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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陆棠的事你就不必挂心了。……


    这不是一段容易的路。


    秋风凛冽, 沿江而下,寒意透骨。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辘辘前行,顾长渊金针封脉方过不久, 气血未稳,每次颠簸都如钝石碾骨,牵动旧伤, 让他头痛欲裂, 天旋地转,胸口翻腾不休, 喉间泛起丝丝腥甜。遇到山势陡峭、路面泥滑之处,他更需由秦戈与沈昭一左一右扶着, 方能在马车内勉力坐稳。


    日复一日,鬼医所配的汤药愈发浓苦辛烈, 汤碗一近,药香便冲鼻而入,呛得人五脏翻腾。他却从未拒过——哪怕往往刚咽下去,便要伏身干呕不止, 手指已在车壁上攥得发青发白,都仍然只是皱眉屏息,一饮而尽, 不言不语, 从不迟疑。他知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容他任性, 而这条路,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入夜之后, 鬼医总逼他歇息。只是他睡眠极浅,车轮稍响,夜风微动, 便能骤然惊醒,眉心紧蹙,额角沁汗,睁眼后再难成眠。久而久之,他索性不再强求合眼。无眠的夜里,他便半倚在车厢角落,取出陆棠留下的信,一页一页地翻阅。纸页早已起角,字迹亦被反复摩挲得微微发淡。他却仍不倦不怠,指腹缓缓描过每一个笔划,仿佛只要这些凭据仍在,那个人,那段未完的时光,便仍存在于尘世,不曾远离。


    幸有秦戈与沈昭轮番照拂,抬扶搀引,处处周到。鬼医将此间种种看在眼里,几次冷笑,拂袖而去,嘴上日渐刻薄,手下却未曾有一日松懈。每日按时熬药,照方施针,稳气、固血、养心脉,滴水不漏。


    就这样,风餐露宿,昼夜兼程。十余日后,马车终于在江畔缓缓停下。


    江水依旧奔涌如昔,拍岸涛声未曾稍减。对岸群山沉沉,轮廓在雾色中嵯峨如画。而她——仍旧杳无音讯。


    这两旬之间,温渠与韩骁已率人在崖底、江岸两侧及下游数十里反复搜寻。沿江驻军昼夜巡查,几乎将能想到的每一寸水土都翻找了个遍,却依旧一无所获。


    于是,那个最坏的结果,逐渐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陆棠,大概已经葬身江底了。


    所以,当消息传来时,营中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长渊,竟然亲自来了。


    通传的警卫快步入帐时,温渠正立于地图前查看沿江布防,闻言手中毛笔一顿,墨点滴落在图纸上,晕开一道不规则的黑痕。


    “……先生?” 他猛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报信的士卒神情肃然,语气斩钉截铁:“是秦戈亲自带来的,持十里长山令牌,先生……就在外头。”


    温渠怔了片刻,随即猛地推开营帐,快步走出,江风扑面,吹得他后背微微一僵。他顺着士卒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路尽头,一辆沉旧的马车停驻风中。


    秦戈已翻身下车,正与沈昭合力,将一道人影从车中小心扶出——是顾长渊。


    那位本该留守十里长山,从不随军远行的先生,竟然真的来了。


    他看上去比记忆中还要瘦削,黑色披风包裹着瘦削身形,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脸色苍白,唇色褪尽,眉眼之间尽是压抑的疲惫。他削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倚在秦戈怀中,呼吸微促,连站都站不稳。


    温渠脚下一顿,喉口一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仅是他,四周士卒也纷纷侧目,低声交谈,眼底满是难掩的惊疑:


    “顾先生……竟然真的来了。”


    “他不是身染旧疾,连山门都不出吗?”


    “陆寨主……莫不是已经……”


    军中消息传得快,揣测更快。陆棠生死不明,局势摇摆不定,这位本该留守后方的先生,却在所有人都已慢慢接受现实,默然收兵之际,独自南来。


    有人已私下揣测,他是否是来接掌兵权的。而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仿佛也在某种程度上昭示着某种“更替”的降临。


    温渠站在原地,看着秦戈小心扶他坐稳,再一步步推着轮椅缓缓走来,江风猎猎,卷起他漆黑的披风。他面上无悲无喜,唯有眉宇深处,藏着难掩的倦意。


    “山崖在哪儿?” 顾长渊没有多言,只是抬眼看向温渠,声音低沉沙哑。


    温渠一怔,旋即回神,低声应道:“西南方向……只是山路难行,先生您……”


    “不必多言。”顾长渊目光不动,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带路吧。”


    秋风裹挟着水汽,从崇山峻岭之间奔涌而来,拍打着嶙峋陡峭的崖壁,吹皱了崖下滔滔江水。浪涛翻涌,白浪叠起,轰鸣如雷,一切仿佛在无声讲述着那夜的血与火,生与死。


    此处,便是陆棠坠落之地。


    崖路崎岖,泥石湿滑,碎石遍布,轮椅根本无法通行。自半山开始,顾长渊便改由秦戈背在背上,一步一步攀至此处,方才重新被扶入椅中。他坐在风中,目光沉沉地落在崖底翻涌不息的江面上。江雾弥漫,涛声震天,吞噬了一切回响。风从他身畔掠过,卷起黑色披风,也带起他袖口细微的颤动。


    温渠立在一旁,沉声述说着那的情形:“……彼时,岳迟中箭负伤,险些坠马。寨主一骑破阵,硬生生为他斩出一条生路。” 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字字如刀,细细剖开那夜的困局: “她一路厮杀,拼至前方林中一片豁口,本以为已见转机……谁知,那山坡早被山雨掏空了。”


    他抬手指向前方那道断崖,眼中神色晦暗:“据随行亲兵所言,只听得一声碎响,那匹马前蹄落空,整块地势崩塌,她连人带马,坠了下去。岳迟当时离得最近,眼睁睁看着,却连伸手拉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地继续:“我们的人后来在数里外找到了岳迟,他身负重伤,气息几无但侥幸捡回了性命……但寨主的踪迹,自那夜起,便彻底失了。”


    崖边杂草摇曳,枯叶被风卷着,瑟瑟作响。残破的灌木枝桠间依稀可见那夜搏杀留下的干涸血迹与残箭断矢,像是那场尚未散尽的梦魇的余迹。


    这一切,不是误伤,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步步紧逼的猎杀。他们要她的命,将她一寸寸逼入绝境,直至坠入这片翻涌的江水之中。


    “这些日子,韩骁与我已数次下至崖底,沿江两岸与下游皆派人轮番搜索。燕王也下令封锁沿线,调水军协查。” 温渠说着,眉宇低垂,嗓音带了些许沙哑,“可已过去将近一月,仍旧一无所获。”


    江风呼啸,崖前一片寂静。


    顾长渊缓缓闭了闭眼,唇角绷得紧,神色沉如止水,却压不住胸腔里随江涛翻涌的情绪。他的指尖无声收紧,风从掌心穿过,带走最后一丝温度,也拂过他空落落的手心——那里什么也没握住。


    片刻后,温渠终究还是开口:“燕王已调我等前往南境支援战事,时日紧迫,韩骁与我已整顿军伍,不日便要启程。”他说得小心翼翼,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南境战事紧急,可陆棠……


    顾长渊缓缓睁眼,语气平稳:“韩骁如何?”


    温渠微微一怔,随即道:“韩骁久随寨主,军中上下都服他,他行军果决、用兵沉稳,能力可堪大用。”


    顾长渊微微颔首,眼神幽沉:“他是个好统帅。”


    温渠望着他,心底隐隐升起一点不安。果然,下一刻,顾长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此去南境,十里长山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温渠猛地抬头,眼中划过一丝震动:“先生——”


    顾长渊抬眼看他,目光沉静无波:“山寨不能乱,战局也不能乱。韩骁主军务,你辅之,人事调动由沈珣把关,所有军令,务必慎重。若有疑难,可来信商议。”他的嗓音低沉,一字一句缓缓落下,“十里长山的兵,十里长山的建制,不可散。”


    温渠指节轻颤,胸口像被什么死死攥住,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抱拳低声应道:“属下明白。”


    顾长渊垂眸,看向崖下翻腾的江水,语调依旧如常,仿佛只是陈述一件极平常的事:“陆棠的事你就不必挂心了。我会沿着这条江,慢慢找下去。”


    温渠指尖一颤,眼底闪过一点难言的情绪,斟酌片刻,终究还是低声道:“先生……陆寨主,她或许已经——”


    话未说完,顾长渊便轻轻打断了他,语气平静:“也许她已经葬身鱼腹了。”


    温渠喉头一哽,双拳紧握,不再出声。


    “找不到,就慢慢找下去。” 顾长渊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执拗,“找到为止。”


    温渠怔怔望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人。


    顾长渊一向冷静克制,素来不涉险境。无论谋局、断事,都始终周全稳妥,连燕王都称他步步为营、深不可测。


    可如今,他却要拖着这副半废的身子,去追寻一个可能已不在世间的人——他不是来确认死亡的。


    他是来接陆棠回家的。


    温渠缓缓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眉宇间已皆是肃然之色。他拱手,低声道:“先生,保持联系。”


    江水奔涌不息,涛声翻滚如雷,连带着整个天地都在随之震颤。


    顾长渊静静地坐着,望着崖下滚滚江面,目光沉敛。


    她不在这里,他便去下游找。


    她不在下游,他便去更远的地方找。


    哪怕踏尽江河万里,他也要找到她。


    第62章 顾长渊的谋略,于“寻人”这……


    天地辽阔, 山河无垠,只是在这片苍茫之间,顾长渊的谋略, 于“寻人”这件事上,毫无用武之处。他们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从陆棠坠崖之地起, 一寸寸地沿着江岸向下摸索。


    一行四人, 很快补齐了所需的物资与补给,出发了。


    崖壁陡峭, 秦戈他们尚可攀爬而下,而顾长渊…他们只能在临时找来的木板的四角系上绳索, 制成简陋吊篮,把他固定在上面, 再由众人合力,一寸寸往放下。吊篮在江风中缓缓向下,绳索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木板时不时擦过岩面, 发出“咯吱”的闷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他安静地躺着,披风被风拂起, 衣角一寸寸翻飞, 目之所及是崖上那几张紧张发白的脸, 心里却因终于踏上这条路而满是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甚至还有心思轻声笑道:“诸位, 拜托了。”


    等到吊篮终于触底。大家才终于松一口气,将他小心扶下挪至江滩一处略为平整的岩石上。


    江水在不远处轰鸣着翻涌,岸边泥石杂陈, 乱草丛生。风吹过,带起碎叶翻滚而起,远处崖底斜生的岩缝中,还有零星残留的血迹与绸缎碎片,像是时间残留的证物,被雨水与日光反复洗刷,却始终未能彻底消弭。


    温渠望着那片江面,神情凝重,低声道:“我们就是从这里开始找的。顺着江水一路往下,查了整整三十里……可至今,没有任何线索。”


    “好。” 顾长渊点头,语气不重,却没有一丝犹豫,“那就从这里开始。”


    他们就这样踏上了寻人的旅程。没有天时地利,没有锦囊妙计。有的只是沿江一寸寸地查探和一点不肯放弃的执念。


    江边多是陡峭险峻的山崖,乱石嶙峋,层层叠叠,毫无路径可言。车马无从通行,轮椅到了这里,也不过是一块废铁。


    他们只得将一切不必要的负担尽数弃下,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径和日程,带上最精简的口粮、药品与器具,由秦戈与沈昭轮流背着顾长渊,沿江而行,步步向前。


    所幸顾长渊瘦得厉害,远不及常人沉重,并不太费力气。


    起初,他还能靠左臂勾住背负者的肩膀,勉强稳住身形。但路途一长,微薄的力气终究难以支撑,哪怕再如何咬牙强撑,也难以阻止身体往下滑坠的趋势,需靠背负之人的一只手臂稳稳扶着,才能勉强维持住位置。


    可山道湿滑,苔石遍布,稍有不慎便可能失足滑坠,秦戈和沈昭亦须空出双手来应付紧急情况。于是,他们几番尝试,最终找来布料,撕成宽布条,交错缠绕于顾长渊的腰腹与肩背之间,再搭至背负者肩头,将他如同襁褓婴孩一般牢牢固定在背上。布条勒得极紧,嵌入他干瘦的胸膛,令他每次吸气都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艰涩。但也因此,多了一分稳妥。他就这样被绑缚着,安静地伏在他们背后,随着他们一步步翻山越岭,沿江而下。


    偶有行人路过,远远望见这一行人古怪姿态,都忍不住驻足回头,低声议论。他们见过背婴孩的,见过扛柴捆货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如同稚子般被布兜紧紧束在别人背上,手脚无力地垂着,随着背负之人的脚步微微晃动。


    而顾长渊神色未改,仿若未闻。他的目光始终凝在前方,穿过林影与山风,穿过涛声与江水,只一心执拗地在崖岸之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了。


    顾长渊瘫痪的肢体本就血流不畅,极其畏寒,如今辗转于山林江畔之间,更仿佛置身风刀霜剑之中。即便沈昭与秦戈为他层层添衣,用厚重的大氅严严实实包裹他全身,依旧无法抵御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一日日的江风只吹得他肌肉僵硬、关节钝痛难当。


    夜里尤甚。他常在夜深人静时因寒冷与痉挛骤然惊醒,睁眼之间,浑身湿冷,疼得几乎喘不过气,却只是咬牙闭唇,将痛声死死咬碎在喉间。


    他不曾抱怨过一句自己的苦楚,反倒是对着身边替他拾柴取水、轮流背负的秦戈和沈昭时,低声交代的尽是歉意,辛苦他们陪着自己受了这份折磨。


    沈昭却并不觉得苦。他自小长在十里长山,未曾见过如此迤逦广袤的山河。这一路虽辛劳,却也处处新奇。他年纪尚轻,眼中未染疲态,顾长渊偶尔提点几句,便追问不休,兴致盎然,恨不得将这天地万象一一记入心底。


    至于闻渊,那更是乐在其中,脚一踏进山林,整个人便像变了个模样,人还没站稳,眼睛就已经在山石与灌木间打转。这一路山水峭壁,反倒成了寻草采药的绝佳之地,峭壁深壑之间藏着数不尽的珍稀药材。每逢队伍歇脚,他必随身带刀挎囊,伏在乱石之间翻叶辨根,一边采一边絮絮叨叨。


    “你们要是真找不到陆棠,” 他有一回捻着一枝覆霜白花笑道, “不如干脆在这儿扎营,让我把整座山都采一遍。运气好,说不定能攒出一部新的《本草纲目》。”


    沿途每遇村落,他们便停留修整,也顺势打探消息。


    闻渊搭棚坐诊,为村民看病施药,积下几分人情;其余人则分头走访,拿着画像一家家地问——可曾见过图中之人?是否遇到过一个身量颀长、眉目英朗的女子?有没有听说过江有女尸被冲上岸?若有人提起附近水势复杂、易生回流、常见尸骸的所在,他们也会请乡人带着专门去查探一番。


    秦戈老实沉稳,沈昭机灵爽快,二人说话得体,待人热诚,在乡人之间竟意外的吃得开。只是每一回,换来的不是迟疑,就是茫然的摇头。


    偶尔得到附近江边冲上来“特征相符”的女尸的消息,顾长渊的指尖总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紧,连唇色都褪去几分。他既希望是她,又害怕真的是她。


    时日渐久,这些尸骨或残破不全,或被水泡得浮肿溃烂,面目难辨。闻渊顶多凭骨架判断年龄与大致身高,之后便只能由顾长渊一寸寸翻查旧伤来进一步确认。陆棠征战多年,身上难免伤痕累累,如今,那一道道曾令他心惊的伤口,成了唯一能辨认她的印记。


    一次次翻找,一次次希望,一次次落空。


    那些尸骨,是别人的女儿,妻子,母亲。却从来,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一个。


    顾长渊很难说清自己每每扑空时的心情,既有庆幸,又有落空,他也无人可分享,只能静静垂眸,闭眼片刻,让指尖从冰冷的骨骼上缓缓收回,咽下胸中翻涌的血气,再低声交代:“埋了吧。”


    声音微哑,被寒风吹得干涩,像风吹过河岸上枯萎的芦苇,带着哑而脆的回响。


    日复一日的奔波下来,顾长渊的脸色愈发苍白,风霜镀在眉眼之间,将昔日的温润一点点剥蚀,显露出更深处的沉静锋锐。他的右手右腿本就无力,如今更是枯槁挛缩,像干枯的藤蔓一般悬于身侧,毫无生气。可他始终没有停下,一步不停,固执地走在这条路上。


    他们翻山越岭、沿江而下,每一日的脚程都在削磨着众人的体力与意志。而有时,危险只是倏忽之间。


    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穿越密林时。


    那日,沈昭背着他疾行在湿滑的山道上,途中微微下沉重心喘息了一下,却未察觉,枯叶掩映的草丛间,一双竖瞳悄然张开了。那是一条青环毒蛇,蜷伏在腐叶之间,冷冷地盯着这群路过的猎物。就在众人经过的刹那,它倏然弹起,獠牙寒光一闪,猛地咬上顾长渊垂落的右脚踝。


    而他毫无知觉。


    沈昭步伐未停,众人也未察觉异样,直到小半个时辰后,顾长渊的气息逐渐紊乱,脸色惨白如纸,衣襟亦被冷汗浸湿。秦戈才察觉不对招呼大家停下。闻渊上前查看,一眼便察觉不对,猛地掀开他的衣摆,那条僵冷的右腿上,脚踝处赫然浮着两道乌黑齿痕,毒素沿血管一路蔓延,周边的皮肤已泛出暗青色。


    “操!” 他脸色骤变,几乎是连骂带吼地拔出银针,飞快刺入腿上数处穴道,“再晚一点,你这右腿都不用要了!”


    针入肌肉,却连一丝抽搐都未引起。顾长渊神色不变,只垂着眼睫静静看着,像是在观察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救治。


    闻渊被他这副模样气得直咬牙:“你倒是吭一声啊?都快死了还装镇定?”


    顾长渊目光微微涣散,气息极轻,却依旧平稳:“毒,解得了吗?”


    “解不了我还能坐这儿跟你废话?!” 闻渊骂归骂,很快利落的俯身咬破伤口,将毒血吸出吐远,又飞快封穴解毒。


    “这条命差点就丢在这破林子里。” 他一边扎针一边冷笑,“你要真死了,看陆棠回来怎么收拾你。”


    闻言,顾长渊睫毛微颤,缓缓抬眼,目光沉如止水:“她还没回来。” 他说:“所以我不能死。”


    他执拗地走在这条路上,风刀霜剑,山穷水恶皆未能令他后退半步。


    漫漫江路,不见归人。


    一路风餐露宿,一路奔波寻觅,一路无果。


    他们走过秋日枯叶,踏入初冬寒霜。山林渐渐染上肃杀的颜色,江水也比往日更加寒冷。沿江的村落越来越少,能问询的线索也愈加寥落。


    顾长渊却仍旧不曾停下。


    有时深夜宿于山林,有时清晨步入江滩。秦戈实在忍不住,也会低声问他:“少主,这样下去,真的能找到吗?”


    他闻言,只是微微抬眸,望向前方那片滚滚不息的江流。风声穿林,水色澄寒,他的声音淡得几乎被卷入风里:“找不到,就继续找。”


    “找到为止。”


    第63章 顾长渊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眼……


    春意渐生, 江风裹挟着微暖的气息拂过村庄,溪水潺潺,柳条抽青, 田垄间已隐有绿意浮现,万物在悄然苏醒。


    就这样,顾长渊一行人沿江而下, 走走停停, 踏过崇山峻岭,涉过泥泞小道, 送走了冬日最后一场凛冽的寒霜,迎来了新的一年。天南地北, 四序轮转。等到海棠再次绽放的时候,他们已然顺着江水, 一路走到了江淮。


    这一日,阳光正暖,江风和煦,村庄静谧安然。炊烟自瓦舍间袅袅升起, 风中氤氲的是柴火与米粥交织的暖香。


    行至此地,顾长渊的身体已然虚耗到了极致。他们一行人遂在村中借了一处偏僻的小院暂作歇脚。闻渊也照旧在院中搭起一方诊席,就地开馆行医。村子偏僻, 平日里极少有郎中路过, 这回消息一传开, 四邻八舍的乡人纷纷赶来求诊。院落不大,转眼便熙熙攘攘, 一时间热闹非常。


    闻渊医术虽好,嘴上却一刻也不饶人,病人坐在他面前, 除了号脉抓药,还少不得还要挨几句损话。


    “啧,这点小伤你也能拖到现在?再晚两日,这条胳膊可就真不用要了。”


    “咳得跟破风箱似的,都不去看,是打算用肺痨给你送终吗?家里人都死绝了?”


    “脉象虚得……说说吧,是媳妇儿不给你睡安稳觉,还是你自己不知节制?”


    不过不论如何嘴碎,该治的病还是一丝不苟地治,抓药、开方、熬汤、清创,样样亲力亲为,丝毫不肯马虎。于是这日从清晨忙到黄昏,竟没有一刻闲暇。


    院内另一角,顾长渊躺不住,又坐不得寻常椅子,只能让沈昭扶他到院中,安置在一张竹躺椅上,闭目养神。阳光正好,春意浅浅,风过庭前带着微暖,天色清和如洗。只是洒在他身上的那份温暖,终究驱不散他骨节间的寒意。


    他半阖着眼,头微侧,靠在枕垫上,静静听着院中的谈话声——同样的问题,他们已经问了半年。


    “可曾见过一个身量颀长的女子?”


    “可曾听说,有人被江水冲上了岸?”


    而得到的,也始终是同样的答案。


    “唉……没听说啊。”


    “这年头江里倒是冲上来过几个,可跟你说的这模样,不像。”


    “这事哪记得清楚啊?都过去多久了,怕是早就……”


    一字一句落入耳中,像钝钝的石子砸进水里,激不起多少波澜,却在心底沉沉堆叠,压得人透不过气。


    顾长渊静静地躺着,听着这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对话,只觉胸口发闷,嗓间干涩,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一位病人是个老妪,年过六旬,前几日不小心摔了一跤,腰腿疼得厉害。


    “忍着。” 闻渊一边替她正骨,一边不客气地评论道:“筋骨错位,不正过来,怕是得疼一辈子。”


    老妪皱着眉头,吃痛地闷哼一声,嘴上却还是不服气地嘀咕:“我儿说了,要是真疼得厉害,就随便看看得了,回头再寻个好点的大夫……”


    闻渊闻言翻了个白眼:“你儿再有银子,也得按这规矩治。你以为换个大夫,筋骨就能自己长回去?”


    老妪被他噎住,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再争辩,只是叹了口气,低头揉着膝盖,嘴里仍不住絮絮叨叨:“唉,我那小花成天上山打猎,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硬是催着我一早来,结果这一坐,就坐到现在。”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朝院外瞥了一眼,话音忽然一顿,随即抬手一指,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几分笑意:“啧,果然是个急性子,这不就来了。”


    闻渊闻声望去。


    院门外,一道高挑的身影正大步穿过余晖,朝院中走来。


    夕阳西坠,光色柔暖,那熟悉的身影便这样不由分说地闯入了顾长渊的视线。


    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凝滞了。


    风过庭树,枝影婆娑,黄昏的光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分明——一身简便猎装,腰间斜挂短刀,背上背着弓箭,肩头还搭着一只新猎的山鸡,步履轻捷沉稳,神情自若。皮肤被日头晒得略黑,眉目间却仍是那熟悉的英气,眼神明亮,动作利落,一如记忆里那个驰骋疆场、策马扬刀的女子。


    她来了。


    风中裹挟着熟悉的气息。


    他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梦——可风声是真实的,气味是真实的,光影是真实的,连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也真实得惊人。


    他不敢眨眼,不敢动,生怕这一切只是一场虚妄,生怕她又像无数个梦境里一样,在他伸手的瞬间消散于光影之间。


    顾长渊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眼底翻涌起压抑了如此之久的情绪。喉头哽住,心口翻江倒海,像被什么沉沉的、灼热的东西堵住了。


    下一刻,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他竟然哭了。


    她还活着,她就在他眼前。


    只是,她的眼睛里,没有他。


    小花一路快步赶来,生怕母亲又在医馆里贪便宜多磨时间。可一进院门,便看见角落那张竹躺椅上,坐着一个男人——身材瘦削,五官颇为端正清秀,苍白的脸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眼眶发红,神情恍然,竟似哭了。


    她脚步一顿,眉头微微皱起——这人怎么回事?


    她定睛打量了一眼,又扫了扫四周,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后,忍不住低声嘀咕:“……怕不是脑子有毛病。”


    随即毫不犹豫地错开了视线,抬步朝屋里走去。话一出口,是满是熟稔的催促:“娘,你又磨蹭什么?怎么还没看完?太阳都快下山了。”


    “快了快了。”


    “大夫,你可得给我娘仔细看看,我们不差那几个钱。”


    院中,顾长渊仍静静地坐在躺椅上,目光寸步不移地追着她的身影。唇微微张着,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等了她整整半年——从她坠崖的那一刻起,他在生死未卜里等,在茫茫无踪中等,等她从滔滔江水中被冲回来……他以为这一生都等不到了。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站在他面前。她离他这样近,近得只要他伸出手,似乎就能触碰到她的衣角。


    可她,不认识他了。


    所有的惊喜、震颤与盼望,被骤然激起,又倏然之间化为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冷得刺骨。


    他的唇动了动,却终究只是缓缓闭上眼,指尖死死攥着扶手,青筋绷起,关节泛白。


    而她,毫无察觉,仍站在屋里唠叨着:“大夫,你下手轻点儿!”


    闻渊正蹲着给老妪敷药,听见这话,手上没停,只是眼角余光扫过院中那人,又落在屋内女子身上。眉峰微挑,唇角微勾,神色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揶揄。


    他低声哼了一声,心道——有意思了。


    第64章 (修) “我如今这个样子,比……


    那天沈昭扶顾长渊回屋时,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瘫软已久的右半身也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冷汗湿透了里衣, 把几人吓得不轻。


    秦戈凭着一张老实忠厚的脸,三言两语便从村里人嘴里打听出了来龙去脉。


    陆棠是几个月前被江水冲至此地的。醒来时,意识清明, 身体无恙, 却彻底失了记忆——不知姓名,不记来历。村里人只当她是逃难途中失散的孤女, 误入此地,便留她暂住。后来, 她遇到失了女儿、神志不清的黄阿婆,被阿婆当作亡女, 日日唤作“小花”,执意留在身边照看。陆棠没有拒绝,两人便这样相依为命,安安静静过了大半年。


    屋内烛影摇曳, 顾长渊低垂着眼坐在床侧,听着秦戈带回的消息,手指缓缓收紧, 望着案上的残烛出神。烛火微动, 将他本就苍白的面容映得愈发沉寂。许久, 才低声开口:“她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秦戈答道:“虽说清苦, 但总归安稳。她会打猎,力气比村里大多数男人都大,动作利索, 眼疾手快,每趟进山都能带回不少猎物,贴补家用,倒也不至于受苦。”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与旁人总归不同。”


    “哪里不同?” 顾长渊抬眸。


    秦戈回想着村里人的议论,缓声道:“村里人都待她不薄,只是她始终与人疏离,独来独往,除了黄阿婆,几乎与谁都不亲近。还有……她对自己的过去似乎也并不上心,村里人偶尔提及,她也只是笑笑,不接话,也不追问。”


    ——她不愿深究。


    顾长渊指尖摩挲着桌角,目光幽深。火光在他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她不问,是因为从未觉得自己失了什么,还是……不敢问?


    秦戈的话让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这是谁都未曾料到的局面。


    顾长渊缓缓转头,看向闻渊:“她的失忆,能治吗?”


    闻渊正懒洋洋地翻着药书,闻言抬眼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这话,问得就像是在问‘江水能不能倒流’。”


    顾长渊眉心微蹙。闻渊随手合上书页,倚上椅背,语调散漫,却也带着几分无奈:“你自己的旧伤如何?这么多年,药吃了几石,针灸也没断过,可手脚能恢复几分,全凭天意。”


    他轻叹一声,慢悠悠地道:“失忆也是一样。她这症状,怕是比你那次的脑伤还难解。我顶多开些药,助她调和气血,养神醒脑,但能不能记得,记得多少,什么时候记起,都全看造化了。你若指望我扎几针,她就能忽然想起你是谁,那倒不如现在就收拾行李回十里长山,省得白费力气。”


    屋内气氛一滞。


    秦戈坐在一旁,皱眉思索片刻,忽然开口:“若是……我们把她带回去呢?”


    沈昭一怔,随即抬眼:“带回山寨?”


    秦戈点头,认真道:“管她记不记得,先带回去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熟人熟地,说不定能就唤醒她的记忆。”


    闻渊啧了一声,斜眼瞥他:“你想得倒是容易。她现在是黄阿婆的‘小花’,是浅水村的猎户,旁人都知道她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女。咱们这时候把她掳回去算怎么回事?嗯…不过你若真下这主意,最好先打晕了她,省得她挣扎。”


    沈昭皱眉,语气冷然:“这可是陆寨主,岂可用这等手段?”


    秦戈一时语塞,讪讪地咳了一声,没再言语。


    顾长渊却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可行。”


    众人齐齐看向他。


    顾长渊眉心微蹙,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情绪:“陆棠不是旁人。她的身份决定了这件事不能轻易被外人知晓。她的性子,也容不得半点强迫。且若她在山寨成功恢复记忆也就罢了,若她不认,我们便成了强行带走她的贼。那时候,她只会将我们视作胁迫之人,一心逃离,从此再无瓜葛。”


    沈昭沉吟片刻,开口:“那就告诉她真相,让她自己做选择。”


    秦戈沉声附和:“陆寨主向来通透,她定能看出我们无恶意。”


    顾长渊却仍低垂着眼,指腹轻轻摩挲桌面的一处刻痕,半晌后,方才缓缓开口:“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我们是夫妻,我找了她很久,所以她应当回到我身边继续那些未完的过往吗?她极有主见,从来不肯受人左右。任何强加给她的情感,于她而言,都是束缚。若我一见面便告知旧事,逼她追忆,怕是只会引发更深的抗拒。”


    他的语气极轻,可在场的人都能听出,那沉沉的克制里,藏着怎样的无力与心酸。


    他说得太明白了——陆棠曾经爱他,是因为她自己选择了爱他。如今的她已不再是曾经的她,哪怕那些记忆仍然存在于某处,哪怕那份感情从未真正消亡,可只要她不记得,他就没有资格以旧情相逼。


    秦戈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屋内短暂地沉默了一瞬,片刻后,闻渊忽地一笑,漫不经心道:“你的意思是,不打不抢,不说实话,就打算干等着她自己想起来?”


    顾长渊静静看着桌案,嗓音平缓:“这件事……只能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沈昭点头:“先生打算如何?”


    顾长渊收回视线,目光沉定,直直的望向眼前人,像是已将万般可能反复思量过。低声道:“留下来,慢慢来。”


    他环视众人,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从今日起,我们谁也不认识她。”


    这句话一落,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秦戈神色复杂,缓声唤了一句:“少主……”


    闻渊气笑了:“你等了她这么久,命都快搭进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如今她就站在你面前,你却打算当个陌生人?”


    顾长渊没有立刻作答。他缓缓低下头,轻掐自己的指尖,感受着那里钝钝的疼,嘴角轻轻勾了勾,嗓音低哑却带着千回百转的温柔:“她不记得我了,但我还记得她。”


    他顿了顿,嗓音极轻,却字字笃定:“既然如此,终归会有办法的。”


    浅水村的夜晚安静得出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江水潺潺之音,断断续续的从远方缓缓传来,仿若低声的絮语。


    屋内,一盏孤灯静静燃着,烛光昏黄,在空寂的房间里勾勒出一圈微弱的光晕。顾长渊靠坐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眼底隐隐浮着一层倦意与未散的痛色。秦戈熟练地帮他洗漱、清理身子,又俯身扶他躺好,帮他缓缓转成侧卧姿势,细致地调整体位,在他干瘦的腰侧与关节处垫上软垫,以防长夜卧床生出褥疮。


    顾长渊微微偏头,朝秦戈的方向望去,眼前却是一片朦胧,晃动的光影将人的轮廓割裂成模糊的黑白。他的左眼尚存些许清明,而右眼自金针封脉后,夜间就愈发难以视物,光线稍弱,眼前便仿佛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影影绰绰,晦暗不明。


    不过烛火摇曳间,但他仍能模糊辨出自己这副身体的模样——干瘦、畸形、形如枯木。肌肉早已萎缩,骨节却异常的肿大,皮肤松垮地贴着骨架。离开了十里长山那间精心布置的屋子,没有了轮椅与妥帖的安置,他再度回到了事事需要人帮扶的状态。


    “少主,该歇了。” 秦戈轻声道,说话间俯身替他理顺被角。


    顾长渊却没有立刻回应,他闭了闭眼,静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秦叔……”


    秦戈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他,等待下文。


    顾长渊缓缓睁开眼,烛火映在他眼中,映出一抹沉静而幽暗的光。他望向那团模糊的轮廓,语气低得近似呢喃:“你说……她,还会再喜欢上我吗?”


    秦戈心头一震,指节悄然收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屋内安静得可怕,只余烛火在静夜中轻轻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他的右腿在床沿一侧,毫无知觉地垂着,右手则虚虚搭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着,连轻微的颤抖都没有了。


    “……我如今这个样子,比起当年,是更彻底的废人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种极深的无力感。他的眼睛在夜里看不清,他的身体比从前更糟,而她——她早已不是当初天真懵懂、情窦初开的少女了。她甚至不记得他了。


    秦戈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喉头哽住,最终只是沉默着,低下头去。


    顾长渊缓缓阖上眼帘,长睫微颤,手指在被褥下缓缓收紧,仿佛想攥住什么虚无的东西。半晌,又轻轻吐出一口气:“算了……没事的。”


    秦戈抬眼看他。


    烛光下,顾长渊的脸色苍白如纸,眉眼沉敛,目光虽微微涣散,却仍深深定在某个方向,仿佛透过重重夜色看见了远方的光。:“总有办法的。”


    那声音极轻,如同夜色里的一道回音,几乎被风悄悄卷走,却又终究沉沉落进人心深处。


    他们如今所在的这个村子名为浅水村,四面环山,沿江而建,村道狭窄蜿蜒,两旁尽是黄土夯实的矮屋与歪斜的篱笆。炊烟自茅草屋檐下袅袅升起,鸡犬悠然踱步于屋舍之间,溪水潺潺穿村而过,波光映着石岸青苔。田间地头偶有劳作的村民抬头张望,眼神里是偏远山村特有的淳朴与打量。


    主意既定,事情便一桩桩落实下来。轮椅要添,衣物要置,药材、食粮、炊具也一应不能缺。既然要长住,就不能只是落脚,而要安家。


    沈昭在黄家不远处寻得一处闲置的院落。屋舍由黄土垒砌,屋顶覆着半旧茅草,墙面斑驳开裂,木门陈旧,吱呀作响。后院草木疯长,篱笆东倒西歪,一看便是多年无人打理。


    闻渊抱着药箱站在门口,环顾四周,眉头皱得紧紧的:“就这?能住人?”


    沈昭却似颇为满意,迈步入内,抬手推了推门板,门扇一歪,尘土扑面而来。他眯了眯眼,语气倒带着几分兴致:“地方够用。前院做医馆,后院种菜养鸡,将来慢慢收拾,自给自足不成问题。”


    “鬼才想在这穷山僻壤长住。”闻渊冷哼一声,满脸嫌弃。


    沈昭顿了顿,回头看着他,语气认真而笃定:“先生想。”


    闻渊被噎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院中。


    顾长渊双腿上覆着厚毯,面色苍白,目光却沉敛如海。他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望着门口,仿佛能透过那扇虚掩的篱笆门,望见那道日夜思念的身影——提着猎物归来,步履稳健,肩背笔挺,眉目间带着风霜,却依旧锋利而耀眼。


    他一言未发,眼神却深藏极致的克制与沉默的热望。他找了她整整半年。


    风霜雨雪,江河湖海,一步一步,从死生不明的绝望里,熬到了此刻。


    而如今,她就在不远处,与他相隔不过数百步。


    只是他不能急,不能靠近,不能惊扰。


    她忘了过去,所以他只能继续等下去,等她亲自一步一步,重新靠近他。


    闻渊眯眼看了他半晌,终是轻哼一声,懒洋洋扛起药箱往里走去,嘴里还嘟囔:“……疯子。”


    秦戈扶抱着顾长渊进屋,迈过门槛的那一刻,他低低一笑,嗓音沙哑,却极尽温柔:“欢迎回家。”


    第65章 听说,他叫顾长渊。 真是……


    黄小花家旁来了新邻居。


    是那个挺厉害的大夫, 还有同行的主仆三人,听说其中那个漂亮男人病得很重,才一路追随闻大夫来此处静养。嗯, 那是个漂亮男人。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黄昏。


    那时候天色近晚。他坐在院中的躺椅里,身后是一片沉沉的残光。


    他瘦得近乎透明, 两颊深陷, 下颌削薄如刃,脸色泛着久病之人的蜡黄。可即便如此, 仍掩不住眉眼间的清隽。尤其是那双眼睛,瞳色很深, 看人时不露喜怒,仿若一汪深潭, 冷淡,神秘,又带着不易察觉的伤意,叫人移不开眼睛。


    就是在那样的光影里, 她看到他哭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只是眼角悄然滑落几行清泪。不带一点声响, 也不求人, 也不怨天, 安静得叫人心口发紧。


    她从没见过那样的眼泪。


    村里的乡亲,好的时候嘻嘻哈哈有说不完的话, 一吵架便是哭天抢地,闹得满村人尽皆知。而他,就那么沉默着, 连悲伤都带着克制与体面。


    后来他们在村里安顿下来,他的身体似乎慢慢好了些。脸上添了点肉,脸颊不再凹陷得那般厉害,五官也显得柔和了些,病态的蜡黄渐渐褪去,换上浅浅的苍白。看起来仍旧虚弱,却比初见时多了一分清冷的安宁,像是山野间悄然绽开的白花,干净、克制,不沾半点尘气。


    他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们很不一样——鼻梁挺直,唇形清薄,眉骨清峻。低头时,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显出几分温和的疏离。他每日大多时候都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或在小院里晒太阳,或翻着几本旧书。风吹过时,鬓发微微凌乱,垂落在苍白的侧颊。他也不理会,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手指搭在轮椅扶手上,修长而干净,像是一幅静物画。


    黄小花第一次见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可不知从哪天起,每次她路过那扇院门,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往里瞥一眼。


    明明只是个病秧子,什么活都干不了。可每次见到他,心情就莫名其妙地轻快起来,仿佛连空气都跟着清爽了几分。


    听说,他叫顾长渊。


    真是个好看的人。只是,可惜了——好看归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他们一来便着手修整院落,整饬屋舍,将这座久无人烟的宅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是说来也怪,两家之间本有一段院墙,去年撑不过暴雨塌了,她一个人要打猎、下田,还要照料黄阿婆,始终没抽出手来修补。眼见隔壁屋宇早已修缮妥帖,那堵墙却迟迟没有动静。于是隔三差五,总能从那处缺口瞥见对面院中的一角天光人影。


    随他一同而来的两人,一老一少。年长者唤作秦叔,身形敦实、行止稳重,似乎专司照料起居,而那位年轻的沈昭,举止矫健,目光如刃,十足的护卫模样。


    每日清晨,小花起身洗漱,总能听到隔壁院子里隐隐约约的演武声,拳风破空,弓弦震颤,箭矢入木的脆响混杂着低沉而有力的呼喝,日日不辍。村里猎户习武很常见,毕竟进山打猎,不光要力气,还要身法灵活。


    只是偶尔,她会在这片断续的声响中听到一道清朗柔和的嗓音,语调不急不缓,却每每点在关窍之处。


    “你手腕太紧,松一点,不是死死的攥着,而是借力控弦。”


    “心气先乱,箭未离弦,便已射偏。”


    “想快?先求稳。不求快。”


    黄小花听得次数多了,不禁也生出几分好奇。


    自醒来之后,她便察觉自己的身体异于常人:筋骨轻盈,行动敏捷,力气比寻常男人还要大,手掌上带着一层茧子,分明是多年习武留下的痕迹。可她自己却并没有相关的记忆。倚仗着这副好身板,她进山打猎,从未落后于村里的汉子们,但偶尔,她仍觉得自己“用不好”这具身体,一旦动作复杂精细,她便觉得哪里协调不上,像是空有其力而不知如何使得恰当——尤其是弓术,没有人系统教她,尤为难掌握。


    那几句偶然听来的点拨,听上去恰似正解。


    她耳聪目明,隔着院墙将那些话一一默记下来,之后在打猎时再悄悄实践。起初是微调站姿,之后换了握弓手势,再后来,竟慢慢摸出几分拉弓的平衡感。一箭比一箭稳,一次比一次准。到了第十日,她终于射中了人生中的第一只兔子。


    她对那个声音的主人越发好奇了。


    那日晨光熹微,天色泛着淡淡的金色,小花蹑手蹑脚靠向倒塌的院墙,屏息凝神,悄然探头望去。


    院中,沈昭正拉弓试射,动作沉稳,眼神专注,而轮椅上的男人微微仰靠着椅背,身形清瘦,面色苍白,腿上覆着厚毯,左手虚搭在膝上,指尖微微点动,像是在暗暗校准着什么。晨风拂过他的鬓角,撩起衣襟,他却并不在意。明明羸弱至极,却毫无萧索之态,反倒自有一股锋芒内敛的从容。


    他缓缓开口,语调依旧不疾不徐:“不要求快。松弦那一刻,不是强行控制,而是让它顺势而出——让箭带着你的力道走,而非你去驾驭它。”


    沈昭闻言微蹙眉头,似有所思,随即照言微调,再度放箭。只听“嗡” 的一声,箭矢破空,正中靶心。他略一愣神,继而抱拳沉声道: “沈昭受教了。”


    黄小花靠在墙角,目光落在那个被唤作“先生”的人身上。


    她原以为他只是个柔弱无能的病秧子,没想到他虽身不能行,手不能提,却能一眼看破技艺得失,将要点剖析得入木三分。光凭这一份眼力与判断,便非寻常人可比。


    她心里生出几分敬佩,也隐隐感到些许惋惜。明明如此聪慧,却被困在一副孱弱的躯壳里,连弓都拉不开。他若能习武,只怕远胜沈昭。


    黄小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那一层浅浅的茧子在晨光下泛着冷色的光泽。她微微蹙眉,脑海深处浮现出一抹极其熟悉的感觉,像是某种尘封的记忆正缓缓苏醒——可还未等她抓牢,那感觉便如风中沙,倏然散尽,再也捕捉不到了。


    这天黄小花砍柴回来,路过那座小院,照例随意地朝里瞥了一眼,院中情形却让她心头猛地一跳,险些将肩上的柴捆抖落下来——顾长渊站着。


    那个她从未见过离开轮椅半步的人,此刻竟扶着院中那株老树站着。


    不过她很快便察觉不对。他站得很勉强,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笔直,没有半点动静,左手死死扣着树干,指节发白,整条手臂因过度用力微微颤抖着,;右腿软绵绵地歪着,脚尖拖在地上,脚踝不自然的内撇,全身重心几乎都压在左腿上,那条独自支撑的腿已然渐渐抽搐起来,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弓弦,眼看就要断了。


    黄小花心里一紧,视线迅速扫过院子——轮椅被推到了一旁,两个熊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一个坐在轮椅里,另一个在后面推着疯跑,嘴里大呼小叫:“驾——驾!”笑声肆意张扬,全然没有注意到院中人的摇摇欲坠。


    顾长渊张口出声,想要喝止,可气息不稳声音太弱,很快便被孩子们的喧嚣盖了过去。


    黄小花顾不得多想,扔下柴捆,快步冲了进去。


    她先是一手一个提起两个熊孩子,像拎小鸡崽般将他们扔出院门,吓得他们连滚带爬地逃出老远。随即回身,稳稳地将轮椅推到他身边。


    然而,顾长渊却没有动作。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的额角已是冷汗涔涔,脸色比平日更白,呼吸也有些急促。他低垂着眼,目光落在轮椅上,眉宇间隐有难色。


    她微微一怔,蹙眉问:“你怎么不坐?”


    顾长渊缓缓侧过头,嗓音低哑:“我不能摔。能不能劳烦你……扶我一下?”


    黄小花愣住了。没想到,他连坐回轮椅都需要人帮。“怎么扶?”她脱口而出,又觉不太对劲,迟疑着补了句,“我……我抱你?”


    顾长渊失笑,语气温和:“那倒不至于。” 他缓了口气,声音仍旧平稳,“先把轮椅再推近一点,扶手贴着我大腿。”


    黄小花依言照做,推近了几寸。


    “然后,你左手搭我肩上,右手托住我腰。”


    她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下,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手指蜷了又松,才慢慢伸过去搭上他的肩膀上。她原以为他骨瘦如柴,摸上去会轻飘飘的,哪知肩胛虽薄,却意外地结实,像削薄却坚硬的青石,透着一点意料之外的温度。


    顾长渊察觉到她的犹豫,语气平稳地指点:“别怕,用点力……对,手臂收紧些。”


    她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听话地收紧手臂,托住他的腰,小心将他缓缓放下。


    他比她想象中要轻,却也比她想象中更难扶。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在臂间微微颤抖,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抗拒姿势的变动。好在她臂力过人,动作稳当,很快将他妥帖放入轮椅,才悄然松了口气,很快退后一步。


    不知怎的,她忽觉掌心泛起一层微凉的汗意,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药香。她怔了一下,不知这是因那抹温度,还是他身上的气息。


    黄小花飞快地眨了眨眼,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压了下去,正要收手,就见顾长渊自己把右手拿到膝盖上安顿好,又艰难地探出左手,试图去扶那条无力垂着的右腿。


    她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脚摆回脚踏上,口中忍不住问道:“你这身子到底怎么回事?”


    顾长渊居然还有心情忍俊不禁,语气淡淡地道:“伤了脑子,右半边瘫了。”


    黄小花刚要接话,余光便瞥见那两个熊孩子竟又偷偷绕了回来,正躲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她的火气“腾” 地一下窜了上来。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她撸起袖子,抄起门边的扁担便追了出去,嘴里骂骂咧咧:“再敢碰轮椅,下回剥了你们的皮!”


    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两个孩子尖叫着四散奔逃,黄小花扛着扁担在后头紧追不舍,脚步干脆利落,咒骂声节奏清晰。


    而轮椅上的人,只是静静地靠在原处,望着她气急败坏地在院中追着两个小鬼,眼中不觉染上一层笑意,淡淡的,却温柔至极。


    ——这是许久都未有的喧嚣,真好。


    那天晚饭的时候,秦戈端着一盅鸡汤上了门,态度客客气气,语气中带着几分郑重。


    “这是先生让送来的,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他说得恭敬,举止也极有分寸。


    黄小花也不多推辞,笑着接过,回了一句“多谢”。


    等到晚饭时她揭开汤盅,一股温润的香气便扑鼻而来,鲜香中夹着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


    她忍不住尝了一口,汤味醇厚,鸡肉鲜嫩,一口咽下去,那股暖意便从喉头一路滑进胸膛,连胃里都跟着泛起柔软的热。


    “还挺懂事的嘛。” 她一边咂嘴,一边自言自语,眉眼间全是满意,那一盅汤被她和阿婆三两口喝得干干净净,连汤底都没剩下。


    夜色渐深,村子逐渐归于寂静。


    黄小花照例在院中劈柴。斧刃砍进木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木屑飞溅,节奏分明。她动作不停,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白日那一幕。


    她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孱弱的病人,却没想到他站起来时竟比她还要高半个头。


    还有……他的气息。


    她轻轻蹙眉,把那一瞬间从记忆里重新翻出来。他额前的冷汗带着一丝淡淡的药香,衣襟下却透出一种极轻的檀木味,冷冽干净,像山泉浸过的老木头,又混着一点青草初割时的清辛——干净,安静,却叫人莫名心安。


    竟然……还挺好闻的。


    她一斧砍下,木头应声断裂,扬起一缕碎屑。黄小花怔了一下,随即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低头继续劈下一块。


    第66章 他们院门口那块医馆的木……


    自那碗鸡汤后, 两家竟也渐渐走动起来,时时互通有无——偏僻小村,乡里乡亲的, 邻里间相互帮衬,本就再寻常不过了。


    秦叔时不时会端些做多的菜送来,说是吃不完倒了可惜。红烧鱼、炒苋菜、梅干菜扣肉……做法朴实, 但胜在用心, 味道也比村里寻常人家精细不少,几样家常菜送上来, 总能让黄阿婆吃得合不拢嘴。


    黄小花嘴上不说,心里却记着。每次打猎回来, 总要挑些新鲜的野味送过去,也算投桃报李。


    她打得最多的是野兔、山鸡, 运气好些,能碰上小野猪、野鹿。至于蛇虫鼠蚁之类的,早些年她是直接剁了喂鸡,如今倒是懒得动手——反正隔壁正好有个三天两头钻进深山采药的闻渊, 于是干脆一股脑儿丢过去,说是“顺便给他配药用”。


    闻渊嘴上嫌得厉害,手上却极快, 动作麻利得像是怕她反悔。还附赠了几次推拿, 黄阿婆被他治得腰腿轻快许多, 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


    今年初春的时候,雨水来得急猛, 连着下了几天。那日天色阴沉,黄阿婆不知怎的在院中滑了一跤,摔得人事不省。


    傍晚时分, 小花下山回来,远远就看见房门敞着,院里静得出奇,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快步走近,一推门,只见黄阿婆仰面躺在雨地里,浑身湿透,满头白发贴在脸侧,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不可察。她当时几乎是扑过去的,手脚都发了软,颤着声唤人,喊了好几遍才按住心慌。


    村里没大夫,那一夜她守着昏迷不醒的阿婆,用尽所有能想到的法子:烧水、熬姜汤、灌糖水,又是擦身、又是换衣,一夜未眠,等天蒙蒙亮时,阿婆终于轻轻哼了一声,她才倚着门槛掉了泪。


    自那以后,她出门便总是挂着一颗心。她知道,那一跤若再晚发现一刻,可能就不是这结局了。


    如今倒好了,有邻居了。闻渊、秦戈、沈昭虽偶尔要进山或外出办事,但顾长渊总是在家的。


    两户院子本就隔得近,不过几步之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花每次出门时,便顺手将黄阿婆送去隔壁,托邻居代为照看。到了傍晚,她再绕去那边,把人接回自家。


    阿婆年岁大了,记性不好,话却多得很。一桩旧事能翻来覆去说上十几遍,有时小花自己听得都烦,可不知怎么的,那位从不多言的顾先生却竟似有用不尽的耐心。她每次去接人,还没进门,便能听见阿婆高高低低的嗓音从墙那头飘出来,夹着他温润低缓的回应,像溪水淌过山石,不急不滞。


    “那是,看你女儿这般能耐,阿公年轻时一定也不差。”


    “阿婆以前也翻山?那可真是女中豪杰。”


    “这两天冷了些,我让秦叔找条厚毯来……您瞧我自己也裹着像粽子似的。”


    他话不多,却总能接得恰到好处。阿婆被他逗得咯咯笑着,讲她年轻时如何上山砍柴、走几十里路赶集、一锄一锄挖出这块宅基地,又如何跟小花的爹是怎么成的亲。唠唠叨叨间尽是旧日光景。顾长渊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不催不打断,一句一句地认真应着。


    黄小花每每站在门口,明明只是来接人,却总要站一会儿,等他们说完这一轮话,才慢慢跨进去。


    顾长渊一听见动静就会回头,目光从灯影里缓缓落过来,清澈又温和,让人不自觉放轻脚步。


    她总是先笑着打个招呼:“麻烦您了,顾先生。”


    他便也轻声回一句:“刚煮了茶,路上凉,喝一口暖暖。”


    她常是一身潮气的从山里回来,鞋底沾着泥,鼻尖泛着微红,接过茶盏时指尖都冻得发僵:“不好意思让您天天陪聊。”


    顾长渊低低一笑:“阿婆话多,但有趣。我闲着,也是听听故事。”


    她抿口茶,那点热意顺着茶水一路往下,渐渐让她每个毛孔都带上暖意:“今天又说红盖头?”


    “说是借来的,今天才想起是邻村陆家姑娘的。”


    黄小花嘴角一抽,忍不住笑出声。


    告辞几句后,她一边搀着阿婆往回走,一边小声埋怨:“您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他都听您说几遍了。”


    阿婆还理直气壮地反驳:“哪有啊?我又没跟小顾说过。”


    她被逗笑了,笑里藏着一点莫名的心软与涩意。


    他们院门口那块医馆的木牌下,一直挂着一盏红灯笼,每至傍晚都会被点亮。有时她一身泥土从田里或山间走回来,山风吹得骨头都疼,一拐进小路,远远看见那盏灯晃悠悠亮着,便觉胸口一松,像是被谁轻轻接住了似的。


    小村子里一向安静,鲜有外人踏足。如今忽然来了这么一行人,三个男人带着一个坐着轮椅的,一落脚便置办下了院子,还在门前挂了块“医馆”的木牌,院里院外拾掇得整齐清爽,柴垛码得齐,药架立得直,晨起有扫地声,晚来有灯火亮,像模像样,又不缺银钱,自然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猜他们是逃兵改行的,也有人悄声说那位坐轮椅的八成是哪家世家的病公子,还有说是朝廷犯了事被流放来的……短短几日,关于顾长渊的身世版本已演变出七八种。村东头的刘婶说得最离奇,说他是宫里逃出来的皇亲,遭人陷害,才落得如今这般。听得几个大孩子瞪大了眼,回家后纷纷搬小板凳坐院里,学着他背脊挺直、目光清冷的模样扮“王爷”。


    流言翻着花样地传,可终归敌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


    起初大家只是将信将疑,实在病得没法了才抱着试试的心思上门救急。直到亲眼见着那位闻大夫将村西头小林家的娃娃从高烧昏迷中救回来,又用几味药止住了老张头拖了三年的咳血,村民们的态度才渐渐松动。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便不再犹豫,慢慢敢去敲那扇门了。


    诊金不高,药也不糊弄,病轻病重皆尽心医治。更别说那个年纪不大却嘴甜又热心的小伙子沈昭,谁家篱笆倒了、井口塌了、门闩坏了,他总能搭把手。村人对这几位外乡人最初的防备与疑虑,便也在这些无声的琐碎中,悄然卸下了。


    转眼到了中秋。


    天气渐凉,村头树叶泛黄,风吹过时簌簌作响。有人开始想起在外谋生的亲人,念着要写封信寄去,可村里识字的本就不多,能动笔落字的更是屈指可数。几个大娘站在医馆门口张望良久,踟蹰半晌,终于有人抿着嘴鼓起勇气,低声问闻大夫能否代笔。


    闻渊正忙着配药,眉头轻蹙,手中药铲未停,哪有这个功夫。不过未及回应,屋里便传来一阵轻微的轮椅声响。顾长渊从廊下缓缓转出,衣衫整洁,神色温淡。他看了看院中的情形,目光在几位大娘脸上略一停留,便温声开口:“我来吧,正巧闲着。”说罢便在一旁竹几前打开笔墨,摊好纸笺。


    从那日起,晒药的竹席被挪到角落,腾出的空地支起一张小桌案,成了顾长渊的“写字铺”。


    起初只是几个大娘来得小心,带着一篮鸡蛋或一包红薯,悄悄塞在桌脚下。后来胆子大了,连娃娃都敢蹲在门口听他念信,听那笔尖划纸的细声响,听那一封封心意在他笔下被细细捋直、慢慢展开。


    顾先生长得好,坐姿端稳,说话温和不急,落笔沉静妥帖。他从不催人,也不打断,总是耐心听完,哪怕对方言辞混乱、语句颠三倒四,他也只低头点墨,末了才轻声确认一句:“是这样吗?”


    最难得的是,他能把最不好说出口的话,用最合适的句子写出来。


    王大婶登门时,一屁股坐下,劈头就道:“你写着——‘老冤家’,我看你还记不记得家里还有人惦记。”


    顾长渊抬眼看她,眼底带着点笑意,语调轻缓:“是写给谁的?”


    “还能有谁?” 大婶脸一红,拍了拍桌沿,有些恼羞,“他进城几年了,就知道往家里寄钱。好几年没回来,人都快忘了模样,我当然气。”


    顾长渊没多问,只低头铺纸,笔尖一动,便写下:“天凉了,你那边夜里应当也冷了些。屋后那口井我叫人修了,水清了许多,你回来试试看。”


    寥寥几句,埋怨藏在字缝里,思念却在字底翻涌。王大婶听完,咕哝一句“倒写得中听”,却悄悄把信折好,小心揣进怀里。


    李大妈那回则是来写给外嫁女儿的信。她坐在凳上,眉头紧皱,手拧着衣角,语气夹火:“你替我写几句狠话——她再这么窝囊下去,娘也救不了她。整日受气,低三下四的,嫁那样一个人也不知争口气。”


    说着说着,语调却软了,眼里竟带了些潮意。


    顾长渊静静听着,等她停下喘气,才温声问了一句:“您还惦记她,对吧?”


    李大妈怔了一下,鼻尖微红,没吭声。


    那封信最终写得并不多,顾长渊念出来时,嗓音清淡温软:“娘没别的本事,撑不了你什么。但你若是受了委屈,记得回家。”


    李大妈低着头擦眼角,旁边的任叔笑着调侃:“顾先生这手笔,连骂人的话都能写得跟慈母念经似的。”


    自那之后,他那张桌前便鲜有空闲。哪家孩子要去镇上学徒,媳妇给婆家报平安,甚至连村长也来拜托他写拜年贺词。每次顾长渊都点头应下,从不多问,只是凝神听人叙述,再落笔如水,一气呵成。


    村人渐渐忘了他坐着轮椅,也忘了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只当他是某户迁来的远房亲戚,话不多,却稳妥可靠。


    第67章 “你……你跟我说这些,……


    渐渐的, 顾长渊在村子里越发受欢迎了。


    他脾气温和,举止得体,不管年长年幼, 来人都愿与他说上两句,哪怕只是问问风头或收药的时节。他也总是笑着应,话语平稳清朗, 听得人心里透亮。


    不过黄小花看得明白, 他的温和多半并非出自本性里的热络,而是一种骨子里带出的教养——是熬过规矩、读过书、在礼仪中长大的人, 才有的稳重和克制。那些周全不露痕迹的体贴,恰到好处的礼数与分寸, 全都不是村里孩子耳濡目染能学来的。


    正如他写得一手好字,说得一口官话, 转笔时铁画银钩,回话时出口成章,那样的人,不该属于这片山地田埂之间。他的学识与谈吐, 他与同伴们带来的药材与器具,那些上好的纸笔,还有隔壁屋檐下每日起落的信鸽, 无不在悄然提醒:他们不属于这里。


    他们一行人, 不过是借了这处山脚清净, 暂歇片刻。


    就像是偶尔停驻在山头的云,来时悄无声息, 去时也不会多说一句。


    迟早是要走的。


    所以当万媒婆挎着个旧柳篮,笑盈盈地递过几颗刚下的鸡蛋,说是来“顺带打听打听, 顾先生成过亲没、有没有意愿成个家”的时候,黄小花一口热水险些呛住,连咳了好几声,才勉强缓过劲来。


    “万婶,您……您别胡说。” 她皱了皱眉,将杯子轻轻搁回桌上,压低了声音,“顾先生不是咱们这儿的人,他只是暂住,迟早是要走的。”


    “暂住?” 万媒婆眼珠一转,撇撇嘴,神情像听见什么笑话,“你看看他那院子收拾得多利落?屋子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来,药柜三层抽屉分得明明白白,前头种了菜,后头栽了花,鸡还养了两只。这叫暂住?”


    她说着将柳篮往桌上一搁,掀开盖布,像是无意又像有意地让那几颗鸡蛋滚了一圈:“我跟你说啊,孙猎户家的表妹托我来的。那姑娘模样周正,手脚利索,做得一手好饭,还不嫌他身子不好,说了愿意伺候着过日子。这可不是随口说说,是再三托我我才接的。”


    黄小花听得头皮发麻,连连摆手:“万婶,这事真不合适。我又不是他家里人,开不了这个口。”


    “哎哟,妹子啊,你这就是不懂男人!” 万媒婆“啪”地一拍大腿,身子前倾,嗓门也提了上去半分,脸上的笑收了七分换成“恨铁不成钢”似的责备,“你别看他平日里风轻云淡的,说话温温吞吞,可再斯文的人也是个大活人。一个人在外头漂着,一天三顿自己摸索着吃,没个伴没个人搭话,这日子,能真愿意过一辈子?”


    她说着又朝屋里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再说啦,你信他说什么‘身子不便、不打算婚嫁’?那不过是读书人爱面子说出来的话罢了。男人啊,嘴上不说,心里哪有不想个家的?特别是像他那样,有学问又有家底的,说不定早就盼着找个好人过安稳日子啦。”


    黄小花有些不自在,刚张嘴要推辞,屋里却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谁在外头说我呢?” 黄阿婆的声音紧接着从门后响起。只见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还在围裙上抹着湿漉漉的手,走出来半眯着眼打量。


    万媒婆见状,立刻堆着笑迎了上去:“哎哟黄婶,您来得正好,我正念叨您呢!” 她顺势扯住黄阿婆的胳膊,将人往桌边拉,“您不是天天去顾先生那儿帮忙嘛,您最清楚人家心思。这事儿我也是托人来问的,不管顾先生答不答应,总得给姑娘个准话,是不是这理儿?”


    黄小花听得愈发头疼,赶紧出声:“婶,这种事真的不好问。顾先生虽然和气,可毕竟是个读书人,咱们要是贸然开口,岂不是唐突得很?”


    她说着站起来,将那几颗鸡蛋轻轻推回篮子里,语气尽量温和:“婶,您这心意我领了,鸡蛋还是拿回去吧。我是真帮不上这个忙。”


    “哎哟你这孩子!” 万媒婆嘴角一撇,眉峰蹙起,正要张口,又被黄小花抢先一步堵住:“真的,婶,您就别为难我了。”


    她这回语气里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神色也比平日更严肃些。万媒婆眼看着劝不动她,脸上那点笑意也挂不住了,只得悻悻收了声,把盖布一拢,提起篮子往门口走去。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丢下一句:“我跟你说,小花,女人啊,就该多为女人想一想。哪天真成了,回头你可别后悔今天没牵这个红线。”


    黄小花懒得应她,只等她走远了,才转身慢吞吞收拾桌上的碗筷。指尖掠过那还带余温的杯沿,轻轻叹了口气。


    她千叮咛万嘱咐阿婆不要管那桩闲事,哪知道老人家到底是听了还是没听。她心里头悬着,整整提了好几天,每回见到顾长渊,都像踩在薄冰上,生怕那点不该说的话真的出口,谁知终究还是没拦住。


    这一日,她照常去接阿婆回家。进门时,顾长渊正坐在廊下晒太阳,腿上覆着一条干净的毛毯,手中翻着那本早已看旧了的《伤寒论》。书页微卷,茶盏也凉了,静静摆在一旁。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她一眼,眼底笑意温和,嗓音一如往常那样轻柔有礼:“黄姑娘。”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低头正要去扶阿婆起身,却忽听他在身后唤了一声:“小花姑娘。”


    她一怔,回过头来。


    他轻声道:“今日阿婆……跟我说了些家里的事。”


    阳光正好,落了叶子的藤曼在廊檐边轻轻晃动,影子落在他膝头,衬得那双眼微微发亮。他坐得端正,神色却有些拘谨,仿佛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声音极轻:“是你托她问的?”


    黄小花脚步一顿,愣了片刻,心头一阵尴尬,连忙摆手:“不是不是,顾先生,您别误会。阿婆她就是……唉,老人家嘛,爱管点闲事,她瞎操心,您可千万别当真。”


    她话音未落,顾长渊就垂下眼睫,似是怔了一瞬,又轻轻一笑。他将那本《伤寒论》合上,动作不重,却比平日更缓。抬起眼看她时,眼里却多了一丝按不住的亮意。


    “没关系,” 他说, “其实这些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轻轻吸了口气,语气虽淡,却带着明显的认真:“顾氏,祖籍南阳,本家三代举人,五代教书。原本还有个兄长,早夭。我便成了独子。父母在几年前相继亡故了,如今只我一人。”


    “还有,我的身子……你也看得出来。”他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片刻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低声继续下去:“旧伤在身,右手右腿皆废,日常起居靠轮椅代步。眼睛也不好,天一黑就看不清了。许多事,确实不方便,也有诸多不堪……这些,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再去问闻渊。”


    他话说得缓慢而诚恳,不掩讳,也不自怜,平铺直叙,毫无隐瞒。却微微偏过头去没有看她,声音也克制得近乎温柔。


    黄小花怔怔地听着,半晌都没能缓过神来。阳光落在他肩头,也晃了她眼。她张了张嘴,声音却有些发干:“你……你跟我说这些,是……有意的?”


    他忽然抬头看她,眼底泛着微光,过了几息,才轻轻点了点头,认真地应道:“嗯。”


    黄小花只觉得心里“咚” 地一声,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却不是欢喜,也不是感动,反倒像被谁打了个结,堵在胸口。


    她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低低的:“好,我……我知道了。”


    第二天,她借口去村西头买豆腐,半路拐去找了万媒婆。


    那几句话,她原封不动地转了过去:“他说,他是有意的。”


    万媒婆听完,眼睛顿时亮了,乐得嘴都合不拢:“我就说嘛,我说那人不是没意思的!瞧着冷,实则藏得深呢!”


    她边说边一把拽住黄小花的手,笑得眉开眼笑:“哎哟你个傻大姐,这可是个好亲事,我这就给孙家婶儿回个话,说咱这边应下了!”


    黄小花怔怔地站着,手垂在身侧,指尖冰凉,一句话也没接。


    万媒婆却已快步往门外走去,边走边还在嘴里念叨:“这下稳了,男方亲口说的‘有意’,还能假得了?我这几天就安排安排,改天请人过来坐一坐。”


    她走远了,院子里只剩黄小花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一袋豆腐。


    豆腐还冒着热气,她却觉得手心发凉,胸口像堵了一团棉絮,闷得慌。黄小花站了好一会,才低下头看了眼手里的豆腐,像是才记起自己来这儿的理由,默默转身往回走。


    第68章 那日之后,黄小花便没再……


    那日之后, 黄小花便没再去过隔壁。


    一来是腊月将至,气温骤降,山风夹着霜气灌进屋来, 吹得人骨头里都透着冷。田里活计清了,入山也愈发危险,她索性在家待得更勤些, 亲自照料阿婆, 也能多抽些空做些年节前的准备;二来是那头“好事将近”,她总觉着, 再去敲门、再张口请人帮衬,终归有些不合时宜。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念头是从哪一日起的, 只是忽然间,就觉得既然是隔着一道矮墙, 还是该将界限拢一拢才对。


    可世上的事偏就由不得人算。


    不过五六日光景,这样的清净就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


    正是快吃早饭的当口,她在厨房里帮阿婆添柴烧水,灶火烧得正旺, 锅盖边泛着一圈圈白汽,湿气氤氲。她闻声擦了擦手,快步去应门, 抬眼一看, 门口竟是秦叔, 身后一架轮椅,里头坐着的是顾长渊。


    他裹着一件暗青袍子, 外头又搭了件厚实斗篷。今日风大,他额侧的碎发被吹得有些凌乱,一缕垂在眉间, 衬得脸色比往常更苍白些。没戴帽子,呼吸间透着寒气,眉眼仍是旧日温润模样,只是望着她时,似带了一瞬不易察觉的迟疑。


    “黄姑娘。” 他微颔首,声音压得很轻。


    黄小花一时怔在原地,尚未来得及说话,秦叔已在旁替他开口:“姑娘莫怪,今儿一早沈昭和我得赶去镇上办事,闻渊也要进山采药,院里转了一圈,竟没人能留下来照应。这不,只得叨扰你一日,能不能劳烦姑娘帮着照看一下我家少爷。”


    他说着,略带几分歉意地指了指脚边的食篮:“午饭、茶水都备下了,不劳您费心。傍晚我们就回来,不会耽搁太久。”


    黄小花指尖还沾着些微湿,站在门内看了他们片刻,才轻轻点头,让出半扇门道:“进来吧。”


    秦叔应声推着轮椅进了院子。快到门口时,她才想起自家堂屋也有个不低不高的门槛。她快步上前掀起门帘,正要伸手帮忙抬轮椅,却被顾长渊低声制止:“我来吧。”


    秦叔便俯身去扶他。


    顾长渊微一颔首,左手撑住轮椅扶手,身子缓缓倾前,想自己起身。但一用力,身形便不太稳,黄小花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的手肘,搀他站稳,秦叔则赶忙将轮椅搬进屋内,再和小花一前一后地合力扶着他坐了进去。


    好一番折腾,让顾长渊额上微沁了汗,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染上一点热意。


    堂屋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两条杉木长凳,桌边支着一只铜火盆。火盆里余炭未尽,星星点点的红光隐在灰下,照着几只粗瓷碗和桌上一把老陶壶,壶嘴边还隐约有些茶垢。屋角靠墙堆着些柴禾和一些杂物,门缝微开,风一吹,窗纸便被带着微微颤了几下。


    顾长渊坐定,抬眼望了望这间小屋,目光在火盆上略略停留,又回到秦叔身上。


    秦叔见他点了头,便也不多言,拱手道:“那我便先走一步,傍晚来接人。”


    “好。” 黄小花应了,送他出门。回屋时顺手提起火盆上的铜壶添了水,壶底落回炭火中,“啪”地一声响,屋里热气升腾,顿时暖了些。


    门扇合上,风声顿止,屋里瞬时静了下来,只余火盆中炭火偶尔“啪”地轻响几声。


    他坐在那儿,身子半倚在椅背上,眼睛亮亮的,一直落在她身上。


    黄小花在这样的注视里抿了抿唇,走到他身侧,先将轮椅轻轻调了个方向,让他面朝门口坐,避着冷风。又回身去墙角抱来旧棉垫,小心垫在他膝边,挡风也防寒。秦叔带来的食篮她也一一打开,把点心、陶壶、茶杯都搁在他够得着的地方,顺手盖上一块干净帕子。这一番安排妥当,她却忽然站在那儿,不知接下来还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才好。


    幸好阿婆叫她:“小花,谁来了,来搭把手”


    她一愣,忙应道:“哎,来了……顾长渊,风大,你注意别着凉。”


    她说着转身往灶前走,去添柴火。火舌在灶膛里轻轻翻卷,锅盖边再度冒出白汽,她的指尖被灶火烘得发干,心里却不知怎的微微有些发涨——


    “谁来了?” 阿婆又问了一遍。


    “隔壁顾先生。秦叔说他们都不在家,托我们照看他一日。”


    “那感情好哇!” 阿婆在屋里笑着,“我都好几日没见着他了。”


    “来来来,粥成了,你带上这个包子,来给我搭把手。”


    她应了一声,将心头那点异样按下。掀开锅盖时,热气扑面而来,黄小花闭了闭眼,才将几个包子装好,递给阿婆,又垫着抹布,小心端起粥碗。


    今日不过是照看他一日。


    她这样想着,将手里的东西拿得更稳些。过了这一日,日子还是照常过,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粥刚出锅,还是滚烫的,屋里很快氤氲起粮食的香气。阿婆替他摆好了碗筷,热情地招呼顾长渊一起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桌上是几样再寻常不过的早饭:一大碗熬得发稠的糙米粥,几只自家蒸的素包子,外加一碟腌萝卜、一碟炒干菜,还有一道昨夜剩下的葱花鸡蛋。


    黄小花看了眼那碗粥,声音略低了些:“就是些粗粮……你若是吃过了,就不用勉强。”


    她本意是体贴——这饭食粗淡,比不得隔壁他屋里调养周全的膳食,他那样的人,怕是吃不惯这等乡下味道。


    谁知顾长渊只是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还没吃,叨扰了。”


    说完,他已落了筷子。


    黄小花原想着他大约只是出于客气,谁知他吃得极安静,也极认真。糙米略涩,他并不在意;包子皮厚馅淡,他也不挑剔,只是一口接一口,细嚼慢咽,神色沉静,唇角竟带着一丝淡淡的满足。


    只有在筷子翻到小菜时,动作稍慢,偶尔不慎掉了菜,也只是顿一顿,再试一回。


    阿婆看着,高兴得合不拢嘴:“怎么样?糙米粥香着呢!搭上这包子,我们家小花顿顿都能吃好几个。”


    顾长渊点了点头,笑着应了一声:“嗯,好吃。”


    一顿早饭,就这样吃出了几分宾主尽欢的意思来。


    直到吃完饭,小花起身去收碗时,顾长渊才略略迟疑了一下,轻轻唤了一声:“黄姑娘。”


    她回过头,他低声道:“能麻烦你……帮我擦一下手吗?”


    他说得很轻,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缓的克制。那只左手指尖沾了些包子的油渍,而右手却始终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黄小花怔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她去灶前打了热水,拧了帕子,走回他身侧,俯身轻轻替他擦去指上的油意。


    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却凉得出奇。她手上动得极轻,却很仔细。屋外的风还在吹,火盆里的炭正烧得通红。


    帕子擦过指缝时,他似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却终究没抽开。待她拧好帕子起身,他才轻声道:“多谢。”


    饭后,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锅里还剩半瓢热水,火盆里的炭也正烧得旺。


    黄小花把擦净的碗碟归置回厨房,又拎出一只扁木箱,从里面取出几件猎具,放到堂屋角落的小矮凳上,坐下来慢慢整理。


    阿婆这时不知从哪翻出一个老簸箕,笑呵呵地抱了些苞谷包出来,坐到桌边剥粒。


    “这还是前几日从亲戚那儿换来的新谷子,晒干了,一会儿我给你们熬玉米糊糊喝。” 她说着,手上已麻利地动起来,老茧斑驳的指尖翻飞,玉米粒在簸箕里 “哗啦啦” 作响。


    “可香着呢,小花也爱吃。” 她抬眼瞧着顾长渊,笑眯眯的,眼角皱纹挤在一处。


    顾长渊闻言轻轻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我也喜欢。您剥着,我帮您把坏的挑出来。”


    阿婆闻言更是高兴,剥得更起劲,也说得更起劲。她说起今年谷子收成不济,又说邻村有户人家家里孩子上山走丢,折腾了三天才找回来;还说起旧年间赶集时的热闹光景、谁家种的豆角最甜,连哪户人家的黄狗喜欢跟人打滚都细细描了一通。


    顾长渊听得极认真,偶尔点头应一声,偶尔也顺着话茬答几句。一老一中低低地说着话,声调不高,间或几声轻笑,填满了整间屋子里被炭火烧得松软的空气。


    黄小花坐在角落里听着,始终没出声,手上的动作却缓了下来。阳光从窗纸缝隙里透进来,落在她膝上,那张弓被擦得锃亮。她顿了顿,将它收进木箱,又换了一把短刀,按住刀柄,低头磨刃。


    那刀刃在石上来回推挪,发出“呲呲”的细响。


    她低着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手下动作一如既往的稳。


    等到吃过午饭,阿婆照例去午休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顾长渊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一堆捕兽夹上,黄小花原以为他只是随意一瞥,谁知他看了一会,忽然问:“这些,是你自己做的?”


    “捡来的。” 她随口回道,见他兴致不减,便弯腰拿起一个中等大小的捕兽夹放在膝上,顺手比划着,“村里人换了新的,旧的扔掉可惜,我就挑回来修一修,还是能用的。”


    说着,她按住卡扣、理好弹簧、安住夹齿,演示起来:“这个卡扣得压到最紧,扣住这片触发舌。野兽踩上,机关一松,弹簧就会收口——夹住。”


    语气寻常,手下却极熟练。


    顾长渊微微眯了眯眼,指腹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片刻后道:“……如果,在夹齿内侧加一道倒钩呢?”


    黄小花一愣,眉头轻轻一蹙:“那皮就废了。”


    “若是猎皮,确实不妥。” 顾长渊不急不缓, “但若是为取肉,或是对付伤人的猛兽,倒钩反而更能防逃。听说这山上多的是山猪野鸡这类。”


    黄小花低头想了一会,眼里渐渐浮现出兴味来:“……要加倒钩,就得晚一步咬死。否则它一挣,肉就碎了。”


    说着,她随手从一旁铁盒里摸出一截废簧、一枚残扣,对着捕兽夹比划起来:“触发点还是原来的,但倒钩得缓一拍先缠住,等挣动时再收死。”


    顾长渊轻声接道:“可以再加一段缓冲簧,触发后略作停顿,让倒钩在野兽挣动时再收紧。”


    黄小花愣了愣,抬眼看他,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你还懂这些?”


    “略知一二。” 顾长渊笑了笑,神色温和。


    说话间,她已经盘腿坐下,动作利落地把捕兽夹拆开重新组装,边装边道:“那倒钩得藏得好,不能让兽觉察。收口太快太硬,反而撕伤——得有缓和段,像你说的,弹簧一紧再缓,再收,得分两次。”


    说到后面,她语速渐快,话语间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眼神专注,眉间亮着,像是某个熟悉的灵魂被下意识唤醒了。


    顾长渊看着她,没立刻接话。


    她搭配铁件、调簧、敲卡齿的动作娴熟利落,目光炯然。那一瞬,阳光静静落在她发顶与指间,他却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雪夜里的营帐中,一个少女盘腿坐在兵械箱旁,冷光映在她眉梢眼角,她执着弓弩,研究得入了迷。


    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极轻:“我有个朋友,颇好此道。少年时常拆这些玩意儿,捕兽夹、绊索弩,弄坏了不少,还挨了不少训。”


    他说得缓,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她,像是在等她转头、回应,哪怕只是一丝下意识的恍神。


    可黄小花只是随口应了句:“听着挺有意思,哪天可以认识一下,一起拆着玩儿。” 她眉眼微扬,像是打趣,又像是真的对那位朋友感兴趣,并无半点异样的神情。


    顾长渊看着她,神色微顿,唇角的笑意浅了一瞬,又缓缓撑住。


    “她常在外奔波,” 他说,声音温和如旧, “很久没见了。”


    “嗯。” 她点了点头,眼神没离开手里那堆器件,又去翻了个铁盒,把两个磨钝的夹齿挑出来,摆在一旁。


    顾长渊低头看着她忙碌的样子,指尖在扶手上缓缓收紧。


    “顾先生。” 她忽地抬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带着真心的赞赏,“你这点子,真不错。”


    他一挑眉,神色也终于松下来几分,眼底漾出点轻缓的笑:“过奖。耳濡目染罢了。有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这一日,黄小花觉得,过得格外快。


    只是等秦戈他们来接顾长渊的时候,连小花都能一眼看出顾长渊已经累得不轻了。他面色比白天更显苍白,唇色泛青,唇角微泛青灰,眉间隐隐透着倦意。左手不住地揉着右侧的手和腿,像是在极力缓解着什么不适。先前那副端坐不动的模样,也不知何时松懈下来,他的身子轻靠在椅背上,背脊微弯,呼吸也深了几分。


    出门的时候仍要过那道不低不高的门槛。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缓缓抬头,向沈昭略略点头。


    沈昭扶他起身,起初还算顺利,可右腿方一着地,那条一直静默的腿竟猛然抽搐了一下。顾长渊闷哼一声,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足以让身边两人齐齐变色。


    秦戈和沈昭对视一眼,眉眼间已不自觉带上忧色。


    下一刻,秦戈已快步上前,熟稔地半蹲下身,一手托住他膝弯,一手撑住后背,将他小心背了起来。


    顾长渊没有抗拒,只是将脸埋进斗篷里,没再出声。


    “今日多谢。” 秦戈朝她拱了拱手,语气简短,神情颇为郑重,也带着些许急迫。


    黄小花点头应了,看着他转身往外走。院门半掩,风从门缝灌进来,将斗篷的边角吹得轻晃。顾长渊伏在他背上,身形仍是颀长挺拔的,却透着几分倦意。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黄小花站在门口,望着那个背影沉默了片刻。


    这人也忒娇气了点。


    她心里咕哝了一句,可很快,又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别扭。


    她皱了皱眉,没再望那背影,转身进了屋,随手拎起白日里尚未收好的捕兽夹。


    炭火还残着余温,屋内渐渐又静下来。


    她坐下,把捕兽夹搁在膝头,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指尖顺着金属边慢慢滑过,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只是单纯的出神。


    许久,黄小花低声道了句:“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那话尾,被炭火暖着,软下来了些,不若平日里那般干脆。


    第69章 转眼便到了年关,村里家……


    转眼便到了年关, 村里家家户户都忙了起来。屋檐下晾着腊味,墙边晒着萝卜干,家家都在张罗年节前的采买与备料。黄家也不例外, 阿婆虽上了年纪,手脚却利索得很,蒸年糕、炒豆子、腌菜熬粥, 样样做得像模像样, 灶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不过不知怎么的, 隔壁院子的这阵子愈发频繁地将顾长渊托付过来,一待便是一整日。


    黄小花每每听到院门响, 推门一看,不是顾长渊, 就是他身后的秦叔,见到她立即拱手赔笑,语气一如既往地客气:“实在不好意思,又要叨扰姑娘一日。”


    她渐渐也习惯了。前些日子人家对阿婆颇多照拂, 自己如今推辞,倒像是小气了。


    好在顾长渊极好相处。不挑食,不添乱, 自带茶盏茶水, 坐在火盆边, 一本书便能翻一整日。阿婆爱与他话旧,他便慢声细语地应着, 还不时笑着插上一两句,说得她老人家眉开眼笑。有时兴起,还会拿出些新奇玩意儿:一张纸, 几笔勾勒便能铺出一道连环棋局;一根麻绳、两截竹筒,就能在堂屋里演示军中弩机的机关原理。若再多问几句,他也将天南海北的古怪见闻信手拈来。


    一日日下来,三人竟也处得颇为和气,唯独就是他明明没办法久坐,每每一整日下来都撑的很辛苦。黄小花有时真不免疑惑秦戈与沈昭到底在忙些什么,多少有点不像话。


    除夕这天,隔壁难得人齐。傍晚时分,沈昭亲自登门,说是这些时日受了黄家照应,理应登门致谢,顺道请她们娘俩一同吃个团圆饭。


    饭桌上,顾长渊竟露了一手烤肉的好手艺。院里支了个小炉,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啦”作响,香气四溢。上好的羊肉被他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再略撒些孜然和盐,入口满嘴余香。黄小花吃得顾不上形象,连阿婆也笑着道:“这回是吃到年味儿了。”


    等到酒足饭饱,沈昭提议放爆竹驱邪纳福。堂前空地上,顾长渊靠在轮椅里,身侧站着沈昭与秦戈。夜色初起,火纸燃尽之际,他眼尾微扬,眼底被跳跃的火光映得晶亮。


    见小花靠过来,他转过头来面对着她,朝她微微一笑:“新年好,小花姑娘。”


    黄小花怔了一瞬。


    这是她一个人从迷茫中醒来过的第二个年。那些走散的亲人、拾不起的旧事、藏在心底的空白——都像旧历翻过的页脚,不再有人提起了。


    她想,就这样守着阿婆过也好。


    可此刻,他的笑在火光与烟气间如此清晰,真切、温暖,如冬日难得的晴光。风将他的披风掀起了一个小角,香灰落在衣袖上,他却未曾理会,只静静望着她,真心地、郑重地,祝愿她新年安好。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长得好看,学识渊博,幽默风趣却又温柔细致。


    黄小花忽觉心头一动,像是春雪悄然消融,水气在心底泛起微澜。只是那情绪才刚起头,便被她生生按了下去——顾长渊要议亲了。


    她低下头,轻轻咳了一声,应道:“新年好。”说完便转身进了屋,脚步比平时快了些。


    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初三一早,村里各家开始走动拜年。孩子们提着纸灯满村乱跑,大人手里提着点心和春联,见面便是一声“新年好”,热闹得紧。


    唯独顾家冷冷清清的。大约是开了医馆的缘故,大过年的,谁都不愿进出这种“病气重”的地方。除了一些老人敲门来配日常要用的药包,其余大半时辰里,屋中几乎静得能听见落灰声。


    直到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稔的招呼:“哟,顾先生在啊,这可真巧了。” 一道略带黏腻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来人是万媒婆。她穿一身新做的大红棉袄,提个竹篮,手里还拎着些糖果和纸包,笑盈盈地踏进门来。


    闻渊一见,便笑着迎上前:“万婶,新年大吉。大过年的进医馆,是哪儿不舒服了?”


    “哎哟,呸呸呸,可别这么说,没病没痛的。我是来给你们送点喜气的!” 万婶眼珠滴溜溜一转,目光掠过屋内几人,笑得颇有深意。


    闻渊正要再寒暄两句,她已自顾自坐了下来,先是与秦叔寒暄,又关切地问了顾长渊几句病势,随后话锋一转,笑眯眯道:“顾先生今年可是喜事将近啊,恭喜恭喜呀。”


    顾长渊怔了下,想起这些日子自己虽日日去黄家报道,暗地里提亲该有的准备倒也一点没拉,大抵是坊间喜铺或哪家街坊多嘴流传出来的,便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万婶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说:“我就说嘛,顾先生那样的人物,哪家的姑娘不惦记着?年前我不就替你提了个口信,孙家那头早等着了……如今都初三啦,你打算哪天登门?老孙家的姑娘,可是一日三回望着门外盼呢。”


    话音落下,屋里顿时一静。


    顾长渊抬起头,神色缓慢地收敛起来,声音低了些:“……孙家?”


    “哎呀,顾先生还打趣我呢。” 万婶笑着拍了下膝盖,语气越发亲昵,“那日我托黄姑娘帮着问你,她回来跟我说你点了头,说是有意的。孙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就起了盼头,一直等你上门——你现在倒好,大过年的,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说得自然,语气热络,可顾长渊的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缓缓将手中书放下,指节攥得发白,嗓音微哑:“谁说……我答应了孙家的事?”


    万婶一顿,终于察觉不对,讪讪道:“这……这不就是我那日托黄姑娘打听的嘛,她说你点了头——”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声“哐”地脆响打断——茶盏自顾长渊指间滑落,跌在案几边角上,碎成了几瓣。


    屋中登时寂然无声。


    闻渊面色微变,立刻起身:“长渊…”


    “……不妨事。” 顾长渊低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他缓了口气,用尽全力扒拉着轮椅转向秦叔,声音仍带着些轻微的颤,“万婶,抱歉,我有些不适。秦叔,送我回房。”


    说罢,垂着眼,不再看任何人。秦戈闻言,面色一凛,立刻起身推着他离开。


    万媒婆怔怔站在原地,目送他那道背影拐入内屋,眼神发虚,片刻后才讪讪开口:“这……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闻渊收回目光,轻轻一叹:“不是你说错。只是这误会,怕是误得不浅。”


    “说好的亲事,还能变?这算怎么一回事……” 她低声嘀咕着,脸上的喜气也渐渐散了。


    万媒婆絮絮叨叨地出了顾家,转头就去了黄家兴师问罪,一开口就气势汹汹,话里话外尽是指责,把黄小花听得一头雾水。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了,院门一关,黄小花却没能动弹,只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越想越不对劲——那日他说得那样郑重,说的明明是“我是有意的”。若那句话说的不是孙家的事……那,是她吗?


    这念头一冒出来,黄小花只觉脑子“嗡”的一声,一股热浪直冲脑门,心口也跟着烧了起来,烫得发慌。


    她强迫自己去忙别的,守着灶台反复劈柴、生火、淘米,可手里的动作却总是快一拍、慢一拍,饭煮糊了两次,柴火也劈得七零八落,锅盖碰翻了还把手烫了一下。最后连阿婆都看出了异样,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黄小花只说是天冷,转身又往灶堂里添了把柴。她看着眼前跳跃的火光出神,心里头那句“我是有意的”反反复复地响着。每响一次,心便像被人紧紧攥住一回,揉不开,也躲不掉。


    她就这么撑了一下午,直到天色近晚,终于咬了咬牙,披了件厚衣裳出了门,径直往隔壁去了。


    院门打开,是沈昭。


    “顾先生在吗?” 她问。


    沈昭看了她一眼,神色略显为难:“他……病了。”


    “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她脱口而出,语气里带了点不自觉的急促。


    沈昭沉默片刻,似在斟酌措辞,终究低声道:“是旧伤犯了。闻大夫给他看过,已经开了药。但他这会儿……不想见人。”


    “我只是想进去看看。” 她又说了一句,嗓音低下来。


    沈昭望着她,似是犹豫许久,才轻声叹了口气:“我去问问。” 他转身入内,院门半掩着,风从门缝灌进来,院中一片清冷。


    不多时,他回来,语气温和,却依然是同样的答复:“他说,不见。”


    黄小花怔在原地,没动。


    风反复撩起她的衣摆与发梢,黄小花却仿佛全然未觉,只定定望着那道紧闭的门——它就那么关着,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动静。


    她站了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轻轻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她又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天色已暗,那扇门仍旧紧闭着,纹丝不动。院中寂寂无声,像是连风都停了下来。


    她低下头往回走。脚步不疾不徐,只是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些。


    等到夜深,村子渐渐归于寂静,只有远处偶有几声犬吠传来,浸在冷风里,听来分外清晰。


    黄小花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像缠了乱麻,心口也堵得慌,怎么也理不清、捋不顺。


    她咬了咬牙,终于做了个胆大包天的决定——翻墙进了隔壁院子。


    院墙不高,她日日翻山越岭,这点难不倒她。只是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黄小花悄无声息地绕过前廊,摸到屋后那扇半掩的窗,借着斜月洒落的一点微光确认没有旁人,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屋里一片静谧,只听得见炭火燃得极轻,偶尔噼啪一响。


    她屏住呼吸走近床前,看着床上那道人影。


    顾长渊侧身躺着,眉头紧蹙,额角覆着一层细汗,呼吸浅浅的,似是睡得并不安稳。连睫毛都沾了汗,贴在眼角,神情里透出几分难得的疲倦与脆弱。


    黄小花轻声唤他:“……顾长渊?”


    他没有回应。


    她就这样静静站着,看了他一会儿,心头某处悄悄泛起一点酸意,终是忍不住俯身凑近,想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指尖刚触到他鬓边,却被他忽然反手一把抓住了。


    黄小花惊得心跳漏了一拍,几乎要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想要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他醒了?


    可顾长渊的眉头皱的更深,眼睛却仍然紧闭着,只有唇角微颤,喃喃出声:“……阿棠……”


    黄小花顿住了。


    不是小花,是阿棠。


    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握着,掌心贴着他发烫的额角。他像是仍在梦中,又像是沉在某段陈年旧梦里,攥着那最后一缕能留住的温度不愿松开,执着得可怜。


    月光从窗隙斜斜落在他脸上,将他面容映得分外清俊苍白,连眼角那一丝微颤都清晰可见。


    黄小花低头望着他,胸腔里翻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棠,是谁?是他心里放不下的人吗?


    那这些日子与她的朝夕相处、细水流长,又算什么呢?


    她站了很久,一直等到他重新沉沉睡去,才一点点抽回手,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院中夜风起了,瓦檐下凝着的水珠,一滴滴落在青石地面,碎得很轻。


    她仰头望了望夜空,星子亮极了,月色澄澈,清冷如洗。


    人可真复杂呀。


    第70章 顾长渊自打在浅水村安顿……


    顾长渊自打在浅水村安顿下来后, 一直都很自律,按时锻炼,按方进补, 调息温养,凡事都照着闻渊的吩咐一丝不苟地去做。身体状况虽谈不上康健如初,却也一直稳稳当当, 没有出过什么大岔子。


    谁知这场病来得竟突兀又凶猛, 像是此前长途奔袭、风霜兼程中积攒下的诸多隐患,一朝尽数反扑, 高烧持续了数日,热度退了又起, 反反复复,折腾得他意识昏沉, 喉干舌苦,连睁眼都要耗尽全身气力。


    右半身更是泛起莫名其妙的疼——知觉是没有的,这不知何处生出的疼痛却格外清晰,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会带起刀割火燎似的难受。秦戈与沈昭每日都得按时替他翻身、拉筋、舒展关节, 这些是防止肌肉萎缩、关节变形的唯一手段。然而这些原本艰难却尚能忍耐的动作,如今却每一下都如同凌迟生剐,疼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冷汗从额角、背脊一路淌下来, 湿透里衣, 连枕巾都能拧出水来。一轮下来,他往往气息奄奄, 连喝口水都要歇上一盏茶的工夫。


    那日他一时气急,拒绝了黄小花的探视,其实很快就后悔了。


    他强硬的要求沈昭扶他起身, 想要去找她道歉。沈昭拗不过只得照办,结果换衣、穿袜,每一件衣物都像是缠着炭火让他疼的满头大汗,等到勉强撑到穿好衣服,坐上轮椅,顾长渊的身子却软得像没了骨头,沈昭一松手就往轮椅下栽,整张脸不由自主地贴在冷硬的扶手边缘,一开口便是干呕连连,只能眼见着沈昭又无奈地将他抱回床榻。


    如此有心无力,急得顾长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日日熬着眩晕、强撑着清醒,盼着她再来,可等来等去,那道熟悉的身影终究没再出现。


    等到他拖拖拉拉终于好转了些,能勉强坐起身时,黄小花却早已回到了她原本的生活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饭、劈柴、洗衣裳,事事有条不紊。黄阿婆不再来了,她自己路过医馆门前时,也不再多看一眼,仿佛那些日日夜夜的相处,从未发生过。


    顾长渊特地吩咐秦叔替他换上一件浅灰色长衫,衣襟上绣一枝苍松,素雅挺括,是陆棠曾无意间称赞过的样式,然后刮净了胡子,理好鬓角,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又披了件月白色披风,坐在暮色里,在黄家门前等她回来。


    夜色将临,天光一点点收敛下去,村道渐暗,灯火次第亮起。他看着黄小花从巷口拐过来,一步步走近,只觉得掌心微汗,连心跳都变得愈发清晰可闻,赶忙深深吸了口气,在嘴角挂上笑意。


    没想到黄小花一眼看到门口的他,脚步只顿了半拍,便像往常那样走了过来和他打招呼:“顾先生,好巧。”


    然后径直走上前,抬手推门,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木门被“哐”的一声关上,干脆利落,将他的身影隔在院外,也将那句酝酿了许久的道歉,堵在了顾长渊的喉间。


    老话说,春雨贵如油,这一年却不知怎么的,雨水格外的多。


    这日自午后起,天色便一点点暗了下来,乌云低垂,重重的压在屋脊上,将整座浅水村都拢在一层沉沉的阴翳之中。等到了傍晚,暴雨果然如期而至,风声骤起,雨落如注,呼啸的风裹着冷冽的雨丝横扫村落,天色昏暗如墨,整个村子都仿佛被浸没在水里,溶成一片模糊的混沌。


    顾长渊担忧黄小花的安危,披着毯子倚在屋檐下,静静地盯着院门外的雨幕,等待熟悉的身影平安归来。没想到没等到黄小花,却等来了黄阿婆。


    老人家拄着竹杖,佝偻着背,在大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她没撑伞,也没戴斗笠蓑衣,衣裳被雨水浇透,贴在瘦弱的身体上,雨水顺着花白的发丝一路往下淌,她却执拗的一直走着,嘴里还低低念着什么,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顾长渊隐隐觉得不对,隔着雨幕大声唤她:“阿婆——你去哪儿?!”


    可风雨轰鸣,她仿若未闻,仍旧慢吞吞地往前走着,眼神涣散,神情茫然。


    他下意识地想要去追,却心知凭自己眼下的身子根本追不上,只能扯着嗓子喊人。可几声下来,院中无人应答。顾长渊这才想起,秦戈他们为了不打扰他与黄小花相处,早早地避去了后院。


    雨声愈发急促。


    顾长渊心头一急,再顾不得什么,咬牙从轮椅上挣扎着挪下地来。左手紧紧抓着椅背支撑身体,拖着右腿,一点点往屋后挪去,地上都是泥水,冰冷湿滑。他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连着跪倒两次,膝盖磕在青石砖角上,火辣辣地疼,也顾不得,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挪地往后院去。


    等终于撞开通往后院的小门时,他全身也湿透了,发丝贴在鬓角,嘴唇发白,连气都喘不上来,却还哑着嗓子喊出声来:“快……黄阿婆,她出去了……快去找人!”


    院中几人闻声转头,见他这副模样,皆脸色骤变,连忙上前搀扶。


    顾长渊却推开他们,声音嘶哑,却语速极快:“山口、村道都要去……雨太大,她身上什么也没穿,怕是……怕是要出事……沈昭你去村里找人,闻渊,你走山路……一定要快……”话还未说完,他已身子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两人应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雨中。


    顾长渊却仍觉不安,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他反复思索了半晌,忽然攥住秦戈替他更衣的手,声音低哑而急促:“秦叔,背我出去。”


    秦戈一怔,脸色瞬间变了:“少主,这种天气,您还是”


    “快。” 顾长渊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隐隐焦灼,“黄阿婆的神智怕是出了问题,很可能是想起她女儿了。她女儿当年嫁的是隔壁牛家村,她说过的,东边,东边有条小路,她女儿每每都是从那里回家的。”


    他咬了咬牙,嗓音更低:“那条路偏僻又陡,山水一大就容易塌方。她要真是往那去了……我们得赶紧叫人往那里找找,没有人的话我来给你指路”


    秦戈听罢,心头一紧,不再迟疑,手上动作迅速起来,替他穿好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又取来蓑衣与斗笠,为他披戴妥当,然后让顾长渊伏在自己背上,奔进雨里。


    之后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像一场仓皇的梦。以至于往后许久,秦戈回忆起当晚的情景,脑海中都只余一帧帧被雨幕打散的残片——模糊、断续、浸满了寒意与惊惶。


    他们出了小院一路向东而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村里的人都已经四散出去寻人,一路上竟空无一人。雨很大,天地间仿佛只剩风声和他脚下溅起的水声。他背着顾长渊,顺着他记忆里黄阿婆的描述,又细细辨认着泥泞地面上浅浅的鞋印与枝叶折断的痕迹一路向前赶,居然真的给他们找到了。


    山道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狭窄湿滑,两旁尽是积水与湿苔。他将顾长渊放下,快步上前去拦:“阿婆,不能再往前了…您听我说…”


    谁知话音未落,黄阿婆却猛地一把挣开他的手,神情恍惚,眼神空洞而执着,不顾一切地往前扑,脚下却一下子踩空,身子一歪,直直朝着坡下跌去。然后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顾长渊也跟着一起滚下去了。


    黄小花满身风雨地赶回来时,正撞上村里人抬着门板匆匆往东去,本就不宽的路上顿时乱作一团,灯火、人影、雨声交织成一片。


    不知是谁告诉她:“快去后山!顾先生和黄阿婆摔下去了!”


    黄小花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地一声炸开,心脏像是被骤然攥紧,呼吸一下子滞住了。下一刻,她回过神来,拔腿便往后山狂奔。


    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时,闻渊也已经到了。


    黄阿婆坐在一块大石上,满头满身都是雨水与泥点,脸颊上一道擦伤正往外渗着血水,膝盖擦伤,却奇迹般地并无大碍。只是神色茫然,眼神空落落的,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看到她才呜咽一声扑了上来,不住的喊着:“小花,小花……”


    而顾长渊……他仰躺在雨地里,整个身子几乎被泥水浸透了,脸色惨白,闭着眼,眉心微蹙,呼吸轻得几不可闻,唇角蜿蜒着尚未凝固的血迹。右小腿不自然地弯折着,皮肉高高肿起,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胸口的一侧塌陷下去,随着每一次极浅的喘息吃力地微微起伏。


    闻渊蹲在他身侧,手上又是泥又是血,大声指挥着众人齐心协力将顾长渊小心翼翼地挪上门板,然后疾步往村里赶去。


    黄小花一把将黄阿婆背上,脚步踉跄地缀在队伍的末尾。


    雨夜昏沉,灯影摇曳,她一边走一边远远的隔着人群,看见顾长渊那只瘦削苍白的手不知何时垂了下来,软软地悬在门板一侧,随着众人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晃着,晃得她眼眶发涩,心口阵阵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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