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小说 > 青春校园 > 无尽夏 > 20-26
    第21章 等到有光亮的地方,往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


    直到陈亦扬冲出教室、将课桌椅子一并带倒, 苗荼才后知后觉事情不对。


    班里所有人都挤在教室前后门,努力探出身体脑袋,或背对或侧身和旁边人说话, 脸上表情各异,语速飞快,缭乱到根本看不清唇形。


    找不到人问,苗荼无措看着同学们交头接耳、一张张嘴巴开开合合, 最后只艰难辨认出“徐砚白”、“打人”等零星字眼。


    大脑一瞬空白,她起身没站稳又跌回去, 忙不迭拽住路过男生,慌乱打手势:【外面发生什么了?】


    男生看不懂手语,一脸莫名看着苗荼,皱眉猜测:“你说外面怎么了?”


    “徐砚白把人打了,现在人已经送去医院了。”


    男生脸上满是嫌恶,想起整日形影不离的三人, 连带对苗荼也是冷脸:“四中怎么连杀人犯也收, 晦气。”


    苗荼本想问徐砚白为什么打人, 看到男生表情,默默垂手回到座位,心乱如麻。


    她焦灼等到陈亦扬回来, 才真正确定徐砚白是在走廊尽头的男洗手间,把胖子打了的。


    被问及打人原因,徐砚白声称是胖子先语言侮辱同学,对面两人却坚持是无辜被打。


    在所有围观师生面前, 被打男生高声反问:“我侮辱谁了?怎么侮辱的?有本事你就重复一遍, 让大伙都听听啊?”


    徐砚白闭口无言。


    苗荼对被打的胖子有印象:这人上学期几次和她告白,被拒后更变本加厉、几次尾随她回寝或去女洗手间。


    最后是陈亦扬拎着铁棍把胖子逼进巷子, 扬言再敢尾随就打断他的腿,事情才告一段落。


    徐砚白怎么会突然打人?


    难道是因为她——


    脑海里不断浮现徐砚白温暖和煦的笑脸,苗荼坐不住跑出教室,围观学生已经散去,男洗手间门口更不见熟悉身影。


    反倒是化学课代表先找来,让苗荼现在去办公室,说化学老师要聊一下上次期末考。


    办公室里,苗荼全程心不在焉听完,满脑子都是徐砚白人在哪里。


    本以为回教室就能见到,却只在桌面找到一张纸条和创口贴,以及徐砚白刚刚离校的消息。


    纸条字迹工整熟悉,末尾没有落款,而是画了只飘在空中的可爱幽灵,短短小手里握着一片橘瓣。


    短短两行字,苗荼读了很久。


    【如果脚疼的厉害,记得去医务室。】


    【别怕。】-


    徐砚白那天没再回学校。


    有关他无故打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苗荼不论是在座位上、还是经过走廊、食堂和操场停车棚,都能轻易从人们嘴里看到“徐砚白”的名字。


    紧接着,是她都已然熟悉、厌恶到极致的表情。


    平生第一次,苗荼庆幸自己耳聋,至少不必真的去听那些闲言碎语。


    十点放学,她坐在陈亦扬自行车后座,抓着发光小手电,偶尔一次抬头仰望璀璨星空,眼前却全是一双双冰冷眼睛,锐利如刀,仿佛下一秒就要刺进她胸口。


    眼瞳颤抖,苗荼不敢再抬头,死死抓住陈亦扬衣角。


    月色皎白,自行车在碎石地面颠簸前行,远远就见高高挂起的火红灯笼,以及院门外的苗家夫妇,满脸担忧。


    对面徐家则是院门大敞,灯火通明,却不见门前有人、依稀只见屋内客厅一地狼藉。


    徐砚白弃车跑上前,连声问母亲发生什么。


    “被打的孩子家里找上来了,不知怎么突然吵起来,”陈兰萍也是惊魂未定,转向丈夫颤声问,“老太太八十多了,不会出事吧——”


    “别瞎想,”苗肃搂住妻子肩膀,宽慰道,“救护人员来得很及时,小徐跟着去了,先等消息。”


    事到如此,陈兰萍也只剩叹气,催两个孩子回去:“今晚回不来的,别等了。”


    苗荼浑浑噩噩回到房间,抱着手机在书桌前坐了很久,短信内容编辑一次又一次,再逐字删除。


    几番纠结,她终于发送短信:【创口贴收到了,虽然没用上,但还是谢谢你】


    发完就觉得好像写了句废话,于是又补充:【妈妈会帮忙看门的,你不要太担心,好好照顾奶奶。】


    “”


    医院病房内,徐砚白用借来的充电线给手机充电,屏幕重新亮起的统一瞬间,来自苗荼的短信齐齐跳出来。


    解锁查看,发现女生断断续续共发来8条,话题七拉八扯。


    【苗荼:陈亦扬让我告诉你,他把你卷子都塞在桌肚里,怕放在桌上被风吹走。】


    【苗荼:你上周丢的手套找到了,被煤球藏在狗窝里。】


    【苗荼:物理A卷最后一道你做出来了吗?参考步骤我有点看不懂。】


    凌晨三点半,整个世界陷入沉睡,徐砚白独自坐在病床前,四周昏暗无光,耐心读完每一条短信内容。


    女生最后一条消息发送于26分钟前,只有短短两行。


    【今晚我会一直亮着灯。】


    【别怕。】


    “”


    待机太久,屏幕再次暗下去,徐砚白低头深呼吸,不敢看病床上死里逃生的老人,攥着手机的右手微微颤动。


    劫后余生的疲惫如巨浪几欲将他吞噬,仅仅几个小时,却漫长到他以为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打人时他有意避开要害,胖子浑身青紫,送到医院却查不出问题,连住院手续都办不下来,开了几盒跌打药就被放行回家。


    徐砚白则被勒令回家,没有和老人过多解释。


    傍晚饭后,家里人气不过儿子被揍成猪头,结伴四人一路骂骂咧咧上山,引得不少村民出门旁观。


    可怜徐老太太年过八十,一辈子勤勤恳恳种田、半生心血扑在儿子丈夫身上,晚年见不到儿子不说,现在孙子十几年回来看她一次,还被人追骂上门、劈头盖脸地怒骂,一口一个“杀人犯”。


    老太太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推开拦在面前的徐砚白,颤巍巍指着堵在门口的男孩母亲:“一派胡言!”


    “你不信就问你的‘好孙子’,是不是他先打了我儿子?!”


    带头的女人是胖子母亲,身材样貌都和儿子有几分相似,硕大身躯如门神挡在门前,咄咄逼人:“看你这样恐怕还不知道,你孙子是害死人才躲到这的吧,还说什么照看老人,天大的笑话。”


    徐砚白听过太多比这些更恶毒污秽的话,早清楚辩解徒劳;


    下一秒,他的右手腕被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扣住,蜡黄色的皮紧贴着骨,满是褶皱与深斑。


    满头银发的老人已是风中残烛,劳苦艰难一生,晚年突如其来的恶语相向,如同万斤重的大山,压在她瘦弱佝偻的腰背。


    枯槁五指深深掐入皮肉,徐砚白迟钝感觉到疼痛。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双浑浊发灰的干瘪眼睛,连瞳孔都涣散着,是怎样目不转睛地看向他,带着微弱又期待的光芒,用苍老沙哑的颤音低声下气地央求:“你解释给他们听啊。”


    “你说话啊。”


    徐砚白想,或许他无异于承认的沉默,才是压垮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月初春迟迟不肯来,晚风料峭,寒气长久瘀积心口,终于击垮孱弱不堪一击的暮年老人。


    当十几年未见、几个月前还同陌生路人一般无二的老人缓缓在眼前倒下时,徐砚白没感受到预想的恐惧、自责,甚至哪怕一点点的悲痛。


    他麻木地低头,平静看着胸口被削去一大块,心脏与腥臭发乌的血肉碎骨,一同被丢弃在11岁捡到奄奄一息小狗的垃圾桶里。


    救护车呼啸赶来,人们手忙脚乱将老人抬上担架,关门出发前,徐砚白听见车外一道真心实意的感叹:


    “还不如不回来呢,老人要是出了事,这不就是他害死的。”


    抢救室红灯大亮,不断有戴口罩的医护人员进进出出,另一台车祸手术的病人家属在对面号啕大哭,走廊充斥着病患呻.吟声、陪护宽慰声、婴孩哭闹声,声声不绝、字字入耳。


    只有徐砚白一言不发靠墙站立。


    他带着满手怎么也不掉的血腥与腐败饭菜味,除了被通知“病人突发心肌梗死,需立刻进行支架手术”时,抬头“嗯”了一声,整整七个小时,没再开口。


    中途有好心护士宽慰:“老人送来的及时,主刀又是很有经验的老大夫,家属再耐心等等。”


    徐砚白仔细想过该用什么表情回应,随后抬头,朝护士礼貌笑了笑。


    意料之中的,他很快听到来自角落的窃窃私语:


    “墙边那个,听说是害人跳楼才躲来这的?”


    “可不是么,以前在大城市享福没想过回来,出事知道跑来‘孝敬’了——老人家也是惨,摊上这么个白眼狼。”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我受不了了,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人啊。”


    几米之外,两人全然不避讳地放声交谈,对话一字不落倒灌进徐砚白耳边。


    徐砚白垂眸平静听完,并没觉得两人哪里说错,只是有些茫然。


    他还没有18岁,身上快要背负两条人命了。


    都说杀人者偿命,他孑然一身,赔都要赔不起了。


    “”


    单人病房里漆黑一片,徐砚白望着眼前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曾在每日清晨时为他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在天黑时为他敞开归家大门,也曾那样有力地紧紧抓住他手腕,颤抖不止。


    现在却了无生气地瘫在白色病床上。


    那只手生得那样小,小到令人不由怀疑,它的主人是如何仅凭这双满是皲裂与斑痕的手,撑起过去几十年的苦难艰辛。


    呼吸骤停,全身肌肉僵硬难以牵动,徐砚白咬紧后槽牙抬手,将食指放在昏睡的老人鼻下,以再蠢笨不过的方式,确认老人是否还活着。


    四周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他耳边只剩下,不知是谁牙齿打颤的咯吱声,在漫长黑夜里细细听着,好像阴暗角落的老鼠啃噬发霉黄豆,又像沾了水的抹布擦拭沾满尘灰的玻璃,更像一把老旧生锈的屠刀、一点点耐心地割扯着森森白骨。


    徐砚白想他有些后悔了,或许他当时应该解释的。


    只是他能解释什么呢?


    所有人都说,是因为他的一句话,直接导致了女生轻生的决定——可连徐砚白自己都记不清,那天下午,他究竟说过多么狠毒卑劣的话。


    女生不幸离世了,他甚至连对方的脸都记不起来。


    点亮手机屏幕,徐砚白重新下载微博,输入账号密码时,几次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登录失败。


    过量私信与评论同时载入,登陆的瞬间手机有明显卡顿;紧急着,成千上万条问责、辱骂与诅咒如密密麻麻的蚁群倾巢而动,铺天盖地。


    【在你享受着聚光灯和赞誉的时候,有想过那个女生再也醒不过来了吗?】


    【靠吃人血馒头挣钱,你不得好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每日一问侯,今天徐砚白死了吗?】


    “”


    文字自动在脑海里转为有声语音,徐砚白已经有段时间没出现幻听,以至于第一反应先捂住耳朵,很快意识到是幻象后,又默默放下手,任由污言秽语在颅腔内有一次又一次引起共鸣。


    右手抖如筛糠,徐砚白不得不谨慎翻动评论区提及的、很早以前曝光他的一篇新闻稿——这是第一篇、也是仅有的唯一一篇,详尽提起他罪责的报道。


    如同法官列举犯人罪证那样,报道以图片形式真实有力地展示了赵思婷的日记内容;其中徐砚白说的话被特意用红色高亮圈出,其余部分则进行了模糊处理。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原来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掌心手汗黏腻,徐砚白起身去隔间卫生间洗手。


    他没有开灯,黑暗中将水流开到最大,指甲将手背抓挠出血痕,也还是能闻到空气里浓郁的铁锈血腥味。


    他不喜欢这个味道。


    手机又在震动不停,徐砚白知道是微博收到私信发来提醒,伸手进口袋去拿手机,却意外摸到半块橡皮擦。


    不规则的白色橡皮擦陈旧,各角都是灰黑铅印,却带着淡淡的橘子清香。


    像是婴孩需要安抚物一般,徐砚白握着那块丢在地上都没人会捡的橡皮擦,独自在卫生间待了很久。


    医院难有安眠之夜,不知多久过去,窗外又传来悲怆绝望的哭喊声,伴随着急救铃嗡鸣,再次响彻整座医院。


    而那一道来自湿冷角落的压抑哽咽,永远不会有人听见-


    徐砚白第二日是被父亲的摔门声吵醒的。


    老人年事已高,本就有基础病,这次突发心肌梗死更是诱发不少老毛病,半夜监控仪器发出警报,再从抢救室出来,已然天色大亮。


    徐砚白连续30个小时没合眼,直到午后主刀来查房、确认目前状态平稳,才敢如释重负地眯眼小憩,没过两个小时又被吵醒。


    徐秉瑞上午抵达郦镇后直奔学校,随后带着律师和律师找到被打的男生家里,快刀斩乱麻处理完所有事情后,风尘仆仆来到医院。


    男人自昨晚收到消息忙到现在,压了一肚子火,进病房就见肇事者居然在睡觉,甚至没看病床上的母亲一眼,面色铁青地走向刚起身的儿子,二话不说就狠狠煽了徐砚白一巴掌。


    徐砚白被打的耳边嗡嗡作响,冷声:“奶奶需要静养,要骂人就出去。”


    “好,你还坐得住是吧,”徐秉瑞拿出公文包里的协议书,甩在徐砚白脸上,“你知道被打的胖子家里要多少钱封口费吗?”


    “100万!”


    男人怒从心底起,冲上前攥住徐砚白衣领,恶狠狠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只是让你安安静静呆着,你就非得捅娄子是吧?!”


    徐砚白毫不畏惧地望向父亲:“我赔。”


    徐秉瑞皱眉:“什么?”


    “我说,这笔钱我来赔,”徐砚白一根一根掰开男人手指,出奇地镇定,“所有因为我亏损的钱,一共多少你算出来,我都赔给你。”


    徐秉瑞没料到他的反应,气笑:“就你那点存款,赔得起?”


    “再加上暂时由你保管、成年后应该归还于我的现金、股票基金和不动产,足够了。”


    徐砚白没细算过名下财产,脸上露出疲态:“介时我的律师会全权负责,你大可以放心,我不喜欢亏欠别人。”


    病房内难得安静片刻,徐秉瑞久久望着面前儿子,连连冷笑:“怎么,你这是赚够、想拍拍屁股跑路了?”


    “弃子主动退出,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耳边嗡鸣声不止,徐砚白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所以才会在我出事不到一个月,迫不及待让母亲怀上二胎。”


    他深深望着眼前叫了17年“父亲”的男人:“所以我在你心里,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赚钱的工具。”


    不是疑问,没有怀疑,徐砚白只是平静阐述着不争事实。


    “你凭什么质问我?”


    徐秉瑞神色冷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我给你提供了最优渥的家庭条件、 最优质上等的教育、也是我一手把你送往最高的领奖台——换句话说,你徐砚白今天所获的一切,没有我什么都不是。”


    自出事以来,这是徐家父子俩第一次心平气地对话:“你可以说我利欲熏心,可她呢?”


    徐秉瑞回头,指着浑身插满管子的老人,一字一句道:“徐砚白,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


    “你活着这件事本身,对身边人来说就是最大的不幸。”


    “”


    男人还有要事很快离去,关门声后紧跟着敲门声,怯怯地三下轻响,像是生怕惊扰昏睡中的病人。


    徐砚白以为是护士,礼貌道:“请进。”


    门外人却置若罔闻般,几秒钟后再次小声敲门三下,随后就一直待在门外等待。


    脑海闪过某道纤细身影,徐砚白愣怔片刻,快步走向病房门口,拉开门果然见苗荼一人站在门外,身穿校服背着书包,饱满额头因为奔跑满是细汗。


    徐砚白一时语塞,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你一个人来的?”


    四中离镇上医院有段距离,坐公车单程也要四十分钟,按时间来算,苗荼是一放学就直奔医院而来。


    “我和我哥跟我爸妈说了,是黄老师给我课后辅导,晚上会送我回去,”没得到准许,苗荼就乖乖站在病房外,仰头打手势,“以前也有几次这样,他们不会发现的。”


    “我查过了,最后一班车还有半小时,我到点就走,”像是生怕被赶走,女生急匆匆解释完,又不安地轻拽徐砚白衣袖,漂亮的圆眼满是担忧,


    【你昨晚一直没回短信,我有点担心你。】


    徐砚白难以用语言形容此时心情。


    极力压抑着将人拥入怀的冲动,他侧身请女生进来,关门时忽地想到什么,主动解释:“刚才从病房里出来的,是我父亲。”


    “我猜到了,”苗荼乖巧点头,低头从鼓囊囊的背包里拿出空白试卷、一对耳机,“我擅自翻了你的桌肚,感觉你可能需要这些。”


    犹豫片刻,她最后拿出几颗橘子味的水果糖,脸颊染上绯色:“你上次说,女生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吃甜的;但我在想,说不定男生吃甜的也会心情好——”


    话音未落,徐砚白终于认输缴械,遵从内心将苗荼虚虚抱入怀中,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女生身上与发丝间的淡淡橘子清香,整整一夜的惶恐不安消失大半。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存在本身,都让人感到心安。


    徐砚白自知早已越界,没有进一步收紧手臂,只是将头轻靠在女生瘦弱的肩膀,用只有他一人能听清的音量,低声喃喃:


    “你来了。”


    仿佛回应他一般,听不见的女生双手也悄然攀上他后背,安抚地轻轻拍着徐砚白后背,一下又一下。


    两人各自心事重重,彼此默契地没有提起打架的事情,除了最初的问候与拥抱,之后连对话都只有寥寥几句。


    半小时弹指而过,离开时,徐砚白坚持要送苗荼去车站,拜托护士帮忙照看老人十分钟。


    苗荼几次试图拒绝无果,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医院门口,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金红火烧云。


    停下脚步,她转身望向徐砚白,长袖下的双手握拳又松开,最后犹豫地慢慢抬手:【今年气候不好回暖会晚,荼蘼花海可能要等待五月中旬。】


    深呼吸,苗荼嘴里吐出大团白雾,终于鼓起勇气询问:


    【徐砚白,你不会离开吧?】


    徐砚白垂眸,将女生眼底的小心翼翼看得清楚分明,甚至带了几分讨好的期待。


    “嗯,”他抬手揉了揉苗荼脑袋,承诺道,“我不走。”


    女生圆眼一眨不眨盯着他,得到答案后倏地一亮,下意识抓住他衣袖,无声用口型确认:“真的吗?”


    徐砚白笑着点头,温声散在风中:“真的不走。”


    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苗荼今天第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她紧紧抓着书包带,仰着小脸承诺:“徐砚白,我等你回来。”


    晚风拂过,吹乱苗荼鬓角碎发,却吹不去女生笑起来时唇边浅浅一对酒窝。


    “前面就是车站了,”苗荼指着亮起路灯的斜前方路段,催徐砚白快回去,“我可以自己过去,不用送啦。”


    几步外,徐砚白站在阴影里,深深望着女生天真高兴的模样、像是恨不能原地转两圈,眼底一片温和。


    良久,他听见自己轻声:“我再送你一程吧。”


    等到有光亮的地方,往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


    第22章 她差点就能抓住徐砚白了。


    徐砚白消失了整整一个月。


    徐奶奶生病需要人照顾, 徐砚白不用参加高考,索性住在医院陪护;班里同学对他的厌恶溢于言表,最初几天还会多发份作业卷, 一周后直接搬走课桌,将徐砚白桌肚里的东西,随手丢在陈亦扬桌上。


    苗荼本以为陈亦扬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她哥只是默默收好桌上东西, 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会骂人。】


    “我在你心里就这形象?”陈亦扬忍不住翻白眼,面无表情道, “不是不生气,只是觉得没意义。”


    话题就此为止,兄妹俩再闭口不谈,苗荼却知道陈亦扬话里意思。


    当人们选择先入为主带上有色眼镜的那一刻,一切人事物只能按照他们预判的样子发展,多说无用。


    日子过得飞快, 一模考试的到来让苗荼再无暇分心其他事, 通宵学习变成家常便饭, 困就逼着自己站起来学,几次她半夜莫名开始流鼻血,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


    如果非要问拼命原因, 连苗荼自己都说不出一二三;


    17岁的少年少女对未来总是有无限美好、但更糊虚幻的想象,落实在现实里,就变成最朴实简单的“再多考一分”、“哪怕只多一分也好”。


    只是天不遂人愿,又或者是她太急功近利, 一模成绩不但没有分毫进步, 甚至连原地踏步都做不到。


    自入学以来,苗荼第一次掉出年级前五十。


    拿到成绩单后, 所有人都在安慰她,连陈亦扬都收起平时散漫,反复强调一模题型恰好是她弱项、难度又高,而且现在发现问题还远不算晚。


    理智上苗荼都能理解,她也很清楚,卯足劲努力的远不止她一个人。


    只是情感上的委屈与疲惫在所难免。


    那晚她破天荒放下书本试卷,坚持不要家里人陪,披上外套,独自一人在夜间出门。


    四月初春悄然而至,夜间晚风不再是沁骨的凉,苗荼埋头往山下走,排名数字“56”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全然没注意到两旁路灯早已坏了。


    直到月光都被拦在窄巷的高墙之外,苗荼终于迟钝抬头,有些慌乱地环顾四周,虽然回家的路都记得,心里依旧打怵。


    她手忙脚乱就要走,转身却意外撞见一月未见的男生,此时正站在几步之外的阴影里,身着黑衣黑裤几欲融入夜色,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温柔、坚定。


    苗荼惊的说不出话,错以为是幻觉正要揉眼,男生率先大步朝她走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后置手电筒。


    徐砚白将手机放进她掌心,一贯弯腰放低姿态,问:“你还好吗?”


    熟悉的淡淡薰衣草香扑鼻而来,苗荼愣愣抬头对上男生眼睛,半晌点头,表示自己没事。


    许久未见,徐砚白清瘦了许多,修身黑衣熨贴展示宽肩线条,腰腹位置却是空空荡荡,衣摆随风轻颤。


    苗荼一时无话寒暄,抓着手机跟在徐砚白身后朝有光亮的地方去,低头无意瞥见手机屏幕上,三人新年那日的合照。


    不安情绪消失大半,苗荼心中微动,下一个拐角时轻拽男生衣袖,仰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难道不应该在医院照顾徐奶奶吗?


    徐砚白侧身看她:“我回来拿换洗衣服,从窗口里看到你一个人出门。”


    “你说过你怕黑,”男生抬手轻揉她脑袋,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


    “所以不忍心,让你回头时是孤身一人。”


    “”


    不是途中碰巧遇上,而是从最开始就跟在她身后吗?


    苗荼快速眨眨眼睛,很轻地抽动两下鼻翼。


    她是从来不哭的孩子,小时候失聪都没掉过眼泪,现在却红了眼眶,刚平息的委屈再次涌上心头。


    在老师同学和父母兄长伪装的坚强,在徐砚白面前都碎成泡影,苗荼鼻尖发酸,忍不住在漆黑夜里,无声倾诉着她这段时间的辛苦。


    思绪很乱,苗荼东拉西扯时常连语序都弄错,时而难过地停下片刻,很快又继续将负面情绪一股脑倾倒出来。


    徐砚白默默耐心看完,温煦平和的目光专注地望着她,一言不发,只会在起风时微微侧偏身,替苗荼挡一挡微凉晚风。


    苗荼发泄一通后,心情轻松不少,终于想起不好意思,脸上一红:【我好像说的太多了。】


    “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分享,”徐砚白仰头望向星空,随即朝她笑笑,“我在书上看过一句话。”


    “当你觉得很难的时候,说明你正在走上坡路。”


    四目相对,苗荼想起生日那天,男生朝她大步而来的场景,抬头,圆亮眼底写满对未来的憧憬:


    【你说过,虽然17岁可能会经历很多苦难,但结局一定是好的,对吗?】


    许是没跟上她跳跃思维,徐砚白垂眸沉默,久到苗荼以为是她没传达清楚,男生忽地勾唇,笑道:


    “至少我希望,你的结局是好的。”


    谈话间,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有月光照耀的地方,远远能看家苗家标志性的红灯笼,几米外驻扎的路灯打落暖黄灯光,拳头大的发乌灯泡外有飞虫环绕。


    归还手机时,苗荼意外发现,徐砚白两只手上都有明显的斑驳血痕。


    伤口结痂,伤痕依旧断断续从手腕经过手背、最终蔓延到十个指尖,像是群蚁密密麻麻爬过,在冷白肤色上更加狰狞。


    徐砚白解释是意外蹭伤,苗荼怎么看都只觉得,那些伤像是生生抓出来的。


    她抬手欲问,徐砚白手机恰好响起,是医院打来的电话,说老人突然胸闷,让他尽快回去。


    分别前,苗荼最后抓住男生衣袖,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或是能不能有空时回她的短信,只是定定望着徐砚白:


    【荼靡花要开了。】


    半晌,徐砚白朝她伸出小拇指拉钩,皎白月色下笑容分外温柔:“花开那天,我会回来的。”


    “我保证。”-


    五月下旬春末临近,柳絮纷飞时,郦镇陆陆续续迎来大批游人旅客。


    千里迢迢赶来的城里人开着越野,背着大炮似的昂贵相机,跋山涉水,仅仅是为了见一见乡里蓝天、拍一组田野油菜花,以及零散开放的荼蘼花。


    这令苗荼时常感到费解。


    旅游旺季让整座小镇突然忙碌起来,苗肃在杂货铺前支起小摊,夫妻俩熬夜做的特色小吃总是一抢而空;陈兰萍则每日天不亮就跑到村口,毛遂自荐给前来的旅客当导游。


    苗荼则有事没有就往山上跑。


    担心徐砚白一走了之,她原本只是随口扯谎说今年花开会晚,结果真的一语成谶,山林田间百花齐放时,山坡那片荼靡迟迟未开,深绿叶片托着花苞,隐隐窥见其中点点粉红。


    于是苗荼只能每天盼着花开——也盼着她能找到借口,再见徐砚白一面。


    徐奶奶半月前出院后,徐砚白前后共飞去上海三次,没待几天又回来,每次都记得给苗家一家四口带上礼物。


    他没有办理退学,也没来过学校,只是在某个周一早晨,当走廊原本属于徐砚白的储物柜被高二生使用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不会再来这里了。


    高考压力逼的人喘不过气,理所当然的,“徐砚白打人”成为所有人饭后茶余的解压谈资,苗荼每每看到同学们的浮夸表情,总会恍惚一瞬,好像又回到了徐砚白刚转学的时候。


    那段时间里,所有人将他捧上神坛、冠以出不清的美誉和崇拜;而又是同一批人,现在将他踩进泥底,连提起都恨不得唾弃一声,深感晦气。


    像最初问起夸赞徐砚白的依据从何而来,苗荼曾问过前排的王苏琪,真诚道:


    【你知道徐砚白到底说什么了吗?为什么说是他害人呢?】


    王苏琪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回复她一字不差的答案:


    “大家都这么说啊。”


    “”


    走神时心中默念,苗荼在桌前无意识地划拉着手里水笔,突然被人推了下。


    暮色低垂,她在暖黄顶灯下抬头,就见餐桌对面的陈亦扬一脸无奈:“爸妈还是会很晚回来——还有,你再发呆,试卷要被戳烂了。”


    苗荼看了眼惨不忍睹的试卷,放在一旁:“哥,如果有件事所有人都说是错的,他就一定是错的吗?”


    陈亦扬反问:“你没长脑子吗?”


    苗荼瞪眼看他,不知道这人发什么疯骂她,就见陈亦扬继续:“参考答案都有可能出错,别人一张嘴算什么东西。”


    周六早上六点就在这张餐桌前学习,陈亦扬活动着僵硬肩膀,指了指自己脑袋:“当然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说完他起身,瞥了眼懵懵抬头的苗荼,勾唇邪笑:“要是智商不够的话,你靠直觉也行。”


    苗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起身准备去把两人晚饭的碗筷洗了——下午物理试卷的比赛,她又以15分之差输给了陈亦扬,荣当洗碗工。


    陈亦扬却拦住她,头朝门外扬了扬:“你不是三天两头问我山上花开了么?”


    “中午老妈回来,说她上午接待一批游客上山时,看到西边山坡上的荼靡全开了。”


    苗荼倏地瞪大眼睛,打手势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那会睡的小猪似的谁敢喊你,后来我忘了,”陈亦扬疑似心虚地碰碰鼻子,不耐烦道,“现在不是告诉你了?谁告诉的有什么区别?”


    苗荼没功夫听他解释,碗也不洗了,蹬蹬直接跑上二楼露天空地,站在砖瓦矮栏外,踮脚望向西南方。


    月明星稀,不远处的郁葱高林屹立于山峦叠嶂间,在层层深绿的山坡上,有大片盛放的粉红,格外惹眼。


    心脏砰砰跳着,苗荼连忙从口袋拿出手机,低头敲字:【花开了,今晚要去看看吗?】


    收信人不言而喻,她站在露天阳台上焦急等待——徐砚白是昨天半夜从上海回来的,碰巧苗荼早早睡下,两人脸照面都没打上。


    掌心震动,苗荼立刻点开短信查看。


    【徐砚白:低头。】


    双手撑在石栏探出身体,苗荼果然见到熟悉的清瘦人影站在院门外,背着琴盒,仰头微微笑着,脚边是转圈的煤球,正疯狂摇着尾巴。


    隔空对视,苗荼见楼下男生低头,紧接着手机又震动几下。


    【徐砚白:我在楼下等你。】


    【徐砚白:慢慢来,不要摔跤。】


    压不住唇角笑意,苗荼飞快跑下楼去,直接忽略厨房探头的陈亦扬来到门外,轻喘着气和徐砚白打招呼。


    距离上次见面又过去半个多月,徐砚白看着又清减不少,笑着将手里礼盒递过来:“上次见面阿姨说头痛,我买了些龙眼肉和红枣,可以炖汤。”


    男生送的礼物总是昂贵,苗荼不想收,心里又惦记着快些上山看花,半推半就地接过,随手一放:【最近奶奶身体好些了吗?】


    “嗯,父亲打算把奶奶接去上海疗养,不过医生建议再静养一段时间,而且老人自己也不愿意离开,打算三个月后再做打算。”


    【奶奶气色看着好了很多,我爸昨天还说,她住趟医院回来反而更年轻了。】


    “镇上的医生护士都很负责,奶奶运气很好。”


    两人边聊边上山,苗荼拿着徐砚白开了手电筒的手机,想到今晚看过花海以后、两人可能再无交集,雀跃心情又黯淡几分。


    春季林间湿气繁重,脚下泥土格外松软,苗荼留心防止摔倒,感觉旁边的人忽地放慢脚步。


    顺着男生面朝方向看过去,一时间,满山盛放的荼靡映入眼帘。


    大片艳丽的红与羞赧的粉交织、碰撞,点缀在绿叶与枝条之间;有的拔地绽放,有的攀生在树林之间,漫山遍野开的正盛,带着些许酸甜的淡淡芳香,由阵阵清风吹拂脸庞。


    哪怕见过再多次,苗荼依旧会为每一场荼靡花海,感到惊艳不已。


    跟上山的煤球欢脱往花丛中跑,尖牙调皮地咬着花瓣想尝尝味道。


    苗荼跟上前制止它乱吃东西,回头发现徐砚白依旧站在花海之外,一言不发地静静望着眼前盛放荼靡,目光专注而平静,像是要把眼前一幕永远印刻在脑海。


    她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看荼靡花海呢。】


    徐砚白抬眸望过来,眼底倒映大片盛放的妖艳荼靡:“以前经常听人说‘荼蘼花事了,人间无处寻芳香’,因为开在百花最后,荼靡也叫‘末路之花’,一直被诟病寓意太凄凉。”


    “可我总觉得,”语气微顿,男生向她微微一笑,“亲眼见过百花齐放,又能在最美的时候凋零,或许才是真正的没有遗憾。”


    苗荼似懂非懂时,徐砚白打开琴盒,又从口袋拿出一只录音笔,递过来:“可以帮我录一首曲子吗?”


    能再见到徐砚白演奏,苗荼欣然同意,看着男生将小提琴架在肩膀,摁下录音键。


    荼靡盛放花海无垠,漫天星河间,跳动音符自灵动双手与细细琴弦中倾泻而出,在录音笔的显示小屏里吟唱频率波纹,高低错落。


    没有气球辅助,不出意外地,苗荼这次连微弱的震动都感受无能。


    也是同一时间,她好像忽地能理解徐砚白曾说的,五感的任意一种,都能成为感受音乐的组成部分。


    晚风徐徐,她只是远远望着徐砚白站在银月下演奏,都能感受到浓浓的悲伤与决绝。


    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苗荼几乎要微弓起身体,以抵抗无孔不入的刺痛感。


    一曲终了,她看着徐砚白收起小提琴,走过去忍不住问:【这是一首很悲伤的曲子吗?】


    徐砚白的答案令人意外:“是我上次给你弹过的那首。”


    苗荼不免惊讶——她印象里的那首歌,明明温馨又美好,哪怕结尾有淡淡不愿散场的不舍,也远没有刚才的悲戚。


    不过她的“触觉”或“视觉”听力都是瞎猜,苗荼并没放在心上,只是在归还录音笔时,瞥见小屏右下角的数字“1003”。


    她将录音笔递过去,问:【1003是你录制所有学过的曲目数量吗?】


    “也有其他零散的东西,”徐砚白始终站在花海之外,“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都录下来。”


    苗荼心想这太耗时耗力,笑着摆手:【算啦。】


    以徐砚白平时性格,苗荼以为他会就此跳过话题,男生却刨根问题地再次发问:“那你还有什么未了的愿望吗?”


    愿望吗。


    花海里快乐奔跑的煤球时不时回头叫两声,苗荼在寂静无声中沉默许久,缓慢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想治好我的耳朵。】


    这是她在父母面前都要紧紧藏起来、却人尽皆知的秘密,苗荼没说完先红了脸:


    “这样,我就能听见你喊我的名字了。”


    “一定会的。”


    徐砚白笑着答应,又要和她拉勾保证:“毕竟我还欠你一个愿望。”


    苗荼早忘记这件事,不想让徐砚白背负如此重担,立刻反悔:【那我想换个愿望。】


    徐砚白问她是什么愿望。


    【我可以给你过18岁的生日吗?】


    苗荼毫不犹豫地打出手势,圆亮的眼睛水盈盈:“我会很认真的给你准备生日礼物的。”


    徐砚白久久望着她:“只是这样吗?”


    苗荼用力点头,为自己能再找到两人又一次交集而暗自高兴。


    刚答应帮她治好耳聋的人却突然陷入沉默;犹豫很久,徐砚白才略显生硬地说了句“好”。


    星空璀璨,苗荼陪着煤球在荼靡花海中玩闹,徐砚白则站在百年古树下,默默欣赏着大自然的无价馈赠。


    山间晚风徐徐拂过面庞,不知哪根筋搭错,玩到一半时苗荼忽地转头回身,直直撞进徐砚望向她的目光,一愣:【你刚才和我说话了吗?】


    男生眼底闪过意外,背好琴盒身姿笔挺,白衫衣角随风舞动:“时间不早了。”


    “一起回家吧。”


    苗荼点头招呼煤球一起往回走,已然玩疯的小黑狗立刻撒丫子朝徐砚白狂奔而去,全自动陀螺一样在男生脚边打转,时不时扑上去亲呢的咬他裤脚。


    徐砚白向来随他去,打开手机后置手电筒,递给苗荼:“最近雨多土质湿软,小心摔跤。”


    两人站在山崖边缘,几步外就是下山石路,半晌男生又伸出右手,提议道:“或者和上次一样,你拉着我的袖子吧。”


    耳尖微微发烫,苗荼正要伸手时,余光却瞥见煤球又一次跃起扑向徐砚白——


    没有预想的咬住裤脚,小黑狗起跳时猛地一顿,像是踩空或脚滑,身体直直朝山崖的斜坡方向跌落。


    苗荼甚至还没看清,身旁的徐砚白早已丢下肩上琴盒,矮身长臂一伸将煤球揽入怀里,整个人也随着惯性、不受控制地朝山坡下坠去。


    身体快于空白大脑,慌忙中,苗荼伸手去抓徐砚白衣袖。


    在指尖将将要碰到男生衣袖时,徐砚白却忽地用另一只手也紧紧护住煤球。


    两只手就此错开。


    手机早掉在地上,漆黑夜里,苗荼全然看不清滚落山崖的一人一狗身在何处,她只是呆愣愣地望着黑洞一般的层层树林,脑海里盘旋重复着一句话: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她就能抓住徐砚白了。


    第23章 我只想在离开前,再见你一面。


    直到附近村民都来帮忙, 将滚下山崖的徐砚白从树林里搀扶出来,苗荼还在后怕的手抖。


    春末雨多,山路格外泥泞, 徐砚白为了救煤球跌下山,所幸山坡不陡,除了手臂和后背有轻微的皮肉伤,没伤筋动骨。


    对山区长大的孩子来说, 滚下山坡实在不算大事,苗荼自己都摔过, 按理说不该怕成这样。


    许是对黑暗的恐惧心理,从苗荼发送求救短信、到现在确认徐砚白没事,整个人始终处于无形的惶恐中。


    她明明已经抓住他了。


    徐砚白却先放手了。


    “”


    没敢惊动老人家,苗家夫妇和陈亦扬飞速赶来,坚持要让陈亦扬去村口卫生所,周围大人也跟着点头。


    人群外, 苗荼看着大人们七嘴八舌, 语速快的她脑袋阵阵发晕, 感觉自己在看一场倍速默片。


    茫然恍惚时,徐砚白从人群中向她走来,迎着银白月色在苗荼面前站定, 俯身望进她双眼:“只是手臂有一点擦伤,我没事。”


    徐砚白将手臂往前伸了伸,沾满泥土的小臂有几道树枝划出的伤痕:“我现在要去趟卫生所、回来会很晚;你可以给我发短信,我看到就会回。”


    苗荼垂眸, 不敢多看他的伤口。


    借着暖黄路灯, 她目光最终停在男生手背,看清那些纵横交错的抓挠疤痕, 新伤旧痕都有,比手臂正流血的伤口更为狰狞可怖。


    是什么时候起,徐砚白手上多了这样多的伤呢?


    这些伤是怎么弄的?又是意外吗?


    苗荼来不及问,徐砚白先将身上外套披在她发抖的肩膀,像以前那样揉了揉她脑袋:“不要害怕、不要生病,今晚好好睡一觉,我明天早上就回来。”


    男生伸出没受伤的左手,笑意盈盈同她拉勾:“我保证。”


    “”


    卫生所今晚值班的是王大夫,行医三十几年很有经验,消毒上药后,又仔仔细细给徐砚白检查一遍:“伤口别蘸水,忌辣椒生鲜,每天记得换药就行。”


    他将收据单推出去,字迹龙飞凤舞:“实在不放心,就再观察一小时再走,反正我这晚上不关门。”


    徐砚白起身想去付钱,立刻被陈兰萍以犀利眼神阻止;夫妻俩跟着大夫出门,留两个男生单独留在诊疗室。


    旁边的陈亦扬沉默一路,嘴角紧绷;徐砚白知道躲不过,坐在病床边叹气:“我真的没事。”


    经过上次吵架,两人关系始终不上不下,打架事件后,徐砚白一整月都在医院陪徐奶奶,后来又三天两头飞上海,话就这么一直没说开。


    陈亦扬靠墙抱胸,黑眼直直看着徐砚白:“为什么放手?我妹说她明明抓住你了。”


    徐砚白有些意外:“你因为这件事生气?”


    他以为陈亦扬还在气,两人那天在学校水房的争吵。


    “不然呢,”陈亦扬没好气反问,冷哼,“平时别人欺负你一声不吭,现在躲的倒是快,又弄自己一身伤。”


    男生浑身别扭劲,徐砚白偏头笑了下,解释:“我不放手的话,苗荼也会被我拽下去。”


    语气微顿,他望向窗外一片漆黑,半晌沉默后轻声:


    “而且,她抓不住我的。”


    想到两人体型差,这话陈亦扬没法反驳,嘴硬:“都说了让她平时多吃点。”


    夫妻俩付钱后回到诊疗室,忙碌一天脸上疲态明显,陈亦扬明早天不亮还要上学,徐砚白坚持不让三人再陪:“我再留半小时就回去,奶奶那边麻烦你们圆一下了。”


    三人面面相觑拗不过他,陈亦扬最知道徐砚白有多倔,在诊疗室大门前拍拍他肩膀:“我就说你今晚在我家睡了,明早回去。”


    “还有,”他凑到徐砚白耳边,低声,“ 谢谢你替我出气,我早就想狠狠揍那胖子一顿。”


    送走一家三口,徐砚白转身在诊疗室的走廊长椅坐下,抬头就能见到另一间屋子里正看电视的王大夫。


    电视剧正播放狗血桥段,大雨中的男女主角争吵后又亲吻,紧紧相拥着互诉衷肠。


    徐砚白头靠着水泥白墙,已然习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从口袋拿出仅有的录音笔和一只橡皮擦。


    录音笔是一年前买的,本想录琴曲方便复盘,一直搁置着,直到老人住院整日昏睡,徐砚白觉得病房太安静才重新翻出来,平时随手录些东西。


    拇指摁下播放键,舒缓悠长的乐声缓缓流淌,徐砚白静静听完一曲,回忆今夜荼靡花海,再次按下录音键。


    显示屏上的数字变成“698”。


    “来郦镇以前,我从太多人口中、无数图片里听过见过荼靡花海,却从来没有像今晚,透过那片盛放花海,来看被花海包围的人。”


    “你回头的很突然,有一瞬间,我以为你听见了那个四个字,直到你笑着问我刚才有没有说话,我选择了说谎。”


    “你问我能不能一起庆祝18岁生日,似乎答应和拒绝都很残忍,可当你用那双眼睛看着我,我终于明白一件事情。”


    “我好像,从来都没办法对你说‘不’。”


    指尖轻轻摩挲着残旧的橡皮擦,上面橘子香味似乎越来越淡了。


    徐砚白将橡皮攥在掌心,望向窗外璀璨星空,眼底满是柔和:


    “今夜星星很美,愿你总是好梦。”-


    六月初,高考进入最后倒计时。


    当黑板倒计时变成个位数,所有老师一改严肃苛刻,不再时刻盯着大家学习,和颜悦色劝学生们学会放松,四中在最后一周甚至取消了晚自习。


    徐砚白没再去过上海,高考前几天,只要兄妹俩晚上在家就会过来,说是共同学习,实际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给苗荼讲题。


    苗荼对此无比感激。


    临近高考,哪怕作为妹妹,她也不好意思再多打扰陈亦扬;徐砚白无异于随叫随到的陪伴,除却在学业上的陪伴,更多是无形缓解了她备考的紧张情绪。


    为了不让她胡思乱想,中间休息时,徐砚白会主动提起他以前去过的国家、演出的经历、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每每看着照片里的地球另一端,苗荼就对“未来”又多一份期待,也对两人即将到来的分别多一分舍不得。


    高考前一晚,写完最后一道题,卧室里,苗荼在书桌前将试卷收好,长舒口气。


    她转头,就见徐砚白拿出一个暗红的平安袋放在桌上;布袋边缘有些起线,明显有些年头。


    “这是我出生前,母亲亲自去庙里求的福袋,说能避灾、给人带来福运,”暖黄灯光下,徐砚白笑容格外温和,看的苗荼有片刻恍惚,“所有人都说,我是运气特别好的人。”


    “现在我把它给你,希望你一切顺利。”


    苗荼愣怔几秒,摆手拒绝:【那你怎么办?我不能收。】


    “我后天上午要回上海,生日之前会回来,”徐砚白无奈笑了笑,微微抬起眉梢,似是调侃,“平安袋在你那里暂存两天,是要还的。”


    苗荼脸上一热,满心都是“徐砚白要回来过18岁生日”,一想到两天高考结束后就要彻底自由,心里鼓鼓胀胀的,用力点头。


    许多年后再提起高考,苗荼早记不得那年语文作文有多偏、数学压轴题有多难、或是理综题量多大;


    唯一能记起的,就是高考当天早上临时翻出来、不顾家人反对也要穿的白裙子,以及最后一科铃响收卷、起身走出考场的畅快。


    像是囚鸟冲破笼门与锁链,苗荼步伐轻快,脚下的路走过上千次,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整个人轻盈地快要飞起来。


    想到父母就在校门口等她,苗荼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教学楼前看到敞开校门、以及乌泱泱的人群时,按耐不住心中雀跃,加速脚步。


    只是余光不经意瞥到一抹再熟悉不过的修长身影时,脚步猛然一顿。


    天气渐暖,午后大片阳光轻洒人间,却独独忘记落在门外保安室旁、手捧鲜花的徐砚白身上。


    男生站在阴影里,脚尖几乎贴着光阴分界线,一身白衣黑裤,徐徐清风吹乱额前碎发,露出立体深邃的轮廓和五官。


    一如初见。


    见苗荼停下脚步,徐砚白抬头望过来,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柔和笑意,张开手臂,掌心里是由牛皮纸精心包好的大捧柑橘花。


    空气里仿佛都带着丝丝甜味。


    一时间,惊喜、诧异与感动百感交集,苗荼被过于复杂而充盈的感情填满,无暇多想,身体已然快步朝徐砚白的方向跑过去,几乎将男生赚了个满怀。


    鼻尖满是令人心安的淡淡薰衣草香,苗荼心脏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又惊又喜地抬头,问:【你不是上午的飞机吗?怎么突然来了?】


    “不舍得错过这么重要的场合,所以来了,”徐砚白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将花送给她,眼里满是苗荼笑意盈盈的脸,


    “裙子很漂亮,很适合你。”


    不过两天时间,苗荼却清晰敢感受到,她再面对徐砚白时的心态转变;太多深埋心底、学生时代不可言说的感情,都在高考结束后、见到男生的这一刹那,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


    “谢谢,”苗荼眼底亮晶晶,不自觉用余光在人群中找父母,“要和我哥打个招呼吗?他说考完要回班级一趟,应该马上就出来了。”


    “我改签到下午,现在就要走,”徐砚白摇头,目光专注地望着眼前身穿白裙的少女,出落的亭亭玉立,轻声,


    “我想在离开前,再见你一面。”


    苗荼感到可惜,但转念一想两天后就是徐砚白生日、两人又能见面,没来得及失落的心再次雀跃,抱着花打手势:【谢谢你的花,一路小心。】


    她忽地想到什么,耳尖一烫,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补充道:


    【徐砚白,我等你回来。】


    半步外的女生沐浴阳光里,半张脸被柑橘花虚虚挡着,近乎透明的脸上能看到细小绒毛,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唇边有淡淡梨涡。


    徐砚白就这么久久垂眸望着,一度出了神,直到苗荼轻拽他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父母。


    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苗荼笑着和徐砚白摆手说“再见”,心里也想着他们两天后的“再一次相见”。


    她转身跑开,再想起还没归还平安袋时,人群中已经再找不到少年身影。


    那天晚上母亲张罗了一周好菜,吃的兄妹俩满嘴流油,父亲席间又送上两个大红包,作为两人辛苦一年的奖励。


    从小到大,苗荼还从没有自由支配过这么多钱,饭后回卧室在书桌前细细点了一遍,绞尽脑汁地想着,该送徐砚白什么生日礼物。


    她随手扯来演算纸,决定想到什么写什么,结果十分钟过去,整张纸上除了三两个可有可无的词语,剩下全是“徐砚白”三个字,有正楷有狂草的、有圆的有长的,应有尽有。


    她穿着白色长裙,久久望着纸上男生姓名,心如明镜。


    不知从何时起,苗荼的生活中早已离不开“徐砚白”三个字。


    看不见时会想他、见他受伤会难过得想落泪、想和他继续见面、希望能长长久久待在一处、想告诉他自己有多关心他。


    更想告诉他,其实她喜欢他很久了。


    要发短信直接告白吗?会不会太随便了。


    那要不要表白呢?如果是打手势想说清的话,会不会十分钟都不够?


    “”


    迅速否定五六个方案,苗荼思来想去,最后竟然只剩下她以前最觉得老土的情书。


    她作文向来空有循规蹈矩、时常缺乏灵气,脱离应试教育下的框架、没有材料可供辩证分析,落笔全靠一片真心时,苗荼几乎是一开始就卡壳、出错:


    “致徐砚白:


    见信如晤。


    除了英语考试,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写信、实在缺乏经验,如果内容过于幼稚或直白笨拙,希望你不要介意。


    这封信主要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这份感情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长久,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高考前你一次次累到有黑眼圈也要坚持给我辅导功课,是我生日那天你向我跑来,是你寒冬骑车送我上学,还是我们第一次放学回家、你拍照给我看星星。


    又或者,能追溯到初雪那日,你在窄巷内向我伸出援助之手?


    我不知道。


    但我喜欢你。


    首先,我喜欢你的——”


    苗荼忍不住停笔,看着旁边大纲列举的几点“喜欢理由”,越看越觉得她这像是考试作文的“总分”结构,立刻换了种写法:


    “高考结束,我终于能松一口气,但仔细想想,其实从一模出成绩后,我依旧学习刻苦认真,却没有以前的惶恐害怕了。


    再艰难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天晚上,我在漆黑不见十指的巷子里不知所措,转身就看到你在那里。


    你总会在我回头就见到的地方。


    于是我不再害怕前行。”


    苗荼再一次停笔叹气,看着整封信流水账一样的内容,心里不住佩服曾经坚持不懈给陈亦扬写情书的女生,抓心挠肝也想不出如何继续下去。


    不如先写结尾好了。


    她慢悠悠抓起笔,手撑着下巴抬头望向窗外星空,想象着男生收到短信后的表情,痴傻一般咧嘴笑起来,白里透红的脸上,满是17岁少女独有的羞赧与青涩,连落笔都难得带了点文艺腔调:


    “预感到今夜注定要失眠,心情却并不糟糕;


    许是看见星星想到了你,再漫长的黑夜也不至于太寂寞难熬吧。”


    星河璀璨,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夜里辗转反侧,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殷殷期盼与无限憧憬,等待着下一个黎明晨曦的到来。


    第24章 徐砚白,骗子。


    上海接连下了几日的雨。


    湿热空气像是浸湿的热毛巾铺盖在脸上, 哪怕只是走在路上,都要时不时停下,大口呼吸确保氧气充足。


    徐砚白从赵思婷家出来时, 时间刚过下午三点。


    筒子楼一如他一年前来时的破旧,潮腥腐霉味从发黄墙皮与开裂墙根中钻出来,楼道分不清的垃圾或杂物推积如山,鸡毛蒜皮的争吵声源源不断。


    徐砚白步缓慢下楼, 没有去碰生锈的楼梯扶手,脑海里满是失去女儿的夫妻二人, 一位重病缠身、一位双鬓斑白。


    几天前是赵思婷忌日,徐砚白原以为夫妻二人会和以前一样、拒绝自己登门道歉,却意外得到肯定答复。


    于是他买了机票返回上海,独自来到女生家里。


    逝者已故,徐砚白不清楚得到对方父母原谅的意义多大,直到病气难掩的母亲被丈夫搀扶下床, 哑声道:“其实我知道, 错不在你。”


    “但我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你也不要再来,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那一刻徐砚白终于明白,他这一整年来坚持不懈地道歉、所有求得原谅的行为, 也不过是自私想求得一个心安理得、一个可以自我宽恕的机会。


    离开前,他最后一次向夫妻二人深深鞠躬:“对不起。”


    他终究没记起墙上黑白抢框里女生的样貌,就像那天他被所有人知晓与不齿、唯独他自己记不起的恶语相向。


    血腥味盖过楼道内的潮湿霉味,徐砚白低头, 看到手臂上才愈合结痂的伤口又被抓开, 滚圆血珠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


    他用手帕一点点擦净,等到伤口不再流血, 将染红的手帕重新放回口袋。


    时间还早,徐砚白打车又去了趟红十字会,六月闷热,即便带着口罩与鸭舌帽,也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眼神审判与窃窃私语。


    ——害人精。


    ——杀人犯。


    ——好恶心。


    ——去死吧。


    大概是在说这些吧。


    徐砚白心情意外地平静,事情走到现在这一步,他反而感到久违地释然与弛懈。


    最后一次确认全部手续和需要证件,他离开红十字会打车回家,不出意外地清冷无人。


    宋初雅上个月生产,母女平安,正在月子中心修养,徐秉瑞安排别墅里所有人前去照顾。


    家彻底成了一具富丽堂皇的空壳。


    谨记母亲喜静,徐砚白关卧室房门都下意识放轻动作,后知后觉想起别墅里只剩下他一个劣迹斑斑的儿子,无奈地摇头笑笑。


    拉小提琴前,他先去了浴室洗手,在昂贵大理石砌成的水池台前,看着手背上狰狞可怖的疤痕,轻轻皱了皱眉。


    好恶心。


    于是撕开深色的痂,在萦绕不去的血腥味中,看着猩红血珠大滴砸在冷白水池台、以及流水冲洗下露出的新肉。


    指尖最近总控制不住地颤抖,伤口裂开时,徐砚白一如既往没有感受到疼痛。


    温暖鹅黄灯照下,他想起上次去月子中心时,母亲躺在床上戳妹妹脸蛋,随口问他:“手怎么了。”


    母亲抱着不足月的妹妹低头正笑,疼爱眸色温柔若水,珍重表情像是迎接从天而降的无价之宝,时不时给百忙中赶来的徐秉瑞看一眼,感叹父女二人眉眼有多相似。


    记忆里,这是徐砚白第一次见到母亲慈爱表情。


    病房里,他站在一家三口之外,看着粉糯可爱的妹妹正熟睡着,被父母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美好的让人不忍破坏。


    他终于明白,原来幸福是能够被具像化的。


    手机铃声打断思绪,徐砚白拿起接通电话:“赵医生。”


    “砚白,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有新进展,北京同仁的耳鼻咽喉科的齐政南齐主任最近在上海交流,你什么时候方便?”


    徐砚白沉吟片刻:“着急现在确定吗?我要先和她父母交涉这件事情。”


    “不急,齐主任这半年都在这边,一周内答复我就可以。”


    “好的,辛苦。”


    “是我该谢谢你,”电话里的男人笑呵呵道,“要不是你的推荐信,玲儿也拿不到伯克利夏校的面试机会。”


    “对了,你什么时候出去上学?我在那边有认识的年轻朋友,到时候让他去机场接你,当地有个照应。”


    徐砚白垂眸笑了笑:“不去了。”


    “不去了?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徐砚白拿起挂镜上的毛巾擦手,看着血色渗透进白色布料,轻声,


    “我有点累了。”


    “这样啊,”对面一时不知怎么回复,最后化作一声长叹,“那你注意身体,手术的事,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好,这段时间麻烦您了。”


    录音笔成了徐砚白形影不离的伙伴,他将泡好的红茶放在桌面,走至窗前摁下录音键,在空荡无声的卧室里开口:


    “人工耳蜗手术的事情进展顺利,我想在生日那天和你父母提起,希望你不要有太大压力。”


    “最近总会想象,你听见这支录音笔的内容时,会是惊讶吗?或者愤怒、疑惑、还是会伤心更多呢?”


    “这样听上去,我真是个很刻薄的人啊。”


    夕阳西下,眼前落地窗外的天际已被染成金红,徐砚白指尖轻触玻璃,弯眉,淡淡笑容有几分天真孩子气:


    “我难得任性一次,你就让让我吧。”


    录音笔小屏上的数字变成四位数,徐砚白拿起小提琴录制琴曲时,不由庆幸他当时买的内存够大,现在不必面临再卖储存卡的尴尬场面。


    以前浑浑噩噩时,总嫌弃时间过得太慢,怎么都熬不到下一个黎明,现在目标明确了,反而又觉得时间走得太快,只是弹奏几首琴曲,转眼窗外已是暮色深重。


    无名指摁弦太久隐隐作痛,徐砚白停止录制,将小提琴放在床上,看着书桌上的五封书信,感到一丝荒唐又诡异的悲凉。


    他去过三十多个国家,曾受过数万人的喜爱和赞扬,可到下笔想唠叨几句时,能说话的人,搜肠刮肚也只有寥寥五个。


    手机震动,是苗荼发来的短信。


    【苗荼:听说上海最近都下雨,出门记得带伞0v0】


    【苗荼:我这两天总在睡觉,中午躺下再醒来就是晚上七点,一天都过去了】


    【苗荼:对了,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习惯了女生的跳跃思维,徐砚白看着字里行间都是欢快的短信,眼底染上笑意,打字:


    【徐砚白:考试太累了,多睡会也好,时间很多。】


    【徐砚白:明天没什么安排,有建议吗?】


    对面立刻回复:


    【苗荼:天气好的话,要不要去海边走走?晒晒太阳、踩着沙滩听海浪声,听上去就很幸福!】


    徐砚白已经很久没去过海边,上次去还是三年前在澳大利亚开独奏会。


    【徐砚白:我明天如果去的话,给你拍些照片。】


    【苗荼:谢谢!】


    【苗荼:如果能考取上海的大学,我假期就去学游泳,希望不会太难。】


    徐砚白回忆小时候下水记忆:【游泳不难的,多练练就好。】


    【苗荼:哇这么看,你一定会游泳了。】


    “”


    隔着屏幕,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手机没电也不愿意结束对话,直到苗荼那边困的不行,错字连篇不说,发来的内容都看不懂。


    徐砚白劝她:【去睡吧,我后天上午就回来了。】


    【苗荼:好哦,我现在去睡。】


    眼前浮现女生困到眼皮打架、还不忘对手机乖乖点头的模样,徐砚白不由失笑,手机又震动两下:


    【苗荼: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苗荼:徐砚白,我等你回来。】


    “”


    放下手机,徐砚白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起来继续录曲,直到清晨第一缕晨曦自东方缓缓升起,拨开层层云雾来到人间。


    今天意外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的确适合出门。


    出门前,徐砚白想给母亲发微.信告知,险些没认出她新换的头像。


    原本的小提琴换成脸蛋粉红的奶白团子,玻璃珠似的大眼睛懵懂望着镜头,不必细看,都知道拍摄者这时脸上的喜爱神情。


    徐砚白默默看着照片上的妹妹,随后将手机放回口袋,转身回到二楼卧室,再下楼已经是半小时后。


    整整一年过去,徐砚白终于敢再一次在这座生养他十几年的城市里,不戴口罩与鸭舌帽,无所负担地走在阳光下。


    随身带着手机和录音笔,他搭出租去了小时候常去的南汇新城海滩。


    高考刚过哪里都是人,远远就望见海滩上乌泱泱的人群,扎堆聚在一起。


    海滩前段全是野滩涂,海水浑浊,踩下去双脚会陷进去,泥沙争先恐后地吸附住脚踝与小腿。


    耳机里播放“secret base”,徐砚白不顾泥沙,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向海那边,看着越来越近的浪花朵朵袭来又飘远,思绪放空。


    就这样呆到天黑吧,他想。


    摘下耳机静听海浪沙沙声,徐砚白没忘记用手机拍下乘风而来的波光粼粼,最后习惯性地拿出口袋里的录音笔,轻声:


    “五岁那年,母亲总带我来海边,一站就是一整天,那时我总怕她想不开,只能哭闹大喊着要回家。”


    “后来我养了小狗,周末不工作的时候也会来海边;一直没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六安’——‘六月见到的小狗,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大’。”


    海水没过脚踝小腿,徐砚白轻轻笑了:“我的确不会取名字,也难怪母亲问过家里每个人妹妹取名,却唯独没问过我——”


    话语一顿,他目光停在十米外的女孩背影,约莫五、六岁的模样,独身一人站在浑黄海水中,雪白纱裙被打湿地皱皱巴巴,仿佛顷刻之间就要被浪花卷走。


    瞳孔猛然紧缩,果然,徐砚白就见急速向岸边的浪潮袭来,不同于其他白色浪花,无形无色地攥住女孩的裙角和脚踝,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女孩吞入深海腹中。


    “——你明明可以救她的,但你选择了袖手旁观。”


    “——你的冷漠,害死了一个年轻生命。”


    “——好恶心,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一瞬间耳边千万条嘈杂声,徐砚白只觉得头痛欲裂,不顾一切奔向海浪里那具瘦小身躯,奔向暗不见光的深渊海底。


    海水倒灌进肺腔的那一刻,他用尽力气将呛了水的小姑娘往旁边推,脑海中忽地想起临行前,心爱的女孩站在阳光下,笑着说“徐砚白,我等你回来。”


    是啊,明天就是他18岁生日了。


    她还有很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


    “6月10日上午九时,上海浦东南汇新城海滩发生一起溺水事件;两名游客,一名为6岁的女孩,另一名为17岁的青年,在海滩游玩时,被突如其来的离岸流卷走。


    据当地警方报道,女孩成功被救出并及时就医、所幸没有受伤,而帮助女孩逃脱的17岁青年于当天失踪,和家属确认身份后,搜救行动立刻开展,至今并未找到青年,目前正紧急扩大搜索范围”


    高档律所的招待室里,苗荼双手捧着热茶,愣愣看着电视上循环播放的新闻报道。


    她是今天上午飞来上海的。


    第一次坐飞机有诸多不适应,哪怕昨日一整天没吃饭,座位上打开饭盒还是感到强烈的恶心,在洗手间里吐的天昏地暗。


    看着镜子里脸色惨白的自己,苗荼忽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架飞机上。


    哦,她想起来了。


    因为所有人都说,徐砚白已经死了。


    更准确来说,是被离岸流卷走、且失踪已经超过48小时,于是徐砚白的律师打来电话,请苗家四口紧急去一趟上海。


    从苗荼下飞机、双脚踏上她梦寐已久的土地,“徐砚白”这三个字就想流行传染病一样,无孔不入地出现在地铁、公交车、室内建筑的电视新闻里,出现在街边书摊的报纸与杂志上,出现在每个低头看快讯消息的人们手机里。


    哪里都是徐砚白。


    却哪里都找不到徐砚白。


    思绪飘远时,苗荼感到有人轻拍她肩膀。


    她抬头望着洗手间刚回来的陈亦扬,眼眶通红显然哭过一场:“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


    苗荼摇摇头,她从来不是会哭的孩子。


    小时候摔倒受伤不哭、耳朵聋了只有她没掉过眼泪,被人欺负聋哑也从没哭闹过一次。


    她盯着对面那间咨询室——半小时前,身穿职业西装的陈律师请她的父母进去,到现在也没出来。


    相比于陈亦扬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苗荼就显得无比镇定。


    其实她并不擅长等待,只是11号生日那天,她从天不亮在院子门外等,一直到夕阳落下银月高升,都没有等到徐砚白回来。


    于是,她第二天又搬来小板凳坐在门口,穿着昨天那件白色长裙,手里抓着未送出的情书,循规蹈矩地再次坐到天黑灯灭。


    直到今天早上,苗荼收到消息后赶来上海,也还是穿着那件徐砚白送她的白裙子、情书放在口袋里,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等而已。


    只是她已经不太确定,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了。


    夫妻俩过了很久才出来,陈兰萍双眼红肿,见到两个孩子齐刷刷起身又是泪流满面,就连苗肃人到中年,也不忍地别过头去,嘴角紧绷。


    高级律所处处可见财大气粗,随便一间咨询室都是面朝大海,站在窗边就能俯瞰整座繁华上海城。


    苗荼在陈律师安排的位置坐下,接过他递来的文件,看着男人两瓣嘴唇开开合合:“依照徐砚白先生生前立下的遗嘱,有部分财产将在他离世后,分属于苗荼小姐和陈亦扬先生;虽然事发突然,徐砚白先生出事前并未年满18岁,但拥有相当可观的劳动收入为主要来源,也可视作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因此遗嘱生效。”


    从业二十余年,陈律师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叹气:“这次面谈,是想让几位有所心理准备——按照徐先生之前所要求的,律所今天才将正式的遗嘱内容发送给他的父母,目前对方还没有回应,后续就财产分配问题,可能还要进行多次协商。”


    对面律师之后又说了许多,苗荼听的迷迷糊糊、到后面索性大脑放空,只是在男人停下来拿水杯时,伸手拽了拽他衣袖。


    她翻过没看一眼的资料,提笔颤巍巍在纸上写字。


    然后举起来给律师看,干净澄澈的眼睛里一眨不咋地看着男人:


    【新闻上说的是“失踪”,也就就是说,还有生还的机会对吧?】


    【能不能再等等他?】


    “”


    陈亦扬扭头落泪,连律师看完也陷入沉默,良久深呼吸,艰难道:“很抱歉,有关遗嘱内容和告知日期,是徐砚白先生很早以前就定下来的,和他是否出事没有关系。”


    苗荼眨眨眼睛,举起的手慢慢垂下来。


    她不再发表意见,扭头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碧海青天,只有胸膛深深起伏着。


    原来徐砚白早就安排好一切了吗?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究竟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让他对这个世界哪怕连一点点留恋都没有了呢?


    苗荼绞尽脑汁地回想两人过去的点点滴滴,想破脑袋也得不出任何答案。


    是从他手背上不断出现伤疤开始吗?还是因为徐奶奶病倒住院、别人将饭菜扣在他身上、同学们孤立他并在背后指指点点?


    如果追溯到更早一些,会是因为他的小狗离世吗?或是在原来班级也同样被排挤、每天还要遭受来自网络的无数辱骂与诅咒?


    苗荼想不出答案。


    她连徐砚白是怎么熬过以前的生活,都没有丝毫头绪。


    她只是前所未有地清晰感受到,徐砚白背上始终压着一座大山,一座名为“人言可畏”的大山,负重前行。


    事情太多几天解决不完,律师提前安排好住宿,让助理带着苗家四口入住。


    离开前,陈律师拦住苗荼,怜惜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女生,几经挣扎才开口:“虽然没找到徐先生本人,但有人在事发不远的岸边找到一根录音笔,经过对比,确认是徐先生的。”


    “遗嘱中,徐砚白先生特意嘱咐过,这根录音笔是留给苗小姐的,现在因为进水问题送去维修,返还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苗荼自然知道是哪根录音笔,失神点点头,走出办公室几步又折回来,低头打字。


    她举起手机,定定望着陈律师:【您问过他原因吗?】


    陈律师摇摇头:“这有关个人隐私,我们不会做多干涉;况且以徐先生的身份地位和财富积累,年少立遗嘱并不算太稀奇的事情。”


    似乎想到什么,男人叹了口气:“非要说的话,徐先生从最开始就很着急确定各项目条款,有次我询问过,着急完成是否有特殊原因。”


    “他只是说,他有些累了。”


    如徐砚白一样周全沉稳、又向来滴水不漏的人,哪怕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来没在她面前说过一次累。


    想起从初次见面起,男生那永远令人心安的温暖笑容,苗荼突然觉得,或许她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徐砚白——他也从没和她真正敞开心扉。


    跟着助理走去停车场的路上,苗荼抓着口袋里早被手汗浸湿的告白信,没由来感受到一阵无能为力的悲愤。


    或许还有对她迟钝的自责,以及对于徐砚白可能真的再也回不来的抗拒与惶恐。


    于是,当苗荼在沿街书亭又一次见到,用徐砚白黑白照片做封面的杂志时,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掏出身上所有钱也不管数目对不对,直接抓来最外面的一本。


    【自/杀还是意外?天才小提琴家还是校园霸凌人?当年真相终于大白!】


    不管一年前还是现在,新闻标题总是起的那样抓人眼球。


    不敢多看封面上的黑白照,苗荼翻页时双手抖如筛糠,半天才哆哆嗦嗦找到目录页数。


    前半部分内容和电视新闻如出一辙:徐砚白救下误入海边的小女孩,自己却被离岸流带走,至今下落不明;目前早已超过海上最佳救援时间,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些话苗荼已经看了上百次,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目十行地往下扫过去,目光猛地停在某一段:


    【自徐砚白救人事件发酵后,有关他当年校园霸凌、恶语相向导致同学跳楼轻生的事情,再度引起大众关注;网民们纷纷提出疑问:愿意舍身救陌生女童的人,真的会对同窗抱有这么大恶意吗?


    很快,越来越多的同学纷纷站出来,说徐砚白从没如新闻里所说的“校园霸凌”,不仅真心善待身边每个人,还默默资助班上几位家庭困难的学生,让班主任谎称是学校下发的助学金。


    面对舆论压力,当年公布赵思婷日记、并直指徐砚白“罪行”的媒体不得不公开道歉,表示当年为了流量哗众取宠、恶意模糊处理了日记内容,断章取义地只公开了不利于徐砚白的部分。】


    文字部分告一段落,苗荼逼着自己去看那两张、远看一模一样的日记图。


    第一张未处理的原图里,女生在选择轻生的前一天,曾在日记里这样写:


    【我几乎要被无尽的痛苦压垮:书桌、椅子和寝室床上总会出现刀片、图钉甚至死老鼠,试卷和作业每天都会被人泼上墨水;那些人把我逼到角落,扯坏我的衣服,说我是不要脸勾引男人的婊/子。


    我曾向老师求助,他只是问我为什么考试分数越来越低;回去和父母哭诉,他们只和我算附近的学区房租金多贵,如果考砸一次,我们一家三口的人生都会就此完蛋。


    直到有天徐砚白发现我又被打,挡在我面前赶走了那些人,带我去了学校医务室。


    他告诉我,被欺负不是我的错;如果再遇到麻烦,可以随时找他。


    我忍不住和他告白,意料之中被拒绝了。


    他对我说:“学校只是人生很小一段旅程,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所以,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值得更精彩、更美好的未来,而不是把目光拘泥在其他人身上。”


    可我想不明白,明天会有什么不同呢?还是会被打,还是会被问责成绩下降,还是会成为父母的累赘与负担。


    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我只是觉得很累,好像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而这所有一切的痛苦与前因后果,都在媒体最初曝光的第二张图里,经过大批量模糊处理、唯独圈出了徐砚白那句所谓害死人的“罪行”: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那年唯一对女生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白眼狼、杀人犯,活该日复一日被所有人诟病、辱骂和诅咒。


    一时间,苗荼只觉得心痛如绞,弓着身连站都站不稳。


    她想,她应该感到高兴不是吗?


    她追问了那么久,在多少人面前问过多少次“徐砚白究竟说什么了”,现在答案不能更清楚明白了,她已经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可为什么,她难过到快要无法呼吸了呢?


    是因为痛恨那些姗姗来迟的“正义发声”吗?


    是因为徐砚白被“流量至上”的无良媒体利用,被不明真相的民众冤枉、被辱骂、被诅咒去死吗?


    是因为她以前逢人便问、苦苦追寻的真相,只能以这种无法承受的代价,才能被重新揭开、被人们重新审视吗?


    还是因为她终于意识到,“清者自清”在这个世道全然行不通、“以死明志”才是唯一解法吗?


    她不知道。


    她统统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想徐砚白回来。


    她只知道,他们还要一起庆祝他的18岁生日、她还有很重要的话没对徐砚白说,那封告白信还没送到他手里。


    但她也知道,那个月色下向她飞奔而来、信誓旦旦说着“结局一定是好的”男生,可能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新闻里说,徐砚白从一年前起就几次去过红十字会,每次只询问同一件事,就是捐赠遗体所需要的证件和手续。


    自愿捐献遗体有年龄要求,所以才拼了命要撑到18岁。


    而连他抱着离开决心所许下的愿望,现在都可笑而更讽刺地难以实现了。


    地铁、公交车、任何大楼室内建筑的电视新闻里,街边书摊的报纸和杂志上,每个人低头就能看到的手机新闻里。


    哪里都是徐砚白。


    却哪里都找不到徐砚白了。


    那个曾经独自背负着铺天盖地的恶意,却到最后一刻都对这个世界抱有温柔与善意的男生,最终的结局却是被深海吞没、尸骨无存。


    苗荼如论如何都想不通。


    徐砚白,这就是你所说过的,17岁的世界吗?


    她不喜欢。


    乌云散去万里晴空,艳阳高照时,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时髦漂亮的年轻人昂首挺胸,在上海这座繁华而更虚幻的不夜城,踩下迈向未来的一步一个脚印。


    而那来自街边书亭一一道痛苦绝望的沙哑嘶鸣,理所应当地无人在意。


    “徐砚白,骗子。”


    第25章 害怕时抬头看一看天上的星星,那是我在祝你今夜好梦。


    五天后, 苗荼见了据说业界赫赫有名的齐主任,就她人工耳蜗手术的问题,首次进行探讨。


    父母试图扯谎, 几次支吾说能约上教授门诊全凭运气,但苗荼看着宽敞明亮的诊疗室,以及门外等候的陈律师,心如明镜。


    在她所不知道的时间里, 徐砚白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唯独没通知她这个当事人。


    齐主任性格幽默风趣,见苗荼兴致不高, 主动活跃气氛:“听说你刚结束高考?暑假两个月可以安排起来了。”


    几日没睡,苗荼眼眶凹陷下去,她知道大夫能看懂手语,笑着抬头:【谢谢您。】


    女儿能再次恢复听力这件事,苗家夫妻俩过去想都不敢想,当了半辈子勤勤恳恳老实人, 现在天降恩惠, 不懂阿谀奉承、只能一遍遍给医生鞠躬道谢。


    苗荼走向门边, 平静看着守在诊疗室外的陈亦扬和律师,看着两人回头见到她、立刻变得小心翼翼。


    苗荼低头打字,然后像她过去几天做过无数次那样、举起手机给律师看:


    【还是没找到吗?】


    距徐砚白卷入离岸流失踪, 已经过去整整八天;近200个小时的数字彻底扼杀所有生还可能性,事到如今,只剩下能否找到尸骨的区别。


    面对苗荼时,陈律师总会感到不知所措。


    面前纤细单薄的女生总是安安静静的, 事发后, 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她像是橱窗里最精美的洋娃娃,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永远都置身之外地望向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对即将拥有的、或可能被夺走的一切漠不关心,不争不抢。


    女生只会在每次谈话结束前,轻轻拽住他的袖子,水盈盈的双眼定定望过来,问着大差不差、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找到他了吗?】


    【还是没找到吗?】


    【真的找不到了吗?】


    车轱辘般,破旧的手机屏幕上,永远都是这几句话。


    预想等下要说的话,从而二十余年的金牌律师竟然感觉到残忍;他摇摇头否认苗荼提问,清清嗓子:“明天是徐砚白先生的葬礼,他的父母想见苗小姐一面,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葬礼么。


    什么样的人才需要举办葬礼呢。


    村里老人很多,一年到头总要举行葬礼:唢呐金锣与鞭炮震天响,哭喊哀悼声传遍大街小巷,平时逢年过节都不一定回家的子女一窝蜂赶回来,在挂满白纸白花的灵堂里哭成泪人。


    小一点的时候,苗荼每次被父亲带去葬礼都很高兴。


    那时她总会趁大人不注意,乐此不疲地偷吃贡盘里的酥饼,几步外就是沉甸甸的棺椁,里面躺着已然故去的老人。


    后来她长大些,逐渐明白人类的死亡方式可谓数不胜数:病痛癌症、车祸意外身亡、还有做农活被耕牛踢死的、冬天喝醉在雪地里冻死的、做人老婆叫丈夫活活打死的。


    简而言之,当人身体里的心脏不再跳动、也不再有喜怒哀乐,那么这个人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就像老话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苗荼一直以为,“死亡”是肉眼可见、无法凭借意念推断的。


    直到陈律师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徐砚白的父母要为他举行葬礼。


    苗荼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一声不吭就离开的人,只要消失的时间足够长久,也会被判定“死亡”。


    来到上海后,苗荼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酒店附近的网吧,除了看病和去律所,她几乎将所有时间磨耗在那里,日升到日落,一呆就是一整天。


    廉价网吧总是烟雾缭绕,来往年轻人不论男女都穿着清凉。


    苗荼每天穿着那件白色长裙,幽灵一般飘过拐角过道,皮肤在烟雾袅袅中白的发亮,总让人幻视电影里留着黑长直的女鬼。


    她总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也不做别的,打字越发熟练地在网页搜索框里敲下“徐砚白”三个字,点击搜索。


    苗荼耐心地一条条翻看,屏幕里射出的冷白光线倒映在她漆黑瞳孔里。


    没什么特别目的,她仅仅只是想知道,徐砚白以前都经历过什么。


    即使设置了按时间排序,现在与一年前的帖子与博文,还是会交错跳出来,其中评论总让苗荼错乱。


    不论是才华或人品,前一天都还被贬斥到一无是处的人,都因为被判定为“死亡”,污名转瞬即逝,被奉为高塔上的神像。


    一周前还是“害人精”、“杀人犯”的过街老鼠,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善良、谦和、平易近人的化身——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间,徐砚白的所有美德突然被人们所发现、所想起、所怀念。


    好比现在,苗荼上一秒才看完一篇怒骂要求“徐砚白杀人偿命”的热帖后,下一秒就刷到另一篇,标题为“徐砚白舍己为人,应为当代年轻人的学习榜样。”


    她觉得讽刺,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有人敲了敲她桌子,苗荼抬头,望着眼前身穿花衬衫、嘴里叼烟的年轻混混,吐着烟圈,流里流气向她要联系方式。


    苗荼摇头,下一秒就见陈亦扬从按住混混脖子,眼神将人逼走后,在她面前蹲下。


    男生露出乞求眼神,小心翼翼道:“一起回去吗?”


    陈亦扬每次都会跟着她来网吧,什么都不做只在一旁待着,最后兄妹俩一起返回酒店。


    苗荼听话地点点头。


    客房门前分别时,陈亦扬再次提起明天葬礼的事情,语重心长道:“如果你不想见他父母,我们就不去。”


    苗荼摇头表示没关系。


    当晚,她事发后第一次睡着,梦里回到徐砚白高烧那天收到父亲短信,苗荼恭喜他要当哥哥了,问他是不是很期待。


    男生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闻言轻轻笑了笑:“我父母应该很期待吧。”


    听说徐砚白的妹妹出生在五月。


    也就是说,在徐砚白出事不过一个月时间,他的父母就在准备孕育这个新生命了。


    苗荼很好奇,对于这个新生儿的降临,徐砚白的父母究竟有多期待。


    她这样想的,第二日葬礼上也这样一字不落地直白问了。


    灵堂外的大厅内人来人往,苗家夫妻俩面对家缠万贯的徐家父母难免拘谨。


    苗荼定定望了徐砚白的父母半晌,突然走上前。


    她翻出提前编辑好的内容,纤瘦胳膊举着手机放在夫妻俩面前,好让他们能看的清楚明白。


    女人刚经历生产又遭巨变,连走路都摇摇晃晃;邀请苗荼来,不过是想看看故去儿子遗嘱里频频提到的女生,没想到却被苗荼反问的说不出话,乌青的嘴唇颤抖不止,枯瘦的手死死抓着旁边面色阴沉的高大男人,眼见着就要腿软跌倒。


    众人手忙脚乱时,反观苗荼却一脸淡然平和,甚至轻拍她肩膀时,她还会朝你淡淡一笑。


    陈亦扬将这一切收尽眼底,心猛地下沉——绝不是错觉,他这几天越来越频繁地在苗荼身上,隐约见到曾经徐砚白的影子。


    在陈兰萍眼神示意下,陈亦扬拉着苗荼去了走廊尽头,憋了半天沉声:“毕竟是他父母,别在他面前这样。”


    苗荼其实很想说,徐砚白人都没找到,又何谈“面前”,但她不想争辩,乖顺地点点头。


    她直勾勾望着窗外参天大树,想着这一棵和徐砚白总看的百年梧桐有什么区别,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陈亦扬拽她衣袖,扭头朝向紧闭的灵堂大门,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


    脚底感受到震动,苗荼猜应是灵堂内正播放哀乐,摇头拒绝。


    她早就过了偷吃贡品的年级。


    况且,徐砚白也并不在那里。


    陈亦扬拿她没办法,低着头,双手抱胸默默陪在苗荼身边,靠墙听着悲戚的奏乐声从灵堂内钻出来,嘴角紧绷。


    兄妹俩相对无声地收到走廊外,直到乐声渐止,对面门外却传来嘈杂的闷闷脚步声,夹杂着低沉的窃窃私语。


    殡仪馆被徐家租下一整天,按理说不该出现混乱场面。


    陈亦扬皱眉抬头向声源处看去,却发现身旁的苗荼早已冲出去、直奔灵堂门口,速度快到他甚至来不及抓住她手腕。


    不知何时,原本空寂凄凉的门口站满了人,最前面约莫三四十名都是学生模样,约莫十七八岁穿着黑色衣服、胸前别着白色花朵。


    而在学生身后的,是乌泱泱一群手持炮筒式摄像机、疯狂将话筒和收音麦往前递的记者。


    陈亦扬目光落在最前面的男生身上,认出对方是被他迎面打过一拳的蒋臻,漆黑的眼里染上怒色。


    他攥紧拳头准备上前,却猛地发现乌泱泱的人群忽地停下脚步,齐齐望着用瘦小身体挡在门前、不许任何人进去的女生。


    苗荼全然看不清楚,眼前的人都在七嘴八舌说些什么。


    “我们是徐砚白的同班同学,想来送他最后一程。”


    “当时我们只是吓坏了、才说了不好的话,没有恶意,也没想到会是现在的结果。”


    “我们进去吊唁也不行?还有你是谁啊?”


    “神经病吧,凭什么当在这里啊?”


    “”


    对听障人士而言,最大侮辱也不过是在她面前快速的、疯狂不停的说话,苗荼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失去耐心,甚至有几个心急的男生几次想冲上前,眼神警告她滚远点。


    闪光灯噼里啪啦闪个不停,漆黑镜头像是吸人魂魄的黑洞,收音设备宛若沼泽地里生出的藤蔓,一条又一条伸向她;苗荼被光线刺的睁不开眼睛,后背死死抵在冰冷的灵堂大门。


    毫无征兆的,她想起那天晚上,第一次在网上搜索徐砚白。


    在数十台相机瞄准中、在数不清的话筒收音麦、在所有人厌恶与不齿的眼神中,徐砚白也曾反反复复鞠躬道歉,直到胸背再也无能挺直。


    在这一刻,苗荼倏地识到,她被父母和兄长保护的多好,才能一直安然在象牙塔里平安快乐的长大。


    可她现在除了拦在门前,还能如何对抗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呢?


    她是个聋子、连别人骂她都听不见;她也不会说话,连别人唾弃她都不会还嘴。


    她不是徐砚白的任何人,今天没凭没据地站在这里,甚至都是别人的慷慨允许。


    那她还能为徐砚白再做些什么呢?


    苗荼瞪着眼睛、不许任何人靠近,直到终于有人不耐烦上前,试图抓住她肩膀甩走。


    她躲都不躲,下意识就要低头咬下去。


    下一秒,陈亦扬突然从身后抓住她后腰,不容拒绝将苗荼整个人掰过去,然后攥着她手腕就往旁边拽。


    事发以来,这是苗荼第一次剧烈反抗,喉咙不断发出尖锐又嘶哑的声音。


    余光里,学生们推门一个个进去,记者被迫留在外面,只恨不能将镜头和收音设备伸进会堂,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说的每句话都逐一记录,好刊登在明天的头条位置,又是一条爆款。


    苗荼不顾一切甩开手,几乎是一巴掌正好甩在陈亦扬脸上,打得她掌心发麻。


    陈亦扬硬生生挨了打,还是紧紧攥着她胳膊,再次露出乞求表情,开口即落泪:“别这样。”


    “求你了,别这样。”


    “凭什么。”


    苗荼喉咙干涩,像是有人在用尖刀刮磨着她的声带;她眼眶通红却绝不肯落泪,含糊不清地再次重复:“凭什么呢。”


    外面那些自称“徐砚白同窗”的年轻学生,穿着她高攀不起的昂贵衣服;他们才刚经历过高考,正值青春最美好的那一年、人生拥有无限可能。


    往后人生,这些人可能会读研究生或工作创业,可能会结婚生子或保持单身,可能会经历最精彩的成功、或者最庸俗的失败。


    但所有这一切的喜怒哀乐,徐砚白全都体会不到了。


    那个永远对世界抱有善念的男生,长眠于十八岁的前一日,被离岸流带往海底深处,尸骨难寻。


    他究竟做错什么了,凭什么是他呢。


    凭什么是徐砚白的脊柱一寸寸被压弯、灵魂一点点被扼杀,而曾经口出恶言、谣谣相传的人,只是用轻飘飘的一句“没有恶意”,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转身就去过各自的人生呢?


    那些不明真相的恶言相向、那数不清的相机与话筒,才是真正的杀人犯,不是吗。


    这么多天过去,苗荼始终想不通其中道理;


    以至于她还没真正接触社会,就已然对这个世界有了许多无能为力的悲愤-


    葬礼三天后,苗荼接受了人工耳蜗手术。


    手术意料之中的很成功,一个半小时后,苗荼被推出手术室,耳后多了道切口伤疤,在头骨耳后向上的地方埋了片薄薄的耳蜗接收器。


    耳蜗使用时间因人而异,有人拆线当天就开机,也有医生考虑到年幼的孩子发育、保险起见等到一个月后再开机。


    得之自己术后状态恢复良好,苗荼坚持要在拆线当天、也就是术后第七天开机。


    按照约定,陈律师来医院见她时,会带上徐砚白留给她的部分个人物品:一封信、一根录音笔、一块橡皮擦、以及那把他随身携带的小提琴。


    徐砚白生前积累了相当的财富,即便按他所说、要先赔偿父亲的损失,剩余分给苗荼的数目依旧十分可观。


    徐家父母对儿子的财产分配极不满意,正在准备打官司,陈律师几次找到苗荼,希望她本人能积极参与进来。


    苗荼却只是催他,能不能快点将那封信和录音笔带过来。


    陈律师无奈之下,只能约定两人在苗荼拆线当天见面,他会如约带着最不值钱的信和录音笔来到医院。


    拆线时,苗荼双眼紧盯门外,整个人坐立难安,焦躁模样连护士都忍不住笑道:“别紧张,我拆完线就给你开机,一点点适应就好了。”


    苗荼在座位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直到门口玻璃出现熟悉人影,她在护士惊呼声中蹭的起立,将开门进来的陈律师吓了一跳。


    六月中旬酷暑难耐,午时烈日打在身上同蒸拿房没甚区别,陈律师进门后,先和病房里的苗荼父母和陈亦扬打招呼,拿出录音笔与信还不等解释,东西就先被扑过来的苗荼抢走。


    掌心手汗滑腻,苗荼十根手指抖的像是新长出来还没驯服,一封信硬生生拆了一分钟,小心翼翼摊开纸面,看清苍劲有力的熟悉字体时,呼吸骤停。


    究竟有多久,她连徐砚白的字都没见过了。


    【致成功奋战高考的苗荼:


    见信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当已知晓最后结局。


    如果我的选择令你难过,那么我先在这封信的最前面,郑重向你道歉。


    我知道突如其来的不告而别最伤人,很早想过离开,早到陈亦扬自招考试打架,早到我不堪的过去在学校传开。


    不知说来会不会引你发笑,每每晚上睡不着时,我会起床将行李装好、准备天一亮就逃离,却透过窗口看见你亮起的灯盏时,又会一次次将东西重新放回去,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吧。”


    我是没有未来的人,只因你的一盏灯,开始可笑地日复一日期待新日升起。


    种种原因下,我明知对你只会更残忍,也依旧自私留下,心存贪念地允诺同你一起过18岁生日。


    对不起。


    在郦镇的短暂几个月里,我感受到许多快乐与幸福,心怀感激却不知何以为报,只能留下些许微不足道的帮助,希望你念及往日情分,不要拒绝我任性的报答方式。


    我明白站在你的立场,大概不能理解我的选择,只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所遭遇和经历种种,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仍就相信,这个世界值得人们无所顾忌地去热爱、去追求、去尝试、甚至去犯错与跌倒。


    就像高考前我给你看过的照片,这世上还有太多美好的地方值得游玩、有各种不同的风土人情值得体验、有数不清善良热情的陌生人值得结识。


    你今年才17岁,人生刚刚开始,不要带着我的过去负重前行,那样太辛苦了。


    18岁那天,如果有机会能许愿,我希望你能健康平安的长大,不需要成为很厉害的大人,一生平安自由、坦荡快乐就再好不过。


    无用的话总说不尽,一封信唠叨不够,留给你的录音笔里除却我所会琴曲外,还有平日想同你说的琐碎细事,待你耳朵好起来,无聊空闲时可以听听。


    从未正式谢过你,让我最后的愿望得以实现。


    那天的荼蘼花海,我想我会一直记得。


    不必时常思念我,闲来无事想起时,可以将我赠与你的小提琴留在身边,权当让它替我再看一看这世间繁盛衰败吧。


    从此往后,不论前路繁花似锦亦或坎坷不平,都要你一个人走下去了。


    天黑害怕的时候,记得抬头看一看天上的星星。


    那是我在祝你今夜好梦。


    祝你永远健康快乐的,


    徐砚白


    2011.6. 3留 】


    “”


    耳蜗开机有段时间,读信期间,苗荼已经能听到微弱且陌生的滋滋声,一点一点传入脑袋。


    经过最初难以捕捉的声波后,她开始逐渐感受到,四面八方正源源不断传来完全不同的声音,虽然现在还不能分辨具体内容,却能切切实实地听出高低有别的音调,断断续续的。


    掌心手汗太多,信贴近手掌的那一小块紧粘着皮肤,苗荼指尖颤抖地将信折好,僵硬地急匆匆拿起录音笔。


    经过海水浸泡,录音笔表面似乎都有淡淡腥咸味。


    苗荼一月前才帮徐砚白录音,知道哪里是开机与播放键,手抖的摁了三次才启动播放。


    “”


    耳边响起滋滋啦啦的声音,杂乱无章。


    苗荼根本听不到人声,看着小屏显示的【1/1611】,切换到下一条。


    滋滋啦啦。


    眼底闪过一丝错乱,她将录音笔贴在耳边,再次切换到下一条。


    滋滋啦啦。


    在陈律师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中,苗荼接连换了几十条,耳边永远都只有滋滋啦啦的杂音,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声响。


    她终于有些慌了,怕冷似的牙齿开始细细打颤,小屏前半部分数字从个位数切换到大三位数,嘈杂的滋啦声也分毫未变。


    陈律师实在不忍心,出声打断:“录音笔被海水侵蚀的太严重,几乎所有文件的损毁了。”


    苗荼置若罔闻,只是牙齿打颤的更厉害,直到她以为自己下一秒就晕过去时,耳边终于响起一道陌生的温生男声。


    “苗荼。”


    苗荼心脏猛地一颤。


    时隔八个月,她第一次听见徐砚白的声音。


    男生声线沉静温润好似山涧清泉,念起她姓名时,尾音会不自觉上扬拖长,无端带着些缱绻与纵容的温柔轻笑。


    当苗荼屏息等待下文时,令人绝望的滋啦声再度响起,无论她怎么反复倒回又重听,永远都只有徐砚白喊她姓名这两个字。


    这一刻,苗荼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惶恐——甚至在得知徐砚白死讯时,她更多都只是茫然无措。


    如溺水者在汹涌浪涛中找到浮木,苗荼在慌乱之中,死死抓住身边陈亦扬的袖子,喉咙里发出不知是尖叫、还是哭泣的呜呜泣声。


    眼眶湿润,眼前景象在泪水中剧烈晃动,苗荼看见陈亦扬在她面前蹲下、看见所有人都着急围上来,焦急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宛如牙牙学语的婴儿,无助地咿咿呀呀抓着手里的录音笔,用力地胡乱戳着自己的耳朵,用破碎的手语一遍又一遍问:


    【哥,我是不是耳朵没好啊?】


    【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呢。】


    徐砚白明明在信里写过,说他还留了很多话给她的。


    为什么她什么都听不见啊。


    苗荼从来不是会哭的孩子。


    小时候摔倒受伤不哭,耳朵聋了她不哭,被人欺负聋哑也不哭,甚至在被迫接受徐砚白死亡的真相时,她都从没掉过一滴眼泪。


    不是不委屈、不是不难过,是苗荼清楚如果她落泪,总有人会比她更难受、更自责、更耿耿于怀。


    她总想着,再忍忍吧。


    再忍忍就会过去的。


    而在当下这一刻,在意识到徐砚白留给她最后的念想也被彻底断送时,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第26章 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


    离开上海之前, 苗荼去了趟南汇新城海滩。


    七月盛夏酷暑难耐,拂面而过的风都像热卷席而过,正是退潮时间, 大片淤泥裸露。


    人影绰绰,自发前来的人们手捧鲜花,面露悲戚,弯腰将花束放下, 停顿片刻不知是悼念或惋叹,转身离开。


    苗荼看着木槿与白菊开满整片海滩, 莫名想起故乡郦镇漫山遍野的荼靡,妍艳、绮丽、争相绽放。


    天不亮时,她搭乘最早一班公交来到海边,带着皱巴巴的告白信和高考录取通知书。


    兄妹俩双双高考超常发挥,陈亦扬一举拿下全省第六、如愿考取清华,而苗荼也第一次考进全校前十, 成功录取华东师范大学。


    拿到通知书时, 苗荼有一瞬恍惚、继而更多是感慨, 抚摸纸上烫金字体,感觉三年埋头苦读都在不言中。


    事发过去近一月,她的悲愤一日日被消磨, 逐渐接受现实。


    徐砚白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海浪沙沙声不绝于耳,苗荼坐在远离人群的礁石上,任热风袭过, 闭上眼细细听着不同声音, 心里仍旧觉得新奇。


    一个月前,她都以为自己要耳聋一辈子。


    直到午时太阳变的毒辣, 哀悼人群陆陆续续离开,苗荼拍拍发麻小腿,独身走向海边。


    脚丫陷入淤泥,一步一脚印,苗荼在海水浅浅淌过脚面的位置停下,掌心汗渍粘着干皱的告白信,清清嗓子。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17岁的少女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致  即将18岁的徐砚白:


    现在是凌晨三点,我迟迟睡不着,于是爬起来,再重写一封情书给你——这已我是第7次重写了。


    一想到明天就能见到你,心脏就砰砰跳个不停,大脑也兴奋地毫无睡意,我忍不住总想,你这样聪明,会不会早就察觉我的心意了?


    最近半年发生太多事,实在让人应接不暇,你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窗边,我有时会觉得害怕、却不懂该怎样安慰人,可每当你向我微笑时,我又能从你身上或获取许多安全感。


    后来这种索取变成习惯,再艰难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你,我总能生出勇气,哪怕前方的路再难,也能继续一步一脚印地、踏踏实实走下去。


    以前我说不出这种安全感从何而来,直到一模考砸,我半夜跑出家门,被困在昏暗可怖的小巷里,不得出路。


    下意识回头,你依旧在我触手可及的灯火阑珊处,笑意盈盈。


    你和我说,你不忍心让我回头时孤身一人。


    这些话我都一字不落地记得,永远不会忘记。


    高考分别在即,我很清楚,我们的人生分岔路口指向既然不同的方向。你是一定要飞往广阔天地的雄鹰,我却像是刚出壳的雏鸟,甚至没见过除了蛋壳外的世界。


    但你可不可以等等我这只笨鸟?我可能飞得很慢、很笨拙,但只要我足够努力,总有一日能来到你身边的,不是吗?


    可能你会好奇,我怎么会突然就喜欢你?可事实却是,喜欢你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你优秀却谦逊、温柔又内敛,善良而富有耐心——原谅我的言辞贫瘠,我想词典里最美好的词语来形容你都不为过,绞尽脑汁也只想到这些。


    徐砚白,我喜欢你。


    你不在的这两天,我一个人在家反复练习这几个字,希望能在你18岁生日那天,完完整整地、堂堂正正地、清清楚楚地说给你听。


    其实我还有许多话想同你讲,如果你有那么一点好奇的话,请拿着这封信,来山上找我吧。


    荼靡未尽,花海正盛,我想,这是表白心迹的好地方。


    不再赘述了,弃笔封信前,我想最后同你说,今夜星星尤其闪亮耀眼,让我不由再次想起你。


    你是有话想托星星,说给我听吗?


    睡不着的苗荼,


    2011.6.10留】


    “2011.6.10留。”


    苗荼再次低喃日期,喉咙发涩。


    练习发音半年多,她囫囵吞枣学了些发音,只是让她读完一整封信,难度还是太大。


    面朝大海,她在烈日下眯着眼睛,手里信纸被捏的干瘪发皱,几百字艰难读了十几分钟,满头大汗。


    她知道自己读的糟糕,却意外感到释然。


    没关系,徐砚白能听懂就好。


    海风吹乱她长发,额前碎发挡在眼前发痒,苗荼想去揉,信纸却先一步从手中脱离,打着旋飘飘然飞向大海。


    苗荼没有去追,平静望着信纸一点点被海浪吞没。


    那天在医院放声大哭后,她奇迹般平静下来,不再逢人就问搜救队进展,也不再对当年相关人抱有仇恨。


    她只会很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攥着那根浸了水的录音笔,空洞地细细品出,在徐砚白柔软温和的表象下,实则比谁都狠心的决绝。


    涉及遗产分配,她和陈亦扬曾去过徐家,一幢藏起来三天三夜都找不到人的空档别墅。


    隔间有婴孩哭啼声隐隐传来,苗荼被召唤到徐砚白卧房,茫然打量华丽装潢,只觉得这里空荡荡。


    难怪他以前晚上总是睡不好。


    几日不见,徐母清瘦大半,见兄妹俩和律师进来,就如饿狼般扑上来问信在哪里。


    苗荼后来才知道,徐砚白给五个人都留了信,只是不知什么原因,离去前烧毁了留给父母的两封——阳台上还留有几片未烧尽的纸屑残余。


    苗荼冷眼旁观女人缠着律师质问,目光最终停在书桌上的合照,小心用相框保护着。


    相片里,两名男生一个微笑一个耍酷,纤瘦的女生被夹在中间,左手在脸侧比出剪刀手,笑眼盈盈。


    连银月与繁星也试图入镜,藏躲在背景最角落,约莫是要共享这一刻的快乐时光。


    那是17岁的他们,快乐无忧、自由恣意、生机勃勃。


    徐砚白的手机被卷进深海,苗荼原以为,她再也见不到这张合照了。


    于是她第一次向那个女人低头,低声下气的姿态恳求,可不可以用徐砚白留给她的所有钱,换这张照片。


    或者,让她拿去照相馆复印、哪怕拍张照片留作念想也好。


    “”


    思绪回笼,苗荼傻傻举着录取通知书到手臂发酸,眼见又一批游人捧花前来,识趣地转身离开。


    她没有带花。


    因为她知道,百花之中,徐砚白唯爱荼靡一种。


    只可惜,荼蘼盛放花海尽,人间无处逢他香。


    悲戚哭声自海边那头传来,苗荼朝声源处望去。


    她看不懂那些人为何而落泪,心里迷茫不知所措,于是从背包里拿出新买的头戴式耳机。


    杂音隔绝在外,悠扬忧伤的乐音声伴着空灵女声,缓缓响起:


    【相识,是在那么不经意的瞬间


    我在回家途中的十字路口,听见你的一声「一起回家吧」


    我当时有点害羞,还拿书包遮著脸,其实我心里非常、非常的开心】


    几天前,苗荼半夜从梦中惊醒,不顾浑身冷汗跑去网吧,才第一次听这首歌,第一次知道这首歌词的真正含义。


    歌曲源于日本《secret base》,歌名用中文翻译叫做《未闻花名》。


    徐砚白唯一给她弹过两次的乐曲。


    苗荼想起那晚新年夜,她抱着徐砚白偷偷带上山顶的气球,仅仅凭着微弱的波动传递,在绚烂璀璨的烟火下,耳聋后第一次“听”这首歌:


    【烟火在夜空灿烂盛开,稍微有点伤感


    风和时间一起,飘过流逝


    我很高兴、很愉快,可以冒险的地方也去过了——就在我们的秘密基地中


    与你在夏末约定,将来的梦想、远大的希望,千万别忘记


    相信十年后的八月,我们还能再相遇】


    “”


    歌声音绕耳侧,苗荼坐在高高的礁石上俯瞰人来人又去,细细摩挲着掌心里残破的半块橡皮擦。


    她将橡皮擦拿到鼻下闻,似乎还能闻到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淡薰衣草味。


    那是徐砚白的味道。


    有人从身后拍拍他肩膀,苗荼偏头,见陈亦扬在她身侧坐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无尽海边。


    兄妹俩相对无言,只有一丝半毫的乐声从耳机里露出:


    【直到最后,我心底还呐喊著「谢谢你」


    你内心呼喊的事,我是知道的哦


    我强忍著泪水,笑著说再见,痛苦难耐


    我会写信给你,也会打电话给你,请不要忘记,关于我的事。


    你双颊流动过的泪水,我一直都不会忘记


    你到了最后也紧紧握住我的手的模样,永远也不会忘记


    就这样,让我们永远在梦中相会吧。】


    “”


    垂眸掩盖眼底情绪,苗荼摘下耳机,望着平津无波的广阔大海、她曾向往十数年的人间壮阔风景,哑声:


    “他一个人在那边,该有多冷、多害怕呢?”


    “他那么怕黑,如果那边没有人为他撑一盏灯,会不会总是做噩梦?”


    “”


    苗荼说的艰难,听起来更口齿不清、每个字像是黏在一处;她没指望谁能听懂,只是麻木地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人类死亡的方式千奇百怪,溺亡不是最痛苦的,却是最漫长、最绝望的方式。


    所有人都说徐砚白是将家世、天赋与机遇集一身的幸运儿;


    上天却在他最好的年纪,擅自为他安排了这样的结局。


    听起来似乎有些讽刺。


    苗荼扯了扯唇角笑了,旁边的陈亦扬摸摸她脑袋,轻声:“他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他也收到了徐砚白留下的一封信,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两行字。


    【哥,谢谢你。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罩着她。】


    陈亦扬想起跨年那天,他醉醺醺把三人搂在一处,大喊着“桃园三结义”,中二十足地仰天大喊:“以后不管在哪、不管发生什么,都记着,有大哥罩着你们俩呢。”


    鼻子一酸,陈亦扬又要落泪,面朝大海当面算账:“你小子,有求于我的时候,知道喊‘哥’了,早干吗去了?”


    “还有,给那臭丫头写那么一长篇,就给我留这么几个字,不舍得笔墨钱就直说,没见过你这么抠的。”


    “”


    兄妹俩从烈日当空坐到日暮西山,再到银月高挂、繁星点点。


    直到海边最后的人也相继离去,末班车也从远处缓缓驶来。


    陈亦扬起身先去买票,只轻拍苗荼肩膀示意,没有催她。


    海边晚风凉爽沁人心脾,吹去人心头燥热;苗荼起身拍去身上细沙,慢吞吞跟在后面。


    这片野生海滩没有特意修建路灯,在一段必经之路上,月色被高大树木遮挡,影影绰绰,头顶与脚下皆是一片黑暗。


    苗荼低头走过,脚步猛然一顿,回头。


    平坦的柏油马路一片空空荡荡。


    再也没有人,会永远在回首处等她了。


    那她以后怕黑的时候,又该怎样继续前行呢?


    脚上仿佛生了钉子,双腿被千斤重的铁链桎梏,苗荼突然寸步难行,直到陈亦扬在对面车站呼唤她名字,她才猛然回神。


    余光里映入璀璨繁星,苗荼微微仰头,试探着迈出一步,耳边似乎有细碎铁链断裂的声音。


    最终她气喘吁吁跑去对街,准时上车,在最后一排靠右窗的位置,重获新生般大口喘气。


    凄清月色大片扑落,苗荼头靠在车窗,戴着耳机,在轻灵日语歌声中,看着海边一点点走远变小,逐渐消失视线。


    最后她回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倒映星河流淌,心底一片安然平和。


    徐砚白,她无数次念起着永远年轻的少年姓名:接下来的路,不论如何,我都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你不要太担心。


    往后日子里,我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的生活,逛遍世上最美的风景、吃遍最可口的美食、听最悦耳的音乐、遇到最幸福善良的好人。


    苗荼抬头望向夜晚星空,双手合十,虔诚许下心愿:


    徐砚白,你说的话我都听。


    所以,每当我偶尔很想你、很想你的时候,你可不可以来梦里,见一见我?-


    十月初的斯洛文尼亚刚入秋,天气还算不上冷。


    刚结束长达两年的拍摄,苗荼天不亮就自然醒来,拉开窗帘,透过玻璃眺望远处的布莱德湖。


    湖面升腾袅袅薄雾,仙境一般的白纱缭绕中,唯一能窥见的,只有岛屿中央的钟楼塔尖,四面环湖,与世隔绝。


    来斯洛文尼亚算是苗荼一时兴起,她这些年埋头工作,难得有几天空闲时间,毫无例外都背着把小提琴,一个人满世界的跑。


    这次她租住在一家民宿,房主只有老板娘一人,离异带着一儿一女,十分热情好客,见苗荼在二楼的露台闲逛,连忙招手喊她下来吃早餐。


    苗荼摸了摸左手腕的天蓝色发圈,笑着说好。


    去餐厅的路上遇到老板娘的两个孩子,苗荼从口袋里摸出橘子糖送给他们;征得同意后,蹲下身给两个漂亮的小家伙拍照。


    兄妹俩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男孩好奇打量苗荼脖子上的相机、又扭头看向她肩上的黑色琴盒,用英语问她:


    “你是摄影师,还是小提琴家啊?”


    苗荼揉他脑袋:“我算半个摄影师吧。”


    “那你怎么一直背着琴盒——我看你昨天也背着出门——不会很沉吗?”


    “习惯了就不沉,”苗荼笑着感叹人小鬼大,“小提琴是我替朋友暂为保管,当然要时刻背着。”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咂巴着糖问:“姐姐,为什么你的耳机戴的这么奇怪呀?”


    苗荼抬手碰了下耳蜗,解释:“这不是耳机,是让姐姐能听见声音的东西——就像腿脚不方便的人,需要拐杖辅助一样。”


    小屁孩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早餐后,苗荼乘船去往布莱德岛中心、想一睹岛内美景,却意外遇上一场婚礼。


    婚礼当事人甚至是同乡中国人。


    她不由好奇,走在布满鲜花与祝语的台阶上,时不时能收到七/八岁花童送来的一束姬金鱼草。


    浑厚钟声响起,在婉转悠扬的婚礼进行曲中,牧师庄严肃穆的颂声传来,随即是路人的祝福欢呼声。


    苗荼不由加快脚步,赶在仪式结束前走进教堂,恰好看到身穿白纱的新娘子提起厚重,穿着略显陈旧的帆布鞋,义无反顾地跑向另一端朝她张开双臂的爱人。


    拍纪录片的这些年,苗荼见过太多现实的苦难与心酸,随着年岁渐长,反而更为珍重每一份令人热泪盈眶的幸福。


    她拿起相机拍照,看着眼前年龄同他相仿的一对新人,心中一片柔软。


    口袋手机响铃,是助理的电话。


    “苗老师,米秀杂志的采访,您真的不考虑吗?这可是国内顶级时尚周刊,第一次给年轻女纪录片导演的专访,更何况还是头版呢。”


    太阳当头有些刺眼,苗荼站到阴影下,轻笑:“让我猜猜,是不是有关‘无尽夏’的专访?”


    如她所料,对面果然陷入沉默。


    说来不知是苗荼幸运还是悲哀,她本科毕业后没有从事新闻相关工作,反而一头扎进纪录片拍摄,三年后带着处女座《无尽夏》,一举斩获最佳长篇纪录片、最佳新人奖、最佳编导等各类奖项。


    凭着这部作品,她一个新人在业界名声鹊起,主动找来的团队和投资方数不胜数;也同样是这部作品,让苗荼至今再难超越,不止一次被业界锐评“灵气折损”,大有埋头苦干数十年,归来是一部“无尽夏”。


    苗荼对此并无芥蒂,对她而言,作品只是映射她人生一段路程,拍完即过,获奖与否、外加评价并不太重要。


    她只是不想,再过度消费《无尽夏》这部作品——以那个夭折在18岁前夕的天才小提琴为主角的纪录片。


    苗荼低头摆正左手腕的蓝色发圈,温声拒绝:“相关采访我接受很多了,能说的都说过,也没什么人想再看了。”


    “怎么会!”助理立刻反驳,“不说别人,单单说我都想好奇,徐砚白在最后那片花海里,究竟说了什么?”


    苗荼坦言:“我不知道。”


    “您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同于通常纪录片客观的第三视角,《无尽夏》时常会出现主观色彩极强的第一视角镜头,比起记录主人公的一生,更像是透过一个人的眼睛,去看她/他眼中的主人公。


    其中最经典的镜头,是临近片尾时,男生分明是独身一人寻到山上荼靡花海,始终站在花海之外,最后忽地微微笑起来,只露出半张侧脸,却能清楚看到他在说话。


    作品问世后,有关“徐砚白那日在花海中究竟说了什么”的相关话题热度高居不下,连苗荼也被问到数十次。


    起初她总是笑笑,如实回答:“他说,‘一起回家吧’。”


    后来发现没人相信,索性就用一句“我也不知道”,一笔带过。


    好比现在。


    苗荼无奈重复:“我真的不知道。”


    时间过去太久,其中细节早就模糊,她只记得自己身处花海,直觉17岁少年同她说话,于是回头询问。


    永远年轻的少年站在花海之外,笑容温和:“时间不早了,一起回家吧。”


    至于他之前说了什么、到底有没有说话,苗荼全然想不起来。


    挂断电话,苗荼收起手机折回教堂,见那对新人从正门出来。


    此时有风吹过,扬起美丽新娘的头纱,飘飘扬带到空中,最终留挂在教堂塔尖。


    苗荼心中微动,举起相机记录,久久望着头纱随风飘动。


    仪式结束后,她找到那对新人夫妻,将拍摄的几组照片给两人看,算作新婚祝福。


    看过照片后,名叫“盛穗”的新娘红了眼眶,不好意思地用手轻拭眼角,感激道:“这是我的丈夫,周时予;请问,您手上的照片可以发我一份吗。”


    苗荼笑着答应。


    启动蓝牙功能传送,苗荼看着相机屏幕里亲吻的两人,再次为之动容。


    得知两人相识年少,周时予默默守侯盛穗、历尽万难才换来今天的幸福,苗荼心口一颤,忍不住道:“幸好是好结局。”


    “新婚快乐,你们看上去,真的很幸福。”


    “谢谢你,”周时予寡言,盛穗作为同乡倒是多聊几句,望向苗荼背后突兀的琴盒,“苗老师还会拉小提琴吗?好厉害。”


    “没有,琴是我一位故人的,”苗荼早对这些问题从善如流,只笑了笑,


    “他离开前曾叮嘱我,要我带着他那一份、多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话毕,她提紧琴盒肩带,摆手向新婚夫妇告别。


    她转身,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


    幸好,苦尽甘来终得幸。


    幸好,这世上总有人在幸福生活着。


    苗荼在小岛山后找了间小酒屋坐下,烈日下眯着眼睛,低头看相机照片。


    玻璃杯在桌面发出轻响,身材高大的金发男人站在她桌前,约莫三十左右,五官英俊气质沉稳。


    男人歉然一笑,沉声道:“抱歉,附近没有空位,介意拼桌吗?”


    苗荼笑着拿起空椅上的外套,作出“请”的手势:“当然不会。”


    金发男性格幽默风趣,落座后自来熟地展开话题,苗荼自然喜欢和当地人多聊聊,转眼一下午过去。


    杯底酒尽,金发男发出邀请:“不知道我是否有幸,邀请您这位美丽的小姐,一同去小镇逛逛?”


    苗荼委婉拒绝:“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可你刚才还说,你是单身,”金发男微抬眉稍,“如果那个人拒绝了你,那他可真没眼光。”


    酒精壮人胆,苗荼右手食指在眼前晃了晃,呼吸带着淡淡酒味:


    “我还没告诉他。”


    金发男自知没机会,举杯笑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表明心迹?”


    苗荼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摇摇头,喃喃自语:“来不及了。”


    她背着琴盒起身,结账后正要走出酒店,忽地发现手腕看空空,蓝色发圈不知所踪。


    于是连忙回去寻找,恰巧撞见金发男出来,手里正拿着她遗失的蓝色发圈。


    苗荼酒劲都被吓跑,如获珍宝般接过发圈,连声道谢。


    “幸好是我捡到,”男人见她如获大赦,耸肩笑道,“苗小姐是短发,也会用到发绳吗?”


    “”


    苗荼唇边笑容微微凝固,没有再同男人交谈,道谢后转身离开。


    她低头,细细摸过已然洗到褪色的蓝色发圈,十分罕见地感到一阵怀旧导致的怅然若失。


    有个人曾说过,天蓝色的发圈很适合她。


    所以这些年来,即便剪了短发,她也日日将蓝色发圈戴在手腕。


    苗荼最终在面朝布莱德湖的长椅上坐下,小心将黑色小提琴盒放在身侧,左手从后方传过护着,以防跌落。


    一人一琴远远望去,倒像是亲昵的情侣紧紧相拥。


    她粗略计算时间,发现转眼已有15年过去了。


    这些年里,苗荼去过五六十个国家、奔波于繁华都市与穷乡僻壤,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情世故,早已不再是当初,为了情爱伤神到无法自拔的年纪。


    她侧目看向身旁的黑色琴盒,感叹时间实在过得太快。


    苗荼今年已经32岁。


    而她此生唯一喜爱过的17岁少年,永远停留在2011年那片花海,不得夏尽,不知所踪。


    “果然女人无论怎样,到了30岁就会被催婚,我妈就差以命相逼了。”


    “这两年连陈亦扬都发现我不对劲,每次见面都劝,说我不能永远困在回忆里,总要迎接新生活。”


    苗荼漫无目的地自言自语着,语气忽地一顿:“但我总想,如果连我都彻底走出那个夏天,还有谁会留下来陪你呢。”


    “你说过,不想我回头时是孤身一人。”


    她将后背靠在长椅,全然放松的姿态,仰天望着逐渐夜幕逐渐亮起的饭满天繁星,嘴里轻轻和气:“我也一样。”


    “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呢。”


    她久久凝望眼前平静湖面,起身走近,脑海里回放着过去十几年里,一年更比一年青涩稚嫩的自己站在湖边或海边,旁若无人的一遍遍大喊。


    大喊着她有多么努力、认真的生活,有每时每刻都记得他们的约定。


    换来的却是,永远年轻的少年越来越少出现在她梦中。


    苗荼几乎要想不起,上一次梦到徐砚白是多久以前,时间太久,以至于男生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久久看着屏保里的三人合照——那是17岁的他们,快乐无忧、自由恣意、生机勃勃。


    良久,一滴泪无声砸在屏幕,落在永远年少的男生脸上,晕染开他笑容温和的脸庞。


    “徐砚白,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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