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礼物 她今日逛了一整日,却不是空手归……
翌日清晨, 晨雾尚未散尽,露水凝在屋檐边,沿着雕花的檩角缓缓滑落, 砸在青石地面上,溅起细微的涟漪。风过竹林,帘影微动, 光影交错间, 隐隐有竹叶轻响,沙沙作语。
顾长渊靠坐在院中的躺椅上, 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木纹,脸色苍白, 眼底泛着一层淡淡的青。
他伤后一直谨遵医嘱滴酒未沾,昨晚不知怎么就动了念, 小酌了两杯,却没想到自己如今酒量已经这么差了。他起初只是觉得头晕恶心,勉强还能应酬。等强撑到散席,秦叔推着他往回走时, 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连轮椅都坐不稳。一回到屋里就接连吐了两次,吐得胃里空空, 全身冰凉。到了后半夜, 平日麻木无力的右侧细细麻麻的疼起来, 仿若刀割火燎,伴随着微微的抽搐, 整个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安生。
天将破晓,秦叔进屋查看时,顾长渊整个人像被水泡过似的, 身下衣衾尽数被冷汗浸湿。这是间简单的客居,没有多余的榻,顾长渊撑了一宿,胸口也闷得发堵,便请秦叔替他换了衣物,抱他出来透气,再回去清理床铺。
一夜无眠,他此刻半躺在院中,身上搭着毯子,只觉得天光晃得人发晕,骨头缝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空落。
顾长渊合了合眼,正准备强迫自己小憩片刻,却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顾长渊,我进来了。” 竹帘被轻轻挑开,陆棠的声音随着晨风一起钻进来,带着一贯的清亮和爽利。
他睁眼,“嗯”了一声,阳光刺眼,视野一片模糊,陆棠的身影就从这一片明亮的光晕中浮现出来。
她走得快,几步就已经转进院子站在他面前,蹙眉打量着他:“听说你昨晚不舒服,要紧吗?不然我今天留下。”
顾长渊嗓子发干,声音比平时低哑:“不必。”
陆棠又看他一眼,似乎不大信:“你确定?你这脸色难看到我都想请个大夫了。” 晨光斜斜得落在她眉间,显得那一双本就分明的眉眼格外专注。
他垂下眼帘,缓缓移开视线。毯子下的右腿歪得厉害,膝盖无力地往外撇着,脚踝角度别扭,鞋尖斜斜的从毯子底下露出来。他想把腿收回来,却全然使不上力气,努力半天脚尖依旧懒懒地瘫着,一动不动。
顾长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许怀章是许伯父的儿子,熟南境风土人情,你若是跟着他能多逛几处,也算是不枉此行。” 一番话说得平稳得体,不带情绪,也听不出什么勉强。
陆棠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再坚持,转身离去。
顾长渊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竹帘缓缓合拢,才又慢慢收回视线。指尖顺着膝骨一寸寸收拢,掌心覆在那条麻木的右腿上,触及之处,依旧是一片微凉的沉静。
她要出门了,要去看这一座南方城池的山河街市,去见识许怀章口中的“南境风貌”,而他……只能留在这里,等她回来。
其实,也没什么。
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具残缺的身体,习惯了无法站起的现实,习惯了行动受限的日常。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有能陪她并肩走在人群中的那一天了。就算陆棠不在意,愿意推着他的轮椅同行,可那之后呢——街上的人终归不是她。他们会看他一眼,再快速地移开目光;会下意识地侧身让路;会在经过他们身边时轻声提醒:“小心点,前头不好走。”
每一句、每一个眼神,都是一记无声的叩问,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已经和她,不一样了。
他闭了闭眼,左手缓缓松开膝盖,最终垂落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在光润的边缘。
许怀章领着陆棠一行人,沿着青石街道,踏入南境最为繁盛的通商之地。
相比十里长山的清寒峻峭,这里的气候温润,街道蜿蜒曲折,两旁楼宇飞檐高挑,屋脊绘彩描金,檐角挂着西域花纹的织幡,门头立着异地图腾的招牌,色彩浓烈,在阳光下映出一派热烈鲜明的气象。
空气中混着几分异香——香料的辛辣、糖煎的甜气、海味铺子晒出的咸潮气息,随着南风一丝丝拂过鼻端。远处码头上规律的响着木桨拍水声,街边小贩高声吆喝着,酒肆茶楼里时不时飘出一缕丝竹管弦,街头巷尾人声鼎沸。
街道两旁,各色商铺鳞次栉比,绸缎铺门口摆着描金绘银的漆木柜台,橱窗里陈列着远海而来的珍珠、琉璃与香料。几位戴着金环的胡商席地而坐,身后堆着毛毯与药材,一边操着略显生涩的中原话招呼客人,一边熟稔地捻着算盘报价。
前方不远处,一名少年翻身跃上长凳,赤足稳稳踩在剑尖之上,又单手执扇,腰身弯折出惊险的弧度,引得围观人群齐声叫好。有人当即抛出几枚铜钱,“叮当”落入瓦罐,响作一串清脆脆的节拍。
“南境的街市,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陆棠负手而立,目光在街道两旁来回逡巡,语气里透着几分新鲜的打量与微不可察的愉悦。
“陆寨主可喜欢?” 许怀章走在她一侧,笑意温和。他今日换了身浅色锦衣,衣摆绣着海棠细纹,显得分外清爽俊朗。
“还不错。” 陆棠挑眉,嘴角一勾,神情自在,“比北边热闹得多。”
许怀章闻言一笑,抬手指向前方一处雕栏玉砌的酒楼,道:“这家的桂花酿极好,每年花开之时,都会酿制数坛,入口清润,回甘长久。若寨主不嫌弃,我们稍后不妨进去一尝。”
陆棠闻言果然动了心,点头道:“那倒可以试试。”
随行的亲卫们亦个个精神奕奕,言语间是掩不住的好奇与兴奋。街头人来人往、香气四溢,与他们习惯的北地山林大为不同。
“这里的姑娘比北方的爱戴花啊。” 一名亲卫悄声嘀咕道,眼神不住地朝一旁的珠花摊子瞟去——几位南地女子正围在那儿挑拣珠钗,鬓边花枝轻摇,衣袂流彩,说笑间眼波流转,眉眼温婉动人。
“怎么,你也想买一枝戴着?” 另一名亲卫笑着揶揄,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众人一阵哄笑。
许怀章也笑着回头,开口调侃:“不如让她们帮你们挑几支?千里迢迢来趟南境,空着手回去可不像话。”
陆棠闻言也笑了,目光随意一扫,视线落在摊位上那些雕琢精致的簪钗上,随意地拿起一支玉簪,细细摩挲了几下。
“陆寨主若是喜欢,不妨也挑几支。” 许怀章温声道。
陆棠却只是轻巧地将簪子放回原处,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急,等会儿再说。”
等到日暮西沉,天色渐暗,众人踏上归途,沿着小巷绕回住处。
走在后头的几名亲卫并肩而行,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却颇带点揣测与揶揄。
“你们觉不觉得——许公子好像,对咱们寨主挺上心的?”
“那还用说?今天几乎没离开过她身边。”
“人也不错啊,家世相貌都挑不出错,办事也利落,倒是挺般配的。”
“不过咱们寨主从来没提过这类事,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可万一许公子真有心,我们寨主也该考虑考虑了吧?”
几人边走边聊,声音混在微湿的风里,像一串轻浅的水痕不动声色地晕了开来。
而他们身后的院落中,顾长渊静静靠坐在窗边。他手中拿着一本未翻开的书,目光却始终落在窗外。竹影婆娑,院中无声,只余暮光洇染。
外头那些细碎的议论声一字一句飘了进来,不急不缓,如雨点落湖——不重,却漾出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他沉默地听着,手指不觉间缓缓收紧了扶手。
他微微偏头,看向天边那一抹将沉未沉的残阳,眸光深敛,晦暗不明。
不多时,熟悉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鞋底踏在青砖上,落下清晰的节奏。陆棠才刚跨入廊下,便听见顾长渊平静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逛得可还尽兴?”
她一愣,旋即笑着答道:“自然。”
说着,径直走到他身前,随手将一包东西往他膝上一搁,语气轻快:“呐,给你的。”
顾长渊微微挑眉,低头看去——那是一包丝绸包裹着的物件,轻轻打开,里面放着一支象牙细柄的小折扇,一只瓷面柔润的彩绘香炉,以及一大块乌沉沉的香料,色泽发亮,隐隐散出一丝独特的气息。
他略顿了一下:“这些,都是给我的?”
“当然。” 陆棠笑道,“那老板说了,龙涎香清心明目、安心定神,最适合你。哇,真是贵,我平生买过最奢侈的东西了。我爹要是知道怕不是要打断我的腿。”
顾长渊眼睫微垂,盯着掌心那一抹黑亮的香料,没吭声。他一向不喜气味浓重的东西,可此刻不知为何,却并不觉得刺鼻。
陆棠已在他身旁坐下,一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歪头看他:“不过啊,你要真觉得太铺张,也可以转送给秦叔。”
“那你自己呢,买了点什么?”
“没什么,逛了一圈好像没什么看的上眼的。”
顾长渊闻言又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淡的,却在碰到她眉眼间跃动的光时,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他收回视线,动作从容地将东西收好:“我收下了。”
陆棠笑了笑,随手从袖中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随意地道:“明日我还要再去趟坊市,看看能不能买些适合山寨的战马。”
顾长渊低头把玩着香炉,声音低了几分:“许公子同行?”
“许伯父安排的,顺便让我多了解南境的地形和马种。”
“嗯。”顾长渊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他不问,不探,不评价,也不阻拦。
只是那夜,屋中灯火渐暗,他却迟迟没有合眼,指尖落在那枚象牙折扇上,来来回回摩挲着扇骨,不知不觉,过了好一阵。
她今日逛了一整日,却不是空手归来。
顾长渊恍惚觉得,微凉的屋子,不知怎么的竟暖了一些。
第32章 遇险 他在呼啸的风中,跟着她,向前,……
停顿了几日, 陆棠等人备齐了接下来途中所需物资,添购了几匹上佳的战马。待一切妥当,便向许镇辞别, 转道北行。
他们本以为这趟远行一切是很顺利的,谁料才出城不过数十里,后方便传来警讯。
“寨主, 队尾七里处, 发现可疑踪迹。” 一名亲卫快马疾驰而来,勒马在队前, 压低声音道:“对方刻意保持距离,但行踪可疑, 人数不明。”
陆棠闻言眉头微蹙,眸色当即冷了几分, 略一沉吟,迅速做出决断:“分头行动。马车绕行小道,吸引视线,主力人马轻装疾行, 按原路线北撤,尽快摆脱。”
“是!”
命令下达,众人立即整装, 正要协助顾长渊下车, 却听他淡声开口:“我留在马车上。”
四下众人听闻皆是一愣。
“我的行动不便, 若随队撤离,反会拖累速度。” 顾长渊冷静分析, “再者,对方真正的目标是你们。马车路线偏僻,又慢, 又不显眼,反倒更安全。”
秦叔也点头附和:“少主言之有理。马车稳妥,我护着少主,足以应对。”
“不行。” 陆棠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几步走近,目光冷冽而坚定,直接否决:“顾长渊,你别想拿这种话糊弄我。马车之所以缓慢绕行,就是为了吸引追兵的注意。你说它不显眼?它才是明摆着的靶子。万一对方真的来意不善,你们遭遇伏击如何摆脱?”
“你带着我,反而会拖慢速度。” 顾长渊皱眉,“秦叔的骑术虽一般,但万一事态不妙,护我足矣……”
陆棠冷冷地打断他:“秦叔的骑术一般,所以我亲自带你。”
“陆棠——”
“你自己知道。” 陆棠转头看他,声音平静而沉稳,“你父亲如今对大齐举足轻重,在这场追击里,对方但凡是有点脑子,就绝不会轻易放你走。”
顾长渊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知道陆棠说得对,可他更清楚自己面对的窘境。良久,他终于缓缓垂眸,声音低到近乎听不清:“……好。秦叔,先替我更衣。”
“行。” 陆棠当即接话,转头朝身后道, “就地休整一盏茶的工夫,准备完毕即刻出发。”
马车内光线幽暗,秦叔察觉到他呼吸不稳,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放缓了几分,声音也压得极低:“少主,稍忍一忍,我绑紧些。待会儿颠得厉害,能稳些。”
顾长渊垂下眼睫,嗓音低哑:“绑紧。”
秦叔轻轻应了一声,俯身为他拢好中衣,再一层层将加厚的棉布裹上他的腰腹,从脊下环过,绕至胯侧,用布带牢牢束紧——缜密稳妥,一点点封住所有可能失守之处。
布带一点点束紧,顾长渊眉心微动,却始终没有出声。
“这样……不会露出来吧?” 他忽地开口,嗓音低沉,透着一丝隐秘的忐忑。
秦叔手下动作微顿,语气却仍沉稳:“不会,衣服遮得住,少主放心。”
他点点头,似是应了,没再言语。
他放心了吗?
不,他没有。
可他别无选择。
更衣完毕,秦叔推着顾长渊来到陆棠的马旁,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左臂,另一只手从他背后绕过,稳稳托住他的腰侧将他扶起。
顾长渊在南境病了一场,至今体力尚未恢复,身体一动就失衡得厉害,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秦叔身上。秦叔调整角度,尽力稳住他:“少主,忍一忍。”
顾长渊皱了皱眉,嘴唇微微泛白,低声道:“继续。”
在众人的帮助下,顾长渊被抬上马背,左腿终于搭上马镫,秦叔在另一侧扶着他的右腿,帮他尽量坐稳,只是那条失去掌控的肢体还是像一根藤蔓无力的垂落着,脚踝也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帮不上半点忙。他咬紧牙关,左手死死扣住马镫,左腿努力支撑,身体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向□□斜,摇摇欲坠。
而这还并非他最深的隐忧。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从他受伤后,膀胱控制力便大不如前。经过漫长的训练,平日他是能勉力维持的,可如今要长途骑马——这一路的震颤与冲击,也许会彻底压垮他的控制力。
他害怕。他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禁。他怕听见任何一点异常的水声。布层已经裹得极紧,藏得极深,可他依旧觉得浑身冰冷,指节泛白,他几乎不敢想象接下来的路程。
就在他几乎坐不住时,陆棠翻身上马,在他身前稳稳坐定,旋即探身回手,将他的双臂一一环上她的肩背,引导他贴紧她的后背。
“绑上。” 她语气简短坚定。
秦叔应声而动,立刻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长布,从两人腰际绕过,一圈又一圈,层层束紧,将顾长渊和她牢牢固定在一起,连着双腿也一并包裹在其中。
“腿。” 陆棠皱眉,语气微沉,“右腿再绑紧一点。”
“嗯。” 秦叔小心翼翼地将顾长渊的右腿用绑带固定在陆棠腿上,连同他的脚也一并系稳,确保他在接下来的急行军中不会因晃动受伤。
至此,顾长渊才勉强“坐稳”。
可即便如此,他的姿态仍然十分僵硬,半边身体也因为紧张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着。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只是面色苍白地忍耐着一切。
陆棠感受到了他僵硬的脊背,眉眼微敛,低声道:“放松,信我。”
顾长渊轻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让身体在她的脊背与束带之间稍稍软下来,将自己交托出去。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靠别人绑着才能骑马,更不曾想过,自己竟会需要靠用一层层包裹的软布来维持最后的尊严。可眼下,一切尊严都必须让位于生存。
马蹄微动,风声已至耳畔。
“出发。” 陆棠沉声道。
随着一声令下,众人策马疾驰。
马蹄踏碎尘土带起一地风沙,风声呼啸,衣袂翻飞。尘浪随烈日升腾,映得天色愈发沉沉,天地仿佛只余这一行疾奔的影子,撕裂风沙,直往远方而去。
顾长渊被牢牢束在陆棠身后,随着马身起伏,只觉得自己像是风暴中的一叶扁舟,任由狂风大浪肆意席卷。
可,感知也并不全然是被痛苦填满的。
他的下颌就靠在陆棠肩膀上。他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身前那人的存在——她肩膀的线条干脆利落,腰背紧实而有力;她的体温透过两人贴合的胸腹传过来,带着干燥的温热,混着隐隐草木香气。那气息并不张扬,却真实地包裹住他,如同在风中撑起一方安稳的角落。
陆棠的呼吸就在他耳侧,沉稳、绵长、不疾不徐。他甚至可以凭那微弱的节奏判断她下一步的决断与方向,仿佛他们已经如此并肩千百次。
他已许久未曾骑马。
如今这副姿态甚至称不上真正的“骑”,不过是被人紧紧捆在背上,跟随她前行。可从马蹄落地的那一瞬起,那股熟悉的震颤仍从脊背一直传至心口,透骨而入。将他身体深处沉睡已久的某些记忆一寸寸敲醒。
他记得曾经自己如何纵马疆场,风在耳边嘶鸣,战旗猎猎,天地辽阔,心中只有无边的旷野和脚下的大地。而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将自己交托出去了。
他的手指轻轻收紧,又慢慢放开,任自己靠在陆棠的肩背之间。马背的起伏被震得骨节生疼,风刮过脸颊,汗水浸湿鬓角,他闭上眼,不再挣扎,也不再抗拒。
就这样,在呼啸的风中,他跟着她,向前,一路向前。
——无论如何,他也只能向前。
第33章 修整 夜色沉沉,风过林梢,帐外的人来……
等到夕阳沉落, 天色晦暗,一行人终于在蜿蜒山道的尽头缓缓停下马来。
陆棠翻身下马,长舒了一口气, 正要回头查看顾长渊的状况,余光便瞥见他左手死死抠住马鞍,整个人微微晃了一下, 下一瞬, 猛地偏过头,伏倒在马背上, 剧烈地呕吐起来。他胃里的东西很快就吐空了,呕吐物里开始带出苦涩的胆汁。顾长渊只觉得喉间干涩灼痛, 可身体仍止不住地痉挛,一次次地干呕, 像是要把胸腔里残存的气力都呕尽。
陆棠微微一愣,看着他青白的脸色和眼底隐忍的痛楚,原本挂在唇边的打趣话没来得及出口,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快步上前, 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微微发抖,那副瘦削的肩背因长时间的紧绷僵硬的像一块铁板。“顾长渊?” 她语气一轻, 低声唤道。
顾长渊低低喘息着, 连抬头都显得艰难:“……让秦叔来。”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 声音沙哑破碎,低的几不可闻。
陆棠眸色微敛, 盯着他看了一瞬,终究没有再勉强,退开身去朝一旁的秦叔招了招手。
轮椅没办法带在马背上。秦叔快步上前一把扶住顾长渊, 帮他清理嘴角的秽物,然后一手揽住他肩膀,一手探过膝弯,在众人的帮助下小心地将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被抱起的一瞬间,顾长渊的眉心皱了皱,下意识地想配合调整姿势,可终究没有成功。他只能一只手死死扣在秦叔肩头,指节泛白,额上的汗水更重了些。
秦叔很快将顾长渊安顿在行军帐中。帐内燃着一盏油灯,火苗摇曳,昏黄的光影映照在顾长渊单薄的身形上,将他整个人勾勒得像是被风沙打磨后的沉默剪影。
秦叔俯身小心翼翼地替他解下外袍,又用帕子拭去他额上的冷汗,只是当指尖触及他腰侧时,触感骤然一变传来一片微凉的潮意。:“少主……” 他低头查看。
顾长渊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后缓缓偏过头,闭着眼,嗓音低哑而沉闷:“……检查一下,没漏出来吧?” 声音轻得像是掺着风,,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克制。
秦叔轻手轻脚地解开缠在他腰腹间的布巾。果然,最里层已经湿了一大片。他心头微微一紧,但面上仍是如常,只是尽量平缓地开口:“还好,没有透出来。”
顾长渊却没能因此松口气,他闭着眼,指尖微微蜷缩着,僵硬地扣在薄被上,连呼吸都似乎压抑到了极致。“换了吧。”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秦叔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取来干净的布巾与内衫,低头替他更换下身上的包裹与贴身衣物。整个过程里,顾长渊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睁眼,只眉心轻皱,眼睫微颤,像是已经睡过去了。
直到秦叔替他换好衣物,将被角重新掖好,转身出门时,他才终于重新微微睁眼,嗓音低哑:“把帐门敞着吧。”
秦叔微微一愣。
“……透透气。” 顾长渊将脸藏进枕边的阴影里,语气淡淡的:“我不想帐里有味道。”
陆棠来时便看见帐篷的门帘半掀着,微风带着夜色拂入帘内,吹得火光轻颤。
顾长渊已经收拾妥当,半倚在叠起的行囊上,身上盖着薄被,姿态如常,沉静清冷,只有眼底压着一层难以察觉的疲惫。
他听见动静,第一时间抬眸望过来——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不动声色,却隐隐透着一种近乎警觉的紧张。陆棠察觉到他的注视,也回望了他一眼,谁知顾长渊却在那一瞬移开了目光,像是有什么情绪,被他悄然藏进了眼底。
“好点了?”
“嗯。” 他答,嗓音沙哑,却依旧平稳。
陆棠心里虽然略觉古怪,却也没有多问,径直走到他榻边席地坐下,神色一收,开门见山:“你觉得,是谁在追我们?”
顾长渊的手指轻敲着膝盖,像是在慢慢理出一条线来,片刻,低声开口:“李肃。”
陆棠微微皱眉:“你确定?”
“行踪暴露得太快。” 他声音低缓,语调却沉稳,一点一点梳理着所有线索:“出动的只是小股精锐,人数不多,目的明确却又不愿声张。这种试探性出手,南境能做到的势力不多,而在我们离开许镇后立刻动手的……也只有李肃。”
“你是说——”
“我们与赵颂的接触、与许镇的谈话……必有至少其一,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顾长渊嗓音微哑,却冷静至极,“他现在出手,不宣战,不招揽,直接动手。这说明两件事—— 一,他并不在意名义上是否师出有名;二,他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不及久待了。”
他微顿了顿,抬起眼,眼神愈发深沉:“你记得许镇怎么评价他吗?暴戾、强势,不容违逆。这一次,他的反应已然说明一切。”
陆棠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所以他很有可能不会打算给我们任何选择。”
顾长渊点头,目光沉敛:“他大概不想谈,也不想等,只想我们死。”
这一句话落下,帐中气氛陡然沉了几分。
陆棠沉默片刻,抬眸道:“看来现下只能快马加鞭,尽快离开南境。”
“不错。” 顾长渊微微颔首,嗓音微哑。
陆棠起身时扫了他一眼,见他唇色仍旧泛白,心中一动,抿了抿唇角: “那你歇着,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等她端着饭食回来时,帐篷内的油灯仍亮着,榻上的人却已经沉沉睡去了。
顾长渊依旧斜倚在行囊上,右手垂落在床沿边,指尖微蜷,唇色泛白,眉心在未散的疲惫里轻轻蹙着,整个人仿佛被疲惫揉皱,然后终于沉进了一场深眠。
他睡得很沉,连她走近,都没有丝毫察觉。
陆棠本是想唤醒他吃点东西的,脚步却在榻前顿住了。她放下饭食,在他床榻旁站了片刻,望着眼前熟悉的人。风声低回,火光在他脸上晃动,勾出一层清瘦轮廓。
她终究没有忍心。
陆棠低下身,轻手轻脚地取走他背后的行囊,帮他躺得更舒展些,又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夜色沉沉,风过林梢,帐外的人来人往,唯独这里,一片静谧。
第34章 雨战 “……你是主君,也是我的……你……
狂风怒号, 黑云翻滚,浓墨般的乌云低垂,沉沉的压在天幕上。伴着隆隆的雷声, 闪电如狰狞的獠牙撕裂长空,照亮山道尽头早已布下的杀局。山道泥泞,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滴砸在铠甲与刀锋上, 迸溅起细碎的水花,雨水激荡起草木与泥土的腥气, 其中又隐约夹杂着一股愈发浓烈的腥甜——那是杀戮的味道。
“有埋伏!” 亲卫厉声惊喝,话音未落, 一轮箭雨便破空而至!
十里长山众人应声将火把全部熄灭。骤然降临的黑暗中,一支支利箭穿透雨幕直袭而来, 陆棠利落拔刀,寒光一闪斜挑而上,“锵”地一声劈飞袭来的箭矢。
几乎是同一瞬间,四面八方皆有伏兵杀至。黑影如潮, 借着雷光与暴雨,由密林卷入山道。刀剑如蛇,银光翻舞, 雨夜间闪烁的冷芒如鬼影索命, 封死四方去路。
亲卫迅速列阵, 长刀出鞘,迎敌冲杀, 刀锋交错之间火星四溅,雨水与热血交融,一同抛洒进脚下的泥泞之中。
陆棠紧勒缰绳, 单臂箍住身前的顾长渊,将他牢牢护在自己的披风下。顾长渊虚弱地倚在她怀里,唯一能动的左手牢牢攥着她的衣襟。他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挥刀带起的肌肉震颤,也听得到她刀锋斩入血肉带起的那令人牙酸的钝响,凌厉、果断、毫不迟疑。
雨顺着陆棠的额角流下,浸透衣襟,长刀寒光在黑暗中折出刺眼的弧线。她一声厉喝,刀锋一转,横斩而出,寒芒如电,直劈来人。对方连人带甲被拦腰斩断,鲜血喷涌,染红了她的半边身子,也在暴雨中翻卷出灼人的热浪。战马嘶鸣一声,高扬铁蹄,踏血而起。陆棠猛然收缰,强行稳住身形,但未及喘息,侧后方又有长□□来——顾长渊不能受伤!电光火石之间,她猛然收刀回身,手臂一扣,将顾长渊更紧地锁进怀中,整个上身斜斜横转,生生避开致命一击!
“嗤——” 枪尖贴着肩膀擦过,布料裂开,皮肉被利刃撕开一道血口,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顺着她的臂膀蜿蜒而下。陆棠闷哼一声,脸色微白,却没有丝毫停顿,长刀顺势旋出,挟风带雨,猛劈而下!那敌军未及抽身,便被这一刀正中肩颈,整个人连同长枪倒飞出去,砸入雨水淤泥中!
“冲,冲出去!” 她在风雨中嘶吼着,为队伍指明方向。与此同时,陆棠再度挥刀,狠狠剁入敌人胸膛,刃入寸深,翻手拔出时,热血溅上她的手背,带着灼人的滚烫。亲卫们呼应着她的刀势而动,聚集起来死死护住她左右,一人倒下,后方立刻补位,刀盾齐举,跟着她从人群中劈出一条血路!
陆棠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骑当先,长刀翻卷如龙,一刀卷断长枪,一刀旋斩马首,仿若破风的利箭,划开重重围杀!顾长渊被牢牢护在她怀里,随她一跃、再跃,穿越层层杀机,在电闪雷鸣中,突围而出!
等到陆棠终于杀出重围,带着残存的队伍冲上山道时,回头一看,却猛然发现秦叔不见了。
她略一犹疑,下一瞬,却已被顾长渊一把扯住。他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死死攥住她的袖口,整个人几乎吊在她怀中,眼神却冷静到可怕:“不能回去。” 嗓音低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陆棠低头看他,顾长渊的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他苍白的脸上,脖颈微仰,唇色泛白,呼吸极浅。左手颤抖着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几乎嵌入布料,右手却虚搭在她的腰侧,指尖冰凉,连微微蜷缩的力气都没有。他盯着她,眼底是一种极深极沉的情绪,近乎哀绝,却不容动摇。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在逼自己做决断 ––他们不能回头,秦叔…已经断后了。
“走!!” 顾长渊的声音从喉间挤出。
陆棠猛地闭眼,牙关紧咬,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下。转身,带着队伍迅速撤离。
狂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漆黑。他们没有时间悼念,也没有时间悲伤。
风雨裹挟着血腥气,从身后追卷而来。不知奔逃了多久,他们终于伤痕累累的冲出密林,跌入群山之间一处隐秘的山洞之中。一夜鏖战与奔袭,人和马都到了体力的极限。陆棠一行人不得不暂且避入洞中稍作休整。
这一战的代价无疑是巨大的,亲卫折损数员,队伍被冲散,对顾长渊来说,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秦叔不仅仅是亲卫。自他来到十里长山起,秦叔就是他的“手”,是他的“腿”——他抱他上下马,扶他起身坐稳,给他理衣服系披风,照料他的一切行动。这段没有轮椅的旅程里,他几乎是秦叔背着抱着走过来的。这些日常而琐碎的关照于顾长渊而言,像是赖以生存的空气。
现在,他的空气不见了。
外头的风雨仍在密林间呼啸,偶有未散的喊杀隐隐传来,而洞内,一片死寂。
顾长渊自始至终没有再问一句,也没有多说一个字。他只是靠着陆棠坐在马背上,像一块被雨水浸透的冷铁。陆棠伸手去引他握住马鞍边缘稳住自己,迅速翻身下马。可她才刚转身去扶他,眼前人便忽然一倾,而后整个身体猛地栽倒下去。
“顾长渊!” 陆棠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他。顾长渊的左手下意识攥住她的手腕,却指尖冰凉,力气轻得几乎无从察觉。众人赶忙上前,合力将他从马背上扶下,安置在洞内一处稍干的石壁旁。
陆棠大致处理好伤口返回时,远远便看见他仍旧停留在原地,一动未动。顾长渊背抵着潮湿的岩壁坐在阴影里,右腿僵直地瘫在地上,靴尖无力地垂着,雨水顺着裤管滴落,在地面上蜿蜒成一滩湿痕。那只失去知觉的右手自袖中滑落出来,僵硬瘦削,指节被雨水泡得泛白。他下颌紧绷,唇角抿得死死的,整个人像是一具被时间冻住会随时崩塌的雕像。
只是问题终究要解决。于是陆棠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沉静地看向他,低声开口:“顾长渊,我给你换身干净衣服吧。”
闻言,顾长渊猛地抬起头,瞳孔微缩,像是被什么骤然击中了:“……什么?” 他声音极轻,几不可闻,却带着细微颤抖。
“你现在没办法一个人行动,需要近身照顾,秦叔不在了。” 陆棠耐心的又解释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我帮你。”
“不行。” 顾长渊声音骤冷,断然否决,左手死死攥住湿透的衣摆,眼底不知名的情绪层层翻涌着,宛如洞外疾风骤雨中的山林。
陆棠眉头微蹙:“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可眼前人忽然低低笑了,声音沙哑破碎,带着藏不住的痛意与自嘲:“别这样……你是主君,也是我的……你想让我把你当什么?” ——当成婢仆?当成随侍?当成……一个替他更换衣物、处理失禁的看护吗?
不。他做不到。
顾长渊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胸膛一涨一落,额角青筋鼓起,像是在竭力压制某些翻涌而出的情绪。
陆棠怔了怔,眼神随之一沉:“顾长渊,你知道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可他这次却异常执拗,抬起头眼睛赤红的看着她,声音低哑,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中咬出来:“我不能接受。”
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的感情,他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交织成了激烈的抗拒。他可以接受被秦叔抱上马,可以接受在所有亲卫面前展露狼狈,但唯独不能接受——她的手是用来握刀的,他不能接受让她来照顾一个废人。
陆棠看着眼前人,目光沉静如夜。她知道此刻再逼迫他,恐怕只会让顾长渊的情绪更崩溃。四目相对,对峙片刻,她终于妥协了。陆棠避过视线,缓缓起身,语气冷硬:“行,那换人。”
说罢,她转身朝队伍中一抬下巴,不远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快步跑来,站得笔直。
他叫阿成,是她亲卫的弟弟,自幼在寨中长大,最为忠诚,嘴也紧,是个颇为可靠的少年人。
“从今往后,你来照顾顾先生的起居。” 陆棠沉声道。
阿成受宠若惊,立刻抱拳应道:“是!属下谨记。”
顾长渊看着眼前这个尚带着些许稚气的少年,眼底闪过一抹晦涩的情绪,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35章 阿成 虐顾长渊,虐身,很虐,慎点……
阿成的心思是好的, 他也确实尽了全力去照顾顾长渊,可终究是尚且年少,未经世事。笨拙的手法、紧张的力度、毫无章法的动作, 让顾长渊的生活质量几乎是直线下降。
那晚夜雨初歇,阿成抱着顾长渊进了帐篷,吃力地俯身将他放到铺好的铺盖上, 手忙脚乱地帮他解下湿透的外袍。可是等到他好一番折腾脱下衣服, 终于看到顾长渊的身体时,整个人愣住了。
夜色下, 火光映入帐中,照见一具不再对称的躯体。他的右肩像是被什么削去了一块, 突兀的塌陷下去,皮肤苍白紧绷, 右臂细得几乎只剩皮包骨头,手掌虚虚垂在榻边,掌根僵直、指尖却怪异的半卷着,像一根风干的藤枝。视线再往下, 他的右腿也比左腿瘦了一大圈,肌肉消退,膝盖外翻, 一脱下靴子, 脚掌便立刻软垂下去。身上星星点点的旧伤疤蜿蜒在苍白的皮肤上, 青一块紫一块,斑驳触目。
不过最让阿成惊讶的, 还是他腰腹处层层缠绕的布料。
目光触及此处时,少年动作一滞,脸上现出一抹慌乱。他张了张口, 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神游移间,甚至不敢再直视顾长渊的眼睛。
顾长渊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的迟疑,睫毛轻垂,沉默了一瞬,嗓音低哑地开口:“我不介意你问。”
阿成闻言猛得抬头,神色窘迫:“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用觉得尴尬。”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阿成被噎住,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愧之色。
“我右侧偏瘫,右手完全不能动,右腿状态好的时候是有点力气,但这段时间状态差,几乎也没什么用了。” 顾长渊盯着眼前的岩壁,语调平稳,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能感知排泄,只是控制得不太稳。平日还好,其实不需要这样,只是这几日来骑马太颠簸了,我怕出丑,只能这样包着。” 火光在他脸侧微颤,映得那张苍白的脸线条分明。
阿成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话。片刻后,才僵硬地点点头,嗓音低低的:“……我明白了。”
“帮我清理一下,然后换上干净的。”
阿成手指一抖,眼睛睁大:“我、我来?”
“不然呢?” 顾长渊微微侧过头,语气仍是那样平静的近乎冷淡,“秦叔已经不在了。”
这话让帐篷内的气氛微微一僵。
阿成的神色终于渐渐郑重起来,低声应了,慢慢蹲下身,按照顾长渊的指示,一点点拆开裹在他腰腹间的湿布。手法稚嫩、动作生疏。
顾长渊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指尖缓缓收紧,却终究只是低低道:“动作轻一点。”
“啊,是,抱歉……” 阿成耳根通红,连忙放缓动作。
阿城心中兵荒马乱,手上便愈发笨拙起来,动作间隙时不时还要抬头看看顾长渊的神色,生怕自己再弄疼了他。一番折腾,终于帮他换上干净的包布时,额上已经满是汗水。
他微喘了口气,扶着顾长渊坐起来,又转身去拿替换的里衣,手随着动作一松——
“砰——”顾长渊猛地向右倒下,整个人毫无预兆地隔着薄薄一层铺盖摔在了地上。这几日连日奔波,颠簸之中顾长渊只觉得头晕目眩吃不下什么,原就体力透支,此刻身侧又没有可供左手借力的支撑,一旦重心偏移,根本无从反应。
“顾先生!” 阿成脸色瞬间煞白,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还好吗?”
顾长渊额角冷汗涔涔,缓了片刻才慢慢睁眼,目光失焦地盯着帐篷顶,许久,才哑声开口:“……扶我起来。”
阿成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将包裹叠好垫在他身下扶他靠坐在榻边,嘴里连声道歉,脸上早已满是懊悔和惊惧。
“以后别松手。” 顾长渊声音极轻。
阿成猛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等到了后半夜,营地里篝火摇曳,一片安静,四周只余守夜人偶尔低声交谈,和风掠过林梢,将帐篷吹得微微作响。
顾长渊却在一阵闷重的刺痛中醒来了。
他右侧的身体几乎无知觉,左侧却因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而酸麻不堪。整个人像是被一整块冷铁压着,肩背亦仿佛凝着一层沉重的硬壳,连指节都胀得发硬。他尝试用左手撑住榻沿,借力翻个身,右半身却像一块腐朽的枯木,死死地拖住他。顾长渊咬了咬牙,又试着用左腿蹬着床面,想带动整个身体翻过去,然而右膝僵直地扣在床上,像一根无法弯折的木棍,让他难以动作。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再次发力。可身子刚抬起一半,力道便忽然失衡,整个人猛地往右侧一倾。那一瞬间,一种令人窒息的坠落感从脊椎深处袭来,令他顿时冷汗涔涔,死死咬紧牙关,才没有呻吟出声。
——他需要帮助。
顾长渊闭了闭眼,胸膛起伏几下,才终于缓缓开口:“阿成。” 。
没有回应。
他又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再次轻声唤了一句:“阿成。”
依旧没有动静。
他勾头去看,帐篷另一侧,模糊的火光将那个蜷缩的少年身影照得模糊不清。阿成睡得极沉,呼吸平稳,眉眼间是少年特有的稚气与安稳。
——还是个孩子。
顾长渊定定看了片刻,终是垂下眼帘,缓缓将抓紧的手指一点点松开,重新仰身躺下。
帐顶昏暗,夜风微凉,吹动篷壁时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右侧的身体依旧迟钝麻木,连周遭的寒意都显得模糊且迟缓;左侧腰背处的酸涩却如潮水般一阵紧过一阵,从肩胛骨下一直延伸到脊心,宛如一条缓缓勒紧的锁链禁锢住他的身躯。
顾长渊睁着眼,在这酸痛和疲惫交织的夜里静静躺着,等天亮,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终于被疲倦一寸寸淹没,昏沉得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顾长渊请阿成抱他到林子里解决生理需求。
阿成一手搀着顾长渊的腋下,另一手稳住他的腰,步步小心地往林子里走。好不容易挪到一处僻静的树下,阿成轻声道:“顾先生,就在这儿吧。”
顾长渊点了点头,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一向克制,可这件事——他的身体不能独立蹲下,解开衣物也需人协助,之后还得由人收拾干净、扶他起身,他实在做不到不尴尬。
阿成小心地半蹲下去,刚解开他腰间的扣结,裤带便在顾长渊膝上顿了一下,扯动了本就不稳的重心。
“阿成,慢……”
“啊?是!” 阿成紧张应声,却不知是该去扶人还是去处理手上烦人的衣带,手忙脚乱中手一滑,顾长渊便猛然前倾,膝盖重重磕在泥上,右腿不自然的摊开,狼狈地倒在地上。风卷落叶,四周无人应声,一片死寂。
“顾、顾先生!” 阿成脸色煞白,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顾长渊的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他想要起身,可能动的只有半边身体,他的指尖在这无望的挣扎里不自觉得缓缓收紧,嘴唇微微泛白。
“别动!我扶您起来!” 阿成扑上前去,慌乱地去拉他的右臂,力道方向却全不对。他手劲不够,动作又乱,拽着顾长渊的肩膀试图拉他起身,结果才撑起半个身子,又眼看着顾长渊朝侧边倒去!
阿成彻底慌了,手足无措:“我、我去叫人……”
“站住。” 顾长渊终于攒足力气,低声开口,语气冷静得令人心惊。
阿成顿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顾长渊喘息微乱,左手抠进泥里,嗓音却平稳:“别叫人,我教你。”
阿成心中的羞愧、紧张交织在一起,脸涨的一片通红,连忙点头称是。
“先把我的右手扶到你肩上,不要急,注意角度。”
阿成小心地照做,扶着那只瘦削僵硬的右手搭到自己肩上。
“很好。接下来,左手从我腋下穿过去,另一只手托住我腰——对,托腰,别去拽肩膀,肩膀那里没有支撑力。”
阿成深吸了一口气,依言调整动作,尽力稳住重心。
“等下我数三二一,数到一,我们一起用力。明白吗?”
“好!” 阿成额上渗出汗珠,手心湿滑,眼神却变得坚定。
“三……二……一。” 顾长渊一声令下,阿成咬牙发力,终于将他半抱半拖地扶坐起来。顾长渊咬着牙,靠在树干上缓缓站稳,脸色苍白如纸,却没有再说一个“痛”字。
“顾先生……好了……” 阿成整个人累的直喘气,声音也有些发颤。
顾长渊缓了片刻闭了闭眼,低声道:“不错,下次不用叫人了。”
阿成呆呆地看着他,许久,终于憋出一句:“顾先生,你……你一点都不慌的吗?”
眼前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微哑:“慌有什么用?”
阿成看着他——狼狈、失力、泥污沾身,神色却仍旧冷静至极,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抿了抿唇,郑重道:“我会学的,以后不会再让您摔了。”
顾长渊侧眸看了他一眼,终究只是轻轻点头:“嗯。”
是夜,林风凛冽。顾长渊坐在火堆一侧,左手死死扣着膝盖,指节泛白,掌心微微发凉。右腿像是一截枯木垂在地上,雨水浸透了裤脚,顺着靴沿缓缓渗入,让那一片肌肤更显冰冷麻木。他知道,它正在退化。肌肉在流失,力量在剥离,连知觉在被一点点抽离,他对身体的掌控,正在被什么无声地剥夺。
身旁的少年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顾先生……我扶您休息吧?”
“……再等等。”
阿成咬了咬牙,语气更轻了一分:“可是寨主说了,让您早点休息……”
火堆中一块湿柴“啪”地炸开一朵细碎的火花,落在潮湿的泥土上,转瞬熄灭。
顾长渊闭着眼,指尖揉了揉眉心,不知怎么的,嘴角却勾起一点笑来: “等她来了。” 他嗓音低哑,却清晰, “她来了,你再让我休息。”
阿成怔住。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已到极限的人:脸色青白,眉心紧蹙,肩膀微微颤着,却依旧端坐不动,脊背挺得笔直。他正拎着一口气,死死吊着自己不倒。
阿成不明白,都已经这个样子了,顾先生为什么还要强撑着?
顾长渊自己却知道。他不能让陆棠看到,他是真的一点一点地在退化下去。
一旦陆棠察觉,她一定会再次试图接手他的一切。
可他不能允许她这么做。不能让她来背负他的狼狈,不能让她被迫成为他的支撑。
他不能让她成为他的保姆。
——不能。
第36章 你是? 他看清了她的眉眼,那张他记得……
一连数日奔袭, 干涸的汗渍与尘沙一同嵌在衣袍的褶皱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沉闷的马蹄声。整支队伍沉默的奔驰着,每个人都死死盯着前方, 不敢分神。
这一路上一行人与追兵几度遭遇几次摆脱,而今之计必须尽快抵达霁川。唯有彻底脱离李肃的势力,他们才能短暂喘息。
陆棠手中紧握着缰绳, 余光时不时扫向身前的顾长渊。这几日,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一向平和的面容如今仿佛是被风霜洗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青白一片,消瘦的左手虚搭在她的前臂上, 勉力维持着平衡。
他未曾开口,可她知道, 他已然到了极限。
直到霁川城从夜色中逐渐显现,直到他们的马蹄终于踏过城门,顾长渊的左手突然跌落,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 朝一侧软倒下去。
陆棠心头一震,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他,将他整个扣进自己怀里:“顾长渊!”
他没有回应。
她低头看他, 怀中的人轻得像是一捧风, 骨骼嶙峋, 呼吸浅弱,冷汗自鬓角渗出, 濡湿了她的衣襟。他的左手在昏迷里依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直到最后一刻依旧在想紧紧握住些什么。
可, 他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顾长渊,晕了过去。
如今每一分颠簸于顾长渊而言都是雪上加霜。水路比陆路平稳许多,于是在城中短暂休整后,陆棠果断决定改道水路,直接折返十里长山。顾长渊上船之后就起了高热,她将他安置于船舱之中,又请了一名大夫随行,以防途中再生变故。
江面寂静无声,舟行其上,唯见水光潋滟、山色沉远。
陆棠细细向众人交代了沿途的安排,听阿成来报顾长渊醒了,旋即赶往舱中。不过当她推门而入,目光落到榻上那个身影上的刹那,心却狠狠一缩。
客舱内,烛火轻摇,映出木壁上斑驳晃动的光影。顾长渊倚在榻上,身上已换过干净衣物,整个人却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单薄的衣料下,右侧肩头的线条突兀的塌陷下去。靴子脱了一只,裸露在外的右脚踝肿胀明显,青紫斑驳。
他听见动静,缓缓抬起头。
那双平日里总是从容镇定锋芒暗敛的眼睛,此刻却不知为何空洞茫然,宛如一潭死水。他静静地望着舱门的方向,眼里没有她。
陆棠心跳微滞,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走到顾长渊面前,蹲下身,声音低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醒了?”
眼前人没有立即回应,只怔怔望着她,眉头轻蹙,眼神迷离。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顾长渊。那空白而防备的目光,像是将她隔在了一处他不知何时筑起的远岸。陆棠觉得自己的后背在这样的注视中渐渐僵硬起来。
他又看了她片刻,眼里的茫然不见退散,反而又隐隐生出疑惑与警惕:“……你是?”
陆棠一瞬间只觉冰凌入骨,在浑身蔓延开令人窒息的寒意。她指尖微颤,脸上却未现一丝波澜,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你仔细看看呢?”
顾长渊盯着她,喉结轻轻滚动,目光涣散地在她脸上游移,像是在尝试从记忆的废墟里翻捡出某块残片,可越是努力,眉眼就越痛苦。冷汗自额角沁出,他低声喃喃:“这里……是哪儿?”
陆棠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缓声答道:“是船上。你受伤了,我们在水路上。”
顾长渊低下头,他的左手微微颤抖着搭在榻缘,右侧却毫无知觉,连带着整条右腿也软垂着动也不动。他隐隐察觉自己的状态出了问题,可任凭如何努力,脑海中依旧是一片混沌。
挣扎片刻,他的意识再次逐渐涣散开去。正在这时,一道声音倏然将他从深渊拉回:“顾长渊。”
他猛然一震,眼神微颤,仿佛是从梦魇中惊醒,恍惚之间,他终于看清她的眉眼,那张他记得极深的脸,带着一如既往的沉静与清醒,是他时序世界中的锚点。他低头,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下意识的就握住了她的手。
顾长渊指尖微滞,片刻后,缓缓松开,嗓音低哑:“……我刚才……”
陆棠淡淡道:“没事,你烧糊涂了。”
顾长渊静了片刻,似是渐渐沉默的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追问。
陆棠转身,从一旁取来备好的药递到他面前,语气不容拒绝:“喝了。”
顾长渊接过药碗,没有犹豫,一口饮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带着几分熟悉的灼烧感,唤醒了一丝清明。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沉沉地盯着碗底,眼神晦暗不明。
待他重新沉沉睡去,大夫被请进了船舱。
烛火幽幽跳动,映在老大夫布满皱纹的面容上,将他眉眼间的凝重照得愈发深沉。唯有江水拍打舷侧的低响悠悠回荡,似一声声不肯散去的叹息。
陆棠站在桌旁,目光微敛,语气沉稳:“他伤得重吗?”
大夫拂袖入座,一声轻叹,摇头道:“岂止伤重,此番舟车劳顿,已危及根本。”
“公子右侧旧患未愈,本就筋脉痿弱、肌肉无力、关节松脱,难以自稳。此次奔袭日夜不停,右肩屡遭牵扯,终致脱臼;右踝亦有重伤,筋骨俱损。如此体况,已是积弱之中复添新伤,若调养不周,恐致肢废形歪,难复常态,成长久之患。”谈及顾长渊的具体状况,他眉头深锁,语气沉重,言辞间是毫不掩饰忧虑。
陆棠眉心轻蹙:“除此之外呢?他今日不认得我。”
大夫的神色亦是更加凝重几分,斟酌片刻终于道出压在心头最深的一句:“这其中最险者,不在四肢,而在脑府。”
陆棠抬眼,瞳孔微缩,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脑?”
“是。” 大夫颔首,语气沉重:“昔岁之重创,恐已伤及脑府。近又疲乏过甚,旧患复作,致脑中血络壅滞,隐现瘀阻之象,恐已有微血渗漏。若再受震动劳扰,神思恐易紊乱,情志亦难自控。今夜之失识,正是此症方起之兆。”
“倘仍不加静养,待其积重难返,恐将……” 他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眉宇间亦带上了几分不忍。
舱中一片寂静。
陆棠的目光下意识的落在那人身上。他静静地躺着,神色安宁,眉目舒展,宛如风平浪静的一汪深水,只是越是安静,越显脆弱。她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终于低低响起:“该如何处置?”
大夫拱手,正色道:“静养为先,十日之内,不可再奔波劳顿,须令气血调和,脉络回顺,方可缓解脑府之患。”
“……我知晓了。”陆棠垂眸不语,良久,才缓缓按住眉心。
大夫起身告辞,叮嘱再三:“此事非轻。今行水路,风波难测,舟中颠簸,尤须谨慎。凡其起卧周转之际,必当小心照拂,严防跌仆,不可有失。”言罢,躬身一礼,悄然退下,只留一室灯影沉沉。
大夫走后,陆棠一动不动的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阿成进来帮顾长渊擦身,才猛然被惊醒似的,转身出了舱房。
夜色已浓,江风拂面而来,带着微微的凉意,水面在月光下泛起细碎的银光,一路随船荡漾开去,铺入天地之间。
陆棠站在甲板上,心头一片寂然。
她忽然想起方才顾长渊眼中那片空茫。那种陌生而冷淡的目光,如一把细细的针,扎在她心上,带起细细密密的难受,迫得她在这样的夜里,久违的记起,原来,茫茫天地间也会有只她一人的时候。
原来,她认识顾长渊已经这样久了。
第37章 秘密 陆棠的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涩。她的……
然而不久之后, 事情又起了变化。
船行第三日,天光微亮,水道两岸的青山静静的沉在薄雾里。陆棠立于甲板之上, 远眺水势,只觉江面虽静,水下却似有暗流涌动, 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按照计划, 他们此时当循黄川水道一路北上,在下一座大城潼安靠岸, 请一位擅治脑疾的良医上船,为顾长渊详加诊治, 再择机转路而行。可如今船身竟微微侧偏,在汇入主航道后, 缓缓朝南行去。
她眯了眯眼,眸光一敛,冷冷地落在掌舵的船夫身上:“怎么回事,为何改道南下?”
船夫垂首, 似是早有准备,恭敬开口:“姑娘莫急,河中军杜将军闻听姑娘舟行至此, 特遣人相邀, 临水设宴, 愿与姑娘一叙。”
“相邀?” 陆棠轻轻一笑,眸中却无半分暖意, 语调依旧轻缓,只是带上了隐隐的锋芒: “是‘相邀’,还是‘请’?”
船夫神色微滞, 喉结滚了滚,头垂得更低,讷讷道:“将军素来敬重十里长山,绝无他意。”
“敬重……” 陆棠低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目光渐冷。
她当然知道杜长风——河中军统帅,水军出身,后夺得淮河一线的水路要道,挟天险控粮脉,截断四方军需,所掌水师善伏击、通水性,极难缠斗。如今江淮上下,几乎无船不受其辖。能在群雄割据中自成一军,此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只是她原以为此行至此已算是尘埃落定,怎料又横生出这样的“巧合”——恰逢李肃穷追不舍、她被迫改道水行,恰逢顾长渊重伤未愈、再不起折腾,恰逢他们身在舟中人少势微,远离十里长山的接应范围。而那杜长风,便恰好在这千般因由之下,提前布局,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引上一艘他准备好的船。
陆棠垂眸,掌心微凉,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当场发作。
此时此地,她舟行半途,已无回头之路,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只是顾长渊……
船行至下一个码头,甲板上忽然喧闹起来,一队陌生面孔的船工鱼贯而上,动作干脆利落,将十里长山众人尽数压往底仓。陆棠眉心微蹙,神色未变,抬步回到船舱,却迎面撞见几名壮汉正七手八脚地欲将顾长渊抬起,要将他也一并“请走”。
“放下。” 她声音不高,语调平静,语锋却如冰刃入鞘,倏然寒意逼人。
几人动作齐齐顿住,面面相觑,其中一名身着青衫、腰束窄带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作势一礼,笑意和气:“陆寨主请放心,将军素来仰慕英雄,绝无恶意。”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恭敬:“只是此番设宴,本未备外客,因此寨主随行之人——”
“他不是随从。” 陆棠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沉静,语调一字一顿:“他是我夫君。”
管事一怔,神情微露讶异。
“你们要我走,可以。但他,必须得留在我身边。”
此言一出,舱中气氛霎时一紧。
管事垂眸片刻,重新抬头时面上笑意未减,眼中却已多出一丝试探:“夫君?倒是从未听说陆寨主早有婚配。”
陆棠冷笑:“看来杜将军的人耳目虽多,消息却未必灵通。”
管事眼角微挑,正要再说什么,却被陆棠抬手打断:“别兜圈子。”她目光锋利,“他身负重伤,右侧偏瘫,此番又因劳累奔波引发旧疾。若真被你们扔进底仓,怕是未及见到杜将军人影,他就先断了气。”
她缓步逼近,直直看进管事的眼底,语气仍旧淡淡,却字字掷地有声:“我不问你们此番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只是届时,我必亲手将他抬进杜长风面前,问问他,这便是河中军的‘敬重’?”
管事唇角的笑意终于僵住,片刻后微退半步,低声道:“夫人误会,将军绝无此意……既如此,便一并歇于客舱吧。”
陆棠微微颔首,却未就此罢手,反而再逼近一步,整个人蓄势待发,气势压人:“既称我一句夫人,总不至让我丈夫在你们的船上拖着伤命一点一点熬死,是不是?”
管事微微色变,额角已隐隐见汗,干笑道:“夫人这话……何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 陆棠停下脚步,眼神冷静,“药不能断,大夫不能缺,照料更不可懈怠。药须每日准时送达,药材须为上品,大夫也须是个真正精通此道的。”
“若出了差池——” 她盯着他,语调蓦然一顿,半晌,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你最好祈祷杜长风比你先出现在我面前。”
管事的脸色彻底变了,喉结滚动,眼中迅速掠过一抹权衡与忌惮,终于低声应道:“……夫人放心,将军断不会怠慢贵人,医药之事,我这便安排。”
陆棠转身回舱,没有再看他一眼,指尖却在衣袖中轻轻发紧。
一路快步回到舱房里,陆棠心中其实并不如方才表现得那般沉着。前途未卜,四面受制,而她此刻,却已再无退路可走。
屋中只有顾长渊。他仍沉沉昏睡着,只是冷汗越出越多,一层层浸湿了枕席,微湿的鬓发贴在额侧,将他原本就瘦削的轮廓衬得越发清晰。
她本可再向杜家开口,请人照应,却终究不放心将这样无法自主的顾长渊交到旁人手里。只是,在过往二十余年的人生里,陆棠披甲为将,拔刀为侠,策马冲阵、破敌制衡,却唯独没有做过寻常女子,没有做过照顾人的活计。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亲手照顾一个人。
陆棠在床前微微蹙眉,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将所有杂念一一压下,伸手去掀被褥,却在下一瞬顿住了动作——她终于知道了那个他一直藏着的秘密。
顾长渊半侧着身沉沉睡着,右腿松散地垂在床边,右手虚搭在胸口,手指微微蜷缩,呼吸低缓,眉宇间仍残留着未散的疲惫。只是他腰腹间却裹着层层叠叠的布料,双腿之间隐约浮现出异样的痕迹。
陆棠怔住,心像是被什么人攥住了,连呼吸都滞了滞。
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每次当她想要抱他、扶他时,顾长渊都强撑着不肯松口,也终于懂了,他那些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迟疑与抗拒背后藏着的无法言说的羞耻与隐痛。
陆棠缓缓闭上眼,指尖微颤。她不是未曾见过伤残之人,也不是不懂世事,可此刻,真正直面顾长渊的残缺,她才意识到,也许他经历的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加残忍。这世上有些苦难,是旁人如何想象也抵不过亲历一分的。
她静了片刻,没叫人,也没犹豫,只是起身出去,取了温热的净水,又找来自己的干净里衣,小心地裁成便于换洗的尺寸,叠得整整齐齐,再重新回到他身侧,在床榻边坐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战场以外这样近距离触碰一个男人的身体。
指尖搭上顾长渊腰侧的衣带时,陆棠的手指轻颤起来,心跳也莫名快了半拍,不过很快她又将一切情绪压下,像惯常迎敌那样强迫自己专注镇定,拧湿布巾,一寸寸擦拭下去。他太瘦了,指下的肌肤冰凉、干瘪,骨骼清晰可触,像是被岁月一点点蚕食了生机。却还是让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干净,换上温软的衣物,末了替他掖好被角,将他胸前的褶皱轻轻抚平。一切收拾妥当,她的手指在他衣服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幸好,他没有醒。陆棠悄悄的松了口气。
等到她又重新回到舱内时,顾长渊依旧没有醒。陆棠平日里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手上总是有很多事要忙,如今身处险境,却难得的清闲下来。能做到努力都已经做完,如今局势多思无益。无事可做,她拉了把椅子,百无聊赖地在床边看顾长渊,等他醒来。
烛火微微摇曳,映得他眉眼深邃,清俊无双,让她心头微微一动。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好好看他。即便在如此的病弱之态下,顾长渊的五官仍透着极致的冷峻与清朗,眉骨高挺,鼻梁秀直,薄唇微抿,连昏睡之时,都带着一丝疏离的冷意。只可惜那双温和却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如今紧紧闭着,眼下带着一丝淡淡的青色,诉说着这些日子积攒的疲惫。
他还会再醒过来吗?如果他醒着,会赞同她的决定吗?陆棠的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涩。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不知过了多久,心底某个角落像是倏地被什么悄然撬开了。
在这个寂静而私密的空间里,陆棠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好像只有顾长渊一直陪着她。无论是战场之中的刀剑交错,还是议事堂上的风云翻覆,他都在那里,在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行。他是她的引路人,亦是她的同路人,即便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仍是她最敬佩和信任的伙伴。
她望着他,心头不知怎的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情绪。
也许……做顾长渊的夫人,也不是件坏事。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陆棠自己都怔了怔。
她突然记起,那些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一次次替她舍生忘死,披荆斩棘,半步不退。他该不会……其实也早就喜欢她了吧?
陆棠怔怔地盯着眼前人,目光落在他好看的眉眼上,心绪起伏间,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她也许久未曾合眼了,这屋里没有第二张床。她撑着头,缓缓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他身侧的被褥上,鬼使神差地伸手掀开了一角。船舱不算大,榻也不算宽,可当她侧身躺下时,竟意外地合适。
她面对着他,蜷起膝盖,轻轻闭上眼,身体随着船舱微微摇晃着,耳边是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意识渐渐模糊开去。她未曾触及他分毫,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夜,她竟似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心,睡得格外深沉。
第38章 失明 他恍惚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推到……
顾长渊终于从昏睡中醒转, 缓缓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浓重的黑暗。
他将感官缓缓铺展开来,尽力探知自身所处的这个空间, 身下是船身微微起伏的晃动,鼻息间萦绕着的是淡淡的药香和江水湿润的气息,耳边回荡着江水拍打船舷的沉闷回响, 一切都真实而清晰, 唯独——他什么都看不见。
是夜色太深,抑或是, 他尚未真正醒来?
顾长渊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眼睛,只是右手如故, 毫无知觉,左手也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被身上的被子封印着,动弹不得。
自己昏了多久,此刻又身在何处?一切无从得知。这深重的黑暗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困锁在一口密闭的井里,心头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顾长渊别无选择的静静躺在这团浓墨似的黑暗里, 等待着某一盏灯火划破迷雾,将他从这无声的沉沦中唤醒。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顾长渊?” 是陆棠。她的声音很轻, 语调沉稳, 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杜家信守承诺, 他们请上船的是周边颇负盛名的杏林高手,尤擅调理中风偏瘫之症。几日施针服药下来, 顾长渊的高热已然渐渐退去,气息也一日日平稳,只是偶尔醒转时, 仍旧神智昏聩,辨不清人事。
这几日,这样的场景陆棠已经见过许多次了。见他迟钝地睁眼,见他在短暂的遗忘里迷茫无措,又疲惫地重新昏睡过去。每一次,她都一遍又一遍唤他。
这一次,她依然如此。在一片湿冷的江水气息中,陆棠抱着几乎微不可见的希望,再一次,唤他的名字。
陆棠的声音不远,就在他身侧,
顾长渊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竭力稳住思绪,深呼吸,再一次睁眼——依旧是一片黑暗。
他心头猛地一沉。陆棠不会在黑暗中照料他,舱内不可能没有烛火……所以,这漆黑并非夜色所致,而是——他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
他指尖微蜷,心绪翻涌,可面上依旧努力维持着惯有的冷静。他本能地不想让陆棠察觉自己的异样,于是稍作停顿后,努力看向黑暗中声音的来处,稳住嗓音,缓缓开口:“阿成呢?让他过来。”
陆棠语调微沉:“阿成被扣在底仓了。”
顾长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薄唇微抿,片刻后,仍是平静问道:“这艘船,是谁的人?”
陆棠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挑要紧的小声同他一一说了——讲船如何悄然改道南下,亲卫如何被尽数控制,她又是如何谎称二人是夫妻,威逼利诱杜家人为他延医问药……
顾长渊眉眼沉敛如水,半晌,方缓缓道:“若只是单纯的结交,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是,这几日我也在想,杜长风若真有意与十里长山结盟,理应早早就有所动作,试探我的态度了。” 陆棠替他整理了一下肩侧微微滑落的被褥,沉着继续:“他过去与父亲并无往来,如今却如此突兀的介入,还表现的像是殷切相邀,怕不只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背后另有其人。”
言语间,她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身上,缓缓吐出一口气:“看来,我们且得在这里叨扰些时日了。”
舱中一片静默,船外的水声被夜色拉得极长,绵延不绝。
“不错,先观望。” 顾长渊亦是颔首,嗓音带着些许疲惫:“他们既然至今仍以礼待你,必然是有事相求,至少这几日不会轻举妄动。”
陆棠微微挑眉,嘴角带着一点笑意:“嗯,本寨主也会罩着你的,夫君。”
顾长渊想象着她扬眉带笑的模样,忍不住抿了抿嘴。
只是休息片刻后,顾长渊不得不再次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带着不着痕迹的轻描淡写:“陆棠,有个小问题,你别担心。”
陆棠心中微微一紧:“……怎么了?”
黑暗中顾长渊顿了顿,声音平静如常,甚至带着几分近乎安抚的温和:“我好像,看不见了。”
刹那间,船舱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陆棠瞳孔微缩,只觉得血液像是瞬间从四肢抽离,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她下意识地快步上前,却看到顾长渊微微偏着头,目光空茫淡漠地停滞在她刚刚出声的地方,毫无聚焦的迹象,陆棠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疼得她连呼吸都乱了。
“……你说什么?” 她喉间干涩,勉力低低问出,仿佛生怕自己听错。
顾长渊仍然镇定,语调平静地重复:“我看不到了。”
她指尖微微发颤,心脏狂跳,却强迫自己压下所有涌到喉头的情绪,俯身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比她自己想象中还要沉稳:“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醒来的时候。” 顾长渊道,“起初我以为是天色太暗,后来才发现……不对。”
他语气冷静至极,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还在反过来安抚她:“不过兴许只是暂时的。”
陆棠却听得心头更紧。她顾不得再多说,猛地起身,衣角翻飞几乎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我去找大夫。” 话音未落,人已推门而出。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她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舱门被风一带,轻轻合上。黑暗重新笼罩下来,沉沉压在他周身。他缓缓收紧指尖,最终落在薄被之上,无声的蜷成一只拳。
其实不止看不见了,他右半身无时无刻不在的酸麻不知为何也褪去了,只留一片空茫。他恍惚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推到了深渊的边缘,往前一步,就是无尽的绝望和再也拾不起的尊严。
然而,他不能慌,他更不能让陆棠慌。
他只能冷静,他只能等。
船身微晃,水声沉沉。他静静地坐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未知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所幸他并没有等太久,不多时,陆棠便引着大夫匆匆回到舱中。
大夫稳稳坐于榻侧,袖口轻拢,指腹搭上顾长渊脉门,细细探查。指下脉象浮沉紊乱,气血亏虚,显见他高热方退,血气衰败,旧疾未愈,又添新伤,整个人已然到了极限。片刻后,他缓缓收手,取过案上的灯盏,移至顾长渊面前,沉声道:“顾先生,随光而动。”
顾长渊听言缓缓抬眸,然而,眼前仍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静了静,没有立刻出声,仿佛还在反复确认自己的感知是否有误。大夫见状眉头微蹙,换了根银针,轻轻靠近他的眼角,试图唤醒本能反射——然而,依然毫无反应。
烛火轻摇,映出顾长渊漆黑的瞳仁,清澈,却空茫,目光涣散,不聚焦于任何实物。
大夫沉吟片刻,神色愈发凝重,复又移至顾长渊身侧,沿着经络自肩至掌缓缓按压。每按一处,便细细观察他的反应。然而一路探查而下,无论是手掌、指节、臂膀,顾长渊皆毫无反应。直到最后一处,大夫取出银针,精准地刺入膝下穴位,银针微颤,那片肌肉却依旧无声无息,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了无回响。
自始至终,顾长渊只是安静地靠着,眉眼沉静,双目微敛,不曾皱眉,不曾回避,没有丝毫察觉到这些动作。
他又转而细察左侧。指下肌肉虽已松软痿弱,但触及时,顾长渊总因无法预计这样的接触而微微颤抖,显见触觉尚存,气血虽滞,然经络未断。只是卧病多日,血脉涩滞,力量已然大减,举动迟缓,力不从心。
大夫缓缓收回手,神色复杂,抬眸看向陆棠,沉声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空气仿佛在顷刻间凝滞。
陆棠只觉得心头猛然一沉——她清楚,大夫这一句“借一步说话”,意味着接下来要听到的,绝不会是她期待的结果。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迈步向前。顾长渊却在此刻缓缓抬手,顺着陆棠扶着他的方向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指腹冰凉,掌心微颤,声音却依旧沉稳而克制:“就在这里说。”
大夫微微一愣,却也未再坚持。他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盖《灵枢·海论》有云:‘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 。顾先生旧疾未愈,复加劳损,高热多日,气血虚耗。今观脉象,尺脉沉伏,主血脉不利,关脉涩滞,显气机瘀阻,络道闭塞。且先生此前之创,根在头颅,今复发旧疾,颅内蓄血加重,恐压及神机,致手足之控尽失,目不能视。”
陆棠的指尖狠狠收紧,唇瓣微微泛白:“那他……能恢复吗?”
大夫拱手,沉声道:“若血块能自行吸收,气机渐复,或尚有一线光复之机。”
“可有其他法子?” 顾长渊自一片沉默中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大夫犹豫片刻,还是缓缓开口:“或亦可剖颅开窍,取其积血,以除压迫。《千金要方》有言:‘脑髓者,五藏之精,诸阳之会。动之不慎,祸及生机。’ 。然此法甚险,利少弊多,稍有差池,恐神机俱碎,生死难料。”
顾长渊静静听着,神色未动。
大夫缓缓转向一旁的陆棠,继续叮嘱:“夫人,如今先生右侧已全然瘫痪,日后照料须尤为细致。《素问·宣明五气篇》云:‘血脉和利,精神乃居。’。此后每日需推揉经脉,以防肌肉痿缩;晨起以温湿巾擦拭肌理,以助气血流转;每过一炊,须翻身更衣,衣衾不得有褶皱,以防生疮腐坏;饮食宜清淡,忌膏粱厚味;尤需谨防跌仆与再发高热,若觉气机翻涌,须立时施以镇神之方缓解,不可延误。”
陆棠缓缓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我明白。”
大夫又道:“另神机未复,气机失调,先生或有难以自控之时。还要烦请夫人勤加照料,及时更换身下衣物褥垫,以防湿浊壅滞,生热成疮。”
言罢,他拱手一礼,识趣地退下,只留船舱中一片沉默。
陆棠眼看着顾长渊始终稳如磐石的神情终于微微裂开了。他努力保持冷静,整个人却仍旧无法克制的细细颤抖着。
陆棠的手指狠狠攥紧衣袖,指节泛白,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了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那句“没关系,我来照顾你”,在唇齿间转了又转,终究未能出口。最终她只是沉默地抬手,轻轻握住了顾长渊的左手。
没有安慰,没有言语。
只是用这份沉默的温度,告诉他——她在。
第39章 亲吻 他永远输给她,输给她横冲直撞的……
大夫转身退出, 木门轻掩,屋内重归寂静。烛火微微摇曳,顾长渊倚靠着软枕静静地坐着, 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他已经无法行走,如今还要加上目不能视、身不能控,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已溺于这片命运哄骗他迈入的泥沼, 再无方寸自持之地。
陆棠看着眼前的人, 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顾长渊半倚在床头,黑沉的瞳仁里空无一物。他身上原本合身的素色中衣因连日高热已经显得微微松垮, 薄毯盖在膝上,却仍掩不住他清瘦单薄的身形, 光影跃动,衬得他如同一抹枯槁的影子。
世事如棋, 她一向信奉落子无悔,可这一刻,她竟罕见地生出一丝愧意。是她推着他走上这条路的,如今却只能束手无策地, 看着他一步步跌入无底深渊。
陆棠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却听见顾长渊先一步出声:“大夫送走了?”。他微侧着头, 似是在细细分辨周遭的动静, 空茫的目光转向她的方向, 努力停在她的脸上,嗓音冷静克制, 平稳如常。
陆棠连忙敛起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他微微颔首:“那你也休息吧。”
陆棠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开口, 声音沉甸甸的,压着她全部的勇气:“顾长渊……对不起。”
眼前人闻言,微微一怔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自嘲:“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陆棠,此次出行,是我自己的决断。如今的状况,也不过是命数使然罢了,怨不得旁人。只是而今之计,阿成是不行了,还要劳烦你请杜家人再找两个仆役来,照料我的起居。”
陆棠眉心微蹙,不赞同道:“现在你经不起意外,我来。”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夫妻之言,本是权宜之计,而今大夫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足不能行,目不能视,现在坐在这里,连自己是不是歪倒了都不知道。”顾长渊的语气愈发平静,嘴角的自嘲却更深了几分。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沉一分,直到最后,几乎冷得彻骨:“陆棠,请你清醒一点,你的手是用来拿刀的,不是给一个废人穿衣喂饭、擦屎接尿的。”
陆棠听闻此言,只觉得心头一震,指尖微微发凉。她在床榻旁坐下,伸手重新覆上他的左手,平静有力,一字一顿:“顾长渊,你不是废人。”
他却低垂着眉眼,没有回应。
陆棠见他没有反应,亦没有再多说,只是轻轻扶上他的手臂,想替他将滑落的薄毯理好。可就在指尖触及顾长渊的那一刻,他的身体骤然一僵,随即不知从哪里攒来一丝力气,猛得甩开了她的手。
“别碰我。”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手用力压在在薄毯之上,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语气很平静,里头却仿佛压抑着无数翻涌的情绪。
陆棠怔了一瞬。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向自信从容,一向沉稳克制,对她亦一向包容忍让的顾长渊,如今却用尽了所有力气,只为将她推开。
这让她心里不知怎的涌起一股酸涩。他过于激动了,陆棠刻意放缓了语速却不改坚决:“顾长渊,你在怕什么?”
顾长渊薄唇紧抿,沉默良久,才又低声道:“陆棠,不要逼我。”。
陆棠却没有退让。她上前半步,凝视着他不再有神的眼睛,笃定的告诉他:“顾长渊,我会不走,你也别妄想推开我。” 不容挣脱,不容逃避。江水的回响在静谧的舱室里被无限放大,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们二人与天地隔绝开来。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顾长渊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冷淡至极,带着刻骨的疲惫与绝望,像是积雪压枝,终至断裂:“陆棠,你这样,我宁愿去死。”
陆棠的指尖猛地收紧。她太清楚他在想什么了。甚至连陆棠自己也无法想象,骄傲如他,要在这无可挽回的溃败中活下去,可她仍旧无法容忍顾长渊这样轻易地说出那两个字——死亡,从来不是一个他该着急奔赴的归宿。
她缓缓吸了口气,压住心底的惊惧于怒意。她不想争辩,也不能让他在此刻再耗费力气了。沉默良久,她终于轻轻站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木门轻掩,舱内只余一盏孤灯,昏黄如豆。顾长渊坐在榻上,听着陆棠的脚步声渐远,消失在船舱的尽头,心头仿佛也随之一松,却又更深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陆棠一直在甲板上待到月上梢头。等她再次回到船舱的时候,烛火幽幽,顾长渊依旧倚在床头,面色苍白,唇色泛着一丝异样的青白,却双目紧闭,睫毛轻颤,像是已然睡过去了。
她在这一室的静谧里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此也好,趁他无知无觉时,给他清理打理好也好,省得彼此再徒生争执。
陆棠打定主意起身取来温水和净布,动作极轻地靠近他的身侧。小心掀开薄毯,指尖拂上他的衣带,就如同这几日里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可下一瞬——顾长渊猛地睁开眼睛,探身狠狠扣住了她的手腕,“够了!”他的掌心冰凉,微微出着冷汗,胸口起伏着,连空茫的眼神也有了波动,恼怒、屈辱、痛苦,全都翻涌在这一瞬之间。他看不见,可他能清晰地察觉到陆棠正在做什么。
顾长渊抿紧唇角,声音压得极低,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从齿缝中挤出每一个字:“陆棠,你是不是觉得,我又瘫又瞎,所以你可以为所欲为?”
陆棠的心狠狠一震。
“你是觉得,既然我已经这样了,想要什么、能做什么,都由不得我自己了?”他的指节越攥越紧,骨节绷得发白,像是要用掌心将一切情绪都寸寸碾碎。
“陆寨主,你是不是还很得意?以一己之力掌控别人的生死,爽嘛?”
陆棠觉得胸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她咬紧牙关,生生逼着自己没有后退半步。
“顾长渊,你清醒一点!” 她的声音冷厉,带着压抑的怒意,“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变成这样?!如果可以,我巴不得你还能骑马,握剑,像传说里那样战无不胜。”
“可是你受伤了,你病了,我能怎么办?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活活熬死吗?!如果我放手不管,你真的能自己搞定?!你还能靠着这一副半死不活的身子,撑多久?!” 她的语调陡然拔高,胸膛起伏得厉害,眼底却浮出一点湿意。
“我喜欢你,顾长渊,我想要你好好地活着!”
顾长渊的呼吸骤然一滞,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是陆棠并未给他更多退缩的时间。她低声道:“你别动,我给你清理一下。” 便俯身准备继续下去。
顾长渊下意识的剧烈地挣扎起来。他猛地抬起左手想要推开她,可他本就虚弱,这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反而让自己的身体猛地往旁边一倾。
“顾长渊!” 陆棠心头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瞬,他的身体陡然一颤,剧痛如惊雷一般撕裂了他仅存的理智,紧接着他全身的肌肉都像被无形的力量抽紧了。
左手死死抓紧床褥,臂膀僵直如铁,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原本软榻无力的右臂也开始一阵阵急促的抽搐着,肌肉不受支配地自行绞紧。腿部肌肉亦是绷紧到极致,足尖在莫名的压力下不由自主地绷直、内扣着。
他四肢抽搐得厉害,连带着床铺也微微震动,每一寸骨骼都在痉挛中无声哀鸣。呼吸也很快变得急促而紊乱,胸膛剧烈起伏,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低哑的呻吟,似哭似咽。涎水不受控地自嘴角滑落,沿着苍白的下颌一线滴落,迅速湿透了素白的衣襟。
“顾长渊!” 陆棠的心猛地揪紧,几乎是扑上去扶住了他。
可他听不见了。
顾长渊瞳孔微缩,眼神涣散,意识如潮水般退去。整个人颤抖着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这一场发作后,他又昏迷了许久。
混沌中,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巨浪反复拍打着,一寸寸沉入深渊。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痛楚才渐渐退去,只余下一片死寂般的黑暗,漫无边际,沉闷而冰冷。
顾长渊缓缓睁开眼,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周边的黑暗浓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空余一物,也寻不到边界。他静静地躺着,慢慢收拢心神,世界里最先出现的却是耳畔她清晰的呼吸声,绵长,有力。随即他就察觉到左手也依然被人紧紧握着,掌心的温度温暖而坚定,像是无垠夜海里唯一指引他的一点星光,穿透了无尽的寒冷,明亮,温暖却又让他忍不住被刺痛。
“顾长渊。” 那道熟悉的声音轻轻唤他,平静而坚定。
顾长渊的指尖不由得微微一颤。她的声音里没有怜悯,没有哀伤,更没有他最害怕的同情与施舍——她只是单纯地在叫他的名字,像从前一样,笃定,执着。她在这里,她还在。
“我喜欢你。” 她低声说道。
黑暗中,不只是谁的心脏骤然一紧。顾长渊只觉得这四个字像是一柄利刃,轻而易举地破开了所有防线,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狠狠绞动,带起一片翻江倒海的疼痛。他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看不见她的神色,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可他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逼我照顾你。” 陆棠缓缓俯身,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我愿意这样做,自然是因为你的存在,远远比任何麻烦都更重要。”
“刚刚你昏迷的时候,我仔细想过了。” 她的语气少见的沉静而温柔,“你受伤这么久了,没道理现在才接受不了别人的照顾。而且一路以来,你并不介意其他人照顾你,唯独只拒绝我。”
她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顿了顿,然后轻轻一笑,嗓音带着微哑的质感,却也透着少女般的坦率与无畏:“这说明,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顾长渊的呼吸几乎滞住,四肢僵硬得动弹不得。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狼狈不堪的情况下,被她道破一切。
“只是你不相信我会这样喜欢你。” 陆棠轻声继续,嗓音软下来:“那怎么办呢,我只好证明给你看——顾长渊,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她倾身向前,掌心抵在他胸膛上,隔着单薄的中衣,感受他微微起伏的呼吸。陆棠的指尖有些凉,带着些细微的颤抖,轻轻摩挲着他的衣襟,半晌,才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解开了他的系带。
顾长渊猛然睁大双眼。他什么都看不见。黑暗早已将他彻底吞没了。他拼命地想要看清陆棠的模样,想捕捉她的眉眼,想知道她的表情——可是,什么也没有。眼前空无一物,唯有沉沉夜色包裹着他。
就在这时,一片柔软的温度猝不及防地,轻轻落在他的额心。
顾长渊整个人不自觉地一震,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的唇瓣又缓缓落下,落在他的眉骨,又轻轻扫过他的眼睑,像羽毛拂过湖面,在他麻木的感知中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顾长渊的呼吸微微乱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她吻他的鼻梁,吻他的脸颊,吻他的唇角,每一次触碰,都细致而温柔,像是无声地安抚,又像是某种温柔而固执的宣誓。
顾长渊愣住了。他甚至忘了挣扎,只僵硬地任由她靠近。直到她的手掌贴上他的胸膛,有沿着腰侧缓缓下滑,覆上他单薄苍白的腰腹,才猛地回神,试图抬起左手推拒——可他太虚弱了。那点微弱的抗拒,被陆棠轻而易举地握住、按下。
她俯身贴近,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侧:“别动。”她的声音太温柔,太坚定,像是夜色里唯一的一道光,让人无法逃离。
她吻他的锁骨,然后带着近乎虔诚的耐心,缓缓向下,顺着胸膛,落在他左侧的掌心上,细细摩挲着他微微蜷缩的手指,又偏过头,用唇瓣轻柔地贴上他的指腹。
顾长渊只觉耳中轰鸣,心跳声剧烈得仿佛要将胸腔撕裂。震惊,羞耻,哀痛,交织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咽喉,几乎无法喘息。
陆棠吻得如此认真,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描摹着他的存在,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还活着,你依旧是顾长渊。
可他也从未如此无措过。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靠触觉感知她的存在。他无法判断她的表情,也无法猜测她的情绪,甚至不敢确信——她到底是固执、同情,还是……真的,只是单纯地爱他。
她怎么敢?
他想要推开她,想要呵斥她,让她停下——可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吻住了他的心口,那里有什么疯狂的跳动着。
顾长渊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那是灵魂深处无法遏制的战栗。他颤抖着缓缓抬起左手,指尖颤颤巍巍地摸索到她的脸颊。掌心微微收拢,像是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他再一次拼命睁开眼睛,试图看清她,试图抓住什么——可是,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看不见她。
可她就在这里。她不愿放开他。
她用吻,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告诉他:
——我在这里。
——我喜欢你。
——我不会走。
顾长渊的指尖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
最后,他听见陆棠轻轻一笑,唇瓣贴在他耳侧,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得意与调侃:“怎么样,服了吗?顾先生?”那是很清脆的嗓音,带着少女似的娇俏与狡黠,像是夜色中忽然绽开的火光,明亮炽热。
顾长渊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攥住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胸膛起伏不定,最终,无声地松开了所有抗拒。
他输了。
彻彻底底地,败在了这个姑娘手里。
他永远输给她横冲直撞的勇敢,输给她温柔而锐利的爱意,输给她劈开所有恐惧与迷茫,永远刀锋向前的决绝。
她将他从无望的深渊中硬生生拖了出来,义无反顾,不留余地。
而他,他终究无法推开她。
第40章 有效 与无望抗衡,在几乎看不见尽头的……
那天之后, 陆棠的心情变得很好——亲吻策略比她想象的还要有效:
——顾长渊不肯喝药?亲亲就好。
——顾长渊不肯让她按摩?亲亲就好。
——顾长渊按着被子不愿意让她清理?那也还是,亲亲就好。
每次她故技重施,向来冷静自持的顾先生都会僵住, 不多时便面红耳赤地缴械投降,连反驳的话都结结巴巴,说不完整。
只是, 陆棠心里也清楚, 这样的轻松甜蜜终究不过是表象。失明与右侧肢体的彻底瘫痪,对顾长渊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他的右侧此前虽难以控制却仍肌力尚存, 只是紧张时右臂会不受控制地蜷缩在身前,勉力行走时右腿也会不由自主地轻颤, 状态不佳时还偶有痉挛,连带着整个右半身一同抽痛。
可现在, 一切都静了下来。困扰他的肌力消失了,右臂不再蜷缩,右腿不再抽搐,他的身体终于安静了下来——却是以接近衰亡的方式。
右手如今只能直直地松软地瘫在身侧, 右腿上的肌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足尖开始无力地下垂,膝盖松弛地散着, 轮廓渐渐模糊开去。
陆棠日日帮他按摩伸展, 朝夕不辍, 却依旧无法替代身体需要的自主活动。她像是在经历一场注定的溃败,无论她如何用力挽留, 他的身体仍以惊人的速度一点点沉沦下去,清晰、鲜明,又宛如滚滚向前的时间的洪流, 无可阻挡,无能为力。
有时候,她看着手里比昨日又消减一分的肌肉,只感觉深重的绝望搅得心口一阵阵的钝痛,带着动作也在不经意间停下,指尖悬在他静得近乎死寂的肢体上,久久动弹不得。
顾长渊察觉到这样的犹疑,便侧过头,将空茫的眼神投向她的方向,声音极轻地问:“怎么了?”
陆棠眨了眨眼,抿抿唇,摇摇头,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他看不见,转而努力稳住声线,低声答道“没什么”,再收敛心神,继续下去。
此外,顾长渊也一夜之间失去了仅剩的自理能力。
他的的平衡感原本就已经很差了。过去他还能通过视觉判断身体的状态,勉力维持坐姿,如今,随着视力与一半的触觉被双双剥夺,他几乎失去了与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他无法知晓自己坐得正不正,直不直,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否正在缓缓倾斜,于是,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如同一只破碎的布偶,瘫软地倚靠在陆棠怀里。
陆棠曾试着扶他坐到床沿,让他尝试自己维持平衡,可那副模样……顾长渊无法知晓自己的姿态,于是无法判断该如何调整。所以他只能勉力收紧全身的肌肉,左手死死的扣着床沿,肩膀紧张到微微内缩,以固定住自己。可瘫软地右侧又让他拼尽全力,依旧无济于事。
陆棠一松开手,他便向右侧缓缓倾倒下去,身形失控地滑向一边,自己却全无所觉,连崩塌都是无声无息的。
丢失的视觉也带走了顾长渊的安全感。
他无法判断别人的手何时会落在自己身上,也无法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新盲的生活体验就像是蒙着眼走在悬崖边上,每一次风吹草动之后紧接着的都有可能是坠入深渊。于是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挪动,都会让顾长远本能地绷紧身体,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投进黑暗中的鸟,听得见风声,却无法判断猎人的箭从何时何地而来。
他没有说什么,陆棠却感觉得到他的害怕。她亲眼见到他在被自己突然触碰的那一瞬间,猛地屏住呼吸,肩膀佝偻起来,然后空茫的双眼望向身体的方向,左手悄悄地攥紧被褥,像是试图在无边的混沌中抓住一丝依靠。
从那以后,每一次她靠近他,都会先出声,让他有准备,给他留下反应的余地。
“顾长渊,我过来了。”
“我要帮你坐起来。”
“顾长渊,我现在扶你的腰,要翻身了。”
渐渐的,她风风火火的行走坐卧,变得轻柔细缓起来,带上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与细致。她慢慢习惯于细致入微地与他说好每一个即将发生的动作,直到他能提前预料,直到他不再感到恐惧。
所幸,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顾长渊已经不再能提“看看书” 这样的事了,陆棠却偏不让他闲着。
“顾长渊,我们来下一盘军旗吧?”
“你听说过 ‘围魏救赵’吗?”
“这招是我新学的,你觉得能用吗?”
她重新拾起那些曾经令她昏昏欲睡的谋略书卷,陪着他探讨战场上的经典战例。她在棋盘上刻下凹凸的痕迹,又将棋子雕刻成不同的形状,带着顾长渊凭触感辨认它们,与他一局局地下起军旗。偶尔,她也会将自己对未来局势的新见解小声讲给他听。陆棠其实不觉得自己学得有多好,可顾长渊每次听完,都会仔细思索,才详细地剖析战术的得失成败,极尽温和地指出她的纰漏,言辞间不掩他的洞察和锋芒。
陆棠仍旧时不时会在某个瞬间被他惊艳。他仍旧是那个顾长渊——那个曾经在血和火中锤炼出来的少年将军,也仍旧拥有着可以洞穿战局的冷静与睿智。
只是,有些事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偶尔半夜醒来,会听见身边隐忍的喘息。顾长渊没有醒,可她伸手摸他的脸时,指尖却能触到微微的潮湿。他在梦里无声地哭泣。陆棠只能轻轻抬起他知觉尚存的左手,让他的指尖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陆棠的存在,然后静静地等他慢慢平静下去。
黑暗不会吞噬他,因为她在。
她的时间,全都给了他。
这一生,陆棠极少有这样的空闲的时光——前路未明,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无人催促,无事可忙。她只陪着他。陪着他的黑暗,陪着他的无措,陪着他一起熬过这一段漫长的路。
亲身经历,陆棠才真正明白,顾长渊这些年一个人走下来的日子,原来是这样难的。与无望抗衡,在几乎看不见尽头的挫败里坚持下去,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只是顾长渊能做到,她陆棠也能,现在他累了,伤了,快要撑不住了,陆棠就更要做到。
这世上,一直走下去,终归是会有路的。【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