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衡阳(上) 若我得河中之水师,淮西之……
江水漫漫, 浩渺如烟,晨雾浮动之间,舟船宛若行于云海之间, 随波而去,渺无尽头。舟行数日,陆棠始终守在顾长渊身旁, 寸步不离, 细心照料。幸而他的的伤势虽未有起色,却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杜家本起于江淮, 陆棠原以为此行应是一路南下,直入江南腹地, 谁料今晨船身微震,缓缓靠岸之际, 她甫一抬眸,便望见岸上巍然矗立的城楼之间高悬的是黑底赤纹大旗——竟是衡阳。
岸上的兵士甲胄齐整,步伐如一,气势森然如林。江风自岸上卷来, 猎猎穿袖,亦带上了一股肃杀之意。陆棠目光缓缓扫过码头种种布置,心下已有几分了然:如此这般, 果然不是寻常“相邀”。
杜家接应之人早已恭候在岸边, 见陆棠扶着顾长渊立于船头, 管事即刻上前拱手一礼,朗声道:“陆寨主, 此地已至衡阳,将军有命,请二位先行入府歇息。”
话音一落, 身后一众护卫便自觉上前,作势欲接过顾长渊。
陆棠见状眉眼微冷,抬手一拦:“不必。”旋即俯身弯腰,手臂轻轻穿过身边人的肩背与膝弯,将顾长渊抱在怀里。这一抱并不算轻松,她却步履稳健,神色从容如常。众人眼见如此,只得讪讪退下,让出通路。她抱着顾长渊一言不发地穿过人群,跨上岸边备好的马车,扶他躺好,又细细掖紧薄毯,一行人才启程往最终的目的地行去。
陆棠做好了在接下来的落脚安顿之事上与杜家再周旋一番的准备,未料,马车抵达内城宅邸,方入门廊,她便一眼瞥见屋角备好的轮椅,靠背加高,扶手光润,毯褥亦皆是崭新。
陆棠脚步微顿,眼眸微敛,眉间冷意更深几分。她小心将顾长渊放入座中,扶他坐稳,方才缓缓抬眸望向一旁侍立的杜家管事,语气冷淡,似讽非讽:“贵府倒是周到。”
那管事神情从容,恭敬一拱手,微笑道:“陆寨主是将军座上贵客,将军又久仰顾先生才识,小人等不敢失礼,凡所布置,皆力求妥帖。几位随行护卫也已安排在东西厢院,各有住处,旁人不得擅入,寨主尽可放心。”
陆棠冷哼一声未置可否,倒是顾长渊手指轻撵着膝上的薄毯,淡淡回道:“有劳。”
入夜,院中松影横斜,檐角风铃低响。窗纸上映出屋内人影,唯风穿过廊柱,将那斑驳光影吹得摇晃不定,晃出几分说不清的沉默与逼仄。
第二日清晨,他们终于见到了此行真正的东道主。
晨曦微熹,朝露未散,府邸掩映于苍翠群山之间,庭宇静谧,无雕梁画栋之繁丽,亦无朱漆金饰之奢华,唯石阶古拙、松影斜落,自成沉静肃然之意。厅堂宽阔,四梁八柱皆为旧年坚木,素净无饰,仅正中高悬一幅巨幅山河图,笔势苍劲,墨韵雄浑,走笔龙蛇间气机贯通,黑白对峙、山川纵横,一眼望去,仿佛整个天下正于图中缓缓铺陈,杀机隐伏,风云涌动。
陆棠推着顾长渊缓步入内,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厅中三人。
先前接待他们的杜家总管,此刻正恭谨地垂手立于主位右下。那立于他前方的男子年近四旬,五官线条深刻,眉眼沉稳,虽未披甲,双手却隐隐可见厚茧——想来便是河中军的主帅,杜长风。
至于正中主位之人,陆棠还未及细看,对方便已起身,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陆寨主远道而来,辛苦了,在下燕北川。”
陆棠闻言,眸光微敛,抱拳回礼:“燕将军。”礼数周全,既不亲近,亦无敌意,分寸恰到好处。
燕北川微微一笑,目光随即转向她身侧轮椅上的顾长渊。
他身着一袭素色长衫,膝上覆着薄毯,右侧肢体松散瘫软,眼神空茫,靠腰腹与胸口两条固定带固定在轮椅上,却依旧神色从容,气息平稳。
“顾先生,伤势如何?” 燕北川的语调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寻常的寒暄。
顾长渊闻声微微颔首,一双漆黑而空茫的眼睛虚虚地投向声音来处,语调温和,略带一丝清淡笑意:“多谢燕将军挂怀,尚无大碍。”
燕北川颔首,亦不再多言,只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寨主初至衡阳,或许尚不识在下两位同僚。”他转身向陆棠一一引介厅中二人:“这位是河中军主帅,杜长风。”
杜长风点头示意,嗓音低沉:“陆寨主。”
“这位——” 燕北川唇角含笑,又转向左首, “乃是淮西军主将,韩越将军。”
韩越于燕北川起身之际便已从容放下手中茶盏,轻轻抚平袖口,步至前方。陆棠目光一掠,只见他身着藏青长袍,气度温雅,身形清瘦,举止含蓄有度,自有一派江南世家的绵长教养。
“久仰十里长山之名。” 他唇角含笑,声音温润慵懒,“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陆棠微一拱手,回以同等礼数:“杜将军,韩将军,幸会。”
燕北川这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陆棠,语气依旧从容,只是语意缓缓转深:“至此,我们三人身份已明。陆寨主——”
他略一斟酌,随后直陈缘由:“此次以非常之法将二位请至衡阳,确有要事相商。此前李肃对你们穷追不舍,在下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有冒犯,尚望陆寨主见谅。”
话音落下,陆棠和顾长渊神色不变,却并未附和,厅内气氛一时沉寂下来。燕北川却不慌不忙,抬手示意。不多时,厅外脚步声起,有人缓步而入。
陆棠眉眼微动,眸光一转,落在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上:“秦戈。”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轮椅上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来人正是秦戈。
他一身灰布旧袍,衣角沾泥,风尘仆仆,面上带着连日奔逃的疲色,额前有一道新伤未愈。人尚未开口,便已双膝一沉“扑通”一声重重跪地,声音沙哑,隐隐带着一丝颤意:“寨主,属下……”
话未说完,他下意识抬起头,目光撞上轮椅上的顾长渊,嘴边的话陡然一滞,眼中涌起什么情绪,最终却只是狠狠咬紧牙关,低头垂眼,将惊骇、愧疚与心痛尽数咽入喉中。
燕非川神色如常,语调平和:“陆寨主,为表诚意,秦戈与几位随行护卫,我已命人设法救出。幸而他们并非李肃真正想要的人,一路逃脱尚算顺利。”
陆棠眉间微拧,眸光沉沉地落在秦戈身上,片刻,方才缓缓开口:“燕将军倒是做得周全。”
燕北川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他未作多余解释,更未摆出施恩之姿,只是将人堂堂正正地送至她面前——未言之意,尽在其中。
厅中灯火静燃,烛影浮动。
陆棠缓缓收回目光:“燕将军的好意,我们领了,感谢你安排营救我的属下。”她语气不急不缓,目光微敛,仿佛仅在做一次礼貌性的回应,却又很快话锋一转,唇角微挑,带出一丝不动声色的锋锐:“那么,燕将军所求,又为何事?”
燕北川微微一笑,神色从容如初,语调亦平静无波,却抛出一句宛如平地惊雷的话来:“此行,我们想请十里长山,共谋天下大事。”
韩越适时放下茶盏,轻声一笑,语气温和,却比方才更添几分深意:“十里长山义名远播,陆寨主若愿相助,必能指引人心所向。我们此番相邀,不过是想和您当面详谈,聊表诚意。” 他话说得温和,姿态亦是谦逊,字里行间却自带笃定。
陆棠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目光却毫无温度:“说得倒是好听。只是这场‘邀请’,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话音落下,厅中气氛微微一紧。
然而燕北川并未恼怒,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陆寨主,何不先听我一言?”
他略一停顿:“若听过之后,陆寨主仍无意于此,我自会安排人马,护送你与顾先生安然返山。”
陆棠眯了眯眼——燕北川的棋,落得很稳。
他已与韩越、杜长风结盟,衡阳三方尽归于手下,显然大势已定,今日这场会面,不过是来请她亲眼看清这盘棋。他不急于劝、不急于说,只端坐局中,等她落子——或是投子认输。
这份笃定从容,却比任何筹谋都更让人难以拒绝。
空气中隐隐翻涌着一种绵密而沉静的张力。
半晌,陆棠望着他,终于轻声开口:“好吧,那陆某却之不恭了。”
燕北川缓缓起身,步履从容,走至厅堂中央,一手负于身后,身姿笔挺如松。烛火映照之下,他的身影被拉长,映入那副山河图中,沉静如夜,锋芒内敛,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势。
“陆寨主一路行来,应当已见如今时局:齐朝日暮途穷,朔庭铁骑南侵,辰国割据山林,李肃拥兵称王。朝廷无主,边陲多难,群雄并起,山河动荡。”
他说得平缓,声线却微微沉下,话锋悄然一转:“后人讲群雄逐鹿,总是要津津乐道风云激荡之中的那些传奇人物。但那些‘鹿’呢?身陷其中的百姓,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是牲畜,战火践踏之下、饥寒压迫之中,毫无还手之力。田亩荒芜,流民遍野,路有饿殍,城有哀声,乡野百姓卖儿鬻女,换一口糟粕残羹;城中富商却囤积居奇、坐地起价。苛捐杂税层层剥削下去,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这天下之乱,并非一朝而起,而是病入膏肓、沉疴百年。齐室积弊,根骨已腐,若不破旧立新,山河终将倾覆。”
说至此处,他目光缓缓扫过厅中众人,顿了顿,语声再起:“然纵观四方,赵颂勇而无谋,困守山林,妄图自保,终归是坐井观天;李肃器小志狭,刚愎自用,纵拥百万之兵,也无一人堪托大任。”
“至于京畿……” 燕北川微顿,目光落向顾长渊,眼中情绪不明,却仍旧说出了口中的未尽之词: “苟延残喘,终是故国余烬。”
顾长渊神色不变,陆棠的目光却微微一动——这番判断,竟与顾长渊所言,不谋而合。
不过燕非川并未就此停下,他转身回到主座,眼中光芒幽深,一字一顿地道出真正的图谋:“若我得河中之水师,淮西之财力,十里长山之人心,再合燕云之铁骑——”他声音微顿,落下最后一句:“天下江山,可成。”
话音一落,厅堂之内,霎时静若寒潭。
这番话,才是他真正的布局。
第42章 衡阳(下) 这世间的事,大可以慢慢盘……
韩越放下茶盏, 神色平静,眸光幽深似水,杜长风则指节轻叩案几, 一言未发。两人皆未出声,亦未有丝毫异议——此刻,他们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表态。
他们, 已然认燕北川为主。
陆棠微微眯起眼, 望着主座上的人。她终于明白,燕北川并非只是那传闻中铁骑纵横、斩将夺城的武人。他不仅有兵锋之锐, 更有谋略与远见,有吞天下之志, 也有治天下之心。
沉默良久,她忽而轻笑一声, 似是随口问道:“燕将军说得慷慨激昂,若真有一日天下垂手可得,将军又当如何自处?”
燕北川抬眸,与她对视, 神色依旧沉静。“天下人苦乱世久矣。”
他语声不高,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苍松沉根于风雪之间, 静中有威:“我既掌兵权, 若能定鼎中原, 自当革旧开新,以济苍生。”
“我自幼征战至今, 所过之地,见饿殍遍野,白骨盈沟;见妇孺跪道求米, 却得鞭笞辱骂;见良田化作焦土,百姓背井离乡,十室九空。”
话至此处,他语气渐渐沉下去,一字一句将心中夙愿的寸寸展开:“我燕北川他日若能定鼎山河,愿为黎民筑一处安稳之土,使童子无饥馁之苦,妇人无颠沛之患。王道之本,不在逐鹿,在于能安其民。”
燕北川目光扫过众人,语声一转,落下最后的结语:“这世间,素不乏英雄,不乏枭雄,亦不乏称帝之人。”
他微顿一瞬,声线微沉,缓缓道:“独独缺一个,能使万民各得其所、安养生息的真王。”
陆棠眸光微敛,指尖缓缓收紧。
烛火微颤,光影摇曳,映照着厅中众人的神色,各怀心思。
片刻后,顾长渊微微抬首,空茫的目光透过重重黑暗,精准地锁定了燕北川的方向。
“燕将军之志,非但求天下,更在治天下。” 他的眼神虽散,声音却平稳,语调不疾不徐,如同利刃藏于鞘中,锋芒尽敛,却自有一股逼人的锐意:“然则天下之乱,根非一日,朝纲崩坏,士族盘踞,官冗而不廉,军阀割据,税赋崩坏,户籍浮虚——若无纲纪以立万方,纵有铁骑百万,亦难成基业。”
厅堂之中倏地一静。
燕非川的目光微深,唇角轻轻勾起,没有急着作答,只是从容端起茶盏,轻吹浮沫。
“顾先生此问,问得好。” 他将杯中清茶徐徐放下: “天下沉疴积弊,并非一朝一夕可解。我所谋者,非只在一朝,而在百年。”
“齐朝腐朽,根在庙堂,旧贵族以门第世袭,官爵成私,贪墨横行,朝纲荡然。若得天下,第一步,当以铁腕肃清朝堂,裁冗除腐,削世族之权,正选官之道。旧门阀不可尽毁,毁之则乱;亦不可纵容,容之则亡。唯有分化拉拢,用其可用之人,斩其不臣之首,权力之争,便是驭人之术。”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带锋,毫不回避权力博弈的残酷本质。
陆棠眸色微沉。
顾长渊缓缓摩挲着扶手,仿佛在依靠这点实感确认自己仍在原处,沉吟片刻,他淡声道:“朝堂易清,地方难治。世家盘根错节,地权、兵权、财权三者尽握于手。若骤然触其命脉,未必不是揽火上身。”
燕非川微微颔首,眸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顾先生此言不错。”
他知道顾长渊失明却依然郑重地看着他:“世家之弊,在于富而不仁,强而不法。地方之治,重在顺势制衡。我之策,非止于朝堂,更是要以天下之势削之。”
“其一,整军备战,以战养战,收编地方武装,削弱世家私军,归兵权于中枢;其二,重建户籍、清丈田亩,令耕者有其田,商贾归其籍。凡囤田避税者,悉数录入编册,照章纳缴。若逃匿不从,断其赋地,夺其权柄。”
“其三,” 他语锋微凝, “推行累进赋制,限大族田亩总量,厚抑兼并,以民养国,不使富者益富、贫者益贫。”
说到此处,他目光一沉,语调平稳,却透出锋锐之意:“至于抗命不服、聚众自立者——杀。”
顾长渊听至此处,眉头微敛,片刻后,轻声评点:“手段决绝,所谋甚深。”
燕北川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治乱世,当用重典。”
韩越放下茶盏,淡淡一笑:“天下之事,成于仁,亦成于权。仁者得人,权者得势。成王之道,有时须持剑入局。”
无人接话,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陆棠环视二人,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看来燕将军的棋局,已然布好。”
燕非川抬眸看她,语气温和:“陆寨主以为如何?”
陆棠神情不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十里长山,不过是偏隅小寨,燕将军志在天下,又何必介意我这区区一家之言?”
燕非川笑意不减,静静地看着她:“若此棋局,我愿与你共谋呢?”
陆棠微微眯眼,指尖轻敲椅扶,沉默片刻后忽而轻笑:“燕将军何以如此笃定,我会答应?”
燕非川看着她,语气轻缓,却带着一分笃定:“因为陆寨主向来不喜袖手旁观。”
一番交谈下来,陆棠依旧未曾明确表态。
燕非川也不强求,依旧笑意温和,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陆寨主若有意,日后自可共议。今日一席,不过抛砖引玉。”
陆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调不疾不徐:“看来,燕将军是信守承诺的。”
燕非川放下茶盏,嘴角微勾,目光坦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寨主既然不愿,此事便不强求。”
他身侧的韩越亦是微微颔首,语气淡然:“燕兄既有言在先,我们自当遵守。”
燕川扬声唤人备马,语声清朗:“我既邀陆寨主前来,自不会强人所难。既如此,便送陆寨主一行,回十里长山。”
言辞从容,举止坦然,语尽之处,无懈可击。
自衡阳归去时,江风微冷。
江水浩荡,天地辽远,白日里仍是晴朗的天气,至傍晚时分,便有风起,卷起一层浅淡的薄雾,静静的浮在山林之间。马车沿官道缓缓而行,两侧山影叠嶂,远处残阳如血,映在泛着涟漪的水光里,带起一片潋滟的波光。
陆棠坐在马车中,窗帘半掀,眉目微垂,一边思索方才燕北川的所言所行,一边习惯性的将顾长渊那只苍白无力的右手拿在手里,一寸寸地为他伸展蜷缩僵硬的指节。
顾长渊靠坐在她身侧,身形消瘦,被软带束缚着勉强维持坐姿。薄毯覆在双腿之上,却难掩其形销骨立,毫无知觉的右腿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着。
半晌,他终于低声开口:“你如何看?”
陆棠指尖微顿,抬眼望他,语气如常:“他要的,不只是我,而是整个十里长山。”
“可他还是让你走了。”
陆棠偏过头看他一眼,眸光微敛。车帘微动,风从帘隙灌入,带着潮湿的江气,拂动他的衣襟。
“这,才是最耐人寻味的。” 他的语气淡淡的,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笑意。
陆棠静默片刻,指腹用力将他掌心纠缠的肌肉缓缓揉开,低声道:“他是在赌。”
“赌什么?”
“赌我终究会回来。” 她垂下眼帘,语声轻缓而笃定。
车内一时无言。
陆棠缓了缓神,继续低头替他理着手指
顾长渊却忽而轻笑,语带调侃:“你不是最喜欢这种英雄传奇的故事么?枭雄谋国、群雄并起,一将出,天下定——我还以为你会当场应下。”
陆棠动作一顿,抬眸看他一眼,没好气的回到:“你以为我几岁?看热闹归看热闹,真要签生死状,我还没傻到这个地步。”
他一时失笑,不再作声。
风声再次掀起帘角时,远处山色黯淡,天地间只剩一道道嶙峋脊线,与漫无边际的暮霭相连。
陆棠将顾长渊的手指一一收拢妥帖,小心的帮他放回膝上,又替他理了理薄毯:“说不定哪日真答应了,但不是现在。”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世间的事,大可以慢慢盘算,不急。”
风穿林木,山河无声,江水仍旧奔流向前。
燕北川的棋局,尚未落幕。
第43章 回归 夕阳西沉,山林间染上了一片金红……
熟悉的场景终于映入眼帘, 陆棠下意识勒住马缰,望着眼前巍峨坚固的寨门,心头竟涌上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她离开得匆忙, 如今归来,却像是走过了半轮山河沉浮,风物依旧, 心境已殊。
寨门前, 早有守卫高声通报。未几,山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众兄弟簇拥而来,神色间夹杂着惊喜、激动, 亦有几分隐忧未消:“寨主!”
陆棠翻身下马,朝众人点了点头, 抬步迈过寨门,重新踏入了属于她的天地。
一入寨中,便再无片刻歇息。陆棠重新成为了寨主。政务、粮秣、人事调动,积压多日的事务纷至沓来, 案前卷宗堆叠如山。
她先是召集心腹,迅速梳理了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寨中所有要事,确认未有遗漏, 紧接着便是分派奖惩, 按功论赏, 嘉勉了在这段时日中立下功劳的兄弟,同时也向众人简要交代了此行经过——辰国的结盟、南境的追杀, 以及燕北川的一席会谈。
语声落定,厅中众人听得神色各异,或惊或怒, 或凝眉沉思。那每一桩、每一件,皆非琐事。无论是盟约还是追兵,抑或北境强敌伸出的橄榄枝,处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人听在耳中都觉得不啻于惊雷乍响,令人心神俱震。
其中最令陆棠在意的,是情报系统的纰漏。
她目光自上而下掠过堂中众人,声色冷凝:“我在南境的行踪为何会泄露?燕云、淮西、河中三方暗中结盟,此等大事,为何我先前毫无所闻?”
话音落下,厅中气氛瞬间凝滞。
林枢神色一僵,额角渗出细汗,唇动数次,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噎在喉间,不知如何开口。
一片沉默之中,一道低沉平和的声音从厅侧响起,如水入深流,缓缓荡开:“林枢,你这段时日,将太多心力放在了辰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长渊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胸腹被束带固定在轮椅上,手指交叠,双眼空洞,神色却沉静如夕。
“辰国是即将结盟的对象,你自然格外留意其动向。可燕云、淮西与河中虽不在眼前,却个个盘踞要地,若连成一气,合势而动,恐断南北要路。此等局势,你以为应否早作筹谋?”
林枢神色微震,眼中渐浮一丝恍然,又隐含自责之意。
顾长渊话锋一转,却依旧温和:“你如今每日大约收到多少条情报?”
林枢低声答道:“每日四五百条不等,大小事件皆有。”
“那你是如何分类的?按出处、按内容,抑或按亲疏?若两桩并陈,一紧一缓,你又先处置哪一桩?” 顾长渊说话仍是那样慢条斯理,却如针入骨,句句皆中要害。
林枢一时语塞,神色愈发惶然,垂首不语。
陆棠站在阶上,自始至终静静听着,这时终于开口:“你一个人,便揽下所有情报分类、处置与分析,却未曾建立明晰的分级与通报机制,更未与我沟通优先要务……如此运作之法出了纰漏,是理所当然。”
林枢当即跪地叩首,声音涩哑:“属下知错,愿受寨主责罚。”
陆棠不急不缓地上前几步,站在他面前,语调平稳:“责罚当然会有,但你须知,这样的纰漏,并非一人之过,而是流程之弊。我明白你是个细致负责的人,担忧纰漏所以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原是难得的操守。但如今在统领的位置上,你要想的是如何设计流程,如何有效的运营你的团队,合理分派资源,以及时刻察觉其中的紧要之事做上下沟通”
她转向身后众人:“自今日起,情报流程重设。所有消息入寨,分‘战事、政务、人物、流言’四类归档,再按紧急程度设等。林枢为主,两人协理,每日清晨汇整,一并送至主帐,于午前呈我亲阅。”
她说话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令在座诸人不由肃然。
“至于泄密一事,” 她顿了顿,眼神一敛, “沿途所有经手我行踪之人,无论是寨中兄弟,还是与辰国往来的暗桩,一一排查。”
她微微思索,补上一句:“当然,也不排除,真正的算计……并非出自我们之中。真相未明之前,不可妄断。”
顾长渊听至此处,轻轻点头:“盯紧燕北与南境的来往交接,也许能窥出些许端倪。”
厅堂之中,众人神情愈发肃穆。
另一件同样紧要之事,也随即提上了日程——为顾长渊寻医。陆棠命人命人广发英雄帖,以重金悬赏,延请天下名医,凡精通脑疾者,不论庙堂旧臣,抑或隐林高士,皆可一试。
众人领命,立即开始安排人手传递消息。
一番筹措完毕,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寨中灯火次第点亮,将厅堂映照得明明灭灭。烛焰摇曳间,众人神色中皆透出一丝疲色。陆棠终于散了今日的议事。
她也终于抽出空来,看向顾长渊。他一直安静地靠坐在轮椅上,未曾出声,但陆棠一眼便瞧出他的体力几乎已耗尽了。
她心头一紧,快步走至他身侧,蹲下身,轻声道:“辛苦了。” 说着,小心翼翼地扶住他,将他的腰部与胸口的束缚解开,让他能略略舒展身体。
束带一松,顾长渊轻轻吐出一口气,眉间的疲惫终于显现出来,唇角却仍噙着一丝淡笑,声音微哑:“今日奔波,最辛苦的是你。”
陆棠没理会他的话,只是轻轻托住他削瘦的肩膀,缓缓将他从轮椅中托起,引着他离开轮椅,倚靠在自己怀里,帮他略略站直,以减缓长时间坐着带来的压迫与拘滞。
顾长渊并未拒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地靠在她怀里。他的左手虚虚搭在她的肩膀上,右臂则依旧软垂在身侧。失去了视觉和知觉的辅助,他所有的重量,所有的平衡,全仰赖她撑住。
陆棠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紧几分,语气中罕见地带了几分心疼:“我该早点叫秦叔送你回去的。”
顾长渊闭了闭眼,轻声答:“无妨。”
他倚在她怀中,感受着她肩膀稳妥的承托,微微调了调姿势,好让酸麻紧绷的腰背稍稍舒展片刻。今日的确坐得太久了,骨肉之间泛着隐隐钝痛,如今这短短片刻的喘息,竟也教他觉得安稳。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现在……我身边完全离不开人了”
陆棠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自嘲,心头微微一紧,语声也难得温柔下来:“你向来不是独身一人。”
顾长渊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我如今需要人频频翻身,按摩,更换衣物……秦叔一个人,恐怕要忙不过来。”他说得极为平淡,只是这份“平淡”背后,藏着的他无法言说的无奈。
“这事好办。” 陆棠听得认真,没等他说完,便干脆地接话,“刚好,我给你招揽了个人。”说着她搀扶着顾长渊重新坐回轮椅,替他将两条束带重新扣好,转身推着他往回走。
顾长渊微怔,眉心轻挑,带着几分玩味:“哦?”
陆棠低笑了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得意:“上船那日,我救了个少年。他家道中落,又让人诬陷偷盗,差点被乱棍打死。你也知道,我最见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救了。”
“当时他跪在我面前,满眼感激,说要誓死效忠。我寻思着,旁人我要来也没用,索性就让他效忠你。”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唇角却不自觉扬起,语气懒懒的:“你倒是想得周到。”
陆棠斜睨他一眼,没理会他的调侃,自顾自道:“原本就是打算让他跟着秦叔学着照顾你,可惜后来变故突生,他一直被关在底仓,没来得及上手。不过,现在正好可以让他补上。”
顾长渊微微侧首,眼睛精准地转向她所在的方向,像是在“看”她,语气带着点戏谑的意味:“陆寨主如此未雨绸缪,不会是早就对我心存不轨了吧?”
陆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轻嗤了一声,挑眉看他:“你若是个姑娘,怕是个自作多情的。”
顾长渊闻言,唇角带笑:“我如今这样,你竟还要派个人来服侍我,难不成真是看上我了,怕我跑了?”
陆棠毫不犹豫地接口:“顾将军真聪明,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顾长渊一顿,显然没料到她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他唇角微抿,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低声唤:“……陆棠。”
“我陆棠向来光明磊落。” 她扶着他失力的手,缓缓推着轮椅,在暮色余晖中朝房间走去。
夕阳西沉,山林间染上了一片金红色的光晕,暖黄色的光洒落在两人的身上,映出一对长长的交叠的影子。轮椅的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滚动声,四周的风里夹杂着山寨中熟悉的炊烟气息。
陆棠望着眼前的路,微微眯起眼,语气带着几分轻快:“总之,那少年人会写字,能给秦叔打下手,有需要的话,也能做你的眼睛。”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片刻,低声道:“也好。”
陆棠低头看了他一眼:“顾将军,你这么快就答应了,怕我再给你安排几个伺候的人?”
顾长渊轻哼一声:“你若愿意,一并安排了便是。”
陆棠微微一愣,旋即弯起唇角,目光不由得柔下来。
“顾长渊。” 她轻声道。
“嗯?”
“回家了。”
顾长渊微微抬头,眼前仍旧是一片昏黑,可他能听见山风吹拂树梢的声音,能嗅到寨中熟悉的烟火气,能感受到陆棠扶在他肩膀上的掌心传来的温度。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唇角悄然上扬。
是啊,他们回家了。
第44章 温渠 “这副样子……” 他喃喃, “……
回来的这一路, 顾长渊的伤势始终未见好转,高热频发,颅内积压所致的头痛时紧时缓, 令他多半时日只能卧在马车里静养。秦戈奔袭途中所受旧伤又尚未痊愈,于是大多数时候他的起居坐卧都依赖着陆棠。如今归来,陆棠终究是要回到寨主的位置, 重新忙碌起来, 所以他,也只能被重新交回到秦叔的手里。
陆棠推着顾长渊回到房中时, 秦戈已经等在那里。见两人进门,他很快上前, 毫不费力地将顾长渊从轮椅中抱起。顾长渊整个人轻的几乎没什么分量,右侧身体松松地搭在他的臂弯里, 移动中带着膝上盖的薄毯滑落了一角,露出一截削瘦的右腿,随着秦叔的动作微微晃荡着,无知无觉。
顾长渊下意识地抓住手边的衣襟, 眉间轻蹙,微微偏头,目光空茫地望向前方, 凭借着听觉仔细分辨了周围的动静, 犹豫了一下才低声确认:“秦叔?”
“是。”
“辛苦你了。”
秦戈沉默片刻, 语气不甚起伏:“说这些作甚,先歇下吧。”
说着, 他抱着人缓步走至榻前,轻手轻脚的将顾长渊放下,俯身为他理顺姿势, 垫好腰侧与膝下的软枕,让他的身子被支撑稳妥,维持一个相对舒适的角度。又低头将他双腿一一放平,掀起衣摆细察局部受压之处,继而半跪下来,为他拉伸右腿。
“右侧有些发红。” 秦戈低声道,掌心顺着他的腿部肌肉缓缓推揉,“你白日议事时久坐太久,日后需多更换姿势减压,否则容易生疮。”
顾长渊闻言,神色未变,只是淡淡答道:“是吗?”
他垂眸,嗓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都没感觉到。”
秦戈的手指微微一僵,喉间微动,终究只是将掌下的动作放得更轻些,并未再言语。
“秦叔。” 顾长渊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秦戈一愣,手下顿住,抬眼看他。
烛火昏黄,将床榻上的身形映得愈发瘦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陷在被褥之中,原本总是不由自主蜷缩在胸前的右手,此刻无力垂落在一侧,指节微弯,像是一蓬被风催折的枯枝。那条曾不时抽搐的右腿,如今也彻底沉寂了。肌肉流失的速度快得惊人,膝骨突兀,皮肤因久未见阳光而显得惨白透明,足踝无力的垂着,毫无生机。
秦戈喉间发涩,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应道:“没有。”
顾长渊微微一笑,似讥似讽,又似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我能想象。”
他在许多个深夜里,悄悄伸手摸索过自己的右臂。指腹缓慢地划过每一处突兀的骨节,那曾执剑略阵、拉弓破敌的手,如今已然是瘦骨嶙峋,指节空空,毫无力量,皮肤松弛冰凉,连带着右肩的肌肉也塌陷下去。想来是一副他自己都难以直视的模样。
“这副样子……” 他喃喃, “真不知道,陆棠喜欢我什么。”
秦戈沉默不语。
良久,顾长渊微微偏过头,嗓音轻缓:“秦叔,帮我把那只镯子拿过来吧。”
秦戈点头,起身走向床侧,从木匣中取出一只温润的玉镯,细细擦拭后,小心地递至顾长渊掌中。
顾长渊静静地抚着那枚镯子,指尖一寸寸地描摹它的肌理。黑暗之中,他看不见这只镯子,可他清晰地记得它的样子,它曾被母亲日日佩于腕间,玉色温润,光泽柔和,后又后来辗转至父亲手中,被珍藏多年。
片刻后,他缓缓将镯子收在了自己身侧——陆棠的生日快到了。
次日清晨,陆棠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少年人,约莫十四五岁,身形略显单薄,面容尚且稚嫩,眉眼却沉静明朗,虽穿着寻常布衣,身姿倒是站得笔直,双手略微拘谨地拢在袖中,整个人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韧性。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人。” 陆棠将人领到床前,低声道,“叫温渠。”
顾长渊微微偏头,语气温和:“温渠?”
少年立即上前一步,拱手施礼,声音尚显青涩,却吐字清晰:“是,回顾先生,在下温渠。”
“你识字?”
“略识一二。” 温渠低声答道,“家中原有薄田数顷,父亲亦曾在乡中设馆授徒,我自幼随他读书识字。只是乱世无常,田业被夺,家人离散,如今只余我一人。”
“那你读过什么书?”
温渠略一沉吟,答得老实:“读过《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也背过几篇《诗经》。父亲教我写字,用的是颜体,只是年幼手生,写得不甚好看。”
顾长渊微微颔首,语气放缓几分:“你这一路颠沛,也不易,辛苦你了。”
温渠连忙道:“寨主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自当竭尽所能。”
顾长渊思索片刻,缓缓继续:“这段时间,先麻烦你协助秦叔照料我——翻身、喂药、擦洗这些事,若觉得吃力,尽可以同我直说。”
温渠神情一凛,立即应道:“在下定不敢懈怠。”
顾长渊微微一笑:“寨中设有学堂,若你愿,也可随众人一道听课,课余再来我这边帮忙。我屋中书册甚多,闲时可供你翻阅。若读书或旁事有不解之处,也尽管问我。”
温渠神色微动,眼中隐隐透出些许激动,顿首行礼:“多谢顾先生提点,在下定当尽心竭力。”
顾长渊静静“看”着他:“你会认字,便不止能照顾我,我会尽力教你读书。至于日后如何,且看你自己造化。”
温渠听罢,神色更为郑重,深深一揖,语声清亮:“温渠谨记。”
第45章 生死 “就算你矢志不渝,那你想过我吗……
秋日的晨光穿透云层, 洒落在十里长山之巅,山风清冽,晨雾未散, 山门却已罕见地洞开,广迎四方来客。陆棠所发的英雄帖和丰厚悬赏,引来了不少的江湖名医。他们或隐于山林, 素有奇术;或曾为御医旧臣, 精研典籍,或道骨仙风, 或目光桀骜,衣袂翻飞之间, 皆自有一番傲气风姿。
她命人将诸人一一恭谨迎入寨中,安置于客院, 饮食用度无不精致周全,茶水食馔亦皆选最妥帖之物,只求诸人能安心歇息,静心诊断。
每日过午, 便由秦戈引路,将新至的大夫们一一请入主屋,为顾长渊诊治。
而陆棠哪怕再忙, 每至此刻, 也必准时现身, 坐在顾长渊身旁,听他们把脉, 听他们细问旧疾病史,再逐条详谈方案,从不缺席。
只可惜这安排, 并未换来什么转机。
那些或老或少、或沉静或张扬的医者,在为顾长渊诊视之后,无一例外地陷入沉默。有人抚须良久,眉头紧锁;有人沉吟未语,面色凝重;亦有人寥寥几语之后,便轻轻摇头。
“此伤深入脑府,痼疾已久,实属无解。”
“强行施治,恐徒添痛苦。静养调理,方为上策。”
“病势既成,非人力所能逆转……”
于是等到一身青色长衫,衣襟半敞,袖口还残着油渍,一副江湖浪荡子的模样的闻渊进屋时,陆棠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心中并无太多指望。
只见来人手中懒懒的把玩着一柄银色细针,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唇角噙着三分似笑非笑的轻慢神情,甫一入门便打了个呵欠,抬眸望向陆棠,朝她一拱手,语气吊儿郎当:“陆寨主气色不错,想来这寨中事务也风调雨顺。敢问——您,是伤了哪处?”
陆棠眸色一沉,并未寒暄,语气也冷得很:“你若是来游山玩水的,大可不必进这屋。”
闻渊一愣,随即笑出声,轻轻摇头,毫不动怒。银针在指间一收,他脚步微顿,收了漫不经心的态度,走到床榻前,目光落在顾长渊身上时,眼神中只余几分锋利的审视与探究。
“顾先生,” 他说,语气干脆利落, “容我搭脉。”
顾长渊平稳地探出左手,指骨清瘦,经络隐现,神情平和,只下意识微微侧耳,分辨来人的动作。
闻渊指腹落在他的脉门上,闭目凝神细探。脉下有微弱滞涩之感,气血运行不畅,似有压迫阻滞之征。他静默片刻,睁眼收手,又俯下身,凑近顾长渊的面庞。那是近乎无礼的距离,陆棠眉头一皱,正欲出声制止,便见他已迅速出手,一指拨开顾长渊眼睑,另一手持银针,在他眼角毫厘处轻触试探。
顾长渊神色未动,眼睫也没有半分颤动。
闻渊收手站直,目光缓缓扫过他右肩、右臂、右腿,最终神情微变,沉声道:“右侧肢体全瘫,伴双目失明。”他目光一转,直视陆棠,“是左脑受了重创?”
顾长渊轻轻颔首,声音平静:“我记不大清……当时被重物击中,昏迷了很久。印象中……应该是左侧。”
“更具体些。” 闻渊追问,“是不是后脑?”
顾长渊短暂的陷入回忆,眉间轻蹙:“好像……是从后方袭来的。一声闷响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嗯。” 闻渊低应一声,未再多言。却忽又俯下身来,伸手入顾长渊发间。
“得罪了。” 闻渊淡声说着,伸手将他本就略显松散的发髻解开。青丝披落,垂在枕上。他指腹轻抚顾长渊左侧头颅,自颞骨而上,绕过耳后,一寸寸沿着头骨轮廓探查过去。掌下细致如风,指节时而轻敲,时而按压。良久,他指尖顿在耳后偏上某处。
“这边……”他低声自语,像是找到了什么,指节轻点在耳后斜上的一处,“这里有微陷,骨缝边缘有旧伤愈合之痕。”
顾长渊闻言,神情微不可察地一滞。
“从这里受击,方向略偏,确是从后脑偏左。” 闻渊收回手,语气沉静,“造成你眼盲与右侧瘫痪,也就说得通了。”
他起身,目光落在顾长渊眉眼间,沉声问道:“你现在右侧完全无知觉?包括触觉、冷热、痛痒?”
顾长渊淡淡点头:“基本如此。”
闻渊眼中神色微动,却未多言。他自袖中取出纸笔,展平在矮几上,低头疾书几行,笔锋细劲有力,整个人的神色也较初时沉敛了几分。再次抬眸时,他微微挑眉,收起银针,半步退开,目光转向陆棠,却又换回了最初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病灶起因一应明了,至于要不要治,便端看顾先生肯为此付出几分代价。”
陆棠眯了眯眼,警惕道:“什么意思?”
鬼医轻笑,指尖随意地敲着桌角,语调半真半假:“病根在脑。他右侧瘫痪的旧伤日久难解,如今肢体萎缩变形,已是覆水难收,但这双眼……”他停顿一下,斜睨床上之人,“尚有一线生机。只要能将淤血清除,说不定,还能让顾先生重见天日。”
陆棠冷眼看他:“你倒是说得轻巧。”
“那当然。” 闻渊耸耸肩,神色一派轻松,“小医行走江湖二十余载,剖过的脑袋不下百个,自忖对这其中的脉络构造比寻常郎中多看了几眼。这等疑难之症,旁人不敢碰,我倒愿意一试。”
“怎么个 ‘试’法?” 顾长渊开口,语气沉稳。
闻渊眼中笑意加深,不知哪里摸出的折扇“啪”地一声,在掌心轻轻一敲:“其实寻常郎中也不是没有法子的,解颅脑之患,所需无非是开颅探查,只是,他们摸不准症结具体所在,刀一落,唯有听天由命,所以不敢。而小医不同。” 他两指一并,微微比划,“我大致知道血块位置,如此只需在颅骨上开一细孔,伸入特制的中空针管,将积血缓缓引出,便可解除压迫。”
屋内霎时一静。
陆棠冷笑:“说到底,不过是个说法好听些的开颅术。”
闻渊毫不避讳,摊手笑道:“不错,终究还是要在脑子上动刀,此法尽量减小了损伤,风险却仍是不小。且先生失明已超月余,纵使清除压迫,双眼是否能恢复,又能恢复到几分仍未可知。”他顿了顿,目光闪烁,缓缓道:“只是若要治,这法子,已是最稳妥的选择。”
陆棠眸色微沉,毫不犹豫道:“不行。”
顾长渊眉心微蹙,语气平稳如常:“此事事关重大,我们须再作商议,还请先生暂且回避。”
闻渊挑眉看了他们一眼,倒也不恼,只“啧”了一声,笑着收起折扇:“行吧,小医不才,也正好喝杯热茶歇歇脚,等二位议定了,再唤我便是。”说罢,他双手一背,衣袍一拂,晃晃悠悠地转身出了屋子,脚步飘忽,看上去果真是个四处游山玩水、嬉笑人间的浪荡郎中。
门扉一阖,屋内气息瞬间沉下来。
“你不会真想把命交给一个看着像是骗子的江湖游医吧?” 陆棠猛地回身,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已难掩怒意,“他那副样子……吊儿郎当,言辞夸张,哪有半分医者模样。”
顾长渊却并未被她情绪所动,平静道:“他不像是庸人。”
他微微顿了顿,细细思量着刚刚的每一处细节,缓缓继续:“他靠近我时,身上有苍术的味道,那是处理尸体后遮掩异味的药材。衣物虽不整,却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异味。这说明他确实常年接触尸体,却又极为谨慎,对清洁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他能精准判断病灶所在,连受伤角度与位置都推得七七八八。这不是装腔作势,是实打实地熟知人脑构造、积年经验之下的本事。”
他声音略顿,低声道:“况且,他所说之法,我曾在一卷古医残籍中见过,只是一直未曾有人提及,今日由他说出,我才知竟并未绝迹。”
陆棠却依旧没有动摇:“不行。那是脑子。他要在你头上钻孔,顾长渊,那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走近几步,俯身蹲下,望着那张始终平静如水的脸庞,语气缓了几分:“你如今这样,我不在意的。顾长渊,我真的不在意你是否瘫痪,是否失明……我只想要你活着。”
“但是陆棠,你的人生还有很长。” 顾长渊微垂眼睫,唇边勾起一丝温和却苍凉的笑意:“你现在喜欢我,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我——”
“就算你矢志不渝,那你想过我吗?” 他语气始终平稳,却一字一顿,仿佛叩在人心最深处,“陆棠,我的世界不能只有你。”
“你会越走越远,遇到更多人,看见更广阔的天地。我若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寄托都压在你身上,用‘承诺’和‘责任’将你困住,这对你不公平。”
“而终有一天,你回头看我的时候,会发现我还是永远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里,等你空出手来,等你的怜惜。我们会走散的。如今这样一日日的在黑暗里等你来,已经快把我逼疯了。我不想有一天,会因此恨你。”
陆棠怔住,如遭雷击,脑中嗡然一片,指尖轻颤,缓缓松开紧握他的手。
“你说过,你喜欢我。既如此,” 他偏头,面朝她的方向,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就让我自己做这个决定。”
“值得吗?” 陆棠低声反问,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为了区区一线光明的希望,去赌生死?”
“值得。” 他说。
他看不见,她不介意,但他在意。他如今右侧彻底瘫痪,连坐起都需人搀扶。左侧也日渐虚弱下去,若再无转机,终有一日,他将只能平躺在床榻之间,只能一切仰赖他人。那不是活着,是困囿,是无尽的幽闭与消磨。
“我如今已无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 他声音低缓, “可若能赌得一线生机,我想看见你。”
陆棠心头一震。
“我已经无法同行于你身侧,若能复明,你不在时,我至少还能提笔与你通信。你若万一身陷险境,我也能设局谋划,助你脱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风辨声、仰人鼻息。”
她望着他,只觉得心中百转千回,喉咙紧涩得发疼。
她明白,顾长渊从不是能安于被人照料、困守方寸之地的人。他曾策马北疆,领兵千万,如今却只能躺着等人翻身喂药,连窗外一缕晨光都无法辨清。
他怎能甘心?怎会甘心?
他要的,是一丝希望,一个可能。哪怕将性命押上,他也要自己亲手来博一回。
陆棠眼睫轻颤,终是闭上了眼,长长吐出一口气。片刻后,哑声开口:“我会去和他谈——手术什么时候做,怎么做……得听我的。”
她终究还是,退让了。
第46章 祈愿 (修) “嗯,不错,去当和尚也……
陆棠与闻渊商议后, 将手术之期定在十日之后。
主意既定,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开始了。陆棠请闻渊为她细细讲解了整个施术流程,又逐件核对、亲身试用了所需器具, 然后自那日起,放下寨中事务,将全部心神倾注于术具的研制与改造之中。
她在穿刺用的银针上增设了定衡止位之器, 针尾则以细工匠法刻出盘旋螺纹, 并配以拨柄细钮,以精准的固定银针刺入的角度与路径, 亦精细的控制入针的深度和速度,从而最大限度地避免误差与损伤。原本直柄的骨钻也被她拆解重制, 改用绞盘与轮柄驱动,又将刀头更换为细密弧齿, 推动时以弧轮导力,以最大程度减少切入时对颅骨的冲击。
闻渊第一次见到陆棠准备的新奇玩意儿时,神情罕见地一顿。
他将银针握在掌中,指腹缓缓拂过那一道道细密刻纹, 眼底慢慢的像是被什么点亮了起来:“陆寨主这手艺,当真心细入微、毫厘不差。”
笑意自眼底慢慢浮出,他的语气虽轻, 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一分郑重之意:“你这般稳手, 若不嫌弃, 何不一同上台,为我助阵?你在, 我下针都安稳些。”
陆棠却只是摇头,婉言谢绝了。
她望着案几上的物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紧——它们在她手下经历了千锤百炼, 可以称得上如臂使指。只是一旦想到这些利器所向之处,将是顾长渊的头骨,陆棠只觉得自己几乎能感受到刀尖刺入骨板时的触感和血流缓慢沁出时的温度……带起一股彻骨的寒意自脊背而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来她也会害怕,也会有止不住手抖地时候。原来顾长渊于她,终究是不同的。
于是,她唯有将不安与恐惧,尽数倾注于工艺之中——日复一日伏案改图、磨针、调刃,与闻渊推演术式,一丝不苟地校正每一道刻线、每一个切角。陆棠近乎苛刻地逼迫自己,以在这场注定无法回头的孤注一掷中,将所有可能的万一,一寸寸削平、挤碎,化作她双手之间可控的分寸。
等到手术前夜,陆棠破天荒地走进了佛堂。
她沐浴更衣,拂尽一身尘气,时隔多年,再度踏入这座幽寂之地。佛堂静谧清寒,香烟袅袅,烛火微明,铜铸的佛像端坐高台,眉目和缓,俯视芸芸众生。
陆棠缓缓跪下,双膝触地的刹那,心中竟生出几分久违的敬畏与恍惚。她闭上眼,双手合十,额头轻抵在手心的护身符上,一字一句将《药师灌顶真言》诵读了千遍,由夜深一路念到天明。
她曾以为,神佛庇佑只是世人无能为力时自我安慰的一纸幻念。等到轮到自己走到力所不及之处才真正明白,人人皆是肉体凡胎,血肉之躯有时候就是得靠这一点渺茫的希望来撑住心里的勇气不散的。
翌日清晨,她将那道符缓缓交到顾长渊手中,指尖紧紧覆着他的手,仿佛也将那句未出口的祈愿,一并交予他手中。
所幸一切顺利。
术后第三日清晨,天色微明,晨光薄薄地洒进屋里。
陆棠后背倚靠在榻沿,怀中抱着一本临时记录的照护简录,不知何时困意终究压过了疲惫,倚着昏黄的日光沉沉睡去了。
顾长渊便是在这一幕中,缓缓醒来的。
他静静的躺着,感受着自己的意识自一片混沌中缓缓归位。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仍困在那无边的黑暗里,可,这一次不一样了。他渐渐的察觉到光,淡淡的、模糊的,却实实在在地透过眼睑洒入他的世界。他心头一震,微微睁眼,光线晃动之间,虚无的永夜仿佛被什么悄然撕开一道裂缝,刺眼的光亮过后眼前终于次第浮现出层层不明却确切存在的轮廓。
他……能看见了。
顾长渊尚未来及适应这份久违的明亮,耳边便已传来一阵细碎动静。
是陆棠。她似乎察觉到了动静,猛地从睡梦中惊醒,顾不得拢好凌乱的鬓发,整个人就摇摇欲坠的扑上来,声音带着微微颤意:“顾长渊?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靠得太近,面容也太疲惫,眼圈乌青,唇色苍白,衣襟微皱,鬓发零乱,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顾长渊看着她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恍然,心头忽然泛起一阵酸胀。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逗逗她,于是他垂了垂眸,压下眼底翻涌的柔意,嗓音沙哑,佯作茫然:“你是……?”
屋内瞬时静得针落可闻。
陆棠像被雷劈中,整个人僵住了,瞳孔骤缩,呼吸亦是瞬间止住。她怔怔看着他,半晌才哑声开口:“你……不记得我了?” 声音发紧,眼底的红意猝然浮现,泪光毫无预兆地浮了上来。
顾长渊一瞬间有些慌了,连忙伸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低低笑道:“别别别,哭什么?我逗你的。”
话音未落,陆棠眼眶便蓦地一热,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滴滴答答砸了下来。她怒火中烧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顾长渊,你胆子真肥了!连这也敢拿来逗我?”
顾长渊被她揪得动弹不得,却还是笑出了声,左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腕,语气温软:“好了,好了,对不起,是我错了。”
陆棠红着眼睛瞪着他,唇角轻颤,鼻息不稳:“你再敢这样骗我……我真……”
情绪翻涌到了极点,她的声音陡然止住,下一瞬,她猛地俯身,几乎是赌气般地,见缝插针的在顾长渊光溜溜的脑袋上“吧唧”亲了一口。
那一吻又快又响,惊得顾长渊整个人僵在原地。陆棠见状才终于满意的抹了抹眼角,撇嘴笑开了:“嗯……不错,去当和尚,也算个俊和尚。”
她终于笑了。
顾长渊也松下一口气,忍不住跟着轻轻笑出声:“陆寨主,你这未免太欺人了。”
陆棠轻哼一声,没接话,只凑得更近,目光直直望进他的眼里,难掩眼底的不安与期待:“你……现在能看到多少?”
顾长渊眨了眨眼,适应了片刻,慢慢转头看向她,模糊的光影中,她的轮廓仍隐约不清,但那一双红肿泛亮的眼睛却映得格外分明。
“看得见你。” 他说,嗓音低柔如风, “虽还不甚清晰,但能看见你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陆棠心头猛地一松,喉咙发紧,险些又落下泪来。她赶忙深吸了几口气,终是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等到顾长渊稍稍恢复些许体力,闻渊终于登门复诊。
他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甫一进门便挽起袖子,一边抚着下巴稀稀拉拉的胡子,一边从药囊中摸出银针:“来来来,顾先生,咱们先看看这双眼睛恢复得如何。”
说罢,他举起灯盏,在顾长渊眼前轻轻晃了晃。顾长渊顺着光的方向缓缓转动视线,眼神虽未完全聚焦,倒也不再空茫。
“白日能辨物,夜里如何?”
“昏暗之处,仍模糊不清。”
闻渊“啧”了一声,收起灯盏,点头叹道:“神经损伤久矣,能见已是天恩。夜里看不清点灯便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几分调笑:“不过,你这双眼,如今勉强算得半盲,日后夜里行事,怕是要仰仗夫人引导了。”
陆棠白了他一眼,冷冷哼了声,懒得搭理。
闻渊脸上的笑意更甚,随手掀起薄被,坐到榻边:“行,再看看你这身子。”
他简略地检查了顾长渊的右臂,指节、掌心、肩肘一路试探。无论怎么按,顾长渊都毫无反应。闻渊倒也不作声,转而探右腿。按至膝下时,顾长渊终于眉心微微一动,身体亦跟着轻轻一颤。
“嗯?” 闻渊眼中一亮,手下动作更为细致,“这边,可有触感?”
顾长渊微顿,低声答道:“有些……但不对劲。麻痒得厉害,像是有蚁虫乱窜。”
“哦?” 闻渊挑眉,来了几分兴致,“没事,不是正常知觉也行,有感觉总胜于全无。” 他说着起身,顺手拍了拍他的小腿:“神经未稳,还需调养。若运气好,从异感慢慢转为正常也不是没可能。”
听他语气这样随意,陆棠忍不住蹙起了眉头:“那……终究能不能好?”
闻渊耸肩:“我又不是神仙,看你家夫君的造化吧。”
顾长渊神情如常,只淡声道:“留一条命,已是恩典。”
闻渊听罢轻笑,摇头道:“啧,眼能见,腿能行。虽不复旧日之勇,却也勉强算个活人了。你这般沉得住气,倒叫我这大夫无趣了。”
他说着,又瞥了陆棠一眼,意有所指地调侃道:“你那护身符,倒是灵得紧。”
顾长渊微怔,转头望向身边人,唇角缓缓扬起,低声替她应道:“……的确,灵验得很。”
闻渊在旁瞧得一身鸡皮疙瘩,翻了个白眼:“行了,你们这腻歪的样子我看不下去了,老子走了。陆寨主记得付钱。”
他拂袖而去,陆棠却没有理他,只是紧紧握着顾长渊的手,感受着这份微微发烫的温度。
她终于,留住了他。
第47章 定亲 屋内,刚刚醒来的人听到熟悉的声……
等到新春将至的时候, 顾长渊终于熬过了术后反复的发烧和眩晕,身体状况渐渐稳了下来,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也能靠着轮椅独自坐稳了,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还能借着支撑站上一会儿。
而今年的春节,也与往年颇不相同。
山寨与辰国方才定下盟约, 解了燃眉之急, 眼下暂无战事之虞,兄弟们终于不必再日夜警惕、枕戈待旦。短暂的安宁像一道久违的暖风, 吹散了连年动荡带来的阴霾,也让山寨中久违的喜庆氛围悄然回归, 甚至较昔年都更加浓烈几分。
除夕这日,寨里的兄弟们聚在大堂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顾长渊也终于不再只是个静静旁观的局外人——陆棠亲自推着他入席, 将他安顿在主位一侧,与她并肩而坐。
她今日心情极好,眉眼舒展,笑靥明朗。火光映照着她的侧颜, 衬得她眉眼之间分外鲜活,眼底仿佛藏着点点星光。
“寨主,今年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了!”
“来来来, 兄弟们一起敬寨主一杯!”
众人簇拥着陆棠举杯而起, 声浪如潮, 连一向最沉稳寡言的秦叔,也罕见地喝了几盅黄酒, 面上泛起淡淡红晕。陆棠笑着一一应下,碗来杯往,毫不含糊。渐渐的, 她的眼尾在上涌的酒意里染上薄红,眉梢眼角也带上了几分酒后特有的慵懒。她微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纤长的手指间拈着酒盏,轻轻摩挲杯沿;听着众人打趣喧哗,时不时轻笑一声,姿态间是难得的放松,也带着些许醉意未散的柔软。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久违的喜乐与安宁,也不知不觉跟着笑了。
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众人酒酣耳热,才意犹未尽地三三两两散去。陆棠也推着顾长渊慢慢往回走。原本跟在不远处的秦叔,正欲上前搀扶,却被顾长渊摆手拦下:“回去吧。”顾长渊轻声开口,语气温和却笃定,“没事,让她推我。”
秦叔闻言一顿,望了他们一眼,终是默默颔首,转身离去。
这是个难得晴朗的冬夜,月朗星稀,寒意虽浓,天地却澄澈如洗。两人一前一后,缓缓穿过长廊,往院中走去,轮椅在石板路上碾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陆棠的步子有些散漫,偶尔还踢踢踢起脚边石子,带出几声清脆的响动,在寂静夜色中分外清晰。
顾长渊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浮着几分淡淡的笑意:“怎么?喝多了?”
“我哪儿那么容易醉?” 陆棠嗤笑一声,干脆停了轮椅,一屁股坐到地上,顺势靠在他膝头,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月色静好,清辉柔柔的洒落在两人肩头,微风轻拂着树梢,偶有犬吠远远传来,又被凉风吹散在夜里。
陆棠仰头望着天,眯了眯眼,半晌才低声开口:“怎么样?今年跟大家一起过年,是不是感觉也还不错?”
“嗯。” 顾长渊顺着她的话轻轻应着。
“真好啊。” 她嘴角轻勾,语调缓缓的:“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大家一起杀猪宰羊、包饺子、守岁放炮,热热闹闹一整晚……顾长渊,要是年年都能这样就好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也缓缓投向夜色深处。良久,忽而轻叹:“我曾说过,十里长山,不臣服于任何人,只守这一方山河。可经历这一遭……我在想,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强者为尊,弱者终究只能随波逐流。”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更轻了些:“顾长渊,我父亲建这山寨,是在大齐气数已衰的时候。那会儿朝廷已经无力顾及咱们这些偏远之地了,所以他能凭一己之力保下这片地界。但若将来真有一日天下一统,又有哪个帝王会容忍我们这样一座山寨,独立在他权柄之外呢?等到那时候……这一寨老小,又要怎么办呢?”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未曾打断她,半晌缓缓道:“所以,你想站在燕北川那边?”
“我还没做决定。” 陆棠苦笑了一声,指尖在他膝头轻轻摩梭着,“但也许……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的思绪停顿了片刻,忽而又抬眸看向他,酒意后的微红仍挂在眼尾,眼里却多了些别样的神色:“不过,比起这些,我更想问你一件更重要的事——顾长渊,你什么时候娶我?”
顾长渊一愣,没想到话题会突如其来地转到这里,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
“我都亲你那么多次了,你怎么还不来提亲?” 陆棠睨着他,语气半真半假,伸手在他胸口轻轻点了两下,咬牙低声道:“你是不是改主意了?”
顾长渊一时失笑:“胡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不来娶我?” 她微微抬着下巴,一脸理直气壮,“顾长渊,我告诉你,我陆棠可不是随便亲别人的人,你可得对我负责。”
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轮廓,顾长渊想象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犹豫了一瞬,终是从袖中取出一物,指腹缓缓摩挲着那温润的玉镯,低低叹息:“原是想等你生辰时亲手送你的。”
他摸索着拉起她的手,将那镯子一寸寸套在她腕上,嗓音低哑,透着一丝温柔的无奈:“陆棠,你是比我想象中更勇敢的人。只是有些事,可不可以由我来说,由我来做。”
陆棠怔住,抬起手,看着腕间镯子,眼神微微晃了一下。
没有等到她没开口,顾长渊看着膝上圆圆脑袋的模糊轮廓,语声更轻了一分:“你看,连聘礼都备好了。陆寨主,你可愿嫁我?”
话音落下,一片静默。他静静等着,半晌却未听见回应。
顾长渊微蹙眉,勉力坐直身子低头去查探,才发现——陆棠竟就那么枕着他膝头,沉沉睡了过去。他愣了片刻,旋即无奈地笑了,眼中尽是柔软的宠溺。
只可惜他如今的身子,别说抱她回屋,连动一动都难。他只得伸手小心替她把披风拢好,然后就这么静静守着她,坐了半晌。直到秦叔不放心,又折返回来查看,才终于将他从这略显尴尬的境地中解救出来。
翌日清晨,陆棠酒醒,一睁眼便看到自己腕上的镯子,怔愣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冲出屋子,一路直奔顾长渊的院子。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传来了:“顾长渊!!”
屋内,刚刚醒来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抬手扶额,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果然,和她定亲,就该是这般热热闹闹的场景。
第48章 余烬 “顾长渊,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也……
定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陆棠说不清。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转折, 也没有人说“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人”这样矫情话。她仍旧照常起身、练刀、议事,山寨照旧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可就在这份熟稔的日常里, 似乎又悄然多了些什么。
清晨,她醒得比以往更早些,晨练被重新提上日程。天光才泛白, 小校场中便传来刀风破空的声音。顾长渊虽还无法久站, 却也能靠着木架颤颤巍巍地撑上一会儿,力竭就靠着轮椅等陆棠练完一轮再回头看他。
午后依旧是熟悉的议事节奏。只是到了傍晚, 两人又都会准时回到小院。灯火初起,风过廊前, 桌上摆上一荤两素三碟小菜,有时是陆棠带回来的, 有时则是顾长渊和秦叔温渠一同张罗的。他吃得慢,陆棠吃得快,却也不催他。饭后两人坐着说会儿话,聊山寨新来的弟兄, 聊庄头今年的新米,聊哪个小子又惹事挨了秦叔的训,也聊朝堂风云与战事未央。
同进同出还是从前那样的同进同出, 一起做的事却愈发多了起来。洗药研膏、收拾案卷、挑选新衣陆棠从未想过, 自己有朝一日会和人一同斟酌披风该多长、腰封染哪一色, 镯子戴左手还是右手,诸多生活琐事慢慢聊起来, 她竟也能乐在其中。
顾家本家远在京城,礼数只能稍作简省。纳采、问名都略过了,纳吉却不可轻忽。顾长渊托秦叔操办, 按旧例慢慢置办起了聘礼,绫罗绸缎、礼糕喜果一应俱全,连描金喜扇都托人自京中老铺千里求来,亲题“比翼”二字,妥妥帖帖收在锦匣之中。
小院一日比一日热闹,送来的布匹堆满了长案,香囊绣线一包一包叠得整整齐齐。
不知消息最初是从谁嘴里漏出去的,总之等陆棠再出门时,整个山寨的人都知道——陆寨主要成亲了。
“哎哟陆寨主,喜酒记得请我一杯!”
“顾将军这回有福咯,咱们寨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娶的!”
陆棠听得耳根发烫,偏生罪魁祸首还稳稳坐在轮椅上,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还点头应得一本正经。
原来定亲是这样的。
没有烟花,没有誓言,没有山盟海誓。
只是日子变得细腻了一些,肩膀轻了些,心也柔和了些。是有个人,会陪你练刀、吃饭、拌嘴、谋事;是你推着他走在山路上,他只静静望着你笑,你就忽然觉得,风是暖的,山是静的,眼前这条路,再长好像也不算太远。
只可惜,老天并没有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去完成三书六礼。
三月,春寒料峭,天地肃杀之时,一则震动九州的噩耗传入十里长山——齐朝少帝被其皇叔弑杀,京畿陷落。顾廷昭力战不敌,以身殉国,大齐真正亡了。
昔日的天子居处成了梁王新帝登基之所,那未及弱冠的少帝,被弃于冷宫之中,连尸骨都无人收敛。
天下哗然,百年正统轰然崩塌。旧臣奔逃,诸侯并起,群雄割据的烽烟再次升腾。
密报送到山中,陆棠未及翻完手中纸页,便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顾长渊——他静静地靠坐在轮椅里,眼底无波无懒,无喜无怒,也没有什么悲戚的神色,唯独指尖缓缓收紧,死死攥住膝上的薄毯,关节微微泛白。
陆棠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将密报上那一行字低声读了出来:“……顾廷昭,力战不敌,以身殉国。”
话音落下,四下寂然。
秦戈扑通一声跪倒在顾长渊面前,痛哭失声,双肩剧烈颤抖,手指死死扣进掌心,牙关紧咬,却还是抑不住的呜咽:“少主……将军……他……”话未说完,声音便哽在喉间。他低头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泪水滴滴砸落,砸在泥地上,也仿佛砸进那已然沦陷的江山社稷,砸进昔日铁血忠魂守护的万里河山。
可顾长渊依旧沉默着。
他望着前方,神情未动,眉眼间看不出一丝裂痕,像是早已将所有悲怆封进血脉骨髓,与这乱世一并葬入胸膛。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却仍是平稳的:“去准备灵位和孝服吧。”
秦戈闻言,抬头望他一眼,眼眶通红,唇齿紧咬,却终究没再出声。片刻后,他深深俯身应诺,咬牙起身,转身而去。
国已亡,君已殁,家亦不存。
如今这世间,唯有他尚在。唯有他,能为顾廷昭披麻戴孝。
顾廷昭的灵位摆在了顾长渊的院中的偏厅。
那是一间不甚宽敞的小屋,被秦叔布置得井然肃穆。四角挂着素白挽幛,窗前悬着轻薄白纱,一盏青灯静静的燃于灵前,将那方乌木牌位上的字映得森森然然:“大齐定国公,讳廷昭之灵位。”
他无法远赴京城收敛父亲的遗骨,能尽的孝道,也就只剩下这片方寸之间,孤零零的一块灵位,一炷香,一盏灯,一场不曾中断的七日守灵。
顾长渊身着斩衰麻衣,额角缠着素白孝巾,坐于灵前,脊背挺得笔直,手中拄着白木哀杖,神色沉静,目光低垂。风从门缝中悄然探入,带起灯影微晃,映出他轮椅之下微敛的双足。
他无法独立起身,只得由秦戈与温渠一左一右搀着,抱着,每一次俯身叩拜,都像是将半身血骨压进这片肃穆的香火之中。白木哀杖轻触地面,发出微弱的声响,与他沉默的呼吸一同,在这狭小的灵堂中久久回荡。
他始终没有流泪,也未曾开口。只是拄着那根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守着。
等到头七这日,夜过三更,灵堂仍旧亮如白昼。
秦叔在堂中点了七十二盏长明灯,灯火一盏盏铺陈开去,映得整间屋子素白森然,影影绰绰,天地间空寂无声。
陆棠推门而入时,顾长渊仍旧坐在灵位前,身披麻衣,胸前挂着素白的孝绦,倚着白木哀杖,神色恍惚,两眼空茫。他已在这里守了太久,整个人消瘦得像是道被风一吹就要散去的影子。他静静地听着灯花炸裂的细响,听着纸钱被焚尽的悉簌,听着天地寂灭,万物同喑。夜深了,秦叔已经尽力,他的世界里却仍旧是一片昏暗。
陆棠走到他身侧,在蒲团上缓缓坐下,声音低柔:“你还好吗?”
顾长渊似是这才察觉她的到来,微微偏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你来了。”
陆棠望着他,目光一点点落在他眼下的阴影与消瘦的面颊上,顿了顿,忽然轻声道:“顾长渊,你可以哭。”
他没有回应,只是搭在膝上的左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沉默在二人之间缓缓蔓延。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沙哑:“陆棠,镇北军……没了。”
“我感佩他的忠心,也恨他的愚忠。他以身殉国,成全了自己的名节……可北境千万百姓呢?” 他的嗓音淡淡的,像是在慢慢整理什么思绪,音调起伏间并无太多情绪,却听得陆棠心里发紧。
“但终究……他是我父亲。”
他的母亲早逝,父亲戎马半生,将他带在身边走遍四方,从军营到边关,他是追随着顾廷昭的脚步长大的。将军百战死,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接过那把剑,披上那身战衣,继承父亲的荣光与责任,成为定国公,也为此不断努力着,成为镇守北境的壁垒与旗帜。只是世事弄人,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竟是这样的情形。
京城已覆,北境已失,顾廷昭战死,镇北军覆灭,他前半生所有的信仰与荣耀,也随之一并埋入黄土。
顾长渊静静地坐在这灵堂前,望着昏暗视线里一点点飘渺灯火,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是那个已经崩塌的王朝最后的余烬。
他怔怔出神,良久,低低叹息:“也好……也算求仁得仁了。”
夜色沉寂,窗外寒风微微拂过,卷起纸钱燃尽后的灰烬,在长明灯下轻轻旋起,又飘入无垠夜空。
陆棠默默陪着他坐了许久。时间仿佛凝滞在这漫漫长夜中,四下静得连呼吸与心跳都变得格外清晰。
许久之后,才听见顾长渊再次低声开口:“……他们都说,头七,是亡魂归返之日。”
陆棠一怔,侧眸看他。
顾长渊望着灯火,睫毛轻颤,神情疏淡而空茫,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朝着某处遥不可及的方向询问:“他还会记得我……这个残废的儿子,还会回来看看我吗?”
陆棠只觉得心口一紧,像有什么堵在那里,涨的得发疼。她缓缓转头,看向堂中中央那一方孤零零的灵位。香烛还在燃烧,火光在静夜中微微摇曳,仿佛真有一个即将远行的灵魂,立在这素白灯火之间,沉默无声地聆听着人间未竟的言语。
她收回视线,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音坚定而温柔:“当然会。”
顾长渊微微一怔。
陆棠凝望着他,眉目中带着一贯的锋意,声音却柔的像温水:“他若在天有灵,必会来看你的。” 她顿了顿,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他的儿子,顾长渊。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不必对任何人说‘对不起’。”
顾长渊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终究什么也没说能说出口,只是低下头,缓缓反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发颤。
他没有哭。
可他那只紧握住她的手,始终微微颤抖着。
长明灯未灭,亡者归否,无人可见。
第49章 离别 “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回……
陆棠一度担忧顾长渊会悲痛过度再度病倒, 所幸,他只是沉沉昏睡了两日,醒来时虽虚脱得厉害, 却倒也未再出什么状况。
等到第十日清晨,她再去寻他时,山间薄雾未散, 远处隐隐传来兵刃交接与呼喝声, 屋内,却是极静的。
火盆烧得正旺, 暖意氤氲。顾长渊半倚在叠起的软枕里,里衣松松的挂在肩头, 腿上盖着薄毯,左手虚虚搭在身侧, 指尖微凉,泛着一层青白。秦叔正端着一碗米粥,探好温度,准备喂他。
“寨主。” 见陆棠推门进来, 秦叔立刻放下瓷碗起身行礼
陆棠径直走来,伸手接过白瓷粥碗,语气平静自然:“我来吧。”
秦叔见顾长渊微微颔首, 便也不再多言, 悄声退下, 临走时顺手将门掩上,替他们挡住屋外的清寒。
粥香在静谧的屋中渐渐弥散开来, 淡淡的,带着米汤的清润与姜丝的暖意。
陆棠舀起一勺米粥,轻轻吹了吹, 送至他唇边:“张嘴。”
顾长渊微微偏头,没有立刻动作,反倒缓缓抬眸,静静地看着眼前人。被粥香与晨光氤氲着,整个人显得柔和,眼底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犹疑。瓷勺在粥中轻搅,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早晨,似也搅动着两人之间某种隐晦的情绪。
“你要走了?”
陆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般,又吹了吹那勺粥,将它送至他唇边:“嗯。”
顾长渊垂眸,缓缓吞咽下那口温热的米粥,语气平静地继续:“燕北川?”
“是。”
两人沉默了下来。陆棠继续一勺一勺地喂他,动作平稳安静。屋内只余瓷勺轻碰碗沿的细碎声响。
又过了片刻,顾长渊终于缓缓继续:“这确实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陆棠眉梢一挑,偏头看他一眼:“你怎么这么淡定?”
顾长渊轻轻一笑,眼底浮起点点温意,像是雨后初晴,云层中透出的一点柔光:“你若是早三日告诉我,我可能会更情绪化一点。”
“现在呢?”
“现在……该想清楚的,都已经想清楚了。”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薄毯,眉眼低敛,语气沉稳:“燕北川想要什么,我大致能猜到。他想吞下这江山,首要便是避免两线作战。辰国,是他必须先跨过去的一道坎,而你,正好能做那座桥。”
他微微顿了顿,唇角浮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他看得很准。”
陆棠撑着下巴,低低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他想让我借着与赵颂的关系,撮合辰国与他结盟,一同对抗李肃。”
顾长渊点了点头,神色平静从容:“你若成了他的使者,燕赵都要倾力保你周全,此行虽远,倒也不必太忧。”
他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一句挽留,也未曾追问她的决定。明知这一去凶险万分,明知她将只身涉敌,明明知道她有可能会被卷入漩涡的最中心,却仍旧只是冷静分析局势,仿佛他们之间不过是并肩而行的战友。
陆棠本是带着几分歉意而来,听到此处,却被他这番“通情达理”逼得心口发闷。她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哼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服气的轻嗔:“你就这么放心把我送出去?”
顾长渊怔了一下,旋即低低笑出声来,语气轻柔温软:“你是陆棠,十里长山的寨主,是让南境忌惮到要派刺客夜袭的刀。”
他微微侧过头望她,目光沉静:“你不会输的。”
她将瓷碗搁在一旁,伸手握住他的手,声音一转,带着几分认真地恼意:“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得下?”
顾长渊被她握住手指,微愣了一瞬,随即无奈地笑了:“秦叔在,阿渠在……我这副样子,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陆棠一听,立马皱起眉头,声音不自觉拔高:“你说得倒轻巧,好像夜里痉挛、手脚冰凉、现在虚得起不了身的人不是你一样!”
她瞪着他,眼神凶巴巴的,手却下意识握得更紧了些:“你给我记好了——按时吃饭、按时喝药、按时休息,不许逞强,不许隐瞒。”
顾长渊唇角弯了弯,声音低低的:“好。”
“还有,有什么不舒服,必须第一时间告诉秦叔和鬼医。”
“好。”
“若有突发情况,写信告诉我,不许拖着。”
“好。”
“至少每三天给我回一封信,不能只让我一个人写。”
“……好。”
他一条一条应下,声音温和,神情柔软,眼底竟还带着笑意。
陆棠盯着他看,眉一挑,语气不善:“你倒是答应得挺快。”
顾长渊偏过头看她,眼底笑意未减:“那你是希望我不答应?”
陆棠哼了一声,没接话。握着他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两人又安静了会儿,片刻后,陆棠低声问:“在这种时候抛下你离开,你会怪我吗?”
“那我今年没办法娶你了,你会怪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意:“陆棠,如果可以,我当然想与你并肩。”
“不过——这不是不行么。” 顾长渊垂下眼睫,唇角微敛,语气中隐约透出一丝自嘲。他大约以后都难再承受远行了,大约他的余生,就只剩这座山寨可以容身。
“不过至少——”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微微上扬,看向她, “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会替你守好十里长山,等你回来。”
他顿了顿才缓缓继续:“燕北川要你去南境,是为了稳住赵颂、牵制李肃。若这一局成了,下一步……他就要北上了。”
陆棠点头,眸光清明:“若我能说动辰国出兵,逼得李肃全力守住南境,燕北川就能腾出手来。”
她顿了顿,稍稍偏头看他一眼,语气笃定:“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十里长山也不能闲着。”
顾长渊目光微微一动,似是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果然,陆棠直视他,语气带着几分庄重与笃定:“我要你帮我,把十里长山的子弟兵,真正操练成军。”
她指尖轻扣桌案,字字清晰:“我们不能一直安于一隅。乱世之中,唯有实力才能自保。你留在山中,就把这件事做好。”
屋内一时沉寂。顾长渊沉思片刻后,缓缓接话:“北伐?”
“北伐。” 陆棠不避不让,眼中光芒深沉如夜, “燕北川终究要北上。无论胜败,天下大势都将随之改写。等那一日来临,十里长山要么主动表态,要么被逼选择。与其临阵被动,不如早做准备。”
她顿了顿,目光一寸寸落在他脸上,声音更为低缓而坚定:“我要你帮我,把这些兄弟,从亡命之徒练成真正能打仗的兵”
顾长渊沉默了片刻,指腹缓缓摩挲着膝上的薄毯,像是在衡量,也像是在给自己一个决断。许久,才轻声问:“你要我怎么练?”
“秦戈和阿渠会协助你,” 陆棠道, “战法不变,但你比他们更懂军阵,更懂调兵演练。哪怕你现在行动不便,视力未复,你的经验和眼光,依旧是十里长山宝贵的财富。”
她轻轻吸了口气,目光灼灼:“我不要他们只是拼命,我要他们是可以活下来的战士。”
顾长渊静静看着她,良久,终于点头:“好。”
一番商量下来 ,陆棠不仅喂完了整碗粥,还顺带逼着顾长渊将药也喝了个干净。
顾长渊咽下最后一口,微微蹙眉,低声感叹:“你这喂药的手段,比闻渊那家伙强多了。”
陆棠挑眉,将瓷碗稳稳放回桌案:“你若是敢不喝,我的手段还能更强。”
顾长渊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带着一丝笑意:“你都要走了,还惦记着怎么管我。”
陆棠倚在案几边沿,手肘搭着桌面,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淡淡:“你本来就不让人省心。”
她停了停,眼神缓缓柔下来,望着他略显消瘦的面庞:“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你得记住,你答应我了——好好吃饭,按时喝药,有事就说。不许逞强,不许隐瞒,更不许再像以前那样,总想着 ‘能撑就撑’。”
顾长渊听着她絮絮叮嘱,眼中渐渐浮出一层温意:“好,我答应你——那你呢?”
陆棠扬起唇角,嗓音里带了点轻松的调子:“我是谁呀,我当然会当心的。”
顾长渊失笑,语气带着几分宠意,像是初春拂面:“好。”
陆棠没再说话,只是定定望着他,眼中的光微微动了一下。指尖缓缓收紧,掌心微微发烫。
屋内安静下来,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二人交叠的目光。窗外的风微微拂过,吹动了门扉,天地间浮动着新春微冷的气息。
陆棠垂下眼眸,指尖缓缓收紧,轻声道:“等我回来。”
顾长渊望着她,眉目含笑,嗓音温润:“好,我等你回来。”
第50章 等待 而他,也在等着她——像等一场久……
陆棠此行仍是轻装简行, 一行十数人,策马往辰国奔去。
送别那日,山路蜿蜒, 寒风猎猎,日升月落之间,顾长渊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在晨光中一跃上马, 渐行渐远, 很快便没入连绵不绝的群山深处,奔赴另一片未知的风云局势。
她离开的第三日, 顾长渊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信是由信鹰带回来的。那鹰自远空掠下,扑翅落在院中横木上时, 羽翼上尚沾着未融的晨霜。
秦戈小心翼翼地解下信筒,将纸信取出递给他。顾长渊尚未拆封, 指尖一捻,便察觉出纸页的厚度。他不由失笑,唇边带上几分无奈的温意,脑中浮现出陆棠临行前千叮万嘱地让人预备信鹰, 还亲自查验的认真模样。她大概是早就知道自己要写许多话,若换成信鸽,带着这厚厚一沓书信, 怕是够呛能飞起来。
顾长渊慢慢拆开信封, 只一眼, 便怔住。字迹端正,墨痕沉稳, 笔画粗重,字大如斗——分明是她一笔一画写下时就想好了的,势必要让他在光线昏暗的日子里也能自己看清楚。不必麻烦秦戈, 也不必劳烦温渠,更不用让任何人知晓这封信里藏着的缱绻与挂念——所以才这样厚么?
他微垂着眼,拇指缓缓摩挲着字迹,心头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钝痛,又夹杂着一点温热的柔意。顾长渊捧着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低头读了下去。
——
第一封信
“顾长渊,我已离寨三日,一切顺利。天尚冷,你火盆要生得勤些,别让左腿受寒。”
“我一边赶路,一边在想,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是皱眉还是失笑?”
“你若嫌我啰嗦,那也怪不得我——谁让你应下了三日必回信。若你敢懒怠,我便让信鹰连夜来回,直到你写为止。”
“昼夜兼程,落笔匆匆,就不多写了。记住答应我的话,好好照顾自己。”
“陆棠。”
——
第二封信
“顾长渊,今日入辰国境内,路过一处山村,见孩童在雪地中投壶嬉戏,不知怎的就想起你。你教我稳心定息的时候,分明用的就是军中弓法,却一句没说破。我练了那么久才回过神来,你这人,藏得真深。”
“赵颂的人已前来接我,明日可至大营。你猜他会怎么对我?客客气气?还是虚与委蛇?”
“我这几日都在琢磨赵颂的性子,你说他目光短浅,疑心又重,必会先试探一番再作决断。我也这么想。”
“若是你在,会如何应对?”
“陆棠。”
——
第三封信
“顾长渊,赵颂果然没让我失望。他本人没露面,只派了个亲信设宴。”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人也笑得得体,却句句试探。”
“不过他总会见我的,不会太久。”
“对了,你的腿呢?夜里还凉不凉?有没有按时吃饭?”
“你若不照顾好自己,我回来非收拾你不可。”
“陆棠。”
——
第四封信
“顾长渊,你不该笑,真的不该笑。”
“……你居然只回了我寥寥几句,写得比蚂蚁还小。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眼睛好了些,就能反过来折腾我?”
“你说你很好。很好?是哪一种 ‘好’?是左腿不麻了?夜里不痉挛了?还是能自己穿衣起身了?”
“你就不能回得详细些?你这人,真讨厌。”
“陆棠。”
——
顾长渊每次看完,总是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指尖摩挲着信纸,像是能轻触到她字里行间留下的余温。
陆棠离开后,十里长山依旧由霍云暂代寨主之职,兵事则交由赵恒与顾野统筹。顾长渊以“顾问” 之名参与军务,实则主导整编军备、操练兵卒,为日后局势铺路。
只是他如今的身体状况,终归不比从前。北境一役之后,右手失用、双足瘫弱,纵有旧日威名傍身,也难免让人心中起疑。更何况山中多是出身草莽出身的亡命之徒,自幼打熬武艺、各有绝技,讲的是“快”、“狠”、“准”,信的是拳头与刀锋,向来谁拳头硬听谁的,哪里服得了坐在轮椅上的将官?
顾长渊应对的方式,也直接了当——以兵法服人,用战绩立威。
真正动手整编之前,他先请赵恒与顾野入室详谈。厅中的案几之上铺开军图,他讲北地铁骑的奔袭之势,讲南境伏军的渗透布阵;又翻出秦汉旧策,讲三才五阵、方圆雁行之理,以古证今;末了才引回当下十里长山各有所长,却无人能成军的困境。
赵、顾二人起初对他“坐而论兵”的姿态尚有保留,待他推演至‘五人协同、十人攻防’,又逐一指出山寨现下的战法在实战中如何会被逐个击破、头尾不相顾时,二人方才渐收轻视之意,转而凝神细听。
得二人首肯之后,他即刻展开实训部署。
寨中子弟兵被分为两组,一组维持原制,依旧法训练;另一组则由他与顾野联合整编,施行军中正法。每日练操三次,讲解两轮,列阵、换位、依哨音出击,按鼓点变阵,斜切突围,佯退反围,演练不断。每五人为伍,十人成阵,分组配合围歼、掩护救援、循令接应,步步推演,不容敷衍。
初始数日,军中冷眼旁观者不乏其人。有人私下嘲讽他痴人说梦,有人摇头不屑,甚至打赌那套“书上玩意”只会误人性命。
但两周之后,顾长渊下令举行实战演练:两组兵卒分据山谷两侧,一组沿旧法为攻,一组按新制为守。开哨之初,旧军果然气势如虹,悍勇无匹,旁观者还道胜券在握。可十数息后,局势突变:新军前列下蹲格挡,后列调位封口,左右伏兵沿林线悄然绕后,一声鼓响,三路合围——竟将对方牢牢压制于谷口狭地之中,整场战演不过半个时辰,山谷硝烟未散,胜负已定。
哨声一落,群山静默。台下观战众人无不色变,先前讥笑者尽数噤声。
自那日起,再无人敢言其不能,也再无人敢视之为虚名。毕竟军中最简单粗暴的道理,便是用实力服人。
此后十里长山的军制改革一步一步的推进下去。
其一,是定编。
十里长山旧制松散,营籍不明。顾长渊命赵恒清点山寨中有意行伍的青壮,将散兵游勇编为整编建制,每五人为伍、每五伍为曲、再上为营。主将、副将、伍长、哨头,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入营者须报籍、录名、定职、归队。入营须报籍、录名、定职、归队。自此兵籍入册,身份可查,平日统一操练保步调一致,战时调兵亦有据可循。
其二,是立规。
顾长渊深知人情重于号令乃军患之源,于是废除私斗私罚,推行《山营军律三十条》,明定赏罚。军中不再以“打得过” 论威望,而是以 “守得住阵、护得住人” 定去留。
初有违令者试图挑战权威,他不言宽宥,亲命军法处置。自此之后,军中风气顿改,令行禁止。
其三,是教令
每日白日由顾野主持实操,夜间再设“夜讲”,由顾长渊亲自绘图布阵、复盘当日得失。火盆之旁、灯火摇曳,他讲北境雪战如何设伏,讲江南水寨如何破敌,讲自己昔年以两千破三万、从尸山血海中翻身归来。讲得不激不厉,却句句见血,场场动心。老兵初不以为意,几次下来,竟比少年更早来占前排。
日子一天天过去,鼓声、哨音、旗语、奔行,错落有序;号角吹响、火盆亮起,寨中兵卒渐渐学会如何并肩作战、不弃同袍,这些规矩,纪律,渐渐铸起山寨新军的骨架。
十里长山的兵,终于开始变成一支“军”。
除了练兵,顾长渊也开始着手筹措军备粮饷,调度装备。战时粮草军械,是一军根本,他亲自规划战时所需的后勤路线,核算口粮消耗与装备损耗,调派人手前往各地探查战马、甲胄、铁器等物资的供需动向,甚至重新整合山寨商道,扩展运输路径,务求在乱局将启之前,打通一条条能支撑整军所需的生命线。
他几乎无暇歇息。白日里,不是在营前布操调兵,便是在伏案处理军需,或是与外部势力通信往来,晚上还有夜讲。只有到了深夜时分,四野归寂,营中哨声已歇,帐中只留一盏孤灯之时,他才会在密密麻麻的军需清册与战术推演图之间,抽出一封熟悉的信。
信纸被翻看得略有折痕,墨香已淡,可指腹摩挲间,仍能触到她字里行间的力道——不似寻常女子的细笔温软,而是字字有骨,锋锐之中藏着笃定与牵念。他现下白日尚可借天光辨物,入夜便是眼前昏黄一片,即便烛火在旁,也需将纸张贴得极近,方能勉强辨出笔画。但他仍是一笔一划,慢慢描摹,字字细读:
“顾长渊,你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好好休息?”
“秦叔有没有每天帮你按摩?你的左腿还麻吗?”
“我在南境的日子倒也还算顺利。赵颂那人果然谨慎,前后三日不肯开口,试探来试探去,才终于肯坐下来好好说话。”
“等我回去,你还得教教我这种谈判的精髓。”
“三日不回信者,当受罚。”
读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他。
而他,也在等着她——像等一场久别重逢的春风,越过山川风雪,归来时依旧,停在他身边。【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