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苗荼,我喜欢你。
1.
六安去世的第十五天, 徐砚白离开了上海。
退学后,他切断所有外界联系,背着琴盒只身坐上去往郦镇的火车, 在2010年初雪时抵达目的地。
同是南方,郦镇的贫寒无处藏匿:总是断网的微弱信号、爬满铁锈的站牌、以及坑坑洼洼的灰石路面。
奶奶居住的旧屋坐落山腰,徐砚白沿山路向上,意外撞见清瘦女生正拖着笨重的推车艰难前行。
圆木轮在青石地砖发出刺耳噪音, 短暂僵持后,不堪重负脱手。
徐砚白快步上前扶稳, 调整步调配合女生速度,看着女生紧绷的肩膀和后背一点点放松,纷扬细雪挂在她乌黑的发丝。
推车停在平地岔路口,女生转身的瞬间,徐砚白第一反应是他没戴口罩。
预想中厌恶的表情并未发生,年龄相仿的女生只是有些意外, 滚圆的眼睛蓄满夜幕碎光, 让徐砚白有一瞬想到六安。
联想太荒谬, 他目光落在女孩满是皲裂的手,身体快过意识,先一步将手套递过去, 轻声:“天气冷小心受凉,快回家吧。”
这份随手相助存了私心,却换来了门前雪地里的道谢,那晚徐砚白在寒风中站了站, 在风雪掩盖一切前, 用手机拍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谢谢。
很久没人对他这样说话了。
2.
郦镇像是落后的避世桃源,居民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和孩童学生、信息闭塞;巧合的是, 初雪夜遇见的女生就住在隔壁,有个异父异母的哥哥,重组家庭却很幸福和谐。
她的名字是“苗荼”,让人联想到当地荼靡花,很美,很好听。
苗荼读书肉眼可见的刻苦,徐砚白坐在她后排,整日见她都专心刷题,为数不多一两次试图融入同周围闲聊,也只羡慕地看着别人说话,人多会看不清对方唇形,又默默低头学习。
女生连失落都是悄然无声的。
只是徐砚白恰巧在苗荼身后,恰巧看清了女生目光垂下时,眼里转瞬即逝的落寞。
除了陈亦扬,没有同龄人愿意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耐心等一等,听她说完一句话。
于是那天中午,徐砚白听懂了苗荼的“谢谢”,再回神已经网购一本手语书——这是出事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打开购物软件。
他想,说话被人听见,实在是件很重要的事。
3.
他们比预想中更快熟络。
苗荼不再是初见的拘谨,常常露出符合年纪的天真稚气,会为了琐碎小事和他郑重道谢,也会在他不经意提起六安时,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
徐砚白一直以为,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可当苗荼匆匆抱来煤球、慌忙中又说错话时,他还是相信了女生眼里的悲悯。
毫无由来的,徐砚白轻轻笑了。
他想,苗荼一定是在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才会对他一个劣迹斑斑的外来人毫不设防。
两人蹲在围墙跟直到双腿发麻,是稍显滑稽的姿势;徐砚白将头靠在臂弯,噙笑望着苗荼慌忙解释;女生猜不出他发笑理由,白净的脸倏地通红,碎发散落耳旁,难以掩盖粉透的耳垂和脖子。
很可爱。
他见过许多样貌出众、才德兼备的女性,惯常会“漂亮”等相对客观的形容词,还未曾用过“可爱”这样全然主观的评价。
不是基于对方才学和能力的理性赞美,而是突如其来的、难以倾诉的、无法分享的、想起时心跳会暂停半拍的念头。
是真的很可爱。
4.
期中考试后,陈亦扬意外崴脚,拜托他送苗荼上学。
“会很麻烦你吗?”
“不麻烦。”徐砚白痛快答应。
他没有接送女生的经验,唯一看过的偶像剧一幕是男生抱着捧花迎接心爱的姑娘,于是傍晚练琴时频频走神,思考如何才能掩盖他的青涩和生疏。
得知消息后,奶奶交给他一块绣有碎花的座垫,叮嘱他放在后座,以免着凉。
那晚,徐砚白在床上久久盯着干瘪的座垫,心中诸多不满,最后拆了衣柜里唯一一件五位数的羽绒服,用鹅绒将座垫填充的满满当当。
隔日他醒得很早,没有错过苗荼迎着晨曦小跑过来,半张脸藏在围巾下,眉眼晕染开明晃晃的笑意。
似乎比昨天还要可爱。
徐砚白夸赞了最无足轻重的发圈,转身呼吸,希望刚才的直白不让女生感到冒犯。
两人在骑车载人上显然都是新手,徐砚白想他应该表现的更稳重些——直到苗荼为防摔倒,双手抓住他后腰衣服,像极从后背环抱住他。
湿热呼吸落在耳畔,陌生的橘子清香瞬间包裹徐砚白所有感官,大脑罕见有一瞬空白。
女生全然信任地坐在自行车后座,怕他冷还摘下围巾,徐砚白却只注意到围巾缝隙里的一丝黑发,那么不起眼,又让人移不开目光。
太失礼了,他想。
5.
徐砚白在郦镇度过一段相当闲散舒适的时光。
直到蒋臻打来电话,支支吾吾提起学校组织的募捐,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不会回来了。”徐砚白思考片刻,回答。
那通电话后噩梦频发,潘多拉盒子开出意料之中的恶果,紧随而来的一场高烧,更让徐砚白意识到是他单方面逃窜至此,实则一切都没有过去。
陈旧的小阁楼里,只要他闭上眼睛,熟悉的尖叫和谩骂声就如海水没过,不容抗拒地灌进肺腔,呼吸艰难。
在梦里,徐砚白又一次被架在记者会台前,刺眼灯光下是黑压压的人群,看不清人脸,数不清的五官只剩下飞速一张一合的嘴巴:
“如果你能发现她状态不对,她就不会死了。”
“如果你能多问一句,她就不会死了。”
“如果你能多看他一眼,她就不会死了。”
“如果你能——”
快门声、质问声、哭泣声中,徐砚白双眼紧盯最前方的黑色相框,面目模糊,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与惶恐。
那个女生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她又是什么长相?
他当时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可他怎么能不知道?
在所有罪责都被冠压在他头上时,他竟然要对那名“因他而亡”的女生毫无印象了。
粗重喘息在空荡房间久久不停,徐砚白僵直着后背匆匆坐起,双手颤抖在网络上搜索身亡女生的姓名和照片,千万条骂声中,也只挑拣出五花八门的化名和塞满马赛克的糊图。
女生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犹在耳畔,徐砚白浑身冷汗坐在床边,回想起这段苟且偷来的快乐,有一瞬共情了对方父母的悲愤和绝望。
现在这样是正确的吗?
他凭什么过得这样轻松?
爆发的嗡鸣声拉扯太阳穴,剧痛让徐砚白几乎要站不住,他摇晃着起身收拾行李,又因为脱力跌坐回地板。
他抬头,望见对面房屋二楼的光亮、和纱帘之后模糊的清瘦人影,微弱随风摇曳,在漫漫长夜里长明不灭。
那是苗荼为他亮起的灯。
徐砚白忽地生出些许不舍,他放下被攥皱的长衫,默问自己真的要走吗。
可不可以再等一等。
等到他为对面总是心善的女生再演奏一首琴曲,正式道别后再离开。
6.
徐砚白给数不清的人演奏过,还是第一次这样紧张。
选曲“secret base”是他几年前路过一家咖啡厅偶然听到,之后就常在耳机里循环播放,少说听过上千遍。
远算不上名曲,只是他很喜欢歌曲里构筑的场景 :夏末时节纷飞的试卷、放学回家前的挥手道别、盛大烟火下的约定、以及离别时满含泪水的微笑。
徐砚白迫切地想同苗荼分享,哪怕屡次令他动容的世界是虚构的、哪怕只是音乐、哪怕她只能以不同的方式倾听。
新年前夕夜,他们约好见面。
林间山顶、夜风轻拂,心跳和乐声同频,跳跃音符是他无法言说的心事,一曲终了,徐砚白在淡蓝色气球的包围中,和眼含泪意的苗荼四目相对。
徐砚白一直知道,她能听懂。
烟花满城时,苗荼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凑来他耳边用只有他们听见的音量,说她很喜欢。
苗荼声音有些怯怯的,不慎熟练的用力吐字下,是不知多少夜晚的努力练习。
那一刻,徐砚白感到无比幸福,幸福到他甚至有些害怕。
分别后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翻出录曲的录音笔,清空储存,录下他练习小提琴以来,学会的第一首长曲——那时年幼的他指腹还没长出厚厚的茧,练习不久就会又红又痛。
徐砚白忍不住想,苗荼总有一天会恢复听力的,届时女生拿到录音笔,听到他学过一首又一首的曲目时,会不会也像今天这样高兴?
那为什么不亲自谈给她听呢?心里突然响起一道疑问。
还会有这么一天吗?
徐砚白也不知道。
7.
陈亦扬在考场外打架了。
版本各异的传言如洪水袭来,势不可挡地冲破了这座信息闭塞的小镇,寥寥数日,曾经崇拜的眼神变为厌弃,徐砚白的种种过去成为所有人的饭后谈资,像便利店里最廉价的槟榔,有害也被津津乐道地咀嚼尝味,最后以“呸”一声被唾弃收尾。
徐砚白对这套流程烂熟于心。
会害怕或者委屈吗?
或许曾经有过,但他习惯了人们崇拜憧憬的眼神变为厌恶,也习惯了走在校园或街边路上,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声。
非要说他仅剩的担忧,大概是不想苗荼知道。
解释不清的过去,让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是不敢看女生眼里的责怪和怨恨,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连苗荼也假设“如果你哪天能再多看一眼,就能挽救一条生命”,他该如何作答。
徐砚白开始愈发频繁地收拾行李,说来可笑,曾经被国内外媒体大肆吹嘘“被上帝亲吻过的手”,现在最擅长的不是拉琴,而是如何迅速在黑夜里整理行装。
可最后还是舍不得。
再等等吧;徐砚白想,等到她过17岁生日。
难得不做噩梦的夜晚,六安会出现在梦里,日思夜想的小狗站在他几米外焦急叫个不停,却不像从前那样飞奔而来。
徐砚白后知后觉,他的小狗是希望他过去。
这样也好。
梦总在他大步向前时戛然而止,多数已是凌晨半夜,徐砚白醒来后会背着琴盒上山,找一处避风的大树,再翻出录音笔拉琴。
不弹琴的时候,他会随意录些日常闲聊。
“出门时看到你屋里的灯还亮着,是还没休息吗?”
“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要的生日礼物;我没什么送女孩生日礼物的经验,直接询问会不会很没诚意?”
“还有我今晚又梦到六安了。”
第一次谈起他过世的小狗,徐砚白从琴盒封层里拿出饰品盒,里面躺着一枚浅粉色的透明滴胶小狗爪,中心处封印了一撮毛发,是六安来过人间的全部证明。
滴胶狗爪做的很逼真,徐砚白抚摸爪垫纹路,却再也感受不到丁点鲜活的皮肤温热,轻声:“如果六安还活着,应该会和煤球成为好朋友。”
他顿了顿,后半句没说出口。
如果他们能再早些认识,应该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就像现在这样。
8.
转眼就到苗荼生日。
徐砚白希望他看上去不会太糟。
耳鸣开始不分场合时间跳出来,像穿透耳朵的长针被人反复拉扯两端,他不得不反复检查核实,确认脸上笑容还在。
生日前一晚,徐砚白正准备礼物,尖锐耳鸣突然炸开;眼前大片雪白,待他冷汗淋漓回神,桌上写满字迹的本子早被血色沾满,有几滴溅在桌角,一颗一颗缓慢滴落。
几秒沉默,徐砚白拉开抽屉,熟练清理包扎手臂伤口,起身去楼下卫生间清洗指甲缝里的血红。
他站在镜子前轻叹,惋惜整理近半月的题型总结本,就这样毁于一旦——他本想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苗荼的。
他看得出,女生最近因为成绩下滑,消瘦得厉害。
最后只能空手跟苗荼和陈亦扬坐上去往镇上的大巴。
那一天超乎想象的快乐,宛如坠入童话梦境。
梦境的最后是夜幕降临时,苗荼在服装店外驻足,直直盯着假人模特身上的白色长裙,和他说起难产去世的亲生母亲,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化不开的伤感。
那一刻徐砚白恍然,女生也许不是他以为的无忧无虑,也许和他同病相怜,遗憾都只能藏在开朗的笑容里。
他由衷感到难过,越深究,越感知到苗荼被迫困在无声的世界里,该有多么委屈无助。
他一时想不出宽慰的话,却被苗荼垫脚轻轻抱住,女生小心翼翼的模样,像在对待最珍重的宝物。
苗荼哽咽,小小声在他耳边道:“辛苦了。”
独自一人默默承受这么多,辛苦了。
原来她全都知道。
熟悉的橘子味袭来,女生明明那么瘦,拥抱却那样温暖、那样令人感到心安,让徐砚白一时卸下所有防备,忽地感到有湿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滴在女生纤细的肩膀。
事发后他从没哭过,徐砚白想他大概是这件事里,最没资格流泪的人,但无数次夜梦缠身时,他也偶尔会在寂凉的黑夜里彷徨、也会觉得害怕,也会希望有个人能像现在这样抱抱他,轻声安慰他不要害怕。
哪怕是做梦也好。
拥抱结束的瞬间,寒风从两人之间的缝隙钻进来,徐砚白蜷了蜷手指,试图挽留女生残余的温度,和那一点若即若离的橘子清香。
天色渐晚,陈亦扬催促苗荼赶路,兄妹二人嬉笑打闹走在前面,徐砚白稍慢几步,目光久久停在女生眉眼弯弯,不再向前。
“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他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那件白色长裙只要963元。
却承载了她那样多的遗憾和憧憬。
重返服装店,徐砚白请店员将裙子打包,余光撇见店员掌心里的手机,屏幕正亮着,是刚才偷拍他的侧影图。
结账时,徐砚白听见一声毫不遮掩的冷嗤;他抬头,对上店员写满嘲讽的脸,对方挑眉将裙子递过来,意有所指:“有钱真好啊。”
轻飘飘的一句,却像一巴掌重重扇在脸上。
乌云压城,是天降大雨的前兆,徐砚白跟随人潮赶往车站,脚踏在坑洼马路上的同时,耳畔嗡鸣声炸开,如同蓄满冷水的气球涨破,在脑腔里四散翻滚。
没事的。
习惯就好了。
人群中,徐砚白抓紧纸袋埋头向前,脸上疼痛不止,冷汗滑落,直到左侧刺眼的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迟钝扭头。
身边行人匆匆往前跑,只剩下徐砚白一个人,面对直冲而来的货车他却恍惚站定,双腿像被铁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好像看到他的小狗了。
和梦里一样,就在不远处焦急地犬吠不止。
要停下来吗。
视野被刺眼白光占满,余光却精准落在最角落的半抹夜色,在那仅剩的温柔里,是苗荼正笑着朝他招手。
人来人往,女生依旧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湿漉漉的眼睛里,全是期待他去过的雀跃。
徐砚白在心里小声和他的小狗道歉。
对不起啊,六安,他还是舍不得。
他还不能停下。
至少不能现在停下。
僵硬的小腿肌肉突然抽搐一下,脚上无形的枷锁消失,徐砚白快步穿过马路,来到女生身边的那一瞬,街边路灯亮起点燃黑夜。
好似天光大亮。
冷汗打湿后背,徐砚白平缓微微急促的呼吸,将护在怀里的袋子递给苗荼,指尖轻微颤抖着:
“虽然长大的过程中,会遇到难以忍受的事情,会有撑不下去的难关,甚至会有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刻,但我还是想相信,结局一定是好的。”
“苗荼,生日快乐。”
话到最后,他已经分不清是赠予苗荼的祝福,还是说给当下的自己。
“欢迎来到17岁的世界。”
9.
晚间钟声敲响,梦境结束,所有人回归现实。
暴雨突至、大巴车堵塞晚点、一行三人错过的几十通电话一切发生的如此巧合。
起此彼伏的争吵声让这个夜晚注定不太平,徐砚白独自站在围墙外,大雨婆娑淋湿外套,寒气顺着皮肤钻进骨头缝里。
他抱着家里拿来的感谢礼物,耐心等待女人走出来,怒气未褪的眼里有些意外,问他来干什么。
徐砚白原本是想道谢的。
谢谢这对善良的夫妇,这段时间给予他许多温暖。
最后,他只是将礼物送出去,眼神略显空洞,感谢的理由也变成对奶奶的照顾;而最后的最后,剩下的话又变成对不起。
道歉多到变成条件反射,现在连他也不清楚,麻木是不是另一种逃避。
家里年迈的老人听力衰退得厉害,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见徐砚白浑身湿透回来,着急又心疼地一遍遍问,他为什么看上去很难过,是不是哭过了。
“没有,”徐砚白摇头否认,微笑安抚,“我很好,您不要担心。”
祖孙二人从来算不上亲近,老人却红了眼眶:“怎么会很好呢,明明瘦了这么多。”
老屋窄小又破旧,灯泡时不时断电,傍晚甚至能听见冷风钻进墙缝的窸窣声,但让徐砚白酸了鼻头,久违想起“家”这个词。
眼眶发热,他仍是温和笑着解释:“真的没事,可能是想家了。”-
可当过去17年被他称作家的地方,一次又一次警告他回上海过年时,徐砚白实在觉得讽刺又好笑。
他出事不过一年,母亲已经快要生产,共进晚餐时,徐砚白作为耽误母亲事业的绊脚石,承受着女人近乎仇视的眼神,下一秒就听见她急切地询问家庭医生,马上要来到人世间的小家伙是否健康,事无巨细。
徐砚白恍然大悟,爱是多么难以捉摸的存在。
有人穷尽一生都求之不得,有人与生俱来便承万千宠爱。
好在这个除夕也不算毫无收获,医生带来治疗苗荼听力的好消息,律师几次婉拒后接下他的委托,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满18岁就可以自愿签署遗体捐献。
忙完一切已是傍晚,家里没有等他的人,徐砚白就带着口罩在街上游逛,在欢天喜地的迎新乐声中,旁观别人的幸福。
没想到被卖“明信片”的小女孩缠上,收下徐砚白的钱时,眼泪止不住地流。
临别前,小姑娘感激向徐砚白大喊,说像他一样善良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
徐砚白在夕阳下失笑摇头,目送瘦小的背影远去消失。
如果善良的人都能长命百岁,那如他一般十恶不赦的人,是不是就该注定短命了?
10.
回郦镇后,时间像被按下加速键。
高三百日冲刺如约而至,全体学生熬夜奋战,徐砚白已经拿到国外知名学府的offer,不必在题海中苦苦挣扎。
时间珍贵分秒必争,他能日渐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对班上同学来说,本身就是种困扰,屡次和班主任请假,都因为理由不当被拒绝。
黄老师是很正直的人,说话直白:“流言蜚语不用放在心上,做人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
徐砚白看的出老师对他的信任,只是没承起对方予以的厚望。
他真的努力过。
在操场被不明石子砸中后背时,他选择视而不见;在食堂被人迎面泼剩饭时,他选择忍让谅解;可当那些有关苗荼的污言秽语、充满私欲的意淫和揣测一字一句扎进耳朵里时,理智终于当场出走,于是当场在厕所里动手。
惊恐尖叫声中,徐砚白被三五人拉开,捂着闷堵的胸口抵挡钝痛,满心只想怎样对他都可以,冲着他说再难听的话都可以。
他确实想不起对身亡的女生说过什么,也如所有人说的那样,冷漠地眼睁睁看着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衰败陨落。
一切愤怒、谩骂、甚至唾弃和无中生有的造谣,他都认了,也早就疲于解释。
他难辞其咎,是该罪有应得。
可为什么,苗荼要承受这这些?
到底因为什么。
层层围观的人群里,有一道纤瘦身影正费劲挤进来,通红眼眶蓄满泪水,悲痛的泪水几欲滴落。
这一次,徐砚白选择别过头。
他想,他其实知道答案,或者说,他一直知道让苗荼遭受不公的罪魁祸首。
他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11.
杀人犯。
30多个小时没合眼,徐砚白等来了父亲如此评价。
一记巴掌甩来,震耳欲聋的嗡鸣声里,养育他17年的亲生父亲冷冰冰道:“你活着这件事本身,对身边人来说就是最大的不幸。”
徐砚白以为他会怒不可遏、会悲痛欲绝,至少也该感到委屈。
结果,全都没有。
来到医院以后,所有冲动和情绪全部消失,七情六欲正一丝丝从他身体里抽离,积压在胸口的钝痛竟奇迹般消失。
父亲很快离开,声称要给他“收拾烂摊子”,徐砚白继续守在病床前,沉默望着刚脱离危险期的老人,几次想去握她枯瘦如柴的手,还是作罢。
镇上医疗资源匮乏,病房隔音更是堪忧,一墙之隔的急脚步和谈话声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老人还在昏迷中,需要时不时擦拭身体,徐砚白在配备的卫生间里洗毛巾时,墙外走廊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刚才在护士站发飙的,是303床的儿子?他是不是有毛病?”
“养出杀人犯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一丘之貉。”
“那个小的才更厉害——看医护大群里转发的文章没,网上骂那么难听他还敢出来,我要是他,都不敢出门。”
“有钱啊,怕什么。”
日常闲聊的轻松语气,墙外两人大笑后离开。
这些话听过这么多遍,也该习惯了;徐砚白拧干毛巾挂在晾绳,屈身坐在角落里的矮板凳上,视线停在墙缝里的长虫。
灰色长虫被困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中,扭曲挣扎试图逃脱,结果自然徒劳无功,甚至是可笑的作茧自缚。
徐砚白没有帮它,因为这样做毫无意义。
就算摆脱蛛网又能怎样?它的最终下场也不过是掉入下水道、困毙在石砖窄缝、或者被随意走进来的任何人一脚踩死。
无法扭转结局的无尽痛苦,不如彻底解脱。
徐砚白后背靠墙,头一下又一下用力砸在墙面,试图用疼痛来抵御耳边越来越大的噪音。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自从他在漫天骂声中,找出网传他曾说过的那句话,这两天徐砚白总会不自觉重复。
就是这样一句话,让一位年轻鲜活的生命永远离开。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语言真的能杀人,尸骨难存。
狭小密闭的房间里落针可闻,徐砚白拿出随身携带的录音笔,语速很慢:“最近我常在想,如果小时候没有和父母去上海就好了。”
“如果,没有学小提琴就好了。”
“如果,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如果——”
话音未落,突然有温热的液体砸在手背。
滴答。
滴答。
滴答。
不知是哪里发出声响,徐砚白抬眸对上墙上方镜,和镜子里出现的女生猝然对视。
女生五官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望向他,而站在女生身后的,是无数手持相机和键盘的人们,在接连不断的快门声和键盘击打声中,上下嘴唇无声地飞速张合,发出来自地狱召唤一般的低吟:
“她是因你而死。”
“都是你害的。”
“她尸骨未寒,你怎么敢活得潇洒快乐。”
“”
急促呼吸声一度盖过耳畔嗡鸣,徐砚白起身时险些被绊倒,几乎是扑向洗手池,双手颤抖将水流开到最大。
他拼命回想着,回想身亡女生的名字、她的长相、和那天说过的话——
空空如也。
千百首琴谱能轻松烂熟于心,却没给逝去的生命一丝一毫的缝隙。
是的了;他就是这般冷漠自私的人,当毫无瓜葛的网民们都还对这场悲剧刻骨铭心时,被称作“刽子手”的他,竟然轻飘飘就忘记了。
——可女生是自行选择了结生命的,错不在你。
心底深处响起一句微弱的反驳。
真的是这样吗。
六安还在身边的以前,徐砚白也曾为自己辩驳过,可当他的小狗跟着他跑出家门、被迎面而来的汽车碾压去世时,徐砚白再也骗不了自己。
就算不是他杀的,他就一丁点责任也没有吗?就能理所应当地置身事外吗?
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如果那天,他能察觉到女生的不对劲呢?
如果那天,他能耐心多听女生多说两句呢?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冷漠,那个女生是不能不会死了?
那个女生因他而死,他却连对方的名字和模样都忘记了,若无其事地跑到穷乡僻壤,嘴里说着是想重新开始,实则是贪图享乐。
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
徐砚白反复自我质问,毫无意外得不到答案,他只能在水池下一遍又一遍洗手,冰冷刺骨的水砸在指关节隐隐生疼,直到手背上出现纵横狰狞的抓痕,血珠争先恐后滚出来,喉咙里的铁锈味才渐渐退散。
那一刻徐砚白突然觉得,他徒劳的证明实在可笑。
像是在说,看吧,看吧,我也没有过的很好。
我也伤痕累累、我也痛苦不堪、我也在无数个黑夜里辗转反侧噩梦缠身,我并不是你们口中的恬不知耻。
但他也知道,这些谎言有多拙劣。
徐砚白再也骗不了自己,留在郦镇的数月里,他感受到太多快乐和幸福,无时不在贪恋这份温暖,以至于梦境被戳穿时遭到反噬,连真正的现实都另他反胃作呕。
人们口口相传的话语、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字句,无一不像尖锐的针线穿透他残破不堪的身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呼吸都是密密麻麻的疼痛。
徐砚白又想到困与蛛网的长虫,扭头一看,果真已被吞食入腹、只剩半边躯体在无力抽搐。
而他又在挣扎什么呢。
不如就这样吧。
他太累了。
12.
徐砚白的生活变成标准两点一线。
趁老人没醒,天不亮骑车回家准备早餐,在二楼窗口目送苗荼上学后坐车去医院,等到晚十点老人睡下再赶末班车,到家没多久就能见到苗荼下自习,最后再骑车去医院。
徐砚白不想做什么,远远看着女生就已经知足。
想看看她学习是不是很辛苦、最近是不是又瘦了,也想告诉她高考只是人生重要节点的其中之一,还想和她说,郦镇之外的世界很大,有数不清的美食美景,有机会一定要多出去走走。
一模出成绩当晚,徐砚白在二楼窗口看到垂头丧气的苗荼,心里放心不下,果然半小时后就见女生独自出门。
山腰处的路灯失修,他拿起手电筒出门,默默跟在女生身后不做打扰。
近距离再看苗荼,会发现女生瘦了太多,肩膀细瘦的像是衣架、夜风轻吹都会卷动衣摆,初见时红扑扑的脸颊肉也不知所踪。
没过多久苗荼停下脚步转身,发现是他时,眼里戒备变成惊喜,像是惊喜的小鸟飞跑而来,仰着头问他怎么在这里。
徐砚白谎称是巧合。
思念熬人,他对上苗荼亮晶晶的眼睛,揉了揉女生毛茸茸的脑袋,听她倾诉心事时心里忍不住想,要是能替她分担些辛苦就好了。
很快医院打电话让他回去,徐砚白将苗荼送回到安全的、有光的路灯下,道别前被急匆匆拉住衣袖。
苗荼眼巴巴望着他,急急切切:“荼靡花要开了。”
徐砚白轻轻笑了,伸手和她拉勾保证。
荼靡盛放花海尽,人间无处逢他香。
的确是要看一看的。
13.
距离18岁生日,只剩下半月左右。
时间紧迫,徐砚白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录制小提琴曲,每天照顾出院的奶奶睡下后,凌晨背着琴盒独自上山。
既已知道最终结局,他反而不再痛苦迷茫,注意力都留给演奏的琴曲,几次连指腹厚厚的茧被磨破都全无察觉,任由血色染红琴弦。
不知不觉中,录音数量变成四位数。
到后来,徐砚白连睡觉都干脆省去,人还异常清醒,终于等到高考前几天苗荼的那条短信,说荼靡花开了,邀他上山一起去看。
徐砚白欣然答应。
他没有告诉苗荼,其实他早知花开,其实他已经在桌前等了整整16小时36分钟,从晨曦到日暮。
选择的曲目依旧是那首“secret base”,开始演奏前,徐砚白将口袋里的录音笔递给苗荼,问她能不能帮忙录制。
这样也算他们合奏一曲。
苗荼笑着接过,按下录制键。
夏末时节,漫山遍野的荼靡美得惊心动魄,徐砚白却不愿将目光从苗荼身上移开片刻,练习上千遍的曲目烂熟于心,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再多看看他唯一的听众。
一曲终了,徐砚白所有的愿望都已实现。
他放下小提琴,问苗荼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女生想了想,问:“我可以给你过18岁的生日吗?”
徐砚白沉默片刻,又一次问她:“只是这样吗?”
女生用力点头:“只是这样。”
徐砚白释然,微笑说好。
夜色唯美不似人间光景,苍穹之上,高挂悬月宛如垂怜尘世的神祇降临人间,以月华织就一袭银色头纱,温柔覆落在他心爱的姑娘,不忍将她惊扰。
被神明选中的苗荼对此毫不知情,眉眼弯弯站在无垠花海里,时而朝他回眸一笑。
徐砚白在朦胧月色中长久沉默,心脏像被架在篝火之上,不舍温暖,却又切实疼痛着。
他有多么想时间过得再慢一些。
他有多么舍不得。
“苗荼。”
星空璀璨下,悠然晚风中,徐砚白望向不远处苗荼的纤细背影,笑着轻声开口:“我喜欢你。”
人们总说爱是自由心证,而徐砚白想他在最后时刻何其幸运,清风朗月、虫鸣老树与漫山荼靡,都听到了他随风散尽的爱意。
苗荼,徐砚白喜欢你。
十分喜欢你。
喜欢到一次又一次主动靠近,喜欢到一次又一次不舍离开,喜欢到一次又一次对这人世间重燃希望。
而你不必知道这些。
14.
6月8日下午,徐砚白带着花准时来到考场外。
苗荼送给他一片永生难忘的花海,他也要在对她至关重要的日子,静心挑选一束盛放的柑橘花作为回礼。
拥挤人潮里,徐砚白远远站在阴影里,一眼望见沐浴阳光中的苗荼大步跑出校门,穿着他送的白色长裙,长马尾随着轻快的步伐晃动。
一如初见。
徐砚白所有的童年记忆只与练琴有关,电视机是被严令禁止的存在,唯一看过的偶像剧一幕,是男生抱着捧花迎接心爱的姑娘。
于是他扬眉笑容温和,手里拿着柑橘花捧,在考场外朝他心爱的姑娘张开双臂。
下一秒,苗荼扑进他怀里,橘子味的清香瞬间将徐砚白包围其中。
女生如孩童吃糖般快乐,拉着他的手询问,要不要和她的家人打声招呼。
徐砚白笑着摇头,解释机票改签,他现在就要离开。
“我想在离开前,再见你一面。”
15.
6月9号当日,距离他18岁只剩两天,徐砚白度过了人生中最充实的一天。
拜访对方父母前,徐砚白先去了身亡女生埋葬的墓园。
时隔一年,他终于在墓碑前见到赵思婷的照片,放下一只百合花,鞠躬说了声真心实意的抱歉。
随后,他打车去了赵思婷的父母家,见到了双双白发的夫妻,没再像去年那样被轰出去,反而得到宽恕。
时间还早,徐砚白赶往红十字会,再三确认签署遗体捐献只需年满十八周岁,在门口和委托律师进行了简单通话。
傍晚他归家,偌大的别墅里空无一人,才想起是母亲和刚出生的妹妹还在月子中心修养,百忙中的父亲都特意前来照顾,一家三口阖家欢乐。
徐砚白在浴室里反复洗手,手背被肥皂搓得通红,新伤旧疤一起破裂,温水混着血红色一同流进下水道。
好消息在晚上到来,医生来电说找到了愿为苗荼治疗的权威专家,不日后就能空出时间会诊,手术成功的概率极高。
徐砚白由衷感到高兴时,收到了苗荼的短信。
他问起18岁前最后一天的安排,女生兴冲冲问他,要不要去海边走走、晒晒太阳。
徐砚白答应下来。
他在晨曦拨云时动身,离开前,将平日随身携带的滴胶爪垫拿出来,用手帕包好,小心放进琴盒夹层里。
这个爪垫最后是要留给苗荼的,就当是他和六安共同保佑她,希望她一生平安健康、快乐无忧,能亲眼见过这世上每一处美景、吃遍天下每一道美食。
高考后的海边人尤其多,徐砚白漫无目的沿着海岸线走,带着随时启用的录音笔,耳机里播放着那首他最爱的“secret base”。
唱到“强忍泪水笑说再见,心中痛苦难耐”那句时,视线里突然闯入一个落单的小女孩,过腰的浪花猛的向她而去,似要将她卷入大海的深渊巨口。
这一次没有犹豫,徐砚白冲向了他能够救起的小女孩。
海浪裹挟着他朝深海而去时,徐砚白感到了久违的解脱,原以为无比痛苦的窒息感没有降临,反而更像回到最初的时刻,那个母亲或许爱过他的时候。
耳边再次响起歌声,只不过这一次歌唱的人,变成了苗荼。
一曲终了,他心爱的姑娘站在阳光下,笑着对他说:“徐砚白,我等你回来。”
徐砚白迷迷糊糊地想,终有一天,他们会再见面的吧。
还会再见面的吧。
再见面吧。
再见。【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