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4.16小修
五条悟从来没想过,这几个字能和春烟这张脸扯上关系。
在这段恋爱关系里,五条悟一直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权。
他想对她做什麽就对她做什麽,他想什麽时候做就什麽时候做,春烟很少拒绝他。
当然,她可能也是知道,对任性的六眼来说,拒绝的话根本没什麽意义。
这是五条悟第一次作为在被动的一方,与她发生某种亲密的交互。
“怎麽会反应这麽强烈?”女人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问他。
少年捂着自己的脸,脸颊上的红晕之间蔓延到了耳朵尖,气呼呼地对她吼了一句:“别……别这麽突然亲过来啊!”
他不能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但又没办法拒绝她的靠近——因为她是春烟。
可她又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春烟,相似又不同的感觉,带来了一种奇妙的间离效果,让五条悟觉得非常不对劲。
就好像沉入了温热的湖水深处,被水草困住了手脚,明明周身是温热的、舒服的感觉,但是那些水草却慢慢地将他绞紧,让他在水中无法呼吸。
“你读高专的时候,明明经常这样对我,有时候还更过分呢。”春烟这样说着。
五条悟突然回忆起他曾经做过的事——
在大街上突如其来的亲吻、在小巷里探进女人裙底的手……还有,很多很多的事……
一个小小的脸颊吻,和这些事比较起来,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但是,你那个时候没有很强烈的反应,”少年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像是抱怨她小小的“复仇”,然后又问,“你会觉得很害怕吗?”
“嗯——我想想。”
春烟捏着自己的下巴,闭眼沉思三秒,然后说:“最开始当然很紧张很害怕。”
“但你当时——”当时并没有抗议,也没有拒绝。
“当时不敢啦,”春烟打断了他的话,又说,“好怕你觉得扫兴,只要不是特别特别过分的事情,我一般都不会拒绝你的。”
不拒绝,是因为不敢拒绝,更是因为害怕他觉得自己扫兴。
很奇怪的理由,听起来几乎没什麽说服力。
作为众星捧月的六眼,五条悟完全无法理解春烟这种卑微的心理。
“体会不到这种感觉吧?”女人似乎看出了他异样的神色,于是这样问他。
少年点了点头。
春烟继续说:“果然,无论是十八岁的小悟还是二十八岁的小悟,都是这样的人。我每天只是跟在你的身边,都觉得很累很累。”
很累。这也是星野春烟曾经说过的话。
女人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很疲倦,而她的脸,在这一刻也和星野春烟的脸重叠在一起。
五条悟的脸色稍微恢复正常了一些,然后有些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现在给人的感觉,他所熟悉的春烟差距很大,有一种很从容、很放松的感觉,就像……星野春烟面对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时,经常会流露出的感觉。
是因为这种间离效果让人觉得放松吗?
见他不说话,春烟也知道他永远都无法理解自己。
她有些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然后重新抬起头,仰望着阳光正好的天空。
“因为你的真实身份吗?”五条悟突然这样问她。
因为担心自己被拆穿真实身份,所以很累。
就算五条悟理解不了她的卑微,但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她在自己身边如履薄冰的每一天,确实是每分每秒都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知道了?”春烟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皱着眉转过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在对方点头的一瞬间,女人几乎被吓得马上站起来,又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种像是防御般的表情和反应,让少年突然觉得有些火大。
他也跟着她站起来,然后一步一步地逼近她,两个人之间的主动关系瞬间颠倒。
“我知道了又能怎麽样?”他抓住了女人的手臂,将她扯回自己身边。
春烟望着他的脸,看着那双美丽的苍蓝色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气愤、没有失望、没有一切负面的情绪。
他好像已经知道很久了,而且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要对自己发难。
意识到这一点,春烟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知道了就结束了,”她甩开少年的手,然后说,“你走吧。”
说完,女人转身就要离开。
她好像失去了继续和他交互的兴趣。
“喂!”
五条悟叫了她一声,但春烟没有理会他。
他伸出手去抓她的胳膊,却不料她走得太快,让五条悟扑了个空。
女人只穿着一件单薄里衣的背影,距离他越来越远。
五条悟收回自己的手,直接追了上去,一个瞬移就拦在了她的面前。
下一秒,女人来不及停住脚步,就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
五条悟不知道该怎麽形容这种感觉。
很软,比十年前的她更软,但是多了一点点重量,就像是从盛开的花朵结成了多汁的果实,从轻盈芬芳变得香甜美味。
这一刻,五条悟突然回想起,刚刚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脸颊吻,而被打断的某种观察和延伸而来的幻想。
她的衣服那麽薄,材质是柔软的丝绸,在午后阳光的浸泡下,显出一种透明的光影,诱/人的曲线在单薄的里衣中若隐若现。
“你跑什麽!”少年有点急了,“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就把我扔下,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无论是十年前的春烟还是十年后的春烟,都是这样。
她主动靠近他,在他不经意之间填满了他的生活,可是又在他爱上她之后,一边抱怨着“好累”,一边流露出难过的神色,然后扔下他转身就走。
听到他这像是“怨妇”般的抱怨口吻,春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抬起头去看他。
少年的脸色还是红红的,光滑细腻的白皙皮肤染成了这样的颜色,看起来像个可口的苹果。
依然是害羞的样子,但是和刚刚被她亲到之后的害羞有些不同。
有点像一只骄傲的小猫咪,明明希望得到抚摸和关爱,但是却高傲着不肯低头、不肯言说,只等着别人去发现,然后主动给他顺毛。
这是十八岁的五条悟和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很不一样的地方。
五条悟在离婚之前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都非常的粘人,但十八岁的五条悟偶尔会有这种别扭的时候。
春烟的心突然就软了。
她慢慢地抬起手,然后抱住了他的腰,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双手捏着他身后的布料,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
耳边传来的心跳声越来越快,然后——
“唉——?!”
春烟被他抱了起来,她忍不住惊呼。
双脚突然悬空的感觉让她有些不适应,光/裸的脚背在空气中挣扎了两下。
随后,少年用手掌紧紧地扣住她,把她固定在自己的怀里。
怀中女人的份量与他所熟悉的有些不同,这让五条悟下意识地垫了垫,但对他的臂力来说,这些并不算什麽,甚至让他觉得,抱起来不同的手感有不同的妙处。
“你要做什麽?”春烟问他。
她抱着少年的脖子,神色微动,琥珀色的眼珠不自然地转动着,似乎有些紧张。
“你把我带回来的,你要问我这种问题?”少年突然笑了,“家里的佣人们都说我是‘替身’呢。”
调侃和幸灾乐祸的意味裹在少年的笑意中,让春烟觉得,自己玩火好像玩过头了。
白皙的手指捏着少年肩膀上的布料,捏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褶皱,就像她淩乱的心情。
“我是……开玩笑的。”春烟小声说。
“我不管,”少年任性地说,“我当真了。”
他好像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缺少了一个契机——一个让他意识到可以这样做的契机。
而春烟那个突如其来的脸颊吻,让他意识到了这件事。
她的吻唤醒了他沉睡在身体里的猛兽,她下意识的抗拒让这头猛兽睁开了眼睛。
这一刻,记忆中那些在星野春烟的脖颈上,只有六眼才能看到的痕迹,成为了催化少年产生饥饿感的推助力。
他把她放在床上,双臂撑着她的脸颊两侧,苍蓝色的眼睛泛着幽暗的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美丽面孔。
好想吻她,好想在她的脖颈上也留下同样的痕迹——只有五条悟能看出来的痕迹。
“小悟,你不讨厌我吗?”
银白色的头发突然被女人揉了两下,那种熟悉的触感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但她的问题太奇怪了。
五条悟疑惑地皱了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她:“你说什麽?”
“我是……妃老师的内线,你知道的吧?就算这样,你也不讨厌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琥珀色的眼睛里漾起了一层水光。
这样柔软的目光看过来,似乎在对他说,如果他说讨厌,她就会哭出来。
看到她这副样子,少年莫名觉得有些烦躁。
他低下头,狠狠地吻了一下她的唇,然后又重新盯着她,说:“我才不会亲讨厌的女人。”
五条悟觉得自己的吻和告白来得太晚了。
如果他早一点看清自己的心,早一点这样告诉她,或许……
但他的这些反思,还没在脑海中走到最后一步,就被女人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那你要乖一点,要听我的话。”
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瞬间让少年顿时陷入一个混乱的旋涡。
他的动作直接僵住了,甚至还想往后撤。
春烟抓住了他肩膀上的衣料,制止了他往后撤的动作。
银白色的睫毛眨了眨,苍蓝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这一刻,少年的呼吸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似的,不敢呼气,也不敢吸气,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作。
紧接着,他感受到女人的手慢慢抚上了他的头发。
纤细的手轻轻地捋了捋他的发梢,然后抚过他的耳廓和脸颊,最终捧起了他的脸,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别走呀。”
……
三个小时后,十八岁的五条悟依旧是懵的。
这种感觉太新奇了,以至于让他的大脑分析能力直接罢工。
他想自己出去静一静,但是想到有人曾经说过,女人喜欢在这种时候被他抱着,所以就没有离开。
躺在她的身边,混乱且复杂的情绪让他无心睡眠,想要努力把那些乱到不行的信息捋一捋。
可还没等他捋清这要命的信息量,六眼的余光就瞥见伫立在回廊尽头的男人。
他唇线紧绷,就算戴着眼罩,也能让人察觉到,他望过来的目光,就像吹毛立断的利刃一样尖锐,充满了压迫感和愤怒感。
第32章 4.14小修
“嘶——”
清晨,从睡梦中醒过来的女人突然觉得头皮一痛。
她小心翼翼地在少年的怀里动了动,然后说:“小悟,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十年后的她留着很长很长的黑发,手指穿过发丝时会带来更久的顺滑触感。
对十八岁的五条悟来说,这是一种新的体验,也是一种新的负担。
他手忙脚乱地往后撤了一些,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春烟试着动了动,但依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束/缚感。
她继续说:“还压着一点。”
五条悟垂眸看了一眼,果然还压着一些。
他又往后退了一大截,刚想说“现在没压到了”,却不料他只顾着女人的头发,忘记了自己的情况,直接“咚”地一声摔到了床下。
“嘶——”
这回轮到五条悟感受疼痛了。
春烟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看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觉得他好可爱。
春烟记忆中十八岁的五条悟总是很任性,有时候也很笨拙,但是现在到了这个年纪,再去看十八岁的他,那些任性和笨拙也都变成了时光无法复制的可爱。
她唇畔的笑意怎麽都压不住,但少年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麽,以为她只是单纯地嘲笑自己,于是脸色更红了。
“不许笑我了!”少年被她弄得不好意思,气呼呼地警告着她,“再笑我就不客气了!”
然而,十年后的女人根本不在意少年的警告。
她好像很会拿捏他的心情,永远都在他的底线来回试探,从容的模样表示着她对他的一切都把握得游刃有余,知道这些事根本不会真的激怒他。
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在面对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时,无需顾虑那些与感情无关的琐事,也不需要在他面前隐藏真实的自己。
“那你就对我不客气吧。”春烟这样说着,摆明了看穿他根本舍不得对自己怎麽样。
她坐在红木雕花的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以及脸颊气鼓鼓、又红彤彤的五条悟。
少年的目光有点躲闪,一副不知道该看哪里的表情。
她透过镜子仔细地观察着他,发现他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自己散在榻榻米上的黑色发尾。
作为六眼,五条悟从小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他的身边总是跟着成群结队的佣人,没有父母的念叨,也没有兄弟姐妹的陪伴。
年幼时他经常偷偷乱跑,有时会路过家中女眷的房间,如果偏巧障子门留有缝隙,他偶尔会看到平日里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的女人们散开长发的背影。
但那种场景对他来说,只是童年时代很不经意的一个剪影,甚至没有在他的心底留下什麽波痕。
直到现在,那个不经意间的影子终于变成了一扇完整的壁画,事无巨细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要试试吗?”
轻声细语的询问打断了少年的思路。
他回过神来,就看到女人拿着一柄晶莹透光的牛角梳,递到了他的面前。
她从昨晚开始,就看出他对自己的头发很感兴趣,于是大大方方地问他要不要试着梳一梳。
银白色的睫毛抖了一下,少年看着她的脸,晨起的光仿佛带着雾气,将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暖而模糊。
少年垂眸,盯着那柄梳子,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
冰冷顺滑的发丝摸起来的手感,就像最上等的绸缎一样,让人爱不释手。
他挑起一缕放在唇边,发丝滑过嘴唇的感觉和接吻时很不一样,但却一样让他有点上头,发丝间带着浓郁的茉莉香味,和十年前的她一模一样。
这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让五条悟无法自拔。
“小悟,你一直都很喜欢长一点的头发麽?”
听到她的问题,五条悟莫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慌乱地放开了女人的头发,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干嘛这麽慌?我又不会吃了你,”春烟笑了,又说,“十年后的你也很喜欢。”
春烟不喜欢留太长的头发,打理起来很浪费精力,而且正常的生活也会受到影响。
全部挽起来会给颈椎造成太多的物理压力,但是不挽起来又不方便做事。
只是作为源家的顶梁柱和五条悟的妻子,这是她必须装点的门面,不幸中的万幸是,五条悟好像很喜欢她留长后悉心打理的头发,也算是某种意外收获。
“十年后的我……那个人,他……你们到底怎麽了?”少年有些好奇地问她。
他想不通,那个男人明明并不在意她的内线身份,又为什麽会把她逼到自我封印的地步?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在她面前现身?
昨天夜里,他看到十年后的自己努力压低自己的咒力波动,宁愿负气离开,也不愿意与她见面,难道只是见面就会逼得她再次陷入沉睡吗?
但这个问题,面前的女人似乎并不想告诉他答案。
她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少年想继续问些什麽,却不料在开口之前,女人就先一步伸出手指,贴在了他的唇上。
“嘘——”
她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继续问下去了。
随后,她慢慢地靠近他,用一个很轻很温柔的吻,堵住了他的所有问题。
她扑到少年的怀里,抱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滚落到榻榻米上。
……
白日宣/淫总归不算什麽好事,所以春烟安抚了他一番,就出门去办事了。
她被五条悟关在那个小阁楼里的时间不算短,好不容易重归自由身,自然有很多事要去处理。
家族里的琐事被五条悟安排得井井有条,倒也省了她不少心思,还余下一些时间,春烟去买了一束花,准备去看望妃知礼。
从墓地回来,她就看到那个少年坐在空落落的和室里发呆。
春烟暗道不妙,这孩子的胃口大得很,让他自己空了大半天的时间,还不知道会闹出什麽事。
“你到底什麽时候才能把那个封印解开?”
果不其然,少年刚一见到她,就问出了这麽关键的问题。
听到他的话之后,女人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消失了。
她的神色在一瞬之间变得十分落寞,美丽的面孔上流露出一种快要落泪的氛围。
这样的表情,让少年瞬间慌了神。
“我……也不是……那个、”少年慌乱地解释着,“你别这样。”
因为和星野春烟的两次吵架后的不欢而散,五条悟现在对她的态度,总是下意识地非常小心。
顾虑恋人的情绪是一种习惯,任性的少年正在慢慢养成这种习惯。
生性高傲的少年,此时此刻,第一次开始试着用一种讨好般的方式,来对待一个人。
“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求你帮帮我。”他一边说,一边摁住了她的肩膀。
他讨好的方式和语言都非常直白,没有一丝一毫的技巧,就像新生儿一样稚嫩。
但是,高贵的六眼朝她低头的模样是那麽新鲜,甚至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
“我只是……想让你多陪我一段时间,”女人的声音显得有些失落,“等十年后的你回到这个世界,我就会把她换出来,你可以带着她离开。”
她指的是,交换封印,而不是解除封印。
听到她的话,少年恳切的目光突然变了个模样。
银白色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扇动了两下,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如同神坻般,仿佛能看穿世界的法则。
而她的心事,自然也不在话下。
她听见少年一针见血的地问:“春烟,你到底在逃避什麽?”
“我不是他,”他很认真地对她说,“你不要把我当成他的替身。”
五条悟对这件事非常介意。
他们明明是同一个人,但在这个世界里,他只能被当做十年后的自己的“替身”,就连佣人们都会用那种目光看他。
少年心性高傲,与十年前的星野春烟不同。
他太在意这件事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生活,他连一天都忍不下去。
看到少年逐渐严肃起来的表情,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女人终于有些慌了。
她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小悟,我没有这样想你。”
春烟觉得,他是在意自己昨天和管家说的那句玩笑话,于是继续解释着:“我真的希望你能多陪我一段时间,因为……”
话说了一半,她停住了,纠结再三才是继续说:“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所以不敢面对未来的你。”
“我很怀念这个年纪的你,那时我们之间的关系比现在单纯很多。”
可这种迂回的哄骗,对五条悟来说作用不大。
他继续问:“为什麽离婚?”
听到这个问题,女人愣住了。
“你不说的话,我也不会在这里住了,”少年似乎是铁了心让她说清楚,步步紧逼,“你要不要说?”
女人抬起头看他。
那种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很衬她温和秀丽的眉眼,委屈的表情让人忍不住心软。
太像了,或者说,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五条悟知道,只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自己就没了办法。
他几乎就要沉浸在十年后恋人的温柔乡里。
但十八岁的五条悟和二十一岁的星野春烟不一样。
分手是他决定的,反悔也是他决定的,在这段关系里他永远都有主动权,所以不需要未来恋人的糖衣炮弹或是救赎,也不会被这种时间戏法所迷惑。
就算最开始,他会被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冲昏头脑,但当上涌的热情消退之后,他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是什麽——
——他不是替身,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要回去,他要带着星野春烟一起回去。
于是,少年狠心扭过头,不再去看女人忧伤的表情,转身离开。
“小悟……”她很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又追上去扯住了他的衣摆,“别走。”
五条悟很不忍心,但他依然觉得,不能再让面前的女人继续这样逃避了。
因为她选择了逃避,所以未来的他才会去十年前,扰乱了一切,最终事情牵扯得越来越乱。
现在,他要努力让所有的事情都回到正轨。
“放手。”
“……”
女人沉默着,但没有放手。
五条悟狠心地甩开了她的手。
他腿长,迈开的步子又快,春烟只能一路小跑着追在他的身后。
“为什麽……为什麽你就是不肯陪我——啊!”
她知道自己根本追不上他,但还是强行去追他,结果就在匆忙的追赶中,身体失去了平衡。
就在她快要落地的那一瞬间,腰上突然覆上了一条有力的胳膊,而前方那个狠心扔下她的少年,也在眨眼之间来到了她的面前。
此刻,春烟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而手臂被面前的少年托住。
她的眼前,是十八岁的五条悟,她的身后,是……
“呦,”少年挑了挑眉,望向女人身后的那个男人,对他说,“你终于忍不住现身了?”
第33章
春烟靠在那个宽厚的胸膛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从没想过,二十八岁的五条悟会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其一是,春烟印象中的乙骨是个很乖的孩子,不太像说谎的人;其二是,如果二十八岁的五条悟还在这个时空中,不可能轻易放她自由。
这一刻,女人琥珀色的眼珠收缩着,流露出一种震惊而恐怖的表情。
她甚至连闪躲都忘了,只能僵在男人的怀里。
“放、放开我……”她的声音在抖,音量也很小。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放开了她的腰,她直接腿一软就跌了下去,而十八岁的五条悟就势搂住了她,让她不至于跌在地板上。
男人望了过来,就算是隔着一层眼罩,春烟也依然感觉他的目光让自己如芒在背。
她抓着少年的衣服,把自己藏在他的身后,连个衣角都吝啬让对面的男人看到,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起来。
“你真的要一直躲在别的男人身后吗?”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沉默了好久,最终才压低声音这样说着。
听到他的话,春烟在少年的身后僵了一下。
她的气息淩乱异常,手心冰凉,有一种熟悉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深呼吸,然后努力让自己的脸色变得正常一些,她才从少年的身后探出头来。
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然后怯怯地喊了他一声:“旦那……?”
だんな?
听到她的话,十八岁的五条悟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种古板又无趣的称呼,怎麽会从春烟的口中说出来?而十年后的他,竟然也是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
“过来。”
男人的声音异常沉闷,无形中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听到他的话,女人稍稍低了低头,然后就朝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就像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牵扯住,被迫往男人的方向移动着。
“喂,”少年瞬间拉住了女人的手腕,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她:“你害怕他?”
十年前的春烟总是委曲求全任凭他胡闹,但无论如何,这种让步与其说是“怕他”,不如说是“哄他”更贴切一些。
可十年后她惨白的脸色、她对他的称呼、她看到他之后流露出的表情、她明明不情愿却强迫自己走向他的动作……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大不相同。
而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对待她的态度,也与对待星野春烟的态度不同。
这一次,他没有伸出手,去主动和十八岁的少年抢人。
他甚至没有重复自己刚刚那句像是命令的话,只是望向面前的女人,沉着声喊她的名字:“春烟。”
像是一种警告,也像是一种命令。
听到他的话,春烟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就在三个人对峙着的时候,回廊的拐角处突然传来了佣人们的惊呼。
“五条君?!”
佣人们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堪称惊恐的表情。
或许是因为外人到来的缘故,男人飞速改变了属于特级咒术师外露的压迫感。
“春烟离婚后真的很冷淡诶,”二十八岁的男人收起了那种严肃的神色,紧绷的唇线瞬间缓和,丝滑过度到了撒娇的口吻,对她说,“不能留我吃个晚饭吗?”
佣人们抱着茶盘,紧张地看了看男人,又紧张地看了看春烟,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十八岁的少年身上——和他紧紧握着女人手腕的手。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十八岁的五条悟被这种目光看得云里雾里,他疑惑地歪了歪头,蓬松柔软的白毛上瞬间浮现出两个问号。
“去备餐,和式的就好。”春烟一锤定音,给佣人们发出了指令。
得到任务的几个人准备撤退,却不料又被男人喊住了。
“等一下,”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指着面前的少年询问着,“这是哪位?”
春烟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麽,佣人们连忙七嘴八舌地解释了起来。
“是旁系的小少爷!”
“暂住在本家!”
“很快就离开了!”
“原来如此,”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的背景中突然盛开朵朵粉色小花,笑着对他们说,“我还以为是春烟找的‘替身男/宠’呢。”
“五条君多虑了。”佣人小心谨慎地说着好听话。
“那就好,”男人笑眯眯地说,“虽然离婚了,但这种事也不可以哦。”
春烟:……
佣人们:……
十八岁的五条悟:???
怎麽?他连当替身都当不上吗?!-
和室内。
三张红木小桌分别放置在主位、右首位和左首位,小桌上盛着精致的和式晚餐。
戴着眼罩、穿着教师制服的男人坐在左首位,戴着墨镜、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坐在右首位,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低着头坐在主位的女人身上。
“我要在春烟的旁边。”十八岁的五条悟这样说着。
“我也要在春烟的旁边。”二十八岁的五条悟也这样说着。
佣人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望向房间里的女人。
春烟皱眉,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最终,一大一小两只猫猫的红木小桌分别放在了女人的两侧,三个人就像幼儿园小朋友那样,在偌大的和室里争抢着位置排排坐。
但明明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举动,却在两个一米九多超大龄儿童的身高陪衬下,显得整个场面格外修罗场。
紧接着,二十八岁的男人将盛着一条煎鱼的白瓷盘,放在了女人的面前。
他的动作无比流畅,好像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春烟被瓷盘的盘底接触到红木桌面的声音惊了一下,但在看到那条煎鱼之后,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于是,她执起一双象牙筷,开始一点一点地剔掉煎鱼里的鱼刺。
可是刺刚剔了几秒而已,十八岁的少年便将另一个盛着煎鱼的白瓷盘,“啪”地一声放在她的面前。
“我也要。”少年不服输地这样对她说。
女人被夹在一大一小两只猫猫之间,动弹不得。
她今天挽了长发,露出了雪白的后颈,端庄秀美的五官楚楚动人,玲珑有致的身子包裹在绣着彼岸花的胭脂色和服里。
从背影望过去,胭脂色的和服被夹在深色的教师制服与学生制服之间,惊人的体型差带来了一种让人心疼的脆弱感。
“先帮我。”
“凭什麽?”
两只猫猫为了一条带刺的煎鱼,开始僵持不下。
“旦那,”春烟轻唤着二十八岁的男人,然后恳求般地小声说,“他还小,别伤害他。”
执着象牙筷的手悬在空中,筷子的尖头刚好落在两个瓷盘之间,男人不发话,她就不敢有下一步的动作。
“呵,”男人轻笑一声,然后说,“我只杀和我作对的烂橘子。”
听到他的话,春烟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她的筷子落在十八岁的五条悟递过来的瓷盘上,却不料又听到二十八岁的五条悟补充了一句。
“除了你。”
象牙筷的筷尖突然顿了一下。
几秒钟后,女人飞速挑拣完一盘煎鱼的骨刺,又将那个盘子放回十八岁的五条悟面前。
她继续沉默着,紧接着又去挑另一盘煎鱼的鱼刺。
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般,看起来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这气氛太诡异了,以至于十八岁的少年没有一丝吃饭的胃口,只顾着看身边的两个人。
就在春烟要将另一盘煎鱼放在二十八岁的五条悟面前时,十八岁的五条悟突然伸出了筷子,摁在了女人的手腕上。
“他说你是烂橘子,”少年好奇地问她,“你不生气吗?”
他曾经在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这样说过星野春烟,结果直接把她气得一边哭一遍痛骂他。
可是面前的女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在耐心地帮男人剔掉鱼肉中的每一根刺。
“我不会生旦那的气。”
她的话听起来没什麽感情波动,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很单纯的事实。
与十八岁的五条悟开玩笑时,那双灵动美丽的琥珀色眼睛,此刻就像一潭冰封的池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真是够了,”十八岁的少年忍不了一点,“‘旦那’到底是什麽东西?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还有必要用这种称呼吗?”
他用激将法逼这个男人现身,是为了查清真相,而不是为了看这种戏码。
“小悟,”女人返握住他的手腕,眼睛里充满了不忍的意味,“别这样说。”
她夹了一块牛肉,放在了少年面前的小食碟上,继续说:“吃饭吧。”
语气是卑微的,言辞是恳求的,态度是消极的。
她在求他不要计较这些事。
少年这一顿饭都吃得味如嚼蜡,除了那条鱼和那块牛肉,根本吃不出半点香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没有离开的意思,十八岁的五条悟在春烟的催促下住进了客房。
原本在本家里四处可见的佣人们,在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到访之后,就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了。
无论是源春烟还是整个源家,仿佛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女人端着茶盘,盘上放着一杯抹茶甜水。
她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了二十八岁的男人身边。
他问她:“有事瞒着我吗?”
春烟看了看他的表情,感觉不太高兴的样子,于是小心地端着茶盘,没有说话。
她不肯定也不否定,一副任人安排的乖顺态度。
“明明敢擅自封印我的学生,现在胆子小到不敢说话了?”男人戳破了她的伪装。
女人依旧没有说话。
似乎是见不得她这副模样,男人索性直接把底牌掀了。
“你和他做过了。”
“……唉?”
听到这句话,春烟的心跳瞬间就被吓得停了一拍。
她的手一松,“咚——”地一声,茶盘就摔在了回廊的地板上,摔裂的陶瓷碎片和绿色的糖水掺杂着形成了一片狼藉。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男人的手点过她柔软的脖颈,所到之处都让她的皮肤颤栗,“力度把握得特别好呢,如果没有六眼,根本看不出半点痕迹。”
“虽然是十年前的自己,但是也会有一种很火大的感觉。”
苍蓝色的眼眸轻眯,滚烫的目光落在了女人的身上。
“他……我——”女人急得快哭了。
“别怕,”男人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对她说,“我没打算把你怎麽样,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带你回高专那边,不是吗?”
“他——”
“嘘——别吵。”
温热的掌心抚过女人的鬓发,然后单手捏着她的下颌,指节慢慢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漂亮的苍蓝色眼睛,在夜色中就像两簇明亮的火苗,快要把她焚烧殆尽。
“他会怎麽样,就看你今晚的表现了。”
第34章 4.16小修
深夜,月色照进露天的回廊里。
女人挽起的长发散开了大半,淩乱的鬓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她跪在地板上,低垂着头,被水呛到似的不停地咳着,单手扶着剧烈起伏的胸口。
金属质地的皮带扣发出了一阵声响,男人手脚麻利地理好了自己的衣服。
这预示着他目前的心情不错,所以决定大发慈悲,暂时放过她。
他蹲下,伸手捏着女人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女人琥珀色的眼珠不停地转着,发红的眼尾在月色之下显得格外动人。
“解释一下?”五条悟看似给了她一个机会。
女人皱着眉,睫毛微垂,错乱的呼吸在一点点恢复正常的频率。
她拍掉男人的手,心情不佳地扭过头,不再看他。
“太久不见了,所以有点激动,”五条悟故作撒娇地对她说,“春烟就不能原谅我吗?”
——原谅我。
他对她说过无数次这种话,但春烟知道,每一次他都不是认真的。
在她告诉总监会夏油杰的遗体位置后,差点被他掐死的时候说过;
在她封印虎杖悠仁后,把她关在小阁楼里的时候说过;
在她亲眼看到他杀死妃知礼后,崩溃大哭的时候说过……
他明知这一切都是在报复她的背叛,却还要做出一副没有半点诚心可言的道歉姿态。
“不愿意说吗?”男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状似思考着,然后说,“难道我被那个小朋友比下去了?这可有点伤人呢。”
男人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稀松平常,但春烟知道,这算是某种暗示——暗示她快点把这件事说明白。
“不是他,是我……咳咳。”
女人咳了两声,单手撑着地板,努力直起身子,转过头看他。
她对他说:“是我主动的,是我勾/引他的。”
五条悟一向醋性大,学生时代的他,甚至会因为她多摸了一下路边的野猫而吃醋,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
为了保全那个少年,春烟只能这样说。
但她的话,实际上也没有错。
那一晚,十八岁的五条悟好像并没有打算做到最后,是她抓住了他的衣服,不让他离开。
可是,听到她的话,男人原本还算轻松的表情,突然就沉了下来。
银白色的眉瞬间皱了起来,他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冰冷:“你知道,这不是我想听到的话。”
比起她说自己是一时糊涂或是一时冲动,五条悟更受不了她说这一切都是自己主动的。
“但这就是事实,”春烟说,“无论你想不想听、想不想相信,这都是事实。”
“你应该深有体会的吧,看到那个年纪的他们,总会有一种旧梦重温的感觉。”
“你怀念曾经的我,我怀念曾经的你。”
“我想抱着这份心情离开,但你为什麽偏要把我换回来?”
“我不明白,你为什麽要这样做!”
“我也从没想过,还能有和你再见面的机会。”
……
他们已经在背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就算被某种手段强行捆/绑在一起,也只是让两个人都感到痛苦罢了。
五条悟垂眸,盯着她的眼睛,在那片琥珀色中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脸。
他在她的眼中明明是衣冠楚楚的模样,但莫名让人觉得狼狈异常。
“我不只是在意这种事,”五条悟看着她,声音里带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真的接受不了,你把挑好刺的鱼先给他。”
春烟:……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麽,但是却被突然呛住,让她又是一阵猛咳。
咳过之后,春烟感觉自己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些金花。
头突然有点晕。
她用手掌强撑着地板,才没有倒下去。
紧绷的神经在一瞬间放松之后,春烟竟然有一种委屈到想笑的冲动。
“他的年纪那麽小……”女人哭笑不得地问他,“这种事你也要和他计较吗?”
“那你为什麽先给他?”五条悟不依不饶。
春烟用力地锤了一下地板,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当然是因为他年纪小啊!”
五条悟:……
春烟:……
今晚闹成现在这样,居然只是为了一条煎鱼?
春烟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但五条悟继续不依不饶地问:“难道不是因为你更喜欢他吗?我们当时交往了半个多月才……那个小鬼见到你的第一天,让你那麽喜欢。”
好吧,看起来不止是因为一条煎鱼。
春烟叹了口气,不想再回答男人的问题。
这种奇怪的问题,实在是不太适合成年人的智商。
她宁愿五条悟一直因为虎杖悠仁被封印的事情折磨自己,也不愿意他因为这种事和自己较真。
但让春烟想不到的是,无论是哪个年纪的五条悟,似乎都对这件事执着异常。
“所以,不是因为更喜欢我吗?”
少年站在障子门后,月光透过门边的缝隙映出少年的身影,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少年质问她:“你不是说,在我面前会更自在一些麽?”
春烟看了看门口的少年,又瞥了一眼面前的男人,陷入不解……
这种问题居然让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这麽在意吗?
她看着少年拉开障子门,迈开长腿朝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月光洒在他的头发上,猫咪耳朵一样的银白色的发梢,折射出美丽的月色光影,显得那麽可爱。
几步之遥,少年就走到了她的身边,将她从地板上扶了起来。
“你哄我早点睡,是为了和他做这种事吗?”
苍蓝色的眼珠盯着她,一瞬不眨,声音也听不出喜怒。
少年揽着她的肩膀,没松手,但是却将她稍稍推到二十八岁的男人面前。
她就这样被夹在两个人之间,一动都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说清楚吧,”少年问她,“你的优待只是因为我的年纪吗?”
春烟愣住了。
她不明白,为什麽这种问题会让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如此在意,我不明白,为什麽他们会来逼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更不知道,该怎麽回答这个问题,才能让两个人都感到满意。
“你也只有这一个挡箭牌了,”男人笑着说,“没有自知之明吗?”
“没有自知之明的是你吧?”少年反问道,“在十年前那麽正义凛然地指责我,还以为你有多高段,现在竟然把她弄得这麽狼狈。”
听到他的话,男人陷入了沉默,甚至连脸色都变了。
少年察觉到自己戳到了对方的软肋,于是将曾经的指责全部如数奉还——
“你不是很会体贴她吗?”
“你不是有信心让她不再落泪吗?”
“摆脱处/男身份十年了,明明什麽都懂、什麽都会,却故意让她痛苦。”
“太狠心了吧。”
听到少年的质问,二十八岁的五条悟似乎回忆起了什麽。
苍蓝色的眼眸微眯,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少年继续说:“如果,你们之间有误会的话——”
“没有误会,”春烟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之间没有误会,都是我不好。”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曾经对少年所说的“误会”言论深信不疑。
但他试过了太多的方法,去查证真相,但最终得到的结果都是相同的。
他查到的结果,和女人对他的坦白一模一样——
“我一直是妃老师的内线。”
“夏油杰的遗体,是我勾结总监会的人销毁的。”
“离婚是我主动提的。”
“他的学生虎杖,是我杀的。”
“是我选择背叛他,他没有冤枉我任何事,所以无论他怎麽对我,都是……”
她一股脑地把事情全部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女人的声音开始哽咽了。
“——都是我应该承受的。”
最终,她哭着把这句话补完了。
对她发火是应该的、和她冷战是应该的、为了防止她和总监会勾结而把她关在小阁楼里是应该的、为了逼她解开虎杖的封印而每天换着花样折磨她也是应该的……
所有的痛苦,都是应该的。
但这明明是该她承担的后果,却让她感到绝望,绝望到不惜让自己的生命永远陷入沉睡。
她抱着手臂蹲下,把额头埋在膝盖上,呜咽的声音闷闷的。
这声音在宁静的月色之下显得有些撩人,就像小猫在用幼嫩的肉垫拍在五条悟的心上。
她明明看起来那麽委屈、那麽痛苦,但是却没有为自己辩解任何事,反而做出一副任人宰割的赎罪模样,轻易地勾起男人的怒火。
“春烟说的话,和你表现出的样子,很不相配呢。”
男人说话时,周身的咒力翻涌着,语气也差得离谱。
他抓起女人的胳膊,把她整个人从地板上拎起来,然后握着她的肩膀,质问她:“既然这麽委屈,为什麽不愿意把悠仁的封印解开?”
“我没有委屈,”她哭着说,“随你怎麽对我,我都会接受,也不敢再封印自己了。”
她握住了他的手,声泪俱下地恳求他:“求你了,不要再去其他的时空找其他的我来交换封印。”
“你放开她。”
少年拍开了男人的手,然后将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搂进自己怀里。
春烟委屈得不行,索性趴在他的怀里继续哭着,温热的泪水撒在少年的衣襟上。
“她害怕你,你不觉得很离谱吗?”
少年没有听从女人的话,重新将事情的焦点对准了未来的自己——
“你不爱她吗?”
“就算发生了这些事,你还是很爱她吧。”
“你会因为这些事就停止爱她吗?”
少年伸手戳了一下男人的胸膛,在他的心脏处重重地怼了一下,然后说:“这种事,不是你教我的吗?”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告诉十八岁的五条悟,他最爱的女朋友是总监会的内线。
十八岁的五条悟气得发疯,冲动之下分手却又马上后悔。
而在这段这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里,高贵的六眼每一分、每一秒都感受到了强烈的痛苦。
这种痛苦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到底有多爱她。
这个痛苦的过程让五条悟明白,爱一个人的心情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就算他是最强也无法收回,更无法停止。
无论她的身份如何,无论她做了什麽,他都没有办法停止爱她,也不应该和她说分手。
“你现在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对待她,只是因为没有来自未来的、更强大的你,到这个世界把她抢走。”
少年直视着他,苍蓝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望向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讽刺地说——
“别太高傲了,五条悟。”
第35章
别太高傲了。
无论是十八岁的五条悟,还是二十八岁的五条悟,都从未真正去了解过春烟眼中的世界。
因为,他不需要去了解她的世界。
在她面前,五条悟从来都不需要低头,她也会迁就他的一切。
这让生来高傲的六眼,在恋爱关系或是婚姻关系中,永远都停留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比起分手后产生了强烈悔意、又追来十年后的十八岁少年,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在这方面的感受似乎更加迟钝一些。
“你是在对我说教吗?”男人面色不佳地问道。
“当然。”十八岁的少年面无惧色地回瞪过去,嘲讽模式全开。
“如果你恼了她,就分手。”
“如果她犯下的错不可饶恕,就根据咒术界的规则处决她。”
“而不是简单地用她的痛苦来弥补你的痛苦。”
“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他一句又一句地质问着,每一句话都直戳对方的要害。
十八岁的五条悟与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毕竟是同一个人,他们拥有相似的思想、相似的行为逻辑。
这些话像是在质问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同时也是在质问他自己。
他费了那麽大的力气,才终于来到了十年后的世界,但是在与星野春烟见面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她吵架。
生气是真的,爱她是真的,但逼得她走投无路也是真的。
少年最开始觉得,他不应该逼她走进那块水晶;
后来觉得,他不应该说她是烂橘子;
现在,他终于发现了最本质的问题——他不应该和她分手。
十八岁的五条悟在失去星野春烟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最无法接受的事,不是她的真实身份,也不是她的背叛,而是失去她这件事本身。
“既然能把那麽多温柔和亏欠,分给十年前的她,为什麽对十年后的她这麽吝啬?”
那些在深夜中诞生的伤痕,会在药物的疗愈下恢复如初,不会在皮肤上留下半点痕迹,但六眼能看到的痕迹就像留在她心里的伤一样,永远都不会消失。
同样的力气,对十年前的她来说是疼痛,但十年后的她来说,已经成为了某种救赎——一种能够感受到曾经那种单纯的关系,而带来的心灵上的救赎。
“如果我把她带回十年前的世界,你会对我怎麽样?”
见对面的男人沉默许久,少年索性换了一个角度提出了问题。
他在模拟自己曾经面对的困境,希望面前的男人能够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与他相似的心情,从而认清自己的心。
如他所料,听到这个问题后,男人突然抬起眼皮,然后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男人依然没说话,但从眼神中不难看出,他已经动了想要解决他的心思。
少年明白,自己戳中了他心中的软肋,于是勾了勾唇,用那种曾经在二十八岁的男人脸上见到过的从容表情,继续说——
“我要带她回房间了。”
“想动手的话,奉陪到底。”
“走了。”
说完,他揽着女人的肩膀,转身就走。
十八岁的少年知道自己打不过对方,但是却敢笃定对方绝对不敢出手。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僵在原地,眼看着十年前的自己就这样带走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女人。
就像在十年前的世界,他轻易地取得了星野春烟的信任,稍用心思就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来到十年后的世界。
那麽,反之亦然。
十八岁的五条悟甚至不需要用什麽心思,他只是出现在源春烟的面前,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她的好感。
男人望向两个人的背影,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因为,他看到源春烟自然而然地窝在那个少年的怀中。
这一刻,她的肩线下落,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这种画面让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感到无措。
他曾经在十年前的世界,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十年前那个女人的偏爱,而二十八岁的他也比十八岁的他更强。
可现如今,他居然被那个更年轻的自己比了下去。
或许,他永远都不明白,女人对他的爱不分年纪也不分强弱,只是倾向于那种温柔的对待,还留恋着被爱的感觉罢了-
“真受不了,那家夥明明更糟糕,怎麽敢在十年前对我和春烟的事指指点点。”
回到房间之后,少年完全忍不住了。
他吐槽了好几句,但是都没有得到女人的回应,于是转过头去看她。
女人对着梳妆镜放下挽好的长发,又用湿润的化妆棉一点一点擦掉脸上干涸的痕迹。
那些东西黏在美丽的脸颊上,总有一种破坏欲被满足的诡异感。
这简直不正常。
少年的眼神暗了暗,然后走到了她身边,问她:“他一直都对你这麽过分吗?”
听到他的问题,春烟“嗯?”了一声表示好奇。
她放下淡蓝色的化妆棉,侧身,抬起头去看他的脸。
和室的梳妆台直接安置在榻榻米上,所以台面比寻常的桌椅更矮。
女人坐在榻榻米上,要把脖子仰起一个非常难受的弧度,才能看到少年的脸。
“其实,今天还好,”春烟眨了眨眼睛,语气平静地对他说,“只是这种事,不算什麽。”
言下之意是,二十八岁的五条悟还会做其他事。
听到她这样说,少年的眉瞬间便拧了起来。
他蹲下,扶着女人的肩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说:“可是……”
少年红着脸颊,一时语塞的模样有些笨拙,纠结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把他想要抱怨的事情说出来。
“旦那的话,没关系,”她揉了揉少年的脸,然后笑着说,“小悟的话也没关系。”
女人轻轻地捏了一下少年快要红透的脸颊,又摩挲着他肩膀上的布料,轻缓的力道充满了说不清的缱绻。
“要试试吗?”她像那天递给他牛角梳那样,试探性地问他。
随后,在少年震惊的目光中,女人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唇。
五条悟:……
他僵了一下,好像脑子里被泼了一桶滚烫的岩浆,烫得他整个人都懵了。
少年跌坐在地板上,神色有点呆,就像一只被猫罐头塞满猫窝后无所适从的小猫咪。
“诶呀,好可爱的反应,”春烟笑着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果然还是十八岁的小悟最可爱了,离婚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有这麽可爱的表情了。”
女人的话尾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失落,好像在怀念着某种永远不会再有的温柔。
“离婚是因为讨厌他吗?”五条悟抓住了机会,不忘询问具体的消息。
春烟愣了一下,目光突然变得有些怅然,不再说话。
她一直都抗拒回答这个问题,这让十八岁的五条悟十分好奇,也让他无法理解。
如果真的有什麽误会,难道不应该尽快解决吗?
可十八岁的少年并不知道,十年后这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单单用“误会”两个字就能解释清楚。
“你就这麽不想说吗?”少年看着她,停顿几秒,然后又牵引性地换了另一种说法,“有些事,说出来的话会好受一些。”
他开始学着温柔,开始学着站在她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开始学着体谅她的心情。
这种温柔,对源春烟来说那麽宝贵。
尽管二十八岁的五条悟远比十八岁的他温柔多了,可是这种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步增加的温柔,此刻全部出现在了十八岁的少年身上,真的让她感到无限惊喜,也让她无法拒绝。
女人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最后终于流露出一丝实情:“我怎麽会讨厌他,我只是觉得,不能再耽误他了。”
作为五条悟的妻子,她失败了,或许退位让贤也是一件好事——她曾经是这样想的。
“破掉的镜子无论怎麽圆,都不是最初的镜子了,感情也是一样。”
“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之后,就不会再信任我了。”
“可我们是夫妻,没有信任可言的婚姻,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我希望他能遇到更好的人,但是……”
说到这里,女人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她的表情变得更惆怅了,最后才说:“我的心里还是放不下他,无论他怎麽对我,我都……不想离开他。”
这一刻,三十一岁的春烟和二十一岁的春烟,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十八岁的五条悟突然回想起,星野春烟在酒店里说过的那句话——“就算他这样对我,我也不想分手。”
十年过去了,她的心意从来都没有变过。
“家主的位置、母亲的遗愿、老师的嘱托、总监会的高层身份……我明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但我怎麽会那麽贪心,居然还想让他像以前一样喜欢我。”
“这根本不可能,因为我一直在骗他,我是一个——”
“别说了。”
少年打断了她继续自贬的话。
然后,他抱住了她。
烂橘子,坏女人,或是更难听、更具侮/辱性的自贬之词,五条悟一个字都不想听。
“不要这样说自己,”少年抱着她,认真地说,“春烟,无论如何,我都喜欢你。”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就留在我的身边。”
“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就随意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相信,十年后的我也有同样的心情。”
这是十八岁的五条悟在失去星野春烟之后,一直想对她说的话。
可是他到现在都没有机会对她说,就只能对十年后的她说出来了。
“小悟居然学得这麽温柔了,”女人环住了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伤心地说,“可是,他已经变了。”
“他现在完全不在意我,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封印虎杖同学的事是我做的,和妃老师没有关系,他不信。”
“我求他放过妃老师,他不听。”
“我好害怕他,我甚至不敢面对他,以前的回忆有多美好,现在的一切就有多狼狈。”
她越是留恋曾经的一切,就越是觉得现在的一切让她痛苦。
尤其是这个少年出现在她面前之后,春烟就更觉得绝望——十年前的他们,居然提前走上了这条没有挽回余地的路。
“你一点都不怪他吗?”少年这样问她。
她的肩膀缓缓地沉了下去,小心地将自己的耳朵贴在少年的胸膛上,然后再闭上眼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算是给自己留下的一些补偿。
“我不能怪他。”
“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用那样的身份来接近他。”
道理是这样说的,但春烟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妃知礼的安排,她根本无法靠近五条悟。
对高高在上的六眼来说,她就像空气一样透明,与他擦肩而过时,都不会让他有兴趣垂下眼眸,更没用任何靠近他的机会。
所以,这道题无解。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当年,如果不是为了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近他,星野春烟也不会从咒术师转职辅助监督。
他站在障子门外,越过这道门就能看到女人扑在少年的怀里。
男人看到,她现在的表情明明那麽伤心,但是却没有落泪。
看起来,十年前的自己对她的安抚性很强,不会像现在的他似的,刚一露面就把她吓得脸色惨白。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知道,他们之间还是有爱的,只是这份爱掺进了太多的利益和错误,所以不再单纯,也无法像曾经那样美好。
五条悟因为夏油杰遗体的那件事,与源春烟恳谈过一次,对方也保证,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妃知礼做事。
可是后来,源春烟食言了
她又一次选择背叛他,去为妃知礼和她背后的保守派势力做事——封印宿傩的容器虎杖悠仁。
那些保守派势力,也是五条悟在咒术界推行变/革的最大敌人。
源春烟作为他的妻子,连续两次都站在他的对立面,这让他的心情瞬间沉到了谷底。
可笑的是,就算这样,五条悟依然舍不得对她怎麽样。
而她活在这世上的每一秒,都提醒着五条悟一个无法容忍的事实——在她的天平里,他根本称不上份量。
更可恶的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承认是接受了妃知礼的指派。
这对五条悟来说,不止可恶,而且可恨。
她明明是为了妃知礼做事,却还要为妃知礼开脱,就算是对十年前的他,也依然不肯说真话。
“唰——”的一声。
男人拉开了卧室的障子门。
他沉着脸,一步一步走到女人的面前。
“你一直很看好悠仁,甚至比看好忧太的份量更多。”
“悠仁假死时,我们和他一起吃寿喜烧,咒术通识的课程是你单独教他的。”
“你说过,他在未来会成为很厉害的特级。”
男人话中的份量一句比一句更重,最后索性摁住了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告诉我,如果不是为了妃知礼,你是为了谁?”
第36章
成为教师之后,五条悟的心性比学生时代沉稳了许多。
比起高专时期的他特有的那种叛逆想法,教师时期的他更倾向于一种循序渐进的、温和的变革方式。
他走上了教书育人的道路,努力培养优秀的同伴,就是为了让未来的变革之路走得更加平稳顺利,而不是单单靠最强的身份来压制那股迂腐的势力。
可是,五条悟采用的这种温和方式,似乎让保守派的那些人错估了他的力量。
他的温和,让这群人下意识地忽略了历史上六眼的战斗力,也忘记了五条悟是五条家历代六眼中最强的人——只要他有心想做,他就可以做成任何事。
就像夏油杰说的,“杀光非术师”这种看似天方夜谭的事,放在五条悟的身上就成为了切实可行的计划。
于是,以虎杖悠仁被封印这件事为契机,五条悟不再小心谨慎地与咒术界的保守派势力斡旋。
如果保守派的势力最终没有把源春烟牵扯进来,五条悟或许会考虑饶过他们。
但很遗憾,无论源春烟是主动或是被动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在五条悟眼中,那些老家夥们就触到了他的逆鳞。
“在我和那些老头子之间,你选择背叛我,帮他们做事,”他盯着面前的女人,一字一顿道,“哪里冤枉你了?哪里委屈你了?你可以说明白。”
他给了她无数次机会,让她说出自己的苦衷,但源春烟给他的答案永远都是没有苦衷。
源春烟对虎杖悠仁的指望很高,五条悟不相信她会主动对他下手,所以必定是总监会指派的任务。
在六眼的羽翼之下对人动手,除了源春烟,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到。
“是我做的,和老师没有关系,”她认真地说,“无论你问多少遍,我的答案都是这个。”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望着女人端庄明艳的脸,突然察觉到她与十年前的星野春烟不同的地方——她可以很完美地隐藏自己的所有心事和秘密,让二十八岁的他束手无策。
这些年来,源春烟作为五条悟的妻子,把心底那些倔强的、尖锐的真实心绪统统藏起来,如果不是见到了十年前的她那种歇斯底里的模样,五条悟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居然对学生时代的自己有那麽多的不满。
而现在的她,已经没了那种冲劲,尖锐的棱角全部被源家和五条家的双重身份磨平,只剩下了水一样的温柔。
或许是因为面具戴的时间太久,所以假面也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春烟,妃校长已经不在了,总监会的那些人也不在了,”男人再次尝试引导她,说出事情的真相,“你不需要包庇任何人,现在把悠仁的封印解除,一切都可以结束。”
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男人的表情突然流露出一丝动容。
经过了这麽多的事,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情来探究真相了。
挣扎的感觉对最强来说,是一种很罕见、很陌生的痛苦,也是一种从未品尝过的折磨滋味。
他像是在暗示着她,哪怕只是骗他的也好——骗他,背叛他是被逼无奈的、是被人哄骗的,不是真心的。
只要她肯解除虎杖的封印,他就不再追究任何事。
可是,女人就连这显而易见的谎话都不愿意对他说。
“这就是真相,”女人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着泪光,狠心地对他说,“旦那,我不会帮虎杖同学解除封印,就算你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做。”
五条悟被她的话气得不轻。
银白色的睫毛眨了一下,他沉着声问她:“你真的以为我不敢?”
最强从未受制于任何人,即便是当年被总监会威胁除掉乙骨,也能面不改色地反击回去。
可是现在,威胁的话刚说出口,连他都觉得这些话可笑。
“你不敢,”十八岁的少年接过了他的话,又说,“如果你敢,就不会逼她说这些话。”
“这世界上的事,很难永远随着你的心。”
“天内的事,杰的事,你都能接受,为什麽不能接受她的事?”
“你被她哄了这麽多年都不知道真相,事到如今还要计较这麽多?”
“这麽贪心的家夥,看了就让我火大。”
少年语气里的酸味越来越大,说话的态度也越来越差。
换位思考,如果他能在二十七岁之前,一直都不知道星野春烟的真实身份,那麽现在大概率正在准备结婚。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春烟度过九年的时光,这种生活,无论用什麽条件来交换,他都愿意。
可面前的这个男人居然还不满足,总是想要一个完美的答案。
“你这个年纪,当然什麽都不懂,”男人冷笑,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太天真了。”
“我不懂,你懂,你非要让她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难道就不是天真吗?”
少年咄咄逼人的语气,让男人有些语塞。
他的眸色渐冷,然后拎着少年的制服衣领,将他整个人往女人的卧室外面扯。
“少说废话,明天赶紧回去。”
男人的耐心似乎已经全部消耗殆尽了,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狠。
“再出现在这里,别怪我不客气。”
而被他拽出去的少年,也不愿意轻易认输。
“你可以对十年前的自己下手,但是却没办法对她下手。”
“既然这样,如果她现在想离开——”
“我不想离开,”春烟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说,“小悟,你不明白,这个世界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着泪光,就像粼粼波光的泉水。
她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下,又将眼睛里的泪光憋了回去,强迫自己不要继续哭了。
源春烟从没想过离开五条悟。
害怕他是真的,但爱他也是真的。
自我封印的原因与其说是不敢面对五条悟,倒不如说是不想面对五条悟眼中那样不堪的自己。
可是,那些事现在都不重要了。
她坚定地说:“我会一直留在旦那的身边。”
女人的眼睛明明望向了十八岁的少年,但这句话却更像是说给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听的,也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坚定的话语像是一份承诺,也像是一份枷锁,将她的一生都牢牢地绑定在原地-
星野春烟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在梦里,她看到了五条悟在涩谷的都心线地铁前,被夏油杰模样的咒术师封印在狱门疆里。
随后,画面一转,涩谷商业区群魔乱舞,整个东京变成人间炼狱。
再后来,她看到了五条悟命丧新宿。
噩梦到这里戛然而止,她被吓得瞬间清醒过来。
“看到了吗?那个未来。”
熟悉的女声灌入她的耳中,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就好像她在和自己对话。
不,不是她自己,而是十年后的她。
星野春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麽,但还没等将话说出口,一连串的泡泡就顺着她的唇边涌现出来。
她在属于源氏秘术创造的水晶里,里面的一切都像水一样流动,但是却凝固了她的时间。
“春烟,可以睁眼了。”
星野春烟下意识地听从了那个女人的指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就看到十年后的自己正温柔地望向她。
那个女人挽着长发,露出雪白的天鹅颈,一颦一笑之间都是端庄和优雅,与出身外室的她截然不同。
浅葱色的和服上绣着几朵茉莉花,扇状的鎏金点漆步摇插在她乌黑的鬓发间,为这件素雅的和服平添了一份贵气。
同样的一件衣服,穿在十年后的她身上,与自己穿着时有着明显不同的风格。
这种可以说是脱胎换骨般的不同,从每一处细节展露出来,让人不难猜出,星野春烟这十年来为了变成源春烟的模样,付出了多少艰辛努力。
但这些和五条悟的事情比起来,都不重要了。
“我刚刚看到的……”她忍不住询问。
源春烟对她苦笑了一下,然后说:“那些未来都是真的。”
星野春烟:“但他明明——”
明明还活着。
“你可以选择改变未来,只是要付出一些代价,”源春烟说,“咒术界不能没有五条悟,我也不能,所以这是我选择的路,不知道你会怎麽选择。”
“无下限术式、十种影法术、赤血操术。”
“御三家拥有这麽强大的立命之本,为什麽还要对源家留有一席之地?”
“回溯、停滞、预知,只要拥有源家的血脉就可以任意使用这三种术式,但为什麽从未有人使用过‘预知’的能力?”
“因为泄露不属于自己所处时空的秘密,会让人变得不幸,而这种不幸是无法预计的。”
“会死吗?”
“可能会死,也可能会生不如死。”
星野春烟成为源家的家主之后,努力坐稳这个位置,随后掌控了大量的家族秘钥。
她可以像源家历任家主那样,用很少的咒力来催动身体里强大的术式,但她依靠着六眼在咒术界的能力借势上位,所以成为家主的时候太过年轻,以至于她的心境和那些古板的老头子们不同——她无法割舍属于这个时空中的儿女情长,无法从容地面对过去与未来的悲欢离合。
六眼作为最强大的力量,会帮助五条家会走上最巅峰的位置,但六眼总是过慧易夭。
基于此,御三家互相制约,才能形成某种平衡。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世界的法则,不可撼动。
逆天改命本就不是易事,就算真的成功,也要付出无法挽回的代价。
“如果没有走到既定的结局,他就不再是原本的五条悟。”
“他会变,会做出很多曾经不会做的事。”
“比如……不再像从前那样爱你。”
“就算这样你也不会后悔的话,就去改变吧。”
源春烟看似将所有的底牌全部亮出,给了星野春烟自由选择的机会,但实际上,星野春烟好像没得选择。
所以,星野春烟只能问她:“你后悔了吗?”
源春烟:“我不后悔。”
女人的话很坚定,但是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悲伤。
而她望向星野春烟的殷切目光,仿佛带着某种一生都无法完成的期盼。
“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过这样的人生。”
如果重来一次,她不会为了母亲的遗愿和老师的期盼,去做一个牵线木偶,用虚假的身份面对最爱的人,每一天都戴着面具生活。
如果重来一次,她一定会为了自己而活。
第37章
“你真的不担心她会离开吗?”
十八岁的五条悟望着那块发光的水晶,有些好奇地问身边的男人。
几分钟前,源春烟走进了那块水晶,负责把星野春烟送回十年前的世界。
水晶是术式的延展,这样穿越回去的话,会比普通的术式回去得更快一些。
与陷入沉睡的星野春烟不同,十八岁的五条悟在回去之前,总觉 得应该同未来的自己说点什麽。
而他这种堪称“找茬”般的沟通,让二十八岁的男人忍不住皱眉。
少年又问:“如果她愿意留下,你打算怎麽办?”
男人依然不说话。
少年突然急了,继续问:“你不会真的让她在这个小阁楼里住一辈子吧?”
被他的话闹得心烦,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反怼回去:“和你无关。”
“怎麽和我无关?那不是我未来老婆吗?”少年很生气地说,“她看起来真的……”
十八岁的五条悟想了想,继续说:“真的很可怜。”
可怜。
少年其实不太想用这种词来形容喜欢的女人。
怜惜的感情或许也属于爱的一种表现方式,但终究显得有些扭曲。
对十八岁的五条悟来说,这种怜惜投射到源春烟身上的比例,远比放在星野春烟身上的比例更多。
她脸上的笑意永远都是温柔的、平淡的,就像早春落下的温润细雨,无声但绵长。
可她的心呢?
星野春烟偶尔会有一些小脾气,在分手之后,她甚至还会和他吵架、和他对峙、和他大吼。
但源春烟却什麽都没有。
她总是沉默着接受了一切,无论是好还是不好,对她来说都勾不起一丝一毫的波动。
“我觉得,她没有真的背叛你吧。”
少年说出了和星野春烟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在这个房间里,星野春烟曾经对二十八岁的五条悟说过,“不觉得十年后的自己会因为妃老师选择背叛你”。
“虽然不清楚她到底隐瞒了什麽,但我觉得她对你……不,对我们,是真心的。”
那些爱意并不掺假,就算是学生时代的五条悟也能感受得到。
“你到底想说什麽?”男人的耐心快要被学生时代的自己耗光了。
听到他这样不耐烦的问题,少年忍不住对他讲:“我想说,你让让她。”
……?
听到他的话,男人瞬间露出一种很无语的表情。
他恨不得把“你很离谱”这四个字贴在脸上,用来嘲讽更加年轻的自己。
十八岁的五条悟继续说——
“她是你老婆吧?哦,好吧,现在是前妻。”
“那你也让让她会怎麽样?”
“因为是年下所以总是等着被人哄吗?”
“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我分手的时候也在等春烟向我道歉。”
“但是结果你都看到了,根本就——”
“你快走吧。”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打断了他的话。
他拎着少年的衣领,直接将人推进了水晶里-
高专结界内,蓝色的“苍”在男人的掌控下呼啸而过,木质的小阁楼轰然倒塌。
“旦那?”
春烟望着化为废墟的阁楼,有些疑惑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五条悟的声音有些僵硬,“你明明可以跟他们一起离开。”
“然后再让乙骨复制源家的术式,去十年前找我?”春烟突然觉得有些无奈,对他说,“不要了吧,这样做会让乙骨变得不幸。”
“你是为了保护忧太?”
“我是为了保护五条悟,无论是小悟,还是旦那,都一样。”
春烟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认真地对他说。
听到她的话,男人忍不住冷哼一声,似乎是在讥讽她的言不由衷。
看到他这副模样,春烟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任何事,于是只能低垂着头,任由他处置。
她不能对他说出术式的真相,因为这样会让他变得不幸。
她也不能解开虎杖悠仁的封印,因为这样会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
既然这样,她在五条悟眼中的形象,一定是非常可恶的。
源春烟在水晶里时,有那麽一瞬间想过,要不要就这样跟着术式的流动去十年前的世界,这样她就不用面对自己这个世界的一片狼藉了。
但很快,她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如果是十年前的她,或许会因为一时的冲动,而选择这种逃避的办法——实际上,她甚至已经逃避过一次了。
而现在的她明白,逃避只是暂时的。
作为一个成年人,她终究要打起精神面对自己的生活,哪怕这份生活很艰难、很不美好。
有些路选了就没有回头的机会,更何况她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年。
曾经有过的后路,早已在时光的消磨中遍寻不见,现在的她,就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了。
“旦那想把我放在哪里?五条家的地下室?还是薨星宫?”
他总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排她,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保守派的残留人员,和咒术界现如今以五条悟为主的势力水火不容。
源春烟知道,自己选择留下会面对什麽样的人生,但她觉得这是她应该面对的。
她已经做好了余生一直被革新派监控生活的心理准备了。
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五条悟好像并不打算这样对她。
“随你想去哪里。”他这样对她说。
这段时间,五条悟一直都在努力去理解她的心情,所以,他之前愿意放星野春烟离开。
那麽,他现在也可以努力放源春烟离开。
扔下这句话,五条悟转身就走,只留春烟一个人愣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把“随你”的意思消化完毕。
五条悟就这样放过她了吗?
春烟抬起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出神。
男人似乎很抗拒和她继续交流,也有些不敢再面对她的脸,所以离开的脚步很匆忙。
但他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春烟有些摸不准他现在的想法,所以不敢说些什麽,只能等着男人接下来的话。
“想继续当老师的话,就自己去和夜蛾校长说。”
话说到了一半,男人顿了顿。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句话不够明白,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学生们总是问你什麽时候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才继续往前走。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依然很难释怀。
他不理解源春烟为什麽非要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也不理解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但就像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所说的那样,无论发生什麽,他还是很爱她。
爱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心也不是说收回就能随时收回的东西。
在五条悟的眼中,顽固不化的烂橘子们没什麽真本事,祓除咒灵的水平还比不上他那些年轻的学生们。
但在源春烟陷入沉睡的那一刻,他才发现,那个妃知礼好像意外地挺厉害。
她在很久之前,就选到了最让自己动心的女人,让最强彻底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六眼,终于对一个人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并奉上了自己的真心。
他想,如果某天他在她身边沉睡时,永远被封印,或许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旦那。”
春烟叫了他一声。
男人匆匆离开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这一刻,在春烟的眼中,男人的背影突然和那个十八岁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
有一点点脆弱,有一点点不高兴,不想主动对她撒娇,但是又想让她自己走过来。
“我错了,我不应该把自己封印起来。”
她这样说着,然后踩着木屐,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身边。
听到她的道歉,五条悟的心情突然好了一点,但是仔细想了想,又发现女人的道歉似乎并没有什麽诚意。
她依然不愿意吐露真相,也不愿意解开虎杖悠仁的封印。
于是,他没有理会女人的道歉,继续往前走。
“旦那。”
女人跟在他的身后,又叫了他一声。
这一次,五条悟刻意放缓了脚步,但是没有停下来。
灵敏的听觉察觉到,女人踩着木屐努力追上来的脚步声。
下一秒,他的手被女人牵起,柔软的、微凉的小手顺势塞进了他的手掌中。
她很少这麽主动,所以五条悟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有些诧异地垂下眼眸去看她。
“别不要我。”
女人的声音很轻,语气里带着十二万分的委屈。
听到这句像是祈求的话,五条悟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麽捏了一下。
有一点痛,但更多的是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总是把自己放在那麽卑微的位置,不知道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之前,五条悟一直都把她的这种方式当做对自己的偏爱,欺负起她从来都是有恃无恐。
但他现在觉得,这种卑微或许只是一层假象,无论她的头压得多麽低、声音放得多麽软,五条悟总是对她毫无办法。
在这段关系里,掌握主动权的人,到底是谁呢?
五条悟突然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十年来的认知似乎在一瞬间崩塌。
而春烟也没有给他继续想下去的空间。
柔软的身体主动地靠了过来,贴在他的胳膊上。
乌黑的鬓发间那根鎏金的簪子上坠着铃铛,随着她靠过来的动作,发出了一串清脆的声响。
“旦那。”
一声又一声“旦那”直接把五条悟的心叫软了。
“是你说要离婚的。”男人努力压着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刻意沉着声音说,“我早就不是‘旦那’了。”
他的话听起来有点刻意,像一只发脾气的猫咪,等着人来给他顺毛。
春烟轻轻地戳了戳男人的手心,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他:“既然这样,旦那还愿意再和我结婚吗?”
五条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暂时不愿意。”
春烟:“……”
女人忍不住皱眉,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尝试着抽回自己主动牵过去的手,却不料被男人直接捉住,连一根手指都抽不出来。
闹什麽别扭呢。
女人歪头看了看他的表情,紧绷的唇线在慢慢松动。
他看起来,好像心情不错?
春烟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又问了一遍:“真的不愿意吗?”
五条悟没再说话,只是侧眸看了她一眼。
但春烟敏锐地捕捉到了男人一瞬间松动的表情,随后便忍不住和他故意开起了玩笑。
“好吧,那我只能给旦那做妾了。”
“……”
“哈?!”
只是一句玩笑话,就引得身边的男人顿时僵了一下。
他似乎是被女人的话惊到了,也被她完全不安常理出牌的方式弄得没了脾气。
春烟继续说:“做妾也不行吗?一日夫妻百日恩呢,我们做过那麽多年的夫妻,旦那真的忍心让我下半辈子一直做外室吗?”
五条悟:……???
他被女人的话怼得不知道该说什麽。
五条悟从小就不喜欢封建气息浓郁的本家,无论是相亲还是别的,他几乎连看都不看就会拒绝,十五岁那年被逼急了,索性直接离家出走,独自一人跑出来读高专。
春烟口中这种老古董般的文本,在五条悟的脑子里几乎没什麽概念,他从没了解过,也从没考虑过,当然就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她的问题。
“我什麽时候说过要……那些东西,”男人皱着眉,语气明显有些慌乱,“你的想法真的非常‘烂橘子’。”
源春烟笑着反问他:“那麽,旦那讨厌我吗?”
银白色的睫毛微微垂下,苍蓝色的眼睛将目光落在女人的身上。
晨曦之下,春烟听见他对自己说——
“我讨厌烂橘子。”
“除了你。”
第38章
深夜,阿美横町。
歌姬坐在居酒屋的木质长椅上,一手握着啤酒的玻璃杯把,一手敲了敲桌子。
“星野,你真的和五条分手了?”
春烟拿起巨大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冰凉的啤酒,然后点了点头。
“早就劝过你,那小子不行,现在分手也算是及时止损。”
“就算是冥冥那种守财奴,但是看到五条那小子,突然就觉得自己也没那麽爱钱了。”
歌姬喝了两扎啤酒,有点上头,于是开始和她念叨个不停。
“真的超级欠揍,每次嘲讽我的时候都超——想把鞋底拍在他脸上。”
“怎麽会有这麽讨厌的小鬼!”
“不知道长大之后会是什麽样,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听到最后一句话,春烟突然愣了一下。
她似乎是回想起了某段特殊的回忆,目光稍微沉了一下。
“长大之后应该也会很帅吧,而且很强呢。”
春烟这样说着,像是在回答歌姬提出的问题,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哈?”歌姬皱眉,“你这麽爱说他的好话,不会还喜欢他吧?”
春烟点了点头,说:“是。”
“嘶——”歌姬好像瞬间被吓得酒醒了,然后严肃地问她,“星野,要不要找硝子看看脑子。”
春烟:……
“嘛,歌姬和他没那麽熟,所以可能不了解,”春烟勉强挂起一个笑容,然后说,“其实小……五条君,他大多数情况下确实很让人火大,但是偶尔……”
歌姬歪头:“偶尔?”
“偶尔,会让我感觉超级超级可爱,就像小猫咪一样,”春烟说,“养猫总是会被抓伤,习惯了就好。”
和五条悟交往就像养猫。
被抓伤、被咬出牙印、被叫声吵得睡不着觉、被压在胸口喘不过气……
窗帘被抓花、粉底液和口红被摔碎、沙发和拖鞋变得面目全非、喝水时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尝到猫毛……
一切的一切,听起来都那麽麻烦。
但在无趣而痛苦的糟糕人生里,有那麽一瞬间,可以抚摸猫咪柔软蓬松的毛毛,就会觉得人生被拯救了,而那些麻烦事就都不值一提了-
失恋总在醉酒之后结束,春烟是个俗人,自然也不能例外。
闹钟一响,宿醉的头痛伴随着清晨的阳光,开启了不太美好的新一天。
春烟迷迷糊糊地洗漱换衣,像沙丁鱼一样挤在拥挤的山手线里,前往上班的路上。
今天的山手线又发生了跳轨事故,所以春烟在车厢里多站了一个小时。
来找夜蛾校长销假的时候,已经到了午休的时间。
她把销假的手续交给了伊地知,又收拾了积攒了好多灰尘的工位,然后才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又重新回到了正轨。
打开工作用的邮箱,就看到了一大串未读邮件。
逐一点进去,就发现“窗”新委派给她的任务里,几乎有一大半都要和五条悟合作。
也是,这份工作就是会有超多和五条悟接触的机会,否则她也不会转职。
但现在这状况……
春烟对着计算机屏幕摇了摇头,突然觉得生活回到正轨的难度还是略高。
她准备出去吹吹风冷静一下。
说是吹风,结果一绕就绕到了高专的教学楼。
路过教室时,春烟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侧眸望过去,就看到一个有着银白色头发的少年。正抱着胳膊趴在课桌上小睡。
自从回到这个世界之后,五条悟都没有主动来找她,实在是让她震惊。
关于分手还是复合那些事,目前也处于不了了之的状态。
少年的脸颊压在自己的胳膊上,浓密的银白色睫毛遮住了那双晴空般璀璨的苍蓝色眼睛。
五条悟有一张很漂亮的脸,漂亮到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
他小睡时的样子和平日里那种张扬肆意的模样不同,多了一丝恬静的感觉,好像从一只横冲直撞的小猫变成了一只可爱温驯的小猫。
春烟放轻脚步,慢慢走进了教室里。
在水晶里的日子是静止的,但对春烟来说又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了,有一种疯长的思念在她的内心深处蔓延。
鬼使神差地,女人慢慢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发。
白皙纤长的手指落在少年柔软蓬松的银发上。
她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给小猫顺毛那样仔细小心。
摸了几下,春烟才回过神来,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麽时候瞬间心乱如麻。
她想收回自己的手,趁着五条悟醒过来之前跑路,却不料手指刚刚离开少年的头发,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之间将她的手摁在了桌面上。
少年掌心的温度滚烫撩/人,压在她的手背上,激得她头皮发麻。
“你在做什麽?”
他好像清醒得很快,苍蓝色的眼睛里一片清明,不留半点睡醒后的惺忪迷茫。
或者说,他一直都是……装睡?
春烟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麽。
脸颊上的热度顺着毛细血管的脉络运转到她的耳朵上,她整个人都被他盯得快红透了。
“对、对不起……”春烟没头没脑地道了个歉。
“为什麽道歉?”少年问她,“因为跟那个男人跑掉的事情吗?”?
这是什麽值得道歉的事吗?
春烟摇头,然后说:“因为,偷偷摸了你的……头发。”
“哦,”少年应了一声,随后银白色的睫毛垂下,好像是思考着什麽,然后重新看着她,对她说,“这个不用道歉。”
说完,少年等不及女人的反射弧重新归位,修长的胳膊就揽住了她的腰。
“……唉?!”
春烟突然觉得视线里的画面整整旋转了一圈,然后被人摁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侧着身坐在少年的腿上,身体被夹在课桌和少年的胸膛之间,整个人现在完全懵了。
下一秒,手腕被他抓住,然后被摁在了他的头发上。
“摸吧。”他这样对她说着。
春烟僵住。
她想收回自己的手,但是却被对方大力地摁着,根本就离不开。
苍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距离她那麽近,近到温热的呼吸拂过了她的鼻翼和脸颊。
扑通——扑通——
这一刻,她的心脏开始狂跳。
好可爱……
心快化了……
不知道为什麽,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觉得一直努力创建起来的心理防线,在顷刻之间全部坍塌了。
她揉了揉少年银白色的发梢,顺滑的发丝手感那麽好。
忍不住又捏了两下。
“我说,你是故意钓着我的吧。”
就在她捏着他的头发时,五条悟突然这样对她说。
听着像是抱怨的话,但那双漂亮的苍蓝色眼睛里倒也不见什麽不悦的情绪。
“我不想分手,你不同意。”
“怕你觉得为难所以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找你,结果你主动来找我。”
“从来都没人敢摸我的头,但是一直让你随便摸。”
“你到底想怎麽样?”
他的口吻很平静,似乎只是在客观地陈述着某种事实,或者说是很认真地问她要答案。
但他的话却又是责难的内容,这让春烟莫名陷入了一种有些自厌的情绪。
是啊,她到底想怎麽样?
她和源家闹翻被逐出家门,和妃老师的计划也失败了,所以就没必要再主动靠近五条悟了。
“放开我。”春烟小声说。
五条悟皱了皱眉,这一刻,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明显不悦的神色,甚至还略带不爽地“啧”了一声。
但他还是乖乖地松手,春烟就势从他的大腿上滑下去。
双脚重新站在地面上的感觉,让她觉得安定多了。
然而,她的一口气还没松下来的时候,裙摆却突然被人扯住。
她吓得脸色瞬间变了,然后迅速转过身,一边瞪着面前的少年,一边红着脸压着自己的裙子。
五条悟被她瞪得有点莫名其妙。
他看了看女人愤怒的表情,然后指了指她的裙子,委屈地说:“你的裙子……翻上去了,我想帮你放下来。”
春烟扭过头去看身后的裙摆,果然翻起来了一大截,大概是因为刚刚坐在他腿上时,被制服裤子的布料刮起来了。
她红着脸压下翻起的裙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错怪他了。
但没办法,这小孩糟糕的前科实在是太多,让她下意识地草木皆兵。
“你以为我想做什麽?”少年挑了挑眉,这样问他。
春烟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他,转身就想跑。
“喂,”少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想跑的打算,然后问,“等下我可以去找你吗?”
她被他扯住,根本就跑不掉。
“不可以。”春烟硬着头皮拒绝。
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顺势结束比较好。
来到五条悟身边的契机很不单纯,那种无时无刻都在讨好他的生活,春烟已经过得筋疲力尽。
她还是很爱他,但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疲惫。
源春烟的脸,偶尔会在她的眼前浮现,那麽美丽而高贵的女人,看起来那麽完美,但那些好像不是她想追求的东西。
“好冷淡啊,春烟,”五条悟撒娇般地说,“我会伤心的。”
春烟:……
五条悟继续说:“至少应该礼尚往来一下吧?你都来主动找我一次了,我去主动找你一次,算是扯平?”
漂亮的蓝色眼睛布灵布灵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觉得心软。
“……随你喜欢。”春烟没忍住,还是松口了。
但是,她枯坐在工位一直等到下班时间,也没等到五条悟的出现。
看工作邮件里的消息,他下午和伊地知去六本木出任务了。
从十年后的世界回来之后,五条悟好像变了一些。
这种拉扯的感觉从来不属于五条悟,但现在他却学会了这一手。
夕阳西下,春烟深感在工位白等一下午的自己,好像脑子有大问题,于是决定再约歌姬去喝酒。
对于她目前的情况,歌姬给的建议是——
“谈个新的呗。”
“旧的恋情就应该让新的恋情覆盖!”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春烟突然觉得很有道理。
如果谈一个新的男朋友,无论是疗愈自己还是用来转移注意力,应该都会慢慢和五条悟分开了吧。
想通之后,一切仿佛都豁然开朗,于是猛灌三大杯,直接把自己灌醉。
头痛就头痛,今晚先喝爽了再说。
春烟怀揣着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情和歌姬干杯,所以等到她晃悠着回到公寓时,差点一头栽倒在玄关。
当然,只是差点。
她确实栽倒了,但是没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而是倒在了一个温热的胸膛上。
一边嘟囔着“老天开眼天降新男人”,一边揉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人——得,老天没开眼,这男的是她前男友。
然后酒劲上头,直接委屈哭了。
五条悟对醉鬼没什麽经验。
他从没见过星野春烟像现在这样,没什麽形象,说起话来也没什麽逻辑。
先说一句“想谈新男朋友”,又说一句“舍不得前男友怎麽办”,然后抱着少年的腿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说,“舍不得也要舍得否则人生没救了”。
是的,现在的人生实在是太糟糕了,如果再不重新开始,真的没救了。
他们无法回到曾经的状态,因为她早就没了机会。
她骗了他,而且一直在骗他。
五条悟那麽骄傲,就算现在一时原谅了她,以后也不会放过她吧。
破掉的镜子,哪有重圆的道理,就算圆了回来,也不是曾经的镜子了。
“为什麽……不来找我,嗝,”女人打了个酒嗝,然后哭着说,“我在办公室等了你一个下午。”
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五条悟突然就后悔了。
他岂止不应该让她等了一下午,他当时就不该放她离开教室。
什麽见鬼的拉扯,他为什麽要和她计较这麽多?
拉扯到最后,他发现反倒是自己被拉扯得心乱如麻。
“为什麽一直等我?”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五条悟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的心脏也在跳,夜色中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就像两簇漂亮的火焰,盯着女人醉醺醺的脸。
春烟眨了一下眼睛,眼神中充满了酒气肆意的茫然。
五条悟看着她,继续问:“春烟,我再问你一次,你可不可以不要和我分手?”
第39章
从十年后的世界回来,五条悟好像变了很多。
他好像变得内敛了一些,不再像曾经那样肆意。
尤其是在面对春烟的时候,那种肆意的感觉几乎全部消失了。
“你不讨厌我吗?”春烟的脑子晕晕的,言语间带着醉酒后浓重的鼻音。
她的眼睛眨了眨,泪花像流动的钻石,闪烁在琥珀色的眼睛里。
很漂亮。
可是,听到她的问题,五条悟却没有欣赏这双眼睛的心情了。
同样的问题,是十年后的源春烟问过他的。
她好像无论是什麽年纪,都默认他在知道真相后会讨厌她。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所以五条悟忍不住笑了。
他反问:“我为什麽讨厌你?”
“因为……我的真实身份,你已经知道了,而且当时很生气。”春烟很委屈地说。
“我喜欢你。”
五条悟打断了她的话,再一次这样对她说。
他对她说过无数次喜欢,但曾经都是对那个戴着面具的星野春烟说的,而这一次,是对真实身份的星野春烟说的。
“说分手这件事,我后悔了。”
“说你是烂橘子这件事,是我的错。”
“如果你不喜欢我,那就分手。”
“如果你喜欢我,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麽?”
少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很真挚,比过往任何一次都要诚心诚意。
他好像突然开窍了,知道曾经的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而且在努力地改正,并且做得更好。
听到他的话,亮晶晶的眼泪在眼眶里,终于挂不出了。
泪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小悟,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她几乎哪里都配不上他,更何况还是个该死的骗子。
而五条悟却说:“值不值由我来判断,决定权不在你。”
喜欢谁这是他的权利,他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对谁好就对谁好。
对五条悟来说,这是他从小到大早就习惯的事情了。
他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但对春烟来说,这好像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一个人坚定地选择。
母亲为了进源家的大门选择生下她;
源家为了用一个不受宠的女儿笼络御三家的人选择收留她;
妃知礼为了自己的事业规划选择培养她……
任何人选择她,都经过了再三的考量或是比较,甚至带有某种工具性的理由。
但只有五条悟不是这样。
这一刻,春烟突然发现这份感情开始脱离了她的掌控。
五条悟比她想象中更喜欢她,而且他也认清了自己的心,不再像从前那样任性。
他开始学着对她温柔,开始试着理解她的心情,开始把这段关系中另一半主动权交给她。
春烟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就像妖精一样,能俘获她的心。
她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无声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衬衫。
“所以,能不能不分手?”少年小心翼翼地问她。
春烟窝在他的怀里,用脸颊蹭了两下他的衬衫,然后点了点头:“……嗯。”-
“哈?你又和五条交往了?”
在电话里,歌姬的反问句抬高了八个分贝,不可置信地问她。
春烟的口吻中有些疲惫:“一言难尽……不过现在这样也还不错。”
重新和五条悟交往之后,春烟总是会想起十年后的自己。
那个女人高贵的、温柔的笑容,经常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但她莫名觉得那种端庄美丽好像一层刻意伪装的面具,并不是她的真正模样。
“一言难尽?是什麽意思?五条那家夥还是很难搞吗?”
五条悟的任性在整个高专都是出了名的,也是辅助监督们永远的噩梦。
甩人走或是忘记放帐这种事先不说,单是接任务的难度就让不少人有心无力,
——连续祓除好几只特级咒灵这种任务量,危险程度和疲惫程度翻倍增长不说,任务报告都要写一大摞。
至于对女朋友……
星野春烟的职场人际关系处理得很好,而且人长得漂亮,工作效率又高,这种可以说是“大众情人”的漂亮女人,被一个还没毕业的小朋友抢走,所有人都默认春烟是被动的。
“比之前乖很多了,”春烟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手里收拾行李的动作很麻利,然后又说,“只是我自己心里还有点……”
“你心里?”歌姬问。
春烟:“可能是婚前焦虑吧?最近总是感觉心情乱糟糟的。”
“婚、婚前?!你和五条?!”歌姬震惊。
“春——烟——”五条悟在她身后晃了两圈,语气里带着一些催促,“还没收拾完行李吗?”
春烟安抚性地对他说:“快了快了。”
“和谁打电话?歌姬吗?”五条悟问她。
“嗯,”春烟点头,“她这阵子刚到京都校去做老师,不知道适不适应关西的生活,是我主动打电话找她问的。”
说完,她又对电话另一端的歌姬说:“我在收拾行李,工作顺利啦,以后我去关西再找——”
“嘟嘟——嘟嘟——”
手机里的忙音响起。
五条悟不由分说地摁下了挂断电话的红色按钮,苍蓝色的漂亮眼睛眨了两下,状似无辜地看着她,看得她发不出脾气。
“小悟!”春烟皱了皱眉,但是也不好说些什麽。
她知道歌姬和五条悟的关系不太好,或者说,是歌姬单方面讨厌他。
“反正那家夥每次都劝你分手,你再和她聊下去,不愿意和我结婚怎麽办?”少年委屈地说。
“那也不可以这样做,”春烟说,“以后不许这样了。”
他有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掌控她的生活,总是随心地支配她的喜怒哀乐。
但春烟现在不会完全隐忍不发,而是会明明白白地和他说清楚。
只是这些小事,五条悟似乎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撒娇一阵就过去了。
“我知道了。”他委屈地做了个鬼脸,这样对她说。
随后,他整个人的身体就像被凭空抽走了骨头似的,直接倒在了她身上。
春烟一愣,少年就势枕在了她的膝上。
食指和中指拈住了女人的裙摆,轻轻地扯了扯,小声问:“可以走了吗?”
五条家位列御三家,未来家主的婚事当然是重中之重。
虽然五条悟说过,如果她不喜欢花嫁修行,也可以不去,一切都交给他搞定,但春烟觉得这样做不太好。
她在源家的身份比较尴尬,而且还比五条悟年长,这种事如果推辞,想必会显得很难看——作为一个 心机深重的外室女,不仅勾/引了五条家年轻的继承人,居然还敢“恃宠生娇”,难听的话想必就更多了。
“走吧。”春烟说。
春烟换上了衣柜里最贵的那件振袖,整理好行李,就跟着五条悟出发了。
这是她第四次来到五条本家。
第一次,她作为源春华的陪衬,与五条悟擦肩而过;
第二次,她作为五条悟的女朋友,在这里遇见了一大堆男朋友的相亲对象;
第三次,她作为源春绘这个假身份,在十年后的五条本家如众星捧月般被优待;
第四次……
作为五条家未来家主的未婚妻,似乎有着和前三次完全不同的待遇。
她第一次进入了五条家的主客厅,宽敞的茶室阳光丰盈,与疏于采光的普通和室完全不同。
正厅的香炉里,燃着沉郁的紫檀香,袅袅白烟点缀着华美的和室。
“少爷。”
一个穿着黑色留袖的妇人朝五条悟低了低头。
五条悟盘腿坐在茶桌前,春烟跪坐在他的身边,那位妇人坐在他的对面。
“这是佐藤,”五条悟介绍着,“花嫁修行的负责人。”
“春烟小姐。”妇人低了低头,以示尊敬。
明明比她年长许多,但是却主动对她低头。
这一刻,春烟对五条悟的身份突然有了更具体的认知。
与十年后的五条悟不同,那时的他已经是五条家的家主,受人多少敬重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十八岁的五条悟还那麽年轻,居然就拥有这样的能力。
“佐藤是我母亲本家的表亲,算是信得过的人,”五条悟对她说,“由她负责我比较放心。”
所谓的花嫁修行,本质上来说就是夫家给新娘的某种约束教育,吃苦总是免不了的事。
五条悟强调着:“虽然之前和老头子们讲过了,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不许让她做任何佣人做的工作,不许逼她早起或是熬夜,不许限制她的日常生活,不许逼她做不想做的事。”
“五条少爷,”佐藤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小心提醒道,“长老们那边……”
这种要求,她真的很难交差。
“佐藤,你是我这边的人吧?”五条悟反问她。
佐藤噤声。
五条悟继续说:“那种比较轻松的修行,随便做几天就好了,如果那些老头子们对你不满,你可以推我做挡箭牌。”
“这几天我要去国外出差,所以不能每天都来看她。”
“佐藤要好好照顾她哦。”
“如果我出差回来,发现她少了一根头发……”
“我保证,那些老头子们都会死得很惨。”-
因为五条悟的话,春烟的花嫁修行一直都很轻松。
插花、书法、茶道……
这些高雅但枯燥的艺术,对春烟来说昏昏欲睡,但是确实比她预想中的花嫁修行轻松多了。
“春烟小姐,”佐藤的眉毛抽了一下,对她说,“这株香水百合上有四朵花,不能用。”
“唉?!”春烟震惊,然后飞速将这株百合抽了出来。
“数字四的谐音不吉利,除了葬礼很少使用,而且,日常插花也要尽量避免使用偶数的花朵。”
佐藤认真地解释着。
春烟点了点头,以示了解。
虽然不是什麽繁重的任务,但对于春烟来说,仍然比较困难。
年幼时,春烟因为出身不好,所以在源家一直都不受重视。
本家的小姐们学习这些东西的时候,她一直和侍女们一起做杂役,现在学起这些,难免有一种东施效颦的感觉。
她忍不住想:十年后的源春烟,到底付出了多少,才能变成那种高贵端庄样子呢?
然而,就在她陷入这种负面情绪的时候,更多的负面能量也慢慢缠绕上来。
侍女们唧唧喳喳议论的声音,透过和室的障子门,传入春烟的耳中。
“少爷为了和她结婚,跟长老们吵了好久。”
“我听说,之前源家送来相亲的小姐,好像是本家的春华小姐?”
“这位是春华小姐同父异母的姐姐,不会是外室女抢了本家小姐的婚事吧。”
“啧啧,这麽厉害的手腕呢。”
“外室的孩子当然是天生的狐狸精,最会勾/引人。”
“麻雀爬上枝头变凤凰,真是羡慕。”
“少爷还年轻,过几年就看清她的真面目了。”
……
这一刻,春烟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她不是没考虑过这些问题,只是当真相摆在桌上的瞬间,不免还是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咳咳。”
佐藤见她脸色不对,于是轻咳了一声。
外面的侍女们瞬间噤声,嘈杂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看来大家都跑远了。
“五条家的长老们给你安排的一些下马威罢了,”佐藤对她说,“别放在心上。”
春烟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麽,透明的泪水挂在眼眶里要落不落。
“五条家,一直都是这样的……”
佐藤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怅然,似乎是想起了某段尘封已久的回忆。
佐藤继续说:“虽然可以劝你,只要和五条家的少爷相处好就足够了,但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她像是在感慨着什麽,也像是在透过春烟的脸,看见了另一个女人,也由此看穿了她未来的整个人生。
“小悟,他……”春烟想要说些什麽,但是却被佐藤打断。
“新娘不能直呼丈夫的名字,”佐藤说,“你要叫他‘旦那’。”
听到这个词,春烟愣了一下。
旦那。
在日文中是一个多义词。
员工会称呼老板为“旦那”、租户会称呼房东为“旦那”、仆人会称呼主人为“旦那”、妻子会称呼丈夫为“旦那”。
那麽,一旦她这样称呼五条悟,她和五条悟之间的关系,会变成什麽样呢?
春烟的思绪突然飘得很远。
穿着黑色留袖的修行教师,仍然在絮絮叨叨五条家的种种规则。
那些规则就像一道又一道金色的链子,圈成了一个黄金打造的笼子,想要把她永远锁在里面。
思绪飘荡之际,她的心底,突然传来了源春烟的声音——
“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过这样的人生。”
第40章
花嫁修行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五条悟出差回来了。
他好像对自己家族中的状况有很多了解,所以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春烟有没有受什麽委屈。
“太小题大做了吧,佐藤老师一直很关照我,”春烟笑着说,“没关系的。”
五条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我听佐藤说过了,那些说闲话的人已经打发走了。”
“啊……这件事,”春烟顿了顿,又说,“也没关系的,我小时候在源家听着,都习惯了。”
五条悟皱眉,不可置信地问她:“习惯了?”
春烟点头:“对呀,因为我的母亲是外室,所以我一直不能随本家的姓氏,好像生来就比家里的其他弟妹们低了一等。”
这一刻,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得很远。
就算所有人都说,高贵的灵魂远胜于高贵的出身,但如果生活在淤泥之中,培育出高贵灵魂的概率又有多少呢?
冰冷的童年、不平等的待遇、无助的感受、苦难重重的生活……被这些东西压制着的灵魂,要拥有多麽强烈的信念,才能养成高贵的品格呢?
当然,优越的出身与高贵的灵魂并不是一定兼容的搭配,至少,春烟跟在妃知礼的身边,见过这麽多形形色色的高贵人物,但只有五条悟一个人是特别的。
但有时候,很偶然很偶然的一瞬间,春烟曾经遗憾过,五条悟为什麽会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越好,春烟就越是真心喜欢他,而她心底的内疚也越加深刻,最终,那些内疚都化为了强烈得自厌情绪,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就像现在这样——
“春烟和我结婚之后,会成为我的家人。”
“也会拥有和我一样的姓氏。”
“所以,源家的事情就不用在意了。”
从十年后的世界回来之后,五条悟好像很轻易就能察觉到她最在意的事。
从小,母亲就一直在她的耳边重复着:你是源家的女儿,你应该叫源春烟。
可实际上,无论是她的护照或是居民卡,亦或者是任何一次需要登记姓名的时候,她填写的信息永远都是星野春烟。
这种明显的割裂感,几乎成为了她对自我认知的强烈偏差。
而现如今,一切好像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春烟屈膝侧身坐在五条家茶室外的回廊下,五条悟枕在她的膝上。
她一边摇着雪白的鱼骨扇,为他纳凉,一边摸着他的头发。
“小悟,结婚之后,我就不能叫你的名字了。”春烟这样说着。
话音刚落,枕在她膝上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盛夏的晚风吹过,吹起了少年蓬松的刘海,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美丽。
“那叫什麽?”他问。
“佐藤老师说,我应该叫你‘旦那’。”
“哇哦,听起来好像烂橘子,我不喜欢。”
这不是五条悟第一次听到这种称呼,最近一次就是在十年后的世界,源春烟经常这样称呼十年后的他。
虽说比起更加生硬的称呼,“旦那”已经算是比较温柔亲近的一种叫法了,但五条悟还是不能适应。
他在尝试修正未来的某个小细节,但是却引起了春烟的担忧。
“以后如果有一些很隆重的场合,别人都叫你‘家主’,突然有人叫你‘悟ちゃん’,会不会有点太割裂了。”
“要不然就叫‘悟くん’?”
春烟努力提出一个比较折中的方案。
但很遗憾,“悟君”这个称呼,对十八岁的五条悟来说,更加接受不了。
这会让他想起,在某日的清晨,喜欢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亲吻耳朵的糟糕画面——就算那个男人是十年后的自己,也让他气得肝疼。
“绝对不行,”五条悟毫不犹豫地拒绝,“这种称呼肯定不可以,以后不要再提了。”
少年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很差,苍蓝色的眼睛里,也在一瞬间平添了一丝明显的怒意。
然后,他大力地捏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距离自己很近很近的位置,语气不善地问她:“你是不是又想那个男的了?”
春烟:……
她要无语死了。
见她不说话,五条悟直接翻身起来,把她扑倒在回廊的地板上。
他摁着她的肩膀,眯了眯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像小猫巡视领地一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我就是提个建议,”春烟小声说,“那不然就一直叫‘旦那’好了。”
她再也不想研究什麽对策了,随便吧,累了。
“消极抵抗了?”五条悟有点生气。
“你哪来那麽大的气性,就算我在想他,那不也是在想你——啊!”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钻进和服里的手捏住了最柔软的地方。
“回、回房间……”春烟的声音在抖,小心翼翼地说。
少年手上的动作没停,没说话,但是却一直盯着她。
漂亮的苍蓝色眼睛里倒映出女人衣衫不整的模样,艳红色的脸颊在月色之下显得格外美丽。
春烟深呼一口气,努力积攒了一些力量,然后抱着他的脖子,借着这份力气努力抬起头,吻在了他的唇上。
“这样……总行了吧?”她被他捏得气息全乱了,眼睛也逐渐失焦,“求你了,别在外面……”
说完,少年收回手,然后拢了拢她的和服外襟。
可他刚刚玩得有些过火,腰封的带子裂开了大半,外襟几乎全散开了。
于是,他脱下制服的外套将她包起来,才抱着她穿过长廊,回到了房间里。
……
春烟其实不太喜欢五条悟出差,倒不是离不开他,只是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她见面,就会产生一种很强烈的后遗症——她第二天大概率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醒过来。
工作可以请假,但修行不行。
所以,当她醒来后,拖着酸痛的身体换衣服时,忍不住掐了一把五条悟腰。
肌肉是硬的,根本掐不动,所以她就更气了。
换好和服之后,五条悟亲自把她送到佐藤的面前。
与脸色红红白白的春烟不同,这小孩几乎没什麽羞/耻心,说了一句“今天起晚了”,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没解释,就把她推给了佐藤。
五条悟离开之后,佐藤也没说些什麽。
这就让春烟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毕竟对方的年纪可以做她的长辈了,这样明显的行为是不是太过分了?
心里明镜似的佐藤很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春烟小姐的母家来人了,您要见一见麽?”
母家?应该就是源家吧。
结婚前,双方长辈见面商议婚事,也是正常的流程。
春烟没多想,点了点头。
但是,等她跟着佐藤去了会客的茶室之后,突然就后悔了。
倒也不是觉得难堪之类的,春烟只是感觉有些不适应。
和五条家的长老们商议结束之后,主母把她拽到一边的角落里,对她说了很多听起来很恶毒、但细究起来却很现实的话。
“不要觉得自己能嫁给五条家的少爷就算变凤凰了。”
“你这个年纪本来就不合适。”
“趁着五条家的少爷还没有对你失去兴趣,赶紧怀个孩子。”
“否则被夫家扫地出门,别怪源家没有留你的位置。”
……
主母一边说着,一边还塞给她很多补药。
春烟猜想,这些大概率是帮她快点怀上孩子的东西。
源家的主母一直很讨厌她,但她攀上了五条悟这棵大树,对整个源家都是大有益处的。
再恶毒小气的女人,也不会和权势过不去。
但对春烟来说,最痛苦的事,并不是主母说的这些话,而是全世界几乎都认同了这些话,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五条家的长老们几乎没把她当回事,想必也是把五条悟和她的婚事,当做叛逆不懂事的少年家主,某次心血来潮的游戏。
至于其他人,也是如此。
他们认同五条悟现在对她的喜爱——这是事实;
但却不约而同地认定这种喜爱只是暂时的——这由不得她辩驳。
春烟现在,只能拼尽自己的所有努力,来将这份“暂时”尽可能多地“延时”而已。
就像沙丁鱼罐头总有保质期,要麽在到期之前被人吃干抹净,要麽在到期之后被人扔进垃圾桶。
她的命运,似乎也摆脱不了其中之一。
这种对命运的无力感几乎贯穿了春烟的全部思想,让她开始怀疑一切。
其实她不应该这麽害怕,毕竟,在十年后的世界里,五条悟依然没有其他女人。
即便他们之间存在着诸多矛盾,她也是他唯一的女人。
十年后的他,依然很爱她,所以不应该有任何怀疑或是担忧。
可是,星野春烟真的能在十年光阴的洗礼下,变成那个一直被五条悟深爱的源春烟吗?
她那麽美丽,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难掩优雅的贵气。
原本带着一些天然卷的发梢,被打理得如同瀑布般顺直的长长黑发。
同样的一件和服穿在她的身上,看起来比穿在自己身上贵了十倍不止。
而且,她很强,不仅把源家稳稳地捏在手心里,还可以催动那麽高级的术式……
一切的一切,对春烟来说,都像是无法完成的挑战。
她无法想象,选择插花的配色时让佐藤强忍着翻白眼冲动的自己,十年后会变成那麽完美的女人。
这种焦虑,让她陷入了一种无解的循环。
“想什麽呢?”
五条悟的话,突然将春烟拉回了现实。
“源家的人走了之后,你好像一直闷闷不乐的,”五条悟好奇地问,“以前也是,你每次从源家回来都超级累。”
他不是不知道星野春烟在源家的状态,也实在是心疼她的遭遇。
所以,五条悟试探性地提议道:“如果你不喜欢,下次就别见了,所有的事我都帮你推掉。”
春烟想了想,才说:“这样也不好吧,我自己的事不该推给小悟。”
“我又不介意。”五条悟说。
“小悟以后会很忙吧,你不是说想做老师麽?又要出任务、又要备课、又要处理家族里的事,我帮不上你的忙,也要尽量少给你添乱才好。”春烟这样说。
“唉——这样吗?”苍蓝色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察觉到女人好像哪里不对劲,于是问,“春烟,源家的人到底和你说什麽了?”
春烟的手顿了一下,端给他的抹茶甜水,在陶瓷杯里晃了两下,甜水的液面晃动出少量的波痕。
“也没什麽……”春烟想掩饰。
但是,五条悟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让她一下子卸去了所有的力气,不想再撑下去了。
她将主母给她的东西推到了五条悟的面前,挑了几句勉强没那麽难听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五条悟的脸色。
“你是因为这种事才不对劲吗?”五条悟这样问她。
春烟点头:“确实有些不太舒服……”
“这种事,真的要你自己决定了。”五条悟这样说着,似乎也没什麽太好的办法。
他歪了歪头,墨镜从他高挺的鼻梁上滑落一截,柔软的银白色发梢随着他歪头的动作晃动了两下,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抖着耳朵的小猫。
小猫继续说:“我不能替你做决定,因为我又生不出来。”
五条悟的本意是,他认为在这件事上,自己没有任何发言权,所以听春烟的意思就可以了。
但他表达的语言好像不够严谨,无形中让春烟误会了什麽,给了她某种不易察觉的压力。
她叹了口气,忍不住想:五条悟现在这麽年轻,他自己都只能算是“孩子”,又怎麽可能对自己的烦恼有感觉呢?
春烟很想问他,如果自己最终没有变成十年后的模样,他也会一直喜欢自己吗?
但她没有问,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未来还没有来,她现在也不是源春烟,这一切的忐忑和不安,或许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来看,都不过是刻舟求剑、或是庸人自扰罢了。
可是,春烟没有五条悟的能力,也没有他那麽强大的心理素质。
她会害怕、会无助、会挣扎、会痛苦。
而这种痛苦,直到他们的婚礼前夕,都只增不减。
花嫁修行的最后一份作业,佐藤老师让春烟给未来的丈夫做一份手作和果子。
太过传统的日式点心并不符合五条悟喜好的口味,所以春烟选择做巧克力。
将生巧融化在料理碗中的时候,春烟在厨房里,看到了一瓶尚未开封的朗姆酒。
那一刻,她的心底,突然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疯狂想法。【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