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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重逢 顾长渊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


    陆棠终于回来的时候, 山里的海棠花期已近尾声。天光朗朗,万里无云,天幕辽远而澄澈, 像极了她离开那日的样子。山风吹过,落英缤纷,漫山遍野的嫣红随风飘落, 洒满了蜿蜒山路, 铺上石阶,也悄然落在守在山门前那一众人的肩头袖角。


    顾长渊静坐在人群之中, 披着一件黑色宽披风,薄毯覆膝, 左手虚虚扶在轮椅上,身姿端正, 目光穿越人群静静地落向山下的小路。


    不多时,视线尽头忽有尘土翻卷而起,十数骑快马自林道深处破风而来,蹄声如鼓。


    他微微眯起眼, 静静地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从模糊的远方踏风而归。她的速度极快,尘沙纷飞间, 鬓角的碎发随风扬起, 在烈日映照的下, 她的轮廓在顾长渊的眼睛里一点点愈发清晰起来,如同墨色勾勒的画卷之上, 被浓彩缓缓晕染出一抹灼灼海棠红。


    她越来越近了。


    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陆棠骑姿沉稳,身形挺拔,在颠簸的马背上依旧稳如磐石。绛红的骑装贴合着她的身体, 勾勒出一身利落干练的线条。由于常年习武的缘故,她的身形修长,腰肢柔韧,双腿劲瘦匀称。佩刀悬于腰间,刀鞘随马步轻晃,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风霜给她的脸上添了一层健康的红晕,那张脸上的五官不算柔美,却极干净明朗,微扬的眉峰下,一双眼睛亮得仿佛盛着天高水远、山川万里,流光潋滟,动人心魄。


    她翻身下马,单手握缰,脚尖轻点便已稳稳落地,动作干脆利落。身侧的尘烟尚未散尽,目光便已在第一时间落到了顾长渊身上,那一眼没有言语,却将归途上的挂念、奔波、牵系尽数写在眼底。


    不过她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确认他安好,便很快收回目光,视线一转,落向山寨众人,语气一如往常那样简明爽朗:“都站在这里迎接我作甚?不是该各司其职?山寨这几日可有大事?”


    霍云拱手迎上,神色里带着亲切的笑意:“寨主一路风尘仆仆,还是先进寨歇息一会儿吧,军务之事,待稍后再议不迟。”


    陆棠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亦是带笑,语气却不失沉稳:“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霍叔辛苦了。”她略微收敛神色,目光沉静,“情况如何?”


    霍云敛了笑意,拱手回禀:“一切如常。只是这段时间来了几拨新客,听闻十里长山广招能人异士,现已入山,正在逐一查验身份来历。”


    陆棠微一点头,眉眼之间多了一分审慎:“稍后议事厅再详谈,霍叔,你先去安排。” 她话锋一转,视线已落在不远处的赵恒与顾野身上,语气清简利落:“军务可还照常推进?”


    赵恒闻声上前一步,拱手应声:“顾先生坐镇,军中操演有序,演阵按时完成,无一日懈怠。”


    她听罢轻轻一笑,眼中多了一丝放松:“那便好。”


    众人围绕着她,一一回禀着山寨这些时日的情况。她边走边听,时而点头,时而给予指示,偶尔也停下脚步与老兄弟们开上两句玩笑,一言一句间,将一众人心重新拢于掌中。她就像一阵山风归来,自然、迅捷、不着痕迹,却又不容忽视。一切就像是船舵终于归位,风帆张紧,十里长山终于再次有了方向,有了主心骨。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听她清亮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听她重新接掌山寨事务的利落调度,看着她身上的绛红色骑装,在阳光下被镀上锋锐的光泽。她站在人群中央,逆光而立,剪影修长挺拔,,如同岁月亲手打磨出的一柄锋刃,温和厚重却不失锋芒。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久分离。


    顾长渊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他们竟然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


    而她,也已在时光与风浪中,悄然长成了。


    议事厅中的人一直到黄昏时分才渐渐散去,整个厅堂终于归于沉寂。窗棂微微敞开,山风穿堂而过,卷着残存的海棠花瓣,在地面悄然打转,花瓣旋舞片刻,又静静坠落。


    顾长渊等在轮椅里,听着最后一人的脚步声缓缓远去,目光微微一动。随后便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稳稳朝他走来。


    她走到他身前,弯下腰,熟练地解开他腰上的束带,顺手帮他揉了揉僵硬的右肩。然后,蹲下身缓缓扶住他,声音温柔:“慢点,我扶你站起来歇一会儿。”


    她托着他的右臂帮他环住自己的肩膀,扶住他腋下,轻轻一带,引导着他缓缓起身。他的平衡感依旧不稳,右腿瘫软,左腿虚弱,整个人几乎都压在了她的支撑之上。而她毫不迟疑的稳稳扶住了他。她站得笔直,双臂环绕住他的腰,小心地替他整理好双腿的姿势,将他轻轻地贴近自己。然后,微微偏头,收紧手臂,慢慢地,深深地抱住了他。


    她最喜欢这样抱着他。


    她的手掌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细微起伏的呼吸,耳朵贴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缓慢却有力的心跳,闭了闭眼。鼻尖贴着他颈侧的衣襟,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她心头多日的焦躁倏然落定,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安心。


    “你又瘦了。” 她嗓音低沉,带着一点责备。


    顾长渊听见这话,忍不住轻笑:“我若胖了,你岂不是要嫌我练兵不积极?”


    陆棠闷哼一声,微微收紧手臂,将人更紧地扣进怀里,声音低柔,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你回信不积极。”


    顾长渊抬手,指尖轻点了点她肩膀,语气里透着笑意:“你每封信都比我的军报厚,沿途鸡毛蒜皮的事全写一遍,我哪里赶得上?”


    她抬起眼,目光中透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威胁:“所以呢?”


    “所以,” 顾长渊低头,眼神温柔得几近沉醉,声音也温软了几分, “以后不敢了。”


    陆棠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上,细细同他说起她沿途的见闻,跟他分享她这一路上的艰难与委屈——讲她如何应对赵颂的试探,如何在谈判桌上周旋,如何斡旋南境局势,如何让自己一次次全身而退。


    顾长渊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时不时点头,偶尔低声笑着调侃她几句,也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光,听着她在他耳边轻声诉说着这一段分别的日子。


    直到最后,陆棠停了下来,轻轻抬头,看向他的眼睛,眸光微微闪动,嗓音低柔:“顾长渊,我回来了。”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嗓音低哑,却温柔至极:“欢迎回来,陆棠。”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左手,轻轻覆在她的后背上。然后,低声补了一句,嗓音轻柔得像是落在黄昏山林间的一阵晚风:“我很想你。”


    山寨的夜色悄然降临,窗外的天幕被晚霞染得酡红。余晖洒进厅中,将他们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52章 抉择 各位,这一局我们必须赌。否则,……


    有陆峥绝不归顺的遗志在前, 陆棠向山寨众人坦承自己的打算时,议事厅中一片哗然。


    “寨主,这怎么行?” 三长老猛地拍案而起, 声如洪钟,满脸通红,“老寨主当年说过, 十里长山只守山河, 不入庙堂!他才走多久,你就把这话忘了?”


    “燕北川虽有雄才, 可如今天下尚未可知,我们就这样选边站了?这不是拿全寨人的命去赌一个空名!”


    “说到底, 燕北川又不是皇室正统,言不正则名不顺, 名不顺则事不成——这决策未免太草率了些。”


    “齐帝虽腐,可终归是天命所归。若将来王朝中兴,我们岂不是自绝于天下?”


    厅中众声汹涌,年长的几位长老神色各异, 年轻一辈虽多有热血者,却也不乏有人眉头紧锁,低声与身边人交头接耳, 眼中闪过犹疑之色。众声交错翻涌, 如锅中沸水, 掺杂着惊惧、愤懑、不安与动摇,愈煮愈烈。


    而陆棠, 始终静静站在堂中,背脊笔直,神情沉定。


    她不急不缓地等着, 等所有的怒声、质问、犹豫都被一一抛出,等到厅内喧哗渐息,众人气尽声落,才终于缓缓开口,嗓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铿锵:“诸位,当年我父亲未曾低头,是因为那时他可以不低头。可今日的十里长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厅堂霎时一静,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她。


    她走向墙边的山河图,抬手,指尖落在十里长山周边的山势上:“四境动荡,南有李肃,西有赵颂,北境铁骑已越封州,而我们占据的不过一隅之地。”


    她回身环顾四周,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我们可以继续等。但谁能保证,等来的不是一场灭顶之灾?”


    有人忍不住低声争辩:“可我们山险路绝,又非孤城,守上十年也非难事。”


    陆棠转头看他,声音冷静:“守不守得住,取决于来的是谁。当年魏承骁带的是残兵游勇,我们尚可抵挡。可若来的是一个统一朝廷的正规军,背后有四海粮草、人心正统——你拿什么守?”


    这句话出口,厅中一时无言。


    陆棠语声稍缓,却更为沉着:“当年我父亲能够以一己之力创立十里长山,齐朝已朽,朝纲不振。可若下一个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崛起,又有哪个皇帝能容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称王称霸?你们是觉得别人永远看不见我们,还是觉得这山够高,能挡一世天命?” 这番话,不疾不徐,却直指要害。厅中几名的统领交换了一下眼色,神情已经不复先前的激愤。


    陆棠停了一息,再开口时语调更为坚定:“如今之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乱局未定,搏一个未来。”


    她转身缓步回到主位前,不疾不徐地继续道:“燕北川,我已亲自见过。他治军严明,不藏私,不重门第,麾下强将如云,能臣辈出。南有江南商贾归附,北有河中水师效命。他如今缺的,不过是一个立场——一面旌旗,一份象征正义与人心的归附。”


    “而我们,正好能给。”


    她的目光如刀锋般掠过厅堂每一个人:“各位,这一局我们必须赌。否则,终有一日,别人的铁骑将会替我们做出选择。”


    厅堂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陆棠等了等,又看着众人,嗓音平稳:“或者说——你们之中,有谁还有更好的法子?”


    这一声,沉如金石,落地生响。


    半晌,角落中有人轻咳一声,缓缓起身,语气里夹着几分不服,也有几分感慨:“寨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这些老骨头,听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可你既然早已定下,何必又摆出同我们商量的样子?我老季,怕的是这个?”


    陆棠的神色里带上尊重之意,话中之意却未退半步:“季叔,你是寨中老人,我尊你一句。可我今日摆在这里的,不是虚情假意的询问——是要大家看清楚,这一步若踏出去,就不能再回头。”


    她缓声继续:“你们说得没错,这是一场赌,赢了,自有封地爵位;输了,就马革裹尸。十里长山不讲一言堂,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愿与我同行者,咱们同上同下;若有不愿者,也可留在山中,守你们愿守的东西,我们会守到底,直到……守不住为止。”


    这一刻,整个厅堂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面面相觑,却再无人开口。


    片刻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霍云终于动了。


    他缓缓起身,望着厅中静默的人群,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开口:“寨主,你既已决意,那老霍——便与您站在一处。”


    言罢,他转过身来,缓缓扫过仍带犹疑神色的长老与头领:“诸位兄弟,我霍云誓死随寨主同行。你们若尚有异议,现在便说;可若已定下,这条路便再无回头的可能,我们一同全力以赴。”


    这句话,像是一锤定音,敲定了众人的立场,也斩断了所有拖延和观望的余地。


    短暂的沉默之后,终有数人低声开口,随后回应如星火燎原,声音愈聚愈齐。一道道身影走上前来,众人一一抱拳躬身,声音由低转高,终汇成一句:“谨遵寨主号令!”


    陆棠立于主位之前,望着这一幕,神色无喜无悲,唯有眸光深处,一点沉沉的光亮微微晃动。她微微点头,环视一圈众人,声音平稳:“既如此——从今日起,清点子弟兵,筹备兵甲粮饷,整军备战。”


    这一声落下,似有风自堂外而入,拂过案上的山河图,卷起图角轻轻一扬,翻飞之间,仿若旌旗猎猎。


    她的声音在厅中回荡,干脆沉稳,宛若斧钺一击,斩断旧局,划开新章,十里长山几十年来最重要的一道分水岭就此落定。


    自此,十里长山,正式归入燕旗。


    在众人面前,陆棠果决自信。她力排众议,定下大计,令山寨清点兵力,整顿粮草,筹备兵甲弓弩,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做好万全准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从容如常,没有半分动摇。可当议事厅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喧嚣骤然远去,山风扑面而来,她才猛然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力气,只剩一副支撑已久的壳。


    她转身,踏入夜色,穿过洒满月色的回廊,推开顾长渊院门。


    屋内灯火未熄,静谧温暖。顾长渊靠坐在软枕上,面前摊着棋盘,正与自己对弈。黑白棋子错落其间,局势已入胶着。他听见门响,指间一顿,随即抬眸朝她望来,眸色沉静如夜。


    陆棠站在门口,看着他,也看着那盘久未落子的残局。她来的时候还未完全从“决策者”的身份中抽离,步履匆匆,脚下生风,可推门一刻,暖光扑面而来,她看见他静静坐在那里,不急不问,只等她走近,等她开口。她忽然觉得心口闷了一下,有一根绷得太紧的弦,终于松动了。


    她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我能靠着你歇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棋盘递给她,看着她把它稳稳放在一旁,然后任她靠近,躺到他身侧,手覆在眼上,像是真的睡过去了。


    屋中一时无声,唯有灯火微微跳动。


    良久,陆棠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一片叶子,在这寂静的夜色里随风而落:“……如我们所料,霍叔还是帮了我。”她蜷起一条腿,嗓音微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意,“今天,他们又一次向我效忠了。”


    她靠着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淡淡地平铺直叙下去:“我接受得很平静,可我知道——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许回不来了。”


    顾长渊没有立刻回应。他听得出她话语中的重量,也明白她为何此刻来见他,他知道,她需要休息。他静静听着,直到沉默渐深,才低声开口:“你带他们走入这乱局,博的是未来。你在做正确的决定。”


    陆棠的指尖一顿,掌心微凉。


    “可那是很多条命。” 她仰面躺着,看着眼前的床幔,声音发涩,微微颤着,“我不可能带着所有人回来。”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战争的残酷,乱世的无情,在这一刻,她终于正视了这个事实。


    她做出了抉择,带着十里长山踏入风暴之中,可她仍然害怕。若局势有变,她将亲手断送他们所有人的归途。这是她至今为止,最艰难的一次决策。烛火摇曳,映照着她眉宇间罕见的迟疑。她一向无所畏惧,可这一次,她的肩膀上担着的是整座山寨,一万子弟兵的生死。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重量。


    顾长渊依旧静静地听着。他太清楚这种感觉了——这种身处漩涡之中,左右权衡,终究不得不做出取舍的疼痛。他曾经也站在过这样的地方。


    于是他缓缓抬起左手,轻轻覆上她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声音低沉而有力:“陆棠,你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


    陆棠没有应声。


    “你为他们筹得最好的弓弩、最好的战马。” 顾长渊看着她声音的方向,语气温和而笃定,“淮西财力支撑,兵甲齐备。他们知道为何而战,也知道自己在跟随怎样的首领。”


    “你不是送他们赴死。” 他一字一顿,“是带他们去求生。”


    “你要相信他们。也要相信你自己。”


    陆棠指尖微微收紧,掌心传来一点滚烫的热度。她缓缓转身,将头埋进他肩膀,像是在那熟悉的气息中找到了片刻的喘息。


    良久,她轻声吐气,低低道了一句:“……可惜,我们又要分别了。”


    夜风拂过,卷起窗棂外飘落的树叶,带起细细簌簌的声响,像是一声柔软的叹息,飘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之间。


    顾长渊望着她,忽然勉力转身,伸手将她彻底拥入怀里,左手抚上她的发丝,轻轻揉了揉,像是许多年前她年少时那样。他的声音很轻,不动声色地承诺:“还早着呢。还有很多时间。”


    “我会等你回来。”


    这年十月,燕北川终于等到了中原战乱不休、军阀混战,打成一锅粥的时机,竖起了反旗,以“燕”为国号,正式踏入争霸天下的棋局。他的旗帜一立,江南、河中各地纷纷响应,一时间声势浩大。而这当中最令人震动的,是十里长山的加入。


    这座曾被视作江湖与庙堂之间分水岭的山寨,自建寨以来,始终独立于朝堂之外。陆峥一生行侠仗义,刀锋所至,江湖敬服。他未曾臣服过任何朝廷,即便是齐朝,也无法让他低头。可如今,他的女儿——陆棠,却率领十里长山的子弟兵,站在了燕王的阵营之中。


    十里长山也很快迎来了它诞生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出征。


    山风猎猎,旌旗翻飞,沉沉鼓声,似雷霆滚滚,震彻云霄。漫山遍野的铁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寒光交错,映照着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


    陆棠身披银甲,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沉稳如炬,俯瞰着整齐列阵的战士,肩背挺拔,腰悬佩刀,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她迎着一道道炽热坚定的眼神,缓缓开口:“十里长山的兄弟们!”


    她的声音穿透风声,浑厚而有力,回荡在山谷之间,重重撞进每一个人的胸膛。


    “今日,我们踏入乱世,不是为了苟且偷安,而是为了十里长山的未来!” 她抬起手,抽出腰间长刀,寒光逼人,直指长空。“自开山立寨至今,我们从未屈膝,亦未曾被任何势力奴役!今日,我们踏出这座山,不是为了臣服,不是为了替人作嫁衣,而是为了自己。我们要在这乱世中杀出一条路,夺下一席之地!”


    她的嗓音愈发高昂,如战鼓催征,气势如虹——“我们行走江湖,求的是义,守的是信!今朝出征,不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生路——为了这片山河间不灭的薪火!”


    “今日一战,若生,还乡!若死——” 她略顿,眸光凌厉,掠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的无所畏惧的面庞: “——黄沙埋骨,亦无悔!”


    “无悔!” 万千战士齐声呐喊,声震山林,响彻云霄。


    顾长渊坐在轮椅里,望着她立于高台之上,银甲耀日,刀光凛冽,衬得她仿佛烈焰中即将振翅的凤凰。她站在风里,目光不移,背脊笔直,像一柄真正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誓要在这乱世之中劈开一条血路,为十里长山杀出一个明日。


    鼓声再响,战马嘶鸣。


    山门洞开,铁骑如潮,蹄声隆隆,踏破尘埃,奔赴战场。


    十里长山,在这一天,正式踏入了乱世烽火之中。


    第53章 史书里的浪漫叙事下,乱世是……


    此后的岁月, 是漫长的战争,是连绵不绝的厮杀,是一城又一城的争夺。


    史书里的浪漫叙事下, 乱世是群雄逐鹿、风云激荡的燃情岁月,可那些文字,承载不了战场上的血肉横飞, 也刻画不出旷野间横陈的累累白骨。乱世落到真正的人间, 是鲜血浸透泥土,是烽火吞噬大地, 是人命如草芥,一将功成万骨枯。


    陆棠率领的十里长山子弟兵, 凭借独特的强弩战术,在燕王麾下迅速崭露头角, 成为最精锐的队伍之一。他们开战时弓弩细密如织,破阵时势若雷霆,退守时固若金汤,阵型严整、攻守有度, 令敌人闻之色变。折损相较于其他队伍,亦不算惨烈。


    可她身边的人依旧换了一波又一波。


    那些昨日并肩作战的兄弟,那些一同围坐在篝火旁笑谈风生的人, 那些拍着胸膛说“此战之后痛饮三杯”的将士, 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血泊里, 化为尘土,永远地留在了某座不知名的山谷里, 某片染透血的黄沙上。


    起初,陆棠会在每一场战后亲自巡视战场,辨认尸首, 登记名册,将战死兄弟的佩刀擦净、遗物封妥,亲手为每具尸体盖上白布,拈香默哀。


    可后来,死得人太多了。尸体来不及一一收敛,只能统一推入火堆焚烧,或就地挖坑掩埋。


    她不再有力气,也没有时间。一场场恶战打下来,陆棠渐渐不再过问每一人的名字,如非必要也不再踏入战后的清理区域。偶有士卒小声念叨阵亡名册,她听着听着,便沉默地侧过脸去。她依旧与顾长渊书信往来,只是越来越少提及“十里长山”,笔下再没有“回去之后要重修寨门” “要教小姜学弓” 之类的闲言碎语,没有篝火、没有山风、没有旧人。没有未来。


    她的神态日渐冷淡,动作愈发狠厉,决策也愈发果绝。


    起初,她在夜袭前尚会耳提面命:“缴刀者不杀,不许辱尸。”


    战到后来,出发前只留下短短一句:“动作快点,别留后患。”


    她像是把所有的情感都藏了起来,将疼惜、悲悯、哀恸、软弱统统压入心底。然后用越来越缜密的指挥、越来越精纯的刀术、越来越不近人情的命令,把自己一点点铸成一柄利刃,随即继续奔赴下一个战场。


    所幸,顾长渊此前的谋划,加上与赵颂的联盟,将李肃牢牢限制在南境,他们并未陷入两面作战的窘境。


    而随着战线北推,时间越久,中原的民心越是倾向燕王——最初,是十里长山的义旗,是陆峥遗泽的号召。可时间一长,燕北川治下军纪严明,兵丁不扰百姓,有淮西的财力为其后盾,辖地亦不需要征收沉重的苛捐杂税。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看得见谁在烧杀抢掠,也看得见谁在肃清积弊、整饬世道,尝试在这废墟上,铺出一条生路。


    于是,这一场一场的仗打下来,来投奔的人反而越来越多,逃兵归顺、起义军归附、流民请愿纳籍……燕北川的势力越发稳固。陆棠的名号也愈加响亮。


    霍云病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陆棠有一瞬间只觉得陌生。那两个字写在密信最末,一笔一划四平八稳,却又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时间缝隙里忽然跃出的,撞得她心头一空。


    她怔了片刻,才恍惚想起,这些年,霍云一直坐镇山寨。起初他也曾亲自押送粮草物资,陪她在前线待过几日。可后来,他年纪大了,腿脚慢了,山路一走便喘,骑马奔波也吃不消,她便劝他留在寨中主持后方,不再北上。再后来,战事频仍,她转战四方,守攻不歇,竟真如信中所说——已有两年多未再回过十里长山。


    两年,她竟一次也没回去。


    她依稀记得霍云那张总带笑意的脸,记得他在众人七嘴八舌时一锤定音的威望,记得他送她出征前说:“老霍我在这儿,你放心。”


    她确实放心了,也确实把这份心放得太久。


    直到现在,密信送至手中,她才骤然意识到——她许久未曾听人提起他的名字,更久未曾想起他的模样。这些时日,她习惯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也习惯了将“身后之事”交给霍叔和顾长渊。粮道畅通,兵械齐备,调令有序,信件如常,她便安之若素,从不细问。


    而如今,她不能不回去了。


    不仅是出于情义——那是她最早跟随父亲时便敬重的长辈,是她接掌山寨初年无数次替她稳住局面的主心骨;更重要的是,山中运转至此全赖他调度统筹,他一旦无法主事,人心浮动之下,局势便极易生变。


    她必须亲自回去。稳定大局人心,也重新挑定一个能接得住这份责任的人。


    陆棠缓缓将信纸拢在掌心,久久未语。直到风从帐外吹入,掀动了案上的军图,才抬起头来,语声平稳如常:“去发调令,把防务暂交林枢。明日辰时,我启程回山。”


    顿了顿,她又道:“不必张扬,调三十骑随行即可。”


    她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一如往日。只是等到命令一一下达,她低头折信时,指尖却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花了很久才将那张薄薄的纸笺整齐收好。


    从十里长山到如今的驻地,这条路陆棠走了两年,归途却只用了短短半月。马踏飞雪,一路疾驰。越往南走,沿途的风物便越发熟悉起来。那些曾无数次经过的小村庄、小渡口、山崖旁被风吹斜的松树,都依稀如昨。


    她的脚步,却在这熟悉中,愈发沉了下来。十里长山还会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吗?那些她带出去的人,如今一个个留在了外头,化作战报上的名字。剩下的人,还会接纳她吗?那座她离开得太久的寨门,还会为她重新打开吗?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


    直到那道山门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已渗出一层薄汗。


    山门如旧。青石砌墙,朱漆剥落,“十里长山”四字已有些斑驳,却仍旧峻峭遒劲。她隔着山风望了一眼,眼中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少年时跟在师兄师姐身后下山采买归来的自己。


    山门前等她的人,是霍云的小孙子,霍安。


    那是她小时候见过的孩子,如今再看,少年模样已不在,身量修长,神色沉稳,眉目间竟隐隐有几分霍云的影子。


    他见到陆棠,立于原地,肃然行礼。没有多言寒暄,只低声道:“寨主,祖父听说您要回来,一直在挂念着,让我来迎您。”


    陆棠点了点头,嗓音微哑:“他……还好吗?”


    “前些日子病得急,昏了两天两夜,连话都说不清,” 霍安顿了顿,目光轻垂, “好在熬过来了。大夫说命是保住了,只是年纪大了,病去如抽丝,人还虚着。”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两天人醒得勤了,唠唠叨叨地催着我们写信告诉您,却又总追问人是不是快到了。”


    陆棠抿了抿唇,轻轻攥紧了马缰。


    霍安转身在前引路,她翻身下马,一步步跟着他往山中走去。


    山路幽深,落叶覆地,鸟声清远。那年她带着大家誓师出山时意气风发,脚下生风,如今归来却觉得几乎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山风扑面而来,夹着旧时的味道,山中暮鼓声自高处传来,低缓沉沉,一声声落进耳中,像是召唤,也像是一句句无言的质问。


    她跟着霍安一路长驱直入,穿过两道院门,径直入了内堂。


    屋内炭火温暖,榻上的人尚在沉睡,呼吸轻浅,几不可闻。陆棠一眼望去,只觉得胸口一滞。记忆中的霍云,身形魁伟,声音洪亮,稳如磐石;可如今,那张脸已瘦削嶙峋,鬓发花白,连眉骨都显得稀薄。


    她怔立片刻,霍安欲上前将祖父唤醒,却被她轻轻抬手制止了。她在床前坐下,静静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唷,真回来了。” 他咧了咧嘴角,声音发虚,却仍旧带着那点熟悉的调侃。


    陆棠靠近几分,坐在床边,轻声道:“回来了。”


    “多大点事,也值得你亲自跑这一趟?” 他哼了一声,眼角微微发红,“这群小子大惊小怪,净是没事找事。” 他话虽带笑,可声音已不似往昔那般中气十足,语尾发虚,气息断断续续。


    “听说您昏了两日,这还不是大事?”


    “死不了,” 霍云摆摆手,嘴角勉强上扬, “大夫都说了,命硬得很,哪那么容易倒。”


    说完,他微微喘了几口气,像是缓了一缓,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你回来……前线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事,” 陆棠答得很稳, “最近几处交锋都在掌控内,整体安稳,林枢带得住。” 她简略地将近来战况挑重点讲了,平铺直叙,既不避重就轻,也未添油加醋。


    “棠丫头……你不容易啊。一个女娃娃,撑到现在……这年头,又苦又险。” 她没有说,霍叔却听懂了。


    “这一路还顺利吗?”


    “嗯,没什么事。”


    “回来也好。” 霍云微一颔首,眼神柔了些:“歇歇吧。你在外面转太久了,早该歇一歇。林枢那帮小子,也该学着独当一面了。不能总仗着你在,就什么都靠着你。”


    “是。” 陆棠低声应了一句。


    霍云咳了两声,声音略哑,侧过头靠在枕上,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又转回来:“你……是不是也好久没见小顾了?”


    陆棠微怔,抬眼看他,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那小子……也不容易。你啊,这回既然回来了,也别忙着什么事都先自己扛起来。也记得,抽空去见见人家。”


    陆棠在床前静静垂眸,片刻,才低声道:“我会的。”


    霍云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像是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眼角的纹路在炉火光中铺开,轻轻合上眼,靠在枕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第54章 山河未定,世事仍旧翻涌,但……


    看霍云无恙, 陆棠心里悬着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屋内炉火还温着,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老人, 目光柔软,随后转身离开。


    正如霍云所说,她回来的消息尚未传开, 山寨里的事务一时还未找上门来。她没有直接折回前院, 而是顺着一条幽静的小路,朝顾长渊的院子走去。


    风穿过松枝, 轻轻卷起石阶边的落叶。


    陆棠一路无声,步履沉稳, 心却悬着。她怕在半道上遇见人,尤其是那些熟悉的叔伯阿姨——他们的儿子, 丈夫,随她出征,如今却未能归来。


    她怕看见他们的眼神,怕那些沉默里比责难更沉重的凝视, 也怕自己站在他们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好在, 这一路都很安静。


    风大, 山中人少。山路尽头没有脚步声, 只有两只黄犬卧在檐下,懒懒地晒着最后一点阳光。见她走近, 也只是懒懒地抬眼看了一眼,随后又合上眼,趴了回去。


    等到陆棠在顾长渊院前站定时, 天光已悄然变薄。


    院门虚掩,竹影斜落,小道干净如昔,门扉上木纹微微发白,像被岁月细细摩挲过的旧时光的纹路。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顾长渊了。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还穿不穿那身惯常的浅灰素衣?说话时神色是不是还是那般淡淡的?他站着的时候,是不是更稳了?又或者…眼神里,是不是也多了些她不认识的东西?


    她站在门外,指尖轻贴在那扇木门上,掌心微凉,像贴在一层旧梦之上,低着头,心里像是骤然停了一拍。


    那一刻,山林寂静,陆棠听见了自己略带迟滞的呼吸声。


    没想到没等到她没有用力去推,院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妇人,低眉顺眼,手里还抱着一件旧衣服。眼眶有些红,像是刚哭过,脸上却并没有太多悲苦的神色,反而隐隐透着一丝安定与满意。陆棠认得,是阿牛的遗孀。


    她一抬头,看见陆棠站在门外,微微一怔。眸色轻动,却也很快回过神来,眉眼温和,朝她微微福身,轻声唤道:“寨主。”


    陆棠微微点头,嘴唇动了动,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她也并未多言。礼数周到却不拘谨,行过礼后,便绕过她,将怀里的衣物叠好,放入门边的竹篮中,又提了帕子拢了拢风中散乱的鬓发,转身顺着来路慢慢走远,步伐从容,背影干净利落。


    陆棠心中一动,顺着打开的门步入院中,脚步不自觉放得很轻。


    小院子与她记忆中并无太大不同,旧木窗、青石砖、屋檐下的竹竿还挂着风干的药草,只是少了从前的冷清,多了些人声。


    院中天光柔和,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木桌,几张小凳围在两侧,三三两两站着好几拨人,有的拿着纸笔,有的抱着一包衣物,低声商量着什么。


    顾长渊坐在桌旁的轮椅里,身姿笔挺,正低头写字,眉眼沉静,神情专注。他一边落笔,一边与旁边的裴朗媳妇低声交谈,神色温和,时不时点点头。


    院里人多,他侧对着门,一时竟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反倒是靠近门边的大勇嫂子最先看见了她。她一眼认出了陆棠,怔了一瞬,眼底情绪翻涌,随即挤出一抹笑来,压低声音唤道:“哎呀……寨主回来了?”


    陆棠被唤得一怔,回神时已有几人望来,于是只得轻轻颔首,语气略低:“嗯……我来看看。”


    大勇嫂子快步迎了两步,手中还握着件素衣。她看着陆棠,嘴角动了动,话没说出口,眼底却已悄然泛红了,片刻后才轻声道:“您回来,是来参加寒衣祭的?”


    陆棠一时间有些懵,但没有多问,只顺着她的话应道:“是呀……这些年,我都没赶上。”


    大勇嫂子听了这话,轻轻“唉”了一声,低头抹了抹眼角:“也难怪,外头那么乱……这世道,走的人太多,家里人总得有个念想。”


    她说着,将手里的东西展开一点,语气缓了些:“是顾先生想出来的法子。他说衣是情,让我们亲手缝一件单衣,写上想说的话,烧给天上的人。”


    “寨里识字的人没几个,这不,大家都来找他写。” 她指了指院中等候的几人,声音顿了顿,又像是解释,又像是在缓解什么。


    陆棠低头看了眼她手中的衣服,笔迹工整清秀,末尾写着:“……下回再见你,别忘了穿厚点。” 一句寻常不过的关照,却像一针一线,密密缝进人心深处。


    她一时没说话,喉间微微发紧。


    大勇嫂子却似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低头盯着那片衣襟看了片刻,忽而轻轻笑了,抬手擦了擦眼角。“您回来也好,真的好。” 她声音不大,笑意里藏着一丝颤意,“这些年我们母子,寨里从来没亏待过,日子是苦了点,可没断过口粮。顾先生都跟我们说了,我们都知道您难,也从没怪过您。”


    说着,她伸手拉了拉陆棠的袖子,像是想转开话题,又像是下意识寻求一种熟稔的支撑。“你别说,顾先生写得是真好。” 她轻声笑着,眼圈却仍是红的,“跟做法事的不一样,像是……真把你心里那些话,全给掏出来了。”


    陆棠轻轻点了点头,视线又悄悄越过她,落在院中那个沉静的身影上。


    他还没回头,仍旧在认真倾听、落笔、回话。薄雪映光,落在他肩头,也落在桌上那件衣服上。


    等的人还有好几个,她见他不方便,也就没打扰,悄悄退出了院子,顺着墙根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取出随身带着的干粮,就着一壶温水,草草吃了几口。


    饭后,她独自沿着山道往后山走去,依照她们的指引,去看那面新立的英灵壁。


    十里长山后崖,有一面巨大的裸岩,旧时荒凉,如今被磨光凿平,开辟为纪念碑壁。岩面泛着沉沉的青灰色,其上一笔一划,密密刻着每一位阵亡将士的名字。


    陆棠走近时,山风正起,松涛阵阵,像是那些沉默无言的名字,在耳边低低地、一遍遍呼唤。


    她目力极好,便一行行地看过去——熟悉的姓,熟悉的名,熟悉的昵称。


    她看见了阿牛的名字,还有裴朗、魏川、冯庆、黄九郎……一个个面孔从旧时光里浮现出来,有的意气风发,有的肆意玩笑,有的年轻的脸还来不及长出胡茬,最后又都沉入黑暗。


    她没有数,也没停下。只是一步步往前走,不知不觉的,天色渐暗。


    风中飘来一缕香烛的气息,远处有微弱的火光亮起。她抬头望去,是寒衣祭的人群缓缓而至,火光在夜色中摇曳,像是一条温柔而肃穆的河流,缓缓流向人心深处。


    她没有走近,只在林间一角站定,静静地望着。


    顾长渊也在其中,轮椅停在火光边沿,安静地陪着众人。一件件缝好的寒衣,被一件件投进火中。


    场中无人言语,众人盘膝而坐,彼此靠近,或低头默念,或遥望夜空。熊熊的火势衬得夜色更深,浓重的墨色里,每一个人,都轻声对着夜空说了点什么。不是誓言,也不是祈求,而是最寻常不过的心事:


    “爹,我过两年娶媳妇,你回来喝酒不?”


    “孩儿,你照顾好自己,娘在这里一切都好。”


    “阿成,我梦见你了,别再一个人走那么快……”


    像说给风听,也像说给自己听。没有哀号,没有撕心裂肺,只有一股绵长而温柔的沉静,像水一样,从人群中央缓缓流出,浸入夜色,浸入骨血。


    陆棠隐在林后,没有出声,也没有靠近,只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一束束寒衣被火焰一点点吞没,看着顾长渊仿佛早已习惯地陪在一旁,稳稳地守着这一切。


    直到人群中,有人终于低低哭出了声。


    她也终于忍不住了。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泪水却悄无声息地漫了出来,一点点落入衣领,落进胸口。像是这些年所有压抑着的疼痛,悄悄找到了出口。她站在风里,哭得很轻,也很久。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这堆火光缓缓带回了人间。那颗久未落地的心,终于慢慢有了归处。


    等到她再敲开顾长渊的房门时,屋内灯火微暖,温渠正扶着他站起身来。顾长渊听见动静,微微侧头望了一眼,眸光一顿。他低声请温渠将手杖递过来。


    温渠神色一动,却没多问,只将手杖稳稳放到他掌心,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门掩上,屋中只余他们二人。


    夜风轻晃着窗棂,烛火无声跳动。光影微晃,屋中一时安静得近乎凝固。


    陆棠站在门边,没开口,只静静地看着他。他脸色比记忆中略显苍白,气息不如以往沉稳,但眉眼依旧清朗。站姿挺直,手杖撑着身形,在灯下显得格外瘦削。


    见她沉默,顾长渊先开了口,语调极轻:“今天下午,我就觉得,好像……隐约看到你来着。” 他说着轻轻笑了笑,眉眼里浮起一点近乎迟疑的温柔,“不过离得远,看不清,没敢认。后来张婶她们告诉我,我才敢确定。”


    陆棠没有答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他垂了垂眼,语气半带调侃又带一丝小心:“怎么了?太久了,不认得我了?”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还是没有回应。


    顾长渊的声音更低了些,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试探:“你下午……去了哪里转了转?”


    还是没有回答。


    顾长渊轻轻笑了一下,神色里带上一点浅浅的无奈。他丢开手杖,然后慢慢地朝她张开左臂:“陆棠,我走不过去,你再不过来,我可就真站不住了。”


    话音刚落,陆棠已走上前去。她几乎是本能的,毫不迟疑地伸手扶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进他骨里,下一刻,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她将脸埋进他颈侧,深深嗅着那熟悉的气息,一字一句:“对不起,我让你等了好久。”


    他的手慢慢抬起,落到她背上,缓缓收紧:“欢迎回家,陆棠。”


    屋外夜色正深,火已尽,雪未至。山河未定,世事仍旧翻涌,但此刻的屋中,一切都安定下来。


    ——顾长渊会守住陆棠的家,会永远让陆棠有家可回。


    第55章 他微仰着头,任由她一点点压……


    他们就这样拥抱了很久。


    屋中静得出奇, 耳畔只有火盆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风卷松枝的轻响。陆棠贴着他,感受着他胸膛规律起伏, 心里难得地安静下来。


    直到顾长渊的呼吸微微一滞,右腿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我可能有点站不住了。”


    陆棠才回过神来。寒衣祭他从早到晚忙了一天, 体力显然透支了。她立刻扶他靠坐回床头,又俯身替他揉开右腿纠结的肌肉, 动作精准有力,一如过往。等到他略略缓过来, 她下意识的想再给他拉伸一下,却被顾长渊阻止了:“别忙了, 休息吧,这些事秦叔温渠会帮我的。”


    他语气平静,指尖却缓缓滑下,握住她的手。


    她顺着他的意在他身侧坐下, 他左手探来,轻轻扣住她的指节,力道不重却分外真切。那只手仍带着一点凉意, 掌心的温度却在一寸寸渗进她的掌心。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


    陆棠没有提起话头——两年不见, 她变得沉默了。


    于是顾长渊慢慢地、细细地与她说起这两年来山寨的事。


    他说如今每旬都会在山寨开一场讲演, 把各地的局势、战况、人事调动讲给大家听,好叫他们知道这仗不是白打的, 也让守山的人有底气、有盼头。


    他说起为遗属开辟了几块水田,每月拨米发银,虽不多, 却总归让人过得下去。照拂孤寡、安排孤儿读字、姑娘们学手艺,样样不落。


    “寨子小,也得有个寨子的样子。” 他说到这儿,轻轻一笑。


    他还说起如今寨里人情冷暖,谁家添丁,谁家立灶——如今他也能对寨子里的人如数家珍了。说起大勇嫂子时,他的笑意更深:“她现在缝得一手好衣裳,‘魂’字写了十遍才终于不歪。还说下回要亲手写整封信。”


    陆棠听着终于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她进门前,脸都快绷不住了。”


    “她怕我问她名字还不会写。” 顾长渊也笑了,“我没问,她倒先自个儿低头了。”


    两人相视,眼中都漾出一点久违的温和。


    陆棠随后问起寨中今年冬藏的情况,又说起自己准备将山中常驻与出征军伍分批轮换,好让人手不至于太疲,也能多些人跟家里团聚。


    “这两年收的新兵太多,” 她声音缓下来,像是在斟酌, “很多人只是为了吃口饭。上阵之前连弓怎么拉都没学过。”


    “我想单设个新兵营,哪怕短期练一轮再上战场也行。现在的损耗……太不值了。”


    顾长渊听完,点了点头:“你想得没错,新兵营是该设。”他说着,又略略思索,“等到真轮到他们上阵的时候,可以混编。新兵怕死,老兵怕累。一起扔进去,能互相扯一把。”


    “你意思是让他们互补?”


    “嗯。”顾长渊淡淡道,“一个靠力气,一个靠经验。混着来,彼此撑一把,人心也就稳了。”


    陆棠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夜色更深,屋中暖黄一片,屋中暖黄一片。火光在空气里静静跳动,落在他们指间,也映在眉目之间,将沉默衬得愈发柔和。


    半晌,顾长渊忽然道:“我说的那些新兵啊,性子各异,胆子都还亮着。你训他们的时候,别总绷着脸。”


    陆棠斜睨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你见我训人了?”


    “我听阿常说的,” 顾长渊唇角轻扬, “你那天训完话,他站在边上都不敢喘气。”


    “他自己心虚。”


    “也是你太凶。”


    陆棠嗤笑一声,慢悠悠地回:“你现在嫌我凶了?你是习惯了谁对你温柔小意?”


    顾长渊眉梢一挑,笑意藏在唇角:“小的哪敢呀。”


    陆棠失笑,摇了摇头:“顾长渊,你怎么还是这么得寸进尺。”


    话音落下,屋里便静了。


    火光在他眼里跳动,陆棠看见自己倒映在其中,熟悉而陌生,眉目之间藏着一层她自己也没察觉的委顿与渴望。她有些恍惚。这两年,她翻山越岭、浴血征战,带着十里长山的旗号在外奔走,而此刻,在这个寂静的小屋里,她却仿佛才终于真正回到了自己身上。


    于是,她没有再犹豫。


    缓缓俯身,动作极轻,像是怕惊动了这一室的安稳。


    然后,亲了上去。


    唇瓣轻轻落下时,没有犹豫,也没有宣告,只是一种本能的靠近,一场久别重逢后的确认。起初只是浅浅一触,带着一点轻柔而克制的试探。可顾长渊反手抬起手,扣住了她的后颈。


    她便更贴近了一些,指节扣在他肩上,唇瓣在温热气息中缓慢辗转。他微微仰头,唇角含笑,回应得克制却缱绻。两年的思念、压抑、不安与克制,在这一刻静静流动,于唇齿间一点点消融。


    唇间轻轻分开时,他们额头相抵,呼吸交错,眼神贴得很近。


    顾长渊没有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也没有说一句“我想你了”。他只是看着她,眼中是隐隐笑意,喉间低低地唤了一声:“陆棠。”


    她也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极轻的一颤。然后低头,再次吻住他。


    这一次更深,更急,也更笃定。她吻得没有章法,却情绪汹涌,像是要将所有积攒的思念都倾注进去,将这两年未说出口的牵挂、想念、愧疚、渴望,一点点补回来。她的指尖没入他发间,反复确认他此刻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而他,一动不动,温柔而坚定地接住了她全部的靠近。他微仰着头,任由她一点点压上来,手落在她背上,缓慢收紧,掌心的温度沉稳而安然,如旧年深巷里一盏不灭的灯,替她照着归途,只有眼尾悄悄红了一分。


    良久,唇才分离。他们仍旧额头相抵,呼吸交错,彼此之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温度与重量。


    窗外风声停了,火光温润,岁月也像是在这一刻停了脚步。


    这场久别仿佛从未存在过,又仿佛早已悄悄被时间抹平。他们还是彼此最熟悉的模样,还总能在语尽之处碰上心意:“我们成亲吧。”


    第56章 “委屈你了。”“哪来的委屈……


    这晚, 他们定了成亲的主意。


    只是到真正落实,又有许多安排等着去做。要同燕北川商议,亲近的旧人要知会, 岁月虽乱,仪节总还是要顾一顾。


    而时局不等人。寒衣祭后,陆棠只在山中停了十日。她一边安排霍云退下后的诸事交接, 一边着手筹建新兵营, 召集各地临时征调的丁口重新登记,分营建册、编队训练。手里的公事一桩接一桩, 几乎没有什么喘息的空隙。


    等一切暂告一段落,陆棠便再次披甲离山, 奔赴前线。那天她离开得很早,山中天光尚未放亮, 云层压得极低,霜重草寒,马蹄踏过地面时留下片片湿痕。她没惊动旁人,也未叫醒顾长渊, 只在他床头留了一封亲笔书信。言辞一如她其人,寥寥数语,干净利落, 却末尾添了句——“长渊, 我先走一步。等我回来, 我们把喜事补上。”


    此后又是长久的分别。


    陆棠作为极其少见的女性将领,她的身影不止是留在战场, 更深深刻进了无数人的心中。她行军作战,从不迟疑退让,调令如流, 雷厉风行。而这样一个铁血人物,却又天生带着一点与众不同的柔光——那是从容、果决之下,不经意流露的温润锋芒。英气与柔软并存的气质,令她于群雄之间,独树一帜,别具一格。


    她举止清爽利落,言语简练,眼神却干净澄明。她可以在朝堂上斩钉截铁、言出如令,也可以在战后为伤兵分汤递药,整理盔甲。她的手腕纤细,却能出刀定乾坤,战时以一当十。她披甲时是利刃,是壁垒;卸甲而立时,又眉眼如水,沉静安然,行动坐卧之间自有一分不容直视的风采,如雪中刀光,凌冽动人。


    她无畏,强大,风华绝代,追慕者自然也不在少数。可她从不回避,也从不犹疑,只清晰而坚定地,让所有人都知晓:她的心,早已有归属。


    她从不避讳谈及顾长渊的名字,甚至在军中议事时,常常以他的判断为例,引其策略,援其布局。言语间既是信任,亦有毫无掩饰的骄傲。有人盛赞她是战场上的无双将星,她却淡淡一笑:“名师出高徒罢了。”


    每一次战后归营,她总会在一众战利品中精挑细选,择出最合他心意的那件,包裹妥当,亲手交给信使,一路快马加鞭送回十里长山。


    而在难得的休整时,她常常独坐在军帐之中,铺陈笔墨,将所见所闻一一写给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她的字一向写得随意,有时写着写着想起别事,便忽然顿住,又重新来过,信纸上墨痕重叠,层层涂改,却又字字真切、句句有情,每一页都如同是她本人的延伸——凌厉、坦率,又藏不住柔软的真诚。


    她写她夜里梦见他,醒来时枕边只剩微凉;写战后归营,抬头看见月色,忽然想起十里长山的夜风,忆起他低眉垂眼的模样;她也写军中的大将们曾有人向她示好,她如何一笑置之,却又让所有人都清楚——她早已心有所属,从无动摇。


    而这些信,最终会穿过战火与风雪,跨越千山万水,抵达十里长山,然后被顾长渊展开,被他一字一句地,一次次地反复摩梭。


    他依旧留在十里长山,与陆棠聚少离多,唯有书信往来,传递着两人之间未曾间断的牵挂与思念。


    顾长渊从未抱怨过什么,也不曾在信中流露半分迟疑。他知道战争仍在继续,山河未定,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他们的根基,为她留一条退路。


    所以他日复一日地处理军需调度,训练兵员,检点兵甲,修缮哨楼,巡视寨防,将陆棠所不能顾及的战后事务,一桩桩一件件地稳稳接住,那些纷杂繁琐的事务,在他手中被细细理出脉络,一层层铺开,井井有条,无一疏漏。


    他的身体无法再驰骋疆场,但他依旧能凭借清明的判断与缜密的谋算,在这乱世之中为她稳稳落下一子。


    他们的婚事被呈报给燕北川之后,在朝堂上被争论了一轮又一轮。


    众人分成数派,言辞表面公允审慎,实则锋芒所指,尽数落在一点上——顾长渊曾是旧朝故将,而陆棠,则是当今军中新势力最为瞩目的中坚。两人联姻,一经落实,便不再是私情,而是立场、权力与情感在风雨飘摇中的一次公开碰撞,牵一发而动全局。


    有人担忧此举混淆立场,动摇人心;有人讥讽这是情爱误国,若将来局势再变,陆棠是否还会将十里长山拱手交出;更有人直言:“朝廷正筹整肃旧部残脉,此时予其门户之尊,实乃授柄于人。”


    一切争论,直到陆棠退让提出顾长渊入赘,才终于尘埃落定。


    陆棠二十五岁那年,战事稍有缓和,她终于抽出空来,与顾长渊完婚。


    婚礼当日,十里长山张灯结彩,红绸自山门高悬,一路蜿蜒铺至正厅。朱灯万盏,香火遍设,松柏成列,仪仗如画。山风微起,旌旗猎猎,大雪初霁,朝霞未散,远山含翠,天地清朗如洗,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吉日。


    一早便有童子提锣传喜,妇人们焚香守门,寨中兄弟尽着盛装,自山门至厅前侍立两侧,迎八方来客。迎亲仪仗由“引路婆” 领头,一路高唱迎婿吉语,彩扇招展,礼乐不绝,孩童抛花撒米,队伍所经之处皆是欢声笑语,山寨上下,喜气盈门,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盛景。


    顾长渊身着绣金绛红礼服,自小院中乘软轿而出。与传统新郎策马鸣锣不同,他这一路未踏尘土,不鸣锣鼓,显得尤为谦恭克制。沿途红毯铺地,亲卫引路,亲友随行。至议事厅前,由秦叔与温渠搀至特制红漆嵌金木轮的轮椅中,他端坐其上,姿态稳正,衣冠齐整,虽不良于行,却礼数周全,神色沉静,不失风仪。


    及步入室内,厅堂正中设香案,供奉陆峥与其夫人灵位,香烟袅袅,花果并陈,两侧红纱低垂,沉香盈室。顾长渊执香而立,面朝神案,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行礼。三拜九叩,每一拜都由温渠在旁扶持。他单手撑地,咬紧牙关,屈身俯首,动作一丝不苟,背脊始终挺直。每一下叩首都沉而有力,礼毕额上已薄汗沁出,却仍平和从容。


    这套礼仪,他在私下练了多日。只为今日这一刻能亲自完成,尽善尽礼。


    礼毕,他转向陆棠,取出一支雕红嵌玉的长笄,双手奉于她膝前。那是“入赘” 之礼,也是他对这场婚姻的承诺与姿态。他垂首却不卑微,神色平稳,眼里唯有心甘情愿、托付此生的笃定。


    陆棠着朱衣凤冠,身披绣金披帛,步履昂然,神情明朗。她伸手接过那支红笄,动作干净利落,唇角却抿出一抹藏不住的笑意,眼神灼灼如星。之后,她取剪轻剪鬓发,又亲手执起顾长渊的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头发合而为绺,缠结为一。丝结如心,缠而不解。


    及至“迎入内宅”,照旧俗,夫妻应携手跨火盆,取“红红火火、百年不熄”之意。顾长渊行走不便,左右便在火盆之上搭了一道矮架,恰容轮椅通行。陆棠亲自推他越过,火光映在他衣角与她袖袍之间,红得发亮,两人影子并肩投在雪地里,一路平稳安宁。


    最后是“合帐共坐”礼。两人并肩端坐主位,接受寨中长老与将士一一敬礼贺喜。山寨礼官照例宣读成婚檄文,不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讲共历生死、守土卫疆之志。文辞质朴,却掷地有声,字字落入人心。


    入夜之后,山中点起篝火,映红了整条长街。酒席连绵百桌,兄弟们彻夜高歌畅饮,小儿提灯逐影,妇人执壶笑语盈盈。红绸在夜风中翻卷,映着人群的笑脸与杯盏交错,仿佛此刻世间安宁,烽火不再。


    新房内,红烛高燃,喜帐低垂,烛光摇曳,在帐幔与地毯上投下一片柔暖光晕。


    陆棠身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步履从容。嫁衣上以金线细细缠绣,锦纹繁复,层层叠叠,在火光映照下泛出细微流光,衬得她眉眼愈发明艳,英气逼人。可那一双惯常凌厉的眼眸里,此刻却添了几分难得的羞意与藏不住的欢喜。


    她伸手掀开喜帐,步入内室,视线落在轮椅上的顾长渊身上,脚步微顿。


    他身着绛红广袖,衣冠整肃,袖边暗纹低调而考究,勾勒出一派端方气度。红烛映着他的侧脸,眉骨清晰,眼眸沉静,气质如松。他坐得笔直,虽久病之身,却不见半分消颓,仿佛自成一方安宁天地,静静的等她归来。


    陆棠一步步走近,站在他面前,心中情绪翻涌,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是新娘,他是新郎,可她的夫君,却是要入赘陆家。


    她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许久,才低声道:“……委屈你了。”


    顾长渊一怔,随即低低笑了,声音一如既往温润沉稳:“哪来的委屈?”他仰头看向她,眼神澄澈,语气带着温和却不容动摇的坚定,“是我赚了。我夫人,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那一个。”


    陆棠抬眸望着他,眼里情绪慢慢漫开。那句“我夫人” ,被他说得平静又骄傲。她心头像是被什么悄然拨了一下,泛起细细的涟漪。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弯了弯眼睛,笑了。


    那笑意来得干脆明亮,像山间雪后初晴,灿烂,热烈,也真实。她走近半步,缓缓握住他的手,掌心贴着掌心,十指相扣——这一生,她征战四方,归来时,是他依旧在灯火之中等她;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归处,在他眼中。


    那一刻,所有风霜与等待,都落了地。


    第57章 在那些小别胜新婚的日子里她……


    婚后, 他们依旧各司其职,仿佛一切未曾改变。战事仍在继续,局势尚未明朗, 他们仍是那个带兵厮杀、驰骋沙场的陆棠,和镇守后方、运筹帷幄的顾长渊。只是他们终于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彼此的身份。


    不过,顾长渊始终坚持, 不圆房。


    陆棠的身份特殊, 身处风口浪尖。他们为此事仔细询问了闻渊,也查阅了现有药理和古方——却终究没能寻得一种既稳妥有效, 又不伤及女方身体的避孕方法。得不到确切保障,他便只能亲自将这扇门关上。


    “天下未定, 你身处漩涡。” 那日他看着她,语气平稳, 沉静如常,眼神里却是清晰无比的克制与笃定:“我不能想象,让你在这种时候怀上孩子。”


    陆棠明白他的坚持,也感念他的用心。可她终究是陆棠——一身锋锐、热烈而明朗, 骨子里的个性不会因婚姻而改变。于是在那些小别胜新婚的日子里,她有时仍旧会忍不住去撩拨他,逗弄他, 明知故犯, 看他在她眼前被逼至极限, 却仍紧握扶手、咬牙忍住那一点一点被引燃的情欲。


    这夜,烛火昏黄, 帷幔轻垂,夜色寂静如水。


    陆棠披着轻薄内袍走近时,顾长渊正坐在床侧, 眉眼温和,安静地等她。


    她没有出声,只是走过去,轻轻帮他将右腿扶上床,小心摆正,塞好软垫,又顺着他的姿势扶他缓缓躺下。手落在他肩上,指尖顺着他颈后的发丝缓缓抚过,绕到他腰侧,将他那只不能动的手臂拉起,轻轻圈在自己腰上,然后整个人安安稳稳地贴进他怀中。动作娴熟又亲昵,带着一种“她的位置只能她来填满”的笃定。


    顾长渊低头看她,眼神温缓,语气带笑:“你又瘦了。”


    “你倒是长肉了。” 她眼角微扬,反应极快。


    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从唇角延至眼底。两人额头相抵,静静靠在一起,帐中烛火噼啪作响,窗外夜虫低吟,空气中浮着淡淡沉香。他们靠得极近,心头太满,反倒不急着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陆棠才撑起身,指尖穿过他鬓边的发丝,一缕缕替他理顺,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来。他抬头看她,她低头看他,目光明亮专注,像是在一点点描摹着他眉目。下一瞬,她俯身,轻轻吻上他的眉心。


    吻落得极轻,却像初雪落地,无声,却又动人心魄。她顺着他的眼角、脸侧、下颌一路吻下,最后贴在他颈侧,温热的气息随着吐息一寸寸洇开。


    顾长渊喉结微动,抬手托住她背脊,也起身回吻她眉心。动作极轻,却也落得深,呼吸相闻间将无数个日夜里未曾言明的思念缓缓讲清。


    情绪在沉默中缓缓升温。


    陆棠越吻越深,越贴越近,手缓缓落下,认真描摹这一年里在她梦中千百次描摹过的轮廓。忽而,她松开环在他背后的手,翻身坐在他身上,贴得更近。


    “你当真打算,就这么坐着聊一宿?” 她声音低低的,吐息却落在他耳畔,一下一下像火苗舔过。


    顾长渊向来冷静,可此刻,终究还是喉结滚了滚,左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微微泛白,连呼吸都跟着重了几分。


    她看在眼里,唇角勾出笑意。


    “陆棠。” 他低低喊她一声,声音已微哑,眼神也深了几分。


    她偏偏不怕,反而像是被这声音鼓舞似的,手指轻挑起他的下颌:“顾先生,觉得怎么样?” 声音里的那点笑意不浓不淡,却撩得人心口发紧。眼尾嫣红,唇边笑意乍现,像醉狐狸撒娇,柔软又危险。


    顾长渊终于忍到极限,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推离自己,低声道:“陆棠,你再闹……”


    “再闹,你又能如何?” 她挑眉一笑,眼神明晃晃地坏,手指还不安分地顺着他胸膛一路下滑。逼得顾长渊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撤手。


    他目光暗沉,喘息微乱,像是下一刻就要彻底失控,可最终闭了闭眼,压下那团几近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退开,撑着轮椅转身,高声吩咐外面的侍从:“去备凉水。”


    屋外无人应声,他也不等,顺着墙边的扶手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


    帷幔轻动,夜色温软。陆棠懒懒地靠在床榻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肩膀微颤,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意藏不住,从眼角一直漾进心里,带着极深的满足与欢喜,还有一点点不舍和心疼——他这副样子,真是叫人心软,偏偏又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红烛未灭的夜里。他们相拥而眠,亲密无间,却又止步于那一寸边界之外。她将爱与欲、信任与情意,都交给他。而他,仍如旧年,替她守着那一线未越的深情。


    夜深人静,她也曾轻声问过他。


    “这场仗,不知还要打多久。” 陆棠窝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肩头,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衣襟上的暗纹,感受着那片熟悉又安稳的体温。夜色沉沉,屋中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她的声音很轻,像夜风拂过湖面,微微荡起涟漪,又像一个早就埋在心底的念头,不知何时悄然长成,在这个安稳片刻里轻轻探出枝桠。“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她顿了顿,语速慢了些,像是在斟酌,又像是犹豫。最终,还是轻声开口:“万一,我这一生都耗在战场上,没有孩子……你会遗憾吗?”


    顾长渊低头,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而温柔,像夜色里最深邃的一汪湖水,盛着无人可及的温情。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左手,缓缓地拂过她的发丝,指腹温柔地缠绕起一缕墨黑的发丝,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感受这份真实的存在。


    “陆棠。” 他的声音低哑,像是被夜色浸透,又带着一点浅浅的叹息。


    “嗯?” 她抬头看他,眼神静静的,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期许与不安。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缓缓落下,既是无奈,又是宠溺,最后落成一句无比笃定的承诺:“世间只有一个陆棠。”他轻轻收紧手臂,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低柔,却是再明确不过的回答:“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陆棠怔住了,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轻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她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和温柔,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夜色无言,帷幔轻晃,风吹过窗棂,带动红烛轻颤,火光在他们身后缓缓拉出一道交叠的影子。


    她忽然觉得,哪怕这乱世再长,哪怕他们此生都走在硝烟里,自己也已经握住了最珍贵的东西。


    她缓缓抱紧他,埋首在他颈侧,轻轻应了一声:“嗯。”


    第58章 她最后望见的,是漫天星火自……


    又是四年的时光转眼过去。


    中原战局终于渐趋明朗, 燕北川挥师北上,自幽燕而起,一路攻破大小割据势力, 将原先群雄盘踞的中原之地逐一收归。黄河以南数十城先后投诚或覆灭,连昔日难以撼动的河西一带也于去年岁末彻底归降。此役之后,中原腹地各大战略要塞尽数纳入麾下。燕军势如破竹, 锐不可当, 直抵京畿城下。


    再往前一步,便是进京。


    新政已成燎原之势, 眼看天命可问,就在这时, 南境却起了波澜。


    李肃多年按兵不动,始终以“缄默中立”之姿稳踞南方。近数月来却动作频频, 先是频繁调动主力兵团,更换各地将领,紧接着又着手重布沿江防线,疏浚河道, 加固渡口桥梁,修缮粮道军库,一条条贯穿南北的运输线悄然成形。亲信大将柳巍奉命北上, 重兵屯驻百川岭, 封锁北上的咽喉要道。


    与此同时, 一批批打着“商旅”旗号的队伍在黔中、岳西一带频繁往来,屡屡被查出私藏军械。南部边郡的驿站、巡检司、武库频报异动, 山雨欲来。


    三月初,一封加急密信由长川小驿快马送至燕北川案头。信中附有南境潜伏卧探绘制的密报图,其中清晰标注出南境近三十日内的二十余处异常节点, 涵盖要道、渡口、集镇、兵营,几乎囊括南境一切兵力调度枢纽。而更令人警觉的是,李肃旧部许成忽自岭南调返,表面托辞“重病归乡”,实则重新接掌兵权,重回权势中枢。


    一切迹象都指向一个方向:


    李肃,开始动了。


    是试探,还是图谋?无从得知。他不出声,却在南方的棋盘上悄然落子,用“整编”之名行“备战”之实。而辰国赵颂的态度也愈发暧昧:既不明确支持新政,也未与李肃划清界限,偶有使节来往,也多推诿敷衍,进退之间,令人难以捉摸。


    消息传来当夜,主将营帐彻夜灯火未熄。诸臣议论不休,莫衷一是,而陆棠已先行一步,领命出使辰国,亲自游说赵颂。


    十里长山兵分两路,陆棠亲率两百精锐,,轻装简行,绕开南北官道,自山道抄近路,一路向西南疾驰,直奔临阳,面见赵颂;其余兵力则由副统领贺绍远率领,携辎重南下,沿线策应,再与沿江守军合力,协助巩固南境防线,以防李肃方异变突起。


    早春初醒时节,山林之间乍暖还寒,积雪初融,枯枝吐芽,风中却仍尚带寒意。陆棠率队日夜兼程,方行至平陵西南一带,突然接到暗线急报——有线人称,封厉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小城靖平。


    靖平地处燕北势力南线,与李肃所辖地界仅隔一江一岭。旧为驿道重镇,经连年战乱后逐渐荒废。近年来南北通商受阻,更加寥落起来,到如今已无正式官署,成为三教九流聚散之所,走镖客、贩私商、流亡人、江湖脚,无不混迹其中。


    密报称,有人在靖平北郊一座破庙中见到一名可疑之人:年岁、体貌皆与封厉相符,神情警觉,言行隐晦,且右臂似有旧年烧伤之痕。虽尚无法完全确认身份,诸多细节却处处吻合。


    封厉叛逃之初,十里长山便挂出重金悬赏通缉,这数年间却毫无音讯。此人出身情报营,熟悉山寨布防与联络路线,惯于伪装反侦,手段狠厉,行踪诡秘,是十里长山难以释怀的一道暗刺。若此番现身属实,极有可能意在南逃,只怕一旦让他进入李肃辖境,以目前形势之胶着,短期内恐再难追索。


    靖平尚在燕北控制之内,距平陵不过半日程,只是通往小城的山道狭险破旧,大队人马无法通行。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陆棠读罢密报,眉心微蹙,沉吟片刻,当即调转马头,下令改道靖平。


    “全队原地休整,待我命令再动。” 她沉声吩咐,从亲卫中点出二十名身经百战的老兵悍将,另命亲随以密信飞骑转呈贺绍远,交代变动缘由,随即亲自率人折道东行。


    “只需一昼夜。” 她一手收缰,一手抚刀,目光沉定: “若是假,午前我自归队;若是真——我会带着他的首级回来。”


    风过岭南,山林初青。二十骑沿着春意尚浅的山道疾驰而出,马蹄翻腾间带得早春的枝芽微颤,旌影猎猎,衣袂翻卷,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暮色边缘。


    这一战,来得猝不及防。他们并未进入战区,沿途一切如常。山道蜿蜒于夜色深处,风自林间掠过,枯枝带着新芽轻颤,带起细碎响动。忽然,一串异响在静夜中炸响。


    起初是几块碎石从高处滚落,磕在山壁上哒哒作响。紧接着,一声惊天巨响传来,数块巨石挟着尘土从崖顶轰然砸落!其中一块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山道中央,将唯一的退路死死封住。尘土飞扬,碎石翻滚,山道为之一震。


    “戒备!” 陆棠几乎在巨响炸开的同时断喝。


    话音未落,数支利箭已破空而至,精准而狠辣。护卫闻声立即熄灭火把,夜色瞬息之间将众人吞没,马匹惊嘶,人影奔乱,寂静的山道转瞬沦为地狱。


    下一刻,伏兵自山道两端蜂拥而出,崖顶亦有绳索垂落,数十黑衣人踏索而下,自高空迅速逼近,昏暗中刀光翻涌,数十柄长刀带着浓烈杀意挥斩而来。


    “结阵!” 陆棠沉声冷喝,长刀应声出鞘,刀光一卷,已是一片血雾飞洒。


    二十骑迅速变阵,于逼仄山道中强行收拢,结成雁行护阵,死死护住陆棠往前突围。可山道极窄,仅容三骑并行,再多便是彼此掣肘,他们只能靠最前一人一骑生生斩开血路,替身后人争出一线生机。道中布满碎石,道势曲折,稍一错步,便是身坠悬崖的绝境。


    伏兵踏石而来,利箭、短矛交错而至,刀锋寒光连绵不绝。一支冷箭疾掠而来,燕首岳迟反手格开,却仍旧闷哼一声,肩膀染血,动作明显迟滞下来。


    陆棠眼神一厉,抽刀跃马上前,毫不犹豫地顶替上阵首之位。她人马合一,刀锋如电,一骑当先斩入敌阵。


    崖下月光斜照,陆棠破风而行,轻盈却迅猛的身影仿若风雪中掠过的一道白刃。她一脚踏上突出的碎岩,借势跃起,人在半空旋身,刀光画出完美的弧线,连斩两人。落地之时山石滑动,她屈膝缓冲稳稳落地,顺势拔出腰间短刃,反手一记格挡,架住袭来的剑锋,刀刃相撞,火星四溅。


    鲜血溅在她侧颊,陆棠却唇角未动,眼神冷得像铁。


    敌军仍在源源不断压上,暗夜中不见尽头。亲兵已有数人倒下,身侧喘息声粗重,她却未退半步,长刀一斩再斩,步步逼进,刀锋如霜如电,逼得敌阵连连后退。


    只是她的心中却越发沉冷——这绝非寻常的拦截或骚扰。


    这些人——不是流寇,更不是乌合之众。他们配合熟练、出招狠辣、行动默契,且始终不发一言,箭矢、短刀、伏击点几乎全落在她一人所在。


    目标明确。


    这是一次精心布好的杀局,一次毫不留情的绞杀。


    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迅速扫过战场,忽而一凝——月光透过山林缝隙洒下,斜斜的落在一名敌兵手中的弯刀上。那刀身弧度独特,刀面上隐隐有精细纹刻。她一眼认出,那正是出自十里长山铸工坊的纹制刀——辰国所用制式。


    陆棠瞳孔猛然收紧,寒意从脊背直窜至指尖,握刀的手不由自主收紧。


    辰国,赵颂……


    她忽然明白了。


    这是赵颂给李肃的投名状。她,是礼物。


    只是眼下情势,退无可退,只能横刀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地势终于渐渐开阔起来。前方转机乍现,浓密的山林之间让出一片林木稀疏的去路,月光从破碎云层间洒下,薄雾氤氲之间,这条通向生的希望的窄道仿佛被笼上一层近乎虚幻的光晕。


    陆棠一马当先,在敌阵中左突右冲,长刀破风,袖袍翻飞,鲜血沿着刀脊飞洒。她喘息不乱,眼神沉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忽见林间豁口处似有一线通途,那是她一路搏杀至今,第一次见到开阔地的轮廓。她心中一震,眼神陡然一厉,猛然挥刀横扫,将面前数名敌兵震退数步。


    “跟我冲!” 她低喝一声,腿夹马腹,战马前蹄高扬,径直破开枝叶,冲入前方那片洒满月色的林隙。


    可就在下一瞬——地面,忽然一空。


    那片看似坚实的草坡,其实早已被连日山雨掏空,岩土松动。战马前蹄一踏,山石“喀啦”一声脆响,整块山缘轰然塌陷!


    陆棠只觉座下战马嘶鸣,身形一震,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连马匹一起直坠而下。


    耳边风声陡然拔高,碎石簌簌坠落,夜风扑面而来,寒意凛冽如刃。


    她在半空强行转身,右手疾抽马刀,反劈向身侧山壁,试图借刀势阻止滑坠。但岩壁湿滑,刀锋仅划出一道耀眼火星,始终无法借力。


    崖底浓雾如幔,黑沉沉一片,深不见底。


    身后骤然响起岳迟撕心裂肺的喊声:“寨主——!”


    可下一瞬,那声音就被疾风与黑暗吞没。


    陆棠脑中嗡鸣一片,衣袍被风鼓起,猎猎作响。


    她最后望见的,是漫天星火自头顶崩塌而下,与她一同坠落,而后在她坠入的那片死寂的黑夜中,逐一熄灭。


    第59章 “她若还活着,我就把她带回……


    这一夜, 十里长山依旧静谧如常。


    夜色如墨,山风穿林,巡逻兵的火把在林间投下斑驳光晕。远方传来一声夜哨, 被风裹挟着穿过寨子,一晃即逝,又归于沉寂。秋夜浓沉, 群星稀疏, 月亮隐于云后,仅余些许银辉洒落在山巅, 为起伏的群山披上一层冷霜似的光。


    书房内,灯火通明, 不大的案上堆满了尚未批阅的军报与账册。顾长渊坐于案后,执笔一一批阅, 神色如常,眉眼沉静。纸页翻动声极轻,却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与窗外夜风低低相应。


    他伸手去取案上的茶盏, 指尖刚触及瓷面,心头却骤然一颤。——不知从何而来的悸动骤然划过心头。没有预兆,没有声响。就像某条极远极细的线, 被什么猛地扯紧, 带起一点微不可察的痛意。


    啪——


    瓷盏自他指间滑落, 跌在地上碎成数片,清脆声响在房中炸开, 烛火也随之微晃了一下。


    顾长渊的手僵在半空,眉心微蹙。胸口仿佛被什么从内里缓缓攫住,呼吸一下变得迟滞。他下意识地按住心口, 掌心冰凉,额角已有细密冷汗悄然渗出。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大了几分,在檐角盘旋低鸣,烛火被吹得左右摇曳,案上的纸张亦是哗啦啦翻动不停。


    他怔怔望着那些字迹,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悄然滋长,仿佛有一根极细的针,正一寸寸缓缓刺入血肉,疼痛极轻,却深入骨髓。


    他不知道,就在这一刻,千里之外的山崖之上,风声呼啸,江水翻滚,一抹玄色的身影正被破碎的枝叶裹挟着,坠入无边黑夜。


    数日后,燕王的急信送抵十里长山。


    午后秋阳透过议事厅高悬的幔帐洒落下来,暖光斑驳,在朱漆廊柱与青石地面映出交错光影。


    议事厅内,沈珣端坐主位,正翻阅近日军务文牍。霍云随着年岁渐长,终究力不能支,自请卸去重责,退居辅位,这位新任主将年轻却沉稳,言语不多,行事干练,近来已渐渐稳住山中人心。


    忽然,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踏碎厅中的宁静。


    “沈将军——燕王急信!十万火急!”


    守门亲卫大步踏入厅中,神色肃然,怀抱一封染满风尘的信函,额上带着未褪的汗意。


    厅内众人闻言一震,低语声瞬间止息,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封信函上。沈珣眉锋轻蹙,未多言语,抬手接过。他俯身展信,眸光在字句间迅速掠过——片刻后,眉宇骤紧,指节微微收紧,轻磕在案几一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响。


    厅中气息一凝,众将彼此对望,神色皆露凝重。


    沈珣却未多言,只轻轻合起信纸,起身,声音沉稳:“送至先生处。”


    秦叔接到传信快步踏入院中,身后跟着两名护卫,手中捧着那封从燕王军中送来的急信。“先生——”秦叔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顾长渊静静地坐在书案后,闻声抬眸,定定地看着那封染着风尘的信函,指尖悄然冰凉——心底那点盘桓已久的不安,此刻终于化作实感。


    他缓缓伸手,将信接过,展开。墨迹尚新,纸页却仿佛沉重如铁。短短数行,他的目光停驻在其中一处,眉眼未动,唇线却倏然绷紧——“陆棠遇伏,坠崖失踪。”


    寂静,仿佛骤然铺开。


    那一刻,风停了,光也静了,连屋外的鸟鸣与风响仿佛尽数湮灭。顾长渊整个人僵坐在原处,视线死死钉在那几个字上,指节紧扣信纸微微发颤。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轻吐出一声低哑笑声,极轻,极短,带着晦涩的冷意。下一瞬,一口猩红的血猛然从他唇间涌出,重重砸在案几之上,血色迅速晕开,浸透了那封信,红得像一把正中心口的利刃,夺目逼人。


    “先生!” 秦叔脸色大变,疾步上前一把扶住他。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顾长渊的身体重重向后倒去,意识被剧烈的痛楚撕裂,耳畔所有声音都开始遥远模糊——只剩那封信上短短几字,如烙铁般,生生烙进心口,不灭,不散。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然昏沉。屋内已点起了烛火,微弱的光焰映在屋梁上,微微摇曳。风透过窗棂吹入,掠过榻前帘角,带着几分入骨的凉意,在屋内悄然流转。


    意识尚未完全归位,耳边的动静像隔着一层雾,模糊而遥远。额角隐隐作痛,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炭火灼过,视线也不甚清明。顾长渊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浑身沉重,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压住,连抬手都提不起力气。


    秦叔守在一旁,察觉到动静,连忙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却藏着难掩的焦急:“少主,您别急,您刚醒……”


    顾长渊微阖了阖眼,极力压□□内翻涌的虚弱感,稳住意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沈珣呢?”


    秦叔微微一滞,随即俯身回道:“沈将军正在议事厅主持军务,属下这便去请——”


    “不急。” 顾长渊缓缓抬手,指尖仍带着凉意,声音却平稳如常,“等议事结束再请他过来。”


    秦叔目光一动,终是拱手应下,悄声退至一旁。


    室内再度归于沉静。顾长渊靠在床榻上,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额侧的发丝被冷汗打湿,贴在鬓角。他垂着眼,指尖不自觉地缓缓摩挲着床沿木纹,强迫自己将纷乱思绪理出一条脉络。


    陆棠的失踪,不只是一人一地之事,那是十里长山的裂口,更是整场战争的变数。他们不能乱,不能慌,必须稳住局势、稳住军心,守住这一万名尚未退路的子弟兵。


    ——等她回来。


    片刻后,沈珣步入房中。他一身戎装未解,眉目间透着肃然之色,身后隐约可见跟随的几名亲卫,显然是刚从议事厅匆匆赶来。


    顾长渊缓缓睁眼,撑着床沿,试图坐直身体。沈珣见状立刻上前,手臂一伸便要搀扶,却被顾长渊抬手拦下。他声音低缓,语气平静:“一时起不了身,倒是劳烦沈将军亲自过来了。”


    沈珣神情微敛,拱手一礼:“先生言重。如今寨中军务繁杂,您伤势未愈,还请多加保重。”


    顾长渊微颔首:“议事厅那边,情况如何?”


    沈珣收敛眸光,低声回道:“燕王已派人封锁陆寨主坠崖之地,江岸上下游严密搜查已近七日,至今尚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几个字落下,屋内一时寂静。烛火轻轻悦动,映在顾长渊的眼底,却无法照亮那一片沉沉的深色。他的指节缓缓收紧,像是要将床沿刻进掌心之中。


    沈珣停顿了下,语气低沉了几分:“如今前线不稳,燕王那边虽未有动摇,但一旦消息扩散,难保不动摇军心。”


    顾长渊轻闭了闭眼,声音低哑:“寨中呢?”


    “众兄弟已得知消息,” 沈珣沉声答道, “多不肯信,不愿认寨主已殒。我已下令封锁消息,暂不对外散播噩耗。”


    顾长渊点了点头,目光微沉,嗓音低沉:“做得好。”


    他抬眸望向沈珣,眼神如锋冷厉,语气果决:“接下来,听我说。”


    沈珣神色肃然:“请先生直言。”


    “第一,封锁消息,稳定军心。” 顾长渊嗓音低沉,字字清晰,“外出的子弟兵尚在前线,无主之军,最易成他人之机。任何风声,都不能传出去。绝不可让他们落入旁人之手。”


    “我明白。”


    “第二,军中不可群龙无首,必须立刻确立临时统帅。” 他略顿了顿,声音微哑,“你怎么看?”


    沈珣沉吟片刻:“韩骁随寨主征战多年,统兵有方,作战果敢,军中威望素著,若论统帅之能,当属其一。”


    “好。” 顾长渊应声,毫不迟疑,: “即刻传信,命韩骁暂代主帅,温渠为副,镇守军中。”


    “是。”


    “第三,” 他指尖缓缓敲着床沿,目光略沉, “军中人事调动,事无巨细,务必经你亲定。任何变更,不可轻率。我会尽可能协助,有事可随时与我商议。”


    “谨记在心。”


    “最后……” 顾长渊的嗓音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后低声道, “劳烦沈将军,为我备四匹马。”


    沈珣神色一震,抬眼望向他:“先生要——”


    “我会亲自带人去找她。”


    沈珣眉头微蹙,压低声音:“可先生眼下……”


    “我等不了。” 他打断了对方,语气不重,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决绝。


    “她若还活着,我就把她带回来。”他缓缓闭了闭眼,指尖微微收紧,仿佛要将那股隐隐的疼痛压入骨血之中。“若她真的……死了。” 他低声道,嗓音微哑,却格外清晰,“我也要亲眼看见。”


    沈珣望着他,心口微微一震。


    眼前这人明明伤势未复、身形羸弱,连起身都需强撑,可那双眼中燃烧的光,却仿佛能穿透夜色、逼退山风。他说“我去找她” 时,语气并不激烈,却让人无法阻拦。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


    窗外秋风拂过,吹动烛火,影子在墙上晃动,映出顾长渊斜倚榻上的身影,孤峭,却无法撼动。


    第60章 南方的山河广阔,江水奔流不……


    议事既定, 屋内重归安静。


    顾长渊静静靠在床榻上,眉目低垂,指尖微微收紧。烛火幽幽, 映出他清瘦面容上几分透骨的苍白与疲惫。


    秦叔立在一旁,沉默片刻,最终低声道:“少主, 鬼医已经候着了。”


    顾长渊微一颔首:“请他进来。”


    不多时, 鬼医提着药箱踏进屋中。他平日里素来吊儿郎当,此刻却难得收敛, 眉间隐隐压着火气。他走近几步,目光一扫躺在床上的人, 神色复杂,嘴角抽了抽, 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骂道:“你这刚醒,就又要作什么妖?”


    顾长渊未答,只抬眼看他,语声低哑:“我问你, 有没有办法,让我的身体撑得住长途跋涉?”


    鬼医动作一顿,皱起眉, 语气不耐:“没有。”


    顾长渊神情不变, 语调不紧不慢:“闻渊, 你少敷衍我。”


    鬼医狠狠瞪了他一眼,, 拎着药箱就要转身走人:“你这副身子骨经得起什么颠簸?别说车马劳顿,就你现在这状态,坐船都能倒半道上——”


    “办法。” 顾长渊截住他的话, 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分量,“有,还是没有。”


    他看着鬼医,眼神冷静得像一把刀,缓慢却坚定地剖开所有推拒:“现在的问题,不是我要不要去找她。”


    “是我,必然要去。” 烛火在他眼底微微颤动,照出一片极致的黑:“问题只是有没有可能让我活着去,活着回来。”


    鬼医停住了脚步。


    “你是个了不起的大夫。闻渊,我只问你一句——有没有可能,托你的手,从这条必走的死路里,给我抢出一线生机?”


    屋中气氛倏地一凝。


    鬼医转过身来,神情压抑。他缓缓将药箱重重搁在案上,手指搭在箱扣上,静默了良久。


    “你说得轻巧。” 他终于开口,嗓音沉得发哑,带着掩不住的怒意,“可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把你从一滩废肉里拉回来?你不能坐不能动,那点视力,是我们一针针、一步步拿命换的。你现在能站起来走几步,是我一针针往你身体里扎,是秦戈他们每天半夜替你翻身防压疮,是你自己手心膝盖磨出血泡,一点一点爬出来的。你以为你撑过来了,是天命不亡?”


    他抬眼,咬着牙低吼一声:“是你命硬,可也是我们舍不得你!”


    顾长渊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得近乎残酷:“闻渊,若你是我,你会等吗?”


    鬼医沉默良久,终是低低咬牙,狠狠啐了一句:“疯了。”


    “办法是有……但不是个好办法。”


    顾长渊神色未变,语调依旧平稳,却毫不迟疑:“直说。”


    鬼医抬眸望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低声道:“你这身伤,根在脑。那处血脉本就脆弱,情绪波动、路途颠簸,甚至一场风寒发热,都可能引发二次出血。一旦出事,就不是我几根针、几味药能捞得回来的。”


    顾长渊依旧沉静,只是静静听着,眼中平静无波。


    鬼医见他没有丝毫动容,咬了咬牙,像是终于下了决心:“确实有法子,用金针封住那片区域的气血流动,强行稳住。但代价你知道——”


    他顿了顿,眼中浮出难掩的疲惫与恼怒,声音压得极低:“你这些年养得辛苦,右臂右腿逐渐有了知觉,眼也比从前看得清楚,那是大脑在慢慢的自我修复,你命大,我们也护着你,守着你,才保住了这一点希望。”


    他抬手按住眉心,语气涩然:“可你若真用了这几根针,把那一片血脉彻底封死了,那就等于亲手掐断了所有的希望。以后别说复原,你的身体可能连现在都保不住。”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烛火轻微摇曳的响动。


    鬼医盯着顾长渊的脸色,做最后的努力:“如今燕王已封锁江岸上下游,整个十里长山的人都在找陆棠,至今一无所获。你这样身有重残的,去了又能做什么?已经过去七天了,意味着什么我们心里都清楚。你甘愿为此付出这样的代价,可就算你真找到她,又能如何?拉着她的尸体哭一场?”


    顾长渊没有答。他只是低头望着桌案上那封被风吹得微微翻起的信,纸角折痕在烛光中如同干涸的伤口。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边缘,像是在细细描摹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痛感。


    良久,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微哑:“值不值得,是我来做的决定。”


    鬼医眼角一跳,猛地抬头:“你——”


    “她在南方,我却只能困在这里。” 顾长渊低声道,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字一句之间藏着何等的汹涌情绪。他抬眸望着鬼医,目光澄澈,映出毫无遮掩的执念,“闻渊,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一点做这样的决定,早一点跟在她身边。”


    鬼医唇角微微抽搐,手指死死扣着药箱,关节泛白。片刻后,他终于低咒了一声,狠狠又啧了一句:“疯了,疯了疯了。”


    他本以为陆棠是疯的那个,可现在看来,他们不愧能成一对。


    劝,是劝不住的。


    良久的沉默后,鬼医抬手,一边咒骂一边打开药箱,取出包裹严密的金针,一根一根摆在案上。


    “顾长渊。” 他低声道,语气少见地冷硬,“这是你自己选的。”


    顾长渊微闭双目,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依旧平稳:“动手吧。”


    鬼医不再多言,扶着顾长渊俯身趴稳,拈针入掌,指腹在皮肤上按压试探,沿着他后颈至侧颞一线循脉定位。


    “忍着。” 话音落下,第一针贯穿皮肉,直入气脉交汇之处。


    剧痛如潮汐般骤然涌来,顷刻席卷全身,像是烧红的铁线一寸寸嵌入脑海,又似钝刀剜割神经,每一下都精准命中最深处的知觉中枢,逼得骨髓都在战栗。顾长渊死死攥紧床沿,指节绷得发白,掌背青筋暴起,冷汗自额角滚落,沿面颊一路淌入衣襟,濡湿衣衫,却未发出一声。


    第二针,第三针……金针接连落下,每一刺皆如雷霆击顶,灼痛之感刮骨侵髓,令他脊背止不住地轻颤。


    鬼医神色凝重,目光如刃,指下毫不迟疑。按图循穴,步步推进。他动作极快,却极准,每一次落针皆恰到其分,不偏不倚,不多一丝,不少一分。封锁的,是最深处的生机,也是过去数年来千辛万苦养回的希望。


    顾长渊唇瓣被咬得泛白,血丝沿着下颌蜿蜒滑落,在枕畔晕开一抹猩红。他的额发早已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面庞上。胸腔起伏如鼓,每一次起伏都牵动深层的痛感,像是整个身躯都被撕裂,可他没有退缩,也未有丝毫犹疑。


    直到最后一针落定,他全身骤然一震,身形随即一僵,仿佛被一记重锤钉死在木榻之间。半晌,才缓缓松开指节,瘫软地倚靠在床柱上,肩头剧烈起伏,指尖尚在微颤,掌心濡湿如洗。


    屋内药香未散,烛影微动,空气中多出一缕极淡的血气。鬼医沉默地将金针一一收回囊中。


    顾长渊呼缓缓睁开眼,眼底深沉无波,映着静静跳动的烛火。封脉之术落成,半边身体像是被冰封了,痛觉尚未彻底退去,却已能隐约感受到那片区域的沉寂。


    他知道,自己真正与康复的可能性永别了。


    他缓了缓气息,强行稳住紊乱的呼吸。过了片刻,嗓音微哑却依旧沉稳:“秦叔,请沈昭过来。”


    秦戈应声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干脆有力的脚步声,一道少年身影快步入内,身姿挺拔,步伐利落。


    “先生。”他拱手行礼,声音清朗。


    沈昭年纪尚轻,眉宇之间却已隐隐显露出凌厉锋芒。他自幼生于十里长山,听着陆棠的传奇故事长大,敬仰她的侠义与魄力,也胸怀少年人的热血与憧憬。后来被安排至顾长渊身边替代温渠,习兵法、学谋略,由意气初生的少年逐步磨砺为沉稳干练之才,如今已隐隐具备担当之姿。


    顾长渊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开口:“阿昭,陆棠的事,你想必已经听说了。”


    少年神情一敛,垂眸应道:“是。”


    顾长渊微微颔首,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沉重:“我准备动身南下,亲自去找她。原本让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习兵法谋略,也助秦叔分担事务。可如今……这一趟山高水长,前路未卜,我行动不便,还需同行人照拂。”


    他顿了顿,语气带了几分郑重:“此行艰险,你可自行斟酌。若不愿,我不强求。”


    沈昭没有迟疑,拱手沉声应道:“先生,寨主是十里长山的脊梁。我自幼听她的故事长大,如今她生死未卜,若我能尽一力相助,赴汤蹈火,自在所不辞。”


    顾长渊眼神微动,沉静的目光深处隐隐浮起一丝极淡的柔光,轻声应道:“好。”


    一旁的秦戈听罢,也缓缓拱手:“少主,您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顾长渊目光一敛,望着他,语声低缓:“秦叔,辛苦你了。”


    ——这十余年来,风刀霜剑、生死与共,又怎么是一句 “辛苦” 道得尽的。


    秦戈皱了皱眉:“少主此言,便是折煞属下了。”


    顾长渊未再多言,只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转眸,看向一旁一直负手而立的鬼医。


    “闻渊。” 他唤了一声,语调依旧不疾不徐。


    鬼医闻言,斜睨他一眼,挑眉哼了一声,语气懒散:“你不会是要邀请我同去吧?”


    “你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不如走到底。”


    鬼医闻言嗤笑,眼神带着几分讥讽:“谁说我要走到底?你这副烂身子,三天都未必撑得住,兴许我半路就得给你收尸。”


    顾长渊仍是那副淡然神情,语气沉静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波动:“既如此,那就权当你随行一路观察一下自己的医术成果了。”


    鬼医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不语。片刻后,他似是被气笑了,哼了一声,叹气般道:“行吧,左右是一趟浑水。你们去寻陆棠,我便随你走这一遭。说不定……” 他似笑非笑地顿了顿, “还能顺手替她收个尸。”


    秦戈皱眉,正要出声呵斥,却听见顾长渊轻笑了一声,语气淡淡:“她不会死。”


    语调平静,字字如钉。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短短一句话,藏了多少执念。


    鬼医闻渊静静地望着他,良久,眸色一沉,终是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夜色沉沉,屋外秋风拂过,掠过檐角与瓦脊。


    顾长渊轻轻阖上眼,指尖摩挲着衣襟,感受着尚未散去的刺痛。


    他终于可以动身了。


    南方的山河广阔,江水奔流不息,而她就在那片风雨之中等他。


    ——他终于可以去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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