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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顾长渊被众人合力小心翼……


    顾长渊被众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抬进医馆。屋内火烛被尽数点起, 将不大的屋子照的恍如白昼,暖黄的光将他苍白的脸映得愈发透明。闻渊看着他的伤势,难得地没了平日惯常的调笑打趣, 脸色黑得像锅底。


    另一边,陆棠利落地服侍黄阿婆脱下湿衣,打来热水, 仔细地给她擦了身子洗净头发, 换上干净衣裳,又升起碳炉, 给她温着手脚。黄阿婆神智尚不清明,一会儿哭, 一会儿笑,嘴里反复念着女儿的名字, 她便一遍遍应着,轻轻拍着她微颤的肩背,直到老人渐渐安静下来,昏昏沉沉睡去, 才终于有空从来帮忙的婶子断断续续的话里听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顾家那边有闻渊、沈昭,还有秦戈照应,按理说是用不上她的。但黄小花不知怎的, 心里一直浮浮沉沉, 定不下来, 指尖也跟着发着凉,眼前反复的浮现出那只瘦削、苍白的手, 随着众人的脚步一晃一晃样子。她正踟蹰地时候,沈昭来敲了她家的门,温和却郑重地请她过去看看。


    黄小花看阿婆睡得安稳, 嘱托方婶子替她看着,才披了件干衣裳,轻手轻脚地,往隔壁去了。


    她踏进医馆时,人群已经散去了,屋内弥漫着浓烈的药香,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胸口发闷。她的目光在屋内扫过,最终定格在那张床榻之上。


    顾长渊斜倚在叠起的被褥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胸口微微起伏着,唇角残留着尚未拭净的血渍,眉宇间浮着一抹青灰。他的右腿被竹板固定着,一圈圈缠着绷带,纱布边缘浸出点点暗红。衣襟半敞,肋下同样裹着厚厚的纱布。


    闻渊坐在床边,见她来了,低声交代:“外伤已经处理过了,眼下最棘手的是肺部挫伤——肋骨断得太深,伤到了肺府。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伤处,虽然暂时止住了血……但以他的底子,能不能熬得过今夜,不好说。”他顿了顿,嗓音暗哑低沉,“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


    黄小花听得心中一紧。掌心忽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低头看过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刻出几道清晰的红痕。


    “小花姐,” 沈昭站在门边,语气里带上了少见的恳求, “我知道这事不该你担着……只是先生一直挂念你,就算我求你,今晚能不能……陪着他。”


    她沉默了半晌,终究答应了下来,沈昭躬身作揖,轻声道谢。随后,与闻渊一道退了出去,屋门被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间的风雨。


    屋里很静,只余顾长渊浅淡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偶尔夹杂着几下急喘。


    黄小花缓步走近床前,低头看着这个一头撞进她生活里的病秧子,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明明前不久他还和她在院子里拌嘴,说起机关术时两只漂亮的眼里闪着光,如今却只剩下这副遍体鳞伤的躯壳,气息奄奄的靠在榻上,不省人事了。


    她心口一阵发紧,却说不出自己到底是疼惜、不安,还是烦躁,胸口仿佛堵着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夜色沉沉,烛火摇曳,跳跃的光影映在他瘦削的面容上,给那一贯清冷的眉眼添上几分柔和与脆弱。


    黄小花怔怔地站了半晌,才缓缓在床边坐下,视线落在他那双放在身侧的手上,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终于遵从了脑海里反复盘旋的想法,伸出手,覆了上去。


    屋内很暖,他这样的伤势没办法盖被子,身上的衣服也敞着,为了避免他着凉,秦戈他们在近处生了火盆,暖意蒸得她一阵阵的出汗,顾长渊的手却仍旧冷得像冰,激的心头泛起一阵酸意。黄小花低头看着掌中那双手,右手僵硬蜷曲,瘦骨嶙峋,平日好看修长的左手手心也不知为何布满了细细密密地擦痕。


    他这样肯定很难受吧,她鬼使神差地捧起他的右手,轻轻揉捏起来,一点一点地,指节、虎口,腕骨,直到它恢复成温暖柔软的样子才肯罢休,然后慢慢将它收拢在自己的掌心里暖着。十指交扣,温度被一点点传递过去。


    顾长渊呼吸艰难,必须维持着靠坐的姿势以尽可能的减轻心肺的负担。可即便如此,每一口气仍牵动伤处,带出丝丝血沫,若不及时清理,随时可能引发窒息。


    这注定是个无法合眼的夜晚。


    长夜漫漫,黄小花守在床边,目光就着昏黄不定的烛光落在眼前人敞开的衣襟下。他衣服下的躯干并不像她想象中的单薄,精细,孱弱。反而骨架舒展,肩背分明,皮肤虽白皙细腻却也散落着许多细碎斑驳的伤痕——浅的已然褪色,深的则凹陷成纹,有的横亘于肩胛,有的蜿蜒至腰侧,交错密布,像是笔墨,记录着一段她并不知晓的过往。


    他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这些骇人的伤,又是在怎样的境况下留下的?黄小花突然发现他们相处的时日不短了,自己对他的了解却依旧少的可怜。


    时间悄然流逝,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一下一下的数着他的呼吸,随时帮他清理新溢出来的血沫子,等着夜晚一点点的过去。


    等到天快破晓的时候,榻上的人忽然轻轻动了一下,身子从叠起的被褥上缓缓往下滑。黄小花一惊,连忙俯身,轻巧地避开他胸腹与右腿的伤处,小心扶他重新靠正。


    就在她要起身的时候,顾长渊忽然皱紧了眉,喉间溢出一声含糊不清的低语。黄小花动作一滞,屏息侧耳细听,才分辨出他在昏迷中反复呢喃着:“……陆棠……”


    她愣了一下,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陆棠……” 他又唤了一声,比方才更清晰,声音低哑却带着几近哀求的执拗,像是在梦魇里挣扎,又像是在拼尽力气挽留什么重要的人。


    远山寺庙的晨钟悠悠响起,声音一圈圈漫过静谧的村子落入这间屋子里,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亮而绵长。


    伴着晨光,黄小花忽然看到顾长渊颈间垂着一枚平安符。它已经极其陈旧了,布面被岁月磨得发旧,边角翻卷着,只能依稀辨出原本细密绣就的符文。可即便如此,它依旧被人珍而重之地戴在身上,紧贴着心口,像是什么不可割舍的信物。


    她愣了一瞬,指尖轻轻抚上褶皱的布面,心头莫名浮起一丝奇异的悸动。


    不等她细想,顾长渊又低低唤了一声:“……陆棠……”


    晨钟再次响起,如雷贯耳,猛地劈入她脑海深处——陆棠?


    黄小花只觉得心脏像是突然被什么拧住,剧烈地抽痛了一下。四周的一切倏然远去,唯有那一声声钟声与呢喃,在她的耳畔交替回荡,撞得她头皮发紧。


    她死死盯着那枚平安符,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护身符,弥留之际的顾长渊,耳边回响的“陆棠”,长夜无眠的疲惫以及远山传来的阵阵钟鸣……


    她的脑海深处,忽然浮起一个陌生的画面——她看见自己虔诚地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闭着眼,虔诚祈愿:“愿他平安。”


    “陆棠……” 又一声呼唤穿越时间而来。


    这一次,记忆的闸门终于被彻底撞开——


    她听见刀剑交错的铿锵,听见战马的嘶鸣与嘹亮的军号,看见自己一身戎装立于风雪之中,看见自己翻身跃上城头,在漫天烽火之中,手执长刀,浴血奋战,所向披靡。


    而那些战火纷飞的画面之外,有一个清瘦而坚韧的身影始终静静地立在远处,目光沉静,专注的看着她,轻声唤她的名字——“陆棠。”


    那一声,深深地烙在她心底。


    黄小花——不,陆棠,整个人像是被人从水底猛地拽了上来,胸口剧烈起伏,耳边尽是自己轰鸣的心跳声。


    她……是陆棠。她是黄小花,她也是陆棠。


    遗失的岁月被一一拼凑回去。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


    她也终于明白,这个昏迷不醒的人,为何会在生死的边缘,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榻上的人脸上苍白如纸,胸膛间微弱的起伏几不可察,手脚因失血过多而失了温度。他比之前瘦太多了,原本就清瘦的身形,如今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颤颤巍巍的靠在榻上,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的纸壳。


    他怎么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陆棠看着他,心里翻涌着数不清的情绪,恐惧、懊悔、怒意,还有深深的、几乎让她无法承受的痛楚……她又急又恼,恨不得此刻就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狠狠质问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守着他,一遍又一遍地为他擦去额角沁出的冷汗,一遍又一遍俯下身去,细细听着他那浅淡得几近断续的呼吸,确认那微弱的呼吸还在,心跳还在,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顾长渊微微睁开了眼。


    他终于醒了。


    陆棠猛地坐直,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攥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她屏住呼吸,望进那双眼睛,看着他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眉心微蹙,眼神从空茫一点点恢复清明,心里升腾起一丝狂喜。


    可顾长渊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下一瞬,那抹刚刚浮起的神采便倏然暗下,他缓缓合上眼,再次沉沉昏睡过去了。


    第72章 顾长渊的意识终于缓缓归……


    顾长渊的意识终于缓缓归位的时候, 眼前尽是模糊的晃动的光影。阳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空气中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湿意,窗外隐约传来零星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 可他听不真切,也无力去辨别。


    他太疼了,胸口像是被烈马碾过, 断裂的肋骨随着每一次呼吸隐隐作痛, 肩背僵硬如铁,右腿更仿佛是被火生生炙着, 传来连绵不绝的灼人的痛感。


    他熬过熟悉的眩晕勉力睁眼,视线逐渐聚焦, 却在床边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陆棠。


    眼前人疲惫地伏在榻边,头微微低着, 掌心牵着他的右手,眉眼安静得几乎有些陌生。


    是梦吗?


    顾长渊努力地去感知她那只手掌的温度,右手却依旧一片麻木,没什么知觉。


    嘴里满是铁锈味。他想说话, 可喉头一动,肺腑便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尖锐的痛楚让他只能发出破碎低哑的一声喘息。


    陆棠被那道呼吸惊醒了, 立即起身查看, 察觉他有话要说, 便俯身下去,细细分辨着。


    “秦……秦戈呢……” 他咬字艰难, 声音低哑破碎,带着涩意,艰难地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挤出来。


    陆棠深吸了口气, 压下眼底的酸涩,挑眉看他:“怎么,你不想见我吗?”


    顾长渊的呼吸一滞,眼睫轻颤,指尖微微收紧。几乎下意识地想用被子把自己狼狈的模样遮掩起来,可只轻轻一动,剧烈的疼痛便席卷全身,额角瞬间沁出冷汗,整个人止不住地颤了一下。


    “别动。” 陆棠眼疾手快,按住他肩头,掌心的温度从松散的衣襟间毫无征兆地落在他赤裸的皮肤上。


    顾长渊的动作僵住了,他抬眼望向她,眼神里混杂着太多情绪——惊愕、迷茫,还有一丝不安与惶然。


    她看懂了,目光微微一沉,语气确是前所未有的柔软:“顾长渊,是我。”


    她望进他的眼里,又轻声加了一句:“我是陆棠。”


    短短四个字,轰然落在他的心上。顾长渊的呼吸顷刻间乱了节奏。他张了张嘴,像是想确认什么,可话还未出口,喉间便骤然一甜,一口血猛地呛了上来。


    “顾长渊!” 陆棠脸色陡变,猛地扑过去扶住他。沈昭和秦戈听见动静,也立刻冲了进来,屋内顿时乱成一团。


    顾长渊却什么都听不见了。疼痛几乎将他整个人碾碎了,意识在崩塌的边缘剧烈震颤,他只勉力伸出左手死死攥住陆棠扶着他的那只手,几乎要将她的掌心揉进骨血里。


    他在一片混乱中紧紧的盯着她,唇角颤着,眼尾泛红,什么都说不出口,眼泪却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他找了她整整一年,日日夜夜,风霜雨雪,提心吊胆,九死一生。


    而此刻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


    他终于……要等到了她了吗?


    顾长渊再度转醒时,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嗤笑声。


    “啧,你总算舍得醒了。” 闻渊的声音懒散又刻薄,话尾带着草药的清苦味道,缓步走近,“顾长渊,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要是活腻了,就别老来麻烦我。”


    顾长渊没心思搭理他,目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缓慢游移。天光透过窗棂斜洒而入,光影浮动,一室静谧,这里只有闻渊一人。他垂下眼睫,喉间的腥甜未褪,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落落的,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


    “……又装聋?” 闻渊见他迟迟不答,皱了皱眉,嫌弃地啧了一声, “行啊你,浑身摔得像散了架似的,咳血咳得恨不得把肺一起呕出来,老子费了半天劲才把你从阎王殿里拽回来……结果呢?你昏了一天一夜,醒来也不问自己活不活得下去,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做给谁看?”


    顾长渊仍旧没有动,薄唇抿着,眼底沉得像一汪死水。


    闻渊叹了口气,低低骂了一句,终究还是侧身坐下,伸手去搭他的脉。


    顾长渊却趁着这个当口忽地攥住了他,嗓音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字句断断续续:“……她呢?”


    闻渊手一顿,目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忍不住没好气的笑了一声,眼里带着点难得的疲惫与无奈:“就知道你醒来第一句话是问她。”


    他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抖了抖袖子,指尖重新覆上顾长渊的脉搏,又探身去查看他胸前的绷带。半晌才闷闷地哼了一声:“还能喘,算你命大。”


    顾长渊没理会他的调侃,仍旧盯着他。


    闻渊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不耐地拢了拢衣襟,翻了个白眼:“她就在外头,但你得答应我,不准激动,不准乱动,更不准再咳血。你这身体,再吐一次,我可不一定救得回来。”


    顾长渊闭了闭眼,缓慢地、艰难地点了点头。


    闻渊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耸了耸肩,认命道:“行吧,老子惯着你。”


    说完,他踱步至门口,掀开帘子,对外低声道:“你可以进来了。”


    帘外的光影微微一晃,随即响起一阵轻微的窸窣声,然后一道脚步声缓缓靠近——


    终于,她,踏入了他的视野。


    是陆棠。


    她逆光而立,身形被光影勾勒得清晰分明,眉眼沉静,神情温柔。她就这么站在那里,没有模糊,也没有再像梦里那样与他擦肩而过——她是真的回来了,就在那里,近在咫尺。


    顾长渊的呼吸微微一滞。他静静地望着她,眼中缓缓漾起一圈圈涟漪,嘴唇颤了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也其实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是想看着她,深深地、长久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是如此贪恋,如此认真,仿佛要将她的眉眼、轮廓、神情都一寸寸刻进骨血,镌进灵魂深处,又像是生怕自己一眨眼,她便会从他的世界里再一次消失。


    陆棠的心口微微一颤。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醒了?”


    顾长渊的唇轻轻张合,想应一声“嗯”,却只吐出一丝微弱的气音。可他的眼神仍旧紧紧锁着她,眉眼间浮着一抹浅淡的柔色,里面沉着千言万语。


    陆棠本是生气的。她找回记忆后,便在想着如何找他算账,如何责问他为何一次次将自己糟蹋成这样。可此刻,站在这床榻之前,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看着他遍体鳞伤,连抬手都吃力地样子,那一腔怒意终究在他殷切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地化成了深深的心疼。


    她叹了口气,顺着他的目光,将他的左手轻轻握入掌心。然后,挨着床沿坐下,掌心贴上他的眉眼,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安抚一个噩梦初醒的孩子,低声问他:“这样陪着你,会感觉好一点吗?”


    顾长渊的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力气出声,只能无声地用嘴型回应她:“你在,我就不痛了。”


    陆棠的指腹沿着他的眉心缓缓滑下,落在他苍白的唇边,指尖微微颤抖:“顾长渊,你怎么这么傻。”


    顾长渊的眼神动了动,像是想笑,可力气太轻,笑意未成,便化为一句含糊的低语:“黄小花……只有阿婆了。”


    陆棠喉间微微一涩,指尖缓缓收紧,视线里泛起水雾。她的声音终究忍不住发起抖来:“你万一撑不过去怎么办?你不知道我有多怕……”


    顾长渊的指尖动了动,尽力回握了一下,像是想安抚她,只是指尖是凉的,力道也轻的几不可察。他积攒了片刻力气,轻轻开口,声音依旧微不可闻:“……我有很厉害的平安符。”


    陆棠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深深地看着他,眼泪顺着睫毛滑落,却咬牙忍着抽泣,一字一句清晰地将话说给他听:“顾长渊,我很想你。”


    “……我也是。”


    他真的很累了,眩晕、疼痛、肺腑间的压迫,每一样都在将他的意识一点点拖向深渊,可他仍旧挣扎着,不愿睡去。他不舍得合眼,不舍得松开她的手,不舍得将这珍贵的一刻交还给黑夜。


    陆棠看着他明明疲惫至极,却仍旧固执地睁着眼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人攥的皱巴巴的。她轻轻抬手,拂去他眼角的湿意,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吻,轻声安慰他:“睡吧。”


    她贴着他的额头,声音低柔得仿佛一缕风:“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顾长渊的指尖轻轻收紧,攥着她的衣角,终于缓缓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重新沉沉地陷入梦里。


    第73章 顾长渊他们一直和十里长……


    顾长渊他们一直和十里长山保持着通信往来。陆棠恢复记忆后, 第一时间便也与驻扎在南境的队伍取得了联系。韩骁与温渠很快回信确认,燕王主力一路推进顺利,十里长山的队伍依旧保持独立, 建制完整,战局一切平稳。陆棠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于信中简要回复:“已安,不必挂念” , 便安心守在顾长渊身边。


    在陆寨主的“亲自照料”下, 顾长渊的养伤生活过得甜蜜又痛苦。


    甜蜜,是因为陆棠回来了。


    她会坐在他床边陪着他, 替他拭去额间的薄汗,扶他起身喝药, 握着他手掌的温度温柔而真实。她的气息终于近在咫尺,他一睁眼就能看见她, 不是梦中模糊不清的幻影,也不是雨夜中遥不可及的念想。她真真实实地坐在他身边,在他的世界里,再也不会离开。


    这样的朝夕相处, 他们已有太久未曾拥有了。


    痛苦,则是因为陆寨主的气势和锋芒也一并回来了。


    她三言两语便收服了沈昭,从他嘴里套出了这段时间顾长渊是如何疯了一样翻山越岭地找人, 又是如何花样百出地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 自此又多了不少调侃他的新素材。而且, 陆寨主可没有秦叔那么好敷衍——她比秦戈更强硬,比沈昭更难缠, 甚至连闻渊都得在她面前绕道走。


    他被闻渊勒令必须严格卧床静养,吃喝拉撒皆需他人协助。顾长渊不愿意麻烦旁人,便愈发抗拒喝水。秦戈劝了几次, 劝不动;沈昭磨破了嘴皮子,他也只是神色平静地敷衍两句,转头便装作没听见。


    换作从前,他这样沉默的倔强总能蒙混过关。可陆棠回来了——而她,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喝水。” 陆棠端起茶盏,俯身将温水送至他唇边,眉梢微挑,不容拒绝。


    顾长渊偏过头,哑着嗓子:“不渴。”


    “嗯?” 陆棠眯起眼睛,语调一扬,尾音透着一丝不怀好意,“怎么?你不会是在等着我效仿那些话本里的法子,用嘴喂你吧?”


    顾长渊:“……”


    他瞬间僵住,睫毛轻颤,眼尾泛起微红,一层绯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上了他苍白的脸,红意自侧颊一路蔓延到耳根,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陆棠看着他那副受惊又局促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盛,语气轻慢,闲闲道:“怎么,害羞了?你不是一向最能忍的吗?”


    话音未落,她竟真地低头,含了一口温水,欺身贴近,在顾长渊震惊的目光中,温柔地覆上他干裂的唇。


    水温正好,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她的气息缓缓渡入他口中,温润缠绵,舌尖轻触的瞬间,他的呼吸一下子乱了节奏,心跳也漏了半拍。他还愣在原地,陆棠却已从容退开,微微抬眸,唇角含笑,状似随意地舔了舔唇。


    顾长渊看着她只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默默伸手接过茶盏,垂着眼避开她的视线,低头自己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自此,他的日常变成了每日八大杯,定时定量,准点灌下,喝得他只觉得自己是被白娘子灌了的金山寺。


    此前他们聚少离多,陆棠哪怕回了十里长山也总是事务缠身,他的贴身事已经很久没有由她亲手打理了。于是陆棠端了温水、拧了巾子,准备替他擦身时,顾长渊竟难得的抗拒起来。她的手才刚触到被角,便被他一把按住。


    顾长渊伤后虚弱,这一刻却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这只手上了,指节发白,气息不稳:“陆棠,让秦叔来。”


    陆棠动作一顿,挑眉看他,语气不咸不淡:“哦?听说是你自己一手安排让他们一个个的都出门晃荡,好把你光明正大地托付到我家。”她眯起眼,故作思索,唇角微微一弯,笑得耐人寻味:“这等的不就是我亲自照顾你?怎么,才几天,就反悔了?”


    顾长渊的耳后悄然染上一抹薄红。他移开目光,偏过头:“……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陆棠慢条斯理地揭开被子,语气不疾不徐,透着一点刻意的从容,“你是我夫君,被我看光光,有什么问题?天经地义。”


    顾长渊喉结轻轻滚动,唇瓣开合,像是还想再做最后的挣扎,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最终,只能闭上眼睛,侧过头去,绷紧下颌,指节在身侧微微收紧,像是只被拔了利爪的野兽。


    陆棠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终于没忍住,轻轻笑出声来,语调轻柔,尾音微扬,像是哄着一只炸毛的小兽:“好了,又不是第一次,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顾长渊:“……”


    他果然永远会被陆棠拿捏得死死的。


    他右腿瘫痪日久,本就肌肉萎缩、关节僵硬,如今打上了夹板,活动更是受限,两个月下来肢体的畸形愈发明显。


    等到好不容易能够开始做些被动活动时,顾长渊安静地望着陆棠托着那条瘦骨嶙峋的右腿,一点点地伸直,又缓缓地屈起。目光落在自己那条腿上——枯瘦、畸形,失去肌肉支撑的骨节突兀地绷着,脚掌微微变形,毫无血色的松软地垂着,无力地耷拉在她手中,像是……一块死物。


    而陆棠则截然不同。她握着他脚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腹覆着一层细薄的茧,带着习武之人的劲道与灵巧,每一次动作都流畅准确,收放自如。


    那样好看的手,捧着他这具破败不堪的身体。顾长渊只觉得一颗心皱巴巴的,沉闷、压抑、几近窒息。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动作,目光一点点黯了下去,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半晌,忽然低声道:“陆棠。”


    陆棠闻声抬眼,却没停下手里的动作,随意的应着:“嗯?”


    他顿了顿,喉头微紧,垂下眼帘,低哑地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话音落地,屋内倏然静了半拍。


    陆棠的手滞了滞,目光落在他失力下垂的脚掌上,缓缓上移,掠过他干瘦的腿骨、突兀的膝盖,轻轻眯了眯眼。下一瞬,却忽然笑了,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你怕什么?你不是一直很笃定,我会一次又一次地看上你的吗?”语气漫不经心,理所当然,仿佛从未想过这个答案会有所改变。


    顾长渊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怔了怔,望着她,一瞬间有些失神。而后,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声音低哑,带着一点无奈的纵容:“……那是。”


    顾长渊这次伤得极重,每日不是侧卧,就是倚着靠垫仰躺。歇到后来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睡扁了,整日昏沉,思绪都发了霉。


    陆棠见他实在无聊,索性从角落翻出一只坏掉的捕兽夹,坐在榻边,挑了个他能一眼看到的位置,挽起袖子,拿起工具开始拆解。螺丝一拧,零件哗啦啦散开,她指尖翻飞,动作干净利落,金属片在她掌心折射出细碎冷光。


    顾长渊侧身靠着软垫,看着她熟稔地调整夹扣,手势灵巧,动作流畅自如,慢慢的也起了兴致,开口道:“按上次我们说的思路,扭力机关可以再调整一下。你这样设计,力道还是太猛了……夹角也不够稳定。”


    陆棠偏头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拿螺丝刀敲了敲捕兽夹:“某人出息了啊。”


    顾长渊微微一顿,见势不妙,没有接话。


    陆棠手指轻轻一顿,声音懒洋洋地一挑,带上一点戏谑意思:“师夷长技以制夷?拿我的爱好来勾引我——你这捕兽夹,怕不是专门用来抓我的吧?”


    顾长渊失笑,喉咙沙哑,语气却温软:“……你还真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陆棠哼了一声,把工具往桌上一搁,单手撑着桌沿,身子前倾,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说吧,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顾长渊指尖不自觉地扣着床沿,眼里浮起一点藏不住的柔光,像是撞进了什么愉快的回忆里。他沉默片刻,回过神来,目光落回她脸上,唇角轻轻扬起:“……比你以为的,还要早。”


    比她察觉得还早。比她记得的,还要深。


    “哦?多早?”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敛,眉眼温和,眼底像是沉着一汪旧梦,缓缓开口,声音干净:“……早到那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大概都不能再这样喜欢上第二个人了。”


    陆棠动作一顿,睫毛轻轻颤了颤,竟一时没能接上话来。


    屋外阳光正好,透过半掩的窗棂斜斜洒进来,落在他肩头,映得他鬓边的发丝泛起一片柔光。她垂眸,继续摆弄着捕兽夹,耳边是他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声。


    她没有说话,唇角却轻轻扬起,心底悄然生出很多的温软和满足——他们终于,又能这样好好地在一起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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