭,或者像那些心魔崩溃的人,双目无神。


    ——还好。


    霍听潮在确认李琢光坐在中央抱着书看得认真时,一颗心落进了肚子里。


    “四姐!”李琢光听到开门的声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到霍听潮面前,像模像样地拱手作揖。


    “我在素里学哒!”


    霍听潮长呼出一口气,手心按在李琢光的发顶:“很合规矩,你很有天赋。”


    李琢光拉着霍听潮的手腕,带她走到书堆里:“我有四情要问你。”


    霍听潮依着她的力道走到书堆前,看她举起一本书,点着其中一行问:“介个灵力运转,我还是不懂,怎么把灵力从胸口压到肚子里呀?”


    霍听潮拿起书研究上面的文字,这是最基础的《灵力运转》,连外门都要学的基础课程。


    她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


    她会,但她……不会教。当初自己学着运转灵力时,一次就成功了,这书上所说最容易滞涩的几个关节她都没有体验过。


    “……我去找个会的来教你。”霍听潮逃也似地离开了藏经阁,跑到隔壁冼刀山,随手捞了个她记得是老大难的外门回来。


    “霍师姐!”被人一句不吭地抗上肩膀,那外门吓得以为自己太笨要被十方阙除名了,“霍师姐我一直好好修炼,不要除名我啊!!”


    霍听潮也不和她解释,她只好惴惴不安地抓紧了霍听潮的衣襟,怕自己中途被扔下去。


    刀修根本没体验过御剑飞行,好吓人。


    终于落了地,冼刀山外门想要行礼,又被霍听潮一把薅了起来,带到藏经阁内。


    她和李琢光对上了视线,面面相觑。


    “灵力运转,丹田处滞涩,教她。”霍听潮说。


    冼刀山外门听清了,终于松了口气,后怕地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吓死我了……”


    她走到李琢光身边,自信满满地说:“师妹,别的不提,灵力运转我可颇有心得,这书上所有滞涩的关节我都经历过!”


    霍听潮瞥她一眼。


    还怪骄傲的。


    第213章 一粒尘土(四)


    在这位外门的帮助下, 李琢光磕磕绊绊地学会了灵力运转。


    完成了霍听潮布置的任务,外门松了口气,在子时离开了寒渊谷。


    她走的时候, 表情与动作都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厌恶, 对她而言李琢光好像真的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师妹。


    霍听潮盘腿坐在藏经阁里陪李琢光坐到天亮。


    李琢光跟月桂说的会怕黑怕到生心魔的六七岁小孩不一样, 她不哭不闹, 也不觉得光看书很无聊。


    霍听潮坐在她旁边盘腿冥想时, 灵台上的心魔画面浅淡到透明。


    她想过, 会不会自己其实在万生镜里, 而这只是其中一次磨炼,因为她无法解决自己的心魔,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轮回。


    不然如何解释这时间回溯呢?就算是千年前险些飞升、如今在长期闭关、渡劫期的景行仙尊都不能轮换日月、调转时间。


    今夜霍听潮的冥想很顺畅,她很久都没有修炼得如此顺利了。


    也许是听着李琢光规律的呼吸声能平缓她心头对于心魔的焦躁,确认李琢光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这件事让她放心。


    听着李琢光小声念教习书上的文字,霍听潮今夜顿悟了三次。


    霍听潮的状态恢复, 十方阙的大家都很振奋。


    她们私底下开赌霍听潮几天能突破到炼虚期, 说不定她会是这万年间第一个飞升的。


    关于霍听潮捡回来的那个小师妹,师门里的说法也是众说纷纭。


    只有冼刀山那一个外门见过她,找上外门询问时,那人也是支支吾吾的。


    “还、还行吧。”她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诶呀,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冼刀山皓歌娘子亲传瞪着眼睛问,“你别是脑子烧坏了,就这么个小姑娘还能忘了?”


    “诶?”那外门皱着眉想了一会儿, “我确实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了……”


    她两根手指摩挲着下巴摆出深思的姿势:“真奇怪, 难道我记性差到这个地步了?”


    皓歌娘子亲传两只手一左一右抓住那外门的脑袋使劲晃了晃:“快,把你脑袋里的水都倒光, 想啊!”


    另一个穿着粉色衣袍的师姐说:“我也好想见她一面,这可是能降服霍师姐的小孩啊,今晚做梦就梦这个。”


    外门「诶哟诶哟」了几声:“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怎么说呢,就是、隐隐有种她……”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没几个人能听清:“她不配的感觉……”


    在场的人因为她这句话一静,亲传的手微微松开了外门的脑袋。


    一时间静得连风声都变得刺耳。


    亲传的手一点点放下,她眉目舒展,眼尾上挑,冷笑一声:“是啊,山里捡来的小孩,凭什么做霍师姐的亲师妹?”


    亲传一句话说完,其余人也纷纷开口附和起来。


    那个外门挠了挠自己的后脖颈,她总觉得有些微妙,刚才好像她不是想说那句话,而且修仙者最先该摒弃的就是这些奇怪的忮恨念头。


    可是不是那句话,又能是哪句话呢?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应该是她想错了吧?


    所以最后,她肯定地说:“就是,从山里来的,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


    李琢光在霍听潮的「指导」下日进千里。


    与前三世比较,其实没有快得特别明显,因为在霍听潮这里,她没有办法很好地教习李琢光如何修炼,纯靠李琢光自己悟。


    霍听潮偶尔会去别的门派捞几个在某一方面比较有心得的师妹过来帮助李琢光,她们离开时神色如常,霍听潮也未曾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李琢光在十岁时筑基,就获得了进入初阶试炼秘境的资格。霍听潮没有让她去,十岁还太小了,很多事尚不可控。


    李琢光在她手下待到十二岁才让她塞进试炼秘境——那两年里,霍听潮四处搜刮了各种情商宝典,专门教李琢光如何处理人情冷暖。


    比如提防有人要把她推入虎口,也不要过多在意别人说的奇怪的话。


    李琢光学会没她不知道,但是在研究情商宝典的过程中,霍听潮自己又顿悟了好几次。


    她觉得自己现在和圆滑的十方阙大掌门差不多了。


    总之,在再三勒令以后,霍听潮才放心地让李琢光只身去了试炼幻境。


    初阶的试炼幻境修为限制在金丹以下,而压制修为只能往下压制一个大境界,也就是说,能进入秘境的修为最多是元婴期的修士。


    修为在此以上的修士一旦进入,就可能让秘境崩溃。


    霍听潮没法陪李琢光去,找人陪同的话,她也无法预计找到的那人会不会因为奇怪的邪术而对李琢光心生邪念,背后捅她一刀。


    相比较之下,让李琢光孤身一人是最安全的选择。


    霍听潮给李琢光的腰带里挂满了各种保命的法宝,对李琢光唠叨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什么都没有你的命重要」。


    只要觉得危险就立刻捏碎传送符出秘境,不要怕给霍听潮丢人,毕竟她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李琢光笑眯眯地一遍一遍应着,一点都不会显出不耐烦的脸色。霍听潮说一遍,她就笑着答一遍「我记住啦师姐」。


    霍听潮说了得有上千遍,还是不放心,单膝跪下,在李琢光的指腹上戳了一个小洞,再在自己的指尖也划了一道。


    她将自己的指尖血往李琢光的指腹里挤入一滴:“十重保险。”


    九个保命法器,再加她的一滴指尖血,这样李琢光无论如何都可以从秘境里安全归来。


    “师姐,你太紧张啦。”李琢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在霍听潮灵力滋养下已然愈合的伤口,“初阶试炼秘境而已,我已经筑基后期,绰绰有余的。”


    “这是你第一次试炼,再怎么紧张也不为过。”霍听潮絮絮道。


    在把人送进秘境入口以前,没忍住再检查了一遍她腰带上的各个法宝和与李琢光绑定的术法,保证这些东西只有李琢光能用。


    送李琢光进秘境时,她颇有种老母亲送孩子远行时的感觉,头一回恨自己修为境界太高,否则她就能陪着李琢光一块儿进去了。


    有她那么多的法宝在,自然没人敢动她。一看她的腰带,就知道对她下手的成本要比收益高得多。


    大多数人选择绕着李琢光走,或是远远看到她了就转身换一条道。


    李琢光这一次初阶幻境试炼比前三世都要顺利得多,她拖着鬼银鹿的长角跳出秘境,第一件事就是给霍听潮展示:


    “师姐,你的坐垫该换新的啦!”


    *


    “师姐,你的生辰是何时?”李琢光低头读了大半夜的书,忽然抬起头询问。


    霍听潮短暂地从冥想中抽离,掀开眼皮:“……忘了。”


    “忘了?”


    李琢光抬起手要咬指甲,被霍听潮一把抓住了手腕。


    “怎么会忘了呢?”李琢光讪讪放下手,“师尊从来没给师姐过过生辰吗?”


    霍听潮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不也是?入门那么久,我也未曾给你过过生辰。”


    “那不一样。”李琢光摆摆手,“我自幼被人遗弃,我才是真不知道自己生辰几何呢。”


    霍听潮抚了一把自己的袍角:“我忘了。几十年都未庆祝过生辰,谁还记得。”


    “哦……”李琢光有些失望地垂下头,手指在身边无意识地捏着腰带,“那师姐觉得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霍听潮伸出手指点了点她手里的书:“把这钻研的劲头用在正道上,早日结丹才是你该做的。”


    “好吧——”李琢光努了努嘴,不说话了。


    两天后的夜里,李琢光向霍听潮请了一天的假。


    想着李琢光这段时间都很刻苦,霍听潮也不是热爱鸡娃的家长,一天的假期自然应允。


    她本还打算找几个人护送李琢光,结果李琢光自己趁她不注意时先溜下了山。


    她回得很快,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霍听潮尊重小孩的隐私,没去问她在干什么,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冥想。


    子时敲过一些的时候,她被寒渊谷后厨的一声爆炸惊断修炼。


    她早已辟谷,寒渊谷山上本来没有后厨,是考虑到李琢光还得吃饭,而跑到外门那边去吃太浪费时间,


    所以霍听潮特意在寒渊谷山上搭了个后厨。


    霍听潮和李琢光谁也不会做饭,但霍听潮会炼丹,她就用炼丹的法子做饭。


    味道就……不提了,反正吃不死人。


    霍听潮起身往后厨走,路上看到李琢光端着一个碗,脸上沾着锅灰和雪白的面粉,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


    她快走两步接过李琢光手里的碗,一碗阳春面,摊着一块……煎蛋?看形状大概是。


    “师姐!”李琢光咧着嘴叫她。


    霍听潮从李琢光手里接过干干净净的筷子:“今日不是我生辰。”


    “我知道!但是我想给师姐过生辰!”李琢光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好几下,把锅灰和面粉都蹭干净了,才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毛球。


    “师姐对我特别好,我也想给师姐礼物。可是不知道师姐的生辰是何时,所以——”


    她把毛线球塞进霍听潮的另一只手里:“今日是一年年末,我想着,今日给师姐过了生辰,不管师姐的真正生辰在今年哪一天,都算过上了!”


    霍听潮看着阳春面上漂着的油光与切得有大有小的葱花,煎得奇形怪状,勉强可以看出是切成了剑形状的煎蛋,掌心磕着那个绑得异常严实的毛线球。


    前世李琢光是因为什么而送她和师尊这个毛线球的,她已经记不得了。


    她嘴角牵了牵,露出一个笑容。


    但李琢光这个傻里傻气的样子,她会永远记得。


    *


    这一次霍听潮是信心满满,毕竟连秘境试炼这几天,她见到的众人都未曾在她面前对李琢光恶语相向。


    而前三世,那些人说李琢光坏话甚至不顾长幼,不会避着那三位师尊。


    之后那段日子,李琢光除了那次下山给她买生辰礼物,更是一步都未曾踏出过寒渊谷。


    她想,应该是因为她一直没把李琢光带出去,让她认识的人有限,而不像前三世,那三位收徒的阵仗大得全界都晓得。


    灵台上的裂痕似有愈合的迹象。


    既然如此,那她只要再继续好好藏着李琢光就好了。


    ——然而所有平缓进行的希望都在十二月中旬的时候被打破了。


    李琢光比上一世提早一天到达金丹后期。


    彼时,霍听潮还抱着一点点微末的希望觉得这一次大家的态度都正常,不至于在最后的时候再搞个突然袭击。


    当她师尊毫无征兆出关那天,她在倾盆暴雨里站了很久。


    她忘记用灵力撑起一把雨伞,于是大雨将她的头发与衣袍尽数浇透。


    她意识到,不管自己之前再如何挣扎,这个结局终究会到来。


    李琢光仍然无忧无虑地坐在暖黄色的灯盏下看书,霍听潮就站在院子里这样看了她一夜。


    隔天清早,月桂传来消息,墨无涯要开诛仙台。


    霍听潮站得像一尊石塑,房间里看了一夜书的李琢光似有所感地抬头,遥遥与她对上了视线。


    霍听潮听清了月桂在耳边重复的第二遍,当对方以为她在发呆而想重复第三遍时,霍听潮忽然笑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世大家对李琢光的态度都很正常,结果最后还要开诛仙台。


    就好像是天道一类的东西在强行摆正指针,而李琢光的命运就是在这一天死在诛仙台。


    李琢光身上究竟有什么使命,或是深藏在她身体里的血脉究竟是什么……天道为何独独要针对她?


    况且,前三世都成功了,李琢光死在了诛仙台。而所有死在诛仙台的人都将神魂俱灭——


    谁在主宰时间回溯?是想救李琢光的仙人么?


    可如果真有能主宰时间回溯、与天地同寿的仙人,那她为何不直接向天道出手?


    是为了惩罚李琢光?但这个笑得这么干净的女孩,能犯下什么重罪?


    ……天命啊。


    第214章 一粒尘土(五)


    霍听潮再一次回到最初, 仍然是早一天的节点。


    她去了虞云镇把李琢光带了回来,像上一世一样,把李琢光放在寒渊谷山顶。


    唯一不一样的是, 她没有让李琢光拜师, 也不让任何人知道她捡回了一个孩子。


    李琢光不能理解她的做法, 但是选择了顺从。每天就坐在藏经阁里看书, 一看就是一整天。


    霍听潮人变得愈发沉默, 每日早出晚归, 不知道她是出去做什么。


    她不检查李琢光的课业, 对李琢光的唯一要求就是待在山头,谁来都不准见。


    寒渊谷没什么访客,也就月桂一个人不厌其烦地定时来找霍听潮聊聊天,说说八卦。


    霍听潮都不怎么在山头待了,月桂便也不再来了。


    寒渊谷上终年积雪,荒无人烟, 霍听潮顾及着李琢光会不会无聊, 就抓了两只兔子扔给李琢光养。


    不知是不是她误打误撞弄对了方法,这一世,李琢光居然熬过了前几世的十二月。


    但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还是从天上降下一道莫名奇妙的雷劫。


    彼时霍听潮在山脚下的小镇里给李琢光买正月要穿的新衣服,等她看到雷劫再闪身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道雷直接劈碎了霍听潮留给李琢光的十几个法宝,还有霍听潮留在李琢光体内的指尖血。


    也包括李琢光本人。


    时间回溯,她再一次回到开头。


    第六世。


    霍听潮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能让李琢光活下来的方法,她将人带回寒渊谷后, 这一回, 她还把那个狼孩子也带了回去。


    这个狼孩子也算是一个特殊存在,他不受天道影响。


    霍听潮摸过狼孩子的根骨——修为越高的人, 越是能参透天道真相。霍听潮的修为卡在隐约能发现点不对劲的程度。


    她知道六一的身体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很神奇,他的灵魂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与李琢光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而他的躯壳与灵魂之间又有一条极细的缝隙,这代表他的灵魂与身体是不适配的。


    有些像是有人强硬地将这片灵魂塞进了一个不适配的身体里。


    而因为灵魂与这个世界有强烈的相斥感,又和李琢光的联系太紧密,便有了种他的存在都是因为李琢光而已。


    如果非要类比的话,就像是李琢光的心魔、或是情丝,剥落下来成了一个人。


    所以这一世,她把这个六一也带上了寒渊谷。


    六一学东西学得很快,他掌握了做饭技巧以后,李琢光总算能吃上好饭了。


    除了当厨师,六一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在李琢光身边有危险逼近时提醒霍听潮。


    野兽的直觉比人类要灵敏得多,就算能争取到一息的时间都可以。


    第七世、第八世……


    霍听潮不断地尝试各种各样的方法,阻止李琢光修炼、带着李琢光进入雷劫劈不到的冥渊深处、或是用自己的灵力带着李琢光强行突破金丹……


    在第十二世结束的时候,霍听潮发现了六一除了做饭以外的第二个作用——在雷劫的威力小于元婴期威力时,可以替李琢光挡一次雷。


    她于是再接着尝试,如果让六一也一起修炼,他的修为提上去以后,会不会能替李琢光挡威力更大的劫呢?


    第十四世时,她把六一练到了金丹期,最后的那道快有渡劫期威压的雷劫,六一差点就能全部挡下。


    终于有了目标,霍听潮很亢奋。好几世里,她就专心研究如何能让六一的修为进展更快一些。


    只可惜,她再怎么努力,六一到达金丹期后,灵魂与身体不相契合的弊端还是出现了,他的修为无论如何无法再往上涨。


    第二十世,她意识到也许这世上不止六一这一个能替李琢光挡雷劫的人存在。于是她再度频繁下山。


    花了大约十世的功夫,她将此界整片大陆翻了个底朝天,但余下所以疑似的人在看到李琢光以后都会对她升起厌恶的心情。


    第三十一世,霍听潮很久都没有检查过自己灵台的情况了,她的灵台上锈迹斑斑,裂开的豁口粗了一截。


    她开始把李琢光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揣在身边,专往人多的地方钻,她就是想找找看人群中会不会出现一束善意的目光。


    夜里歇在客栈里时,霍听潮问李琢光:“你以前有幻想过什么狼之类的伙伴么?或是……”


    她想知道六一的存在是因为李琢光的幻想,还是因为李琢光剥离了自己的心魔与情丝。


    李琢光摇了摇头:“没有,我从来不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抿了抿唇,好像猜到了霍听潮为什么要问她这个问题:“您是想问六一吗?我总感觉您觉得我和六一有什么关系。


    “不瞒您说,我也老这么觉得。”桌上的烛火在李琢光的眼眸里明明灭灭,“不过应该不是您说的幻想伙伴,如果是的话,那便应该是我前世的事儿了。”


    ——也是。霍听潮心说。六一是把李琢光从小养到大的,如果真是幻想伙伴成真的存在,就应该是上一世的李琢光许下的心愿。


    而李琢光的每一个前世她都有参与。


    李琢光摸了摸自己的脸:“会不会是我的七情六欲之类的,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人呢?


    “您看,六一有欲/望,但他也只有欲/望,学不会和人类变得一样。”


    “……”霍听潮沉默半晌,“有可能。但你也有欲/望。”


    她说:“若他是你的七情六欲剥离出来的东西,那你现在应该什么情绪都没了。而你现在还会笑。”


    李琢光附和地点点头:“嗯……您说得是。那他会是哪儿来的呢?”


    霍听潮张了张嘴,把一句问题咽回了肚子里。


    ——你是从哪儿来的呢?


    霍听潮能摸出六一的灵魂与身体并不契合,却摸不出李琢光身上的来历。


    灵力探入李琢光的经脉里宛如泥牛入海,深不见底。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只会在探查修为远高于自己的人时出现,但李琢光如今刚到筑基后期。


    包括这三十一世种种,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李琢光不属于这个世界。


    哪种不属于?霍听潮无意识地曲着指节敲击桌面。


    也许自己这个世界只是万生镜的其中一个世界,这样才能解释为何时间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溯,李琢光与自己轮回了那么多世还没有尽头。


    因为李琢光就是在渡劫,而她猜不出李琢光渡的劫究竟是什么。


    第六十七世,霍听潮揣着李琢光又走了一遍此界大陆,仍旧没有找到她以为会有的第二个挡劫之人。


    她一直闷头找人,不记得李琢光从哪一世开始变得和自己一样沉默寡言了。


    不过她也不是那么在意这件事,对她现在而言,李琢光如何能度过那道雷劫活过十二月才是最重要的事。


    第九十一世,霍听潮鬼使神差地回归了最初的方案。


    她给李琢光进行了一场完完整整的拜师宴,如百草圣手与皓歌娘子那样让全师门的人都知道她从虞云镇后山捡回了一个小孩儿。


    最后,不是拘着她在寒渊谷山头自行学习,而是把她放到闇云殿与别的门派同期一道学习基础的灵力课程。


    霍听潮做完这一切回到寒渊谷院子里准备冥想时忽然发现不对劲,再闪身回闇云殿时,她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空白了。


    闇云殿里处处是打斗的痕迹,年纪小或是修为浅的端着桌子往角落里挤,正中间两位亲传杀红了眼。


    李琢光这时候才刚炼体,除了霍听潮给她留下的法宝以外,她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霍听潮赶到时,她正好被一鞭子抽得整个人倒飞出去。


    抽人的那个亲传眼睛都是血红的,边说着「孽障纳命来」,边要再甩动鞭子。


    她根本没看到门口的霍听潮,或是不能看到,直直冲着李琢光去的一鞭就被霍听潮一手抓在掌心。


    蛇鳞碰撞哗哗作响,亲传转动手腕要收鞭,霍听潮牢牢地拽紧了不松手,任由鳞片在她的手心剌下一道道血痕。


    “铸星峰便是这样教习亲传欺压新来的后辈么?”霍听潮的声音冷得掉渣。


    亲传拽不动鞭子,只好开口说:“霍听潮你让开!今日我定要这孽障把命留在这里——”


    “她做错了什么!”霍听潮狠狠将鞭子往一边一掼,带着灵力的动作将那亲传甩飞。


    她一字一句:“讨厌一个人总要有理由吧?


    “你讨厌镇子上卖早点的王婆婆,因为她总是在包子里偷工减料;你讨厌赤焱窟的大师姐,因为她抠抠搜搜得一粒粉末都要计较价格。


    “可是李琢光呢?她做了什么事情,要招致你这样赶尽杀绝的架势?!”


    亲传被巨力砸到柱子上,砸出一个人形的小坑。她一愣,眼中的血色褪去了些许,可很快又被充斥。


    “与你何干!”她一拍墙壁就要飞来与霍听潮缠斗。


    霍听潮闪身让开,蛇鳞鞭缠上未出鞘的溯光,霍听潮轻轻手腕一震,蛇鳞鞭就寸寸断裂。


    “噗——”


    身后又传来一声吐血声,霍听潮猝然回头,就见李琢光伏在地上,胸口红了一大片。


    “师姐……对不起……我好没用……”


    她像母亲子宫里的新生儿一般蜷缩成团,护在胸前的双手死死地抓着那一块写着李琢光名字的玉佩。


    她的袖口里滚落一团缠绕到一半的毛线团,线头还未打结,于是毛线就顺着滚动解开自己,一条长长的红线从李琢光手边,沾着她的血,蔓延至霍听潮脚边。


    霍听潮不合时宜地想,哦,原来她这么早就开始准备自己的生辰礼了。


    九十一世模糊的记忆逐渐明晰,她想起在前两世时,百草圣手与皓歌娘子的本命武器上似乎也缠着这么一个红色的毛线团子。


    伤痕累累的手里递来一块毫发无损的玉佩,那浮雕纹路下凝了块抠不去的血块。


    霍听潮垂眸看着那只手,不知是谁说了句「沾血的东西都秽气」,李琢光忽然瑟缩了一下,收回了手。


    她连万箭穿心时都未曾后退,如今埋在杂乱头发里的黑色眼睛却不敢再看霍听潮。


    努力地想再蜷得再小一些,好让自己的秽气不要沾到霍听潮身上。


    霍听潮脚步踉跄,连溯光支着身体都走不稳,几乎是扑到李琢光身前。


    伸着颤抖的手将人拥入怀中,用自己洁白的衣袖擦去她唇角的鲜血,可是鲜血越擦越多,如何都擦不干净。


    把她一身白衣都染成刺眼的红。


    溯光发出几近碎裂的悲鸣。


    眼前那数不清的诛仙箭全朝她的瞳孔里刺来,一世又一世抓不住她的回忆闪回。


    每一次李琢光平静说出的「对不起」,和她耐心说着的「师姐我知道啦」,都成了剜在霍听潮心上的一把钝刀子。


    怀里的人身体正在瘫软,她的手臂再也抱不住这具身体,她的长发与李琢光的长发交缠在一起,流淌成一条发黑的血河。


    心魔震荡出的灵气劈开了堂中四十九根红木圆柱上的防护法阵,却独独绕开了她面前的少年。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自己的命牌发出「喀拉」一声脆响,灵源堂三千魂灯闪烁,牌位猛烈颤动,与她灵台上的裂痕一起,共同碎出一道天堑。


    灵台上的心魔猛然爆发出一阵爆裂的红光,灵台寸寸碎裂,三千碎片映出一张不同的李琢光。


    笑着的,平静的,低头看书的,因疼痛而微微皱眉的,在秘境前对她挥手说「师姐你太紧张」的,还有拖着比她大两倍的鬼银鹿,说「师姐的坐垫该换新」的。


    唯独没有掉眼泪的。


    而那些碎片在须臾间被红光烧起的火焰染成灰烬,灰烬散开又重聚,在霍听潮丹田处凝成一个全新的灵台。


    她再抬起双眸时,紫黑的魔气在她身周缠绕出一个破不开的茧,她眉间多了一抹消不去的红痕。


    眨眼间,她抱着怀里的人消失在原地。


    ——那位永远皎洁如月的大师姐堕魔了。


    第215章 一粒尘土(六)


    霍听潮没想到自己堕魔的状态会延续到下一世。


    堕了魔, 她自然不会在寒渊谷里醒来。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坐在冥渊内。


    入目一片赤红,荒无人烟, 连杂草都不生。


    捆仙锁捆着累累白骨, 压在下面的骨头被冥火烧得发黑。


    冥渊是焚仙炉, 在诛仙台造诛杀的修者与降服的堕魔者都会扔进冥渊。


    冥渊地底烧着一把永不会灭的三昧真火, 裂谷间有只能进不能出的防护阵法。


    霍听潮不能直接把防护阵法一剑劈开, 否则冥渊底的这些真正有罪的就要逃出去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逛冥渊地底——她希望不要有第二次了。


    堕魔以后, 霍听潮觉得自己和堕魔前的思维没什么不一样的。她一直以为堕魔后整个人就变化了, 但原来不是这样的。


    她还是那个霍听潮,只不过身体里的灵力变成了魔气。


    这种感觉还挺……新奇的。


    白色的灵力是热的,而红色的魔气是冷的。


    她如今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流过的血也都是冷的,但她的手心仍是热的。


    像换了一副身体。


    冥渊地底很热,却烧不热霍听潮身体里的血液。至少现在,三昧真火对她造不成威胁。


    霍听潮没有办法在冥渊里瞬移, 她走了很久, 除了白骨以外,就是几个说不出话的将死之人。


    她们的皮肉被烤干了,紧紧贴附在骨头上,头发没剩下几根,该烂的都烂完了。


    暗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干瘪的眼球从眼眶里掉下一半。


    霍听潮认出其中有一个是她刚进入十方阙时的前辈,叫谢妙,那时候, 这位前辈与霍听潮一样, 修者对她寄予厚望。


    后来似乎是因为她的哪位家人死在她眼前,让她道心一夜间破碎, 这才堕了魔。


    前辈靠在白骨小山上,她的脸烧没了一半,模糊的血肉里镶着几片碎瓦片。


    霍听潮记得她家人死时有爆炸,大概就是当时炸碎的瓦片扎进了她的脸里。


    她的修为高,在炙烤下能坚持更长时间,还能喘气,声音嘶哑,但勉强还能说话。


    冥渊里有修为屏蔽法阵,霍听潮也无法得知谢妙的修为——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修为掉到那一层去了。


    “师妹?”谢妙扯起嘴角,声音像走音的二胡。


    “……师姐。”霍听潮停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好久不见。”


    谢妙「嗬嗬」了两声,搭在身边的手指动了动。熟读情商宝典的霍听潮会意,摘下了她腰间的水囊,给她喂了一口水。


    她的水囊是个法宝,能够持续不断地流出灵泉水。


    谢妙咂咂嘴:“六百年,终于喝上一口水了。”


    她已变成白骨的手撑地想要坐起,霍听潮上前扶住她。


    身体一动,脸上黏连不住的干瘪肉块就簌簌往下掉,混着骨骼咔咔的响动,她终于坐直了。


    “师妹怎么也入魔了?”谢妙似乎想笑一下,可是一笑,烤干的脸就要崩裂开。


    霍听潮垂眸,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与师姐一样。”


    “你的家人也死了?”谢妙闭上眼,回忆了一下六百年以前的记忆,“可我记得……你世俗里的家人早就去世了。”


    霍听潮的家里人无人修仙,寿命很短,确实早就寿终正寝了。


    “是。”霍听潮点头道,“不是亲缘,但也是很重要的人。”


    “哦……我懂了。”谢妙笑了一声,“你收徒了?还是墨无涯又收徒了?”


    霍听潮摇头:“都不是。她是……”顿了顿,像是在思考要怎么描述李琢光,“她是我的心魔。”


    谢妙眨了眨眼,没听懂这句话:“世间六百年,是发展出了我听不懂的黑话么?”


    “不是。”霍听潮道,“她确实是我的心魔。”


    她掩去了轮回的桩桩件件,只把李琢光和她心魔的关联告诉了谢妙。


    谢妙听得都愣住了:“所以你的心魔算是……看到未来了?”


    霍听潮:“算是吧,师姐,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段记忆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灵台之上。”


    谢妙凝视了她片刻,喉咙里滚出一声闷笑:“灯下黑啊。”


    “……什么意思?”霍听潮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就有答案了。


    果然谢妙投来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你已经明白了,为何还要问我?”


    霍听潮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水囊又打算给谢妙喂一口灵水,谢妙偏头躲过了。


    “别了。”谢妙努着嘴唇推开水囊口,“再喂我,我便要在这冥渊里再多受五十年的苦。”


    “抱歉。”霍听潮连忙低头道歉。


    谢妙的表情淡然:“小事。你留着吧,说不定你还能出去呢。”


    霍听潮:“我……我怎么会能再出去?”堕入冥渊就是一辈子,霍听潮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在她绝不会主动破坏防护阵法的情况下。


    谢妙一脸高深莫测:“灯下黑啊。”


    李琢光?


    霍听潮旋转腰身的动作碰得腰间的长剑晃了一下,她的剑柄上此刻光秃秃的,没有那个毛线球剑穗。


    这些都在提醒她,这一世的她与李琢光毫无关系。


    谢妙嘴角噙着笑意:“是啊,不是你的心魔,还能有谁?”


    谢妙的修为在堕魔前已到达炼虚期,她对所谓天命与天道的感知,比霍听潮更灵敏。


    霍听潮之前觉得不可能,但谢妙一说,她就不确定了。


    “可她……”霍听潮欲言又止。她想到自己没有和谢妙说实话,没有告诉她九十多世轮回的事。


    谢妙并不意外:“你果然瞒了我什么。”


    她长呼出一口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上绣着的「妙」字。


    “你和我不一样,你与这冥渊里堕魔的人都不一样,你的神智是清明的,可我们不是。”她轻声说。


    当初她的妹妹死在她眼前,她顶着一个天才少年的名头,却救不下自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


    这件事致使她道心破碎,堕魔后第一件事就是手刃仇人。


    仇人的死状有点惨,她在仇人死后仍然试图继续鞭尸,意图使其挫骨扬灰,被当场制服,扔进冥渊。


    “虽然我杀的是仇人,但我也算杀人了。”谢妙的指甲抠着衣角上的绣字,“按照那些掌门的说法,仇人罪责深重,那也得通过诛仙台处罚。”


    ——诛仙台。霍听潮现在听到这三个字,眼皮就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谢妙看了她一眼:“看来你的那位师妹还与诛仙台有不解之缘呐?”


    “……是。”霍听潮犹豫了几息,选择点头说是。


    谢妙:“原来如此,那怪不得你什么都没做,就会在这里出现了。”


    ——此界不明文的规矩,修者仅是堕魔,若能控制自己不涂炭生灵,则可以通过戴着守灵镯避免被投入冥渊。


    只不过几万年以来,堕魔后能忍住内心妄念的少之又少,就算能忍住也在崩溃边缘。像霍听潮这样和常人无异的属实没有。


    谢妙继续说:“如果不是你自己选择到冥渊来,那便是一个更大的东西,想要阻止你。”


    那个一次又一次回溯时间的东西。


    “果然有这么个东西,是吧?”


    霍听潮在谢妙面前完全没有隐藏的余地,一眼看透。


    “你的眼神告诉我——”谢妙慢吞吞地说,“你觉得很奇怪。


    “你之前觉得这东西在帮助你,所以如今我说它在阻止你,才让你想不通,对么?”


    霍听潮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正常,那说明你还有太多不知道的东西。”谢妙坐累了,扶着白骨山缓缓躺下去,“你以为你是看到最多的,但并不是。


    “那就是我说的……灯下黑。”


    霍听潮伸手搂着谢妙让她躺下,低头与她裸/露的眼珠对视,行礼:“晚辈受教。”


    “走吧。”谢妙蹬了一脚,似乎想踢她,但没踢到,“前面还有东西等你,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霍听潮于是起身告辞,还在谢妙的坚持下带走了水囊。


    她一直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儿,也不知道这累累白骨间,那个在等着她的东西在哪儿。


    她感觉自己快走到冥渊的尽头了,因为她听到冥渊里那捆仙链传来的响动。


    再快走几步,经过最后一个转角,一只巨型白虎便映入眼帘。


    ——说是白虎还不太恰当,霍听潮未曾在此界见过类似的灵兽。


    它四足炭黑,身体却雪白一片,鼻尖脸周有一圈与四足同色的黑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烁烁发光。


    手臂粗的捆仙链将它四足牢牢禁锢,稍稍一动,锁链便互相碰撞发出沉重的声响。


    一听到有人靠近的动静,它就马上弓起背,张开嘴对着来人哈气,四爪抓地,在这冥渊劈不开的地底抓出几道极深的抓痕。


    霍听潮当即开始回忆自己看到的古籍中是否有这样的生物,但她想不起来任何一个与之相似的。


    白虎忽然张开嘴朝她扑来,捆仙链将它的动作拽回原地,它只能在原地来回踱步怒吼。


    它的声音很低,霍听潮听久了只觉自己由魔气重塑的灵台又要裂开一条缝。


    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后退出白虎的视野。


    这就是谢妙说的,她要见的东西?


    而她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生物……


    白虎显然不通人智,但它眼睛并非赤红,想来也不是由魔气操纵的失智。


    所以它本身性情就是如此警惕,或者在进入冥渊前经历了什么,导致它草木皆兵。


    霍听潮用剑鞘尖在地上划拉,而她划拉出的印记在须臾后就会消失,更遑论留下一道深痕。


    白虎的修为一定很高,霍听潮想。


    暂时接近不了白虎,霍听潮便在周围转悠。


    冥渊的捆仙锁很结实,无论白虎如何挣扎,都只会在它的腿上留下一道深可入骨的伤。


    然而尽管如此,白虎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挣脱。试到脱力了就趴下休息一会儿,恢复了再继续。


    霍听潮在白虎能够得到的地方倒了些灵泉水,无法帮助它突破束缚,也能帮它伤口快些恢复。


    白虎对她的态度逐渐软化,允许她接近。


    霍听潮蹲在它身前往它挖出来的坑里倒灵泉水,一低头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嗯……也没有变化,就眉间多了一抹红痕,不是她想象中会变成黑眼影黑嘴唇的样子。


    她看着自己的模样许久,忽然顿悟了一些东西。


    什么魔族人族的,在堕魔以前,都是人而已。只不过有些人心魔肆虐,或多或少地阻碍修行,而堕魔之人阻碍得更深。


    她们的起点是一样的。


    她那魔气缠绕的灵台有一瞬破开了一道纯净灵力的口子。


    霍听潮想起的是前世那位拿鞭子抽李琢光的亲传,她似乎也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也就是说……


    她们讥讽也好、动手也好,都不是她们的本意。


    还有月桂在知晓她捡回来的人是李琢光以前,对待自己的新师妹也满怀着憧憬和喜爱。


    是所有人,她想。所有人在知道「李琢光」这个名字以前,都不会对新师妹有奇怪的恶意。


    她过去九十多世以为这世间的道都走了歪路,包括她一直敬仰的师尊,现在她看清并非如此。


    不是人的道走了歪路,是……


    她抬起头,看向红雾魔障遮蔽的上空。


    是有更大的东西走了歪路。


    “师姐——”


    远远的高空中传来一声呼唤,霍听潮倏地扭头看向声音来处,身边的白虎也呜呜叫着,趴俯在地上,声音里分外委屈。


    一片衣袂从山崖间闪过,一句回应刚刚跑到嘴边,霍听潮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一世她根本就没有见过李琢光,为什么李琢光还会叫她师姐?


    ——谢妙那句「灯下黑」的答案,她此刻终于确定。


    那个更大的东西……还有李琢光一直以来,为何众人如此苛待她,她都没有一世生出过心魔。


    霍听潮眉头一皱,眼角竟沁出一滴泪,在冥渊底的三昧真火烧腾下散开红雾,开辟出一小处净土。


    第216章 一粒尘土(七)


    第一世。


    李琢光躺在木盆里被下山踏青的月桂捡到了。


    月桂刚被十方阙的霍听潮选中做外门, 心情雀跃。恰逢师门踏青宴,她带了许多东西外出野餐。


    中途迷了路,误打误撞地听到溪流的声音, 向小溪奔去时, 放着李琢光的木盆卡在两个石头缝中间。


    那时候的月桂还未开始修炼, 什么避水诀、轻功水上漂都不会, 只能踩着河里湿滑的石头, 一步一步走过没过腰际的河水, 把木盆拉了回来。


    婴儿瘦瘦小小, 像只营养不良的小猴子。


    月桂把李琢光捡了回去。


    这孩子没在墨无涯或是霍听潮眼下见过,她要是当外门,那名不正言不顺。


    霍听潮除了每十年代替墨无涯挑选外门以外不管事,找她大概率会被拒绝。


    月桂连夜查了十方阙九十九条门规,虽然不允许外门或内门私下带人进十方阙,但十方阙有自己的善堂, 可以把小孩放在那儿。


    于是月桂就把李琢光放在了善堂里。


    她再一次去善堂看望李琢光时, 善堂的阿嬷闪烁其词。她硬闯了后院,恰好捕捉到李琢光被稍大一些的孩子推倒在地的样子。


    月桂扑过去,用身体垫在李琢光身下接住她。她身上的骨头磕得人心口疼。


    那时正好铸星峰亲传三师妹卓琼和月桂一起来的,说话有分量,月桂毫不犹豫地告了状。


    卓琼一听有孩子在善堂被虐待,那还了得,甩开鞭子拍着桌子,把善堂管事的阿嬷骂得狗血淋头。


    再一摸李琢光那可怜巴巴的一点骨头, 都没有她师姐挂在腰间的玉笛粗, 卓琼当场拍板带回铸星峰山头,有什么事她一力承担。


    卓琼把李琢光带去见了澹台予——铸星峰的长老。


    铸星峰是修星相的, 澹台予向来相信缘分二字,既然卓琼能把人带到她眼前,她自然觉得是缘分到了,收个内门也不费大事。


    李琢光就在铸星峰住下了,卓琼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其实本来不需要亲传亲自负责的,但卓琼看到善堂里发生的一切之后,就觉得假手于她人,她都不放心。


    还是得自己来。


    算命的都有钱,光是赚十方阙同门的钱就足够赚个盆满钵满,好些人都有固定客户的包月包年服务。


    铸星峰的人很少会下山,除非需要寻找一些特殊案例才接任务下山,短短几天时间,李琢光就被内门外门亲传抱了个遍。


    每个人抱她的时候她都给足情绪价值,又是伸手抓头发又是咧嘴笑出一口没牙的嘴。


    她还很努力地给每个人都做出不一样的反应,力争让每一个人抱她的时候都觉得抱得值。


    除了卓琼以外,最喜欢李琢光的是才八岁的五师妹左懿。


    也许是因为有了个比自己年纪更小的妹妹,让她也可以当姐姐,在李琢光稍微长大一些学会走路的时候,她就像个山大王一样拉着李琢光在铸星峰巡视。


    一个没有人腰高的大萝卜头,和一个还没有人小腿高的小萝卜头整天叉着腰在山头指指点点。


    有的内门觉得她俩可爱,往她们兜里塞糖丸或是丹药,一天下来,她们空着乾坤袋出去的,回来时就能装满。


    “行,挺好,我们赚同门的钱,你俩赚我们的钱。”


    替她们清点「战利品」的大师姐向秋桦和二师姐闫芃芃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不约而同笑作一团。


    卓琼坐在门槛上给李琢光编头发:“想到什么了,笑这么开心?”


    向秋桦笑得手发抖,把两个头大身子小的木偶递到卓琼面前。


    “是@#¥%&!”


    “……”卓琼无语地看了一眼毫无形象蹲在地上疯笑的女人,“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闫芃芃蹲走过来想要补充,说着说着就笑倒在地上。


    卓琼:“……”


    左懿:“……你们这样,四师姐要难过的!”


    卓琼挑了挑眉,伸手拿过那两个小木偶:“武为做的?”


    “哈哈哈哈哈!”说不出话,向秋桦和闫芃芃只能拼命点头。


    卓琼沉默了一会儿,她不想说什么打击武为的话,但也实在说不出违心的夸赞,只能把木偶放在地上,转头继续给李琢光编头发。


    “沃喜翻!”李琢光伸出小胖手抓住木偶往怀里抱,抬头看向卓琼。


    卓琼抱住李琢光,悠悠叹了口气:“苦了你了,孩子。”


    门口忽然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衫的少年:“我算到有人在说我坏话。”她撸起袖子看向院内,“说,是谁?!”


    左懿指着屋子里笑得快喘不过气来的两个人告状:“她们!”


    李琢光抱着两个木偶看武为追杀向秋桦和闫芃芃,也算不上追杀,因为那两个人早就跑不动了。


    李琢光八岁那年,她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她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很奇怪,按道理来说她不应该享受这八年的温暖。她有些怀疑是四维管理员学坏了,学会了先把人高高捧起再摔下。


    但这些看到她时露出的笑容都是假的么?她不愿意这么想。


    直到十二岁那年,天下戒堂贴出一张新的追杀令,求李琢光项上人头,悬赏额是十万上品灵石。


    戒堂不会暴露是谁下的追杀令,但会事先让对方押好一部分悬赏金的定金,既然戒堂贴了出来,就证明下这条追杀令的人付得起这个钱。


    十万上品灵石,要是全用来修炼,可以无痛从筑基修炼到化神。


    整个修真界像疯了一样地追杀李琢光。


    光是她一个人还不算太难,但偏偏十方阙铁了心要护着她。


    都说十方阙的人傻,要是乖乖把李琢光交出去换个十万上品灵石不好么?


    能修炼到化神的修士已是凤毛麟角,难不成十方阙真觉得一个五灵根的孩子能靠自己在这灵气稀薄的时代修炼到化神?


    恰逢北山龙脉迸裂,霍听潮与好几位长老要亲自过去修补龙脉,于是修真界组织了对十方阙的总攻。


    等霍听潮和长老们修补完龙脉赶回来时,情势已然无法挽回。


    月桂带着李琢光跑下了山,为了躲避追杀,二人躲躲藏藏,隐姓埋名。


    她对月桂说,姐姐,你丢下我吧。


    你受追杀都是因为我,你只要把我丢下,你就不必受这些无端苦楚。


    就像铸星峰的师姐们算尽天下机关,却独独不能算师妹的命。


    唯一一个不顾禁制这么做的卓琼在说出李琢光的命运以前就受反噬而亡。


    不属于这里的人是她,这些追杀也好,磨难也好,本来就与她们没有关系。


    她们本该拥有大好的前程,而这一切都因为她埋入土里。


    月桂扭头看向李琢光,眼神与她捡到李琢光那天别无二致。


    她说:“你是我的妹妹,我怎能把你一个人丢下?”


    可她不是她的妹妹。她是月桂半路发了不该发的善心捡来的孤儿,也因此引来了十方阙今年的磨难。


    真傻啊,李琢光想。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为什么要为一个半路捡来的妹妹付出自己的一生呢?


    这个世界无法给这些人一个好结局,而这一切都怪她。


    *


    李琢光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世了。


    每一次都从头开始,在七八岁的时候恢复记忆。


    每一世总有不同的人对她释放善意,但在下一世,那人就又会加入欺凌她的队伍。


    她该怨,她该恨,该迎合这四维管理员联合天道做出这一切的目的,好停止一次又一次万箭穿心之痛。


    她该记住她是个罪人,她在受罚。


    因为她带走了太多的人,导致三维世界混乱,影响到了四维世界的秩序。


    这是她的罪责,而她现在正为此赎罪。


    它们要她摒弃情绪,但最后她还是情绪上瘾。


    可这芸芸众生,又岂是一句非黑即白可以概括的,更别说那些欺凌是否出自她们的真心。


    她有时候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滴泪就能让她心软妥协,可面对这些痛彻心扉的一次次神罚,她却弯不下她的腰。


    她不想妥协。


    她不想承认管理员是对的。不是她们天性本恶,如果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她们本不该变成这样。


    管理员本来的计划是将她投进一个全员恶人的世界,看着她在一次次磋磨中戒掉她的爱。


    计划一开始的确很顺利。


    善堂里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对她恶语相向,监视着这里的四维管理员信心满满认为不会有差错,便短暂地离开,去维护其余三维世界。


    等它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


    为什么李琢光不在善堂,而在铸星峰后山?


    为什么她会笑得这么开心,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做她的朋友?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她?


    不该是她走到哪儿就被嫌弃到哪儿,最后郁郁不得志,心魔缠身,堕魔后再由它出面斩断心魔,抽光她的情丝?


    眼见李琢光的修为进展顺利,连带着她身上的天罚痕迹也在修炼中一点点被消磨,四维管理员坐不住了。


    它知道如果按照这个进度下去,李琢光会成长到它们不愿意看到的程度。


    因为这个世界的特殊性,李琢光甚至可能会积攒出真正能掀翻它们的力量。


    ——当初四维祇选择这个世界也是想着可以借由无情道对情丝的彻底摒弃,来帮助李琢光戒掉情绪。


    那么反过来帮助李琢光变得强大,自然也可能成立。


    它想插手,但却无法做得太明显。


    它当然可以做到让那些修仙者今天还抱着李琢光抛高高,明天就恨她恨得牙痒痒。


    但高修为的修仙者对管理员大多有隐隐感知,要是让她们的情绪变得太突兀,她们肯定会有所察觉。


    虽然天道在世界里是绝对的,可这么多修为接近天道的修者一起反抗……结果还真说不准。


    它不能让毁灭的结局存在有一丝可能。


    可是只改变一部分,对于李琢光造成的伤害更是无关痛痒。


    无数法宝可以将它造成的伤害压缩到近乎于无,而且看李琢光这傻样子,就算她真受了重伤,昏迷醒来时看到众人围在自己床边,她估计也只会开心。


    四维祇自己理解不了情绪,但它们有一个专门用于捕捉情绪的摄像头,由摄像头和事先编好的程序,通过微表情来判断情绪与是否撒谎。


    通常来说,这个机器是很准确的。


    四维祇利用这个机器把所有对李琢光真心实意好的人挑了出来,并且在找到办法杀死李琢光以后,回溯时间,将这些人的情绪通通强硬改变。


    从一开始就厌恶一个人,那她们就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四维祇还需注意不能有漏网之鱼,否则很有可能会造成全面崩盘。


    它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认为自己没有缺漏。


    第二世,此界所有人都厌恶李琢光,无人把她从木盆里捞起,只让她自生自灭。死得太快,时间又要重启。


    四维祇便觉得这样不行,至少得有一个人能来救一救襁褓中的李琢光,才好让她经历完整的一世,完成戒掉情绪的任务。


    它用随机数随机,第三世是月桂,第四世是卓琼,第五世、第六世……


    既喜欢李琢光,又能带她进入修仙一途之人并不多,四维祇在等到李琢光妥协以前就把所有的人选全都轮回了一遍。


    迫不得已之下,它只能开启第二轮循环,还是之前那个顺序。


    这个时候竟然有人用四维的力量在这个世界的天顶撕开了一条缝跳了进来。


    她一进来就是炼虚期的修为——用四维力量开挂了,把所有欺负过李琢光的人全杀了个干净。


    四维管理员又上上下下着急忙慌地检巡哪里出了问题,找到几个正在闪光的bu□□,修补完成后,恰好挡住了那人要捞着李琢光离开的路。


    李琢光认识那个人,就算那个人围着她骂她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她也不敢顶嘴。


    那人杀心重,没有一点人类该有的道德廉耻。而杀心如此重,竟也不生心魔。


    李琢光吸引的都是什么人啊?!


    她们暂时出不去这个世界,便一次又一次地轮回。


    有那个人在,再深的恶意都没有用。还没碰到李琢光的衣角,就被那人掐着脖子灭了。


    李琢光只敢默默地跟在后面收拾残局,顺便掐指算算那人有没有沾染上要还命的因果。


    好在没有,杀掉的都是招惹了她们的人。


    想要让那个人不再帮着李琢光很困难,那就只能把她关起来,关到冥渊。


    但只是关在冥渊,那人绝对会想办法闯出来的。到那时冥渊里的魔都放出来,世界要大乱。


    管理员需要考虑这个世界产出时间的质量,便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它们发布悬赏令,悬赏一个能捆住炼虚期的捆仙锁。


    悬赏金是一株九转还魂草。


    世间最顶尖的炼器大师狄烦一直以来都在寻找九转还魂草以复活她的爱人,那张悬赏令果不其然被她揭下。


    短短十年时间,便交出了符合条件的捆仙链。


    为了把那个人关进冥渊,管理员花了很大的功夫。


    还是无意中发现那人还能变换成动物的形态,而动物时的她比人类时要更无理智。


    管理员借用了百兽峰的迷药,将她的白虎形态引诱出来后再刺激她,成功把她刺激得失去神智。


    天道的规则是绝对的——所有堕了魔的人都要关进冥渊。因此管理员可以直接保留她堕魔后的状态,将她扔进冥渊。


    好像把李琢光身边所有的助力都扫清了,管理员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轮回。


    在这其中,它漏了一个人。


    霍听潮。


    一直以来,霍听潮都是以淡漠而不问世事的形象出现,除非闹到她眼前,否则她一概不会多管闲事。


    就像善堂那档子事,她不会刻意去问。只要她不知道,她就不会管。


    她向来没什么表情,四维祇对她的表情分析就失效了。


    ——四维祇不会觉得是分析失效,而是觉得霍听潮就是这样表里相一的人。


    所以它们认为只要瞒住她,她就不会出手相助。


    瞒住霍听潮花的力气比改变她的想法要少得多,能少使一份力就少使一份力,减少成本——这符合四维祇理性经济祇的准则。


    但再怎么瞒着,最终开诛仙台时,霍听潮终归是要去的。


    她每一次都会管,但她一人言轻力微,撼动不了最终的决定,于是四维祇也不打算对她再施加外力,反正每一次时间回溯都会让她记忆重启。


    霍听潮便一次又一次地体验着救不下李琢光的无力感,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万箭穿心而死。


    化神期对于自己曾经历过的事的灵敏程度远超四维祇的预判。当然,也许是因为那个人是霍听潮也说不定。


    霍听潮冥冥之中对前面的轮回与目睹那个场面有所记忆,那些记忆堆攒在一起,在她心里刻下难以抠去的血痕。


    心魔由此而生。


    霍听潮成为第三个撕碎了世界规则的人。


    她的心魔印证了她对轮回有感应,管理员因此更不敢再对她多做什么。只好把更多的功夫都放在了李琢光身上。


    四维祇学会了蛰伏。


    它用九十世的轮回让霍听潮在一次又一次平淡的尝试中放下戒心,当她的心魔削减到最浅淡时,就是管理员动手篡改情绪的最佳时机。


    管理员成功了,霍听潮因此道心破碎,堕魔。


    她堕了魔就可以关进冥渊,生生世世不得超度。管理员便保留了她堕魔的状态,直接把人扔进了冥渊。


    就像谢妙说的那样,霍听潮的确不了解全部的真相,她也奇怪,为什么李琢光竟然没有一世生出过心魔。


    换做是她,她也无法保证自己每一世都能在这些折磨下保持本心。没有记忆继承还好说,但若是有呢?


    这个答案对于李琢光而言还算简单。


    十方阙的众人是在这些轮回里对她最狠的人,可越是对她狠的人她越恨不起来。


    这管理员就是为了向她证明那些对她好的人到头来只会伤害她伤得更深,刻意将曾经对她释放善意的人全都强制改变了性格。


    反而真正天性本恶的人,在这些人里显得中立,甚至友好。


    因为她们本就对身边每一个人都带着恶意,李琢光只是其中之一。既然已是恶人,管理员自然不会去改变她们的想法。


    李琢光身上该承受的恶意永远不嫌多。


    管理员想要让李琢光从心底里恨上那些欺辱她的人,让她明白身为四维祇食物的人类就是这么可恨的东西,为此感到痛苦,进而戒掉情绪。


    可人类的情绪岂是一体两面这样简单。


    铸星峰夜里看到的星河,寒渊谷后山终年积雪的深潭,甘东岭四季如春的药园,冼刀山瀑布里的站桩,永静坡上浓醇的米酒香……


    那个骂她秽气的师姐背着她逃难,躲过此界所有修者的追杀;


    那个说李琢光碰过的东西都要扔掉的师妹,在同门意外唤醒镇境灵兽时,拼着自己金丹尽碎都要拽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扔出秘境;


    那些在她被雷劫劈得昏迷不醒时却去心疼草药的师姐师妹们,在她第一次受伤时,给她上药的手都在发抖,反反复复地自责自己没能保护好她;


    那个说看了她一眼明日就要长针眼的外门,为了保护她甘受瘴气缠身,却还在一线清明之际把馒头掰给她更大的一块;


    更别提那个在闇云殿里对她大打出手的铸星峰亲传,亲手把她从善堂里带回了后山,从小照顾到大,称得上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妈妈。


    在她们以自己本性与她相处时对她的好,她如何忘记。


    她欠她们的太多了,就算真的几百世都对她大打出手,她也没法怪她们。


    这要她怎么恨得起来。


    她生不出心魔,若非要说恨,那也是恨自己没用,没有办法掀了管理员,要困在这里,连累这些人要累世做出不符合自己本性的事情。


    她们比自己更痛苦。也许她们的灵魂是清醒的,关在身体里,眼睁睁看着身体说自己不可能说的话,做的事。


    可在这之后,李琢光又发现她能够理解四维祇的做法。


    对于四维祇而言,三维人都是猫猫狗狗一样的宠物——还不算宠物,大约是与牛羊猪一样,养来吃的牲畜。


    它们没有情绪,不在乎人类的生死喜悲。


    有一个人受苦受难,它们考虑的不是这些苦难是否有价值,也不会管苦难后带来的是蜕变还是更深的深渊。


    有一个人死了,它们考虑TA该不该死的依据不是TA是否受过不该受的苦还没报完仇。


    它们衡量一切的标准唯有是否能让这个世界顺利运行,能否达成它们所要达成的结果,提供制作美味佳肴的时间,以及成为四维世界运行的支柱。


    只要世界可以顺利运行,那么一个人的苦难就微不足道。


    就像它们运行的世界里有犯罪之城这种在人类道德观念下算是炼狱的地方,它们才不管一个城市里都是罪犯会有什么后果。


    它们只在乎这样的三维世界产出的时间是什么口味的。


    宏观的,理性的,高高在上的,绝对理性祇。


    也只有这么理性的思维才能管理好千万亿个三维世界,保证四维世界的食物供给。


    如果像三维人类一样有情绪,早就心智崩溃了。


    四维祇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争论不出一个确切答案的问题,毕竟在四维祇概念里,三维人的确不算是生命,只是食物。


    从四维祇的角度看,它们没有必要顾及食物的心情。


    只不过这个食物生出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文化和道德认同。


    李琢光没有资格评判四维祇做得对不对,她知道只靠自己一个人无法撼动整个世界。


    但她还是在尽力尝试,希望可以减缓一些这样不必要的痛苦。


    她也忘了自己是在哪个世界觉醒的。


    说「觉醒」大约有些不太恰当,毕竟她一直以来为人处世的性格、对世界的认知都没有变化过。


    好像……好像是李载雪那个世界。


    在那以前,李琢光在世界里的设定要么是无母无父的孤儿,要么是娘爹身上都各种恶习恶毛病爱折磨人的。


    而她本人,要么背负着天煞孤星的命格,要么身上深藏着遭世人唾弃的血脉。


    总之一切宗旨都是为让她在世界里受尽磨难,最后憎恶三维人、完全剥夺情绪而服务。


    ——以往所有四维祇的历练都是这样,她不是特殊的那个。


    在李载雪的世界,她第一次接到有人为她掉的眼泪,第一次成为一个人的例外。


    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在挣扎过后会更坚定之前的选择,第一次明白原来成本和收益不是唯一选择生活方式的依据。


    她开始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与她过去的世界一样是纯粹的恶人,总有人的爱浓烈到足以撕开所有世界法则抵达她身边。


    不会抛弃她,不会嫌恶她,不会因为她是天煞孤星就动辄打骂她。


    原来她可以不被抛弃,原来人类的身体里还藏着这么庞大的力量。


    她在那个世界前早就生出了情绪,但她知道自己一旦有情绪变化,迎来的将会是更狠的责骂。


    直到遇到了李载雪。


    她于是将李载雪的世界定义为她的第一个世界。


    她没有进入过男性的身体,从头到尾都是女性,或是无性的觉醒仿生人,或者干脆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一株草一个果子。


    她偶尔也会想,没有从男性的视角看过问题,会不会让她处理问题的方式有失偏颇呢?


    可是管他呢,如果她真有偏颇,就让男的也等一个男性的救世主来讨伐她吧。


    她既然没做过男人,就没必要横插一脚去帮一个自己不了解的群体。


    她和以前那些四维祇的历练不一样的一点大概就在于她没有进入过男人的身体。


    再说了,她顶多是以牙还牙,不会做出更多的伤害行为。


    比如让观千剑亲手把霸/凌她的男生揍一顿,把苗苏、苗烈那个不干事的爹送进大牢。


    然后再把那个世界过得凄惨、或是想要离开的女人带走,这算什么偏颇?


    把他们做过的事还回去就要触怒那个世界的天道,那这个世界她更要带着她们离开了。


    她找到了带人离开的办法,先带去维度中间不受两边管辖的缝隙里,之后历经了一个合适的世界,再她们塞进去。


    李琢光没能带走李载雪,因为李载雪作为母亲这一重要npc有四维管理员严加看守,她需要找一个更好的时机。


    她带走人以后就留下自己的一点灵魂碎片伪装成她带走的人继续生活,在这之后,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那副木头样进入下一个世界。


    她装木头装得浑然天成,就是微表情鉴定器也鉴定不出真假。


    在某一个世界里带走了太多人,终究被管理员发现。


    它们回去检查了之前的世界,找是找到了李琢光灵魂假扮的npc,但问题就是它们找不到那些人被李琢光藏在哪里。


    如果直接把李琢光灵魂假扮的赶走,那世界还是要崩坏。它们只能先暂时维持这个现状,等待哪一天李琢光再度露出狐狸尾巴。


    李琢光在四维法庭受到审判,审判她有罪。从法官到审议员一致认为是因为情绪惹的祸,它们需要用一个更强劲的手段剥离李琢光的情绪。


    于是四维祇把她扔进了这个修真世界予以惩罚。惩罚的目的是要她剥去情丝,恢复无情。


    实在要杀夫证道也可以,正好拿之前分析李琢光微表情分析出的她最喜欢的脸孔捏了个男人,都给安排好了。


    罪人这个状态只是暂时的,四维祇更希望李琢光通过历练以后,可以回到四维世界负责管理四维。


    这个世界的结局只有两个,现在是她该选择的时候了。


    要么她妥协,任由心魔滋生剥去情丝,要么她永永远远困在这里。


    第217章 一粒尘土(八)


    李琢光从头到尾都记得。霍听潮如今确定了这一点。


    怪不得她在看到自己出现在冼刀山时会是那样的表情, 因为自己本不该出现在那里。


    她仰着头在一线天里寻找刚才掠过的那袂衣角,身边那头白虎刨地低吼,焦躁地在地上转来转去。


    “——嘿!”


    一声清响混着撞击阵法的闷响响起, 一线天上突显一段树纹似的纹路, 转瞬即逝。


    霍听潮眯了眯眼, 从那一瞬的纹路中捕捉到一个阵法字符, 高声说:“往南再偏三寸!”


    她的声音在狭窄的山谷中回荡, 手指在空中虚划。


    下一个声音是往西偏了三寸, 看着越露越多的字符, 霍听潮在心中快速测算,又扬声道:“西北两寸半!”


    再响起时却是往东北偏的两寸半,霍听潮停顿下来思索,白虎抓地的声响越来越急。


    “往东偏一寸。”她道。


    是往南偏了一寸。


    她便说:“东两寸,北三寸半。”


    在西两寸、南三寸半的地方亮出同心圆,随之亮起的还有一道与雷劫相似的纹路。


    “就是这里!”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外面的人越发用力地戳刺那一片阵法。


    咚咚咚的闷响不绝, 那雷劫纹路越来越大,眼见就要破开一道裂缝,霍听潮抬手,溯光出鞘,剑光如电,砍断了禁锢这白虎的四条锁链。


    白虎猛地向前一扑,停在那裂缝下向上冲撞。里外两股力量汇聚一起,空气里传来隐隐的碎裂脆响。


    在阵法将要裂开时, 白虎扭头叼住霍听潮的衣带, 趁着裂开的一瞬间蹿了出去。


    白虎前脚刚从裂缝里离开,后脚就有魔族趁势要从中溜出, 李琢光及时拔走了剑,阵法自动复原。


    “诶哟,累死我了。”她双腿一摊,直接坐在无形的阵法上。


    白虎把毛茸茸的头往李琢光怀里蹭,硕大的身躯试图蜷进李琢光的怀抱里躺倒露出肚皮,结果反倒把人撞得仰倒在地。


    白虎挫败地在地上翻了个身,郁闷极了。


    李琢光好笑地用双手揉搓它的脑袋,结果不小心用力过猛,拔下了一根胡须。


    白虎扭头瞪她,用大肉爪按着她的脸把人推开了。


    李琢光被推得在地上滚了一圈,抬头时看到霍听潮眉间的红痕:“原来堕魔以后不会变成黑眼圈黑嘴唇啊。”


    霍听潮认真地点头:“我也刚知道。”


    她看了一眼背着身生闷气的白虎,问道:“这是你的契约灵兽?”


    李琢光摇摇头,从地上支起身,改成坐着的姿势:“不是,那是我的……呃,一个朋友。”


    白虎重重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李琢光立马改口,拖长语调,夸张道:“我最——好的朋友!”


    白虎这才懒洋洋地撇过头,琥珀色的眼睛瞟了一眼李琢光,但没再多发出声音,大概是觉得那个答案过关了。


    霍听潮「哦」了一声:“这一世……进行到哪里了?”


    李琢光咧嘴一笑:“你猜到啦?”她拍拍手站起来。


    她如今身穿铸星峰的内门服,腰带上挂着好几个宝贝:“之前和你的那、嗯,几十世好像把它们的顺序打乱了,就算是重新开始吧,这一世把我捡回去的人是卓琼。”


    哦,是前世用鞭子把李琢光杀死的那位内门。


    “九十一世。”霍听潮低声提醒道,“它们?那东西还有很多个吗?”


    天道怎么还能有两个以上的?不会打架么?


    李琢光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不是天道,很难解释,你就当是……有天道权力的仙人好了。”


    “那你心里有办法了么?”霍听潮的拇指摩挲着光秃秃的剑柄,垂眸看到李琢光手中那把剑很陌生。


    这把剑在看到自己时居然没有震鸣,稀奇事。


    那把剑的剑柄上浮雕也华丽而少见,不肖似此界任何一个炼器大师的手笔。


    李琢光自己做的?毕竟在前九十一世里,她都没见过这把剑。


    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师妹竟然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了新体验,霍听潮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李琢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地晃了晃手里的剑,说:“我自己做的哦,厉不厉害?”


    霍听潮牵起嘴角轻笑了一下:“厉害。”


    李琢光这才回答了霍听潮的问题:“倒是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因为这些事本身就是想要我剥去情丝,所以——”


    “只要你妥协了,让它们剥去你的情丝,这些事就结束了对么?”


    李琢光轻轻点了头。


    霍听潮又说:“但你不想妥协,因为妥协了你会失去更想要的东西,对么?”


    李琢光又点了点头。


    霍听潮静默片刻,没忍住问:“失去什么?”


    李琢光的指甲剐蹭剑柄上的浮雕:“我的……使命吧。”


    霍听潮没有答话,两人一虎间陷入沉默。


    李琢光目光下移,看向霍听潮的丹田。她竟然觉得霍听潮身上的魔气在变少……还有人堕了魔以后能重新清明的?


    “这是你自愿想做的事么?”她问,双眸紧紧地盯着李琢光,不错过她脸上一丝表情。


    仿佛只要李琢光说一句不愿意,她就去把天捅破似的。


    李琢光毫不犹豫地用力一点头:“是的,师姐,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


    “没有人逼你?”霍听潮又确认了一遍。


    李琢光还是给出了确定的答案:“没有人逼我。”


    霍听潮移过目光,看向李琢光手中的长剑。那剑柄上的浮雕是个女人的脸,霍听潮觉得那张脸很熟悉,却想不起自己在哪儿见过。


    她比对了李琢光的脸,似乎有些相似,但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良久,她说:“是你自己想要的,那就好。


    “我只是怕你被迫接受了这些使命,那样你……你就算牺牲自己,也不开心。”


    李琢光笑了:“那难道我不是自愿的,师姐还要去把给我使命的人杀了么?”


    霍听潮罕见地犹豫了一下,给出的回答是闷在喉咙里,音量虚无缥缈的一个字:“……嗯。”


    “什么?”李琢光听到了,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霍听潮别开眼:“我没说话。”


    躺在地上的白虎回头看了一眼霍听潮,李琢光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她刚刚绝对听到一声「嗯」了!


    不过霍听潮是人,那大概不会那么过激……吧?


    “走了。”霍听潮不想多说,转身便想离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别浪费时间了。”


    白虎率先起身,用脑袋拱了拱李琢光的背,随后亦步亦趋地跟在霍听潮身后。


    霍听潮现在堕了魔,暂时还不能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


    她对这一世先前的记忆与之前没有太大差别,就是在天之骄子的环节突增一段自己莫名其妙堕魔后自请下冥渊的记忆。


    她在此界还是挺有名的,因此李琢光先跑去城镇买面具。


    霍听潮和白虎单独相处时,白虎低头刨地,好像在避免没人说话的尴尬。


    怪像人的,霍听潮想,开了灵智,怪不得在冥渊里还要再重上一层锁。


    在冥渊外,她都无法感知到这白虎的修为,至少也得是炼虚期。


    看着李琢光的背影消失在小道尽头,白虎突然抬起头:“喂,人类。”


    霍听潮挑了挑眉。还能口吐人言?这起码是个万年兽妖。


    白虎的尾巴在霍听潮的小腿上甩了一下:“人类,你是不是也想保护李琢光?”


    霍听潮淡淡地嗯了一声。


    白虎的大肉爪踩在霍听潮的脚背上:“人类,那你加入我吧。”


    除了暖呼呼的肉垫,还有尖锐的虎爪勾着自己的鞋尖。


    老虎还学得会人类的先礼后兵?那修炼时间还得再往长的算。


    “加入你?”霍听潮低头看着白虎后背上几缕浅褐色的毛发,“你是什么组织?”


    白虎稍稍多用了些力下压肉爪:“一个在各个世界里穿梭,杀掉所有会威胁到李琢光的人……和东西的组织。


    “但是目前只有我一个虎……人。”


    “你是人?”霍听潮想了想也就释然了,都能口吐人言了,不会变成人形才奇怪。


    “我可以是。”白虎更用力地踩了踩霍听潮的脚背,“你快回答我,愿不愿意加入我。”


    霍听潮摇头:“我不愿意。”


    “为什么!”白虎抬起了脖子,圆眼睛很不能理解地看向霍听潮,“你不是也想保护李琢光?”


    “但是我不想随便杀人。”霍听潮手里握着剑。她的剑很少出鞘,只用剑鞘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白虎歪过脑袋,往远走了几步,眼神人性化地上下打量着霍听潮:“你一个练剑的,居然不杀人?为什么?”


    霍听潮:“……谁说剑修就一定要杀人?世间正道无一是靠杀人提升修为的,你说的那是邪道。”


    “我也没说我们是靠杀人提升修为的。”白虎扭头,爪子踩碎了地上的树叶,“而且我也不是滥杀无辜。”


    “我明白,但不杀生是我的底线。”霍听潮举起溯光,黑铁剑鞘在阳光下泛着青黑的光。


    “修炼是为了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倘若拿来杀人,不就把别人想保护的人杀死了?这是本末倒置。”


    “老古董……”白虎嘟哝了一句,“那欺负她的人怎么办?你还好声好气求人家给你道个歉?”扬起的尾音搭配着老虎低沉粗粝的嗓音带着些阴阳怪气。


    霍听潮则不置可否:“总有不杀生就能让对方赔偿道歉的办法,若实在冒犯得厉害,那便是律法存在的意义。”


    “切,说得好听。”白虎的尾巴在身后一摆一摆,“谁不知道有些地方的法律形同虚设?”


    不明白为什么白虎要把律法两个字倒过来说,霍听潮只当她作为兽妖不理解这个词语。


    她道:“那人心中总有最朴素的公平正义吧?语言是有力量的,提的人多了,明君自会改正。”


    白虎的嘴巴忽然咧开一个笑容:“所以你所有的希望都寄于一个明君?如果不是明君,你打算怎么办,造反?”


    霍听潮:“……”她安静了一会儿。


    这个世界的朝廷主要管理没有修仙天赋的凡人事务,与入世较深的门派有固定联络,从很大程度上听从修真界的指示。


    而修真界的大拿接近天理,做出的指示总比那些看不到未来的凡人要明智一些。


    在霍听潮的概念里,还真没有暴君这个概念。


    因为试图成为暴君的人类君主会第一时间被修真界制裁。


    她没想过如果没有修真界的存在和指引,那些暴君真的登基以后,世间会变得如何。


    看到霍听潮愣住,白虎龇出自己的虎牙:“你没想过对吧?那我告诉你,这个时候你就要造反,你就要动用暴/力!”


    霍听潮却还是摇了摇头:“不,不能用暴/力。


    “皇族之间的权力斗争引发的是平民的相恨相斗,真正有罪的人,却要在无数无辜者死去后,才能取到项上人头。


    “这不对。那些平民是不该死的。”


    霍听潮还想说,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不是人,而是老虎。它本就没有人类的道德观念,和它解释这些似乎是徒劳。


    白虎看到了霍听潮的犹豫,得逞般地低笑起来。


    “做人有什么好的?这么多条条框框——”


    霍听潮没搭理它的话,想了想,换了种方法说:“你是老虎,的确,你杀人沾的因果和人杀人沾的因果是不同的。


    “但那毕竟也是因果。而且你和师妹这么亲近,你们一人一虎的命线大概早就纠缠在一起了,那你身上恶因恶果太多,会影响到她的。”


    白虎的话语尾调带着戛然而止的走音,它整只虎愣住了。


    “……真的假的?你是不是在骗我?”


    霍听潮耸耸肩,不多做解释:“你不信的话就可以试试。


    “再回答你之前的问题,若现在问我有个暴君怎么办,我会选择……”


    她抬眸,“造反,但不是暴/力的那种造反。非要有暴/力,那也只对暴君她一人。”


    反正按照这个世界的法则,契约灵兽做的恶最后都会算在主人的头上。


    白虎不是李琢光的契约灵兽,霍听潮之前九十世从来没见过白虎,那她俩的羁绊就在更之前的地方。


    现在就连霍听潮的命线都隐隐与李琢光相连了,更遑论这个更早就认识李琢光的白虎,影响只深不浅。


    白虎猛地从地上坐直了:“不可能,我不相信!


    “你知道我、本座是谁吗!怎会受制于你可笑的凡人因果?”


    霍听潮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如水,目光清冷,古井无波。


    她声音淡淡,不耻下问:“我不知道,你是谁?”


    白虎的气势骤然一滞,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了喉咙。


    它没有特殊身份,随口瞎编的而已。


    看它的样子霍听潮就知道说中了它心里最担忧的地方,她说:“你一个动物都能口吐人言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白虎的爪子无意识地抓着下巴,眼珠子四处乱瞟,语气中带着一丝挣扎:“我……不是这样的……”


    霍听潮不想把它逼得太紧,它迟早能想通。


    白虎一直在挠下巴,直到李琢光回来的时候也还在挠,下巴上的毛发被它抓得凌乱不堪。


    李琢光眉头一竖:“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许挠下巴!”


    “你管我!”白虎被踩了尾巴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往后一跳,声音都快破音,“离我远点!”


    李琢光把面具往霍听潮怀里一塞,蹲到白虎面前,伸手抓住它挠下巴的那只前足,手臂环绕着它的脑袋,从乾坤袋里拿出金疮药往上涂。


    “放开我!”白虎在李琢光怀里蹬脚挣扎,白毛和棕毛被它的挣扎吹飞到空中乱飘。但它不敢蹬得太重,怕真把李琢光给蹬飞了。


    李琢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显然对这种场景早已习以为常。


    她稳稳地按住白虎,手指轻柔地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它的伤口上,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别乱动,伤口再挠下去会感染的。”


    “感染是何意?”霍听潮在一旁问。


    李琢光在百忙之中抬起头:“你就理解成伤口溃烂好了!”


    这些新鲜词汇霍听潮从来没听过,果然李琢光和这白虎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当李琢光终于松开白虎时,它朝旁边一跳,跳出去好远。


    “怎么了?”李琢光伸出手,试图让白虎回到她身边,但白虎却对她龇牙咧嘴,身体不断后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警告她不要靠近。


    李琢光看向霍听潮,霍听潮解释道:“刚才和她说,她身上杀孽太重会影响你,所以现在她要离你远一点。”


    她笑了一声:“这样远离有什么用?你该把你与师妹相连的命线砍了。”


    白虎耳朵微微抖动,眼神中闪过一丝恼怒。


    好讨厌,这个人类好讨厌,它要咬死她!!


    “我以为什么事儿呢。”李琢光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揉揉白虎的脑袋,“以后少杀点生不就好了?”


    白虎把脑袋埋在两个大肉爪之间,声音闷闷:“可是我已经杀了很多人类了……”


    “不知者无过嘛!”李琢光揪着白虎的耳朵,忽然发现它耳朵里有些耳垢。


    手一痒,把大脑袋抱在怀里,借来霍听潮的水囊,往里滴了两滴灵泉水,轻柔地揉搓着耳根。


    白虎的爪子在地上轻轻拍着:“不知者无过是什么意思?”


    李琢光用手帕把溶解的耳垢清理出来,一边说:“就是你不知道人类的礼法如何,你犯了错就不能算是错。


    “就像朝廷颁布律法,如果不提前告诉你子时前入睡是触犯律法的,那么就算有这条律法,你子时前入睡也不能算是违法。”


    她拽着耳朵左右看了看是否还有更多的耳垢:“你之前只按照动物的本能去做事,不清楚人类的礼法。


    “再说了,你也不是主动去招惹人,顶多算是动用私刑,况且杀有罪之人沾染的因果和滥杀无辜的因果相差可大了。”


    白虎的耳朵抖了抖,把耳朵边上沾到的碎屑都抖落下来:“……你说得对!”


    “是吧?别难过了。”李琢光站起身,把袍子上沾到的耳垢都拍落,“好啦,我们下山去——”


    吃东西?还是找客栈睡觉?


    这里两人一虎修为似乎都已经到了不需要吃饭和睡觉的地步,但李琢光现在暂时还没有下一步的计划,只能说:“先下山找个地方歇脚吧。”


    她拍拍自己的乾坤袋:“师姐,我有钱,你放心!”


    剑修都比较穷,因为剑刃时常要补。但霍听潮很少会拔剑出鞘,她属于相当富裕的剑修了。


    但她再有钱,也比不过卜修的有钱。


    “好。”霍听潮毫无心理负担地应了一声,“那就拜托你了。”


    有只老虎还怪显眼的,李琢光拿地上的灰把白虎变成了灰虎,看着像灰阳虎的花纹——最常见的灵兽之一。


    她盘腿坐在白虎的背上走进城镇。李琢光穿着十方阙的内门服,霍听潮身上也是一件寻常修者的衣服。


    她们随便找了个客栈要了间天字房,躺在床上开始思考人生。


    李琢光不想妥协,但她确实想不到更多的办法。


    过去的时候一个人扛,现在多了一人一虎,境况也许是改善了一些。


    霍听潮问了她几个问题,把眼下的情况都原原本本地问了出来。


    李琢光模糊掉了自己是来这里受罚的事实,也没有说出之前在各个世界穿越的事情。


    既然霍听潮认为她是有什么使命,便都往那使命上头靠了。


    霍听潮灵台上赤红色的魔气正以缓慢的速度褪去,她眉间的红痕也淡了许多。


    周遭的灵气在向霍听潮身周聚集成一个小小的灵气旋涡,霍听潮垂眸的样子像闭上眼冥想。


    李琢光看霍听潮的状态都看愣了:“乖乖,师姐,你真是能从入魔的状态再重新回归正道啊。”


    ——这件事情理论上是可行的,但理论和实践的差距不是一两句说得清。


    大多数人堕魔后都直接疯了,霍听潮这样还能保持理智的是极少数,能靠自己解开心魔回归正道的更是一个没有。


    以前倒有外力助力解决心魔的,但一清醒过来看到自己过去做了什么混账事也没脸活着,直接自裁谢罪了。


    “这可以记入史册了吧?”李琢光稀奇地抬手想摸霍听潮眉间的红痕,霍听潮没躲,让她轻轻碰了一下。


    是冷的,像魔气一样。但仅是她触碰的那几息间,红痕就在以极快的速度提升温度,随之变得更淡。


    “这有什么好记的?”趴在美人榻上的白虎冷哼一声,大尾巴扫过桌面,把桌上竹制的杯垫扫了下来。


    李琢光弯腰捡起地上的杯垫,和易碎的瓷器一道放在白虎够不着的柜子顶:“确实,师姐的出世让此界史册都更新了不止百次。”


    “啧。”白虎的尾巴在桌上重重一拍,“师姐真厉害。”


    “那是!我师姐最厉害了。”李琢光未察觉白虎语气中的讽刺,反而让白虎气得尾巴乱扫。但桌面已被它清空,再无物可扫落。


    霍听潮手心里揉捏着李琢光刚送给她的毛线球剑穗,白虎的眼珠子紧紧盯着那个小球左右晃悠。


    她拿在手里左晃右晃,便看着白虎的脑袋也随着她的动作左转右转。


    她嘴角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像小猫。”


    白虎忽然醒神,对她翻了个白眼,把头靠在揣着的两爪上。尽管努力屏蔽了霍听潮手里的毛线球,眼神还是忍不住跟过去。


    “因为之前是我想岔了,想通就好。”


    “想岔?”李琢光扭头看她,“你是说,你之前觉得我是被逼的?”


    “嗯。”霍听潮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垂眸时长睫掩去眼底的情绪,“就是那个。”


    她还以为李琢光是无法选择地受苦受难,但若是这是李琢光自己的选择,那她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事。


    她也不知道李琢光要做什么,但无论她要做什么,顶着这几百几千世也要继续做下去的事,她会无条件支持的。


    ——想到这里,她笑自己,没想到最后也成了帮亲不帮理的人。


    但是再看看李琢光盘腿坐在地上数着乾坤袋里东西的样子,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想要李琢光可以一直这样笑着。


    李琢光低着头,在乾坤袋里翻找,嘴里念念有词:“这个给卓琼师姐,这个给师姐,这个给李李,这个留着备用……


    “咦?毒蛾火呢?”李琢光的手扒拉了一阵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直接把头伸进了乾坤袋里。


    袋子里闷着她叽里咕噜的声音,倒与她刚被捡回来的那段时间相似得很。


    霍听潮静静地看着她,手中的毛线球剑穗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白虎见那小球不再晃动,不满地低吼了一声,用尾巴扫了一下霍听潮的腿,示意她继续。


    霍听潮回过神来,看了白虎一眼,眼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她重新晃起手中的剑穗,白虎眼睛懒洋洋地跟着转,尾巴也轻轻摆动,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李琢光抬起头,正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师姐逗猫呢?”


    霍听潮挑眉,语气淡淡:“它喜欢。”


    白虎哼了一声,但眼睛依旧紧紧盯着那个毛线球。


    李琢光笑得更加开心,她从乾坤袋里掏出那颗她之前自言自语说要送给霍听潮的灵果:“师姐,这个给你。


    “之前在甘东岭时我给你的灵果太次了,补偿你个好的。


    “给我这果子的师姐可是说了,用瑶池水浇灌,由青梧凰守护,连生长的土壤都是都是那个什么……镜什么的土……”


    “镜花水月土。”霍听潮提醒道。


    “对对对!”李琢光一拍手,“总之,身价极高的灵果啦!”


    霍听潮接过灵果时摸到李琢光的手心,指腹感受到她掌心硬茧,正中间的地方却是新生的皮肤,没有茧。


    她便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剑茧……中间断了一块?”


    李琢光张开自己的右手手心:“你问这里吗?”


    在阳光下,能很明显看到她手心的肌肤泛着嫩粉色,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撕扯过一般。


    她看着自己的手心看了片刻,在整理如何说出口的措辞:“算是我的……力量源泉?”


    “什么意思?”霍听潮继续追问。


    李琢光没做好被追问的准备,一问就卡了壳儿:“这个……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我的修为都聚集在这里——哦!这是我的丹田!”


    霍听潮看她的样子像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便放过了她:“多谢你的灵果。”


    李琢光摆摆手,笑得眉眼弯弯:“师姐跟我还客气什么?”


    白虎见两人不再理会自己,不满地用爪子拍了拍地面,发出低沉的吼声。


    李琢光见状,从乾坤袋里又掏出一颗灵果,丢给白虎:“好啦,别闹脾气,也给你一颗,人虎平等啊。”


    白虎仰起头一口接住灵果,在牙齿间咬开,囫囵说着:“行,算你识相。”


    “唉,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李琢光就地躺下,一下一下地往上抛着手里的灵果。


    看着天花板上那做成喜鹊外型的吊灯,她语气哀怨:“师姐,我现在毫无头绪啊——毫无头绪。”


    “……”霍听潮的剑鞘尖在木质地板上划拉,划出的线条似是毫无规律,也似是隐隐能合为一件什么。


    她沉默许久才开口:“你想要逃出去,对吧?”


    李琢光抛掷灵果的动作停了下来:“……是。”


    她翻了个身面对霍听潮:“我想逃出去,师姐,不是逃出十方阙,或是逃出人间,是逃出这个世界。”


    霍听潮终于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完整的笑容,抬眸与地上的女人视线相接,虽然她的笑容看起来僵硬得像是个僵尸,但李琢光知道她很开心。


    “那我们就把天捅了,你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第218章 一粒尘土(九)


    霍听潮坐在原地开始冥想, 久违地运转周天时,她眉间的红痕越来越淡。她身下的红木地板上也浮现隐约白光,那似乎是个聚灵阵。


    李琢光抱着剑靠在窗沿上数蚂蚁, 忽然察觉四周灵气有一瞬的凝滞。


    当霍听潮眉间最后一缕赤色也消弭于无形后, 客栈屋顶的青瓦细微震颤, 无数萤火虫般的灵气穿过窗棂, 争先恐后向她的身体里涌来。


    霍听潮深呼吸吸收那些灵气, 李琢光眼见她苍白的脸上染上血色, 直到所有灵气全都吸收完了, 仍然闭着眼不说话。


    李琢光眨巴着眼睛愣了大约有半柱香时间,才小心翼翼问:“是……修复好了吗?”


    又过了片刻,霍听潮才睁开眼,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如今她经脉间游走的灵流比堕魔前要顺畅两倍不止。


    她答道:“好了。”


    她撑着地面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鞋尖碾碎了方才她在地上乱划的纹路:“走吧。”


    “去哪儿?”


    有霍听潮在, 李琢光的大脑暂时宕机了不会思考。


    “去北宸龙脉。”霍听潮把那毛线球剑穗挂上剑柄,毛线球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把龙脉先捣了再说。”


    “好!”李琢光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白虎也从榻上跳了下来。


    “等把东南西北四处地脉都捣毁了,此界命数也差不多了。”她拍开了白虎想来抓毛线球的爪子,抚平了自己被白虎拱皱的袖口。


    “当初修补过龙脉,我与各位仙尊大拿都去了半条命,想来那大约本就意味着此界命数已尽, 是我等强行为此界续命。


    “此举逆天而行, 如今看来反倒遂了那些想害你之人的心愿。总有办法把该还的都还清。”她领着李琢光往外走,絮絮叨叨地和李琢光说自己的计划。


    “这段时间万楼峰的琼林宴似乎还未结束, 明晚轮到北斗阁献礼,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这是霍听潮前几世的记忆。


    “届时,你就跟在我身后。”


    她说完跟在她身后便没再说话了,李琢光连连点头,开口:“我知道了,我会乖乖的,不给师姐惹麻烦。”


    “不。”霍听潮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时唇角轻翘,附身逼近李琢光,廊灯将她的影子投在李琢光身上。


    “我要你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剑柄微抬,挑起李琢光腰间的乾坤袋:“看见穿绛紫锦袍的就用剑气掀翻她的玉盏,碰到戴白玉冠的便用白虎去咬她的坐骑。”


    此时已是深夜,三更夜的薄雾弥散。


    她们踩着满地月光照出的竹影往外走,玄色衣袂掠过门槛,月光在路边的小池子里碎成星光。


    “若有人问起你为何毁了北斗阁星轨……”毛线球在摇晃里撞上她的衣袍,“就说铸星峰长老夜观星象,算准她们北斗阁该绝在此代。


    “总之,把琼林宴闹个天翻地覆,哪样刁蛮就哪样来,学那些纨绔捣乱,会吧?”


    李琢光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会会会。”


    “很好。”霍听潮满意地点头,“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有师姐顶着。”


    夜风卷着不知从何方飘来的笙箫,将二人的衣袍下摆都吹成流霞。


    她们直接抬手掐诀,御剑飞行前往极北方的万楼峰。


    这不是霍听潮第一次走这条路,也不是李琢光第一次。她们早就在这上空来来回回飞了几千万遍。


    窄袖劲装在冷风下猎猎作响,白虎四只大爪子颇为委屈地踩在霍听潮溯光那短窄的剑面上。


    她们在晨光熹微时落定在万楼峰的朱漆大门前,晨雾顺着万楼峰门前的白玉砖往下淌。


    该来参加琼林宴的门派与修士早就来了,山门前只有两个守着的外门修士,别无她人。


    霍听潮抬手按住李琢光的肩膀,将人揽到自己怀里,低声问:“我之前教你的,还记得吗?”


    李琢光握了握拳:“记得,我要做仗势欺人的大反派!”


    “很好,很有气势。”霍听潮松开手,解开匿息咒。


    山门前守门的两个外门修士其中一人抱着扫帚在扫地,另一人靠着山门打哈欠。


    扫帚上忽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吓得那人险些把东西丢出去。


    而另一人呵出的热气在空中凝结成冰渣子落地时,她整个人醒神,定睛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二人。


    霍听潮亮出了十方阙的令牌,门口的铜狻猊睁开了一双猩红的眼瞳,朱漆山门上也漫来了一层薄冰。


    守门的外门修士抬头低头,在令牌与霍听潮之间转了好几圈,看得另一位外门修士也凑过来问怎么了。


    那句「怎么了」刚说了一个字,余下的字俱都卡在了喉咙里,最后变调成:“霍听潮?!”


    她还以为霍听潮仍是入魔状态,刚要转身跑进门派寻求师姐帮助,被飞来的溯光拉住腰带,踉跄着退出了门槛。


    李琢光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双手抱胸,一只腿伸出去,踮着脚抖:“我师姐爱走哪条云路就走哪条,轮得到你在这儿大呼小叫?”


    霍听潮低了一下头,似是为了掩盖笑意。


    那外门颤颤巍巍地转头,和另一人一同打量霍听潮,几息间她们就咽了好几口唾沫。


    “好、好像没有魔气残留?”二人咬耳朵小声碎碎念,尽管那些碎碎念全被霍听潮听得一清二楚。


    “那当然没有魔气残留了!”李琢光亮出声音,大拇指指着霍听潮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嚣张跋扈,“我师姐是谁?名门正派,天之骄子。


    “你还不认识我师姐是谁?这可是十方阙门下最得意的天才修士,她身上怎可能有魔气残留?你是不是在找我们麻烦?”


    这句倒打一耙把那两个修士吓得直摇头。


    李琢光拇指抹了一下鼻子,「哼」了一声:“识相的话,就快些把我们放进去。”


    霍听潮快要忍不住笑了。


    那两位守门的修士互相对了对视线。她们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叫嚣着的修士是谁,但师尊给她们的指示是,只要是名单上的门派,查验通过后都可以放进来。


    “没有魔气残留的话,请、请进。”她们于是后退让开进山门的道路,鞠躬迎客。


    山门随着她们鞠躬的动作缓缓开启,青链绞动,扫帚与山门上的薄冰应声而碎,落了一地。


    霍听潮目不斜视地走进去,耳边响起守门修士清亮的唱名声:


    “十方阙寒渊谷霍听潮、李琢光到——”


    山门在她们身后轰然闭合。


    有霍听潮在,她们很快找到了琼林宴的主阵地。二人走进去时,满座沸腾的人声皆是一静,随后响起压着嗓子的倒抽冷气。


    “霍听潮?霍听潮不是——”万楼峰一位穿得大红大绿的修士探头探脑地看着来人,直言不讳的话被她身后的女人拍了一把后脑勺及时刹车。


    “师姐,你干嘛呢!”大红大绿扭头瞪那个拍了她一巴掌的师姐,语气委屈得不行,“很痛的诶。”


    这位大红大绿的在众穿着颜色素净的修士里极为显眼,不止是显眼,还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少说几句吧!”那师姐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将她人强制扣在面前玉盘的灵果上,一手拿着一个灵果往她嘴里塞,咬牙切齿地说,“多吃几个果子也塞不住你的嘴。”


    西北角传来玉器碎裂声,一道靛青色的身影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原是十方阙铸星峰的长老澹台予。


    “听潮?你、你这是……”澹台予的声音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狂喜,“复原了?谁将你带出冥渊的?”


    霍听潮只垂头淡淡问了句好,没有过多的解释。


    澹台予并不追问,只围着霍听潮来来回回地只说一句「回来就好」。


    霍听潮给李琢光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得令。


    她冷哼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随后剑鞘横扫过最近的那张鎏金矮几,琉璃玉盘被整齐削成两半,上头装的灵果灵草滚落。


    她剑气中并无恶意,因此修者压根儿没反应过来。


    李琢光抬脚踩碎滚到靴边的灵果,绛色汁液炸开,霍听潮后退两步躲开,剩余的全溅到澹台予衣袍上。


    她弯腰拾起一个灵果在手中抛起接住:“诸位这星盘摆得歪斜,本姑娘看得心里难受,这就来帮你们正正位!”


    「咻」的一声掷出了手中的灵果,正位上的长老眯起双眼,怒喝一句:“放肆!”


    她光是喝声便有元婴期修为,好在李琢光身上早就戴满了霍听潮给的法宝,她毫发无伤。


    澹台予甩出广袖将果子接住。她皱眉质问:“你——你不是李琢光么?你不在铸星峰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本姑娘在哪儿,轮得到你置喙?敢问你是哪家?”李琢光翻腕抽出她那柄剑,亮剑瞬间挑起了桌上的酒壶。


    「砰」的一声,酒壶砸落在地,玉液四溅。


    白虎跳上了另一边长老的食案,吼了一句「让开」,一屁股坐下开始啃食桌上的灵果。身后的尾巴晃来晃去清理桌面。


    大多修士都在观望,她们搞不太清这是十方阙突然向万楼峰开战了还是怎样。


    十方阙和万楼峰是十大门派之一,这两家之间应当没有龃龉才对。


    难道是她们要联手做什么事?


    怀抱着这样那样的心思,在搞清楚形式以前,多数人往后退去,不愿意插手。


    “霍听潮!”澹台予意识到李琢光的行为都有霍听潮的默许,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努力平静地对霍听潮说,“为何要这么做?”


    她传音入密:“我们与万楼峰并无龃龉,未来可能还要仰仗万楼峰的阵修,她们还有我们需要的典籍,切不可闹翻!”


    想到霍听潮的性子,澹台予又补充了一句:“倘若你有什么、或是李琢光有什么冤屈,你大可以直接告诉师姑,何苦来这儿闹?”


    霍听潮瞥了她一眼,难得无礼地只说了一句:“师姑,别碍事。”


    “你!”澹台予气得一时都忘记了传音入密,她惊愕的声音很快被身后桌子掀翻的声响掩盖。


    李琢光一脚踢碎一张玛瑙桌,震波将地上的地毯也掀飞起来。


    白虎啃完了灵果,跳下来叼起仙鹤的食盘,仙鹤们受惊振翅,羽毛落了一地。


    旁边的食铁兽蜷成球抱紧了脑袋,狐狸拿自己毛茸茸的尾巴盖住了脸。


    “你们当这儿是你寒渊谷后花园?要拆了琼林宴?!”


    紫袍阵修看到李琢光用剑尖挑起一位万楼峰内门腰带上的魂铃时,终于一拍桌案:“小子,休得无礼!”


    她一卷衣袍轻盈飞下,袖中落出一块阵盘,霞光大作,却是霍听潮挡在了李琢光面前。


    她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师姑,请赐教。”


    转瞬间二人便缠斗在了一起,霍听潮的剑气轻松劈开梵海道人的护体阵法,梵海道人急急后退两步,袖中又抖出一块阵盘,落地即成九宫束阵。


    “霍听潮,我看你这样子,根本没从心魔里醒过来!”


    梵海道人双指夹着符纸逼近至霍听潮咽喉前一寸,霍听潮抬起剑柄便戳穿了那张黄色的符纸。


    梵海道人后撤时接连甩出七八张定身符,符纸却在霍听潮面前悬停,她将溯光背到身后时,空中的符纸无火自燃,只余灰烬。


    “你、你到炼虚期了?”


    在场修士皆是一愣。


    李琢光看霍听潮没有吃亏,狐假虎威地「哼」了一声,旋踵准备继续破坏宴会,被澹台予一把抓住后衣领。


    澹台予鼻尖抵着她的耳廓,恶狠狠地说:“你小子,等回去本尊罚不死你!”


    白虎跳起一爪拍开澹台予,伏低身子挤在二人之间,对着澹台予龇牙咧嘴。


    而前方的霍听潮礼貌地鞠躬行礼,自她脚下蔓延出一片薄冰,堪堪在梵海道人身前截停。


    她微微笑着,从空中落下一道冰棱,她抬手接住。


    “幼妹近日颇爱研习《天工开物》,便总拆些破铜烂铁,年纪尚小,性子顽劣,还请诸位前辈多多包容。”


    第219章 一粒尘土(十)


    霍听潮话音刚落, 反手就飞出手中溯光,掀了悬浮在大殿正中的星盘。


    靠星盘阵法引力浮在空中的琉璃珠失去依托,与她手中捏碎的冰棱一道, 听泠哐啷地落了一地。


    她甩出三张符咒, 火符燎焦了汉溪兴观道士的拂尘, 水符淋透了万兽宗的仙鹤, 风符把檐上的铃铛吹飞就要落地。


    但汉溪兴观的道士只是喊了一声, 徒手捏灭了拂尘上的火星, 与万兽宗的修士齐齐后退,


    离屋檐最近的琼霄阁主事抬手接住了落下的铃铛,扔回檐角后,顺手扯了扯李琢光歪斜的腰带。


    彼时李琢光正「不小心」手滑扑向桌上的八宝珍酿,那些金色的酒液泼洒在地毯上,洇出一道彩虹般的弧度。


    “你们两个——”澹台予一左一右分别扔出两条长缎带,一条被霍听潮劈开, 另一条则被白虎咬断。


    “霍听潮, 你究竟有何冤屈!”座上的万楼峰长老终于霍然起身。


    梵海道人偏头,便看到身后三位万楼峰大拿同时出手,倾倒而来的威压让李琢光腿软。


    霍听潮心里默想了这几位大拿的修为,甩手往一旁别的门派首席身上各甩了一个飞镖,她们用各自本命武器挡开后果然皱眉露出怒容。


    然而更多的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衣袍,仍不打算掺和。


    霍听潮一边与放大水的三位大拿交战,一边在心里啧了一声。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这些人都太理智而感到苦恼,怎么她一生顺遂, 最后在这种地方栽了跟头?


    现在对她大打出手的这些前辈也没用死力气, 只是想让她停手不要再破坏琼林宴。而那些被波及的修士更是没有出手的打算。


    正中那位剑修更是横来一道剑光,却在触及她发丝时改劈为抚。


    李琢光那莫名其妙遭人讨厌的体质不知为何在这里不起作用, 也许是那掌控天道的幕后者刻意调整了?


    她们又不能直说是为了破坏龙脉,一说这些人肯定要直接压制住她们二人,扭送回十方阙。


    怎么办……


    “你们都是修无情道的啊?怎么这么能忍!”李琢光挥剑砍断殿上的琉璃灯盏,搞得她和霍听潮两个人跟什么泼皮无赖一样。


    ——虽然她们也的确是冲着这个目的去的。


    戏台上只有她们一方在唱戏,无人搭腔真的很难受。


    “原来如此。”万楼峰的长老垂在身侧的手在广袖遮掩下微微蜷起似在掐算,她满头灰发随着她走路的动作晃动。


    “是我等愚钝了。”


    她的目光紧紧看着霍听潮并不移开,一抬手便让琉璃灯盏的碎片悬浮在空中,走入这满空碎片中时,那些晶体自动避让出半尺净地。


    碎片上映出李琢光疑惑的面孔,但无论是万楼峰的长老还是在场的谁,她们一眼都不看李琢光,就好像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唯有澹台予还追到她身后抓住了她的后衣领,离得近时能听到澹台予的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


    按照四维的微表情鉴定机来看,这是气到极点了。


    万楼峰长老一震袖,悬浮于空中的碎片便化成齑粉。


    “既然说不出来,那便做给我等看。”


    霍听潮蓦地收了手,梵海道人阵法里的雷光也在她身前几寸紧急拐弯,擦着她的衣角过去。


    她目光冷凝,齑粉擦过她颈侧时,留下一道头发丝那么细的伤口。指腹摩挲剑柄上的缠纹许久,才道:“好。”


    她转身即走,一手拉过李琢光的手腕,澹台予顺势松了手。


    李琢光还不明白,懵懵懂懂地跟着霍听潮走,回头一看殿中的人居然全都跟上了。


    她们似乎都知道要做什么,只有她不知道,她便更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她也不敢问,毕竟连万楼峰的长老都说「天机不可泄露」。


    霍听潮带着她御剑飞行,裹着黑色剑鞘的溯光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身后又接连响起数十道破空声,各色法器灵光将晨曦撕开一道斑斓的裂口。


    澹台予手中扣着三枚铜钱,在她指间转出由细密咒文织成的残影。万楼峰长老肩膀旁边浮着一个星盘,铜星子在晨曦间折射出冷冽金辉。


    北宸龙脉的轮廓撞进视野时,霍听潮收了剑悬停于空中。


    她双指叩击剑镡的刹那,方圆十里间传来一声足以将人脑海中杂念尽数清除的龙啸。


    锈蚀残剑从岩缝中挣脱,铁匠铺的菜刀劈开砧板,连北斗阁主事发髻里的银簪都震颤着指向溯光剑锋。


    溯光每出鞘一寸,云层便降下一丈。


    剑身出鞘三寸,密林间浮起千百寒芒。在寒芒渐次升起时,李琢光看清了是沉睡于龙脉四周的残剑因霍听潮手中的剑意而苏醒。


    她不自觉地紧了紧握着游光的手,后颈汗毛竖起,听见各派修士取出本命法器时的声音整齐得像是刀剑出鞘。


    当霜刃终于完全滑出剑鞘,整片山脉的晨露停滞在叶尖,剑身上折射的晨光在空中凝成八十一道剑影,剑尖俱都指向龙脉命门。


    山涧溪流倒流,修士们的本命法器发出清越嗡鸣,晨雾在剑身周遭冷凝成碎冰掉落,仿佛连天地水汽都不敢沾染这柄通明剑刃。


    怪不得当初霍听潮看到游光时会露出那样奇怪的神色,大概是在奇怪为何游光见她不震吧?


    毕竟当她真正展露剑意时,连李琢光本人都快成为她手里的剑。


    澹台予双手背在身后,浮到霍听潮身边,二人视线短暂地对了一下,就好像对上了个暗号。


    霍听潮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而是持剑悬在空中,像是在等待什么。


    很快,李琢光就知道她在等什么了。


    远方,无数个蚂蚁大小的身影破云而来,飞到身前时,李琢光看到她们穿着十方阙内门与外门服,又或是此次没有来参加琼林宴的长老。


    她心里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但这些修士只与霍听潮微微点头,便停留在不远处的空中不再靠近。她们并不看李琢光。


    澹台予足尖轻点虚空,袖中铜钱串红绳断裂,外圆内方的铜钱从她广袖中依次飞出,在她面前一字排开,而断裂的红绳缠满指间。


    万楼峰长老的星盘于掌心旋转,上空浮现一圈金色爻辞,又随着星盘的旋转连成一道金色的圈。


    在林间穿梭的汉溪兴观道长从上而下捋了一把拂尘,那被火燎了一点黑色星子的白色拂尘恢复如初,道童们展开背着的桃木剑匣。


    各万兽宗长老与亲传盘腿坐在仙鹤背部,身后印现密密麻麻的御兽契纹,灵台之上的契约灵兽接次落地。


    山脚处传来浑厚梵音,赤足僧人手持降魔杵从树丛中走出,佛光将龙脉命门照得纤毫毕现。


    所有人的本命法器共鸣声渐渐同频,在霍听潮抬起的剑尖凝出一滴露珠,连晨光穿过这阵仗时都打了个扭曲的弯。


    万籁俱寂间,澹台予指间红线再次节节崩裂,罡风掀起发丝,她抬眸凝向龙脉命门处一闪而过的反光。


    “吉时已到。”


    她话说得轻,尾音尚未落下,四周修士都不约而同或拔出法器,或凌空结印。


    溯光横来一剑,千万个本命法器散发出灼人的光芒,符咒如流星般汇聚,梵唱声与剑鸣共振。


    阵修的第一枚魂钉成功钉入巽位时,法器共鸣声骤然拔高,震得龙脉上密林纷纷倒下。


    “坎位补地才——”


    “离宫走天格!”


    此起彼伏的喝令声中,佛门金刚杵列出的卍字死死压制住欲抬的龙首,道门桃木剑与万兽宗驭妖哨唤来的灵兽钉住龙尾,茅山镇尸铃硬生生将龙脉地气抽离一分。


    各派修士的灵力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把顶天立地的重剑,剑尖指向龙脉命门。


    无数细若蛛丝的灵力从众人灵台溢出,与空中拧成一股绳,缠成那把重剑的剑穗。


    所有相克的功法在此刻达成微妙的平衡。


    忽而狂风大作,阴云密布,早就摆好阵型的阵修们并指为剑,半空中结出一面浅紫色的护山大阵。


    阴云中闪电闷亮,从遥远天际传来一声肖似龙吟的低沉声音:“凡窃龙气者……”


    雷光从阴云中重重砸下,将防护阵法都照成惨白。


    接连不断的紫雷一道比一道威力强盛,青紫色的雷光里闪过历代飞升者的渡劫残影。


    “坤位换人!”万楼峰长老咳着血沫嘶吼。


    撑着防护阵法的修士双手开始颤抖,坤位的修士其一失力摔下,很快就有人重新顶上。防护阵法已压到脸旁,又咬牙将它撑了回去。


    “杀无赦。”那道似乎是天道化身的声音补全整句话,下一道雷劫便将防护阵法劈出了一个圆形小坑。


    骨头断裂声清脆如冰裂,阵修接连不断地坠落,万兽宗的仙鹤飞起接住她们,有更多修士紧接着顶上窟窿。


    白虎驮着李琢光在空中跳跃,琥珀色的眼眸紧紧盯着龙脉闪烁的命门。


    李琢光还是一头雾水,她知道要捣毁龙脉不奇怪,但为什么大家都知道要做什么?!


    从窟窿里漏下的那一道细微的紫雷追着白虎与李琢光,横里忽然飞来一把重刀与紫雷在空中相撞擦出火花。


    皓歌娘子反手将玄铁重剑收回掌心,脚尖一点旋身飞起,自下而上抡起重剑砍散紫雷。


    白虎灵活地在众修士间穿梭,将李琢光送到龙脉命门处。


    在众多长老与霍听潮的集中攻击下,命门已然碎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洞。


    她抽出游光,在碎出裂缝的豁口劈下一剑后猝然抬头,正巧对上了月桂的眼神,然而对方却无比紧张地扭过头去不看她。


    李琢光再劈下一剑,剑身陷入龙脉命门却拔不出来,洞口间却有光芒大盛,是要炸裂的前兆。


    她用尽全身力气拔剑,剑却纹丝不动。下一秒,有一道身影落在她身边,一只掌心结着厚茧的手覆了上来。


    白虎甩动尾巴打开第二道漏进来的紫雷,它的尾巴霎时烧焦了一片。


    李琢光扭头,看到是武为。


    武为却不看她,而是紧盯着二人握在一处的手:“别看我,用力!”


    在这一刻,李琢光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凝神,与武为一起用力。然而光靠两个人的力量还是不足以将游光拔出。


    越来越多的人落在李琢光身边,向秋桦、闫芃芃,那位说过她秽气的同门毋宜,还有卓琼。


    她们谁都不看李琢光,只当她不存在,却不约而同地用手握住了剑柄。


    “我数到三——”


    卓琼的脸色在金光下明暗不定,分明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白虎弓身跳起,一口钢牙咬住了小臂粗的紫雷,扭身接住了一个失力掉下来的阵修。


    “一——”


    龙脉内部的震颤影响到了游光,向秋桦将右手移到众人手的最下方,抵住震动的同时眉头猛地一皱,右手臂发出令人牙酸的脱臼声,额上渗出冷汗。


    “二——”


    防护阵法的窟窿越来越多,龙脉内部的震颤也到了地动山摇的程度。


    闫芃芃用护腕随意缠住了向秋桦的右手臂,毋宜咬破舌尖,精血吐在向秋桦的右手关节上很快渗入她的肌肤里,向秋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三!”


    卓琼的高喝混着众人合力拔起剑时带动龙脉内部的骨裂声,裂口处的金光更是耀眼,直接把李琢光晃得眼前发黑。


    龙脉命门迸发金光,卓琼云袖卷起李琢光就迈开步子随着众人闪身到十里之外。


    闫芃芃一手搂着向秋桦扶起她脱臼的右手臂,用后背替李琢光挡去了龙脉炸碎时飞溅的碎片。


    「砰」的一声巨响,龙脉命门炸了个支离破碎,龙髓从豁口喷涌而出,像是一道通天的云阶。


    向秋桦扁着嘴说好痛啊,甘东岭的亲传上来给她包扎治疗,毋宜笑她难道还比咬破舌尖痛吗?


    霍听潮与墨无涯一道在李琢光面前落地,而李琢光看着漫天的土屑与几乎浓烈成雨的灵气,终于确定了为什么她们不需要交流任何就知道彼此的计划。


    第220章 一粒尘土(十一)


    卓琼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发现那件事的了。


    她没有前世的记忆, 只记得眼下这一世。可能是她的天赋还不够高吧,只能把那些想法刻成她的肌肉记忆。


    看到李琢光时,她总是忍不住想举鞭子抽, 好歹理智能将她拉回来。


    但和李琢光相处的时间越久, 她就越是控制不住心里的那股子躁动。


    或者说, 当她越是想克制住自己, 那个冲动就会越发强烈, 而冲动无论再如何强烈, 居然都不会让她灵台上生出心魔。


    这在她的修炼生涯中实在太不平常了。


    所以她尝试了一下, 比如今天对李琢光说一句重话,明天故意碰掉她放在桌上的灵果。


    只要她今天做了一件对李琢光不好的事情,第二天,躁动就不会变得更强烈。


    虽然她无法记起前世的记忆,但每一世的她都会在试验过后得出这样一条结论——


    有什么东西希望她讨厌李琢光,甚至希望她虐待李琢光。


    在一世又一世的轮回里, 她每推断出这个结论一次, 这句话就深入她的骨头髓一寸。


    直到在某一世开始,看到李琢光时,想要抽动鞭子的那只手率先抽痛,那种锐痛一路从手心蔓延到心口。


    她就知道,有什么东西是她需要了解的。


    也许别人也是一样。


    向秋桦突然抽搐的右眼皮,闫芃芃莫名其妙烧红的左耳廓。毋宜若是在走路时看到李琢光定然会左脚绊右脚。


    隔壁万兽宗的大师姐每回都拔下一把她那灵狮的后脖颈毛,每回卓琼都要去看一眼灵狮后脖颈有没有秃;汉溪兴观的三师姐把自己的广袖都揉作一团,佛门的小师妹会在念经时念错一个字。


    也许大家都知道了, 只是现在, 还缺一个可以让她们交流的契机。


    修为受限,她们还只能接收传音入密, 在没有符咒的帮助下,无法直接这么做。


    而那个控制她们的人既然是通过她们的举动来调整隔天要不要加深她们的厌恶,那么若使用符咒,幕后黑手大概率也会知道。


    如果那人破罐子破摔直接她们的记忆全都清空,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们不约而同地没有轻举妄动。


    毕竟连她们这些人都能发觉不对劲,那她们的师尊肯定更早就能发现。只要等师尊就好了。


    *


    作为师尊,墨无涯感知到的更深刻一些。


    她们有更高深的修为,本该比霍听潮更早发现轮回一事并介入。


    可惜她们这些老东西在岁月里,磋磨没了少年时的执着,不再是那时候会愿意为了一桩路见的冤情而上下奔波的愣头青了。


    是某一次看到李琢光为了给她采没保护好自己受伤时又气又急,皱着眉骂了她一句「以后再敢受这么重的伤就别说我是你师尊」。


    隔天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对于李琢光的爱多到快要溢出来,是那种愿意把心头血都剜出来给李琢光用的程度。


    她刚伸展开盘了一夜的腿,心头就想到:「要是自己把心头血渡给李琢光,不就能帮她快速恢复伤势么?」


    这不对劲。


    她对她的徒儿好是应该的,她也是喜欢李琢光的,但绝不是这样想把自己整个人都捧给李琢光的喜欢。


    如果有人受了重伤她就要心疼得付出自己的心头血,那她早就该把整副心骨都剜给她那两位合欢宗的道侣。


    她忽然就想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捡回李琢光,周围人都不喜欢她,自己却还是把人带了回来,而且一反常态地没有问她们为什么讨厌李琢光。


    有什么东西在控制她。


    ——或者她们。


    而如果她没有理解错,那些东西控制她们的方式仅是看表面。


    比如昨夜她皱了眉,呵斥了一句李琢光,她便看到空中的星轨偏移了三毫,纵使是她这样专修剑修都看得出的变化,仿佛在这穹顶之外真有稚童在拽动星线。


    那个东西读不懂人类语言里的隐喻,也读不懂隐藏的情绪。


    那能是什么?天道?


    除了天道以外,墨无涯也确实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有如此大的威力。


    如果是能利用天道的人或物……难道她们这个世界以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


    譬如万生镜里有无数个小世界,但哪怕是万生镜的结契宿主也无法更改小世界的天道规则。


    再然后是每一次十二月开诛仙台。


    处罚李琢光的理由实在太奇怪了,什么偷龙鳞,什么通敌,最夸张的一次大概是想不到新理由了,居然说的是李琢光的根骨适合用来磨刀。


    但正是因为这些理由荒谬得可怕,墨无涯一直没有轻举妄动。


    天道背后的人连理由都不愿意想个合理的,就证明她们对天道和这个世界的掌控有着绝对的自信。


    如果她轻举妄动,反而会暴露自己。


    于是,她开始闭关。


    在闭关时可以想通更多的事,隐约对前世有的记忆也能在闭关时厘清思路。


    更是因为她发现只要外表动作没有变化,心里想什么不会被发现或纠正。


    而且她闭关时,「她们」也不会对她的想法进行更正,她会是清醒的。


    「她们」不是一口气改掉所有人的心理想法,也不是什么训练好指令便只冲着那一项动手的法器。


    「她们」是有自我意识的。


    她算好了周期,再一次在轮回中出关时恰好是属于她的轮次。


    那一次,她对皓歌娘子传音入密说过一句「我好讨厌李琢光」,皓歌娘子像是没听到的样子,看也不看她一眼。


    但隔天,墨无涯并没有像之前那一个轮回一样爱李琢光爱到想把心头血给她。


    她知道了,传音入密也是豁免于「她们」观察范围之内的,一如她心里想的东西。


    那就简单了,她开始通过传音入密联络别的仙尊,这才知道原来大家都发现了这个世界的异常。


    这些活了几百上千年的仙尊们平日里最会的就是摆臭脸摆架子,她们可以精准地控制自己脸上每一块肌肉做出任何表情。


    如果「她们」是靠观察表情和动作来判断她们的情绪,那么「她们」就再也不可能从她们身上获得真实信息了。


    不是加强过的影响,在她们想明白了以后就能用意志力抵抗。


    修仙者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然而这个时候,霍听潮的异动开始了。


    她连着十几世都把李琢光带回寒渊谷,澹台予在传音入密里问墨无涯这是你指导的?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墨无涯也迷茫——她都没来得及联络霍听潮呢,怎么这孩子自己就上了呢?


    她身为霍听潮的师尊,也算是这世间最了解她的人,她看得出霍听潮眼中的执念越来越深,灵台状态也危险。


    再这样下去,霍听潮迟早会堕魔。


    她有些担心会不会让「她们」感到生气,然后强行调整霍听潮。


    但意外的是没有。


    所以墨无涯决定不去管霍听潮。就算未来堕了魔,反正等时间回溯以后,堕魔的状态也会重置。


    霍听潮后来把李琢光带下了山,长时间都不在十方阙以内,让墨无涯和各位长老有充分的时间把十方阙内部众修士全都「盘问」一遍。


    修为高的隐隐有感觉,修为低的则在她们的问询中留下一道痛苦挣扎的印记。


    后来,她们在诸如比武大会或是秘境试炼上就在脑子里开大会。


    这个说感觉她们像是木偶戏里的木偶,那个说感觉她们是棋盘上的棋子,而李琢光就是将军,但无论是红方还是黑方都在围攻李琢光一人。


    “班主只消看到提线颤动,便当是木偶在发怒。”司空妄在大型传音入密里说,“这么想来倒是我们做错了,毕竟木偶是不该有自我意识的。”


    “我如今对李琢光的感情着实复杂。”百草圣手说,“你们说,她到底为什么会被「她们」选中呢?”


    澹台予道:“我倒不觉得她是被选中的,更像是……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什么意思?”皓歌娘子的直觉最差,她也是历来在铸星峰花了最多灵石的仙尊,“她怎么还能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说我们是万生镜中的一个小世界?”


    澹台予:“……不是,但如果你只能理解万生镜的话,那便这么想吧。”


    比武大会上的对决进入尾声,佛门僧人与蓬莱仙岛的修士互相鞠躬致意后下台。


    墨无涯垂眸借着整理广袖的瞬息,三指扣着衣袖,食指与拇指伸直摆出一个「八」的手势。


    等她收了手,皓歌娘子偏过头去咳嗽两声,顺势看了一眼墨无涯方才指到的方向。


    李琢光和卓琼站在那里,卓琼的右手正以诡异的频率颤抖着,她斜眼看着李琢光,目光中似是厌恶。


    “卓琼是第一个问的?”墨无涯问。


    澹台予正在研究李琢光手上那把剑的剑鞘暗纹,墨无涯又传音入密说了一声:“澹台予,说话!”


    “啊——”澹台予这才回神,“卓琼?我第一个问的是向秋桦,肯定先问大徒儿啊。”


    百草圣手侧身,对着自己的亲传大师姐抬了抬下巴,对方立刻会意,走到卓琼身边,端起她的右手臂,两指夹着一根银针扎入上臂的穴位。


    皓歌娘子低声道:“我每回都觉得你家大师姐怎么抬人胳膊的姿势跟抬稻草人的胳膊似的。”


    百草圣手:“……有用就行。”


    她颇有些无语,将话题拉回正轨:“我觉得卓琼似乎比大多数人都要……清醒?”


    皓歌娘子目光仍紧盯着擂台上对阵的二人,思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怎么个清醒法?”


    澹台予指腹摩挲着衣袍边上的金线:“昨日药浴时,她宁可把唇瓣都咬出血,也硬是忍着把鞭子扔远了。”


    前几日,她们亲眼所见卓琼会抡起鞭子抽打在李琢光身旁,打不到李琢光身上,她也咬牙咬得太阳穴凸起。


    “她的修为并非十方阙晚辈中最高,但明显,她对「讨厌李琢光这件事有问题」有更深的感受,这是为何?”


    百草圣手道:“我们不是已经推断得有好几世轮回回溯么,那总归是前世的记忆,我们谁也回答不了。”


    说得也是。


    这句结束,她们脑海内的传音入密就暂时安静了下来。


    脑海中陷入缄默,擂台上爆开的金沙与火星溅到隔离阵法的水波纹上,二人打得不相上下。


    澹台予的声音又冷不丁在众人脑海中响起:“若问霍听潮,会有用么?”


    “——什么意思?”


    众人一愣,灵台上声音余波未散,脊背掠过一丝寒意。


    的确,霍听潮这人最是刚正不阿,称得上一句将戒律当剑穗,就是她们这些前辈也自愧弗如。


    她们记忆里残留的本能告诉她们,霍听潮并非从一开始就会带着李琢光四处奔波,而是从某一世突然开始将人拴在身侧的。


    那么这突然开始……是否意味着霍听潮她知道些什么呢?


    墨无涯当即驱动与霍听潮连接的寒渊谷法宝,然而那本该星芒流转的玉佩在手心热了片刻,却凝滞了下来。


    那清明玉髓此刻像是一块被抽尽魂魄的石头。


    “怎么回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皓歌娘子开口问道。


    “……”墨无涯沉默瞬息,只觉手心里的玉佩忽然冷却,温度几乎是眨眼间便如坠冰窟。


    “霍听潮……入魔了。”她从牙齿间艰难地挤出了这六个字。


    皓歌娘子手中的玄铁重剑咔的一声被她捏开了一条缝,澹台予更是失声在灵台中喊道:“什么?!这怎么可能?会不会感觉错了?”


    “不可能。”墨无涯攥紧手中了无温度的玉佩,眼前闪过太多记忆。


    团成一团的毛线球剑穗在她的剑柄上晃荡,抱着李琢光在山下城镇挑选新年礼物的时候,低头看到李琢光掉光乳牙的笑容。


    还有卓琼一鞭子抽碎李琢光金丹时,她的得意门生抱着逐渐冰冷的尸体,方圆百里的命牌皆碎。


    按照霍听潮的性子,大约会自请入冥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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