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致我的救世主(三)
街头猫猫守则第四条:发现带网兜的两脚兽立即执行「化整为零」战术, 三天内禁止在电线杆等公开地点发布气味通告。
隔壁的厉害大仙在第七次亮灯以后就离开了医院。
它的仆兽把它从笼子里抱出去的时候,小暹罗猫看到了它的全貌。
那是一只肥硕的灰猫,小暹罗猫之前没见过这个品种, 不知道这个品种的叫什么名字。
它看起来有些年纪了, 右眼是紧紧闭合的, 似乎连眼睛都没有了, 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贯穿半张脸。
如果是在街头遇到它, 小暹罗猫绝对会绕着它走。
“喵呜。”灰猫被仆兽抱着面朝小暹罗猫时, 它开口说了句再见。
“喵呜……”小暹罗猫往笼子口走了几步——这几天它后腿的木板卸掉, 已经能走路了。
这也归功了厉害大仙一直以来的劝告,让它没有在护士过来换食物和给它打针时挤到箱子角落里哈气,挣扎和动作变少了,伤口恢复就更快。
小暹罗猫觉得厉害大仙绝了,怎么什么都能预料得到?
医院里不是所有狗都吵,但有一两个声音大的就够烦了, 小暹罗猫恢复力气以后, 早晨就睡不着了,因为几只狗就在那儿比谁声音更大。
……果然,这破地方根本没有猫权。
它硬是把自己的作息调整成了和两脚兽一样的,没过几天,隔壁笼子里搬进来了一只新的小猫。
那只小猫说话嗲嗲的,小暹罗猫试图和它搭话。
「你好,邻居。」它挨着和小猫相近的墙壁,轻声说。
嗲猫慢条斯理地回答:「你好。」
小暹罗猫:「你叫什么名字?」
嗲猫:「你好没有礼貌哦, 怎么不先说你自己叫什么名字?」
小暹罗猫:「对不起, 我没有名字。」
嗲猫的声音突然变得粗声粗气:「啧,我说什么了, 就对不起?」
小暹罗猫吓了一跳,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不远处有个两脚兽从玻璃门走了出去。
它不敢再多喵,可能是它哪句话冒犯到了嗲猫,才让嗲猫不开心。
嗲猫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小暹罗猫的回应,它问:「喂,你不会被老猫吓到了吧?」
小暹罗猫欲哭无泪。它确实是被吓到了,但它怎么敢说得出口?万一对方就是喜欢看它被吓到的样子,那它这段时间就没有安宁日子过了。
「呵呵……」嗲猫的声音简直比小暹罗猫想象中的老虎都要低沉,「别怕,我没生气。刚刚那个声音是给两脚兽的奖励。」
……诶?
「什、什么意思?」小暹罗猫没懂,为什么那种声音是奖励?
嗲猫说:「因为肤浅的两脚兽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细细的声音,你的两脚兽不喜欢吗?」
小暹罗猫想到那个把自己捡回来的两脚兽,也想到把厉害大仙抱走的两脚兽,最后,它的记忆还是回到了最初那个两脚兽身上。
「我没有两脚兽、仆兽……」它的声音闷闷的。
「不可能。」嗲猫非常肯定地否认了这点,「这家宠物医院是私立的,如果你是由动保救助的流浪猫,这里的价格太高,她们不会把你送到这里来。肯定是有个两脚兽把你送过来的。」
小暹罗猫微微瞪大了眼睛——哇塞,为什么这只猫也像大仙一样?它们怎么什么都知道?天呐,它们也太厉害了!
不过,「宠物是什么?」小暹罗猫对于陌生的名词很好奇。
嗲猫顿了顿,它似乎在思考要怎么告诉小暹罗猫这句话的含义。
大概是考虑到小暹罗猫用过「仆兽」这个词,所以它说:「就是仆兽要伺候的猫大人。」
「哦……」小暹罗猫其实没有太懂,只了解到是一个和仆兽相应的词汇。两脚兽是仆兽,它们就是宠物。
「所以,带你到这个医院的两脚兽,不喜欢你喵喵叫吗?」嗲猫虽然是在问,但它的语气很笃定,「喜欢猫的两脚兽一般都会喜欢听猫喵喵叫。」
小暹罗猫试图回忆——
好像的确,它在两脚兽面前喵喵叫的时候,对方都会非常兴奋地手舞足蹈。
这种反应,是「喜欢」吗?
这么想着,它也顺口问了出来。
嗲猫哼哼得意说道:「没错,这就是喜欢。看来你已经把你的两脚兽迷得神魂颠倒了。」
神魂颠倒?这个大仙猫说的话更难懂了。
小暹罗猫不明觉厉:「原来是这样……那她喜欢我,是不是以后我跟着她回家,我可以过好日子?」
嗲猫说:「我觉得可以,她愿意把你送到这么贵的医院里来,就证明首先她愿意为你花钱。两脚兽都是花钱越多,就越放不下的存在。
「你知道吗?两脚兽的世界有个名词叫沉没成本。」
「哦……哦哦……」小暹罗猫听不懂,但它装作自己听懂了,「你好厉害,会这么多难懂的词语。」
「别怕。」嗲猫难得把粗噶的声音放柔了,「我知道你们流浪猫一开始都会很怕把你捡回去的两脚兽会不会继续虐待你,我的两脚兽也捡了好多流浪猫回来。
「捡流浪猫和去店里买猫是不一样的,捡猫的都是好两脚兽。」
得到了厉害嗲猫的肯定,小暹罗猫心里也安心了。
在和嗲猫相处的这十几个亮灯的日子里,嗲猫教会了它如何撒娇,如何在两脚兽允许的范围内耍脾气,还有上厕所要在哪儿上。
小暹罗猫以前是会的,但前两脚兽在厌烦它以后就再也没有给它换过尿垫和猫砂。那时候它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毛都是臭的。
后来在街头流浪,想在哪儿上厕所也有丧彪和旺财的规定,它们要用气味作为标记。
总得来说,小暹罗猫还是记得的。
这段时间,它见到两脚兽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了。等到它的腿彻底好全了,拆了木板,护士按着铁栏杆门,问两脚兽她有没有准备好。
两脚兽手上戴着一双很厚的橡胶手套,紧张地抿着唇:“我准备好了。”
隔壁嗲猫懒洋洋地喵了一声:「别害怕,她就是想摸摸你。」
——好,别害怕。它不怕。小暹罗猫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尾巴不断地拍打着笼子给自己打气,前爪控制不住地想要挠下巴,却被伊丽莎白圈挡住。
嗲猫那么厉害的猫都说了这个两脚兽不会打它,那这个两脚兽就不会打它。
它深呼吸,爪子紧抓着身下的毯子,浑身紧绷地往前蹭了一点,又蹭了一点。
它的小脑袋终于从角落的阴影里露了出来。
在终于和慢慢伸进来的手碰上的那一瞬间,冰凉的橡胶在它头顶激起了它被打了一闷棍的记忆。
它浑身的毛都炸了,尖声惊叫了一声,前爪拍开那只手,整只猫球又缩回了角落里。
医院里叽叽喳喳的动物声都顿了一下。
“没事没事,用猫条引诱试试。”
两脚兽的手也猛地收了回去,她脸上露出挫败的神情,而护士从兜里拿出一根崭新的猫条给她打气。
她们拆开了猫条,浓郁的香味涌进了笼子。
嗲猫:「哇哦,国外货,带劲。」
小暹罗猫想到的却是拿着网兜的两脚兽,她们手中也曾捏着这样的美味,骗得流浪猫上去吃时,就一网把猫抓走,任由它们如何惨烈地嘶叫,绝对力量也让它们无法挣脱。
它不知道那些两脚兽把猫带去了哪里,但那些场景在年幼的它心里刻上了极深的烙印。
香香的猫条代表失踪,可能还有虐杀。小暹罗猫心里有这么一个等式的存在。
它更加剧烈地挣扎蹬腿,叫声也越来越凄惨,撞得整个笼子都在震。
两脚兽收手紧急退后:“怎么办?”
旁边有个陌生的两脚兽说:“你这样,就对它伸着手……别抖,你要坚定一点,告诉它你没有坏心思,让它知道你很坚定,这样就能安抚下来。”
小暹罗猫听到嗲猫又夹起了声音:「主人好厉害。」
原来那个两脚兽是嗲猫的仆兽。
于是戴着橡胶手套的两脚兽又试探着把手伸了进来,她这一次没有一口气伸到小暹罗猫面前,而是根据指示悬在不远处。
她的手真的没有抖,离得这么近,早可以一巴掌扇下来了,小暹罗猫想,既然没有打下来,她是真的、真的不会打自己。
它蜷起前肢,身体缩在角落里发抖,那只明黄色的肢体就在自己眼前。
从两脚兽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一股熟悉的味道,这段时间,它一直枕着这个味道睡觉,习惯了这股独特的味道。
是令人安心的,是温暖的,是稳定的。
嗲猫没有再说话,两脚兽也没有说话,所有的一切都安安静静地等着它做出决定。
它要再一次决定要不要把自己下半个猫生交给眼前的两脚兽。
如果又被虐待怎么办?如果又要流浪怎么办?下一次流浪,就不一定会碰得到丧彪这样的老大了。
小暹罗猫的心里在天猫交战,而两脚兽也在耐心地等待。
狗叫鸟叫声都淡去,离它十万八千里远,它的心跳在慢慢平复,因为两脚兽的袖管里传来的味道。
在两脚兽的手肘就要因为酸痛而克制不住颤抖时,小暹罗猫终于撑起身体,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脑袋塞进那个黄色的手心。
*
两个月、三个月……一年过去了。
两脚兽对它不耐烦,没有踹它,也没有吼它,虽然也没有露出嗲猫说的,快乐的笑容。
原来晚上睡觉时可以不用担心窝会不会被水淹,原来两脚兽会定期检查自动喂食机里的猫粮还够不够。
原来猫不需要先打一架就能吃饱饭,原来猫不需要靠痛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原来过好日子,猫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如果它最初遇到的两脚兽就是眼前这个女两脚兽就好了。
它觉得自己需要对这个两脚兽表达一下感谢,但它在卧室门口徘徊了很久,爪子要踏进去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会想起前任两脚兽对它大吼:「死猫别进卧室,我被子上全是毛!」
它还是收回了爪子,转身离开,下一秒,它的四足却腾空了。
两脚兽把它抱了起来,它四足僵在半空不敢动弹,整只猫僵成了一具僵尸。
“你想进卧室吗?那就进来呗。”两脚兽似乎想摸摸小暹罗猫的毛发,想到小暹罗猫讨厌被人碰,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她把它放在卧室的地上:“好了,你看中什么,去玩吧。”
虽然她说着看中什么都能玩,其实卧室里的床腿、桌腿和椅腿上都绑了防抓板,床上的三件套也套了层防抓的布料。
她早就准备好了。
小暹罗猫当然也不是要抓什么东西,它看着两脚兽在椅子上坐下来又开始敲键盘。它灵巧地三两下跳上桌子,两脚兽慌忙把桌上的水杯放远。
小暹罗猫装作无意地晃悠到两脚兽面前,追着自己的尾巴慢慢转了两圈,突然一屁股在桌子上坐下,在桌子上躺成一张猫饼,张开四肢,露出刚剃完毛还没长好的肚皮。
想到嗲猫教它的「撒娇技巧」,它夹着声音「咪」了一声。
它紧紧咬着牙,盯着两脚兽看——如果她作势要打猫,它的尖牙齿也准备好了。
它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它了,它现在的牙齿足以撕下成年人的肉!
两脚兽愣住了,但她下一个动作却不是不可置信地来摸肚皮,而是双手抖如筛糠地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刘医生……李李突然瘫在我面前不动还发出怪叫!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在和我求救?刘医生救命!!”
小暹罗猫:“……”如果它是人类的话,现在肯定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它无语地一骨碌从桌子上站了起来,跳下桌子,走出了房间。
偏偏身后的两脚兽还在说:“它现在弓着背走路!是不是应激了?可我什么都没做啊,我、我就是让它进了卧室,不能让它进卧室吗?”
小暹罗猫单方面决定和这个不解风情的两脚兽冷战一周。
第232章 致我的救世主(四)
街头猫猫法则第五条:不允许使用两脚兽给猫猫起的名字, 尤其是「咪咪」、「小白」等无意义的代号,这种名字代表驯服而非爱。
*
两脚兽在刘医生耳提面命地指导过躺成猫饼和夹着声音喵喵叫是在撒娇而不是身体不适后,两脚兽给小暹罗猫道了很久的歉。
她知道自己肯定是伤到小暹罗猫的心了, 于是买了许多猫玩具和据说猫很喜欢的猫条, 每天变着花样给小暹罗猫吃。
——还有一件事, 小暹罗猫觉得很奇怪。因为在医院里时, 那个护士明明叫它「李李」, 但回到家里以后, 两脚兽从来不叫它这个名字。
倒是两脚兽接电话的时候, 它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叫了声「李李」。
李李好像是两脚兽的名字……
这个名字,简直和「咪咪」一样。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名字和猫的名字一样,所以当初护士才会以为这是李李给它起的名字吧。
小暹罗猫没管那么多,它自己都没名字呢,管人家两脚兽的名字干什么。
不过它没有名字的状态并没持续太久,很快, 在李李习惯了一边抱着它一边在电脑上打字处理工作之后, 李李某天神秘兮兮地写了三张纸条。
她将纸条平整地放在地面上,而后把小暹罗猫放在不远处,对它说:“你自己挑一个名字吧。”
小暹罗猫不认识两脚兽的文字,在三张纸条里绕了一圈,李李以为它是挑不出来,于是点着那些纸条一个个念。
“凌理、芮礼、柴黎。”
小暹罗猫还是不懂,它选了个笔画最少,看上去最简单的名字。
芮礼。
它知道自己很聪明, 说不定哪天就能用爪子划拉出这两个字。
这个名字不像猫的名字, 它想,它回忆起李李抱着自己看的综艺节目, 这个名字像是两脚兽的名字。
——不,它敢说很多两脚兽都不会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给一只猫起了两脚兽的名字……芮礼心里隐隐有些奇怪的预感,一闪而过,它没有深究。
它把写着「芮礼」的字条叼回了自己的窝里,晚上就趴在毯子上,用爪子划拉这两个字。
渐渐地,李李也发现芮礼比寻常小猫都要聪明,很多事情教一次就能学会,也不会忘。她便买来了一些录音按钮。
一开始没有买太多,只有三个,录的是「饿」,「不」和「喜欢」。
她看了教程,这三句话是小猫比较容易学会的。芮礼的聪明程度超乎她的想象,不止教一次对方就会了,还学会了用这三个按钮组词。
李李连夜买了更多的按钮,现在芮礼已经可以用那些按钮问出完整的意思了。
李李很开心,世界上最聪明的小猫在她家。
要是跑出去和别人说我家的小猫会说人话哦,肯定要被当成类似于「我家小猫会后空翻」之类的搭讪用语。
可她家小猫就是会说人话,她总忍不住和别人说。
她没录过视频,因为芮礼一看到手机摄像头就会扭头离开,只要她的手机不放在很远的地方,芮礼就一定不会去按按钮。
芮礼可精了。李李试过放一个会亮屏的假手机在桌上,真手机揣兜里偷偷拍它,而芮礼居然会辨别那个手机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家的小猫是天才猫!李李更开心了。
她在这个世界待得还算不错。因为她在每一个世界的外表都不一样,所以她便发现了别人对她喜恶的认知是很简单的名字。
通常那个世界里只会有一个人叫李琢光,而这个人就是她。因此她给自己起了个异常敷衍的名字,世界上叫李李的人很多,她混入其中就不会被发现。
这个世界是她用这个方法摒弃莫名恶意的第……嗯,大概是第八十一二三个世界,她记不清了,反正很多个。
换了一个假名字,她连棺材脸都不必再假装,她可以做回自己了。
还有一个需要达成的条件,是她需要尽量少的社会关系。
比如能网购的都网购,非要去线下便利店就只去一家。缩减自己的兴趣爱好,在网络上不评论不社交,工作找的都是线上……
而且因为没有了莫名的恶意,她想落泪的场合变少,她想要收集眼泪的时候也变得更加方便,她借用这个方式把她四维世界的两只手都带来了这个世界。
两只脚的力量她已经在之前的世界一点一点带来了,现在只剩脑袋和躯干。
就这么苟着,苟到把她的身体全带来三维世界,而那些身体足以她后续创造一个完全独立于任何三维与四维的世界,她和她带走的三维人就彻底自由了。
四维祇的力量在三维的具现化也挺简单,都与空间与时间相关,比如双足的力量之一是缩地成寸,双手的力量就是隔空取物、隔时间取物,拨弄时间。
眼睛是看到所有时间线,嘴巴是吃掉时间和空间,耳朵是听到过去与未来的声音,而大脑中枢的记忆分区就代表着她能够学会这些力量如何使用。
按照三维人的话来说,这就是神灵的力量。
但李李还是太乐观了。
就算她及时切断和甲方的任何交流,也不看任何热点新闻,也还是会看到一些让她难过的新闻。她忍不住以匿名的方式捐款,就像她偶尔一次外出时,看到蜷缩在水坑里的芮礼就忍不住上前帮助它一样。
四维祇发现她从三维世界里失踪不会坐以待毙的,它们很早就着手在各个世界里寻找李琢光的踪迹。
即使李琢光尽量减少出门的情况,还是被四维祇算出了她的坐标。
通过因为她的帮助而与她建立起的社会关系,还有芮礼。
让她曾帮助过的人反过来谩骂她也许是四维祇能想出最恶毒的方式,但她压根不会在意。毕竟在这之前的世界,她就已经受过太多。
更何况一夜之间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其中有蹊跷。
她们是有意的、她们真的恨自己?李琢光一个字都不会信。
可能是发现这样伤不到李琢光,也可能是发现了她身边的那只小猫居然拥有与成年人、甚至可能超出成年人的智商,四维祇把心思动到了芮礼身上。
再一次,李琢光警告了芮礼不许出门,因为外面的人类会煮猫肉煲之后,四维祇侵入李琢光家里所有的智能设备。
空调开启吹的风速吹出模糊的「李琢光」,正在播放综艺节目的电视屏幕黑屏铺满「李琢光」,电脑、监控、乃至于镜子、玻璃。
所有的反光物体上全是「李琢光」三个字,能发出声音的机器也循环播放着这三个字——抑或是勉强能听出是这三个字的声音。
一时间无论是眼睛还是耳朵里都充斥着这三个字,而芮礼坐在电脑桌上,它的尾巴在身后规律地一摆一摆,侧着的脑袋和垂下的眼眸无不是平静而冷漠。
它的耳朵动了动,听到客厅的防盗门被撞开,惊慌失措的两脚兽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她好像想要抱住它,却堪堪在两步远的距离停下,双手半举在空中,不知该进还是退。
她脸都吓白了,嘴唇在抖。
芮礼轻巧地从桌子上跳下来,擦着李琢光的脚踝走了过去。
李琢光小心翼翼地跟在它身后,便看到它走到了客厅里铺着的那些录音按钮前。
它按下了按钮。
“烦,它们,关掉。听,噩梦。”
好烦,把它们关掉。再听下去,猫今晚要做噩梦了。
李琢光僵硬的肩膀这才松弛下来,她一把捞起地上的小暹罗猫,把脸埋在猫柔软的毛里。
芮礼:“……”不是,两脚兽,你就不能先把那些叫着「李琢光」的铁块关掉再来抱它吗?猫真的要做噩梦了!!
李琢光抱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把那些东西关掉。
发现没法影响芮礼的心境,四维祇短暂地沉寂了一段时间。毕竟的确,李琢光习惯了恶意以后,她承受的阈值也提高了。
不能一口气打倒她达成目的的话,这一切真像是在给她磨炼,让她为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做铺垫。
这是绝不可以发生的事情,四维世界还需要她回去当管理者,毕竟她的寿命实在是太长了。
趁着四维祇沉寂的这段时间,李琢光加快动作,也不再藏着掖着——反正她现在什么动作都在四维祇的监视下了。
她装满了一罐又一罐眼泪,虽然这些眼泪不是她体内的力量,她将那些瓶瓶罐罐藏进缝隙时也觉得很有成就感。
如果仅是因为帮助不被公平眷顾的一方就要被天道惩罚,那该死的是天道,而不是她。
*
从那天过后,芮礼终于知道为什么两脚兽有「李琢光」这个更好听的名字,却还要用一个听起来像「咪咪」的名字。
也知道了为什么那一天,「李琢光」三个字在屏幕上亮起时、代表这三个字的猫叫声从广播里响起时,两脚兽第一件事是来捂住它的眼睛和耳朵。
所有知道这个名字的人类都会不受控制地开始讨厌她。
怪不得它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上这个两脚兽,一定是因为太讨厌了,所以物极必反。
绝不是因为李琢光的名字曝光以后连死物雨伞也和她作对,让她总是可怜巴巴地淋成落汤鸡,于是芮礼就会想起她来抱自己那天,头发散开时狼狈的姿态。
果然两脚兽这个生物就是很奇怪啊,怎么会在淋透了雨以后还笑得出来呢?
在家里学会看综艺节目的那段日子里,芮礼从综艺里学会了一个词语——
「善良」。
这就是用来形容这种笨笨的两脚兽最好的词语。
在节目里看多了片尾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升华以后,再看到李琢光每天都惨兮兮的样子,芮礼忽然心头觉得不平。
它不明白,为什么现实中的两脚兽不能善有善报。
它见过李琢光在半夜三更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它见过她最呆滞的样子,也见过她蜷在床脚,像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
她大概是想哭的,但听到自己上床的动静以后,扭过头看了自己一会儿,还是选择笑着把它抱到怀里,轻声问它:“你也睡不着吗?”
芮礼踩在李琢光给它买的交流按钮上问她:“为什么,难过。”
李琢光就会告诉它:“我不难过。”
芮礼于是继续踩响按钮:“咬,难过,人。”
李琢光尝试猜测芮礼的意思:“你要咬感到难过的人?”
芮礼踩下了代表「不」的按钮。
李琢光:“嗯……你要咬让我感到难过的人?”
芮礼还是踩下了「不」。
李琢光愣住了,她这下确实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了。与芮礼那一双瞳仁缩成针尖粗细的猫瞳交错片刻后,她福至心灵:
“你要咬……死,咬死让我感到难过的人?”
芮礼的爪子悬在「是」按钮上几秒,最后它轻轻放下爪子,并没有按下那个按钮。
但它自始至终冷静地和李琢光对视,视线一错不错。
“不可以,这是不对的。”李琢光蹲到芮礼面前和她解释。
芮礼歪过脑袋:“为什么?”
李琢光食指挠挠额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和芮礼——和一只猫解释人类世界的法律概念,想了很久,只能说:“因为这个世界不是这样运转的。”
芮礼好想问她,是节目里播出的那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碍于交流按钮实在太少,芮礼没有办法问出口。
它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她应该是开心的吧,两脚兽露出笑容的时候就是开心的意思。
可它还是觉得她好难过,她流泪的时候反而开心,笑着的时候却是难过的。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善有善报就好了,然而这个把它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两脚兽得到的只有在暴雨天折断的雨伞,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
李琢光,你什么时候能够明白,这个世界根本配不上你的善意。
第233章 致我的救世主(五)
缝隙。
李琢光总是一个人在这里。
纯白无暇的, 乍一看没有尽头。
这里是一个不规则的空间体,可能下一步就会撞到墙,也可能跑出去几万米也碰不到头。
哪里是原点?李琢光不知道, 她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也仍会因为雪盲而无法画出一个完整的平面图。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 她尽量会选一些合适的世界, 适合她偷偷流泪, 把自己四维的身体带来这里的世界。
她想逃, 她想逃脱四维祇的控制, 回到李载雪身边。回到那个让她醒来的世界,度过八十多年正常的三维人生。
缝隙是她在醒来后的第五个世界时,无意中发现的。第五个世界是个太空歌剧,虽然宇宙探索度达到了百分百,但人类战争用的还是裁纸刀。
她稍稍好奇了一下为什么不用杀伤力更大的行星武器,于是黑入了那个世界的剧本中枢。
剧本中枢意外建设得相当牢固, 李琢光当时的业务还不太熟练, 被防火墙撞出来了。
在蜂巢状的空间里像弹弹果冻一样弹来弹去,弹得头晕眼花。后面又有数据追兵,慌不择路之下她闪身进了一个完全纯白的空间。
追兵擦着缝隙的开口过去了,它们没有发现这里有一个小密室。
缝隙的开口慢慢地合拢,就像是一个人类肌肤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李琢光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完全安全,当她试图调出大脑终端的虚拟屏幕时,看到屏幕上大大的一行字是「无信号」。
她就知道这里是三维和四维都找不到的地方,于是她给这里起名叫缝隙。
不在世界里的时候, 她就在缝隙里休养生息。
她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无法在缝隙里造出什么东西。当她把更多的肢体带来缝隙时,也只能摊在地上, 弄得这儿跟什么连环杀人狂的秘密基地一样。
她当时没多大的志向,看着自己的手臂信息一点一点补全完整,她想的都是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李载雪。
在芮礼的世界,她的行踪彻底暴露,四维祇希望把她直接带到它们选择的下一个世界,这样才有机会给她清洗记忆,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死她。
她知道自己被四维祇发现了行踪,在被堵在死胡同,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她只能选择直接脱离世界。
芮礼在家里肯定等急了。李琢光在缝隙里急得团团转,但她也没法再回到那个世界里去,万一因为她而让本来能活下去的芮礼出意外就不好了。
家里的猫粮存粮还算够,自动喂食机她那天早上刚检查过存货。
邻居胡大妈还挺喜欢芮礼的,在发现自己好几天没回家、也没有朋友过来的时候,大概会敲门、甚至撬门进屋子……
可能一开始是担忧自己的安危,然后看到她不在家,只留着一只小猫,那么芮礼就得救了。
猫粮能够撑到那个时候,芮礼自己会开水龙头,只要芮礼没事,就算被骂几句不负责任的主人也没事。
然而缝隙里没有时间,她也不太确定自己需要躲多长时间,而一出缝隙铁定会被找到。
她也不确定自己在缝隙呆了多久,大概久到她在缝隙里能流的眼泪都达到了极限值,再往后的眼泪就真的只是眼泪,她眼睛都肿成两个大红包。
为了避免不在千篇一律的白色里迷失,她选择盘地坐着,闭上眼睛打坐。实在没心思冥想的时候就回忆自己之前的世界。
直到那一天,永远都安静得像死了一样的缝隙边忽然传来一声「撕拉」的轻响。
这一声把李琢光吓得不轻,她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查看周围是哪里被撕开。
——开玩笑,如果连缝隙都被入侵了,那她就真的只能永远处在四维祇的监视之下了。
喀拉喀拉的声音仍在继续,李琢光手里拿着一瓶密封的眼泪,小心翼翼地循声靠近。
角落里那一根树枝似的裂缝极为显眼,隐隐约约透出缝隙之外糅杂着无数颜色的浓稠的虚空。
下一秒,一只尖利的爪子刺入了裂缝,再接着是更多的尖爪,最后,一整只毛茸茸的猫爪捅了进来。
“喵——”
一声尖锐的猫叫响彻整个纯白的空间,李琢光一看爪子上的花色就知道是芮礼。她连忙把眼泪放到一边去,上前两步拽着那爪子把猫拉进来。
她用的力太大,猫在被拽进缝隙后因为惯性被甩了出去。它在地上滚了两圈,等到李琢光修复好裂缝一回头,居然对上了一双人类的眼睛。
“诶哟我去!”李琢光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被吓得停跳了一瞬间——不对,她应该没有心脏才对。
“芮礼?”李琢光不太确定。
这个人类的眼睛颜色和芮礼是一样的,脸上还有浓密的白色绒毛,嘴巴与鼻子处的结构仍然更肖似一只猫。
“嗯,是我。”芮礼低下头开始舔舐自己仍是猫爪的手背。
李琢光:“……”妈妈,她看见猫说话了。
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精怪了,但这是第一次见到精怪世界以外的世界里还出现了精怪啊!有点打破了她对世界常规的认识……
那个禁止动物成精的世界天道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芮礼本来也不是在那个世界里成精,修炼出人形的。那个现实世界,李琢光比她先离开。
说是「死」不太恰当,因为芮礼没有确切地看到李琢光的尸体,就是从某一天起,李琢光忽然不回家了。
彼时芮礼已经学会了打电话,它用李琢光留给她的那支小手机给李琢光打去了电话,忙音一分钟自动挂断。
它又根据记忆拨打了几个和李琢光还算有点联系的两脚兽电话,用录音按钮和她们交流,可惜她们都当是骚扰电话直接挂断了。
芮礼知道李琢光肯定不是自己想走的,因为那天她出门前还在对自己说,等她回来,给自己带新口味的猫条。
她们当时还约好了周末要带芮礼出去踏青。
芮礼找不到李琢光,漫无目的地在家里乱晃的时候,忽然在沙发后的角落里看到一个还在闪屏亮着「李琢光」的漏网之鱼。
那东西具体是什么,小猫不太清楚。它看着那三个看不懂的方块字就觉得心烦,而后伸出爪子把屏幕划烂。
在屏幕被划破的那一瞬间,无数粒星子和浓稠的虚无从缝隙里喷了出来,连带着那黑色的东西也一起漂浮起来,芮礼尖叫了一声把东西扔开弹远。
在那些熠熠发光的碎片里,芮礼看到了许多张不完整的两脚兽的脸。李琢光的眼睛,李琢光的鼻子,李琢光的嘴巴。
它忽然想起这段时间总会听到李琢光坐在电脑前念叨着什么「这个世界不行」、「那个世界也太危险」。
她口中的「世界」,是不是就是这些东西?
它是不是……要进入这些世界,才能找到李琢光的眼睛、鼻子、嘴巴,然后把它们都拼成一个完整的两脚兽?
想到这里,芮礼的爪尖碰了一下印着李琢光右眼的碎片,一阵旋涡猛地将它卷入碎片里。
窸窸窣窣一阵碎玻璃掉落的声响,那些碎片变回普通的玻璃,随着那悬浮在半空中的监控摄像头一起落了地。
*
如果人类给一只猫起了人类的名字,会发生什么事?
在此之前,似乎与一个寻常小猫的名字并无差别。毕竟给一个人类起名叫女娲,也不会因为别人总是叫她女娲,她就能飞升成人类之母。
那如果一个有着超出三维力量的存在给猫起了人类的名字呢?
在精怪的世界有那么一个说法——
特定动物精怪在修炼到一定境界后要向人类讨封,请求命格好的人类赐予它们一个封号,讨封成功后,修为才能更进一步,但同时也会让这个人类的气运受损。
有的动物会报恩,有的不会。
如果讨封成功的精怪之后作恶,那么那个人类也需要因此承担因果。如果讨封失败,精怪的修为需要从头再来,因此也容易让人遭恨而被报复。
而当一个精怪有了人类一般的名字,那么它的进度就比其余精怪更前了一大截。
这些细节让它更像一个人,想要变成人、讨封成功也更容易。
所以在李琢光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居然是她家养的小猫化形后的精怪时,芮礼就用流利的人类语言开口了。
“李琢光,你觉得我像人,还是像神?”
琥珀色的眼睛里竖立的猫瞳狭缩成一根针,它脸上洁白的绒毛还未完全褪去,让它整张人类的脸仍旧显得毛茸茸的。
它在寻找李琢光的过程中误闯入过精怪的世界,因此它知道讨封成功的精怪与赐予封号的人类在成功以后就会变成一张太极盘的一体两面,阴阳相生,互相制肘,永生永世纠缠。
她现在还说不清自己对于李琢光的想法是什么。她总觉得,她是因为害怕李琢光在别的地方再看到周围所有屏幕都印上「李琢光」三个字的场面就会心理崩溃。
但是怎么可能呢?她心里也清楚,李琢光才不是这么脆弱的人。
不过是要用这个理由麻痹自己,不愿意承认被人类抛弃过的流浪猫最后又爱上了人类而已。
而现在,它在下意识将这句讨封脱口而出时才猛然间明白,从这个两脚兽把它从雨水坑里抱出来的那一刻起,它的猫生就此改变。
它与她的命线早在那一刻就紧密相连。
流浪猫得到一个家,而两脚兽得到一个永久忠诚的伙伴。
它在那些世界里寻找李琢光的时候就在想,如果再来一次,如果那个世界从头开始,它会不会找一个远一点的地方等死,好让李琢光别找到它?
毕竟这样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满三维世界找这个两脚兽,有这时间在家里吃猫条多好啊?
但无论它如何假设最后的结果,它发现它无法想象没有李琢光的世界。
于是它又追问了一遍:“李琢光,你觉得我像人,还是像神。”
——你是要我永生永世灵魂与你纠缠成双生的形状,还是得道成仙,就此离开。
李琢光眨眨眼睛,从上到下把芮礼打量了一通,回答道:“像人。”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芮礼笑得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这是她第一次用人脸的脸孔去笑,她还没学会如何弯起眼睛。
她明知道李琢光不知道这个选择代表着什么,还是哄骗着她做出了决定:“我就是化作鬼,下辈子也会跟着你的。
“你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李琢光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伸出手,本想挠挠芮礼的下巴,最后看着她光洁的下巴,还是选择揉了揉她的头。
声音很轻,但耳力敏锐的芮礼足以捕捉到:“你上辈子也是这么说的。”
芮礼愣了一下。她盯着李琢光的眼睛,想要确认对方是不是知道自己所想表达的深层含义,但她失败了。
李琢光的眼睛宛如一汪雪山刚刚融化的泉水,干净而冷冽。
她什么都不知道。
*
——诚如芮礼所说,她和李琢光之间的故事并不跌宕起伏,不像李琢光和霍听潮之间那样纠缠几百世轮回,也不像和李载雪那样有血缘上的连接。
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收留了一个将死流浪猫的故事而已。
但要问李琢光为什么她和芮礼的关系最好,为什么在芮礼一次又一次踩着人类律法的底线过去,李琢光依旧对她说不出重话。
如果说李载雪之于李琢光是她第一次学会爱,霍听潮之于李琢光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保护的感觉。
那么芮礼之于她而言,就是她第一次收到一份承诺,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在这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她还有一个永远不会失散的同伴。
即使这个承诺多多少少带着一些纠缠不清的意味,但李琢光也并不在意。
人类的承诺分量太重,而小猫的刚刚好。
第234章 死亡预告(四)
银河纪元1064年3月25日, 新型陪伴型仿生人投放星际。
它们有完全一样的脸和身体,也许有微妙差别,但不会有人真的去比。
这些陪伴型仿生人并不是由这些人购买的, 而是由公司「抽选」了一部分幸运用户——尽管这些用户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参加过抽选。
今天早晨, 她们出门时, 就看到自家门口放着一个等身高的仿生人舱室。
没人觉得奇怪, 那是植入在她们体内的芯片正在发挥芯片真正的作用。
控制她们的记忆, 让她们忘记李琢光, 也将一切现实合理化。
与李琢光使用四维力量造成的记忆缺失不一样, 当科技发展到可以控制一个人的记忆时,那就代表这一项由科技造成的变化被天道允许了。
于是在这一天,星际里每一个曾有过童年幻想伙伴的人都拥有了一个量身定制的「李琢光」,而真正的李琢光如幻影泡沫般消失在这个世上。
*
观千剑收到消息赶回福利院的时候是一周后了,她在这之前提交了任务完成的申请,和羊曜、庞湛一起回来了。
她们这个队伍还蛮奇怪的, 明明是直属了, 却还只有三个人。
这也是观千剑记忆里每一次回到福利院时都要面对各种嘘寒问暖的主要原因。少了两个队友,她们三个人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陪伴型仿生人寄送到了福利院,而不是她们的总属宿舍。
观千剑其实有点奇怪,因为她网购的地址填的都是总属宿舍,而不是福利院。就算她真参加了□□,也不应该送到福利院。
面对她这样的疑问,帮着她搬仿生人舱的福利院妈妈们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据说龙川公司是默认只要是晴山公民就能参加抽选,所以是移交给了市政厅, 按照身份证上登记的地址寄送的哦。”
嗯?这样难道不会让人担心信息泄露的风险吗?观千剑简单地担忧了一下, 耸耸肩就放过了这个问题。
龙川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公司,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大概就是当初屠十步大力扶持的新兴科技企业,龙川不是屠十步手里的资源之一,却还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
自从第三款手指相机发售以后,现在龙川越做越大,隐隐有了科技企业龙头的意思。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观千剑就没什么疑问了……真的吗?
她皱了皱眉,在安静的房间里盯着仿生人舱里那张沉睡的面孔看了许久,忽然抬手打开了舱室的前盖。
如今仿生人的技术已经能做得与真人几乎一模一样,仿生人脸上的毛孔与小颗粒、唇瓣上的唇纹,乃至于她十指不一样的指纹,手心交错的掌纹……
但按照《反人类法》,仿生人需要在显眼的地方按上一个类似于USB接口或是开关之类的东西来证明这是仿生人而非人类,以杜绝人机混淆的事情发生。
——因为对仿生人的丢弃与虐待是并不禁止的,而对活体人类则是严令违法。
观千剑小心地把仿生人扶起来,坐直的那一刻,她眼前就浮起了一个虚拟屏幕,那上面的条条框框都在教观千剑如何给仿生人充电、设置指令等等。
观千剑也不是第一次接触仿生人,她按照说明书找到了放生人的开关,手指轻搭在那个按钮上片刻却久久按不下去。
这只是一个仿生人而已,她在犹豫什么?
*
庚孤的老家在十万八千里远的晴山八十部,为了家里姥姥姥爷发来的这条消息,她还特地搭乘了飞船回到老家。
刚踏进家门,迎面就看到与古朴的家庭装修格格不入的仿生人舱。
“……怎么送到这里来了。”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个,“我要去投诉龙川泄露公民个人信息……”
“赶忙扯走!”庚孤的姥姥猛拍藤椅扶手,“这烂行行摆起瞅得老娘鬼火冒!”
她是个顽固的守旧派,坚信这些新时代的科技是会把人身体里阳气都洗干净的存在,所以她一直住在新科技很少的老家也是这个原因。
庚孤把带来的几箱营养品往干净的角落里一放,赔笑道:“阿婆我这不回来拿咯嘛,嫑气嘛。您嘞身体还扎实不?”
佝偻着背的老人冲着庚孤翻了个白眼——庚孤绝对遗传了百分百——她拿着杵拐棍咚咚咚地敲着地板:“扎实!在这背时货来前老娘不晓得多扎实呢。”
庚孤和跟着一起来的帮手燕义一边推着舱室往外走一边笑:“好好好,小囡这就扯走,不在这点挡眼睛。要整哪样么记倒打我电话哈。”
老人快走几步对着空气蹬了蹬腿,庚孤异常熟练地侧身躲过老人的无影脚。
“滚滚滚,你管好自家就阿弥陀佛咯,还管老娘?赶紧爬!”
她俩把舱室推上飞船,搭乘电梯时,燕义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透明的舱门,说:“我们队伍的这几个都被抽中了。”
庚孤双手曲着,弯腰倚靠在舱室玻璃上:“你说这龙川是不是为了讨好我们,所以黑箱我们来的?”
燕义低头看着舱室里那个穿着民族服饰的仿生人,没有回答庚孤的话,而是直接换了个话题:“这是你们民族的服饰?好华丽。”
“是。”庚孤也没多想,燕义本来也不愿意和她多聊这些事情,“这玩意忒沉。全副武装的我们现在就过年啦或者有大事件的时候穿一穿,日常都穿那真是受罪。”
“看得出来。”燕义缓缓点头,就是仿生人头顶帽檐垂下来的那些银饰,若是足实的,那光这顶帽子就得二十多斤。
她歪着头打量仿生人闭着眼睛的外貌,她看的时间太久,庚孤都好奇地走到另一边:“你看什么呢?不能定制外观的仿生人不都长一个样吗?”
燕义掀起眼皮瞧了一眼不解的庚孤,目光最后落回仿生人下巴上的那颗小痣上。
她的仿生人可没这颗小痣。
真有意思,仿生人的厂家生产不都是批量工业制造面皮么?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差异?
“你觉得它叫什么名字?”
在电梯响起到达的叮咚声里,燕义冷不丁出声问道。
“啊——”庚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燕义在说什么,她眉心微蹙思考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念出仿生人的编号,“LCR-LZG88709?”
燕义用眼神摩挲庚孤的白色衣领,低低「嗯」了一声,搭在舱室上的手用力,把舱室推出了电梯门。
好在舱室侧面有轮滑,不然光凭她俩抗也得抗得腰酸背痛了。
她不是那个意思,但看来庚孤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那就算了。
燕义忽然觉得后颈抽痛,她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后脖颈,转动脑袋活动关节。这两天芯片总在隐隐作痛,上回保养的润滑油没打够?改天有空了还得再去看看。
她们一路推着舱室往庚孤的宿舍里走,路上见到的员工纷纷和她们打招呼,燕义一一微笑点头回应。
她们把舱室推进了两个人的房间搁在角落里,庚孤好奇地坐在一旁研究说明书。
燕义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薄荷电子烟,叼在牙齿间,扭头看到被庚孤扶起的那张仿生人的脸孔,电子烟在她唇边上下晃动几下,她还是收了起来。
“我要现在打开它吗?”庚孤摩拳擦掌,她有点等不及了。
燕义双臂抱胸,后靠在沙发背上,无所谓地说:“随你咯,要是打开的话,就到时候让她自己把舱室推下去。”
“可以!”庚孤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按下了仿生人后颈处的开关按钮。
仿生人的眼皮拟人化地颤了颤,庚孤忍不住后退了几步,站在不远处看着仿生人的动作。
片刻后,它缓缓睁开了自己的双眼,黑色的眼珠在窗外洒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好,庚孤同志。”仿生人的语音居然没有任何机械化的冰冷感,反而极为拟真,如果是在电话那头听到,庚孤大概不会认为自己在和仿生人说话。
仿生人继续说:“我是LCR-LZG88709,您可以为我设置我的名字。”
它胸口弹出一个小投影仪,放出一个虚拟屏幕。庚孤可以在这个界面上更改仿生人的名字、它对自己的认知、她们的关系之类的。
庚孤看着仿生人的名字那一行许久,扭头问燕义:“你给你的仿生人起了什么名字?”
燕义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悠然自得,她说:“我叫它李老师。”
“李老师?”庚孤无法理解燕义的脑回路,“这也不是教学型仿生人,为什么要叫它老师?”
“我乐意。”燕义的笑意愈浓。
庚孤挠挠脑袋:“行吧。那我要给她起——”她深吸一口气,“我要叫它凤霞!”
燕义好像被这个名字逗笑了:“你这名字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
庚孤一边输入「凤霞」两个字,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个名字就直接在我的脑子里跳出来了。”
“好的,庚孤同志。”「凤霞」说话了,它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感谢您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我很喜欢「凤霞」,谢谢您。”
它的声音很温柔,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燕义的笑容却落下来了些许。
她的「李老师」在改完名字以后的台词……和庚孤的「凤霞」一模一样。
啧,没意思。
*
许尽山难得休假,一大清早被手机里门口的监控提示音吵醒,她烦躁得很。
抱着一肚子火气,她垂着死鱼眼走到门口,心里想着一定要把门外的混蛋狠狠揍一顿解恨才好一边打开了门。
迎面而来一个仿生人舱室和一个闭着眼睛的仿生人把她吓了一跳。
她的脑袋伸到门外左右看看,隔壁邻居门口都没有这个东西,这也太显眼了。
没有别的办法,她只好回房间拿出简易检测仪,把舱室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了才把舱室拖回房间里。
“什么鬼东西……”她把东西放在客厅正中央的空地上。
这么折腾了一圈,她了无睡意。走到妹妹房间门口啪啪啪重重拍响妹妹的房门,过了五六分钟,睡成鸡窝头的妹妹才睡眼朦胧地过来开门。
“要死啊,砸什么门?”妹妹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全靠着意志力开口骂人。
许尽山从房间出来的时候连说话的贴片都没拿,此时她只能点点妹妹的肩膀再点点客厅里巨大的舱室。
——意思很明显,「你又花了什么冤枉钱?」
妹妹嘴里小声念叨着抱怨,揉着眼睛慢吞吞挪到舱室旁边,在看清了那是个什么东西以后,她瞬间清醒了。
“噢噢噢——哦!”她激动地手舞足蹈,双手拍着舱室的玻璃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尽山挑眉,等待她的解释。
妹妹在原地蹦蹦跳跳了一分半,才终于兴奋地说:“这是龙川公司□□的仿生人啊!姐,你中奖了?怎么都不和我说!!”
她一下跳上许尽山的背,在许尽山植入了人工耳蜗的那一边耳朵猴叫,而许尽山很有经验之谈地早把人工耳蜗关闭了。
她打手语:「所以这不是你买的?」
“我倒是想买!”妹妹从她的背上跳下来,过了一会儿又跳了上去,双腿圈住许尽山的腰身,双手紧紧环抱住她的脖子,“这玩意根本买不到!你知道吗?在某鱼上,它的求购价已经开到七亿了!”
许尽山:“……”
「所以我们发达了?」
妹妹:“不!姐,你为什么不把它打开用用看呢?这可是全星际最先进的科技!”
见许尽山好像还是对七亿更感兴趣的样子,妹妹抱着她的肩膀来回用力晃动:“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我真的很想去学校吹牛——”
在两声九曲十八弯的「姐姐」过后,许尽山毫不意外地妥协了:「那就看看。」
第235章 死亡预告(五)
许尽山无奈地把仿生人拆箱取出, 许尽川趁此时间跑回许尽山房间把她的语音贴片拿出来,随手往她背上一贴。
随后,许尽川将虚拟屏幕拉到自己面前仔细研究, 嘴里念叨着嗯嗯嗯应该这样那样, 找到仿生人的激活开关。
许尽川的摄像头在前方悬浮, 她站在仿生人的正前方, 想把激活以后所有的细节都记在脑海里。
弗一看到仿生人的双眼, 许尽川的嘴巴就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这双眼睛也太……漂亮了吧。”
乌黑的瞳仁比水洗过的黑曜石还干净, 沉静明澈。眼尾弧度天然下压, 若是面无表情地凝神注视难免透出几分不自知的凌厉,偏又被嘴角温润的弧度中和成水墨画般的清隽。
“你好,许尽山同志。”仿生人说话了,如果不看她脖子上的激活开关,她与真人别无二致,“我是LCR-LZG10880, 您可以为我设置我的名字。”
“姐, 要叫什么?”许尽川咽下一口唾沫,扭头看向许尽山。
许尽山没有看那双眼睛,她似乎在回避对视。看着键盘看了一会儿,打下几个字。
「好心人」。
“好的,许尽山同志。感谢您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我很喜欢「好心人」,谢谢您。”
这个型号的仿生人笑容比之前的型号都要真实得多,笑起来的时候不光眼睛会随之眯起, 唇角还会折出笑纹。
“为什么要叫她好心人啊?”许尽川踮着脚凑近虚拟键盘, 她不太理解自己姐姐的起名风格。
不管怎么说,「好心人」这个名字还是太奇怪了……
许尽山耸耸肩, 冰冷的机械女声从她的肩胛骨处发出声音:“不知道,就是想这么叫她。”
“哦……”许尽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可以先让我和好心人玩吗?”
“可以。”许尽山本来也对仿生人这些东西没有多大的兴趣,既然妹妹想玩当然随她去,“我回去补觉。”
说着,她就打着哈欠走回自己的房间。
“好心人。”许尽川让「好心人」从舱室里走出来,仰着头。
「好心人」低头发现这小孩比自己矮得多,自然地蹲下身与她平视:“你好,许尽川小同志。”
诶?被叫小同志的感觉还怪好的,嘿嘿。
许尽川脸上掩不住偷笑的表情,一想着反正仿生人也不会随意评判她笑起来就不像班长了,干脆便不藏了。
她咧着一张门牙还没长好的笑容说:“给你第一个任务,给你自己的仿生人舱室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进去!”
「好心人」笑意和蔼地伸手拍了拍许尽川的脑袋,与人类相似的触感温热而柔软:“收到,小同志。”
它站起身,双手搭到舱室边缘时又问:“那么请问,小同志可以带我了解一下这间屋子,好让我判断舱室还收纳在哪儿吗?”
“跟我来!”悬浮相机也跟在她们身后一起移动,许尽川一边走一边问,“你的初始程序里有没有关于你自己设定的内容呀?”
——一般来说,一些陪伴型仿生人都有自己的「人设」。
比如有些人喜欢傲娇,有些人喜欢年上,口味各不相同。
一般非定制的陪伴型仿生人可以自行选择已有的外观,并且随意搭配公司推出的记忆芯片。这就能实现同一张脸但拥有不同的性格。
定制的就更细致一些,从头到脚,每一个外貌细节和每一个记忆片段都能量身定制。
仿生人只有「无性」这一个性别,外观也不分雌雄,但它在自己的记忆芯片里可以定义自己是什么性别。
「好心人」答道:“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大学生,喜欢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去。业余打工赚的钱用来资助贫困学生。”
许尽川还在等「好心人」继续说它的仿生人生有多普普通通,没想到等了很久对方还是没说话。她这才问:“没了?”
「好心人」:“没了,就这段。”
许尽川小声念叨:“怎么就这么一点啊……”
她本来都准备好听一段跌宕起伏的异世界星系皇族打打杀杀最后她掉进晴山的热血故事,结果就这么平淡无奇啊。有点点失望了。
*
“你的背景故事呢?我要怎么激活?”
于卿蹲在地上研究仿生人的说明书。她的说明书是一团乱码,也不知道是针对她一个人,还是大家的说明书都这样。
已经被她打开激活的仿生人蹲在她前方不远处,与别的仿生人不一样,这一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颜色比起纯粹的黑曜石,还泛着一点浅紫色的光。
“……喂,说话啊。”于卿抬起头,试探性地用手指戳了戳仿生人的肩膀,“「姐姐」。”
「姐姐」的目光呆滞,于卿说完后过了两三分钟,它才迟缓地回过神来,问了一句:“你刚刚在说什么?”
于卿:“……”
坏了?不应该啊,刚出厂的仿生人不会这样,这种情况只有在仿生人体内的电池使用磨损度过于高的时候才会出现。
难道她中奖了?
她正翻阅着说明书想找龙川公司的联络方式,面前的仿生人忽然又重复了一遍刚开机时的台词:“你好,于卿同志,我是LCR-LZG233,您可以为我设置我的名字。”
这是第五次了。于卿叹了一口气,把「姐姐」这两个字重又输入了进去。
“「姐姐」。”仿生人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说出来的话却不再是之前说了四遍的台词,“为什么要叫我姐姐?”
于卿错愕地抬头,对上的是仿生人那双玻璃制成的眼睛。分明应该是无机质的,于卿却在里面看到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
但那一闪而逝,她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姐姐」与于卿对视了许久,忽然弯起唇角,抬起双手,捏着于卿的脸颊肉往两边轻轻扯了扯。
它的动作很温柔,于卿的异能让她不自觉地运用在眼前这个仿生人身上,而她竟然发现「姐姐」的指腹里含着一丝脉搏似的跳动。
她呼吸一滞,一只手猛地按住「姐姐」的手,正要再仔细感受时,后颈剧痛得让她一下仰起头,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她捂着后颈深呼吸,「姐姐」的手又伸到她脑后,覆盖住她的手背,轻声问道:“怎么了,小妹,哪里痛吗?”
——小妹。
于卿一定在哪里听到过有人这么叫自己过!
可她是家中独生子,连个表姐表哥都没有,家乡也没有叫女儿为「小妹」的习俗,谁能叫她小妹?
疼痛缓解了一些,她低下头,眼角溢出生理性泪水,从眼尾到鼻头红了一片。
「姐姐」的手指擦拭过她的眼角,抹去一滴晶莹的泪珠,它说:“不要哭,姐姐在这里。”
于卿握着「姐姐」手腕的手在颤抖,她完全控制不住身体的抖动。半晌,她低下头,将脸埋进「姐姐」的掌心。
她一定,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些话,一定曾经有个人叫过她「小妹」。
可是能在哪儿呢?她一要去思考想起那些事,后颈就会一阵刺痛。
她揉着后颈抬头,刚想对「姐姐」说些什么,她的终端就震动了一下,收到了燕义发来的新消息。
「燕义:明天有空吗?我们五个人开个小会。」
「于卿:接新任务了?上回回来以后不是说短时间内不会再接新任务了吗?」
「燕义:没,就是突然想到我们很久没有联络过感情了,所以突发奇想,想约你们一起吃顿饭,有没有空?^^」
「于卿:几点?」
「燕义:晚上七点,老地方。」
「于卿:好的。要带什么吗?」
「燕义:哈哈哈,什么都不用带,你人来就行了。」
过了一分钟,对面像是刚想起来一样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脑子还是得带的。^^」
于卿:“……”她确实不太能理解自家队长的某些冷笑话。
*
银河纪元1064年3月26日,几千万个仿生人被全部拆封,宇宙中有几千万双崭新的黑色眼睛睁开。
一束打在焦点上的聚光失去了方向,在宇宙无垠的黑暗里徘徊了两圈,熄灭了。
*
羊曜家的「河神」套上了一个形似圣诞树的连身衣,「河神」按照指令乖乖抬着双臂,仍由羊曜和羊姣往它身上悬挂各类彩灯和装饰品。
“你给它起名叫「河神」,最后还往它身上挂这么些东西,就不怕触犯神颜?”羊姣虽然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她如今与羊曜的外貌已然相去甚远,虽然是双胞胎,但羊曜身上全是刀疤与烧伤的疤痕,脸上还有一道横贯整张脸的复合线。
现今的医学技术能够把疤痕完全祛除,羊姣就是做这个的,但羊曜从不会去做那些手术。
开玩笑,这么多疤多酷啊?
光看数量就能知道她死里逃生多少次,她不是一个生性爱炫耀的人,但有机会……谁能忍得住?
羊曜摘掉了「河神」脖子上挂着的人牙项链,改挂了一串星星灯上去:“不怕。反正,不生气。”
她不怕触犯神颜,反正这个神也不会生气。
“哦?”羊姣挑了挑眉,“所以这个「河神」还真有现实中的原型?是谁?我们刚刚盘问它都没问出什么诶。”
羊姣认为「河神」的人设经历仅是一句简洁的「原始村落信奉敬怕的神明」,是因为那是它根据羊曜起的名字自由发挥的。
也就意味着眼前这个仿生人是个设定自由度极高的新型号。
既然羊曜心里有个准确的形象,那就要早点输入进「河神」的记忆芯片里,好让她不要偏离自己的人设经历。
羊曜摇头:“没。”
是没有原型,还是她没有想说的话?
羊姣盯着妹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她发现连她自己都无法准确理解到羊曜的意思。
这种情况就只有一种可能——羊曜在故意隐瞒她。
“你连我都不相信了吗?”羊姣的手倚靠在「河神」的肩膀上。
仿生人就是仿生人,人类要像这样举平手臂,不出五分钟就要肌肉酸痛得不行,而「河神」依旧稳得像个机器。
“……”
羊姣微微后仰,皱了皱眉。她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什么「稳得像个机器」?仿生人不就是机器吗?
羊曜低下头的同时摸了摸鼻子,弯腰拿起最后一串灯花,挂在「河神」的耳朵上:“没。”
没有不信你。
羊姣也不想勉强羊曜。实在不想说,那就算了,以后自己迟早能从羊曜的嘴巴里撬出那些消息。
羊姣帮羊曜装饰完「河神」牌圣诞树后便接了个电话跑到阳台上去了,羊曜手里捏着一串星星灯的塑料条,轻轻拽了拽。
「河神」的眼神顺着她的力气看向她,询问道:“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羊曜按下灯条的开关,「河神」身上挂满的五颜六色的灯条就开始闪烁,映得它整张脸都又红又绿。
「河神」歪头,似有不解。
而羊曜蹲在它身前不远处,仰头,与低下头的「河神」对视。
“花?”
你会种花吗?
「河神」沉默了片刻,可能是脑子里的芯片在处理羊曜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
过了一会儿,它答道:“你是想问我我喜欢花卉吗?还好,其实整个大自然我都挺喜欢的。”
羊曜拽紧了手里的灯条,她感觉自己手臂上的烫伤开始突突直跳。
不远处,姐姐打电话的声音隔着阳台玻璃门传进来,因为隔音的门而显得沉闷,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沉默蔓延了两三分钟,羊曜又开口问了一句:“约定。”
还记得我们之间有什么约定吗?
「河神」挂上了一个温柔的笑意:“我当然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呀,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给你带束花对吗?”
羊曜听到这句话便站起身,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屁的带束花。她从来没和「河神」约定过这种事情。
它不是河神。
第236章 死亡预告(六)
观千剑坐在福利院一楼大厅的沙发上, 她往两边张开的双腿上各坐着两三个小孩,□□的地面上也盘腿坐着好几个。
她们都抬着头,好奇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仿生人。
观妈妈会中奖, 这些小孩毫不意外, 毕竟观千剑的运气一直都很好。
“王多肉也太厉害啦!”坐在观千剑大腿上的女孩用力拍着观千剑的手背, 想得到观妈妈的赞同声。
小孩专心致志地观赏仿生人的表演, 捧场地鼓着掌, 而唯一的成年人观千剑却感觉到一股没有来由的恐慌。
她胡乱地应了两声, 打开了自己的终端, 在主界面上划了两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最后把每一个软件点开看了一眼又马上关上,无所事事地点遍了每一个软件,就停在主页页面。
她的主页壁纸是福利院的小孩子们围着看家大狗旺旺大王坐了一圈拍的合照,她总觉得缺了什么。
——可是缺了什么呢?
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好受,而且她在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的时候, 心里感受到的是沉闷到透不过气来的痛苦。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而第一次发生时就已经让她难受了很久。
可她这次连自己忘了什么都不记得。
坐在她腿上的小孩正因为「王多肉」精彩的魔术表演而奋力鼓掌,这一切声音在观千剑的脑袋里越飘越远。
她忍不住闭上了双眼,然而视野一黑,她就会更加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膛里跳得猛烈。
她再一次打开了自己的终端,没有新消息提醒,连软件推送的弹窗都没有一个。
聊天软件里只有几个群聊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天,观千剑很早就把它们设置成了免打扰。
手指按在虚拟屏幕上往下一划,几百条聊天框从她眼里划了过去。
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重复看的消息。观千剑不死心地把顶头几个聊天框点开又关闭。
她扶着沙发坐直了不知何时慢慢滑下去的身体, 几个小萝卜头坐在她腿上其实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如今却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腿开始隐隐作痒。
观千剑曲着五指试图挠一挠以解痒,却总挠不到真正的核心, 不过是隔靴搔痒。
她便只能收回手,手指捏着自己的衣角摩挲了半天,深吸一口气,张开双手打开搭在沙发背上。
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
再转了转脖子,似是想甩一甩头发,却忘了自己早就不是——
诶?她一直都是短发,为什么……观千剑的手摸上了后脖颈上剃干净的发根。
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以前是长发?
「王多肉」表演到一半,门口的前台老师就接了一个电话,面色凝重地应了几声,挂了电话后便过来让孩子们先上楼。
“怎么了?”观千剑这才回神,一边把腿上的孩子放下去,让「王多肉」陪着孩子们上楼,一边问道。
前台老师说:“有好多人来找您,感觉都挺生气的……”
她看到楼上不明真相想要下来的观奇岳,观千剑连忙挥挥手说:“快上楼,没事。”
前台老师听话上前把人扶上楼,观千剑对她说:“你也上楼,别下来。”
“啊——哦哦,好的好的。”前台老师连连点头,“你小心点,注意安全……”
“没事。”观千剑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大厅里顷刻间就只剩下观千剑一个人,送完小孩的「王多肉」又从楼上下来了,观千剑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观千剑」。
她扭头,看到门口逆光而来了一大批人。
庞湛头一个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后面跟着哭得双眼通红的李载雪,优哉游哉双手插兜的燕义,几日不见脸上怎么又多了一条疤的羊曜,没想到平时很沉默但居然也会气势汹汹的于卿……
呜呜泱泱的人堵住了福利院门口。
观千剑没忍住后退了半步:“……干嘛,踢馆来了?”
观千剑身边那个熟悉的仿生人上前来询问大家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事情,李载雪一看到它就又开始掉眼泪,「王多肉」手忙脚乱地替她擦脸。
庞湛踮起脚,手指快要戳到观千剑眼睛里:“快说,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她?”观千剑听到这个问题,便意识到不止自己一个人忘了一个人,她站在原地,双眸垂视着庞湛,似是在思考,也似是回不过神。
“对!”庞湛的手有些发抖,她紧抿着的唇瓣泛白,“她在哪儿?”
看来庞湛也不记得她的名字了,观千剑想。
她灰色的眼眸凝出的眼神像是黄昏后晦暗的最后一抹天光,下一秒就熄灭成黑夜。
她又一次把她忘了,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把她彻底忘了。
连同她的名字、样貌、声音、过往。
当观千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是庞湛握住了自己的手,而自己的手在对方的手里抖得不像样子。
“你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吗?”观千剑张开嘴,声音滞涩,说着说着,她却笑了起来,是庞湛担忧的目光让她觉得很可笑,“像一群刚死了主人的小狗在雨天依偎取暖。”
“她去哪儿了?”李载雪松开了「王多肉」,疾走两步上来拽住观千剑另一只胳膊,“为什么我会觉得只有你知道她在哪儿?”
焦洲走上前来,一只手搭在李载雪的肩上安抚她,一边说:“我们联络了霍听潮,但她不接电话,也不已读消息。然后……在我们的……”
她蹙了蹙眉,垂下眼帘,似是连她自己也觉得这说法着实荒谬:“在我们下意识的第一个选择里,都觉得只有你知道她在哪儿。”
那一双双眼睛中涌现出的浓烈而酸涩的情愫让观千剑也失声,她喉结滚动着咽下喉咙里的哽咽。
“可我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但也许不需要想起她的名字。”燕义出声后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她扯起嘴角,“我们是靠本能认为只有你知道她在哪儿——
“那你也可以用本能找到她在哪儿。”
*
桌面上的闹钟在数字变换成五点半时响起了闹铃,芮礼悬空勾了勾手指,闹铃就停下了。
她一把抓起椅背上的风衣,边走边穿便要走出去。
屠十步坐在轮滑椅上双脚一蹬滑到了芮礼跟前:“什么时候让我去见见她?”
芮礼垂眸,盯着屠十步手心里转着的笔。
她刚张开嘴,对面屠十步的声音也与她同步说出口:“下次,有空。”
灰发女人冷笑一声:“又是下次,我看你永远都不会有空。”
芮礼被拆穿了也并不羞恼,顺势承认下来:“你知道就好。”
灰发女人张开双腿,将芮礼的双腿圈在她腿间:“今晚我就要见她。”
“你现在的状态太不稳定了。”芮礼伸出手,隔空点点屠十步心脏的位置,“在给你找到合适的心脏以前,见她?不可能。”
屠十步「切」了一声,无所谓地挑眉:“那很简单啊,你就跟在我身边,如果我要发疯,你把我杀了不就行了?”
“……我没那个闲工夫。”
芮礼跨过她伸直的长腿就要往外走,屠十步快速地收腿蹬腿,踩在墙壁上再一次拦住了芮礼的去路。
“你没那个闲工夫——”屠十步笑得眉眼弯弯,仰着头凑近了芮礼,“我有啊。今天如果你不答应我让我去见她,你就别想从这里出去。”
芮礼瞥了眼时间,已经五点四十了。
她略有些烦躁地调整双脚重心,越看这屠十步脸上势在必得的笑容,她就越想挠人。
果然人类就没有好东西……
而她现在确实还需要用到屠十步,屠十步的异能和她目前的身体、心理状态都无比明显地在报告上叫嚣着需要李琢光的眼泪。
没人比她更清楚屠十步会有多疯。
毕竟当初判处她死刑的执行现场,那枚子弹明明都炸穿了她的心脏,她还可以靠自己的异能硬是维持血液循环。
——因为她身上破了个洞,那么多年来刻意不去修补好,于是她身体里的血液全成了体外的血,能为她所用。
她的幻想伙伴早在怪物巢穴那个任务里就为她牺牲过一次了,所以她本来应当在死刑时死去。
为了能保持着血液循环的状态,这五十多年来,她一觉都没有睡过。
要不然怎么说她是邪祟,换成一个正常人类早就该猝死了。
于是芮礼咬牙妥协道:“明天,明天下班我带你回去见她。”
屠十步终于发自内心地笑开了,她眼睛底下堆积的黑眼圈让她的眼窝更加内凹,显得她颧骨格外凸出。
放下抵着墙壁的腿,慢慢悠悠地滑到门的一边,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老大。”
芮礼勉强笑了一下,踩着急匆匆的步伐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有许多实验员与研究员行色匆匆地赶路,她们时不时按着耳机说一句指示,看到芮礼时只来得及点点头权当做是打招呼了。
芮礼熟门熟路地走到某一间房门口停下,拧动门把手,室内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却有十来个圆形的荧光物体。
她伸手打开了灯,过猛的光线让她的瞳孔瞬缩成针尖粗细,蜷缩在角落里的男人伸手挡住了光,片刻后才放下。
柳一在芮礼的实验药剂投放下成功恢复到了成年男性的外貌,他身下盘踞的章鱼触手以每天一根的速度消失减少。
他的脸上绑着雪白的绑带,只露出一双秋水似的双瞳。
这几天在芮礼的调整下,柳一的外貌越来越趋近于完美——不是人类审美意义上的完美,而是李琢光喜欢的外貌类型。
“伤口恢复得怎么样?点头或者摇头。”考虑到柳一的整形手术还不方便他开口说话,芮礼体贴地给出了另一种回应的方式。
柳一乖顺地点头,指甲在墙壁上划,在柔软的材质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印子,很快消失不见。
“想见李琢光对不对?”芮礼勾起嘴角,弯腰凑近铁栏杆。
这句话话音未落,内里的男人就猛地冲到了面前,双手抓着栏杆,瞪大了双眼,却还顾及着脸上的伤口而不敢做出大表情或是说话。
他胡乱地比划着手势,芮礼没看懂,她往柳一手里塞了一个玻璃瓶,直接按照她的想法往下说:
“一会儿我会让护士过来帮你拆绑带,你今天敷着这个瓶子里的东西睡觉,明天早上起来看脸的状态。”
她弯起双眼,缓缓道来的声音里满是哄骗与引诱:“如果都恢复好了,明天下班的时候,我就带你去见李琢光,怎么样?”
柳一刚想猛猛点头,又突然想到自己脸上的手术缝合口禁不住大动作,堪堪停下,用手势一遍遍地比划着「好」。
“很久没见到她了,对吧?”
柳一露出的那双眼睛有些委屈地皱起,他轻而又轻地点了点头。
“那如果有人明天要伤害李琢光,你要怎么办?”
话音刚落,芮礼就看到柳一握着铁栏杆的双手忽然攥紧,栏杆嘎吱嘎吱的几乎变形。他触电般猛地松了手,缩着脖子垂下头。
芮礼的手指规律地点着铁栏杆,更凑近了一些:“如果我允许你对要伤害李琢光的那个人出手呢?”
柳一浑身一震,他抬眸时,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清澈而纯净。
不需要他的回答,芮礼就知道了答案。她收起和善的笑容,用低沉的声线,宛如托孤一般凝重地嘱咐:“那明天就拜托你了。”
女人最后心满意足地离开,受她指示进来的护士小心翼翼地替柳一拆下的绑带。
其实十级异种自身的恢复能力很卓越,柳一的脸上刀口基本都长好了,只需要祛疤就好。
——芮礼知道的,李琢光现在恢复了全部的记忆,也就恢复、学会了全部可以使用的四维能力,屠十步不是李琢光的对手。
她只是不想李琢光手上沾血而已。
第237章 死亡预告(七)
芮礼在家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两盒速热盒饭才上楼。
李琢光的厨艺算不上很好, 但她也不期望今天李琢光在家待一天能用冰箱里的食材倒腾出个什么东西。
毕竟之前的世界里,李琢光可不止炸了一次厨房。
她上楼后,站在家门口, 没有第一时间开门。而是偷偷打开了客厅里的监控。
李琢光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综艺, 在听到什么动静时耳朵动了动, 她虽然目光仍然停留在电视机上, 但眼神里明显变得心不在焉。
她时不时瞟向门口, 握着遥控器把进度条往回调了好几次, 但那一段内容她还是看了几遍也没记住说的是什么。
芮礼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微微收紧了。
在第四次试图往回调进度条的时候, 李琢光终于忍不住了。她暂停了综艺节目,站起身走到门口,眼睛贴上门上的猫眼。
下一秒,芮礼按了密码锁打开了门。
门开的一瞬间,李琢光已经弹开到沙发边上,假装自己是刚站起来要走过来的状态。
“回来了?”李琢光佯装不在意地抬手打了声招呼。
“嗯。”芮礼轻声说, 她把速食便当盒扔在桌上, “晚上吃这个。”
李琢光背着手走过来,探过身看了一眼桌上两个蛋包饭便当:“就吃这个啊?我以为你会给我点外卖。”
芮礼斜她一眼:“外卖送不到这里。”
李琢光撇嘴。
开玩笑,今天她蹲在阳台数人玩的时候就看到不止十个外卖员奔来跑去了。
芮礼有什么东西瞒着她,她反正也早习惯了这种事。
现在的她可以直接用眼睛看到芮礼瞒着她什么事,只要她想,现在一步就能去到她想去的地方。
她于是又问:“今天工作顺利吗?”
而这个寻常的问题却让芮礼拿着抹布擦拭盒饭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放下了手里的抹布和盒饭,扭头看向李琢光。
*
让四维祇取消对这个世界的追踪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杀死李琢光。
当然不会有人真的这么做, 那么这个方法就延伸出了一个Beta版:只要四维祇在这个世界里找不到李琢光就好了。
那么, 只要在世界法则里,李琢光的生命概念是死亡就好了。
芮礼怎么说也是跟着李琢光去个那么多世界, 见过世面的小猫,接触过不少赛博朋克世界关于机械改造人的理论。
精心挑选以后,她选择了将芯片植入人身体内这一项科技。
这一项科技有足够华丽的理由可以掩饰真正的目的——芯片的存在让眼球追踪仪、终端虚拟屏幕与私人虚拟屏幕可以成为现实。
而且所谓的芯片植入技术也并非开膛破肚,要在后颈上划一道伤口,而是将芯片贴在后颈,晚上睡一觉起来就自动植入完成了。
古往今来,民众总是对需要动刀子的手术敬而远之,能不用就不用。只需要贴在肌肤上,不会疼痛也不必动刀子的东西,大家都抱着那就试一试呗的想法加入了。
芮礼在芯片开发方面其实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真正发明人体芯片的那个世界是真正的赛博朋克,完全不把人当人,克隆技术、人工子宫横行其道,人类不再是生命,而变成商品,下等人还不如一块小饼干来得值钱。
在那个世界的下等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唯一来钱快的办法就是给上等人当人/体/实/验的小白鼠。
有那么多人能用来做人/体/实/验,负责实验研究的中等人很快就研究出了不会伤害上等人身体的芯片植入技术。
既可以让她们在一夜之间了解所有现存的文籍与知识,又不会让她们的身体出现排异反应,更不会让她们产生芯片是否会控制住她们的担忧。
——当然那个世界到最后,就是芮礼和李琢光在芯片里偷偷写了一段伪装成臣服的反抗代码。
情况有些特殊,李琢光没能从那个世界里带回谁。因为植入过芯片的人无法在天道规则下离开那里。
芯片植入后就代表了完全的绑定,就算她们能借助李琢光的力量离开那个世界,也会让天道或是四维祇定位到她们的位置,暴露晴山的坐标,届时她们逃不掉,晴山亦是。
因为她们的人/体/实/验里并没有试验过如何取出芯片,唯二两次手术也以失败告终。
这方便了芮礼现在借着那个世界里的科技来执行自己的计划,没人知道芯片真正的、全部的作用。
她不必说谎,只需要说出一半的真相就好了。
说句地狱一点的话,要不是那些原本的上等人不把下等人当人,做了那么多人/体/实/验,她还真没法在这短短十几年内就将合格的芯片制造出来。
芮礼从决定开始制造芯片开始就知道了,四维祇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找到这个世界,找到李琢光。
李琢光已经把三维管理局里每一个世界都走了一遍,她没法再躲去那边的任何一个世界。
她只能留在晴山,就意味着她要与晴山共生死。而她又不可能让晴山真的毁于一旦,那么她会做什么,都是呼之欲出的事情。
芮礼知道自己骨子里和那些上等人是一个类型的生物,就像她亲口对李琢光说的那样,她不在乎李琢光以外的人类是死是活,是痛苦还是快乐。
小猫的世界太小了,就算她努力理解人类世界的法则,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要牺牲自己去拯救世界。
这个烂世界根本不配让李琢光牺牲自己。
但李琢光是不会靠自己醒悟这个事实的,所以她实施了自己的计划。
靠她作为李琢光副手的公信力给全星际的人植入了人体芯片,当舆论反扑时,她的家人出手控制舆论,于是在后来的循环里,她们都慢慢变成宣传部的人。
在真正可以用到芯片的这一天,她调动芯片里的程序,靠疼痛刺激腺体以为机体遭遇危险,从而为了自保分泌π+激素。
激素分泌出来以后不使用异能,就会开始影响人类大脑里负责记忆的分区。
——就和死物异种清空人类关于它们的记忆的步骤一模一样。
但是直接让她们全部忘记,之后再不想起来是不可能的。芮礼不理解人类情绪为什么可以做到这一步,不过霍听潮的世界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就算是以天道的高度去改变她们的记忆和情绪,她们依旧可以在某一个时刻,本能反扑,就算记忆回想不起来,也将本能刻入肌肉记忆里。
所以她要给她们每一个人创造一个独一无二的李琢光。
在此之前假死逃离的屠十步在这几十年里指挥着那些逃走的人/体/实/验——那个在晴山创造了柳一的人/体/实/验——它们的核心成员一起捏了大约有几百万个「李琢光」。
不够,还远远不够。
芮礼不知道李琢光什么时候会突然决定牺牲自己,而她所有阻止的举动都没有奏效,所以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下去。
她选择在钟楼假死,那个记录了晴山寿命的万年钟。
她在创造那些「李琢光」的时候她是开心的,甚至在翻找世界记忆,为每一个人量身定制一套不同的衣服时,她也是开心的。
最后一步,就是让李琢光自投罗网。摘掉她的芯片,让她的数据在芯片记忆库里变成已死亡。
只要那些人类都拥有了属于她们自己的「李琢光」,那就不会来抢她这个了吧?
然而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创造出她自己最喜欢的世界的按钮就近在眼前,她也按下去了,这时候却开始犹疑了。
她以为这个世界都烂透了,所有人都会莫名其妙地讨厌李琢光,无论李琢光对她们施与了多少善意。
可是她现在才发现,晴山好像不是这样的。
她以为那些人被带来以后就理所当然地希望李琢光可以通过牺牲自己继续保全这个世界,但是……好像……
在无法再从四维那里偷到异能以后,芮礼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能力都大喇喇地用了。所以在消耗能量维持世界稳定的时候,她也很清楚——
这么点能量,是无法让世界平稳运行的。
还有人在帮她。
不,是在帮助这个世界。
她一直不愿意承认就是霍听潮那群人,如果真是她们的话,那么她维持了那亿万世界的恨就会变得可笑。
……可如果真的是呢?
*
见芮礼久久不回话,李琢光便又开口问了一遍:“今天工作顺利吗?”
芮礼抬眸,目光定在李琢光脸上时,想到的却是自己变成白虎进入霍听潮的世界时,最讨厌那个女人一贯的臭脸。
后来更是觉得她道貌岸然,嘴上说着大义,实际上做的事是希望李琢光牺牲。
也许是因为屠十步的步步紧逼让她更难受,也许是因为霍听潮居然出乎意料地同意了投放「李琢光」仿生人的方案,也许是她回到家时看到李琢光像家养猫一样被限制自由让她……
她本来以为她会觉得可爱,会觉得心满意足——有一个人会在她下班时期待她回家,就像她还是猫时期待李琢光回家那样。
但原来不是。
她不会因为限制一个人的自由而感到满足,相反,在李琢光不反抗的时候,她感到的是荒谬。
在这一刻,芮礼发现她竟然能够理解霍听潮了。
她忽然笑了一声,她随手把单肩包扔在玄关处,另一只手解开脖子上的领带:“你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了。”
李琢光深吸一口气,却没答话,而是移开了目光。
——她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了。她明明一直以来都对一切了然于心。
无论是屠十步最初为了留在她身边而刻意装的可怜、抹黑村庄里的人,还是霍听潮对人体芯片与抹除记忆的默许。
还是现在,芮礼做这些的目的。
或者再早一些,当她第一次给李琢光递来那张「新科技研究许可表」时,李琢光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她明明早就知道自己心里最见不得人的心思,却还是一直放任。
芮礼也清楚这一点,她也不过是有恃无恐罢了。
芮礼把解开的领带甩在沙发背上,松开了衬衫的纽扣:“你看,我的办法确实有用。四维祇不再追查你了。”
四维祇没有情绪,它们无法体味「其它世界都去过,那么再去会直接被发现」的担忧。它们只看切实的数据,而李琢光的数据的确在晴山消失了。
芮礼的方法的确相当管用,代价就是李琢光再也不能在人前出现,而外面的人也不能想起她,于是她将被当做一只小猫一样养在芮礼的家里。
——就像当初她养着芮礼一样。
芮礼没有等到李琢光的回答,对方平静的情绪让她心慌。她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衣角:“如果你后悔了,我可以把你放走。”
她低着头,舔了舔嘴唇,抬起手想要抓挠下巴,被李琢光一手握住。
她抬头的一瞬,与李琢光一如既往的目光相撞,骇人而陌生的后悔让她汗毛倒竖,在反应过来以前,她就脱口而出:
“如果你真的想要牺牲自己拯救世界,我也……”她喉咙发紧地补充完整了后半句,“不会再拦你。”
李琢光的表情轻描淡写,仿佛她并不觉得芮礼把她关在这里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半晌,她勾起唇:“如果我说我……”
她声音轻了下来,终究是把后半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一刻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茫茫亿万个世界,她是Li ZhuoGuang,她是李田野,是王多肉,是河神,是姐姐,是凤霞,是好心人,是小师妹,是神明大人,是李老师,是你。
但只有在芮礼这里,她才是李琢光。
就像芮礼说的那样,这个方法也可以让四维祇停止追踪,让晴山存活下去,不再被死亡威胁。
为什么……不可以呢?
第238章 死亡预告(八)
这是一个完美的办法, 牺牲她一个人的自由就可以换得那么多人的自由,似乎怎么想都是划算的。
只要她们不会再想起自己就好了,这个世界就可以永永远远地安全下去了。
这样的念头很轻松, 她所要做的唯有就此放弃、躺平就好了。
芮礼拿着两盒速冻盒饭去厨房找微波炉加热, 李琢光坐在餐桌前看芮礼忙碌的背影。
原来当小猫是这种感觉, 李琢光想。芮礼那时候在自己出门的时候就是这么等待她「打猎」回来。
怪不得总刷到说, 如果主人很久不回家, 在下一次回家时要记得表演重伤倒地, 这样小猫才会觉得她是因为打猎才很久不回来。
李琢光现在想想, 要是芮礼也很久不回来,回来时趴在地上一身血地装重伤,那她肯定也怪不了她为什么这么久才出现。
「叮」的一声,微波炉加热的盒饭加热好了。芮礼拿了两双一次性筷子扔在桌上,让李琢光自己拆盒饭。
“小心烫。”芮礼顺口说了一句,刚要回头时又看到李琢光用一种很奇怪地眼神看着自己, 她停在原地, “看着我干什么?”
李琢光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芮礼莫名觉得这个笑容有点欠揍,而她很快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了——
李琢光用夸张起伏的语调说:“哇塞,我们礼宝现在都会出门打猎啦!也太——厉害了吧!”
芮礼翻了个白眼:“滚啊,再恶心我别想吃饭了。”
李琢光抱着盒饭认怂,拆开一次性筷子搅拌米饭和盖浇,拌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低下头凑近, 用脸颊感受了一下热度。
李琢光:“……你转了几分钟?”
芮礼坐到她对面:“高火一分钟, 怎么了?”
李琢光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芮礼不明所以地拆开盒饭, 然后她就沉默了。
李琢光笑开了,随后她便被芮礼瞪了一眼。
她抿着唇忍住了笑意,把两份便当重新拿到微波炉前。
算了,她就不该对一只猫的生活能力抱有什么信心。
她站在那儿研究了一会儿这古老的玩意是怎么用的,才把便当放进去加热。
李琢光不是不会做饭,她是实用型选手,而非天赋型。如果给她每一个步骤都详尽的菜谱,她能复刻个七七八八。
做的次数多了才会记住步骤,而李琢光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了六十多年也没自己做过饭,该忘的早忘了。
就连微波炉也是现学的。
她盯着盒饭热好,这一回是热透了,透得有些烫手。李琢光用两手的指甲捏着盒饭拿到外面的餐桌上:“这回绝对热好了。”
筷子夹起还在冒热气的白米饭,送到唇边时就能感受到从上面散发而来的灼灼热度。
……好像热过头了。
李琢光低着头吹着筷子上的饭菜,吹到差不多凉的时候才吃到嘴里。一时间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筷子夹菜与咀嚼的声音。
芮礼吃饭的声音很轻,很安静,和她当猫时偷喝自己水杯里的水时一样安静。
而这本该是让人安心的宁静却让李琢光含着一口饭难以下咽。
芮礼把刚刚那个问题轻轻揭过去了,但还是在她的心头哽着,和芮礼的相处越是平静,她越是感到焦虑。
为什么芮礼能像什么话都没问出过一样?
李琢光捏着筷子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她要不要动用自己的能力来看看现在在哪里呢?
不行,如果一用了四维的力量,就相当于向四维发射了她的身份信息,届时芮礼做的努力全都会失败。
至少现在,她还没想明白未来计划的时候,她还不能那么做。
“对了。”芮礼吃完了大部分盒饭,吃掉与没吃的部分之间有一道很直的直线,“明天会有人来拜访你,我下班的时候一起带回来。”
李琢光的手一顿:“屠十步?”
芮礼挑了挑眉:“你猜到的?还是看到的?”
“……猜到的。”李琢光耸耸肩,“师姐……霍总指现在如果还在你这里,应该是闭关的状态吧。”
“嗯。”芮礼没想瞒她,“看来你很了解她。”
李琢光忍不住多看了芮礼两眼,确定她说话时的语气是平静的,表情也毫无波澜,才敢回答:“自己看不到就当不存在,也许是这样的想法。”
芮礼冷笑了一声:“你确实很了解她。”
李琢光:“……”这家伙怎么还学会钓鱼执法了!
她不敢说话了,刚才自己亲口说出的答案算是把她「了解霍听潮」的实锤亲手送到了芮礼手里。
却没想,芮礼这一次没有抓着这一句话不放,而是撇过头说:“为什么她……”她默了默,似乎在斟字酌句。
“当初这样疾恶如仇,现在会愿意做鸵鸟?”
李琢光「啊」了一声,听着芮礼的声音确实是完全学术探讨的意思,她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其实在那个世界里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芮礼抬抬下巴,示意李琢光继续说下去。
李琢光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因为她也跟着我经历了九十世的轮回吧,堕了魔,堕魔后还自请入冥渊,又从魔道靠自己的力量爬了回来……”
她高高扬起双眉,努力措辞:“……如果她就在这里的话,那你直接去问她还比较快。”
因为李琢光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霍听潮会在脱离心魔以后,对她说出让她仗势欺人的话……
芮礼冷哼:“没用的人类。”
李琢光:“……喂!”
她长叹出一口气:“我想不明白啦,因为情绪被四维祇强制清洗掉很多次。和霍听潮遇见时,是我最后一次清洗后的事情,我能记得就很不错了好吗!”
她往后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顶和垂下来的吊灯:“可能……是因为她发现自己不能再死板地看世界?
“比如,有些看起来是错误的行为,其实并不是绝对错误的?我猜。”
芮礼垂眸看着李琢光头顶的发旋:“复杂的人类。”
李琢光:“……喂!你现在也是人类了好吗?”
芮礼勾起唇角,笑露出一边的虎牙:“但我可以随时变回暹罗猫,所以我随时都可以不是人。”
李琢光:“啧,忘记这回事了。”
吃过了晚饭,两个人洗澡睡觉。李琢光依旧回到她早晨时醒来的那个房间。
芮礼的房间在斜对面,李琢光躺在床上时看不到芮礼的房门,但能看到门口有那边透出来的昏黄的光。
李琢光一天下来都没看到过现在确切的时间,芮礼的手机——大概是手机,反正不是终端,也一直藏着她,不给她看。
她只能靠自己身体机能的生物钟勉强推算现在大概夜里十一点敲过一点,因为她还不是特别困,一般要等到十二点才会有些困意。
芮礼在房间里打字,敲敲打打的声音不算很响,李琢光躺在床上听着,甚至听出了哪几个按键的声音不太一样。
闲得无聊,也是好奇心起,她试图通过芮礼打字的声音去推断她在发些什么消息。
才猜到声音格外沉闷的键应该是「C」时,芮礼那边的声音忽然停住了,随后响起的是趿拉着拖鞋走路的声音。
「咔哒」一声,芮礼的房门被关上了。
光线被阻隔,门口的走廊重归黑暗,李琢光只好盯着天花板看,把自己看困了也没等到芮礼开门。
她不知何时沉沉睡去了。
李琢光还挺喜欢睡觉的,睡觉的时候能够让大脑自己整理自己,要是睡眠质量好,醒来以后也是神清气爽,思维都会变敏捷。
她很少做梦,今夜也没有。
醒来时,芮礼已经出门了。晨光从厚重的灰色窗帘缝隙里透进来,李琢光坐在床上缓了缓神才上前拉开窗帘,刺目的光源刺激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看太阳的高度,才刚升起没多久。
芮礼上班要这么早?还是这里的冬天太阳升起格外晚?
没有芮礼,没有终端,没有书,更没有手机,李琢光继续在家里度过无聊的一天。
她今天比昨天更熟练一点,推测芮礼回来的时间也更准确了。
芮礼按动密码锁的时候,李琢光刚好按下了综艺节目的暂停按钮。门打开时,她看到门外站着三个人。
芮礼、屠十步,和一个变好看了的柳一。
屠十步看到她时便眼睛一亮,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大人,我终于再一次见到您了……”
芮礼拉着她让她穿鞋套后才放人进来,屠十步小跑到李琢光跟前,乖乖地蹲在前方不远处,赤红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鸽血宝石:“大人,我可以摸摸您吗?”
李琢光清了清嗓子,舔了舔嘴唇。
这话问得……她得缓一缓。
屠十步等不到李琢光的回答,便要自己凑上前来握住李琢光的手,她将自己冰凉的手伸到李琢光的手心里:“大人……您还会像在钟楼里那样握住我的手吗?”
李琢光的记忆其实已经有点模糊了,但面对屠十步期待的目光,她实在是说不出「不」字。
屠十步就当李琢光是默认了,她握着李琢光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边上。她的脸颊肌肤粗糙,像是一件勾了线的毛衣。
柳一在后面换好鞋套进来,他站在不远处不敢走近,脖子上戴着那个防暴走项圈。
芮礼双手抱胸站在柳一身边,冷眼看着屠十步在李琢光面前「撒娇」。
“大人……”屠十步刻意低下头,让自己深凹的眼窝和抬起的双眸更像是可怜巴巴的小狗眼,“芮礼总是不愿意让我来见您,我好想您……”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明显的吞咽声。
李琢光只是看着她,并不答话。
屠十步得不到回应也不气馁,继续低沉着声音抱怨道:“这段时间以来,您给我的眼泪我都用得很节省,我怕您这一走就是永远……
“对不起,大人,为了找到您,我做了好多傻事,但我也得到惩罚了。”
她挪动着靠近李琢光,将李琢光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李琢光的手心能够明显感受到她的血管正在格外有力地跳动着,再一联想她的异能是什么,那么她在被一枪打破心脏后还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也明了了。
屠十步继续说,她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腔:“对我而言最大的惩罚就是那么久我都见不到您……直到芮礼来了以后,我才能偶尔在照片中见您一眼——
“大人……”
她握着自己的手倏然收紧,那力气大得李琢光的脸色都快绷不住了。
屠十步说:“我早已承受了我应当承受的惩罚,您能原谅我吗?”
李琢光的手因为屠十步的力气过大而被些微反扭着,她勉强抿着唇笑了一下,说:“我原谅你没有用,你不该对我忏悔。”
“可我……”屠十步微微抬起头,有一瞬她都快压不住嘴角的笑意。试图做出什么表情的五官在发抖,她似乎在模仿谁的表情。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在乎您,大人。”
李琢光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屠十步,不要学芮礼了。别学任何人了,你就是你自己。”
屠十步的表情一僵,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眉头皱得更深:“可我害怕真实的自己不配让您喜欢……”
李琢光用力挣了挣自己的手,没抽出来,只好用另一只手捏捏屠十步瘦得几近于无的脸颊肉:“怎么会?如果我不喜欢真实的你,那我当初就不会把你带出来。”
看到屠十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李琢光似无所觉地继续说:“更何况,你做的那些事,我没资格替别人原谅你。”
她松开了脸颊肉,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屠十步的下颌线:“如果你真想忏悔的话,就和她们忏悔去。”
屠十步的眉骨深深压下,本就凹陷的眼窝让她的双眼变得愈发深不可测。
她面无表情时的样子比伪善的笑容更可怕,咬牙、顶腮,似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第239章 死亡预告(九)
她的手指被按得嘎吱响, 没有抬头,从眉骨间向上看着李琢光。胸腔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粗重得可以清晰听到。
垂下眼睑遮掩住眸底的情绪, 她脸颊肌肉紧绷, 须臾, 却极快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抬起头时已然调整好了表情, 仍然是温顺的笑容, 就仿佛刚才那半分钟的气恼不是她本人。
“好, 大人, 我听您的。我会向那些受过伤的人忏悔,只要您还愿意接受我。”
这话……好微妙啊。
李琢光曲起指节抵住下唇又松开,视线在屠十步的双瞳间来回漂移。这样反复几次后还是开口说道:“你不应该为了我还能接受你而道歉……”
如果她的道歉并非真心实意,那对于那些人而言或许会是第二次伤害。
但她犹豫的原因也在于,她没有权力替那些人决定这样的道歉是否会伤害到她们。
屠十步理解地笑了:“大人,您放心, 因为我是真心想要被您重新接纳, 所以我道歉的时候一定是真心实意的。”
李琢光:“……”这话听起来还是好奇怪。
“还是……”李琢光伸出手却不知道该往哪儿搁,最后手掌按到一旁的茶几上,喉间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算了吧。”在屠十步期待的目光里,她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屠十步眉心微蹙,表达自己的不解,“您希望我去道歉,那么我就会这么做的,您了解我的, 我绝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李琢光摇了摇头:“不是这个的原因。”她摸摸自己的鼻子, “对于那些受害者和家属而言,你已经死去就是最好的惩罚, 如果——”
“如果让她们知道屠十步还活着……”芮礼冷冷的腔调接上了李琢光的未竟之语,“还好好地活了那么多年,大概会集体上黑网买凶杀人。”
李琢光沉默了。她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当时也不乏有人希望屠十步可以改判无期徒刑,好让她活着在狱中受苦,也好过痛痛快快地死去。
但晴山律法不允许虐待囚犯,更多人觉得死刑才是真正能惩罚她的方法。
屠十步为了活下来,靠自己的异能二十四小时代替心脏维持血液流动,误打误撞也凑上了那些人想把她千刀万剐的心。
只不过屠十步还活着这个消息一旦传出,无人会关心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又是否痛苦,第一反应肯定是徇私舞弊,这对公信力是极大的打击。
总是让李琢光带来的人当水/军也不好,那么多人,就算感激李琢光的举动,也不太可能在每一个小方向上都和她齐心。
一次两次可以帮忙,违背她们意愿的忙帮多了,消磨的是她们之间的感情。
李琢光当然不想好不容易维持新世界这么久了,走到最后两边她还要和她们分崩离析。
让她杀死屠十步那更不可能,屠十步这一个恶人就抵得上十个燕义这种恶人。
屠十步很重要,她在善恶的天平里维持着恶的重量,还活着的几十年来,不知道有多少本来可能会阴差阳错变成恶人的人不会因为客观条件而迫不得已作恶。
可就算她再重要,该偿还的也得还。
她伤害到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靠维修就能修好的机器。
如果屠十步不主动放弃靠异能维持血液循环,那么她就算说再多也没用。而李琢光又不可能劝屠十步自杀——
想到这里,李琢光又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她有些头痛地捏着自己的眉心,感受到屠十步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灰发女人忽然探身凑近,长发垂落在李琢光的膝头。
轻轻扯开领口,从她的肌肤里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这股味道仿佛已经渗透进她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
屠十步的舌尖缓慢舔舐过干燥到起皮的唇瓣,冰冷如蛇吐息的气息故意放得又轻又颤,随着屠十步的话语喷吐在李琢光的耳朵上。
“大人,其实我保留着生命只是希望能再见您一面。现在这个心愿完成了……”她弯起双眸,赤红的眼睛里盛满了破碎的笑意,“我马上就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赎罪。”
粗糙的掌心因交叠而用力地摩擦着李琢光的手背,她喉咙里发出两声嗬嗬如破风琴漏风般的笑声:“您会一直记得我吗?”
李琢光意识到屠十步想要做什么,她张了张嘴,瞳孔微微颤抖着对上屠十步的目光。
最后她点了点头:“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屠十步松了一口气,眉心内收的同时扬起嘴角,将自己的脸颊再次贴入李琢光掌心时,眼角恰到好处地流下一滴眼泪砸在李琢光的掌纹上。
“下辈子,我想做个好人。”她幼兽般的眼神仰视着李琢光,意料之内地感受到李琢光猛地贴住她的脸颊,指腹抚过她眼角的泪珠。
“会的。”女人轻声说,“你下辈子一定是个好人。”
屠十步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眼睛转向了别的地方,似乎在等待什么。片刻后,她又开口问道:“那大人,如果我有下辈子,你还会来找到我吗?”
李琢光毫无犹豫地点了头:“当然,我一定会来找到你的。”
屠十步的眉头终于舒展,她用自己的衣角擦干净李琢光沾泪的掌心,从地上站起身,扣紧衬衫的纽扣。
“那我先走了,大人。”
她的一只手放在胸前,一只手横在后背,面对李琢光鞠躬行骑士礼:“我们来生再见,大人。”
说罢,她便直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芮礼一直注视着她,扭头盯她盯到她进入直达梯,而显示屏上显示已到达大堂才转回头来。
在这期间,屠十步都好似没注意到芮礼的眼神似的,一个回头都懒得给予。
李琢光将脸埋进自己双手的掌心,呼出气时气息也是颤抖的,与方才屠十步的颤抖异曲同工。
芮礼点了点柳一的肩膀,他了然了意思,上前从自己的尾椎骨里拽出一根松鼠尾巴塞进李琢光的怀里,仍由她抱着。
芮礼伸手关上了防盗门,说:“别难过了,为了一个恶人伤心,不值得。”
“我不是因为她选择放弃生命而难过,我……”李琢光无意识地揉捏着手里毛茸茸的松鼠尾巴。
“我是不是太伪善了?明明我自己动手就好了,非要让她理解了我的意思后再主动提出,就好像这样我就没有过错了。”
“你想多了。”芮礼走到李琢光面前,捏住了李琢光两颊,“就算你真的想动手,我也会先你一步……”
她看了一眼柳一,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自己想说的话:“动手,由我杀了屠十步。”
她用力捏着李琢光两颊的肉,把李琢光的嘴捏得嘟起:“再说了,你以为屠十步会这么简单地放弃自己的生命?”
……当然不会。
李琢光在之前还不知道的时候,说出的话语就有无意识言灵的作用,现在她知道了,这能力只会更加强大。
但她刚刚在说屠十步下一世一定是好人时,她并没有感受到自己强行改变屠十步命线而产生的反噬。
——因为屠十步是邪祟化身,她的性格注定是无情无义,无法和普通人类共情,便是彻头彻尾的「反派」。
所以如果说出屠十步会变成好人,这就相当于给她的人生选择里无端开辟出一条她不可能选择的路径。
然而无事发生。
要么是因为就算李琢光不说,屠十步下一世也会变成一个好人,要么就是因为要实现的代价超过了李琢光现如今能够承受的最大值,因此没有作用。
看芮礼的意思,屠十步是把自己的性命也当成筹码,想换取李琢光的内疚——而她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然后在下一世的时候,等待李琢光重新找到她,加倍补偿她。
更甚至,是在她下一世作恶时,李琢光主动出手帮她掩盖、摆平。
李琢光却总是更想相信没有反噬是因为屠十步还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可以成为一个好人,而她下一个轮回转世就该轮到是个好人了。
大不了等她轮回转世以后自己早一点找到她,好让她的成长轨迹都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
毕竟当初愿意把屠十步带回来,也是看在她轮回多世里,会主动压抑自己杀戮的欲望,还是在遇到李琢光以后,才终于忍不住。
一看到李琢光的表情,芮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冷哼一声说:“大善人,你先把现在天漏的窟窿补好,再去想别的行不行?”
“我知道的嘛……”李琢光嘟哝着说,“我现在能力已经都恢复了,随时随地可以宣战!”
芮礼扯着嘴角,眉眼间似笑非笑:“是么?那你知道自己的能力现在能打多少个四维祇吗?”
李琢光:“……”她不知道,她没有办法尝试,利用数据告诉自己她的实力具体有多少。
她当初是四维祇里寿命最长的那一个,眼下消耗了那么多的眼泪和能量,消散、死去了一次又一次,估计现在打一个四维祇都够呛。
那怎么办?就这么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李琢光想到一半,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
芮礼怎么开始支持她做这些事了?!放在以往,芮礼不该就让自己在家里好好待着,然后完全不提起这档子事吗?
见李琢光看自己的目光透着明晃晃的三个字「你是谁」,芮礼回避她的问题,而是踢了一脚柳一的小腿:“做饭去。”
柳一淡淡应了一声,李琢光顺势也松开了自己的双手。他收起尾巴钻进厨房。
芮礼坐在李琢光对面剥指甲盖旁边的死皮,剥了三个手指以后才低低道:“你想见她们吗?”
“谁?”李琢光愣了一下,“你是说……忘了我的那些人吗?”
芮礼点头:“你之前肯定看到了,对吧,那些和你有一样外表的仿生人。
“我把她们投放到了全星际,让每一个你带回来的人都拥有一个独属于她们自己的「李琢光」。”
李琢光:“……哇塞。”
星际里现在有上亿个和她有一样外表的仿生人,够吓人的。
如果早一点知道芮礼在这个星球做的实验是这样的实验,她大概也会把看到那么多具自己尸体的原因也想到芮礼头上去。
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所以干脆一句话也不说了。
芮礼随手调出一张虚拟屏幕,这是李琢光在这里住了两天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在晴山熟悉的科技。
屏幕上的画面是观千剑家的福利院,众多人聚集在大厅里,围着中央的观千剑和属于观千剑的「李琢光」。
芮礼移动全景监控的角度,放大后听到她们在讨论她们到底忘记了谁。
芮礼说:“你看,她们现在都隐隐猜测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而李琢光居然还很有闲心地猜:“你说观千剑的「李琢光」是不是就叫王多肉?”
芮礼:“……”
李琢光笑了两声,将话题拉回正轨:“能够保持这样,我「社会性死亡」的状态当然是最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斟酌着字句,能不被动触发言灵,就最好不要被动触发言灵。
因果律武器和四维祇的能力有交集,并非完全包含,因为三维的天道使用的也是因果律武器。
按照以往的经验,偶尔一次两次能逃离四维祇的监视,但次数多了还是会被注意。
她不知道自己刚刚对屠十步说的话算不算触发了言灵,还是谨慎为妙。
她说:“但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话,也就只能直接——”破罐子破摔地宣战了。
芮礼「嗯」了一声,监控里的进度恰好播放到观千剑苦笑着说,她们像一群刚死了主人的小狗。
“那你觉得她们会想起来吗?”
李琢光紧盯着监控里观千剑那双强撑着笑意的眼睛,她说:“我相信她们。”
现在,是她要跟着她们做出的决定走了。
第240章 死亡预告(十)
福利院内。
“……所以,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她们的阵地从大厅转移到了顶楼的会议室,「王多肉」也跟着一起上来了。
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面孔,她看着年纪非常小, 身高才超过桌面半个头不到, 声音却与成年女性一样。
李琢光带来的人不可能只有这么点年龄, 所以她大概身体方面患有特殊疾病。
燕义在调试会议室的投影仪, 一边回答道:“大家现在的记忆还剩下到哪儿?”
于是会议室里的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起来。有说自己没忘记多少的, 也有说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
理由最充分的少年随身带着自己的日记本, 她说日记本里大多数的记忆都没有忘, 少部分的不记得了但那也是正常的,没人能记住每天都发生了什么。
燕义把老旧的投影仪设备使用物理方法敲了两下敲开了机,机器嘎吱嘎吱地开始运作。
她抬眸看了一眼少年带来的日记本,说:“其实我也没有忘记多少……现在的事。”
她这话引得在场人都忍不住停下了讨论的声音,将目光投向她身上:“什么意思?”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燕义的目光自在场人身上换换转了一周,最后停留在观千剑的身上, “比起这辈子的事情, 好像有更重要的事被我们忘记了。”
她伸出手,温暖的手心轻柔地放在了观千剑握拳的手背上,一根一根掰开了对方握紧到泛白的指节。
轻声地,像是带着些蛊惑一般地对观千剑说:“你的感觉肯定是最深的,对不对?”
观千剑抿了抿嘴,没有回答,而是扭头看向一边安静的「王多肉」。
“为什么要给它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呢?”燕义低声说,随着观千剑的视线看了过去, “你又不姓王, 你明明姓观么。”
观千剑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甩了甩手腕, 揉着自己的手背:“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爱给它起什么名字就给它起什么名字。”
燕义倏地后仰,抬起双手手心朝前做出投降的手势,嘴角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不好意思,是我多嘴了。”
她后退了两小步,随后将自己的终端连接上投影仪,脸上始终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
“其实我对所谓的前世感受并不深。”燕义又开口了,她低着头在终端上翻找要投屏的内容,“唯一让我疑惑的一点是这里……”
她找到了那张照片,这是一张完全模糊的米黄色的照片,看上去就是一个人不小心照糊了的废片。
而燕义对准角落不断放大,放大了三四下都没有到尽头的像素点。在场的人微微坐直了。
在很长一段纯米黄色的颜色过后,在燕义不知道第几次双指放大的操作后,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照片的背景是夜晚,两个小女孩坐在草地上,各摆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合照。她们的鼻尖上映着一片米黄色的光斑。
在这张真正的照片右下角写着一行字:拍摄于梧桐大道879院。
“这个地址,在场有人熟悉吗?”燕义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主持会议的主持人,她扫了一圈在座的各人。
只有庞湛似有所觉地低头检索新闻,片刻后答道:“那是芮礼家的地址。你什么意思?这照片是哪儿来的?”
庞湛一说,观千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个地址看得这么眼熟。
然而燕义脸上的笑意愈浓,她却没有正面回答庞湛的问题:“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个地址的?”
庞湛眉头一皱,对燕义不回答问题的态度感到很不悦,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目光猛地一顿。
晴山对个人信息的保护十分周全,就算是一个队伍里的人,也可以选择是否向对方公开自己的家庭住址。
而刚刚庞湛是下意识从自己的九三零队友列表信息里找到了芮礼的旧住址。
可是芮礼已经死了,也并不是她的队友。
九三零一直以来都只有观千剑、羊曜和庞湛三个人,她们一直想招人,但总是招不到合适的,她们三个人也能很好地完成任务,于是便一直搁置了。
燕义轻轻歪头,一刀切的短发像刀锋一样垂落:“你看,是不是和你的记忆有相悖的地方?”
庞湛很不愿意承认——的确是的。
可是,既然系统里能让她找到,那有客观证据证明的事实比自己的记忆更可靠。是她的记忆出错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她的记忆总是会出错的。
真的吗?连自己的队友是否曾经有过芮礼这种重要的事情都能记错,她真的应该提前退休了。
庞湛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她的喉结动了动,道:“燕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在哪儿发现这张照片的?”
燕义笑眯眯地说:“急什么呀,这就要说到了。”她曲着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我当然是从我那个仿生人的记忆芯片里找到的。”
她垂眸时眼睑遮住了她眸底的情绪,语气轻松地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我把它拆了。”
“拆了?!”台下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就像养宠物一样,大多数人很难狠下心真的动手拆了仿生人或是虐待它们。因为仿生人的外貌做得越来越像人类,拆开仿生人时总有种在拆自己的恍然。
不知是谁低声嘟哝了一句:“怪不得能当淸剿队呢,这么狠心……”
燕义听见了,但她宽容地笑了笑,没有追究:“我把我的仿生人拆了,因为它总是在道歉,实在太烦了。”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把它的记忆芯片拿了出来。简单做了个研究。”
——其实「李老师」没有道歉,所以燕义更烦了。她总觉得自己应该从「李老师」的嘴巴里得到一句道歉,又觉得这种想法无理取闹。
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她干脆把「李老师」拆了。
彼时燕娟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她蹲在客厅里捣鼓那仿生人还吓了一跳,一眼看成她在剖尸。
等看清了燕义在干什么,燕娟才松了口气对她说,刚才那一瞬间她都想好要替燕义去自首了。
燕义张着嘴,她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刚才下一句想要说什么。
她感受到在众人间有一道格外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循着感觉找过去时,发现是「王多肉」。
“……”她倒是想问一句「看着我干什么」,但「王多肉」是仿生人,它的程序就是关注在场最应该关注的人。
她真是疯了,居然想去质问一个仿生人。
她脸上的笑容也有一瞬间快要端不住,赶紧撇过头去避开众人的目光。鼓动着脸颊的肌肉想要挤出一个笑,最后还是低下头去。
真恐怖。她居然觉得那个自己不记得的心结被解开了,还是因为那个她其实从心底里不太喜欢的仿生人。
燕义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以后才继续说:“有人查过龙川公司的注资情况吗?”
“……我查过。”是带来日记的那个少年。
她其实也不算少年了,只是长得年轻,还染了一头颇为前卫的绿毛,按照她对自己的介绍,她也是快奔百的壮年人了。
妃霄说:“我就在龙川公司工作,我知道芮礼是龙川的大股东,而且……”她挠了挠自己的眉角。
“我是负责设计仿生人外观的设计师,所以我这也只是听说——仿生人程序部的数据大纲都是芮礼先给写好的。”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燕义身边,在投影屏上比划:“每一个类型的仿生人都有一个基底数据,然后不同的型号基本就是在那个上面更改、修正、加入新东西。
“一般来说,除非技术领域或是代码领域有重大革新,否则这个基底数据是不会变的。
“也就是说……如果芮礼真的曾经在基底数据里留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那么现在市面上所有龙川公司的仿生人都可以随意为她所用。”
“是的,这正是我想说的。”燕义人高马大,比长期坐办公室、也从不锻炼的妃霄高出大半个头,身形也比她更宽阔。
她往人背后一站,就像一堵墙一样地站在那儿,双手放在女人的双肩上,微笑着说。
“芮礼既然可以控制所有的仿生人,那么按照芮礼的编程数据,以及她的异能是思维终端,我们姑且可以认为,她写出来的程序,就算在她死后也能够稳定执行她生前遗留的命令,对吧?”
在场人都同意了燕义这个猜测。
燕义:“那么为什么,一张泄露了芮礼隐私的照片会出现在仿生人的记忆芯片里?是不是可以认为,她是故意的?”
庞湛眼睛一亮,接话道:“我们要找去芮礼家?芮礼还活着?”
“也许吧。”燕义耸耸肩,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过这不是我想说的。”
她对坐在下首的庞湛挑挑眉:“这一次你没有追上我的想法。”
庞湛一愣,循着燕义的话语想到了那艘在太空中流浪的海盗船。
那个任务做起来并不简单,她们无法使用异能,还在掉了三四个循环后才意识到这个任务是一个垂直式的多重幻境。
而最后她们从那个幻境里出来靠的是……是……集体的力量。
真的吗?
这是庞湛今天短短十分钟之内第二次质疑自己的记忆。
她的记忆是连贯的,现在就算让她写海盗船任务的回忆录,她也可以顺畅地写下来。
然而写是写下来了,逻辑是不是通顺她就无法保证了。
就像现在回想起来那样,她先是和丹尼斯在一间房间里认出了彼此,然后与燕义汇合,再分头去找四楼的线索。
然后也许是翟星声或是邓白风,在很远的地方制造了好几声爆炸,再然后,幻境的控制力变弱,她们能够重新使用异能。
再然后的记忆是邓白风从一个狭窄的管道里跳了出来,是以砍断了自己的一只手臂和一条腿的状态。
邓白风之前被困在管道里了?不记得她是怎么被关进去的了,改天可以问问。
庞湛回神时,就对上了燕义似笑非笑的眼神:“想到什么了?”
她张开手臂,微微扬起的脑袋让她的动作像是在拥抱虚空:“有这么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可我们偏偏被最荒谬的事情困住了。”
她叫什么名字?她长什么样子?她是什么性格的人?她曾经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有什么兴趣爱好?
她有没有朋友?有多少个朋友?她有没有爱人?有没有家庭或是孩子?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哭起来又是什么样子?
更甚是,她究竟存不存在?
难道是她们这几十个人的集体幻想吗?或者也许这个数量会更大,是所有收到了「仿生人」的「幸运用户」都曾幻想过那么一个存在?
燕义的双臂缓缓放下,舌尖顶着脸颊微鼓的瞬息,终于任由嘴角弧度下落,她的眸中闪过一抹真实的漠然。
她闭上了双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片刻后才睁开眼:“其实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非要找到她。”
视线凝视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燕义双眼放空,似乎想到了很久远的记忆,但也许只是在努力回忆那些被她忘掉的记忆。
“你们知道吗?我刚刚突然在想……”燕义似乎对自己的这个结论也有些疑惑,她拧着眉心,语气头一回变得有些迟疑。
“我们不应该找到她,或者想起她是谁。”
她话音未落,角落里就有一个女人忽然站起接上了她的话语:“我也这么想。我们不该想起她,因为现在这个状态,我感到很安心。”
她浑身上下有着一股不属于凡人的清透感,背梁挺得笔直。
她大概想说些更高大上的话,但最后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汇:“不管是对于我们,还是那个……被我们忘记的人。
“我觉得,现在是最完美的平衡。”【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