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的小拇指碰到了徐砚白的手。
那天晚上, 陈亦扬像是哭过后回来的。
苗荼急匆匆从二楼下来,正好撞见男生红着眼眶进门,兄妹俩四目相对, 陈亦扬立刻别过脸去。
低头吸吸鼻子,陈亦扬装作没事人似的,问她:“傻站着看我干嘛?”
苗荼站在楼梯口没动,打手势:【你还好吗?】
见她哥匆匆关门出去找人, 苗荼不知缘由也直觉不对,快步上楼回卧室, 在窗口看到两人站在院门外。
若水月色倾洒人间,慷慨落在陈亦扬周身,连修长倒影都有银光点缀,却忘记分给围栏阴影下的徐砚白半分光亮。
苗荼看不清表情、听不见声音,也能从陈亦扬不断逼近的身体动作中看出急迫。
相比之下,专注哄低头煤球的徐砚白, 就显得格外平静。
客厅里, 苗荼见陈亦扬支吾着不回话, 心里一紧,猜想会不会是自招考试出了问题。
可班主任老黄今天还宽慰她,说事情已经解决, 对方只是流鼻血、伤势并不严重,加上同是高三生,不想在最后关头惹事。
从她哥嘴里是问不出答案了;苗荼回房关门后,坐在书桌前给徐砚白发短信。
【苗荼:黄老师是不是说过, 我哥的自招考试不会因为打架的事情受影响?】
忐忑发送短信, 好在对面回复的很快:
【徐砚白:是的,怎么了?】
苗荼长舒口气, 放下心来:【没记错就好,我哥今天有点奇怪,要是他刚才和你发脾气,我替他和你道歉。】
【他没有,】
徐砚白第一次发来以逗号为结尾短信,苗荼猜想是误触发送,却迟迟没等来第二条。
当她又以为对话要就此结束时,手机在掌心震了震。
【徐砚白:你今晚还学习吗?】
提问略显突然,印象里似乎是男生第一次主动关心她学习;苗荼敲下“当然”二字,在顶灯投落的暖黄灯光笼罩下,缓慢眨眼,忽地想起某天凌晨一段对话。
删除原答案,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最近又做噩梦了吗?】
足足五分钟过去,徐砚白依旧是相同答案:【偶尔。】
“”
盯着短信沉思几秒,苗荼起身在储物柜里翻出三只淡蓝色气球。
——这是新年前一晚,为了让她能“听见”乐声,徐砚白亲手送给她的。
充气的气球不好保存,苗荼将大部分气球放气保存,只留三只最圆的放在柜子里。
淡蓝色气球摸上去凉凉的,尾部系着白色细绳,苗荼拿出黑色马克笔,小心翼翼在其中一只气球表面涂涂画画。
很快,一只歪歪扭扭、但十分可爱的小幽灵跃然而上。
捧着气球满意欣赏了会,苗荼推开窗户任晚风钻进房间,又探出身体,将三只气球系在窗外晾衣服的细铁杆上。
末了还不忘调整中间的气球位置,好让小幽灵正朝向对面瓦房。
凛冽寒风,苗荼轻轻打了个哆嗦,关窗躲回暖房,低头想给徐砚白发消息。
措辞打字时,余光却瞥见对面二楼唯一亮起的、小到无法称之为窗户的方形通风口,突然也晃晃悠悠飘出三只气球。
微愣半秒,双眼倏地亮起来,苗荼急急凑到窗边想看清,却发现对面三只气球,也涂涂抹抹画了东西。
一只画着蹦蹦跳跳的小幽灵“幼稚鬼”、短短小手抓着橘瓣,像是在和苗荼那只打招呼;
另一只则是可爱风的星星拟态,正趴在枕头上呼呼大睡。
今夜星辉璀璨,苗荼鼓足勇气仰望天空,眼底倒映点点繁星,明亮夺目,却都敌不过气球睡得正香的那一枚。
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和徐砚白在某种程度上,都畏惧黑暗。
回想无底洞一般的黑带来的恐惧与无力感,苗荼收敛脸上笑意,低头打字:
【苗荼:书上说,星星比太阳还要大,因为距离太远,偶尔会被云层遮挡,但星星一直都在。】
【苗荼:身边漆黑一片的时候,说不定星星就在头顶,只是需要你再等等。】
义务教育不负责培养艺术气息,苗荼看着刚发送的两条消息,字里行间都是硬凹文艺,尴尬地手指蜷缩。
好在徐砚白没让她狼狈太久,在对窗三只气球迎风飘飘然时,男生发来短信:
【徐砚白:好。】
【徐砚白:如果今晚梦到星星,我会记得替你向最亮的那颗问好。】-
陈亦扬打人事件的后续影响,远比苗荼预想的还要恶劣。
虽然学校没有下达惩罚,但苗荼依旧与日俱增的清晰感受到,周围同学悄然变化的眼神。
十七八岁的男生女生根本藏不住心事,哪怕嘴上不讲,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情绪,也一定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直到某个周一课间,在苗荼畅通无阻地回头请教徐砚白数学题时,突然意识到,半月前还拥挤不堪的教室后排角落,再也没有人来了。
陈亦扬收起一贯的散漫,冷眼面对所有人;同学们感到害怕,甚至连徐砚白也一并不敢接近。
苗荼几次问原因,男生都一脸不耐烦:“管他们做什么,没几个月就分道扬镳了。”
哪怕坐在班级最角落,苗荼连上课都不断感受到有人望向他们,眼神里充满打探、怀疑、甚至是恐惧与厌恶。
那些目光如有实质,像是寒冬漫长无尽头的晚风,久久盘旋身边,阴沉而冰冷。
苗荼不明白原因,同学们的眼神,让每每忍不住想询问的她望而止步。
她承受不住出去透气,肩上千斤沉的重担立刻消失不见,只是再返回教室时,又一次毫不意外地发现人们对着陈亦扬窃窃私语。
男生周身像是砌起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除了身后正和他聊题的徐砚白,谁也不被接纳——也没有人想被接纳其中。
深吸口气,苗荼抱着水杯走进教室。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她一步步走向后排、一点点感受到各异目光如影随形般刺在身后,脊背毫无缘由地、突然直不起来了。
陈亦扬招手喊她过去:“学校今天起不强制午睡了,改为自由时间,教室里不能说话,咱们三个去天台学习?”
苗荼当然没有意见。
耳尖微微泛红,她偷偷看着望向窗外的徐砚白,轻轻扯了扯陈亦扬衣袖。
苗荼在纸上写字:“有那么多人要问徐砚白题,你这样可以吗?”
——不是他的错,也要让徐砚白一起承受这样的眼光,真的可以吗?
笔尖一顿,苗荼没有写下第二句,将纸条递过去。
陈亦扬大笔一挥,浑然不在意:【怎么不行,我管别人怎么想。】
苗荼:“”
陈亦扬和物理老师要来天台钥匙,三人吃过午饭后一起爬上顶楼。
哪怕一月底深冬,午时暖阳照在人身上也格外舒服,旧课桌明天才能借用,三人今天只能先席地而坐凑活一天。
问题时不用担心再有人打断,没有课桌阻挡,这还是徐砚白第一次讲题时离她这样近,近到苗荼鼻尖只剩下少年独有的淡淡薰衣草香。
光斑落在纸面,随风轻动有些刺目;苗荼闭了闭眼,下一秒就感觉有浅浅阴影打落。
徐砚白左手举着摊开书本,挡下刺眼光芒,笑容温和:“这样会好些吗?”
男生坐在背光处,过烈日光笼罩周身,影影绰绰,几乎要看不清人脸表情。
如雷心跳比大脑反应更迅速,苗荼慌忙摇头,匆匆往旁边挪动、试图避开刺眼阳光——
突如其来的、不经意间的、心乱如麻的,以为左手要撑在水泥地面时,她的小拇指碰到了徐砚白的手。
或许是他的小拇指指尖,或许是他的指关节,又或者是他任意手指的任意部位。
苗荼从没摸过其他男生的手,对这些事全然不知,光是“她碰到了徐砚白的手”本身,都足以让她的大脑如同三岁孩童,懵懂又茫然。
全身注意力倾注在半掩于毛衣下的左手,苗荼背脊僵重新坐好,左臂一动不动。
她该怎么做?现在立刻抽开手吗?还是若无其事地就这么放着?
埋头佯装无事发生,苗荼只敢用余光偷偷去看身侧的男生。
徐砚白正偏头和陈亦扬说话,笑容淡淡神色如常,似乎对两人肌肤触碰的事毫无察觉。
两人手边试卷书本散开一大堆,或许他以为是这些盖在手上了吧。
如此想着,苗荼终于敢低头。
她的小拇指正斜斜搭靠在徐砚白的小拇指关节,女生葱白手指在男生宽薄的手背衬托下,姿态宛若亲昵的交叠、勾缠,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脸上又是一热,苗荼一时看不清试卷题目,只觉得每个字都在随着愈烈的心跳声而跳跃着。
“怎么了?你突然发什么呆?”
陈亦扬看向三分钟走神五次的徐砚白,皱眉:“不是你突然要找我讨论题?怎么光发呆啊?”
偏头轻咳一声,徐砚白几次忍住想要蜷起左手小拇指的冲动,摇头轻声:“我再看看,有想法和你交流。”
“行吧,”陈亦扬一头雾水,调侃道,“你是不是晒傻了,不然怎么耳朵这么红?”
“嗯。”
手中试卷被捏皱一角,徐砚白随意答应着,目光停在低头做题的女生身上:没有左手固定,写题时没一会就要用右手去抓被风吹跑的卷子,姿势说不出的古怪别扭。
即便如此,女生仍旧执拗地单手写字,扎着高马尾露出一截粉白如藕的脖颈,几缕碎发垂落耳侧,却藏不住脸上淡淡绯红。
眼底浮现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徐砚白拿起书本阅读,耐心等地着,目光中的女生逐渐放松紧绷的肩膀。
阳光正好,有风拂过,她心知肚明,他了然于胸,他们缄口不言,却又仿佛能听见彼此心跳。
不必承受无时无刻的沉重目光,苗荼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以至于预备铃响起时,一时甚至不想离开。
陈亦扬笑话她:“干嘛呢突然?明天中午不是还来吗?”
苗荼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空荡温暖的阳台,将书本试卷交给陈亦扬:【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去趟洗手间。】
“行,那我们先走了。”
二楼洗手间冲了把脸醒神,苗荼边甩手边往外走,在门口迎面撞见一名面容姣好的女生,双手背后。
她侧身让路,对面女生却急急拦住她,深呼吸,将手里的粉色信封递过来,磕磕巴巴道:“可、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陈亦扬吗?”
毕竟是曾经唯一不二校草,苗荼从小没少帮陈亦扬递情书,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最近几天受到的质疑目光太多,以至于有女生如此真诚直白的表达心意,她第一反应竟然是感激。
感谢女生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待陈亦扬。
将湿漉漉的手在身上擦干,苗荼双手接过信封,眼睛亮晶晶地朝女生点头,笑着表示一定会把情书安全送到陈亦扬手中。
或许是她的肯定给了女生莫大的信心,正当苗荼准备回班时,女生突然抓住他手腕,脱口而出道:“还有一件事。”
“——能不能麻烦你,让陈亦扬离徐砚白远一点?”
至于后面的话,苗荼紧紧盯着女生嘴唇目不转睛,每个字都清晰传达给大脑,连起来却怎么都读不懂。
“我知道陈亦扬人很善良、也很义气,”女生眼里爱慕突然转变为憎恶与嫌弃,看向苗荼的目光写满了急切,
“可徐砚白曾经害死过他的同学啊?”
“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陈亦扬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吧?”
第15章 徐砚白身边已经再也没有人了。
原来不是陈亦扬, 是徐砚白。
原来那些嫌恶冰冷的目光,是冲着曾经万众瞩目、各种荣耀头衔加身、连下课十分钟都被爱戴围在中心的徐砚白。
苗荼猜想是她愣怔太久,对面的女生面露疑惑:“你难道不知道, 徐砚白为什么转学?”
“”
“他们学校有个女生和徐砚白告白,他冷冷甩一句话就走,导致人家受不了跳楼了;但凡他语气好一点,说不定女生就不会死了——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真当乱说话不用负责是吧?”
“平时倒是装的和和气气的, 谁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让陈亦扬离他远一点, 马上高考了别再被害——”
别说了。
别说了,别再说了。
女生眼里的厌恶,苗荼再熟悉不过;
后背阵阵冷汗,她几乎要腿软站不住,这几日突如其来的敌意和仇恨,都在这一刻清晰明了, 随着女生脱口而出的每句话、如刺刀般字字扎进她心脏, 刀刀致命。
苗荼只恨不能, 狠狠甩五分钟前来洗手间的自己一巴掌。
她宁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心乱如麻,逃命一般跑回教室。
在来往走动的人群中, 苗荼透过教室前门玻璃,一眼看到后排的陈亦扬,正回头和徐砚白聊天。
而两人斜前方围在一起的五名学生,在窃窃私语的同时, 时不时朝后方投去鄙夷目光。
陈亦扬迅速察觉, 冷冷甩去眼刀,吓得几人立刻缩起脖子, 却招引来更多人注目。
反观徐砚白,只是像几天前开始的那样、微微偏头望向窗外,脸上淡淡笑容依旧,没有向斜前方投去半个眼神。
苗荼长睫颤了颤,拜托进教室的同学把陈亦扬喊出来。
兄妹俩隔空对视,陈亦扬一脸莫名其妙地起身,经过五人小团体时,狠狠踹了一脚带头男生的桌腿。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几人,面无表情:“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再犯贱。”
“”
类似眼前场景,苗荼这几天看过不下五次;比起批判陈亦扬的挑衅行为,当时她更多是感到不解——因为她太清楚,她哥是什么样的人。
陈亦扬走近,以为苗荼又要盘问,率先不耐烦道:“单纯看那人不爽,别管我了——”
苗荼将手中粉色信封递过去,打手语:【刚才有个女生让我给你的。】
停顿片刻,她补充道:【接不接受随你,但我不喜欢那个女生。】
末了仍觉不够,苗荼再次强调:【非常不喜欢。】
陈亦扬挑眉看她几秒,突然勾唇哼笑,毫不犹豫地、将粉色信封撕成碎片。
苗荼瞪大眼睛。
陈亦扬光高中三年就收到过十几封情书,无一例外没有后文,收信时也会礼貌道谢,当面拒绝也客客气气。
这是唯一一次,当着在场这么多人的面、极其不体面的直接撕毁。
苗荼惊讶地发愣几秒,问:【你就这么撕掉了?都不问原因的吗?】
周围来来往往都是人,陈亦扬却毫不避讳:“小时候隔壁村头有几个臭小子欺负你耳聋,我把人揍了你还帮劝,从来没说过一次‘讨厌’。”
男生耸耸肩道:“连我妹都讨厌的人,不用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紧随一路的窒息感终于减弱,苗荼噗嗤轻笑出声,偏头问:【你这算不算‘帮亲不帮理’啊?】
女孩水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过来,陈亦扬抬手乱揉她脑袋,咧嘴乐了:
“小屁孩懂什么,我的‘亲’就是‘理’;你哥看人很准的,学着点。”
苗荼满脸嫌弃,只是没再拍开陈亦扬的手,任由对方揉乱她头发。
她余光瞥向教室,就见徐砚白独自坐在最角落,望向窗外目视前方。
眼前那颗老梧桐恰好挡住刺眼阳光,打落阴影将男生笼罩其中,枯叶缝隙里漏下的零星光晕勾勒清瘦身形,平静恬淡,如画般美好得叫人不忍打扰。
站在一墙玻璃之外,苗荼忽地想起,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学校里,能这样安安静静的、不受干扰地远远看着徐砚白。
随即她反应过来。
那些男生被簇拥在人群中央、众星捧月般的日子,恍如她一厢情愿的梦境,在梦醒时分时,早已一去不返。
徐砚白身边,已经再也没有人了-
苗荼一整天都过得十分糟糕。
清楚自己没做错事,源源不断的冰冷目光依旧要将她的脊柱压弯、刺穿;
与此同时,她也做不到直截了当地转身询问。
她甚至不敢直视徐砚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总是满含温暖笑意,只是看到男生频频走神望向窗外,心脏都是一阵钝痛。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晚上十点整,当自行车停在院门外,苗荼迫不及待从车后座跳下来,匆匆和两个男生道别。
她跑上楼梯丢下书包,又噔噔下楼跑进主卧,和父母报备要去附近的李叔叔家,想借用他的电脑紧急查点东西。
村里脱贫不久,住户大多数不富裕,年轻人都挤破头进城打工,只剩下老人与留守儿童,以及成家定居的中年夫妻。
电视上总说电脑已经普及,村子里真正能配上电脑并联网的,苗荼只知道李晋一家。
不顾父母反对,苗荼告知后穿着外套急匆匆跑出去,将刚进门一脸疑惑的陈亦扬丢在身后。
李晋家就在山坡半腰位置,苗荼小跑过去只需五分钟,远远见到壮实的中年男人,正披着外套出门。
“老苗刚给我打电话,说你急需用电脑,”和苗肃兄弟三十年,李晋是看着苗荼长大的,招呼她进书房,
“我这电脑收的二手货,平时只用来和儿子视频,有些功能不太好使,你看能不能用?”
苗荼拿出手机,将提前写好的文字递给男人看:【这么晚了打扰您真的很抱歉!我只是想用一下网络搜索,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的!谢谢李叔叔!】
“慢慢查,跟你李叔客气什么,”李晋指了指桌上果盘,“你来的急,李叔家没好东西招呼你,饿了就吃点水果,有事来客厅找我。”
苗荼感激点头,不慎熟练地打开网页,眼睛盯着键盘,在搜索栏里一字一顿打下“徐砚白”三个字,点击搜索。
瞬秒之间,数万条搜索结果跳出屏幕。
苗荼面对漫天信息显示愣了愣,缓慢滑动鼠标滚轮。
11岁举办个人演奏会、权威杂志认证“年轻一代最具商业价值的天才小提琴家”、身价过亿、时尚界的宠儿、奢侈品牌代言人加身
数不清的头衔看到人眼晕,苗荼看着照片里微笑的徐砚白,只觉得虚幻又遥远。
她耐心点进每一个剪辑视频,轻易能找到男生任何年纪的视频:甚至有专门按年龄整理的纪录片,将徐砚白平时练琴、上学、登台准备等一切生活琐事尽数录制。
换句话说,好像徐砚白的整个人生,都始终活在黑色镜头之下。
“恭喜你成为G家最年轻的全球品牌大使,听说我们砚白几天前,刚迎来11岁生日。”
杂志采访视频里,女主持人笑问面前坐姿优雅挺拔的男孩:“还记不记得,你当时许的什么生日愿望呢?”
11岁的徐砚白已经很有如今风范,笑容平和有礼,轻声道:“生日那天我捡到一只小狗,但他不幸被车撞了,刚脱离危险期。”
提起小狗,男生眼底温柔一片,弯眉笑了笑:
“希望我的小狗能健康、自由、快乐的长大。”
“”
视频还在继续,主持人似乎在问新代言的设计与概念,苗荼恍惚关掉页面,脑海里反复回放那天院门外,徐砚白抱着煤球,第一次没有看着她的眼睛说话。
他说:“我以前也有一只小狗,和煤球长得很像,只是后来被我弄丢了。”
深吸口气,苗荼继续翻页下滑,试图在茫茫信息海洋中,寻找有关那个女生所说的蛛丝马迹。
指尖猛然一顿,一篇风格截然不同的新闻标题,立刻吸引苗荼所有注意力。
——“昔日‘明日之星’就此陨落:‘翩翩少年’的背后,真相竟是校园暴力的霸凌者?”
前情提要不过寥寥几百字,苗荼却硬生生读了十分钟才艰难理解。
名为赵思婷的女生告白,徐砚白冷言拒绝,女生第二天跳楼自杀,死后公开的日记本揭露她过去两年遭受的学业压力,以及周围同窗的漠视与霸凌。
新闻稿说,冤有头债有主,校园暴力一直是青少年长期面临的困境;
徐砚白作为公众人物,享受着流量带来的红利同时,非但没有正面积极引导,反而导致女生不幸身亡,理应首当其冲受到惩罚。
“迫于舆论压力,事发半月后,徐砚白不得不召开新闻发布会,并为自己的恶劣行为进行公开道歉:”
文字就此中断,再往下滑动,是一段自动播放的视频。
高频闪光灯不断发出刺眼白光,苗荼隔着屏幕都睁不开眼,眯眼适应几秒,才终于看清台上一袭黑衣的徐砚白。
男生站在高台之上,面对数不清的漆黑镜头与收音麦,朝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深深鞠躬。
“对于悲剧的发生,我感到深切的悲痛与愧疚,我将为自己错误的行为、这段时间占用的公共资源、以及造成的不良社会影响道歉,也对一直喜爱并支持我的大家道歉。
所有针对我的教导与批评,我会虚心接受,以后也会更加谨言慎行,时刻谨记身为公众人物所肩负的责任”
徐砚白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发言完毕后,再次向台下深深鞠躬致歉,转身欲离开。
台下的记者仿佛饿狼见到盘中餐,只恨不能生扑上去,苗荼听不见声音,光是看字幕文字,都能想象到现场一派嘈杂:
“有人匿名反应,说你平时在校也对其他人恶言相向,所以赵思婷并不是被你霸凌的个例?”
“你从小一直以温和有礼的形象示人,现在算是人设彻底崩塌吗?”
“3小时前,G家正式宣布与你解约、并且要求你支付违约金,所以你是想继续捞钱才道歉的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接踵而来,徐砚白没有回复,在保镖的保护下,继续朝台下走。
在苗荼以为漫长的视频终于要结束时,最后排的记者突然蹭地站起来,声音之洪亮,让前排同行都浑身一抖。
“徐砚白,你为什么一直避重就轻的道歉?为什么不能承认,你的那句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本该有无限前途的女孩,永远失去了生命!”
“那个女孩死的时候,甚至还没有18岁!”
徐砚白脚步猛然一顿,隔着屏幕那样远的距离,苗荼也能看清他深深起伏的胸口,一下又一下。
最终他没有回应,匆匆转身离去。
视频结束,苗荼从起初的震惊、愤怒与悲痛,到现在近乎是双目失神的滑动鼠标。
她麻木地看着后续插入的十几张图片里,徐砚白在不同场合下,一次又一次重复相同台词、一次又一次的鞠躬道歉,11岁视频里、曾经笔直挺拔的背脊,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弯折下去。
他穿的总是同一件黑色套装,只是人好像越发单薄消瘦了,衣服日渐变得空荡荡。
眼睛长时间盯着屏幕变得酸胀,苗荼闭上了闭眼低头,发现她握着鼠标的右手正抖个不停。
她上滑页面、将前面内容再看一遍,却始终找不到徐砚白究竟是以多么恶劣、多么高高在上的态度,拒绝了那个女生的心意。
答案是似乎没有人关心。
就好像没有人关心女生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而轻生,上千字的新闻稿里,容不下“足以害死年轻生命”的那句话,就连视频里最后那位义愤填膺的记者,对此也只字未提。
现实就是,年轻的女孩遗憾轻生、网络民众怒火滔天难以熄灭、各个平台的讨伐声愈演愈烈。
以及,徐砚白漫长仿佛永无尽头的鞠躬道歉。
十数张照片看完,苗荼只感到无尽茫然。
她不懂,徐砚白究竟是为他说过的哪句话道歉?
又或者,徐砚白的每一声“对不起”、每一次深深鞠躬,究竟是说给谁听、又是在向谁表达歉意?
无人在意。
这一刻,苗荼终于承认她的生性懦弱,光是一篇真假难辨的新闻稿,就足以让她丢盔弃甲,连后半段内容都不敢再看。
她匆匆略过后半部分,打算滑到底就骗自己全部看过、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只是万万没想到,文稿结尾竟然还有一段视频。
“——所以,这样靠人设赚钱又形象崩塌的‘艺人’,究竟应不应该遭到封杀呢?最后结果小编不得而知,只能附上一段11月初路人拍到的徐砚白,看来日子是不太好过了哦~”
轻佻的结束语让苗荼悄然攥拳,她算了算时间,徐砚白是十一月末来到郦镇,而视频拍摄于11月初——
也就是徐砚白下乡的半个月前。
视频里,路人视角下的镜头剧烈晃动。
天色昏暗,人头攒动,一群人围在刚被车迎面撞上的路边石阶旁,酒驾司机已被带走,白色石阶染上点点猩红血色。
而在血色的台阶之下,仰躺着气息奄奄的黑色小狗,身材瘦小正剧烈颤抖着,被车轮碾过的四肢已经碎烂的惨不忍睹。
“我以前也有一只小狗,和煤球长得很像,只是后来被我弄丢了。”
男生说过的话,再一次毫无征兆地跳出脑海,苗荼像是突然被人掐住脖子,肺部闷胀无法呼吸,慌乱无措地在人群中寻找徐砚白的身影——
下一秒,身穿白色外衣的男生,被猛的从人群中推出来。
踉跄两步,印象中永远如寒冬挺拔雪松的徐砚白,此时却不堪重负般微微弓起腰背,直勾勾地盯着抽搐不断的小狗,迟迟没有上前。
直到奄奄一息的小狗,虚弱地朝他的方向叫了两声,试图拖着残破的四肢爬过去。
围观人群都看不下去,人群中又有一只手重重推在徐砚白肩膀,大喊:“你的狗都要死了!你怎么都不看一眼的!”
重心不稳,徐砚白身体毫无防备地朝前方摔去,眼见就要撞在道边陪母亲看热闹的男童身上。
分秒刹那间,始终全无反应的男生仿佛从梦中惊醒,猛的用右手撑地、身体摔向另一侧,双腿咚的直直跪地。
看清徐砚白右手掌狠狠扎进满是碎石与碎玻璃渣的水泥地面、模糊镜头都难挡血色时,苗荼心脏骤停,几秒内连呼吸都无能。
视频最后,只剩下双膝跪地的徐砚白再一次深深弯腰,像他平日无数次爱怜地抱起煤球那样,小心翼翼将血肉模糊的小狗抱在怀里,纯白色的外套沾满血迹。
画面模糊、耳边无声,苗荼偏偏却听见了,徐砚白那一声极其微弱的“对不起。”
“”
甚至忘记关闭网页,她慌张错乱地切断电源,却因为右手颤抖的太厉害、怎么也摁不下关机键。
想用左手扼住右手腕阻止,却发现左手竟然也如筛糠一般。
究竟有谁能告诉她,像徐砚白这样的人,宁可摔倒划伤自己的手、也不舍得撞到路旁未曾谋面的陌生孩子,究竟说了多么罪该万死的话,才咎由自取地理应承受这一切?
电脑屏幕彻底暗下去,映出屏幕上陈亦扬的脸,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
苗荼不是会哭的孩子,只是在转身那刹红了眼眶,仰头,用嘴无声喊到:
【哥。】
陈亦扬没问她怎么会来、都猜到什么、又为什么红着眼睛,只是很轻地摸了摸她脑袋,低声:“辛苦了。”
苗荼同样没问男生是什么时候来的、刚才的网页视频看到多少;兄妹俩在这间不算宽敞的房间里,相互沉默着。
当她的手终于不再打颤,苗荼僵硬抬起手臂:【你那天打人,是不是因为他的事?】
“那个人曾经是他的同学,”陈亦扬抬手,不算温柔地将苗荼耳边凌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反问,
“你白天讨厌的那个人,是说他坏话了么。”
苗荼紧紧抿唇,半晌点头承认:【她让我告诉你,离他远一点。】
陈亦扬露出了然神色,脸上讽刺毫不掩饰,拍拍苗荼肩膀要带她走:
“时间很晚了,再打扰李叔不合适,我们先回家——”
话音未落,苗荼却猛地抓住他衣袖,喉间干涩生痛,在陈亦扬疑惑的眼神中,问出她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所以,徐砚白那天到底说什么了?】
在她央求的目光中,陈亦扬只是垂眼遮去眼底情绪,语速突然变得很慢:
“那天打架以后,我问过那个人同样的问题。”
时间在这一刻冻结、分秒被无限期拉长,在苗荼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陈亦扬终于开口。
“他说,‘人死不能复生,记住这些有什么意义?’”
男生说完又是一阵沉默,最终极尽讥讽地扯出一个笑容,凸出的喉结上下艰难滚动:
“‘——况且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从来没有人真正在乎过。’”
第16章 “我可以是属于你的。”
苗荼一夜未眠。
而通宵的下场就是, 第二天早上昏昏沉沉来到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肿的像是两颗核桃,苗荼人生第一次有了想装病逃学的冲动。
陈亦扬顶着鸡窝头进来, 看见苗荼瞌睡都吓醒,乐出声:“你这是昨晚被人夜袭、光朝着眼睛打了啊?”
苗荼懒得理他,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突然忘记她来卫生间是要干嘛, 原地傻愣着。
牙刷递到面前,陈亦扬给她挤好牙膏:“管理下表情吧, 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奔丧呢。”
苗荼立刻呸呸呸三声,圆眼怒视满嘴牙膏沫的陈亦扬,眼神警告他不许乱说话,万一灵验怎么办。
十五分钟后,兄妹俩背着书包拌嘴下楼,想先和母亲问早, 却发现陈兰萍不在厨房, 桌上早餐也不如平时丰盛, 只有白面馒头和昨晚剩菜。
苗荼拿了四双筷子,见陈亦扬频频回头,打手势问:【爸爸妈妈在卧室里吗?】
陈亦扬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挑眉:【在说陈国章的事。】
陈国章是陈兰萍的父亲、也是陈亦扬血缘关系上的亲外公;男人早年为了几百块烟酒钱,迫不及待把陈兰萍卖给当地有名赌鬼,女儿被打的鼻青脸肿也不管,美其名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直到赌鬼出车祸被撞死, 陈兰萍才得以解脱。
记忆里, 在女人成为母亲后,苗荼很少听陈兰萍提起年家人、逢年过节也从不回去, 只是最近半年偶尔听说,陈国章被诊断为肺癌晚期,治疗费用惊人不说,平日成天挂在嘴边、最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都懒得管他,老无所依,只能央求亲手卖走的女儿。
陈亦扬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冷笑:“拿我妈换钱的时候没把她当人看,现在人快死了,倒是立刻想起还有个女儿。”
怕母亲听了难受,苗荼刚想劝他小点声,父母就从卧室里出来,两人像是刚吵过,脸色都不太好。
“早上不能吃这些,我再去弄点,”陈兰萍皱眉望着一桌剩菜,转身看到苗荼,愣住,“你眼睛怎么了?”
苗荼忙解释:【昨晚没睡好。】
苗肃将剥好的鸡蛋前后给妻子和两个孩子,语重心长:“你们俩已经很优秀了,高考尽力就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说着男人转向苗荼,笑笑问她:“下周是你17岁生日,想怎么庆祝?”
最近事情太多,苗荼被提醒才想起生日,乌黑的眼睛亮了亮,心情多云转晴:【我在想想。】
“不急,还有一周时间呢。”
饭后陈亦扬先去拿车,苗荼想着她两颗核桃眼睛就发愁,在玄关处磨磨蹭蹭不想出门。
算了,要是她真能让徐砚白发笑,也算把人逗开心了吧。
自暴自弃地推门出去,苗荼远远看清门外清瘦修长的男生时,还是下意识把脸往围巾里使劲埋,暗暗发誓再也不通宵。
她低头盯着脚尖、缓慢地半挪出前院,抬头却只看见两台自行车和陈亦扬一个人。
乌云密布,阴沉天气实在难有好心情,苗荼朝四周望了望,问:【徐砚白人呢?】
“刚回家拿东西去了,”陈亦扬单手扶着两辆自行车,继续锐评苗荼的冲泡眼,“我怎么感觉,你好像都有三眼皮了啊?”
苗荼悄然捏紧拳头,陈亦扬又欠揍的“嘿”了声,大脸凑过来,若有所思:
“不过说实在的,细看也有那么一丁点可爱,像核桃精转世——”
苗荼忍无可忍想把眼前的大脸推走,余光就见徐砚白从院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还特意用软绒的毛巾包住。
视频里男生苍白消瘦的脸在脑海自动播放一整晚,当苗荼再看见徐砚白露出令人安心的熟悉笑容时,恍惚之余,莫名有了想哭的冲动。
男生走到她面前停下,和往常一样微微俯身,很轻地皱眉,温声问她:
“眼睛怎么突然肿起来,是因为过敏吗?”
再熟识也抵挡不住那双眼睛温柔关切的注视,苗荼慌忙摇头,只觉热意顺着脖子爬上脸,转念又回想起真正原因,心里止不住的发酸。
她红着眼睛决定乱泼脏水,矛盾直指旁边看乐子的陈亦扬,果断决定胡说八道:【昨晚和我哥吵架,怪他讲题太没耐心,一次听不懂就说我是笨蛋。】
陈亦扬眼睛一瞪:“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什么时候说过!”
男生不反驳还好,一反驳苗荼就立刻想到早上被笑话好几次,双颊气鼓鼓:【你刚才还说我是‘核桃精转世’!】
两人旁若无人地吵架时,一旁观战的徐砚白突然笑了笑,眉眼舒展,眼角泪痣格外惹眼。
苗荼现在一看他笑就难受,讪讪放下手,别扭地偏头想看徐砚白手里的东西。
“没过敏没事,眼睛等下会好的,”徐砚白将女生小情绪收尽眼底,压下抚平她耳侧翘出发丝的冲动,柔声道,
“把手给我。”
苗荼乖乖照做,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徐砚白,不想错过他说话。
下一秒,有冰冰凉凉却柔软的东西,轻轻放在她手里;低头飞快看一眼,是用软绒毛巾包谷的可循环冰袋,大小放在掌心正合适。
徐砚白将东西放在她左手,抽回手时,指尖无可避免地碰到苗荼掌心,温热柔软。
男生右手僵了僵、却没有再躲开,指尖几乎轻蹭过苗荼整个掌心,带着丝丝凉意与难耐的痒意,让手握毛绒冰袋的苗荼一度分不清,这些令人心跳加速的触感,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眼神不自觉乱瞟,见徐砚白偏头轻咳一声,微垂着眼解释:“我练琴手痛会用冰袋缓解,路上可以冷敷一会,冰袋太凉就用毛巾垫一垫,到学校会好很多。”
苗荼机械性点头,忍不住去揉发烫耳垂,就见陈亦扬靠着自行车,正幽幽盯着她:“我说呢,怎么对我和对徐砚白差别那么大。”
以为心事被察觉,苗荼心里一紧,陈亦扬就冷哼:“好肤浅的女人,只会无条件的偏向帅哥罢了。”
“”
苗荼只觉得无语又好笑,紧攥冰袋的手放松,硬着头皮不敢往旁边看:【你也知道人家比你帅。】
陈亦扬气的想弹她脑瓜崩,徐砚白长臂一伸拦在中间,不让两人再对嘴。
“好了,别再欺负她了,”男生先是无奈看向陈亦扬,又转向苗荼,温声叮嘱,“中间缓一缓,不要一次冰敷太久。”
沉吟片刻,徐砚白又朝苗荼展颜一笑:“还有,下次有题不会可以直接问我,我脾气还可以。”
四目相对,苗荼忍不住轻笑出声,重重点头。
陈亦扬抱胸连连冷笑:“我算是看出来,你俩早就是一伙的。”
“我妹就算了,不和她计较,”他不客气地踢了踢徐砚白自行车胎,斜眼看人,“怎么连你也这样啊?”
悄无声息地,朝阳自散去乌云中探出头来,清早第一缕晨光就这样精准恰好地落在徐砚白身上,霎那间,天光大亮。
晨风掠过,吹起少年白色衣角,徐砚白站在背光处,背脊笔直挺拔,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温暖:
“毕竟她夸我长得好看。”
“我当然要无条件护着她的。”-
如果说几天前的苗荼,是明确感受到厌恶目光才有所反应;那么昨晚看过视频的她,就始终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
即便没有人看过来、即便耳朵听不见,过去承受的每一个敌意目光、亲眼所见的每一段交头接耳,都会随时随刻跳出脑海,逼着人永远紧绷精神。
下课时分,苗荼就算做题也会留一份余光,时不时猛然抬头环顾四周,寻找不怀好意的目光。
——就像陈亦扬几天前做的那样。
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抵御来自基地的敌视目光——更何况,那些人还是曾经待她友善的三年同窗。
应该大声争辩、哭诉冤屈吗?还是选择和陈亦扬相同的方式,冷言相向呢?
念此,她忍不住回头,望向后排的徐砚白。
自招考试后,徐砚白变的越发沉默,脸上温暖笑容依旧无懈可击,却只在陈亦扬和苗荼在场时开口了。
一如既往的,苗荼没有在男生脸上看到任何负面情绪:愤怒、憎恨、悲伤——都没有。
徐砚白哪怕是笑着,给人感觉也是淡淡的。
苗荼过去一直以为,是男生强大到可以独自消化这些;
而当她昨晚看到徐砚白抱着怀里故去小狗、一动不动跪在泥泞路边,不知怎么,脑子里频频冒出“麻木”这个词。
她仅仅只看过十几张照片与两段视频,就已然从最初的愤怒、悲伤与委屈,逐渐变得疲惫、无力、以及不堪重负的妥协。
那亲身经历这一切的徐砚白呢?
苗荼不加掩饰的视线太露骨,实在难以忽视,徐砚白收回目光,笑着问她:“有需要我讲的题吗?”
陈亦扬被物理老师叫去讲题,苗荼知道徐砚白误会了,刚想摇头否认时,余光就见前排男生突然回头。
对带有鄙夷的目光再熟悉不过,苗荼毫不犹豫点头,头也不回地抓起桌上卷子,没控制好力度,“啪”一声拍在徐砚白桌上。
她直接陈亦扬的位置上坐下,用后背彻底阻断身后的恶意目光。
胡乱指着一道题,苗荼盯着徐砚白的眼睛,确保他没往后看:【这个我不会,你可以给我讲一讲吗?】
“”
十分罕见的,苗荼在男生眼里看到疑惑;低头一看,发现笔尖正指着一道古诗词填空。
“”
苗荼眼皮直跳,大脑飞速运转想解释,徐砚白已经接过她手中铅笔,在试卷上工整写下答案。
没问她哪里找的蠢问题,男生写完将试卷推过来,黑白分明的黑眸看着苗荼几秒,放心笑了笑:“眼睛已经不怎么肿了。”
徐砚白将铅笔归还,尖锐的笔尖朝向自己,叮嘱:“痒也尽量不要揉,晚上到家我给你找眼药水,坚持一下。”
苗荼在男生眼里,看到神情呆滞的自己。
有时她很好奇,徐砚白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说出让人心跳加速的话的。
大课间统共30分钟,眼看还剩一半多,苗荼又连着问了两道物理大题。
徐砚白题讲的很好,可惜她总要分神注意路过同学,耳朵听不见只能用眼睛看,折腾下来只觉得身心俱疲。
终于,当苗荼看清临桌男生朝着他们方向摆出“恶心”口型、又一次不得不举起课本遮挡时,徐砚白忽地开口:
“我们休息一下吧。”
徐砚白轻轻拿走她手里的书,摇头:“是我的问题,课间就应该休息,晚上回去再讲吧。”
苗荼为她的三心二意感到抱歉,深深叹气,话不经大脑就直接打手语:
【要是能把你藏起来、让其他人都找不到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再担心,那些无处不自在的冰冷目光和窃窃私语给你带来伤害。
哪怕只是一小会也好。
说完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匆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好像你什么都很厉害,就像动画片里的哆啦A梦一样,藏、藏起来的话,就可以随时问问题】
这话她自己编地都心虚,徐砚白却沉思片刻后起身,拉开左手边的白色纱帘。
郦镇冬季光照充足,阳光刺眼时会放下白色纱帘,时常有学生下课躲在纱帘后晒太阳,或是说些悄悄话。
窗帘被掀寸许宽,大团光束迫不及待地落进屋内,在后排课桌上打落闪烁光斑。
徐砚白站在阳光倾落的那一头,半掩着窗帘。
苗荼不明所以,直觉让她跟着起身过去,侧身去发现男生在她进来时已然放下纱帘,变相将两人圈在窄小的纱窗与窗沿之间。
纱帘外人影绰绰看不清脸,苗荼以为被喊来看窗外风景,却发现徐砚白偏着头正安静看她,眼底带笑。
脸颊微微发烫,苗荼问道:【为什么来这里?】
“你不是说,想把我藏起来么,”徐砚白后背靠着窗沿,阳光下周身恍若镀着淡淡金粉,垂眸看过来时,肉眼可见的放松,
“如果你的愿望是这个,我想我能做到。”
苗荼大脑有一瞬空白。
没想到她随口编造的理由会被当真,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砚白拿出手机看时间——屏保还是那天的三人合照
“苗荼,”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面前男生每次念出她名字时,“靡”字尾音总要拉长:“还有七分钟上课。”
话语微顿,徐砚白喉结很轻地上下滚了滚,目光微微偏过去,薄唇微启:
“我想,剩下的时间里,我可以是属于你的。”
第17章 欢迎来到17岁的世界。
苗荼听完先是一愣。
女孩乌亮的眼睛浮现茫然, 几秒后倏地闪了闪,震惊道:【你的意思是,原本是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她立刻露出懊悔表情:【早知道我换一个了。】
徐砚白没想到她会这么想, 无奈笑了笑,偏头反问:“所以,你还有其他愿望吗?”
“愿望还没想好,”苗荼想起早晨父亲说的话, 犹豫几秒,鼓起勇气道:“不过我下周六过生日, 如果你不忙的话,要一起出来吗?”
她是第一次向家人之外的同学分享生日,不知道这样的邀请方式会不会太直白,只是心里这样想的,就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
徐砚白又问:“以前生日会做些什么呢?”
“一般会去镇上买蛋糕、吃饭、然后在商场随便逛逛——”
细数过去生日时,苗荼担心她会不会说的太琐碎, 抬头却发现徐砚白正握着手机, 镜头俯视朝向她, 动作像是在拍照。
“抱歉,”两人四目相对愣了愣,徐砚白将手机递过来, 解释道,“刚才听你说话,不自觉就拍照了。”
“如果你介意的话,我现在删掉。”
苗荼摇头, 忍不住看向手机屏幕、徐砚白镜头下的自己。
临近午时光线过曝、加上是抓拍, 背景里的纱帘、窗台盆花与窗外梧桐,都无一例外地模糊着;
只有照片最中央的女生被定格聚焦, 连唇角的浅浅酒窝都捕捉的一清二楚。
仅仅是对着自己照片,苗荼却莫名脸热,没提删照片的事,问:【为什么想起要拍照?】
徐砚白将手机收回口袋,朝她笑了笑:“只是突然意识到,再过几天就要和16岁的苗荼告别了。”
“或许是想再留下些纪念吧。”-
苗荼生日想去镇上玩的提议,遭到陈兰萍的强烈反对。
陈亦扬仿佛早就料到,几次嘱咐苗荼拖到最后再说;果然,当苗荼周五晚上试探提出,明天生日想和陈亦扬、徐砚白出门时,陈兰萍瞬间就垮下脸来。
“不行,”傍晚饭桌上,女人一口回绝,态度坚决,“高中生单独出去算什么?再过几天就是过年、外面更乱,出岔子怎么办?”
“去镇上逛逛而已,能出什么岔子?”
陈亦扬替妹妹抱不平:“再说了,也不是不让你们跟着,这不是你们要去看陈国章吗。”
陈国章病情不出意外迅速恶化,陈兰萍虽然嘴里说不管他死活,每次接到家里电话都会彻夜失眠;
苗肃认为继续内耗没意义,决定在老人周日手术的前一天、也就是明天带陈兰萍去一趟医院,自然不可能陪苗荼出门。
陈亦扬的回嘴让陈兰萍更愤怒,“啪”的将筷子扣在桌上,质问:“你还好意思说不会出岔子?你忘了自招因为什么打人、考试资格都差点被取消了?”
气头上的女人语速飞快,苗荼几乎要看不清:“陈亦扬,你扪心自问,你为了自招资格花多大功夫?从高一就熬夜准备竞赛,就为了一个刚来没几天——”
“说多少次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陈亦扬不耐烦地打断,满不在乎:“就算没了自招资格又怎么样?我还真不在乎那几分。”
苗肃厉声呵斥:“陈亦扬!怎么和你妈说话呢!”
“我说什么了?”陈亦扬把筷子往桌上一丢,冷静表情有几分挑衅,挑眉看向陈兰萍,“还有,您不是一直说考试努力就行、分数不重要?我没努力吗?那您为什么生气?”
“哦,原来是嘴里一套、心里又是一套啊——”
未完的后半句,被陈兰萍重重一巴掌彻底扼杀;女人力气之大,陈亦扬被打的脸偏过去,整个餐桌都跟着震颤。
恨之入骨的陈国章病危通知书一天一下,生白发的却是陈兰萍;她这几天整夜睡不着,怎么也没想到,亲生儿子居然这样说话。
“陈亦扬,”女人说话时,连嘴唇都在颤抖,“你这么跟你妈说话,你没有良心。”
说毕,陈兰萍头也不会地起身回房,苗肃也皱眉跟着进屋。
“”
苗荼没想到会这样,轻轻拽了拽陈亦扬袖子:【哥,你去道个歉吧,我明天不去了。】
去镇上玩是她一时兴起,仔细想想,的确不应该在陈国章病重的时候,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
现在还害得陈亦扬因为她被骂。
“你别管了,明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陈亦扬怔怔看着满桌热乎饭菜,拿起筷子埋头狼吞虎咽了几口,偏过头去,低低骂了句脏话。
晚上苗荼喝多了水,几次起夜去洗手间,路过楼梯口时,都看见一楼父母的卧室灯亮着。
她心事重重回床上躺着,回想母亲在饭桌上大发雷霆的原因。
镇上到村里有一小时车程,但更小的时候,陈亦扬也单独带她去玩过,陈兰萍从来没不放心过。
苗荼隐隐觉得,比起去镇上玩本身,陈兰萍反常的态度更像是在抗拒徐砚白——
母亲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排斥徐砚白;苗荼心里一沉觉得荒唐,枕边手机突然震动,是父亲发来的消息:
【你妈心情不好,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明天我们要去医院、没办法陪你,生日好好出去玩,一定注意安全。】
一定是她想多了;苗荼内心默默重复,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昏昏沉沉时,睡梦中似乎有人来过她卧室,在床头坐了一会、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很快又起身离开。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苗荼皱眉睁眼,睡眼惺忪中看清床头柜上、压在水杯下的一百块钱——那是父亲杂货铺可能一天都赚不到的数目。
睡意全无,她匆匆披上外套下楼,没找到厨房忙碌的陈兰萍,只看到陈亦扬独自在一楼吃早饭。
陈亦扬招呼她过来:“爸妈出门了,先来吃饭。”
踌躇走上前,苗荼将手里的红色钞票放在桌上:【妈妈给我的。】
“”陈亦扬拿筷子的手一顿,脸上没什么表情:“知道了。”
兄妹俩各怀心事吃完早饭,陈亦扬去隔壁喊人,苗荼则上楼换衣服。
换上早早挑好的深蓝色针织开衫与麻色长裙,苗荼站在镜子前,看着取下星星发圈、长发自然披肩的自己,迟钝地真实感受到今天是她生日。
村口开往镇上的大巴还有半小时发车,苗荼背包下楼,远远看见陈亦扬和徐砚白在院门外等他。
不再是平日熟悉的极简黑白灰穿搭,徐砚白今天穿了件宽松的深蓝色针织衫,颜色材质意外和苗荼很搭。
作为在场唯一一身黑,陈亦扬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圈,抬眉习以为常:“行,‘所有人都穿蓝色、但是不告诉陈亦扬’系列。”
苗荼心砰砰跳着,正想解释,徐砚白先笑道:“那你现在上去换。”
“我才不要,”陈亦扬不屑一顾,“哥偏要做不一样的烟火。”
三人一路打闹走向村口,路上偶尔有人经过时,都无一例外投来注视目光。
受学校经历的影响,苗荼只要被人盯着就不舒服,只想快点挨过去上车。
再加上她原以为,徐砚白会和第一次送她上学那样、对她的改变有所反应,几次偷偷用余光瞄,却发现男生都是笑容淡淡,难免有些失望,一路上没怎么开口。
三人提前十五分钟达到,上车时满车空位,简单商量后,决定坐在有五人空座的最后一排。
苗荼先在最后排的右侧靠窗边坐下,等着后上车的两个男生拿着买好的饮料过来。
陈亦扬熬夜要补觉,毫不犹豫走向另一遍靠窗位置,坐下就闭上眼睛。
苗荼微微屏息,紧张看着徐砚白转向右侧,自然在她身边落座。
一时间,熟悉的淡淡薰衣草香扑鼻而来。
“我记得陈亦扬说过,你喜欢喝这个,”徐砚白将热可可递过来,贴心用纸巾包着杯壁一圈,“小心烫。”
热意隔着纸巾传递指尖,苗荼长睫轻颤,无声用口型道:【谢谢。】
徐砚白笑着摇头,在苗荼以为两人对话就此结束时,男生突然开口:“今天出门前,其实有两句话一直想和你说。”
苗荼面露疑惑。
临近出发时间,车上人逐渐多了起来,向来稳重的男生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耳尖在透窗而入的晨光中、泛着淡淡绯色。
“生日快乐。”徐砚白朝苗荼温和笑了笑,随即又偏过目光,“还有——”
“你今天很漂亮。”-
直到多年以后,苗荼仍能清晰回忆起,17岁生日那天的点滴细节。
贫瘠小镇可供的娱乐项目少的可怜,即便如此,三个人依旧乐此不疲。
他们吸着奶茶在一楼猫咖外隔着玻璃逗猫,在二楼书店一本本细数做过的习题集,中午在海底捞体验万众瞩目的尴尬生日歌后,又顶着烈日跑去步行街抓娃娃。
当苗荼又一次看着男生漂亮修长的手流畅调整操纵杆,果断拍下操纵杆、下一秒娃娃掉出窗口时,心里感慨,还有什么是徐砚白做不到的。
陈亦扬同样不甘示弱,两人一来二去莫名比了起来,只有在场唯一不擅长抓娃娃的苗荼,怀里艰难抱着十几个娃娃,眼巴巴在旁边看着。
旁观时,有路过的女生轻碰她肩膀,十六七的模样,不大好意思地询问,能不能用她手上的动物发箍,换一只苗荼的小狗玩偶。
小狗玩偶是唯一苗荼自己抓的,她笑着点头,好奇打量换来的一对黑白兔耳发箍时,眼前忽地有阴影打落。
“陈亦扬去换硬币了,”徐砚白看着女生满怀娃娃,目光停在她手里的毛绒发箍,“这是你买的吗?”
“和别人换的,”苗荼看看发箍又看看徐砚白,抱着娃娃比手势,双眼亮晶晶,
“感觉白色很适合你——连名字都能对应上。”
她整个人处于亢奋状态、话不经大脑,再想改正时,对面的徐砚白先若有所思道:“这样么。”
话音刚落,男生便从她臂弯中接过娃娃,随后微微俯身,堪堪停在苗荼触手可及的高度。
徐砚白抬眼看她,眼底带笑:“那就麻烦你帮我带一下了。”
苗荼不确定道:【你真的要带?】
徐砚白手撑着腿面,点头,带笑眼底满是她身影:“寿星的话,怎么能不听呢。”
男生头发触感比想象中还要柔软,苗荼将发箍固定在徐砚白耳侧,十指在发丝间穿过,痒痒的。
果然好看的人带什么都好看;苗荼抬头欣赏徐砚白头顶的兔耳发箍,弯眉问:【会不会太幼稚了?】
徐砚白静静望着她盈盈笑意,勾唇反问:“那你要陪我一起么。”
说着他拿过苗荼手中另一只黑色兔耳发箍,沿用她台词:“我感觉黑色很适合你。”
五分钟后,当陈亦扬换币回来打算再战一轮,看到的就是他妹和徐砚白坐在娃娃机旁边的长椅聊天,两人头上各顶一对兔耳发箍。
走近也无人发现的陈亦扬:“”
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回程最后一班车在傍晚五点半,三人吃饱喝足后漫步在步行街,打算慢慢逛到大巴乘车点。
暮色渐起,空气湿冷,沿街商店橱窗亮起暖黄灯光,照亮每位匆匆行人走过的路。
华灯初上,苗荼在一家白石砖砌成的服装店门前放慢脚步,乌亮眼睛定定望着橱窗里,假人模特身上的白色长裙。
担心弄脏洗不净,家里极少给他买纯白色衣服——苗荼从小到大,还没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白裙子。
若非要说高挂橱窗里的白裙哪里好,似乎也讲不出惊艳之处,只是简约大方、收腰处有蕾丝设计。
但对17岁的苗荼而言,诱惑力已经足够让她久久驻足不前。
店内装潢雅致高级,白裙价格也很配得上装修,明码标价的“963元”。
橱窗灯带由白变黄,玻璃倒映出两人身影,苗荼看清站在几步外的徐砚白,终于回神,转身:【抱歉,我刚才走神了,我们走吧。】
徐砚白没有动,提着装满娃娃的纸袋,垂眸问她:“你很喜欢这条白裙子吗?”
犹豫几秒,苗荼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直勾勾地望向橱窗:【我爸爸告诉我,我亲生母亲生我难产那天,穿的也是一条白色裙子。】
比划“亲身母亲”时,她手上动作顿了顿,显然对这个词语十分生疏。
苗荼从没见过给予她生命的女人,平时也几乎想不起;
只是在她诞生的日子里,看到唯一和为她付出生命女人有关联的东西,身体突然走不动路。
也有那么一个瞬间,苗荼会很好奇,怀孕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有没有后悔过,当初选择生下她呢。
怕徐砚白以为她难过,苗荼深吸口气,抬头朝男生弯眉笑笑:【我没事啦,就只是——】
话音未落,男生宽大温热的手掌落下,轻轻地揉了揉她发顶,动作堪称温柔。
徐砚白俯身望进她眼睛,眼底一片温和:
“我想,如果阿姨看到你有好好长大,一定会很骄傲吧。”
“”
苗荼抽动两下鼻子,别过头,却意外看到店员在门口举着手机,镜头正对准他们这边,表情激动。
和徐砚白动作完全相反的,她下意识地拽着男生衣袖,就往远远在前面的陈亦扬那边小跑过去,毫不犹豫。
确认脱离那人视线范围,苗图才在拐角的小巷内停下脚步,转身对上徐砚白疑惑眼神,匆忙解释:【她在用手机偷拍你,我怕她会发到网上——】
话说一半她瞪大眼睛,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却没在男生脸上,发现任何惊讶表情。
回想自己这几天过于明显的反常行为,苗荼小心翼翼地问:
【你已经都知道了么。】
徐砚白脸上笑容有一瞬凝固,还是朝她弯了弯唇角:“如果你想听解释的话——”
男生眼底一闪而过自嘲,如尖针般刺入苗荼胸口;她踮脚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还在试图给他一个解释的徐砚白。
男生比她足足高了半个头,苗荼很清楚她现在的动作有多好笑,还是一点点攀上徐砚白肩头,用沙哑更含糊不清的声音,在徐砚白耳边一字一句道:
“辛苦了。”
独自一人默默承受这么多,辛苦了。
男生身体倏地僵住,苗荼望着暮色降临,嘴里哈出白气,耐心地拍着他后背,一下又一下。
不知多久过去,像是终于能放下重担般,徐砚白将头轻轻靠在她肩头,身体正以难以察觉地细小幅度轻颤着,仿佛这是他唯一对这世界所能做的反抗。
苗荼心口宛如塞满大团棉花,要很用力才能勉强呼吸。
她不清楚两人这样抱了多久,苗荼只是空洞地望着天空以抵御心口钝痛,直到男生轻拍她后背两下,苗荼回头,看见原路返回的陈亦扬。
“你们俩躲在黑乎乎巷口干嘛呢?”陈亦扬走半天回头发现人没了,催促道,“天气不好可能会提前发车,得快点过去了。”
徐砚白脸上再次恢复无懈可击的笑容,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苗荼错觉:“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说着将袋子拜托陈亦扬拿好,头也不回地快步原路折返。
兄妹俩都是一头雾水,苗荼更是不放心地想跟着过去,却被陈亦扬一把拽回来,坚持要先带她去车站点,以免突然下暴雨。
阴冷晚风愈烈,行人纷纷加快脚步,苗荼和陈亦扬顺着人流在没有路灯的马路上艰难前行,终于提前十分钟赶到回程的巴士乘车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其他人都检票上车,列车员只能一次次下来催促:“你们俩怎么还不上来?还有三分钟发车了。”
陈亦扬问她能否通融:“我朋友有点事可能晚点来,能不能等他——”
话没说完,余光就见一直盯着马路那边的苗荼突然举起手,用力朝对面挥动。
苗荼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傍晚。
乌云密布,空气闷堵地仿佛下一秒天就要塌下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影,正从人群中挣脱着向这边快步而来。
月光倾落,当男生迈过马路最后一步路,毫无征兆地,失修的路灯倏地全部同时亮起,照亮所有人隐没在黑暗中的脸庞。
苗荼看的清楚明白,不顾一切朝他飞奔而来的人,是徐砚白。
男生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纸袋,靠近时苗荼才看清,纸袋侧面印刷的图案,正来自她刚才久久驻足、也同样有店员偷拍徐砚白的那一家服装店。
苗荼不知道徐砚白是以怎样的心情,踏入那家服装店,又是怎样忍着不适、接过那个店员递来的纸袋。
她现在满心满眼只剩下男生踏着皎白月色而来,胸膛深深起伏着,平时一丝不苟的人,现在连衣领都被晚风吹乱翻过去。
终于,徐砚白站定在她面前,将手里的白色纸袋递过来。
毫不意外的,里面静静躺着苗荼想要的那条白色长裙。
凄清月色下,徐砚白微微喘息着,额角在奔跑中生出细细的汗,连嘴唇都有些干涩:“虽然长大的过程中,会遇到难以忍受的事情、会有支撑不下去的难关,甚至会有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刻;”
“但我还是想相信,结局一定是好的。”
苗荼抬头,看清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只剩下她的身影,其中压抑、汹涌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感,呼之欲出。
徐砚白将纸袋放进她掌心,所有一切复杂情绪,最终都化为唇边的一抹笑意,那样温柔、鲜活放松、富有生机:
“所以,苗荼,生日快乐。”
“——欢迎来到17岁的世界。”
第18章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大雨滂沱, 豆大水滴敲击车窗发出闷闷声响,天色昏暗,在颠来簸去的大巴车里, 人们昏昏欲睡。
徐砚白独自坐在后排靠窗,手边空位堆放礼物袋子,前排的兄妹俩玩了一天,现在正头靠头、肩靠肩地熟睡着, 四耳不闻窗外雨。
见两人头顶风扇还开着,徐砚白无奈摇头, 起身调整旋钮关闭,又脱下身上外套,轻轻盖在睡颜恬静的女生身上。
返程大半是回环山路,暴雨土地泥泞弯路更多,大巴行驶异常缓慢,时不时遇上前方堵车, 走走停停。
徐砚白靠窗闭眼小憩, 脑海浮现他返回服装店买那条白裙时、店员脸上露出的惊诧。
店员大概还没听说他的丑闻, 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支支吾吾说在电视上见过他,最后也只要了张合照。
那时徐砚白急于赶回去,现在仔细回想, 见到店员眼里只是好奇而非熟悉的嫌恶,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掌心手机震动,徐砚白低头查看,是父亲徐秉瑞的短信轰炸:
【父亲:蒋臻让苗肃继子给打了?你指使的?】
【父亲:蒋臻他老子今天在饭局上阴阳我三次、说你下乡倒是找了个义气好兄弟, 你老子笑脸都要陪烂了。】
【父亲:惹出一地烂摊子, 你不配合善后就算了,只是让你安安静静地待着都做不到吗?】
“”
自从安心在家养胎, 母亲再没主动联系过徐砚白,连他发去的慰问也鲜少回复;相比之下,父亲最近倒是三天两头发来短信,无一不是单方面的发泄愤怒。
徐砚白沉默读完,而后突然理解了,当年照片里优雅知性的首席小提琴手,是如何变成现在歇斯底里的母亲。
窗外狂风呼啸,空气不流通的封闭空间里,混杂着各种气味、闷的人喘不过气。
徐砚白突然感到一阵烦厌——或许是对环境恶劣的抑塞,或许是对父亲言辞粗鄙的厌恶,又或许是早就存在、现在才意识到的、对他一直所遭境遇的悲愤。
长按锁屏键切断电源,徐砚白将手机丢进口袋,放空大脑强迫自己休息。
“”
迷迷糊糊中,苗荼被陈亦扬从睡梦中推醒。
男生同样睡眼惺忪,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车到站该下去了。
苗荼轻轻挣动,低头看见身上显然不属于她的男款外套,回头看向后排,想把外套物归原主。
徐砚白将礼物袋子递给她,摇头:“披着吧,外面风大不要着凉。”
窗外雨势渐小,银月高挂,斜风细雨中三人在终点站下车,头顶着购物袋子,快步朝山上家里走。
父亲在短信里说今晚会晚归,于是当苗荼远远望见自家二楼有灯亮起时还有些惊讶,没想到父母回来的这么早。
直到她看清两家院门前,一脸焦急的父母和徐奶奶,在见到三个归家的孩子时,脸上焦灼瞬间变为愤怒。
陈兰萍一个箭步冲上前,劈头盖脸地问:“你们三个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电话也不接、人也不回家,到底想干什么?!”
苗荼被训的一头雾水。
她从上车就一直睡到车到站、下车又匆匆往家跑,现在才想起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根本不是和父母承诺的七点前到家,甚至只差不到五分钟就到晚上十点。
小小的方形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来自父母一共50通未接电话。
“”
瞌睡瞬间消散,苗荼慌张组织措辞,旁边的陈亦扬先拽住母亲手腕,试图解释:
“妈你先冷静点,车五点半就往回走了,天气不好车开不动、我们又睡着了——”
“你还有脸说!”陈兰萍狠狠甩开手,眼眶通红怒不可遏,“这就是你昨天保证的‘一定不出岔子’?我说没说过,不许你们单独出去?!”
一旁的徐奶奶同样脸色铁青,转头看向徐砚白,埋怨道:“你又是怎么回事?陈阿姨打了十几个电话你也没接,人都要急死了。”
徐砚白闭了闭眼睛,轻声:“抱歉,我关机了。”
陈兰萍瞧都不往旁边瞧,胸膛急促起伏着;
最后苗肃看不下去,厉声不容拒绝:“下雨了还傻站着干什么,你们三个都回去好好反省。”
陈亦扬和陈兰萍几乎是进门就开始吵架。
母子俩在客厅里对峙,陈亦扬坚持己见:“我承认,没有及时报备是我们的问题,但事情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我想的糟糕?”陈兰萍忍无可忍,“你妈白天在抢救室外等了十个小时,回来就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电话也不接,你和我说,是我想的糟糕?!”
整整三小时的担惊受怕,此刻全化为愤怒无处发泄,陈兰萍转向苗荼,责问:“陈亦扬我管不了他,为了一个外来人连自招考试也不要,怎么连你也往火坑里跳?!”
苗荼倏地瞪大眼睛
什么“外来人”、什么“她也往火坑里跳”?
昨天隐隐的强烈不安感卷土重来,苗荼一时反应不过来,旁边的陈亦扬先大喊:“妈!别说了!”
“怎么不能说了?” 陈兰萍语速快的让人看不清,“村子就这么大点,徐砚白害人跳楼才转学的事情,你以为能瞒多久?!”
陈亦扬暴跳如雷:“几个傻逼出去一趟,带回来的小道消息被你们一个个当作圣旨,然后就变成你们肆意攻击别人的理由。”
“是,我是做错了,”陈亦扬连连冷笑,“我错在当初就不该只揍蒋臻一个,我应该连那些傻逼一起揍。”
“我让你攻击他了?我只是让你离他远一点,我哪里做错了!”
陈兰萍气的嘴唇颤抖:“陈亦扬,他什么家庭条件、我们家又是什么条件?他惹出这么大的事,随随便便就能转学换个城市、下半年再出国留学,不用多久,所有人都会忘了这件事。”
“你能吗?我们家能吗?你爸妈没出息,也就只能供你和你妹读书吃饭,真出事他负责解决吗!”
“”
一片死寂中,苗荼轻轻拽了拽母亲衣袖。
在场其他人一个更比一个激动时,苗荼却出奇的冷静,透亮的眼睛定定望着陈兰萍。
她依旧还是那个问题:【所以,徐砚白做什么了?】
【那些说他一句话害死同学的人,有没有说过,徐砚白到底说什么了?】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她只是单纯想知道,徐砚白到底说什么了。
回答她的总是长久的沉默。
看清母亲眼里慌乱的那一刻,苗荼终于了然,抬手打手语:【大家不关心他说了什么、不在乎那个女生轻生的真正原因、也不相信过去相处的记忆——大家只是需要一个正当正义的理由,来合理化地羞辱、孤立所谓条件优渥的‘外来人’。】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陈兰萍:【是这样吗,妈妈?】
在陈兰萍的哑口无言中,苗荼转身上楼;很快,二楼传来一道关门轻响。
客厅内一时无人开口,良久,陈亦扬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妈,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加害?”
“徐砚白什么家庭条件、我们什么家庭条件,我再清楚不过;但这不是他的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们或者任何的人错。”
陈亦扬深呼吸,低头向陈兰萍道歉:“我只知道,家庭条件不能选择,但是朋友可以。”
“以及,妈,你从小不是这样教我做人的。”
沉重的上楼脚步声响起,兄妹俩和苗肃回屋后,陈兰萍在客厅坐了很久,白天看见父亲被推进急救室的无助、夜晚归家发现孩子不见的恐惧仍像两把匕首悬挂头顶,久久不散。
窗外风雨又起,刺骨寒风顺着没关紧的门缝钻进屋内,陈兰萍轻轻打了个寒颤,起身要去关院门,以防煤球乱跑。
远远的,她站在玄关处却看见院门外,一道熟悉的清瘦身影。
徐砚白独自一人站在院门外,没有撑伞,细雨淋湿大半衣肩,不知已经在雨中了多久。
听见脚步声,男生抬眼看见陈兰萍后愣了愣,曲指敲门,温声问好。
陈兰萍知道她语气不太好:“这么晚了,外面还在下雨,你来干什么?”
她说完才注意到,徐砚白手里还拿着一个深色纸袋。
“我想,我应该来和您说声抱歉。”
朦胧月色下,徐砚白脸色有些苍白,笑容倒是温和,话也说的让人挑不出错:“虽然不是我本意,但陈亦扬打架的根本原因,的确是我没有处理好同学关系。”
“晚上的事也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在明知天气恶劣的时候手机关机,导致大家联系不上。”
话落徐砚白沉默几秒,像是在反思是否有遗漏事项,最后向陈兰萍鞠躬道歉:“我知道因为我的事情,最近给您带来很多困扰。”
淅沥风雨声中,男生微哑的声音响起:“对不起。”
强势如陈兰萍,在面对全然不辩解、甚至放低姿态的徐砚白时,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宁愿男生大声质问,也好过她背后刚嚼舌根,转身就收到徐砚白的道歉。
陈兰萍动摇了,第一次思考那些口口相传的传言真假,只是语气还冷硬着:“阿姨没别的意思,但我就这么两个孩子,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的。”
“陈亦扬和苗荼都是在爱意里长大的孩子,”徐砚白垂眸笑了笑,“您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陈兰萍隐隐觉得话哪里奇怪,面前的徐砚白先将手里的纸袋递过来:“这些年对奶奶的照顾,以及上次叔叔特意给我带的家乡特产,我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
男生衣袖和肩膀已经半湿透,只有手里纸袋没沾上半点雨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希望您不要介意。”
负罪感如滚落巨石砰地砸在心口,陈兰萍接过纸袋,看着徐砚白礼貌道别后,独自走进雨幕里,背影逐渐模糊,最后彻底消失在房门后。
她低头打开袋子,看着静静躺在里面的按摩器和昂贵的水乳套装,紧紧抿唇。
迟迟没等她回房的苗肃撑伞出门,将门栏久站的妻子拥入怀,低声问:“怎么了?”
陈兰萍摇头,心中五味杂陈:“或许,可能真的是我做错了。”-
洗过澡后,徐砚白换上新衣服从卫生间出来,闻到淡淡的生姜味飘来。
“刚才你爸打电话来了,”徐奶奶在厨房熬姜汤,见孙子出来忙盛了一碗,“当时我找不到人,没办法只能给你爸打电话。”
“听他电话里语气挺急的,肯定在担心你呢,赶紧给他回个电话啊。”
“好,我等下打,”徐砚白走去厨房接过瓷碗,仰头喝完,看了眼凌乱灶台,“您去睡吧,这里我来收拾就好,正好要等头发干了再睡。”
徐奶奶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道:“不是我说你们,怎么能都不接电话,吓死人了。”
徐砚白再次温声抱歉:“下次不会这样了。”
洗碗收整好后上楼,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几十条未读短信和未接电话同时跳出来,一半来自苗肃,一半来自徐秉瑞。
很快,不用徐砚白主动打过去,父亲的电话先迫不及待地拨进来。
“徐砚白,你今天是不是去瑞泰步行街了?”
徐砚白皱眉,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怎么了。”
“你居然还问我怎么了?”父亲在电话另一头冷笑不停,“你自己看吧,论坛、贴吧、微/博,随便哪里搜你的名字,全是你这个‘名人’的合照呢。”
“”
软件早就删除,徐砚白只能重新下载贴吧,像过去上百次曾做过的那样,点开搜索栏、机械性地输入姓名,点击“确定”。
果不其然,最热门的贴子之一发表于三小时前。
楼主是从别的平台借来截图,首楼配文:【他竟然还在国内啊,发生这么大的事,我以为他早‘出国深造’了呢,没想到逃到穷乡下了啊。】
配图照片徐砚白再熟悉不过,正是四个小时前,他在服装店里和店员拍的合照。
照片被打码在社交平台转载、传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笑脸,暴露在大众视野中。
事件发酵速度飞快,三个小时过去,光是贴吧一个平台的其中一条热门帖,就有近五百条回复评论。
【2L:有钱人哪能说“逃”啊,人家这叫体验“乡土风情”,图里那件外套就十几万呢。】
【12L:女生都死了,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真的好恶心啊。】
【13L:楼上懂什么,人家女生只是丢了一条命,我们小提琴天才可是换了个城市。】
【67L:这是要试水复出了?你可以永远相信资本的力量,美美出国镀金两年回来,名号是天才小提琴家的,人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钱是一定要捞的。】
【133L:他心里素质真强,我要是他,我都害怕女生化成厉鬼,大半夜爬我家窗户hhh】
【284L:听说女生妈妈患癌了,一颗老鼠屎害了一家人,因果轮回,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
“”
平静翻完所有评论,在清一色的咒骂声中,徐砚白诡异地久违找到了遗忘许久的真实感。
是啊,这样的生活才是他所熟悉的,才是过去几个月里、他每天睁眼醒来就要面对的。
而像今天、或是这三个月来这样轻松愉快的日子,才是他卑劣偷来的。
“看到了吗,你老子刚开完会,屁股没沾地又要给你收拾烂摊子,”徐秉瑞那边人声不断,徐砚白听出有几道来自工作室的成员,
“徐砚白,以后没人管你参不参加演奏会和综艺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安安静静地待着,别再给别人添麻烦了,这点总能做到吧?”
男人根本没想要答案,训责完直接挂断,嘟声不断从听筒里传来。
徐砚白在书桌前保持接电话动作,直到楼下传来老人催促他早点休息的声音。
他应声答应,起身关灯时,发现右手指尖正颤抖不止。
眼前一片漆黑,在连月光都照不进来的卧室里,徐砚白重新下载另外两个社交软件,熟练地搜索姓名,耐心将每条评论一一看过。
最后再将这些社交软件一一删除。
四周实在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能清晰听见钟表齿轮的转动声、自己每一道呼吸声、甚至来自胸腔的闷闷跳动声;
三种声音混杂着,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击耳边,像是下一秒就要穿透耳膜。
徐砚白侧身去找耳机,桌边手机突然震动,反转查看,是苗荼发来的消息。
【苗荼:我刚才试了一下,裙子很漂亮也很合身,谢谢你0V0】
短信结尾是熟悉的表情符号,让人一下就能联想到女生打字时的表情。
很快,苗荼又补充道:【这件衣服好像很贵,我可能要高考后去打工,过段时间才能送你同价值的礼物。】
【苗荼:或者说,你现在有什么想要、我也能做到的吗?】
“”
徐砚白抬眼,通过窄小的方形窗口,看到对面二楼卧室亮起的暖黄灯光。
有厚厚的纱帘阻拦,他看不见人脸,只看到女生坐在书桌前的身影,隐隐绰绰。
大概向光而行是人类本能,徐砚白久久望着漆黑夜里、仅有的唯一一点光亮,突然就生出些冲动。
他低头编辑短信,敲字时指尖仍轻轻颤着:【你现在方便打电话吗?】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哪怕只是呼吸声也好。】
第19章 我很想你。
电话很快打过来。
“徐砚白。”
漆黑房间, 听筒里传来女生清亮声音,仿佛炎热夏季的一捧山泉,模糊不清, 但听得出每个字都努力咬的很重。
通话随即陷入沉默。
徐砚白嗯了一声,点开免提耐心等待,直到掌心手机再次震动。
【苗荼:我不太会说话,还是打字吧。】
像是难为情, 扬声器有很轻的鼻子抽动声响起。
徐砚白抬眸望向对窗,看见刚才端正坐好的女生, 此时正侧趴在书桌前,柔顺的长发披散着。
他回信宽慰:“已经说的很好了。”
徐砚白对聋哑人了解不多,只知道大多数人失去听力后、语言功能也会逐渐丧失。
陈亦扬说过,苗荼是11岁高烧时,滥用抗生素导致的药物性耳聋,在这之前一直是能听、能说话的健全儿童。
被问起为什么不佩戴助听器时, 陈亦扬的解释是, 普通助听器的最大输出无法达到苗荼的听力阈值, 只有进行人工耳蜗手术,才有可能恢复部分听力。
不说高昂的手术和后续康复训练费用,光是最普通的国产人工耳蜗, 都要五万元一个。
以苗荼的家庭条件,这是一笔倾家荡产也难以承担的费用。
徐砚白原以为,苗荼会像陈亦扬所说的,完全失去说话能力;直到跨年夜在山坡上, 女生踮脚凑到他耳边, 那句不甚清楚、但足够完整的感谢。
苗荼是能够、或是一定想要说话的。
徐砚白询问:“你有想过,以后开口说话交流吗。”
【苗荼:我查过, 上海有不少聋哑人的互助小组,有很多在小组帮助下、聋哑人重新开口的例子。】
【苗荼:如果能去上海读书,我想试试。】
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苗荼换了个话题:【过两天就是除夕过年,你要留下来陪徐奶奶吗?】
徐砚白垂眼沉默,指尖犹豫在屏幕敲字:【我要回去一趟,有事要处理。】
苗荼过了一会才回复:【过年是要回去的,毕竟家人都在那边。】
再正常不过的内容,徐砚白却在字里行间读出点委屈,他打字想解释,苗荼先提出要学习,没有挂断电话。
徐砚白回了个“好”。
戴上耳机,徐砚白右手撑着太阳穴,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帘后的女生拿出试卷与书本,半伏在桌面学习。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试卷翻动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女生的清浅呼吸声。
二楼那盏灯彻夜亮着,各一端的两人都闭口不提未挂断的电话,默契地保持沉默。
直到徐砚白在悠长平稳的呼吸声感受到困意袭来,入睡前,很轻地说了句“晚安”。
一夜无梦-
除夕当日,徐砚白坐飞机返回上海。
不想引人注目,他没将琴盒带在身边,独自搭乘最早一班航班,与午时抵达生养他十几年的城市。
上海气候比郦镇温暖,徐砚白戴着口罩与鸭舌帽,下飞机后一路走过贵宾通道,感觉到闷热。
专车早早在出口等候,见徐砚白远远走来,徐家司机快步应上前,为他拉开车门。
黑色迈巴赫在柏油路面行驶,车窗外的高楼大厦飞速倒贴,看的人眼花缭乱。
年关将至,国际都市更显繁盛荣华,徐砚白无心欣赏,几次点开短信界面,又等屏幕自动熄灭。
知道他今早回去,昨天苗荼和陈亦扬在学校反复叮嘱,让他到家一定记得报平安。
徐家别墅坐落市中心,离机场还有段距离。
徐砚白沉吟片刻,发送消息:【下飞机了。】
对面像是一直守在手机前,几乎是秒回:【这么快!】
【苗荼:徐奶奶今年也要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所以妈妈说今晚要做十道大菜,清早就赶我爸去镇上买活鸡,说是现杀的才好吃。】
【苗荼:妈妈给煤球织了新毛衣,陈亦扬正带他在院子里洗澡,没事就跑进厨房连吃带拿,估计等下要挨骂。】
【苗荼:我刚才在贴窗花——窗花是山下李奶奶送的,特别漂亮,要是能发图片就好了。】
女生消息不停,徐砚白逐一认真看完,脑海浮现院子里一派热闹欢快场景,弯唇轻笑。
驾驶位司机在徐家任职十几年,忍不住从后视镜看人,感慨:“您看上去心情很好。”
徐砚白礼貌笑笑:“或许因为是过年吧。”
母亲向来不喜吵闹,半小时后,徐砚白与司机道别,一路从庭院碎石路走进正厅,耳边只剩下脚步声。
别墅内处处灯光大亮,羊毛地毯柔软,他走上二楼,快到走廊尽头时,听到练琴房里传来低沉悠扬的奏乐声。
敲门进去,在摆满几十把名贵小提琴的宽阔房间里,徐砚白看向靠窗边天鹅绒沙发上,闭眼假寐的宋初雅。
“母亲。”
黑胶唱片在留声机上飞速转动,乐声流淌,良久,女人缓缓起身坐直,语调冰冷:“你爸今晚不回来吃年夜饭了。”
宋初雅身材纤细,更显孕肚臃肿:“除了问肚子里这个,这半个月里,他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
徐砚白双手背后,温声:“今天是除夕,您要出去走走吗?或是在家练琴?”
“练琴?”
像是被触碰逆鳞,宋初雅冷笑连连,看过来时眼眶通红:“现在练琴还有什么用?”
“当初要不是为了你爸事业、为了生你养你,我现在还是首席小提琴手,现在回去谁还会用我?”
类似对话听过上百次,徐砚习以为常,安静等待母亲发泄完,等待下楼和她一起用餐。
宋初雅却叫住他,让徐砚白为她完整演奏一曲。
拉弓摁弦,音乐自指尖倾泻而出时,徐砚白又一次在母亲眼里看到挣扎、怨恨、以及深深的羡慕。
共进午饭时,家庭医生打来电话,惯例询问宋初雅的身体状况、并将上周体检结果解释给她听。
虽然嘴上嫌弃,但徐砚白看得出,母亲其实很关心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每每听到医生说“胎儿健康”,脸上都会不自觉浮现笑容。
挂断电话前,始终沉默的徐砚白出声询问:“赵医生,您有认识的耳专科医生吗?最好是人工耳蜗方面的专家。”
“我同事夫人在耳鼻咽口科,可以帮忙打听一下。”
“如果有消息麻烦通知我,谢谢。”
徐砚白挂断电话,抬头正对上母亲不悦目光,轻声解释:“我有个同学耳朵不太好。”
余光见母亲碗里清汤见底,他伸手,想帮母亲再盛一碗。
宋初雅孕吐严重,闻到点荤腥就会吐,口味又挑,只有徐砚白托人打听菜谱的清汤还能勉强吃点。
“不用假惺惺,”宋初雅面无表情地拒绝,“对认识三四个月的同学到是关心,辛辛苦苦养大你的母亲,倒是可以随意丢掉。”
“”
宋初雅午饭后回房睡觉,徐砚白出门去往和律师约定好的咖啡厅,之后又顺路去了趟红十字会。
再忙完时,时间已是下午五点,暮色渐起。
整个世界早已沉浸在庆祝新年的欢快氛围中,徐砚白戴着口罩独自走在长街,看着路过行人手里提着年货与他擦肩而过,或是成双成对,或是一家三口。
商场循环播放“发财发财中国年”,整条街都是欢快曲调,对面等车的男孩跟着哼哼,一旁年轻父母来了兴致也附和几句,随后三人同时爆发一阵大笑。
徐砚白跟着轻轻笑了笑,衣服突然被人拽了拽。
他低头看着面前衣衫发白的小女孩,约莫十岁左右,灰头土脸地扬起头,脆生生地问他,要不要买竹筐里的套装明信片。
说是套装明信片,实则是桌面挂历拆下来的内页,每日一张厚厚一沓,纸张上方中央还有穿孔,大概是年前没卖完成了滞销品,想趁除夕夜再最后卖一次。
日落天气渐凉,寒风凛冽,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冷的发抖,直勾勾地望过来。
那双圆眼澄澈而透亮,徐砚白有一瞬恍惚,半晌轻声开口:“除了框里这些,还有其他要卖的吗?都给我吧。”
他从口袋里拿出钱夹,拿出所有红色钞票,蹲下身和小女孩视线齐平:
“这些钱够吗?不够的话,我现在去取钱。”
女孩愣愣看着徐砚白手里的十几张百元钞票,拼命摇头不敢接,磕磕巴巴:“只、只要三张就够了。”
“哥哥,你是今晚第一个买我明信片的人。”
小女孩紧紧绞手,埋头低声认错:“其实我骗了你,这根本不是明信片,是我捡别人不要的挂历内页,拆下来卖的。”
“我阿妈生病住院了,外婆说新年穿红色衣服能保佑健康,所以我就想给阿妈买件红毛衣,”小女孩泪流满面,抽抽嗒嗒地道歉,“对、对不起,我骗了你。”
徐砚白静静望着女孩几秒,将手里的钱卷好、放进女孩手中、对她而言过大的竹篮筐里。
他从篮筐里拿出一包挂历内页,拆开塑料袋,拿出一张内页,以及附赠的圆珠笔。
徐砚白低头写下他的电话号码,将长方形硬纸片递过去:“需要帮忙的时候,可以给这个手机号打电话。”
看着小女孩哭泣不止、细瘦肩膀颤栗着,徐砚白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发顶,温声:“不要自责,你已经做的很棒了。”
“今天是除夕夜,应该要开心一点。”
泪眼婆娑中,女孩小心翼翼将钱放进口袋,郑重将竹篮放进徐砚白手中,一字一句道:“我奶奶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哥哥,你这么善良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徐砚白被童言无忌逗笑,临走前见风大,摘下头上的鸭舌帽给女孩戴好,笑着和她道别:“好,借你吉言。”
出发前两手空空,回去收获满满,徐砚白低头看着竹筐里十几套“明信片”,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距家里晚餐还有段时间,想到回去反倒会惹母亲心烦,徐砚白就在附近公园人少的地方,随意找了个长椅坐下。
夕阳将无尽天际烧成金红,无所事事如徐砚白,从竹筐中拿出一套“明信片”拆开,仔细打量每一页装帧设计,随后又拿出圆珠笔,在对应今天日期的硬卡纸上写字。
他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今天却格外有表达欲,笔下不停写的飞快,直到手机震动,跳出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备注显示:【我是陈亦扬。】
徐砚白眼里闪过意外,通过好友申请;下一秒,对面直接拨来视频通话。
“徐砚白?”
霹雳鞭炮声、滋啦炒菜声,和陈亦扬的大声嚷嚷混杂一处,加上不断晃动的镜头,整个场面看上去乱糟糟:“你怎么不出声?听不见我说话吗?”
徐砚白回神:“能听见。”
“我和隔壁李叔借的智能手机,第一次用不太熟练,”陈亦扬穿着抢眼的大红色毛衣,拿着手机到处走,逛景点似的给他介绍,“来,给你看看我们是怎么过除夕夜的。”
“抱着酒瓶偷闻的是我李叔,他每年这会都会来我家、跟我爸拼酒,然后被我妈一起骂。”
“煤球身上的新衣服看见没?我妈新手织的,就问你牛不牛吧。”
“我爸我妈在厨房做饭呢,先给你炫耀一下我家晚餐十道大菜。”
经过厨房时,陈亦扬镜头快速移动,显然是想一笔带过,却被突然叫住,在画面外不知说了什么。
最后还是陈兰萍抢过手机,别扭看着屏幕里的徐砚白,生硬道:“你不来也不早说,阿姨还特意学了两道上海菜,他们都说不好吃,你可得评评理。”
指尖微微颤了颤,徐砚白深吸气,笑道:“一定好吃——作为在场唯一在上海长大的,我想我的话更有可信度。”
“你小子嘴挺甜啊,我妈竟然对你有好脸色了,”陈亦扬重夺手机后感叹,突然一拍脑门,“我这烂记性,忘了让你和徐奶奶打招呼。”
镜头一转,出现老人慈祥和蔼的脸,放下手里擀面杖,眯眼仔细看着徐砚白:“孙啊,你这背景是在哪啊,怎么看着不像在家里?没和你爸你妈一起吃晚饭?”
“我下午出去办事了,”徐砚白将镜头拉近,屏幕里只出现自己的脸,“晚饭等下回去吃。”
“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哦,还有上海冷不冷?怎么看你穿的这么少——”
老人一贯絮絮叨叨着,徐砚白耐心回答,眼睛却不自觉在角落里寻找,那道始终未曾出现的纤瘦身影。
等陈亦扬重新拿回手机,要开口时镜头剧烈晃动,像是有人在抢手机主导权。
“诶苗荼你抢什么,我给你就是了——”
当镜头里终于出现熟悉的红彤彤脸庞时,徐砚白下意识调整镜头角度,空闲的手理了理额前碎发。
苗荼将手架在桌面,搬了椅子坐下凑近,弯眉笑盈盈地打招呼:【我今天下午一直在包饺子,没来得及回你短信。】
女生侧头去拿手边的碗,给徐砚白展示碗里静静躺着的两枚饺子,形状略显诡异:
【这两只饺子里都有硬币,我特意留给你的,这样我们在新的一年里都会好运了。】
许是灯光问题,苗荼今晚的脸格外红,年画娃娃似的白里透粉,盯着镜头认真道:
【徐砚白,你要快点回来。】
说完脸上又添一层绯色,慌忙补充解释:【不然饺子就要被陈亦扬偷吃了。】
那一刻,徐砚白突然明白。
原来在文辞贫乏的17岁,喜欢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只是想到这个人,胸腔都被欢喜填塞的满满当当。
挂断电话,耳边又只剩下呼啸风声,在清冷无人的公园里,长椅上的徐砚白低头,看着腿面纸条上、他半小时前洋洋洒洒写下的几行字:
【致你:
今夜除夕,无处可去便在街上闲逛,遇到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十岁左右,央求我买她的东西。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干净、澄澈、明亮,让我立刻就想到你;
我将身上的钱全数交给她,留下电话号吗,承诺她有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她离开前说我心善,但我很清楚,其实我存了很多私心。
每每望着她的眼睛,我总忍不住想,当你在她同样的年纪,如果有人愿意无条件帮助你,你会不会拥有一个更无忧快乐的童年?
如你所说,上海的确温暖许多,阳光高照,出门不必再戴围巾。
我却怀念起郦镇沁骨的风。】
没有署名、没有收信人称呼、本就不是明信片的纸张无法寄收,甚至再过几个小时,这些字句本身都要失去意义。
而徐砚白只是笑了笑,提笔,在永远再无人知晓的纸张末尾,添上最后两笔。
——除夕快乐。
——我很想你。
第20章 他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霸凌者了。
短暂的新年欢庆后, 高三最后三个月冲刺如约而至。
试卷雪花般洋洋洒洒,题集推起高墙,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 熬夜写试卷到眼红,再冥顽不灵的学生也收起平时吊儿郎当,自觉加入刷题大军。
所有人都知道,高考是一场沉默无硝烟的战斗。
黑板倒计时变成二位数那天是周一, 四中举办全校百日誓师大会。
由陈亦扬作首领人,其他班共八人从旁, 九人站在升旗台手握话筒,大声喊出激励誓词。
高三学子个个慷慨激昂,苗荼隐没在人群中,听不见声音,同样心潮澎湃,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
仪式结束后列队回班, 正式上课之前, 班主任老黄宣布高三下学期的互助小组。
任教二十余年, 老黄坚信比起老师一对一讲解,学生更能深切体会疑难点所在、互助能更高效解决问题,提问者学习知识, 解答者巩固思路。
不是常见的优等生带差生,老黄会根据科目成绩分配,确保学生能在互助搭子身上学有所获。
和往年一样,考虑到苗荼情况特殊, 她毫无悬念地又是和陈亦扬一组。
数学拓展题还有三道, 确定分组后,苗荼继续埋头做题, 两耳不闻窗外事。
直到地面有微弱震动,像是书桌被拖动,苗荼不经意抬头,就见同排右侧靠墙的女生正站着,眼眶通红,嘴唇抿紧到泛白。
女生名叫王艺璇,成绩中上,性格内敛话很少,同学三年,苗荼和她算是点头之交,只知道对方是默默无闻、但学习很刻苦的学生。
这是突然怎么了?
讲台上的老黄面露难色,试图劝解:“我知道你因为这两次考试、心理压力很大,但你也不能把个人情绪、随意发泄在其他同学身上——”
“我说了我不要和他一组!”
提及成绩下滑,平日寡言的女生突然歇斯底里:“老师你就不能随便换个人吗?或者我一个人一组也可以,凭什么让我和他一组啊?!”
两行清泪从女生苍白的脸上刷的落下,滑过乌青黑眼圈,情绪明显崩溃。
苗荼隐隐有了猜测,心猛地一沉。
女生话说的难听,老黄面子挂不住,怒拍讲桌:“我分组花了多少时间精力,你说换就换,把我这个班主任当什么!”
王艺璇眼泪掉的更凶,不甘示弱吼回去:“那你看谁想和他一组,让他们组队不就行了!”
说完她将手里书本一丢,捂脸从教室后门冲出去。
“”
突发事件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班长跑出去追人,老黄脸色铁青离开班级,留下教室里一脸茫然的学生们。
很快,王艺璇在两个女生的搀扶中回班,众人纷纷围上来安慰,手忙脚乱地递纸,几个男生还故意扮丑,逗得女生忍不住笑出声。
全程旁观的苗荼只觉得浑身冰冷。
陈亦扬在女生回班时就愤然离席,附近同学都跑去安慰王艺璇,靠窗的后排角落清冷无人。
苗荼迟迟没有回头,缩头乌龟般深深埋头,握笔的手都在抖。
她不敢看徐砚白此时脸上表情,会是怎样的愤怒、屈辱、以及悲伤。
可是都没有。
当她深吸终于敢回头时,一如既往地,没能在徐砚白脸上找到任何表情。
男生只是安然端坐着,旁若无人般偏头望向窗外那棵枯老梧桐,像是对刚才发生一切浑然不知。
甚至在苗荼感觉到四周冰冷目光如刺刀般扎来,余光不断闪过同学厌恶的脸、嘴里嘟囔着“恶心”、“害人精”等字眼时,徐砚白竟然还能笑着转向她,耐心询问:“是要我给你讲题吗?”
徐砚白接受了这场羞辱,不曾愤怒、没有反抗,平静的像是早已习惯这一切。
对上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平和而温暖,像是一望无际的汪洋足以容纳万物,却永不知晓海底深渊如何汹涌。
苗荼第一次感到害怕。
即便如此,当时的她还在自我安慰,或许只是女生学业压力大、或许这只是发生在班级的小概率事件。
直到半个月后,三人中午去食堂吃饭时,路过的高一男生“不小心”手滑,将餐盘里滚热的菜汤尽数倒洒徐砚白身边。
直到多年以后,苗荼依旧清晰记得,铁皮餐盘砸在她脚背的钝痛,记得软烂粘稠的白菜粉条与南瓜粥,如同呕吐物一般,湿答答粘在徐砚白的肩膀、前胸与衣袖。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男生脸上引以为傲的得意笑容,用轻浮而高高在上的姿态说出“对不起”。
时间在那一刻被摁下暂停键,万众瞩目中,男生慢悠悠走到一言不发的徐砚白面前,装出恐惧模样:“我好害怕啊。”
“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要霸凌我吧——就像你以前那样?”
从未直面这样明晃晃的恶意,苗荼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
旁边的陈亦扬挥拳要冲过去。
徐砚白终于有所反应。
他紧紧攥住陈亦扬手臂,力气之大,宽瘦修长的右手手背爆满青筋。
陈亦扬吃痛时,徐砚白转向挑衅男生,在对方警觉的眼神里,淡淡出声:“不惜浪费粮食也要让我难堪,就这么令你高兴吗。”
从始至终,徐砚白脸上始终一派平静,镇定宛若事不关己;
如果非要说有哪里不同,大概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
不知是否是她错觉,当苗荼望着徐砚白离去的消瘦背影时,恍惚间总觉得,那曾经一如寒冬松柏般挺拔的背脊,在渐行渐远中一点点弯了下去。
陈亦扬发泄不成,憋了一肚子火,在一楼水房和徐砚白爆发争吵。
水池台上挂着徐砚白惨不忍睹的外套,整个水房都是糜烂的饭菜味道,令人作呕。
陈亦扬忍无可忍:“你为什么拦着我?他都要骑在你脸上了,你脾气好也要有个度吧?”
苗荼抬手去拽她哥手臂,让他不要再说。
过去忍辱负重一个月积累的怒气,都在徐砚白的沉默中顷刻爆发;陈亦扬甩开苗荼的手,口不择言:“我真是奇了怪了,你为什么从来不反驳、从来不反抗?”
“徐砚白,你就打算这么一辈子窝囊活下去、永远当个哑巴懦夫是吗——”
“然后呢。”
“打人了,然后呢,”垂眸不语的徐砚白突然发难,深沉黑瞳盯着陈亦扬,“你把他打进医院,学校下令处分,叔叔阿姨不得不承担医药费、再上门鞠躬道歉。”
相识以来,这是苗荼第一次见徐砚白情绪激动,胸膛深深起伏,长袖下的双手紧攥成拳,语速飞快:“陈亦扬,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高考了。”
“这是你想要的吗。”
陈亦扬气的眼眶发红,怒声反问:“那你怎么办?就让他们猖狂下去?!!”
徐砚白缄默几秒,眼里似乎闪过茫然,随即又变回平时的平和稳重:“就像他们说的,高考不是我的出路,无非是被人说两句,半年后出国换个地方,很快就没人记得了。”
不知在说服兄妹俩还是他自己,说完他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唇角扬起弧度,笑容一贯温柔:“至于我。”
“我没什么重要的。”
两人争吵闹出太大动静,不断引得路过学生凑过来看;最终陈亦扬败下阵来,头也不回地愤然离去。
一时间,水房里只剩下苗荼和徐砚白。
焦灼气氛突然凝固冰封,隔着半臂距离的两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徐砚白率先打破沉默。
男生专注温和的目光落在身上,半晌开口:“脚还疼吗?”
“抱歉,我当时应该护着你的。”
“”
苗荼设想过十几种对话开口,怎么也没想到,徐砚白开口第一句,竟然反过来宽慰她。
呼吸艰难,她开始痛恨自己的哑口无言,甚至做不到像陈亦扬那样臭骂一顿解气。
她用力摇头,缓慢走到水池边想给徐砚白冲洗外套,心里一次又一次问: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苗荼拧开水龙头,冰冷细流落在手指冻的人指尖轻抖,她伸手去够占满汤汁的外套。
骨节分明的手抢先一步,关上了水龙头。
那只手实在生得漂亮,根根分明、手指直而长,抓起那件曾经散发着淡淡薰衣草香的校服外套,精准丢进角落垃圾桶,和所有垃圾混为一处。
苗荼愣怔抬头,对上徐砚白眼睛,看着他微笑道:“不要了,洗不干净的。”
“”
两人再次无话可说,见时间快到下午上课,一起返回教室。
上楼梯时,苗荼不知走神在想什么,不慎一脚踩空,重心不稳地向后跌去。
徐砚白及时伸手扶住她肩膀,女生单薄后背撞进他怀中、因为害怕下意识抓住他手腕,姿势乍一看宛如正亲昵地紧紧相拥。
楼梯间来往全是学生,一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直射而来。
苗荼慌乱站直,肉眼可见的羞赧绯色自脖颈烧到耳尖;她不敢直视徐砚白双眼,只匆匆打手势随便找了个理由,就飞也似的快步逃走。
看着女生纤瘦背影拐进教室,徐砚白没有随后跟上,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男厕所的洗手池和小便池各占一侧,徐砚白站在最靠内的洗手池前,低头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双手放在凉水下冲洗,十指用力搓挤,一下又一下。
直到通红十指再感受不到凉意,他才抽手放在鼻下。
炖煮粉条的酱料味、粘稠南瓜粥的焦糊味、虾皮紫菜的腥咸味,交杂混搅后像是一并渗进皮肤、溶解化骨,成为身上一部分。
怎么都洗不掉了。
徐砚白闭了闭眼睛。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胖一瘦两名男生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向另一侧的小便池,没注意到第三个人的存在,嘴上不停。
徐砚白没兴趣偷听,关掉水龙头,转身欲走。
“你看见她和徐砚白抱在一起没,”瘦猴语气浮夸,“他俩不会真有什么吧。”
徐砚白脚步一顿,就听旁边的胖子冷哼:“杀人犯都勾引,真是饥不择食。”
“我看你是嫉妒,”瘦猴话说的尖酸刻薄,“告白三次都被拒,‘女神’转头就去跪舔别人。”
“放你妈狗屁‘女神’,看她脸红时候那骚样,该不会是公交车、人人都能上吧?你说她一个哑巴、被//干都喊不出声,一晚上能卖多少钱啊哈哈哈哈——”
胖子话音未落,只感觉眼前有黑影闪过,他正被一双深不见底黑眸盯着,呼吸骤停。
下一秒,腹部被狠狠击中,胖子身体不受控地撞在冰冷墙壁,眼前阵阵发白,五脏六腑疼的像是移位。
三月气温回暖,阳光正好,三楼走廊尽头突然传来的凄惨尖叫声,打破了原本祥和美好的下午。
“——救命啊!杀人了!!!”
又一拳狠狠落在胖子脸上时,徐砚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聚集在厕所外的人越来越多,学生们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与恐惧——他再熟悉不过的表情。
徐砚白单手掐着胖子脖颈将他抵在墙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大狗一般粗重喘气,朝胖子下巴又补了一拳。
为什么闭不上嘴。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重,徐砚白一时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来自胖子身上、还是源于他咬破的唇齿间。
好像身体里某一部分,混着肮脏的铁锈血腥味与洗不掉的腐败饭菜味,一并悄然碎裂了。
不合时宜的,他想起父亲曾反复质问: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安安静静待着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吗?
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垂眸望着胖子满眼惊恐与绝望,徐砚白突然轻笑出声,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一阵畅快的解脱。
是啊。
他终于成为名副其实、人人得而诛之的霸凌者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