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改款


    掌下的痕迹凹凸不平,闻弦细细吻过伤疤,死去的角质与皮肤仿若凭空长出了神经,江知意的小腹痉挛似的抽搐起来。


    他探手拉住闻弦,想将他拽起来,手臂却用不上力气,只能任由湿润的触感弥漫在腰腹,那块早已结痂的伤口重新变得滚烫,如同变成了另一个器官,闻弦轻轻一吻,便炸起了一背鸡皮疙瘩。


    “不……”


    明明是温柔的吻,比粗暴的往事和缓无数倍,江知意却像是承受不住了,他剧烈的喘息着,推拒着,却也不知道在推拒着什么,只是将手掌抵在闻弦肩胛,重复道:“不……”


    可是当闻弦真的停下来,双手撑在枕头两侧,深琥珀色的眸子安静的注视着他,像是在等待他的进一步反应时,江知意又没来由的崩溃了,他们衣衫散乱,而闻弦的视线只要稍稍向下,就能看见腰腹处的疤痕。


    丑陋的,盘亘如蚯蚓一般的疤痕。


    他侧过身,弓起脊背想将腰腹藏起来,被闻弦温和的制止了,他再次吻了吻伤疤,轻声问:“疼不疼?”


    当然是疼的,但是时过境迁,江知意早不记得了。


    他抵着闻弦的手,试图将他格挡开来:“够了,我累了,明天沈氏还要开会,今天就到这里……”


    江知意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推拒总是起反作用的。


    闻弦当然不可能收手,心结要一次解决,否则下次发作只会更加剧烈。


    闻弦手上动作不停,一手束着爱人的双手,一手继续,他爱怜的吻过伤疤,又重新回到脸颊,在爱人的眼睑处落了无数个吻,暖干了睫毛上欲坠不坠的一点湿意,诱哄道:“知意,宝贝,不难受,我轻一点,我轻一点好不好?”


    江知意挣扎的动作一顿,瞳孔放大:“你——”


    闻弦怎么会知道“知意”这个名字?闻弦又怎么会叫他宝贝?


    回答他的,是一个又一个温柔的长吻。


    闻弦的吻极富技巧,只是一个照面,江知意便溃不成军,他的呼吸被无情掠夺,窒息感席卷而来,头脑晕乎乎的像喝了酒,如同要醉死在无边的幻梦中。


    闻弦知道,如何让爱人快乐。


    没有痛苦,无需忍耐,没有喉咙间压抑不住的痛呼,只是安抚,只是亲吻,只是温柔。


    却比之前更加磨人。


    江知意不知何时停住了呼吸,闻弦吻了吻他的耳垂,轻声:“知意,这片疤痕是这么来的?”


    闻弦之前也问过,江知意说是他早死的父亲,南城都知道江知意是沈越川收养的孩子,他早死的父亲,就只能是他的生父,闻弦便没有深究,但现在他知道了,江知意的生父根本就是沈越川,这片伤疤和子虚乌有的生父也没有关系,只是因为沈季星。


    江知意不说话,闻弦有得是耐心,他慢吞吞的亲吻,慢吞吞的询问,所有的动作都变得刻意而缓慢:“知意?这片伤疤是怎么来的,告诉我好不好?”


    江知意勉强找回思绪,张口道:“是我早逝的——”


    下一秒,他骤然失语了。


    闻弦慢条斯理:“嗯?是怎么来的?”


    “……”


    江知意撇过脸,不肯说话了。


    闻弦略感不对,俯身查看,他的爱人果然死死闭着眼,面上的潮红褪了一半,空茫的眸子注视着虚空,不知道再想什么。


    闻弦轻声叹气。


    他继续和缓且温柔的亲吻着:“我查到了,是沈季星对不对,知意,宝贝,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江知意偏头看他,唇角无声带起了点自嘲:“我说是沈季星,你就信吗?”


    江知意的名声坏透了,谁都知道他是个忘恩负义,害得恩人全家妻离子散的小人,而沈季星是闻弦的表弟,有一起长大的情谊。


    江知意读过书,他知道疏不间亲的典故,况且在闻弦的视角中,沈季星还是江知意故意害死的,凶手逍遥法外,表弟在九泉之下无法瞑目,这时候江知意用一片微不足道的伤疤控告诋毁沈季星,闻弦会怎么想?


    闻弦难道会心疼吗?


    不,对着声名狼藉,心存厌恶的联姻对象,他只会想,江知意哪来的大脸,表弟都死了,还要任他编排?


    “……”


    心脏在胸腔中缩成一片,哪怕是情侣间微不足道的磋磨,闻弦也继续不下去了。


    这不是前世被爱过的那个江知意,对那个江知意来说只是情趣,对现在这个来说,却是折磨。


    闻弦注视着那双黑茶色的眼睛:“我信的。”


    “知意,宝贝,只要你说,我就信。”


    江知意眸光微动,他被闻弦扣在怀里,第一次完完整整的明白了爱人间的游戏,等云消雨霁,他已经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了。


    闻弦将他抱去浴室,洗干净后又抱了回来,用被子细细的裹好,揽在了怀里。


    江知意体力耗尽,在沐浴的后半程几乎陷入了昏睡,闻弦也不再闹他了,只是好好抱好,闭目睡觉。


    他们之间有很多误会,今天没法一一解释清楚,但是没关系,闻弦会慢慢的,慢慢的将江知意从壳里哄出来,慢慢的将他的心结解开。


    他揽住年轻时的爱人,缓缓进入沉眠。


    在他身边,江知意无声睁开眼。


    餍足的身体叫嚣着困倦,浑身的肌肉都仿佛泡在温水中,暖洋洋的,但江知意无法入睡。


    他微微侧脸,视线中是闻弦轮廓分明的侧脸,江知意静静凝视着他,看了许久。


    闻弦调查了他,为什么?


    江知意这个名字早就随着沈越川锒铛入狱而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没人知道沈照曾经是江知意,也没人知道他那段苦闷潦倒的高中时段,闻弦如何调查到的,又为什么要调查?


    还有这一场极尽温柔,让他无法招教的情事。


    江知意从不信奉因果报应,更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否则沈越川早该五雷轰顶而死,而不是潇洒近二十年。


    离婚前夕,冷待他三年的丈夫回心转意,可能吗?


    他微微闭眼,感受着身边人体贴的怀抱和灼热的温度,很轻的叹了口气。


    没关系,争取股份的善待也好,愧疚的补偿也罢,在离婚前能有这样一段幻梦,很好。


    走到了这一步,享受享受倒也无妨。


    于是,江知意顺从心意,贴进了闻弦怀中。


    这是他睡的最好的一个夜晚。


    *


    第二日,闻弦照例睡到日上三竿,江总起床的动静丝毫没有惊醒他,等闻弦迷迷糊糊清醒过来,江知意已经去上班了。


    闻弦一摸手机,划到江知意的通信界面,发现他的备注是冷冰冰的“沈照”,于是动手哒哒两下,改成“老婆”,半真半假的抱怨:


    “我还说开车送你去上班的,你起好早。”


    如果是后来那个江知意,大概会说:“是你起那么晚,让你送我不要开会了。”


    但是这个江知意迟疑良久,都没消息发过来。


    江知意显示正在输入中。


    对面显然不太能招架这样的闻弦,输入又撤回,撤回又输入,最终还是闻弦啧了一声,率先问:“餐厅吃腻了吧?午饭给你带饭好不好?”


    闻弦不在场,江知意吃饭和猫似的,东挑西捡,一副要将自己饿死的样子。


    对面依旧删删改改。


    江知意本想说:“不用了。”,可是想着仅剩两周的婚期,又想着闻弦不知是补偿还是其他意思的温和,鬼使神差的,便道:“好。”


    闻弦:“好,记得等我。”


    家里是请了做饭阿姨,该说两世的江知意果然不愧是一个人,这阿姨都是闻弦熟悉的,姓李,烧了一手家常好菜。


    闻弦趿拉上拖鞋去客厅,阿姨已经来了,闻弦便扒拉着门框:“李阿姨,今天烧清淡点,最好来点汤。”


    江知意今天可吃不了口味重的东西。


    李阿姨:“小鸡炖蘑菇?配两个素菜行不行?”


    闻弦嗯了一声。


    等鸡汤出锅,闻弦盛进保温食盒,汤色清亮,鸡肉烹煮的软烂,配上十字花刀的香菇,令人很有食欲。


    他便开着车去了江知意的公司。


    一路上闻弦没有避讳人,无名指上的戒指耀武扬威,他带着饭盒,在袁助理一言难尽的目光中,直接杀进了总裁办公司。


    闻弦:“叫阿姨炖了个汤,清淡些。”


    闻弦爱一个人的时候,从来是细致且妥帖的,江知意略有些无所适从,他并不习惯与闻弦同桌吃饭,有点拘谨,闻弦则闲适自然的很,俨然将江知意的办公室当成了自己的,他不停动着筷子,有时夹给江知意,有时夹给自己,江知意对着荤菜面露难色,而闻弦掌握着饭菜的份量,自觉喂的差不多了,就停了手。


    等离开的时候,闻弦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知意,你的婚戒能借我一下吗?”


    他指了指戒面:“太素了,不够抢眼,一眼都看不出来我们是恋人,我想镶嵌一对主石。”


    闻弦联系了前世的珠宝机构,万幸的是,他们的两枚主石还在,闻弦当即付款刷下,联系设计师做了改款。


    经过闻弦一通乱七八糟的比划,设计师完美还原了他的想法,珠宝匠人的档期也定好了,只等着将戒指寄回去加工。


    闻弦走的特快VIP,能在两周后的三周年结婚纪念日顺利拿到改款的戒指。


    纪念蛋糕也定好了。


    如果一切顺利,闻弦将在哪一天手撕离婚协议,重新成为有老婆的男人。


    江知意顿了顿。


    他看向闻弦,目光有些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虽然闻弦解释的很清楚,但他无法尽信。


    但最终,江知意还是拔下戒指,放在了闻弦手中。


    当闻弦将戒指收拢进绒布盒时,江知意的视线一眨不眨的追随了过去,直到盒子被放入包中,江知意才轻声问:“明天,你还来给我送饭吗?”


    闻弦笑了笑,没吝啬与亲密和情话,他俯身在江知意的脸颊吧唧一口,落下一个响亮的亲吻。


    “当然,宝贝。”


    第242章 大雪


    之后数天,闻弦当真天天都来。


    吃惯了酒店的胃会更偏爱家常菜色一些,每当闻弦将青绿喜人的菜式放在他面前,再将筷子递过来时,江知意总不自觉的多吃一些。


    至于晚餐,江知意喜欢加班,晚餐时常不规律,后来闻弦就踩点接他下班,硬把他从办公室里薅出来,逼着他准点下班,回家吃饭。


    闻弦第一次这样干时,江知意是懵的,任由闻弦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出了办公室,门口的袁助理比他更懵,满脸都写着:“老板我要不要报警啊?”


    后来,江知意习惯了,袁助理……也习惯了。


    每当老板家的酷哥老公出现在电梯口,迈开男模似的长腿,鞋跟声敲击着走廊地板,然后将他们老板带出来时,袁助理就开始开心的收拾办公桌,心想:“啊,今天又可以早退了。”


    而江知意越来越习惯与闻弦的亲密。


    他们默契的没提离婚,一起吃午饭,一起吃晚饭,然后一起睡觉。


    无论睡时是什么姿势,闻弦都会扒拉扒拉,将爱人扒拉进怀里,像抱枕一样抱住了。


    他发现,每次江知意刚刚睡醒的时候,都会格外黏他。


    这时候的江总就格外像后世的小江总,闻弦总是忍不住,黏黏乎乎的来一个早安吻。


    这一日起床的时候,闻弦亲了一口江知意,打算睡个回笼觉,江知意推了推他:“中午我和合作商有应酬,晚上要开会,会很晚,今天不用来接我,也不用等我吃饭。”


    闻弦睡眼朦胧:“什么会啊?非要晚上开?”


    江知意:“和境外供应商的,有时差,只能晚上。”


    闻弦便唔了一声:“好,那你记得准时吃,今天天气不太好,要带伞。”


    江知意嗯了声,闻弦便放开他滚到一边,将半张脸埋入枕头,开始补觉了。


    睡到


    随着临近年关,南城越来越冷,行人少见的穿起了羽绒服,闻弦打开电视播放背景音,听见主持人预告今晚有雪。


    南城几乎没有大雪,只会浅浅下一层,通常还没积起来就化了,连脚踝的没不过,但今年寒冷异常,闻弦望了眼天空,铅灰色的云层层叠叠的压下来,累成厚重的山脉,颇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果然下起了大雪。


    市政派出了除雪车作业,但除雪速度更不上下雪,等江知意快12点离开公司,已经下了厚厚一层。


    街道中央铲出了一条道路,江知意开车回家,行人都已经回家,道路分外萧条,两边的商铺关门的关门,歇业的歇业。


    大雪后轮胎打滑,三十分钟的路程江知意硬生生开了快一个小时,等小区出现在视线,他轻轻松了口气。


    这个天车辆容易熄火。


    但是拐离主路,往小区走时,没了市政除雪,积雪便变得厚重,轮胎压上去松松软软,像是要陷进去一般。


    江知意这车纯商务,为了舒适度牺牲了越野性,底盘很低,他握住方向盘,微微蹙眉。


    又开了一段距离,发动机一声轻响,彻底趴窝,江知意试探点火,毫无回应。


    小区楼栋之间隔的很远,进了小区门还要走十几二十分钟。


    平常走走倒也无妨,但江知意今日商务会议,天寒地冻的,他只在西装下面套了件高领毛衣,裤子薄薄一层,鞋子也是敞口的乐福,斯文是斯文,就是不抗冻。


    江知意电话找路政挪车,单手握住车门,打算就这么下去。


    冻上十几二十分钟而已,算不得什么,总不会比被沈季星按烟的时候更难受。


    可当他解开安全带,单腿跨出去,寒风顺着裤管往里钻,脚腕处瞬间炸起鸡皮疙瘩的时候,江知意犹豫了。


    被暖过的身体,是受不了寒冷和委屈的。


    车窗玻璃上起了层雾,但模模糊糊还是能看见街上,寥寥的行人中,有一对情侣正共用一把伞,紧挨着彼此取暖。


    江知意擦去玻璃上的水雾,往外看去,情侣两人脸颊都被冻的通红,男生正低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女生便笑开了,两人打闹到一处,嘻嘻哈哈的走了。


    江知意划开手机,找到闻弦的界面。


    通话停留在六点,闻弦发:“据说晚上下雪,注意安全。”


    他微微捏紧了。


    闻弦会愿意来接他吗?


    天寒地冻,积雪没过脚踝,时间已过了凌晨,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间出门,更何况曾与他形同陌路的闻弦。


    如果是为了股权,闻弦愿意演这场戏吗?


    两个礼拜婚姻仅仅剩下几天,这是恩爱游戏的最后期限,江知意顿了又顿,还是决定问一问。


    既然愿意做到日日送饭的地步,或许他也愿意来接一下呢?


    江知意没打电话,只是编辑消息,写了写删了删,干巴巴的发出去一句:“我的车熄火了。”


    “没带伞。”


    “就在小区门口的岔路上。”


    “你……”


    能来接我吗?


    发完消息,江知意逃避似的按灭手机,他将脊背靠在座椅上,手捏紧方向盘,额头抵住手背,手表刚好磕到皮肤,金属表秒冰冷刺股。


    夜色浓稠如墨,在万籁俱静之中,秒针转动的声音异常清晰。


    无数的念头起起落落,等待的时间尤其漫长,江知意在发出去的十秒内就感到后悔,他想要删除消息,当作从来没有发过,但当手指悬停在删除键时,闻弦的消息发了过来。


    “好啊,你等一下,不要下车,我马上就来。”


    几百米开外的家中,闻弦披上厚重的羽绒服,拿上伞,他原本打算带两把,鬼使神差的放回去一把,然后急匆匆的出了门。


    在小区门口,他果然看见了江知意的车。


    车已经熄火,暖气无法运转,闻弦拖着羽绒服笨重的挪过去,透过玻璃上的水雾,看见小江总在发呆。


    他的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头是闻弦刚发的消息。


    闻弦莞尔。


    后世那个小江总在遇到洪水时,也曾这样呆呆的捏着手机,等闻弦将他从水里捞出来。


    闻弦俯身敲了敲玻璃。


    江知意猝然抬头。


    他手忙脚乱的按灭手机,揣进口袋,匆忙打开车门,闻弦就站在门口,他穿着全家最厚的羽绒服,厚的像床被子,江知意一眼看去,和个高大的企鹅似的。


    江知意看着他,懵了一下,还是看着他。


    闻弦的穿搭……很不闻弦。


    于是,“企鹅”的表情开始变得不满,他伸出手,一把将小江总拽了出来,然后垂眸打量着江知意的穿搭,意味不明的啧了一声,解开羽绒服的扣子了,拍了拍暖和的胸腹:“过来吧。”


    动物世界中,企鹅的胸腹往往有最柔软的羽毛。


    江知意还没反应,就被寒风吹得一个哆嗦,下一秒,他就被闻弦拉进怀里,用“羽绒被子”裹住了。


    于是,企鹅变成了加大号企鹅。


    闻弦本来就高,衣服又是宽松版型的面包服,罩下江知意刚刚好,热度透过毛衣,妥帖的传递过来。


    闻弦伸手揽住江知意的腰,这是后世的惯常动作,他捏着江知意的手腕摸索一番:“车里暖气停了吗?冻着没?”


    江知意:“……还好,刚刚熄火你就来了。”


    闻弦:“那就好,什么鬼会开到现在,我都要等睡着了,如果再晚一个小时,我就只能去梦里接你了。”


    江知意一愣:“你一直在等我吗?”


    闻弦:“是啊,不然我抱着谁睡觉?”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闻弦和江知意共渡了那么多个春秋,骤然回到年轻时代,闻弦发现不将江知意扒拉进怀里,他居然睡不着了。


    眼看着小江总又开始神游,不知道在想什么,闻弦推过他,抱怨:“好了,外面冻死了,快点和我回家吧。”


    江知意:“嗯。”


    然后,两只企鹅开始并肩往家里走。


    他们路过雪坡,路过草坪上的石子小路,路过小区门口的商业街,看见唯一一家亮灯的便利店,门口的


    咖啡机热气腾腾的。


    闻弦:“知意,冷不冷?”


    江知意:“还好。”


    闻弦便捏了捏他的手指:“又乱说。”


    指腹冰凉凉的,皮肤呈不正常的水红色,再冻一会儿非要长冻疮。


    于是,江知意听见闻弦小声嘟囔:“再这样乱说,我要用点非常手段了。”


    江知意一愣,瞬间反应过来,耳垂立马就红了。


    闻弦抬手捏了捏耳垂,他的指尖滚烫,江知意便缩了缩脖子。


    闻弦:“你可以试着和我说些你的真实想法,比如你今天晚上想要我来接你。”


    江知意:“我说你就会来吗?”


    闻弦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扯了扯耳垂上的软肉,将那块扯的更红:“不然呢,现在你面前的我是厉鬼吗?哪有我这么帅的厉鬼?”


    江知意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厉鬼”


    他跟着闻弦慢吞吞的挪动,心中补上了下半句:“……是企鹅。”


    “企鹅”已经将他拽到了便利店中,抬手付款,拿了一杯咖啡,还管店员要了两个厚纸杯套。


    店员正在看动漫追剧,也很意外这个点还有客人,他起身打咖啡,随口闲聊:“这么晚啊。”


    闻弦:“没办法,他加班,我只能出来接他回家。”


    店员了然:“情侣?”


    闻弦扫码付账:“夫妻。”


    说着,他将纸杯套套好,将咖啡往江知意手里一塞:“捧着。”


    于是,咖啡变成了稳定的热源,隔着两层杯套,也不会过热刺激皮肤。


    江知意敛眸,将咖啡抱好了。


    闻弦愿意对人好的时候,总是处处都妥帖。


    两只企鹅走出便利店,开始往家中漫步。


    他们走到家门口,在玄关前的地毯上抖落了一身的雪,而后进屋洗漱,江知意一眼看见了茶几上一个类似礼盒状的东西,扎着绸带,很明显是要送人的。


    但是闻弦没提,他便没问,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接着,两人各自洗漱,两人平躺在床上,闻弦再次将江知意扒拉进怀里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闻弦已经很困了,刚沾着枕头便沉入了梦乡,江知意轻轻碰了碰他:“闻弦,你想要多少股份。”


    江知意进入沈氏是为了复仇,他不在乎这个沈越川一手拉起来的公司,更也不在乎股份的更替去留,工作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惯性,用来填补过于漫长的生命,让他在无趣的人生中找到一些消磨时间的东西,如果闻弦想要,他可以给。


    闻弦嘟囔一声:“什么份?”


    他已经困得听不清江知意在说什么了,只将江知意往怀里按了按,维持着最后的清明:“知意,后天有空吧?我定了餐,我们一起吃?”


    江知意一顿。


    后天,就是协议的最后一天。


    他无声牵了牵嘴角,做出类似微笑的表情,又想起今晚月光暗淡,闻弦看不见他的脸,便轻声道:“好。”


    闻弦吊着的弦一松,彻底坠入梦乡。


    第243章 坦白


    第三天下午,江知意再次坐进了闻弦的车,他抬手看表,这是他们婚姻的倒数第6个小时。


    闻弦显得有些紧张,话比往常多了不少,左顾右盼的东拉西扯,开口道:“知意,今天天气不错。”


    江知意抬眼,乌云厚重如墨,街上狂风呼啸。


    他牵了牵唇角:“不错。”


    这当然是一句睁眼瞎话,江知意想,或许是闻弦想要股权数额太大,闻弦难以开口。


    但是没关系,对他而言数额并不重要。


    他抬手,下意识的转了转无名指根部。


    不开心的时候,江知意喜欢转戒指,这是长久养成的习惯。


    但是那枚莫比乌斯环形状的戒指已经被闻弦拿走了,指节上空无一物。


    闻弦:“晚饭你想吃什么?我们这回开远一点。”


    江知意无所谓去哪里吃:“都可以。”


    闻弦便松了口气:“那吃西餐吧,西餐好不好?”


    “嗯。”


    江知意当然没有异议。


    他只是没想到,闻弦说的远,有那么远。


    车汇入洪流,路过高架,从城东开到城西,足足行驶了近一个多小时,开过大半个南城,在某个出口驶下高速。


    江知恍惚抬眸,有些怔愣。


    这处街道很熟悉,矗立的建筑熟悉,巷口的摊贩熟悉,就连巷子里推车卖煎饼的推车也很熟悉。


    闻弦开到了他们高中附近,隔着一条马路,能看见外国语和三十三中高悬的门牌。


    时间临近六点,恰好学生放学,穿校服的男男女女鱼贯而出,背双肩包,个个青春洋溢。


    闻弦在路边停下:“到了,这家店……嗯,这家店口碑不错,带你来试一试。”


    江知意抬起头,打量着店铺的招牌,眸光闪动,流露出些许的复杂。


    外国语片区是南城的中心城区,几年前政府牵头老房子拆迁,将城中村推平了大半,街对面的商铺屡经整改,变成了气派的商业聚合体,二楼是家西餐厅,刚好与外国语隔街相望。


    老街拆了又盖,店却还是同一家。


    后世闻弦与江知意第一次吃饭,就在这里。


    后来他们结婚,江知意也常来,他喜欢店里的奶油蘑菇汤,每次必点。


    有时候两人在临街处落座,外头下着大雨,店内暖融融的,江知意抱着暖呼呼的甜汤,总是会微微眯起眼睛,露出餍足的表情。


    闻弦想,既然是同一个人,面前的江知意肯定也喜欢。


    他们面对面坐下,服务生递来菜谱,闻弦绅士的推给江知意,示意他先点,刚想开口介绍:“这里的奶油……”


    话还没说出口,江知意已经点在了菜谱某处,示意服务生:“请来一份这个。”


    正是奶油蘑菇汤。


    闻弦顿了顿,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菜品上齐,闻弦打着腹稿,江知意垂眸吃菜,奶油蘑菇汤升腾起的热气灼烧了他的眼睛,视线一片模糊,恍然间,有种酸涩落泪的错觉。


    闻弦轻声道:“知意,我有东西要给你。”


    江知意头也没抬,了然:“嗯。”


    他当然知道闻弦有东西要给他。


    既然原来的协议股权分配闻弦不满意,那他定然拟定了新的,在婚期的最后一天,他们需要签署一份新的协议。


    余光中,闻弦推过来个东西,江知意摩梭着空空荡荡的指根,心中想的是:如果他签字,能将戒指还给他吗?


    那对戒指他挑了很久,婚前他只身飞往国外,联系了世界闻名的珠宝定制商,江知意还记得,他看过了无数草稿,反复比对,才定下了这两枚。


    定制的周期拖的很久,设计师曾与他聊天,问他是否需要征求婚姻对象的意见,江知意引去了前因后果,含糊道:“没事,我完全能拿主意,他不会有意见的。”


    设计师感叹:“噢,您的婚姻对象一定很爱你。”


    江知意便笑笑,接下了这句奉承。


    整个南城的圈子都知道他们的婚姻形同虚设,是江知意一意孤行,非要强求,也只有异国他乡的设计师,才愿意衷心的送上一句祝福。


    他想,如果闻弦非要他签合同,至少要将戒指还给他。


    在他兀自出神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碰了碰手指。


    是个绒布盒子


    闻弦的声线变得紧张:“知意……你,你打开看看?”


    盒子已经半开,江知意轻轻一碰,便咻的向两边弹开。


    里面静静躺着两枚戒指。


    依然是之前婚戒的造型,铂金戒臂交相缠绕,线条简洁优雅,而戒指的中央,赫然多了两枚主石。


    一枚呈橘红色,灿若朝阳,一枚呈钴蓝,静若深海,两枚戒指静静躺在一处,宝石的火彩绚丽夺目。


    闻弦取出宽戒戴在手上,将另一枚戒指捏在指尖,朝江知意伸出手:“知意,可以吗?”


    “……”


    江知意不明白。


    他的脑海一片空茫,脑海顷刻间掠过了无数个念头,却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想,而混沌中,身体已经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动作,汤勺叮咚一声掉落在碗中,手指点前伸,轻轻在另一人的掌心


    被握紧攥了过去。


    闻弦轻轻掰开他僵硬的指节,托起无名指,将戒圈戴上爱人的手指,庄重如出行仪式的骑士。


    而后,他轻轻低头,行了个吻手礼。


    唇瓣落在皮肤,柔软的触感自手背传来,江知意无法思考了。


    他搞不懂闻弦的意思,更不知道该如何反馈,木呆呆的像个无趣的木头。


    闻弦则摩挲着木头的指节,小小声:“我们不离婚好不好?”


    江知意没有反应,闻弦便继续:“你愿意带上戒指,就是代表可以不离婚了?”


    他攥着江知意的一截手指:“我知道,之前是我不好,但是你没有发现这两个礼拜我变了很多吗……我的态度变好了,我有经常接你下班,给你带午饭,我每天晚上都等你回家睡觉,而且……”


    闻弦捏了捏他的手指:“我的技术也变好了,对吧?”


    “……”


    闻弦态度诚恳,仿佛他才是婚姻中占下风的那个,需要靠恳求留住伴侣。


    但是江知意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感到荒谬,怀疑这是个无趣的恶作剧,结婚三年,冷战三年,他曾尝试过无数次,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三年中闻弦无声抗拒,江知意筋疲力尽,好不容易他决定放过彼此,彻底结束失败的婚姻,这个时候,闻弦问他:“能不能不离婚?”


    命运何其可笑。


    江知意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是不信,是喜悦,是怔然还是解脱,他像是个没有程序设定的机器人,只余空空荡荡的一片空白。


    “闻弦。”


    江知意听见自己故作淡定的声音,他反手扣住闻弦,手指插入闻弦的指尖,牢牢攥紧了,手背上绷起大片青筋,这是一个让他和闻弦都觉得痛的力度,但江知意浑然不觉。


    闻弦轻轻摸索着爱人的手背,他感觉到了痛,但是没松手。


    因为江知意的手在抖。


    江总面色沉静,语调也冷肃的可怕,似乎闻弦是他在谈判桌上要战胜的商业对手,是需要征伐踏平的障碍,可是闻弦知道,他的手在抖。


    抖的不成样子。


    “闻弦。”江知意说:“我们的婚姻涉及到两个集团的股权分割,这不是儿戏。”


    闻弦安抚的捏捏他的手掌:“嗯。”


    江知意:“我希望你清楚,频繁的股权调动不利于公司的成长。”


    闻弦转了转江知意的戒指:“嗯嗯。”


    江知意:“这是最后的机会,假如你事后反悔……我绝不会再次同意离婚。”


    闻弦:“嗯嗯嗯嗯。”


    他一直等到江知意说完,才将蘑菇汤往前推了推:“小江总,蘑菇汤要凉了。”


    江知意蹙眉:“你……”


    闻弦叹气:“我听清楚了,听明白了,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所以我的小江总,你同意了吗?”


    江知意只是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公司其他员工或者竞争对手看来,这表情极具压迫感,但在闻弦看来,就显得有点呆。


    闻弦便知道,他刚刚说的江知意一句也没听进去。


    闻弦只得重复一遍:“我说,我们不离婚,好不好?”


    他拉过江知意的手,捏了又捏:“还没听清楚吗?宝贝,我们不离婚了好不好?”


    闻弦向来放得开,用发小的话来说,就是“孔雀开屏”或者“风骚”,他逗江知意玩的时候,什么心肝honey宝贝不要钱似的乱叫,也不避讳人,有时候当着袁助理也这么叫。


    后世的江知意脸皮薄,最开始会不好意思,后来也习惯了,但是现在面前这个,脸皮还薄的很。


    “……”


    江知意仓促放开攥着闻弦的手,匆匆执起汤勺:“嗯。”


    闻弦开心了。


    闻弦不像江知意,他不是一个能藏住事儿的人,也不会时时刻刻绷着面瘫脸,他的喜怒爱憎很鲜明,开心时浑身都散发着洋洋得意的味道,就像江知意戒指上那枚明亮耀眼的宝石,让人一眼就知道他很开心。


    这种纯粹的喜悦,是很难假扮出来的。


    江知意依旧很困惑,他一般不喜欢直白的询问,总是迂回试探,但闻弦的喜悦像是感染了他,江知意跟着他一起懒洋洋的放松下来,问题便脱口而出:“为什么?”


    闻弦语调轻快:“嗯?”


    江知意:“为什么忽然不离婚?”


    这是一根横梗在心头的刺,江知意必须要弄清楚。


    “啊,这个,这个就说来话长了。”闻弦坐直身体,重生的事太过玄虚,像胡乱编撰的戏剧小说,他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起。


    江知意并不催促,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他摆出了安静倾听的姿势,似乎闻弦不说,他就一直等。


    闻弦放下刀叉,视线扫过面前的奶油蘑菇汤:“好吧,刚好我也有话想要问你……嗯,我们来玩个快问快答好不好?”


    江知意不明所以:“好,现在开始吗?”


    闻弦压住:“不,等我说开始,我们再开始。”


    但是等闻弦真的说开始的时候,江知意后悔了。


    他被按在床头,睡衣领口大开,闻弦正慢条斯理的解着最后几粒扣子,并要求他履行伴侣的职责。


    当最后一粒解开,睡衣顺着腰线剥落的时候,闻弦愉快的宣布:“游戏开始。”


    他吻着爱人的耳垂,手中动作不停,在江知意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呼吸声中注视着爱人的眼眸,轻声问:“第一个问题,知意,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为什么明知道这是场不幸福的婚姻,也非要和我结婚呢?”


    第244章 结局


    江知意没有回答。


    他将脸别在一边,连呼吸都窒住了,闻弦俯下身安抚的亲了亲他:“好吧,如果你还不愿意开口,那我们先从其他事情说起。”


    他缓慢的动作着,让感官陷入漫长的折磨:“沈季星不是你杀的,对不对?”


    这是两人间最初的误会,江知意不擅长主动澄清,更不知道如何取信,便一声不吭的吞下了苦果。


    但闻弦已经说过他调查了,真相只余一层窗户纸,很容易便能说出口,江知意在不轻不重的刺激中艰难道:“……不是。”


    闻弦诱导:“他是怎么死的?”


    当误会磕破了一个口,馅料便会如流心般滚落出来。


    江知意闭着眼睛,闻弦的存在感过于强烈,强烈到他无法忽视,也无法思考,只能随着身上人的问题,让出了思维的掌控权:“……是,毒驾。”


    闻弦:“谁做的?”


    “……沈,嘶——沈越川。”


    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不能再近,为了约会,闻弦难得喷了古龙水,略带侵略感的味道铺天盖地,江知意被压在床头,像是完全笼罩在了对方的阴影里。


    闻弦吻了吻他的脸颊:“你为什么要让沈越川坐牢?”


    “我……”


    江知意再次失了呼吸,他徒劳的张了张唇,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事解释起来复杂,往事纷乱如云,又如附骨之疽,远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从江知意宁愿被戳脊梁骨骂薄情寡义也要送沈越川坐牢后,他便再也不愿意提及。


    况且现在这温吞细密的动作,江知意就算想说,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比忍痛更磨人的事情。


    闻弦也发现了江知意话语断续,嗓间的是压不住的气音,他略感好笑,闻弦是已经练出来了,不是个毛头小子没那么容易失控,可面前的江总再怎么冷肃,却还生涩的很。


    否则只是前菜,正餐都没上呢,何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闻弦心中好笑,一边品味着爱人青涩的反应,一边吻了吻他的眼睫,哄道:“那我问,你只管点头或者摇头,好不好?”


    江知意缓缓吸气,点了下头。


    闻弦:“你加入沈氏,认沈越川当义父,从不是为了金钱名利,对不对?”


    闻弦最开始知道江知意,就是圈内茶余饭后的八卦,富家子弟聚在一起,指尖夹上一根烟,眉宇间满是轻蔑,只说是“那个草鸡堆里飞出来的凤凰,沈越川收养的穷小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攀上了沈越川这棵大树,以后要飞黄腾达咯。”


    甚至连江知意的名字都懒得提及。


    江知意闭着眼睛,半张脸埋在枕头中,他快被不上不下的刺激弄疯了,只能摇头。


    闻弦安抚的亲了亲他:“季明珠的疯,沈季星的死和你没有丝毫关系,你从没有对他们施加报复,对不对?”


    闻弦只想让江知意亲口澄清误会,不想让他误会是责怪或者发难,语调温和的像白水,江知意却仿若在受刑一般,浑身僵硬,连脚背都绷直了。


    他的十指紧紧攥着闻弦,像要从施加者身上讨到些安慰似的,听见他询问,再次摇头,汗水顺着动作在额角聚集,又顺着眉弓滚落下来,在皮肤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光泽。


    闻弦又吻了吻:“你送沈越川坐牢,也不是恩将仇报,是他恶人自有天收,活该如此,对不对?”


    “……”


    沈越川是本市著名的企业家,慈善家,他设立了那么多的奖学金,捐了那么多的款,江知意或多或少听到过,说沈越川多好一个人,只可惜看走了眼,他最开始不做理睬,但听的多的,久了,难免难看。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江知意面前直白的说,沈越川活该如此。


    江知意说不出话,只能胡乱点头。


    在身体与灵魂的双重刺激下,眼角微微浸润,蒙上浅薄的水光。


    被闻弦俯身吻干了。


    爱人看上去有些遭不住了,闻弦亲亲他,轻声道:“最后几个问题,马上就结束了……知意,你非要和我结婚,也不是什么商业联姻,想和闻氏强强联合,只是因为你喜欢我,对不对?”


    江知意带着水色的眸子睁开,视线由于刺激却无法聚焦,只是陡然捏紧了闻弦的手。


    闻弦继续轻声:“对不对?”


    “……”


    江知意像只被剥掉了蚌壳的贝类,被迫袒露出柔软的腹部,过了许久,他才脱力一般的松开手,在和缓的余波中缓缓点了点头。


    闻弦侧躺下来,将爱人揽进怀里,抱怨道:“你要和我说啊,你不和我说,我怎么知道你喜欢我?”


    “……”


    明明闻弦在刚才的交锋中占尽上风,现在却像是吃了大亏,要讨回来似的。


    江知意浑身虚软无力,他单手抵在闻弦肩膀,将他往旁边推过去一点,背过身不看他了。


    闻弦:“……生气了?”


    他点了点江知意的脊背:“真的生气了?”


    江知意一动不动,俨然将他无视了。


    前世小江总经常这样和他抗议,但这个江知意还是第一次。


    闻弦来劲了:“好吧。”


    他像是学校里特别坏的小男生,坐在女孩子后面,老想扒拉一下人家的辫子,江知意没有辫子给他扒拉,闻弦便试探性伸出手,放在了江知意的腰腹。


    那里的肌肉绷的太紧,现在放松下来,还在一抽一抽的颤抖,闻弦将整个手掌放上去,轻轻揉了揉。


    酸软再度被激活,江知意嘶了声,闷声道:“不来。”


    闻弦乐了:“没要来,给你揉揉。”


    他试探着试探着,将爱人扒拉进怀里,这次没受到阻拦,只是江知意还背对着他,不肯转回来。


    闻弦便道:“快问快答,你应该也要问我的,但现在你似乎问不出来了。那我也和你说个秘密,好不好。”


    他凑到爱人耳侧:“我不和你离婚,也不是想要股权,我对沈氏没有丝毫兴趣,你知道的,我家的钱够我花了。”


    “我之所以临时反悔呢,原因很简单,我也……喜欢你。”


    感受着爱人重新紧绷起来的腰腹,闻弦拍了拍,笑道:“你说不出口,好吧,我来说,我特别喜欢,喜欢的不行,喜欢到如果分开,我不知道之后的那么多年要怎么去过了。”


    “……”


    江知意轻声:“想和你结婚的人很多。”


    就光闻家二少爷这名头,多少人趋之若鹜。


    闻弦笑了笑:“怎么可能?”


    这是大实话,两辈子都认定了的人,如果分开,闻弦怎么可能替换,怎么可能遗忘,又怎么可能释怀?


    他揽住爱人,嘟囔:“江知意,江总,真的,你把我害惨了,如果离婚,我肯定没办法再和其他人结婚了,我妈想要的孙子孙女也没戏了,我和你说,我妈前两天还去求神拜佛了,求我哥千万不要是个gay,否则她真抱不到孙子辈了,老太太多可怜啊。”


    他东一句西一句,仿佛只是无意识的碎碎念,江知意听着他絮叨,有点想笑,又有点犯困,身体在无意识中放松下来,不自觉的往身后的热源蹭了蹭。


    下一秒,他就听见闻弦碎碎念:“而且你也试过了,我硬件这么好,你把我搞的对其他人反应都反应不起来了,如果离婚那之后的快乐也没有了,江总,这你要负责的吧?”


    “……”


    江知意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他又累又困,身体酸软无力,而房间中气氛恰好,外头是寒冷的冬日,屋内里有空调和羽绒被,身后是恋人的怀抱,空气中弥散着白麝香腥甜的味道,这本该是很适合睡觉的时候,但是江知意始终吊着一根弦。


    他说:“我还有个问题。”


    闻弦:“嗯?”


    江知意:“你为什么,变化的那么突然?”


    毫无征兆,毫无预备,突然到他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漂浮若空中楼阁,而他踩在楼阁之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知何时就会坠下万丈深渊。


    闻弦轻声道:“嗯,这也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他将双臂枕在脑袋底下,看着天花板,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在我开车离开的那个下午,我在车上要睡着了,然后我停在路边,在座椅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多长?”


    闻弦笑了声:“很长,一辈子那么长。”


    在外国语和三十三中门口,在那场南城罕见的暴雨中,他将江知意拽上了车,至此,命运走向了不同的分岔路口。


    他们不曾误会,没有波折,他们像无数对情侣那样,恋爱,结婚,蜜月,他们去雪山上滑雪,去邮轮上追海豚,他们的足迹遍布七大洲四大洋,从青葱校园一路携手,走到了白发苍苍。


    闻弦的叙述散乱而没有重点,想到什么说什么,想一段节奏明快的散文诗,等他终于结束,已经过了很久。


    江知意始终没出声,也没有打断,他背对着闻弦,呼吸平稳,似乎睡着了。


    闻弦便也没有吵他,靠着床头坐了会儿,真打算盖被子睡觉的时候,江知意忽然道:“闻弦,我也有事情想和你说。”


    闻弦:“嗯。”


    江知意:“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非要和你结婚吗?”


    闻弦:“嗯?”


    江知意轻声:“……我也,时常做梦。”


    梦境并不连贯,只是断续的片段,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江知意被闻弦从小巷子里强行拽出来开始,他也时常做梦。


    梦境中那个张扬肆意的少年并未走远,而是与他成为了朋友,他们一起上学,一起下课,住在同一间房子相邻的卧室,闻弦请他在学校对面的西餐厅吃奶油蘑菇汤,汤色鲜亮味道清甜,是他之前从未吃过的东西。


    他也从未背负过那些骂名,他不是草窝里的野鸡凤凰,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渣,沈季星的死与他没有关系,沈越川因为杀人死刑,而季明珠没有疯癫,而是成为他真正的养母,而闻弦……也从未冷待过他。


    他们顺理成章的告白,在古运河的河畔漫步,闻弦骄傲的向他们的朋友们介绍,说这是他的男朋友。


    然后他们定制婚戒,款式与他定制的一模一样,再举办盛大的婚礼,闻弦在除夕夜将他拽回家,向家人介绍,说他是他的结婚对象,闻弦的家人还都很喜欢他,闻华荣喜欢他,张小萍喜欢他,闻竹喜欢他,闻弦更喜欢他。


    梦境和现实同步进行,一天对应着一天,江知意没有梦到过白头偕老,在离婚前一天的梦境中,他正和闻弦在雪山上滑雪。


    闻弦天然很会这些运动,他能划高级道,单板在雪地留下S型的弧线,肆意又潇洒。


    而江知意则笨拙的不行,没两步就一头栽倒,他穿的厚重,像只扎进雪地的北极熊,闻弦在旁边哈哈大笑,然后伸出手将他从雪里拎出来,帮他扶正被撞歪的雪镜,像哄小孩子那样安抚:“没事的,两米一摔,作为新手你已经很厉害啦。”


    江知意气到想锤他,又无可奈何,只好抓上一把雪捏成雪球,砸进闻弦的衣服里。


    那实在是太好,太好的时光了。


    但是当江知意一睁眼,他知道,他们要签离婚协议了。


    有时江知意觉得他自己已经疯了,他冷肃清贵的面皮底下是歇斯底里的灵魂,否则为什么要在梦中做无畏的妄想,卑劣的意淫一个救过他的高中男生,他像个偷窥的变态或者疯子,远远的注视着闻弦,在无关的他身上强加自己的幻想。


    是因为,这是唯一对他伸过手的人吗?


    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执念,他用尽手段,要闻弦和他结婚,要闻弦和他相爱,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一个善良的好人要承载他堕落的人生,要回应他丑陋的爱意?


    但是江知意没法放手。


    他在饮鸩止渴,鸩毒终将他腐蚀的面目全非。


    可他已经上瘾了。


    直到婚姻过了三年,闻弦的不愿与厌恶明明白白,再无转圜的余地,江知意才决定放手。


    命运何其讽刺。


    江知意的语文比闻弦好的多,可他的描述比闻弦还要颠倒,还要错乱,还要前言不搭后语,如同满是杂音错音的乐曲。


    但闻弦完全听懂了。


    他轻快的表情渐渐消失,唇也抿了起来。


    闻弦沉默着等江知意说完,等他终于筋疲力尽,不再言语,闻弦便伸出手,将爱人重新抱进怀里,像将另一个半身融入骨血。


    吻落在了额头。


    一个,两个,无数个。


    江知意的身体在轻微的发着抖,不知道是过于激动还是筋疲力尽,闻弦安抚的拍着他的脊背,直到怀里人平静下来。


    “知意,抬手。”闻弦轻声道。


    江知意怔愣抬手,闻弦便执着他的手,将戒指碰在了一处。


    两枚戒指的戒臂是旋钮的形状,戒臂中间夹着宝石,但当两枚戒指碰在一起,彼此碰撞吻合,便形成了完成的莫比乌斯环。


    江知意定定看着它们。


    顶级匠人的锻造工艺极其细腻,白金纯净圣洁,宝石璀璨夺目,即使房间里只有稀疏的月光,也足够它们熠熠生辉。


    闻弦摩挲着它们:“我这次去改造戒指,听珠宝设计师将了莫比乌斯的含义,将纸带剪开,然后顺时针旋转、再粘贴,就会得到类似数学符号中无穷大的形状,成为没有起点和终点的拓扑结构。”


    “就像我们,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无论什么时候开始,往哪个方向出发。”


    “我们终将相遇,相知,并且相爱。”


    第245章 番外:日常与见家长


    一切坦白过后,小情侣很是腻歪了一阵。


    都说小别胜新婚,何况闻弦和江知意隔了两个世界,更是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这天早上,工作狂江总难得请假没来公司,袁助理左顾右盼,扒拉住电梯门,迈出了早退的步伐。


    第二日,江总依旧没来。


    连着三四天,江知意了无音讯,虽然他在工作安排中写明了请假事宜,但袁助理还是开始担忧他的饭碗,午饭也不香了,早退的步伐也不欢快了。


    他开始担忧江总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毕竟前一次见到江总,还是离婚之前了,而且按照计划,他们本来要开股权分割会议的。


    袁助理战战兢兢,还是给老板敲了封邮件。


    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核心就一句话:“老板,您看,我们这会还开吗?”


    江知意的回复极简略:“不”


    邮件没有标题,没有前后缀,连句号都没有。


    他像完全没有时间,多打一个字都显得多余。


    袁助理继续战战兢兢:“您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呢?”


    沈氏作为成熟的企业,江知意想修个小长假完全没问题。


    另一边,闻弦同样失踪了。


    他之前虽然和江知意结了婚,但还是将张小萍那边当自己家,有事没事回趟“娘家”,在蹭吃蹭住上几天,但某日,张小萍恍然发现,她的二儿子不见了。


    “说要离婚,离到哪里去了?结婚还经常回家,怎么离个婚还不沾家了?”张小萍和闻华荣抱怨。


    她越想越不对劲,闻弦一直在给他回消息,但视频电话是没有的,这日临睡前,张小萍翻来覆去,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恐怖的年头,她将身边的闻华荣摇醒:“哎呦,你说,我们小二不会是要离婚分股权,把沈照惹恼了,给他……”


    她不敢再说下去了。


    闻华荣一个激灵,也清醒过来。


    在他们眼里,闻弦是给沈照欺负的小白菜。


    张小萍拨通闻弦的视频,在嘟嘟嘟的铃声中紧张起来。


    没响几下,视频被按灭了。


    张小萍心跳到嗓子眼,捏着手机犹豫要不要报警,结果过了三十秒,视频打了过来。


    张小萍接起,闻弦出现在屏幕中,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背景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灯关还一直在闪烁,而闻弦穿着羽绒服,背着光,张小萍看不清,只能看出他的唇有点肿。


    “妈,有什么事吗?”


    嗓子也有点哑,语调像是被打扰好事的不满。


    张小萍悬着的心半落回地上:“小二啊,再哪儿呢?好久没见了,过两天回家给妈看看啊。”


    她盯着闻弦的背景眯起眼睛,想看看他的处境是否安全。


    但闻弦的手机挨得很近,像是不想让她看清楚,背景只有花花绿绿一片灯影,张小萍什么都没看出来。


    闻弦:“好啊,过两天吧,这两天有事儿妈,现在正好在忙呢,我晚点回家给你打电话,先挂了啊。”


    他挂断了电话。


    手机微微卡顿,在挂断处停留了两秒。


    闻华荣凑过来:“哟,这地方,我看着像南城之眼啊。”


    张小萍:“?”


    “什么眼?”


    “南城之眼,南城湖边上一新建的摩天轮,忒高,120多米,前几年老宋他们公司承建的,他还请我们上去玩过,诺,你看这。”闻华荣点点屏幕,“背景里这不是南城广场那塔嘛,这角度,绝对是南城之眼。”


    说完,张小萍和闻华荣一齐陷入沉思。


    ——见鬼了,闻弦一二十多岁成年男人,又不是什么学生了,离婚了大晚上不睡觉,跑去坐摩天轮干什么?


    而就在他们困惑的时候,十几公里外的南城之眼上,闻弦与江知意的轿厢正缓缓转到最高处。


    在凌空120米的地方,爱人近在咫尺,闻弦捧起爱人的面颊,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闻弦……”江知意闭着眼睛,声线有点发抖,“你坐回去。”


    从摩天轮上升,闻弦便一个跨步坐了过来,现在他们两人挤在轿厢一边,肉眼可见的倾斜了起来。


    闻弦捏着江知意的脸颊:“不是,江总,这也怕啊?”


    江知意不肯睁眼,固执道:“你坐回去!”


    闻弦好整以暇:“可是你死死攥着我的手诶知意,我要怎么坐回去?”


    江知意一愣触电似的想放开,闻弦反手拽住他,将他从座椅上拉了起来,两人一起坐到了另一边。


    于是,轿厢朝相反的方向倾斜了。


    江知意:“!!!”


    他死死扒拉住闻弦,如同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兼“罪魁祸首”开心大笑。


    眼见江知意真的要生气了,闻弦才安抚的捏捏他:“没关系啦知意,我上来前看了安全须知的,我们可以坐一边,不要紧,睁开眼吧,不然最好看的一段夜色要过去了。”


    江知意缓缓睁开眼。


    今夜月色很好,明月高悬中天,月光如水,远处南城的CBD的灯火连成长线,辐射状从中心散开,到最远处则变成碎金状的星星点点。


    闻弦拍拍他:“好了,我们平稳落地了。”


    附近有游乐场,他们下了摩天轮便买票进去了,身边到处是结伴的年轻人和小情侣,闻弦煞有介事的和摊贩讨价还价,五块钱买下了棉花糖。


    他将棉花糖塞进江知意手中,与他一起在游乐场散步起来。


    两人的阈值截然不同,闻弦是坐倒立过山车都懒得出声只管乐的,而江知意是坐转转杯速度快了都要抓住身边人的,结果相处下来,居然也挺融洽。


    “如果闻弦被抓的时候不要笑的那么开心就好了。”江知意想。


    闻弦何止笑的开心,简直前仰后合。


    大庭广众的,小江总多少有点偶像包袱。


    他们一路玩到午夜敲钟,想要把青春时代遗留的遗憾一起补上似的,等到疯玩完,两人精疲力竭的回到家,闻弦一摸手机,心道:“坏了。”


    这都一点多了,他答应和老妈打电话来着。


    闻弦赶忙发消息和张小萍解释,说他玩太晚忘了时间,张小萍这时已经睡觉了,第二天一早才幽幽:“哟,玩到一点多啊,你小子干什么去了?”


    闻弦避开江知意,鬼鬼祟祟的和张小萍打电话。


    他先是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在张小萍狐疑的质问声中坦白道:“妈,我和你说个事儿,但是你千万不要生气,更不能骂我。”


    张小萍呵了一声:“你说,你从小到大什么幺蛾子没整过,我还能生气?”


    闻弦小声:“我不离婚了,下周我想带江……沈照,我想带沈照回家吃饭。”


    空气静默三秒,张小萍扯着唇挑起一边的眉毛:“啊?”


    闻弦:“我不离婚了,我喜欢沈照,我要和他一起过下去。”


    张小萍:“???”


    她不知道儿子到底是脑抽犯病还是邪祟上身,想着是先抓闻弦去神经病院还是去烧香拜佛,还是先去精神病院再烧香拜佛。


    “不是?”张小萍,“你喜欢沈照啊?那你之前要死要活非要离婚的是搞什么呢?逗我们好玩吗?”


    闻弦摸了摸鼻子。


    他确实不知道这么解释,总不能说你儿子是重生了,这一世的你儿子其实也是上一世你儿子,你上一世的儿子和江知意互相爱慕,这话一说出来,张小萍真得请萨满巫师来跳大神了。


    于是闻弦憋着憋着,只憋出来一句:“哎,妈,你不懂,这是情趣,情趣。”


    “……”


    张小萍一拍桌子:“闻弦我@&*¥#@#*&#@**&!”


    “妈!妈!你先别忙着骂人,你听我说!”闻弦捂住听筒,“那个,季姨和沈表弟那事儿,我查出来点东西。”


    他连忙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堵住了张小萍继续输出,一边痛骂沈越川人渣,一边着重渲染了江知意的可怜不容易,说他当年母亲早逝寄人篱下,住的多差吃的多差,还要被沈季星欺负,等好不容易将事情解释清楚,张小萍已经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半天,张小萍才道:“是这样的吗?”


    闻弦:“我找一侦探查的,圈子里有口皆碑,妈你可能也认识。”


    他毫不犹豫的把私家侦探拖出来顶锅。


    又是漫长的沉默。


    过了许久,张小萍轻声叹气:“好吧,你……你过几天把沈……把江总带回家,我们看看,既然决定了不离婚,就好好过吧。”


    闻弦诶了声:“妈,肯定的。”


    于是赶在年前,闻家办了场家宴,请江知意来家里吃饭。


    江知意挑了满满半车礼品,又对着镜子比划了半个小时外套,直到闻弦把他拽过来:“行了小江总,哪件衣服都得体,都好看,我爸妈都会喜欢的,走吧。”


    江知意握着闻弦,手心一层冷汗:“闻弦,我有点紧张。”


    闻弦:“你别紧张,搞不好我爸妈比你还紧张。”


    这是句大实话。


    对着昔日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闻弦认定的结婚对象,蒙冤多年的苦主,闻家几人都有点尴尬,但是等真坐到了一桌,张小萍就有点心疼了。


    抛掉有色眼镜,她才发现闻弦这对象斯文礼貌又腼腆,学历高能力好,相貌也不错,乖乖往那儿一坐,结合他曲折的身世,怪招人疼的。


    张小萍开始往江知意那边推菜。


    推到后来,闻华荣小声抱怨:“别推了,我都吃不着了。”,张小萍这才停下来。


    她老想干点什么,于是看了看自个的儿子:“知意,闻弦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闻弦吃菜的筷子一顿:“?”


    他不满抬头,含混道:“妈,说什么呢,我才不会欺负知意。”


    张小萍深知儿子的秉性,对此嗤之以鼻:“谁知道呢?”


    闻弦很不服气。


    于是,等张小萍不注意的时候,闻弦悄悄和江知意咬耳朵:“除了那种时候,我才不会欺负你,对吧?”


    江知意的耳垂又红了。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除了并不愉快的第一次,这才算是江知意和闻家的初次见面。


    张小萍递给了江知意一个很大的红包,叹息道:“虽然我知道你不缺,但这个还是要给的,你们两个孩子从前误会深,我们也听信谣言,之前那些事情,是我们这边不好,现在说开了,你们都要好好的,如果要重新办婚礼或者什么,我们都能帮忙的。”


    江知意双手接过:“……嗯。”


    临走的时候,张小萍不知道从哪里又拎出来个礼盒,硬要塞到江知意怀里:“我们家里规矩,新人上门要给三金的,你不是女孩子,我就去金店寻了个摆件,这东西和我眼缘,寓意不错,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话一出,闻弦和江知意都有些愣了。


    江知意捧着礼盒,看着与记忆力相似的包装,略有些局促:“嗯。”


    等他们坐回车上,江知意低头拆开,居然还是前世那只金光闪闪的Q般大鹏,上头写着“鹏程万里”四个大字。


    兜兜转转,这东西还是经由张小萍的手,送到了江知意手中。


    闻弦无语的笑了声:“我妈到底是啥品味了,两世都和这蠢鸟杠上了,这东西傻呆呆的,到底哪里像大鹏了?”


    他想后世那样去逗江知意,作势要将蠢鸟从他手上拿开:“这东西太蠢了,放家里玄关伤眼,你要不喜欢,我们拿去打个别的吧。”


    后世江知意就把蠢鸟放玄关展示柜,他家装修清一色黑白灰,本是低调奢华的风格,这玩意往上面一放,硬生生把意式五星酒店风拉成了廉价大浴场,闻弦早就看它不爽了。


    江知意蹙眉,也如前世那般将蠢鸟举高了:“不,我不要!”


    等他反应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都哑然失笑。


    第246章 契约


    无妄山,问罪涯。


    一月十四,天大雪。


    两侧隆起的山崖互相催逼,利剑般陡峭,朔风裹挟着雪子穿过峡谷,刀子似的,擦着皮肤便是一道青印,这里是众所周知的禁地,气候极其恶劣,别说鸟雀飞禽,就连野草也活不了多久。


    数百里内,静悄悄的没一点儿人声,只剩下寒风鬼哭狼嚎,直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这山崖之中,却有两人拖着个四方形的东西在行走。


    其中一个稍矮些,紧了紧衣服,骂道:“这鬼天气的,风要把人都吹折了,那帮老东西都躲宫里吃好喝好,叫我们出来干活。”


    他说着,有一路骂了几句脏话,似乎有说不完的牢骚。


    高个嗤了一声:“行了,禁声,前面就是宫主的地界了,我们在这里乱说话,保不齐被谁听去了,你小子想进归墟水狱里松松筋骨,我可不想去。”


    矮个子讪讪:“也是,得先把宫主吩咐的事做了,否则宫主怪罪下来,就不是去归墟狱那么简单了。”


    他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东西:“这人,宫主说要好好带回去,可我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能撑到宫里吗?”


    此时风雪渐消,那四方形的东西显露出来,通身用木栏钉成,原来是辆囚车。


    囚车空间逼仄,仅容得下一人蜷缩,而现在囚车之中,正蜷缩着个人。


    一个美人。


    此人容貌之盛,仙魔两界罕见,虽然姿势狼狈,白袍沾了血污,银白发冠撒乱,黑发披散下来与泥沼混在一处,却依然可见面容如霜雪般清贵。


    只可惜,他那琉璃黑色的眼睛里赫然有两团白翳,竟然是个瞎子。


    高个子道:“到底是仙门不世出的天才,修为又那么高,应该能活着吧?”


    矮个子切了声:“高个屁啊,高我们还能站在这里,早给他一剑砍死了?他现在经脉寸断,比普通人还不如,就是个不能修炼的废物,我听说他宗门上灵宗都当没他这号人了,这不,我们宫主一要,他们连讨价还价都懒得讨,屁颠颠的送过来。”


    他嫌恶的看了眼囚车:“不过,你说我们宫主要他有什么用?他都废成那样了,剑都握不稳了吧?除了这皮囊还算出众,别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了。”


    高个子:“要我说,大概是报仇。你知道吧,我们宫主和他,有段旧怨的。”


    “嚯,什么旧怨?”


    “说是几十年前,仙魔大比,仙魔两道各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一位是我们宫主,另一位呢,就是这个平芜君。”


    “这两人一路过关斩将,难逢对手,最后决战时,我们宫主不慎被他擦了一剑,至今腰上还有个长疤痕。”


    囚车中的人睫毛微动。


    矮个子有嚯了一声。


    高个子:“你也知道,我们宫主呢,睚眦必……啊不,快意恩仇。”


    他猛的一卡壳,继续道:“这么多年来,伤他的人都死绝了,就差这平芜君了,这不,经脉刚废,我们宫主就把人要过来了。”


    他幽幽叹气:“看样子,平芜君怕是得把我们归墟水狱的刑罚全试一遍喽。”


    囚车中的人安静的蜷缩着,像个没有生命的死人。


    他们又行了十几里地,走出了大雪封山的地界,远远望去,前面是一片形状各异的山崖,笔直陡峭,山上寸草不生,山石呈玄黑色,而千峰之上的主峰中,赫然是一座巍峨的宫殿,外墙用红黑两色岩石堆砌,诡异庄严。


    矮个子:“我们到无妄宫了。”


    他摸出腰上铃铛,摇了摇,古怪干涩的韵律响起,透明结界缓缓像两边张开,囚车驶入无妄宫地界。


    高个子踢了脚囚车,怪笑道:“仙君,祝您好运。”


    他们谁都知道,这一程不可能善了了。


    *


    与此同时,穿书管理局中央大厅中,66以平芜君同款蜷缩姿势,鬼头鬼脑的飘到了主脑机房的门口。


    它扒拉住门款,小心翼翼的往里面看去。


    ——很好,空无一人,没有同事!


    66虽然已经摆烂,但也还是要脸的,真让同事看见它的分数,那它还怎么混啊QAQ。


    大厅中,主脑幽幽叹了口气。


    “行了66,没有其他统在,快进来吧。”


    “奥。”66小心翼翼的顶开大门,垂头丧气的飘了进来。


    主脑:“66,对于这个史无前例的分数,你有什么头绪吗?”


    66小心翼翼的掀开电子眼皮,往屏幕上看了一眼。


    “33”


    “……”


    还真是史无前例的高分呢QAQ。


    对于这个堪称离奇的分数,66倒是毫不意外,闻弦的操作如脱缰野马,每一步都在剧情的意料之外,66从最开始的愤怒到麻木,最后在对方上供的巧克力之中迷失自我,选择原谅的时候,他已经能料到今日的结局。


    66垂头丧气。


    主脑:“……所以,到底是什么导致你打破了穿书局一直以来的记录呢,66?”


    66声如蚊呐:“大概,也许,可能,是我的宿主太不靠谱了吧。”


    时至今日,66已经看穿了,闻弦的“憎恨”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否则在巷口听见故人的声音,他应该扭头就走,而不是叫嚣着“你们他妈在打谁”冲过去,给混混们一人一个耳光。


    它回想起绑定前诡异的细节,当它问闻弦想不想彻底摆脱沈照时,闻弦默不作声,当它问闻弦想不想知道沈照为什么要结婚时,闻弦却忽然同意,种种细节串联起来,只有一个解释,闻弦的憎恶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66:“可恶的骗子QAQ。”


    ——它真傻,真的。


    这个宿主从来没有想过好好走任务!


    主脑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的显示屏上出现了硕大的汗珠:“66,是这样的,这已经是第八个任务了,下面的任务如果你再不好好完成,等十个,会是个处罚任务哦。”


    66:“是的主脑大人,我明白的。”


    处罚任务,好可怕QAQ。


    从来没有系统连续拿过九次低分,也从没有系统触发过惩罚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该不会要让它把吃下去的巧克力全部吐出来吧!


    主脑:“……算了,我尽量替你选择一个好的,有责任心的任务宿主。”


    66拼命点头。


    接着,他们共同闭眼,屏幕上字符闪动,海量的数据从内存中穿过,接着,主脑的声音响起:“找到了。”


    一个名字浮现在了屏幕中央。


    谢枢。


    主脑:“你之前的宿主有些无牵无挂,有些冷心冷情,不在乎是否能回到原来的世界,系统的奖励毫吸引力,但是这个不一样,他一定想回去。”


    66懵懵的:“为什么?”


    主脑:“他是一家游戏公司的总裁,而下个月,他倾注全部心血的一款游戏即将全网公测,作为专业制作人,他一定想看到作品的市场反馈。”


    66:“对哦。”


    主脑:“而且,他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功成名就,财务自由,不缺吃喝不缺钱财,在本游戏发售后,他本打算卸任总裁位置,提前退休享受生活,在这种情况下,让他在新世界重新开拓事业,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66:“对哦!”


    那可是退休诶!谁能拒绝退休生活!


    主脑:“所以,如果他成为宿主,为了成功回到现世,一定会全力以赴,尽心尽力完成任务。”


    66一拍脑袋:“对哦!”


    它的斗志熊熊燃烧:“所以,这个宿主在哪呢?”


    主脑:“晋市第一人民医院,ICU。”


    66:“?”


    主脑:“如果你再晚去二十分钟,他可能就该在停尸房了。”


    66:“???”


    主脑:“忘记说了,这人是个工作狂,几乎没有休闲生活,游戏上线前夕工作量巨大,他就加班加进ICU了。”


    66:“……”


    行。


    听上去是个十分靠谱的宿主呢。


    于是,一团光点从中央管理局大厅消失,如流星一般,坠入了晋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隔着玻璃,66悄悄打量起这一世的宿主。


    他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相貌称得上斯文儒雅,鼻梁的线条俊挺,配上不低的眉弓,是种略带侵略气的成熟长相,但是眉宇间的文气有很好的平衡了侵略性,显得平和亲切,66看见他,只能想到三个字——老狐狸。


    坑死人不偿命的老狐狸。


    66满意了。


    和一心回家的老狐狸合作,总比和脱缰的野马合作愉快。


    它越过玻璃,飘到了谢枢的上空。


    谢枢知道,他要死了。


    头脑昏沉一片,往事走马灯般在记忆里播放,像一出出无声的默片,身体沉重如铁,没有丝毫力气,连睁开眼皮都显得费劲,在近乎空茫的无力之中,谢枢想:“这便是死亡吗?”


    他无声的勾了勾唇角,不知道想嘲讽些什么,但外界看不到他的丝毫动作,重病之人的世界像是和真实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无法触碰,无法抵达。


    而就在他将要迷失的时候,欢快的电子音响起。


    “你好~虐主文NPC扮演系统66竭诚为您服务~,想重启人生,重新走上人生巅峰吗?想要出任CEO,实现财务自由吗?快来与66绑定,成为虐主文NPC,完成系统任务,兑换重生机会吧!”


    谢枢:“……”


    感觉像是闹鬼了。


    虚空之中,砰的浮现了一个诡异的长方体,长方体的电子屏幕上是大大的笑脸:“宿主,请签约吧。”


    谢枢微微停顿,没有犹豫。


    重活一世,实在是太划算的交易了,至于是与谁签订什么契约,又有什么要紧的?


    66松了口气:“好的,系统将启动穿越程序,请您注意。”


    “5,4,3,……”


    倒计时结束的最后一秒,66看了眼桌面,那里放着一份打印的角色策划案,似乎是首轮公测的抽取人物,66隐约看见了一个“芜”字。


    第247章 蛊虫


    无妄宫,朝明殿。


    侍女双手捧着茶盘,目光盯着脚尖,小步快走,没发出丁点声响,不但裙裾几乎纹丝不动,连茶盘茶盘中的茶水也没有丝毫波澜。


    侍女走上台阶,在主座两步前跪下,面前垂直珠帘,她不敢乱看,依旧盯着地面,入目只有珠帘后一段玄黑绣暗纹的衣摆,和一双漆黑的翘头长靴。


    侍女将茶盘稳稳托举过头顶:“宫主,请用茶。”


    面前珠帘响动,像是被信手拨开了,接着,茶盘一轻,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冷白的手拿起了茶盏,又坐回了珠帘后。


    侍女屏住呼吸,无声等待,竭力将存在感降低。


    她余光里看见那手轻轻转了转盏盖,白瓷茶盏碰撞声响起,那人以袖遮面,斯文的饮了口茶,却并未做任何评论。


    没说好,没说坏,没说让她下去,也没说让她领罚。


    殿内没人说话,只剩下更漏一滴一滴,坠在盘中的轻响。


    随着时间流逝,侍女越发不安,她打着胆子抬眼,悄悄望了望珠帘后。


    那里,一位黑袍男子斜靠在阴沉木雕刻的软榻上,他信手支着额头,姿势慵懒随意,另一手则捏着茶盏对在逛下,似在打量。


    侍女炸起了一背鸡皮疙瘩。


    凭心而论,男人容貌极俊美,如云的黑发从榻边垂落下来,唇边带着浅笑,可惜嘴唇偏薄,即使笑着,也让人觉得森冷。


    此人,正是当今魔门第一人,无妄宫宫主谢春山。


    谢春山饮过茶,不咸不淡的点评:“这茶凉了。”


    闻言,侍女猛的一磕头,额角撞在地板上,鬓角瞬间被汗水浸透了:“奴婢有错,奴婢有错!宫主饶了奴婢这一次,奴婢这就重新沏——”


    话音未落,大殿两边已迈出两人,扣着她的肩膀将她往外拖去,竹木茶盘当的落地,婢女的哀求越发凄厉,身边两人熟练的堵过她的嘴,正要将人带出大殿,却见珠帘后的无妄宫主轻轻抬起了眼皮。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谢春山的面前悬浮着一块荧蓝色的光幕。


    光幕之上是密密麻麻的对话,其中一句恰好悬停在中央,是“这茶凉了。”


    ——正是谢春山刚刚说的。


    66解释道:“这是剧情台词,用来衬托‘谢春山’的残暴。”


    谢枢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


    66贴心的送上了一个马屁:“您的表演真是无懈可击。”


    屏幕上浮现了一个闪亮的大拇指。


    66想,工作狂就是不一样。


    谢枢可能是它到现在为止绑定最靠谱的宿主。


    这人上一秒还在ICU,下一秒签完协议,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理就清了工作内容和任务奖励,然后66启动穿越程序,就在侍女进入大殿的前一秒,谢枢也刚刚进入世界,取代谢春山。


    也就是说,他几乎没有进入角色和适应身份的时间。


    这是一处不怎么重要的小剧情,主要为了体现谢春山的残暴,66都做好直接跳过的准备了,毕竟他的绑定对象是总裁又不是演员,哪能说演就演,尤其是经历过几位脱缰野马后,66将要求放的很低。


    它只是不动声色的打开了台词,打算等谢枢醒来,和他解释说明一下,结果还没开口,谢枢已经搞清楚前因后果,直接开始演了。


    66泪流满面。


    它就说了!前几任根本不是它的问题!看这个宿主,这才是有脑子有理想的好宿主!


    什么叫靠谱的成年男性,这就是靠谱的成年男性!


    大殿之上,谢枢已经一目十行,看完了今日的剧情,重点标注的是台词部分,但他无法确定是否可以添加和修改台词,需要进一步试探,只余动作,应当是没有固定要求。


    于是,谢枢缓缓抬手,做了个“停”的手势。


    婢女哭声顿住,押着她的两人也松开手,他们一齐向上首看去,之间无妄宫主缓缓站起来,单手隔开珠帘,轻轻往外摆了摆,修长的指尖润泽如瓷,那几人却像活见了鬼似的,定住不动了。


    谢枢的意思是:够了,下去。


    婢女垂首谢恩,碎步后退离开了。


    66:“……啊?”


    谢枢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想要罚那姑娘?”


    都是法治社会的人,再怎么残暴,也不可能喝了杯凉茶就要人受刑去死的,更何况,谢枢半点没觉得茶凉了。


    这些魔门特训出来的婢女,每日干的都是掉脑袋的活,远比现代的茶艺大师还要讲究。


    66:“不不不,我当然不想他受罚,我是说,为什么你挥了挥手,他们就放开了?”


    谢枢:“上位者的一个动作,属下总是要多加揣摩的,尤其是跟着谢春山这样的人,手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


    66:“哦哦,那我们以后做事岂不是方便了?”


    像宿主这样,挥挥手就能让属下听话,这也太酷了吧!


    谢枢:“是,也不是。”


    他的手抚过桌面,信手抄起腰间的长剑,微微用力拔出一截,剑身银白如雪,能清晰的倒映人影,而谢枢在倒影中看清了谢春山的眉眼,与他自己别无二致:“他们越会察言观色,就越容易发现我与本尊的不同,像刚刚放过那姑娘的事情,一次可以,多来几次,迟早有人起疑。”


    他说着,抬起手,目光落在了素白的指尖,那里有薄薄一层剑茧。


    谢枢将长剑回剑鞘,剑锋叮的一声:“我现在虽然有谢春山的修为,但是我不会用他的剑。”


    剑修不会用剑,十层功力也只剩下了五层。


    谢春山虽然是魔门第一人,但假如身份露馅,被其余魔修群起攻之,谢枢的处境会很危险。


    66:“啊……”


    好复杂,听不太懂QAQ。


    不知道说什么,就说宿主好厉害就好了!


    眼看着面前的小屏幕浮现了一个晕乎乎转圈的表情,谢枢微微一顿:“算了。”


    他拨开珠帘,大殿房门大开,谢枢向下看去,入目是无妄山的千峰万仞,他下意识抬手想看表,又放了下去:“按照剧情,今天下午,萧芜该到无妄宫了。”


    平芜君,名叫萧芜。


    66原本趴在桌上,闻言直了起来:“嗯?你认识萧芜吗?”


    虽然萧芜的名字在剧本里出现了,但前面几章都是用平芜君做代指,谢枢看的那么快?况且它怎么觉得宿主念到萧芜的名字时口气怪怪的,莫名有点熟稔?


    谢枢冷淡道:“不认识,他一个虚构世界中的人物,我怎么可能认识。”


    66:“哦,对哦。”


    它趴了回去。


    *


    当天下午,谢枢在侍女的服侍下用过午膳,果然有人来通传,说是:“押送平芜君的人到了。”


    谢枢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带上来吧。”


    66在剧情处画了个巨大的红圈:“重要剧情哦,宿主,你不会鸽我的吧?”


    谢枢:“当然不会。”


    他望身边的侍从投去轻飘飘的一眼:“叫吴药师过来。”


    听见这名字,侍从打了个寒战,肉眼可见的僵直起来,却还是躬身俯首:“是。”


    他倒退着退下了。


    吴药师,名为吴不可,是无妄宫中极为邪性的一个药师。


    虽然名为药师,吴不可却不会什么治病救人的手段,魔修亲缘淡薄,轻伤不管,重伤就地等死,就算谢春山贵为无妄宫主,倘若有一天他伤了病了、握不动剑了,照样有一堆人排着队送他去死。


    这吴药师也一样,他不擅长治病,擅长的是制毒和制蛊。


    剧情中,谢春山见到萧芜的第一面,就给他下了同心子母蛊。


    同时服下蛊虫,母蛊者为主,子蛊者为奴,一旦为奴者有丝毫背主的想法,主人都可以操纵蛊虫,让奴仆生不如死。


    身体上的痛苦暂且不提,萧芜是正道的仙君,要他给谢春山当奴隶,卑躬屈膝敛尽一身傲骨,甚至被奴役着做违背本愿的事情,是莫大的屈辱。


    不多时,吴药师很快上殿,是个打扮邋遢,长相潦草的老人,像是建模粗糙的NPC。


    瞧见谢枢,他毕恭毕敬的单膝下跪,呈上来一个盒子:“宫主,您要的蛊虫。”


    谢枢翻开,是两味纯白的蜡丸,里头不知包裹着什么东西。


    他信手合上盒盖,没什么表情的夸奖:“做的好。”


    这看着普通的两味药丸,却不是什么简单玩意。


    在后续剧情中,子母蛊贯穿始终,萧芜屡屡违背谢春山的旨意,又屡屡被责罚,每逢蛊虫发作,萧芜的冷汗便会浸透被褥,只能蜷缩在榻上,咬牙等待天明。


    这是很重要的剧情。


    66再次重申,狐疑的看着谢枢:“亲爱的宿主,你真的真的真的不会耍我吧?你会给他喂蛊的吧。”


    它实在被前几任的骚操作搞怕了。


    谢枢信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会,你尽管放心,就算不为了剧情和奖励,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会喂他吃下蛊毒。”


    否则被手下看出破绽,死的就是谢枢自己。


    而就在66重申剧情的同时,门外传来了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那辆囚车停在了门口。


    囚车脏污破损,自然不能驶进来污了无妄宫主的眼,于是有人打开钥匙,踢了脚囚车:“下来。”


    萧芜数天水米未进,筋脉又废了,连续蜷缩在狭小的囚车内,他站起来踉跄两步,腿下一软,便跪倒在了地上。


    谢枢眉头一跳,视线掠过门外,藏在袖子中的手指微动,旋即垂眸喝茶,很快遮掩过去。


    筋脉寸断,里外都是伤,白衣上全是血迹,这样摔一下,想必是很疼。


    萧芜却并未等其他人来押他,而是撑着墙壁颤抖着站了起来,提起满是血污的袍尾跨过门栏,忍着疼站直了,肃立在了殿中。


    仪态清正雍容,站姿挺拔如芒青竹,若不是形容狼狈,依稀还是那个遗世独立的平芜君。


    萧芜欠身,微微行礼:“见过无妄宫主。”


    行的是仙门百家的平辈礼,仿若他不曾身陷囹圄,谢枢也不是强要他的魔尊,而是某家仙宫设宴,再寻常不过的礼节。


    谢枢平静与他对立。


    谢春山的瞳仁偏黑,幽深如寒潭,一眼不到底,萧芜的瞳色却偏浅,只可惜他瞎了,眼中只剩下一片白翳。


    直到66叫了声宿主,谢枢才重新将视线落在剧情台词上,他信手涅起蜡丸,嗤笑一声:“平芜君久居仙门,怕是不知道我魔门东西的厉害,可惜你看不见,否则我多少要抬两个蛊虫发作的人,让平芜君看看是什么模样。”


    萧芜平静道:“你要折磨的是我,何必牵连无辜。”


    谢枢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踱步上前,捏住了萧芜的下巴。


    他迫使萧芜抬头,手指在皮肤上留下清晰的指印,又捏着他张开嘴,将那蜡丸直直塞了进去。


    “平芜君还是这么嘴硬。”谢枢笑了笑,“希望发作的时候,您也是这般淡定,千万被对着本宫摇尾乞怜,那就没什么乐趣了。”


    第248章 囚室


    那枚药刮过喉咙,坠入肺腑,立刻火烧火燎的烧灼起来。


    萧芜掩唇咳嗽,挺直的脊背无声弯折,片刻后,像是抑不住,从唇角溢出一丝血来。


    谢枢扫了眼光幕,依着剧情指示,抬手将拇指放在萧芜唇边,浅浅擦拭起血迹。


    他笑道:“平芜君才来无妄宫,就成了这样,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温热的指腹点上唇角,触感粘腻怪异,萧芜蹙眉想躲,又听谢春山闲闲道:“别动。”


    温热的触感停滞在脸侧,谢枢笑了笑:“仙君就算不为了自己考虑,也想想您身后的上陵宗吧?”


    萧芜唇齿一僵,又硬生生定在原地,抿唇任由谢春山将他唇边的血渍拭干净了。


    谢枢便笑了声,后退一步,从属下手中拿了块湿帕子,慢条斯理的清理起指缝来,不多时,殿上又来了一个人,萧芜看不见,修为也废了,他走到近处,才听到了这个人的脚步声。


    只听他对着谢春山下跪俯首,恭顺道:“宫主。”


    谢枢转着茶盏:“来,平芜君,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无妄宫司掌归墟水狱的刑主,薛随,从前你的那些同僚,都是从他手下过的。”


    萧芜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眼皮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言语。


    要说这偌大的无妄宫虽然魔头无数,但对正道来说,最恐怖的,不过三人。


    其一是宫主谢春山,横行无忌喜怒无常,上一秒还笑着,下一秒却不知道谁的脖子又分家了;其二是方才用毒蛊的吴不可,手段隐蔽毒辣,防不甚防;其三,这是这个薛随。


    他司掌无妄宫的刑狱,指尖染了腥泥烂肉无数,尸骨堆了一层又一层,正道提起他,都要打个寒战。


    萧芜没说话,谢枢已然转向了薛随:“去,给平芜君见个礼,这位日后就是你手下的客人了。”


    薛随便笑了声,他嗓子很哑,咬字古怪,配上皮笑肉不笑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阴狠:“平芜君到此,我定然好好招待。”


    萧芜依旧没什么动作。


    他定定立在大殿中央,仿佛一件昂贵的装饰品,无论谢春山说什么,都无法拨动他的心弦。


    谢枢也不恼,一撩袍子坐回了珠帘后:“客从远方来,薛随,和平芜君介绍介绍,我们归墟水狱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薛随:“是。”


    他立在萧芜面前,当真与他细细的掰扯起来。


    谢枢没听,在珠帘后自顾自的饮茶,他撑头打量着殿中,萧芜显然是强弩之末,断脉之痛早掏干净了他的身体,汗珠顺着鼻尖往下滚,饶是如此,依旧是清俊挺拔的模样。


    薛随已经讲过了几样,正在说抽筋断脉,说到这时,萧芜才稍稍动了动。


    他看向薛随的方向,唇角无声牵动,像是个讽笑,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薛随猛地一卡壳。


    是了,面前这位主脉寸断,只余了几条旁脉,成不了气候,就算不到无妄宫,好好的在上陵宗里修养,寿数也不多了。


    他不由朝珠帘后看了一眼。


    谢枢正在饮茶,闻言微抬了抬手:“行了,平芜君有很多时间品味品味这归墟水狱到底是什么地方,来人,将他请下去吧。”


    当即有两人上前,摸到了萧芜的锁链。


    然而宫主说的是“请”,属下揣摩他的心思,到底没敢将事情做绝,只虚虚压着,将人带了下去。


    殿中只留下了薛随吴不可两个人。


    谢枢没再说话。


    他懒散的滑着光幕,眼皮轻轻垂下来,回忆起故事的细节。


    萧芜这名字他很熟悉,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甚至远比系统66更加熟悉。


    这是他游戏中钦定的NPC之一,甚至是,玩家最早接触的一名NPC。


    《风流意》是一款国风仙侠单人开放世界联机游戏,开局,主角会误闯竹林,成为一无名散修的弟子,从此被引入修界,知悉三百年前一桩动荡不安的仙门往事,而这个无名散修,就是萧芜。


    作为游戏界的常用手段,策划会在游戏初期设定几个逼格很高,故事感十足的NPC,当成吸引玩家往下探索的引子,甚至作为宣传的突破口,比如在《风流意》上线初期,宣发满世界买广告,许多商圈大屏都播放着萧芜的演示画面。


    而萧芜作为主角的师傅,自然是神秘感和故事感都拉满的。


    作为如此重要的人物,萧芜的形象也是谢枢亲过稿,几次打回修改,最终敲定的。


    谢枢了解萧芜的设定,了然他的出剑顺序和功法,如果游戏模型和现实相同,他甚至了解萧芜的三围尺寸。


    如果不是模型默认只捏能看见的不分,他甚至连更细微的都知道。


    而无妄宫的这段往事也很简单,只是为了给萧芜一个更复杂丰满的人设,作为天下至强,他最好曾经落魄,修为丧尽一文不名,饱受苦难;作为主角的师傅,他最好在苦难之中初心不改,依然落拓温柔,细致耐心;而作为游戏宣传的引子,他则需要招式漂亮凌亮,有一个重回巅峰的爆点,三点一结合,于是有了无妄宫剧情。


    ——仙门玄首无端落魄,筋脉全非,被仇人困于宫中,机缘巧合用秘法重塑筋脉,虽然几度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却还是生生忍下。而后仙门大会,在魔尊压制全场的时候,他需要飘然而出,如惊鸿照影,挽狂澜与既倒,将利剑横在魔君的脖颈上。


    谢枢要做的也很简单,首先完成虐主任务,其次确保萧芜武功恢复,最后,在魔门大会上等待剧情,再返回现代。


    一切都很正常,唯一古怪的,是这个“谢春山”。


    游戏中没有这个人。


    游戏制作周期漫长,不可能等文案组敲定所有细节再继续,而开服也不会涉及无妄宫剧情,魔尊的形象还是个提案,在文件夹中只是一道黑影,没有敲定名字和形象,有待后续制作。


    可谢枢在内测时登录游戏,用的账号名就是“谢春山”。


    他轻微的摩挲着茶杯。


    比起群狼环伺,不得不时时绷紧神经的无妄宫,谢枢目前还是更喜欢现代。


    宫主一走神,站在下手的两个便汗毛倒竖,薛随语调结巴:“宫宫宫宫主?您若无事,我先告退了?那平芜君如此放肆,我这就去给他……”


    谢枢便不咸不淡的看了过去。


    他并不想对萧芜做些什么。


    那等霁月光风之人,何必平白催折?在这幻梦一般的世界里做些什么,就当是个慰藉了。


    谢枢微微敛下眸子,先前放过那侍女,系统没有给出警告,也就是说在剧情外适当延申是合规的,谢枢不喜欢受制于人,在可能的被动违规前,他会率先试探出规则的界限。


    谢春山的这份剧本里,没有萧芜在归墟水狱的细节,毕竟魔宫宫主也不会闲着天天探狱,理论来说,这与他的表演并无关系。


    于是薛随便看见宫主抬起手,轻轻做了个下压的姿势。


    谢枢道:“我不喜血腥。”


    薛随:“……?”


    他眼尾抽搐一下。


    ——当年您动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谢枢:“折断谁的傲骨这事,我喜欢亲自来。”


    说完,他顿了顿。


    系统果然毫无反应。


    谢春山说的隐晦,也不提及平芜君,在系统看来,只是无妄宫宫主与属下一次无关紧要的对话,信口闲聊罢了,是剧情节点内无需关注的部分。


    至于属下会怎么想,与谢枢有什么关系?


    谢枢又道:“我记得水狱之中,有处特殊的牢房。”


    这是游戏提案中的另一处剧情,谢枢想试探是否存在,况且只说了水狱,却没提牢房,这个空子能不能钻,谢枢也需要试探。


    果然,薛随与吴不可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涛骇浪。


    谢枢则看了眼屏幕,依旧毫无反应。


    他哂笑一声,心道:“看样子这个人工智能并不聪明。”


    如此一来,他可操做的空间便大了。


    薛随结结巴巴:“宫,宫主?那,那牢房,那……”


    谢枢:“数百年没有清扫了吧,扫出来吧。”


    同样与萧芜毫无关系,仿佛只是信口提及。


    薛随敛眸:“……是。”


    他们躬身退下了。


    路上,薛随返回归墟水狱,吴不可则返回药园,两人分道扬镳处,薛随忍不住凑向吴不可:“喂,老吴,你说宫主这是什么意思?”


    吴不可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薛随面露苦涩:“那我这手段,是上还是不上啊?”


    吴不可:“你想想,刚刚宫主的最后两句话,一句不喜血腥,一句亲自来,你觉得呢?”


    薛随一拍脑袋。


    吴不可:“我看他现在病怏怏的,没什么意思,宫主随便玩玩,就将人玩死了,要是你提前动手,宫主没尽兴?”


    薛随:“可是那牢房?”


    吴不可斜睨他一眼:“前任宫主已死,哪间牢房不是牢房?”


    薛随当即作揖:“……小弟受教。”


    他急匆匆的走了。


    *


    牢房之中,等押送的人散了,萧芜的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艰难的撑着墙壁,沿墙角滑跪下来,冷汗已经将后背浸透了,只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疼,每一根断脉都在身体中叫嚣着苦痛。


    萧芜艰难的运起剑诀,尝试控制身体中动荡的真气,可下一秒,便喉管腥甜,直直吐出血来。


    好疼。


    但饶是疼到难以呼吸,萧芜依然运转着仅存的真气,行了一个周天。


    他无力的勾了勾唇角。


    主脉寸断,只余几根旁脉尚存,却是成不了大气候了。


    若是如此,怕是真要在这无妄宫中被蹉跎折磨,一路到死了。


    那掌刑的薛随还不知什么时候来,也不知会做些什么,但萧芜除了抗,别无办法。


    他甚至不能求死,只因背后站着浩浩的上陵宗。


    而就在萧芜尝试运气的同时,那位不知道何时来的薛随就站在几米开外,注视着这件牢房,面露复杂。


    萧芜是看不见,可薛随看得清清楚楚,这牢房干干净净,背后放了张矮榻,墙壁之上,还用丹砂写了三个朱红的大字。


    思幽阁。


    游戏中,若是场景太过单一,会让玩家丧失探索的兴趣,而归墟水狱作为魔宫最大的囚室,又不能设计的太小失了气魄,所以策划会在其中塞满零零碎碎的小任务,而作为配套,也会有一些奇怪的囚室作为触发任务的地点。


    而如果萧芜如果是游戏玩家,在进入囚室点击朱红大字时,就能得到地点文案介绍。


    ——思幽阁,无妄宫前宫主宠姬与宫主闹别扭后自请入狱,宫主头疼不已,特意腾出了一间牢房,过去多年,虽然地毯腐烂,挂画衰落,却依旧可见与其他囚室不同的风貌。


    第249章 伪装


    宫主的宠妃,当然不能和其他犯人混在一处,而水下地下阴森潮湿,暗无天日,宠妃伤了病了,难受了抑郁了,宫主一剑下来,整个水狱有一个算一个,全要祭天,故而这块思幽阁区域说是牢房,其实并没有关押犯人,而是独立于水狱之外的三重小院,用铁栏杆一拦,算作牢房。


    自打前宫主宠妃离世,这里已经荒废百年,荒草从砖缝里耀武扬威的挤出来,足足有半人高,瞧着荒芜又破败。


    平芜君住进来前,薛随差人拔了半天草。


    魔修们握惯了刀剑,干不来修剪草木的活,但薛随下了死命令,也只能个个愁眉苦脸的撅着屁股,将牢房四周的草细细除干净了。


    于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萧芜入住前,将院子打理好了。


    屋内还有些程设,比如一床烂了的棉絮被褥,一张虫蛀发霉的矮木床,宫主没吩咐,薛随没敢动,还堆在房间中。


    等萧芜靠着墙壁坐下,薛随擦了把额头冷汗,吩咐道:“此处戒备加强,巡逻人数翻倍,但不可靠近萧芜方圆一里之内,一切等宫主定夺。”


    属下恭声应是。


    *


    主殿之中,檀香袅袅,正是午膳的时间,如水的仆从端着饭食进入大殿,将菜肴摆放在桌案上,而后朝珠帘后叩拜行礼,等待宫主的吩咐。


    谢春山白玉般的手探出珠帘,他执着一册书卷,缓缓挥了挥手。


    于是众人如水般退下,临走时还掩上了门,殿内顿时清净下来。


    谢枢余光一扫,看见66扒在了餐桌旁。


    他略愣了一瞬。


    ——系统可以吃东西吗?


    桌上的菜肴称得上丰盛,无妄宫的建模设定参考了湘西巴蜀一带的风土人情,食物也不可避免带上了当地风味,色泽油润浓郁,像是很好吃。


    它盯着其中一盘点心:“宿主,我可以试一试吗?”


    谢枢颔首:“文雅些,不要弄乱桌子就好。”


    魔尊早已经辟谷,几乎不吃东西,每日要仆从上午饭也只是走个过场,偶尔兴致上来,用筷子浅尝一点便作罢。


    66:“好耶。”


    它开心的抱住其中一块——


    “呕——”


    小屏幕上的表情皱成一团:“有点难吃。”


    谢枢正在试手中的《无妄心经》,闻言放下书册,也取了筷子。


    魔门宫主不用吃东西,谢枢却是个刚刚穿越的普通人,空有一生修为,习惯却还在,中午不吃的东西,老觉得缺了什么,当下决定尝上一尝。


    他夹起一片鱼,放入口中,在66紧张的注视下蹙起眉头。


    谢枢搁了筷子:“确实难吃。”


    魔修的感官与常人不同,他们几乎不会察觉到腥气,不少甚至喜好血腥,越是腥臭越是好吃,且这里远没有后世的诸多调味用品,宫主谢春山又是个不重口腹之欲的,也不曾调校过下人,谢枢夹了块鱼肉,既没有放过血,也没有用葱姜腌制,只是一口,便觉得腥臭铺面而来。


    谢枢不愿意再动了。


    他在个现代也是个饮食细致的精贵性格,便离了桌,重新执起心法。


    66不信邪,摩拳擦掌的决定挨个尝试,它一边观察着从哪儿下口,一边试图和不太熟的宿主搭话:“宿主,你在唔——你看什么书啊?为什么要看那个?”


    谢春山的设定是个修炼狂人,而这本《无妄心法》,便是他的本源功法。


    谢枢信手翻过一页:“按照剧情,我要在这个世界待上好些年,魔门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意,难免有些场合需要我动手,可我连最简单的御剑飞行都不会,要想糊弄过薛随吴不可等人,就算我无法练到原主水平,也该学些基础术法。”


    无妄宫建立在群山峭壁之上,宫中千峰万壑,来去要靠御剑飞行,而谢枢却连御剑都不会,太惹人怀疑了。


    话虽如此,但谢枢从未研习过心法,也不懂书里的窍门,这书晦涩难懂,常人难以理解。


    比如这句,书中说运气,微息从关门穴起,自气海过天门,这些经脉本该是修仙界的常识,但对谢枢来说如无字天书一般,他粗略试了试,只觉得血液翻涌,额头也一突一突的跳了起来,当下不敢再尝试了。


    谢枢微微叹了口气。


    这东西必须有人教,可他谁也不能找,否则无妄宫宫主用不来心法的事情一旦暴露,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谢枢按住额头,将《无妄心经》放了回去,又点开了系统剧情。


    他向来喜欢早做准备。


    剧情中,接下来的两个月,本该平安无事。


    谢春山将萧芜关进了水牢,也不急着将人放出来,打算好好磨磨他的性子,而既然是磨性子,当然是不能给饭食饮水的。


    萧芜早已辟谷,原本不用饮食,可他筋脉尽废,与常人无异,虽然凭一口灵气吊着不死,但身体虚弱乏力,半月不进水米,昏昏沉沉,俨然到了濒死的边缘。


    作为游戏重要人物,虐虐可以,虐的太过就容易引起玩家不满了,于是文案组设计了另一个NPC,是负责水狱洒扫的仆从。


    这仆从名叫宋小鱼,是被魔宫做活的普通百姓,原本住在上陵宗外门。他曾远远见过平芜君,那时平芜君还未落难,是仙道第一人,衣袂飘摇光风霁月,惹得少年心向往之,后来平芜君在山下设道坛讲道,此人去凑了热闹,求了平芜君亲手写下的符咒做护身信物,于是在狱中,偶尔拿些水米饭食,偷摸着塞给萧芜,帮他度过了这段难堪的时日。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这是被谢春山知晓,便当着萧芜的面处死了宋小鱼,萧芜虽然看不见,却能听见耳畔少年的哭喊,闻见刀下的血腥。


    而这,也成为后续萧芜忍受锥心刺股之痛重塑经脉,发誓诛杀谢春山的原因之一。


    谢枢闭眼思量片刻,关了屏幕,信步走出大殿。


    66尝了一堆难吃的食物,正头晕眼花,几欲呕吐,它艰难抬头:“宿主,你干什么去?”


    谢枢:“吓唬吓唬属下,再拿个信物。”


    66:“哦。”


    它乖乖从桌上飘起来,趴在了谢枢肩头,没再过问半句。


    谢枢余光扫过它,心道:“这任务的自由度,还真是宽泛的有些过分了。”


    *


    仆役房中乱成了一锅粥。


    他们这地儿偏僻,又都是下人的住所,今日不知怎么的,被守卫团团围了一圈,接着薛随薛大人进来,将其余人等全部赶了出去,独独留下了宋小鱼。


    四周都是持刀枪剑戟的魔教弟子,将狭小的仆役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宋小鱼瑟瑟发抖,噗通跪下,便对着薛随磕头,口不多时额头便沾了一片泥印子,念道:“尊使,小人,小人向来遵守宫规,老老实实,您这,您这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年纪不大,还是个半大男孩,俨然要哭了。


    薛随握着刀站在一旁,恭敬的让出了门口的位置:“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你犯了什么错,还是等宫主定夺吧。”


    话说薛随刚刚布置好思幽阁的布防,便接了宫主的召令,围了仆役房,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今日的宫主莫名其妙,处处透着诡异,又不敢明说,只是蒙头应了。


    这才有了如今的情况。


    宋小鱼跪在庭院当中,满脸茫然,从听见无妄宫主的尊号开始,他便两股战战,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可等谢枢真的抱着手炉从外头转进来,他反倒不敢哭出声了。


    修炼魔门心法的,身体都畏寒,谢春山修为高,尤其如此,指尖冰的能掉骨头渣子,他在魔宫从不委屈自己,住在殿中时处处点着暖炉,铺着厚毯。他现在出门,便披了狐裘,手中抱着一方鎏金錾刻铜手炉,俨然一副富贵闲人的模样。


    宋小鱼竭力将身体埋得更低,哭道:“宫主,我这种小人物,怎么惹得您如此兴师动众……”


    有着问题的,不止是他一个。


    薛随面色不变,视线落在谢春山的袍尾,心中多了几分狐疑。


    今日的宫主,太过古怪。


    却见谢枢回头,云淡风轻的瞥了他一眼:“薛随,我今日为何围了这仆从院,你可有看法?”


    一双略上挑的狐狸眼黑白分明,不带丝毫情绪。


    薛随冷汗都下来了。


    他瞬间汗毛倒竖,有种被人看穿,无所遁形之感,旋即单膝跪地:“属下愚钝,属下不知。”


    他一跪,四周呼啦啦跪了一地,一时间,整个庭院只有谢枢一个人还站着。


    然而谢枢看着淡定,藏在袖中的手指却无声叩紧了暖炉。


    他不是原主,不了解原主的秉性脾气,不可能和谢春山事事相同,而薛随吴不可由与谢春山相识多年,谢枢要想镇住他们,得时时敲山震虎,利用原主残存的威信。


    薛随的恐惧,就是巩固地位最好的方式。


    谢枢便转回宋小鱼,依旧是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你呢,你知道吗?”


    “……”


    宋小鱼惶惑:“宫主,我,我我,我确实不知啊!”


    说完又是一个响头。


    谢枢便笑了声,他声线清冽,语调平和,可在其余人眼中,便像是不满的阴阳怪气。


    谢枢俯下身,轻声问:“你床脚的柜子里藏了什么?”


    宋小鱼两脚一软,彻底失了力气。


    谢枢便微微偏头,看向跪地的薛随:“薛随,你去拿。”


    “……是。”


    薛随连忙站起来,豆大的冷汗从下颚滚下,他快步走到宋小鱼的床角,抽出柜子,之间衣料的最底层,赫然压着一张符咒。


    太上清心符。


    符纸乃朱红一笔挥就,墨意连绵玄妙,右下角有个小小的花押,细细看来,正是个“芜”字。


    这是平芜君萧芜的笔法。


    薛随抬头,陡然捏紧了衣袖:“您——”


    这符咒只是普通的清心符,不是什么稀罕玩意,用来固本培元,稳固心性的,凡人若是有点天赋,学上几年也能画。


    倒不是平芜君小气,只是送给普通百姓,清心符就到顶了,要是画些稀罕的,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问题就出在,这符咒只是最简单的清心符。


    经年累月,符咒上的灵气早散了十之八九,剩下的一丝微不可察,所以这宋小鱼将东西藏在行李里带上山,没有一个人阻拦。


    薛随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宋小鱼就在水狱做事,一天下来,少说和薛随打三四场照面,可他却从未察觉。


    而谢春山的宫殿隔着两重山峰,神识却能透过山石屏障,捕捉着微不可察的一点灵力?


    谢枢已然从他手中取过符咒,轻飘飘道:“薛尊使,有待历练啊。”


    他信步走出庭院,难得没御剑,薛随心中却不敢升起半点怀疑,只是恭敬应了。


    谢枢的声音远远传来:“那个仆从,不要动他,好吃好喝的养在宫中,我日后有用。”


    暂时糊弄住了薛随,谢枢抱着手炉,额外拎了一碗粥,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了思幽阁。


    宫主驾临,四周的巡逻早已退下,谢枢握住生锈的门环,木门吱嘎一声,向两边侧开。


    杂草已被清理干净,白衣仙君正坐在牢房内侧,闭眼小憩。


    看见萧芜,66终于发现不对,警觉的抬起头:“宿主,我们——”


    谢枢:“乖,我们在走剧情。”


    66:“……?”


    谢枢语调不变,半点没有忽悠人的羞耻感:“薛随加强了戒备,牢房内外水泄不通,宋小鱼进不来,没人能给萧芜送水米,这剧情要崩了。”


    他根本不提薛随为什么忽然加强戒备,宋小鱼又为什么进不来。


    66:“啊!那怎么办?”


    谢枢:“萧芜看不见,他也不知道宋小鱼是谁。”


    说着,他在门口放下手炉,捻起太上清心咒,鲜红的朱砂映在指尖,越发衬得肤色冷白。


    谢枢道:“我给他补上一个宋小鱼,不就可以了?”


    第250章 拭面


    萧芜听见了脚步声,由远及近,不轻不重,是朝他这边来的。


    或许是薛随,或许是其余的刑官,手上拿着器具,正准备在他这副残躯上试上一二。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芜敛着眸子,靠坐在墙边,心想:“没什么关系。”


    断脉还一抽一抽发着疼,着疼不是划伤皮肉,而是深入骨髓,像成群结队的蚂蚁顺着血管,一点点向内蚕食,他实在提不起精神,也没有力气。


    左右不过薛随殿上提的那些,受便是了。


    可他听着那脚步停在跟前,有人用钥匙开了牢上的锁,铁门吱嘎一声,便没了动响。


    谢枢在打量他。


    作为游戏前期最重要的角色,萧芜的脸模就足足建了七版,每版都颜如冠玉,俊逸出尘,却又各有千秋,不尽相同,建模和美术组拿不定主意,将方案递到了谢枢面前。


    谢枢一眼挑中了其中一个,又让建模改了些细节,改到最后定稿,倘若那模型能变成真人,再添上几分颜色和模型建不出的清冷气,就该是萧芜这样的。


    唯一可惜的是,萧芜脸上有大片血污,硬生生将他的好颜色压下去大半,谢枢没法尽看,略有些遗憾。


    他在萧芜身边跪坐下来,铁质食盒放于地面,溅起些许泥土,谢枢将声音压的清亮了些,像个未长成的少年:“仙君,下仆是这归墟水狱的杂役,来给您送粥的。”


    他说着,从食盒中取出粥饭,温度恰到好处。


    他拉起萧芜的手,作为魔修,谢枢的体温已经很低了,萧芜却比他还冰,指尖泛着乌青,简直像是冰雪的温度。


    谢枢一顿,执着萧芜的手碰到了粥饭:“仙君快吃吧,您多日不曾用饭,该好好吃些东西。”


    萧芜一愣,像是没想到他这等阶下囚还有人送饭,但是指尖敛住瓷碗,粥的热度又清晰的传来,便下意识的露出微笑:“多谢小友,有劳。”


    谢枢很轻的捻了捻手指。


    剧情是他过手的,他当然知道筋脉寸断有多疼,设定中,这苦楚足以让最顽强的铁汉痛哭流涕,跪地打滚,凡间刑狱里的几百样刑法加起来,也未必比得上。


    但现在,他还能对着牢狱里的仆从露出微笑,说上一句:“小友有劳。”


    设定中仅有平平无奇的八个字,说是平芜君“克己复礼、霁月光风”,真到了近前,才知道这八个字是何种分量。


    他停顿见,萧芜已经摸索到了碗沿和汤匙,正想将它们端起来,可废了经脉的手虚软无力,还不如个普通人,碗端的歪歪斜斜,眼看就要落了。


    谢枢单手扶住,接过汤匙:“仙君用不上力,还是我来吧。”


    萧芜便放了手,他一界仙君,落得碗筷都拿不稳的下场,却也不见怨怼,依旧是平和斯文的模样:“麻烦了。”


    谢枢执起汤匙,递到了萧芜唇边。


    说来也奇怪,谢枢后世身价不低,做起这伺候人的活儿却熟练的很,他将粥吹冷了停在萧芜唇边,等那淡色的薄唇将粥含走,才继续舀下一勺,手稳得很。


    热粥顺着咽喉滚下,很好的熨帖了饥饿的胃袋,连冰冷的身体也有些许回暖,闷痛在热意下缓和些许,变得没那么尖锐胀痛了。


    但是等下一勺递到唇边,萧芜抿住,偏头没用了。


    他像是有话要说,谢枢便收了手:“仙君?”


    “小友,这粥名贵,你是从何而来的?”


    谢枢这碗是瑶柱鲜虾粥,他来前吩咐厨房现煮的,因着谢枢不了解魔宫饮食,怕多说多错,便没指明,只说要碗好克化的粥饭,而宫主点名要粥,厨房自然卯足了劲儿烧好的,这才有了萧芜吃的这碗。


    但鲜虾瑶柱这东西,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俘虏的饭食里。


    谢枢早打好了腹稿:“哦,是宫中大人物们用餐用剩下的,浪费可惜,赏了我们下人。”


    萧芜微顿:“这粥给了我,可会牵连到你?”


    在他的视角中,仆役说“赏了下人”,那便不是该给他送的饭食,而魔宫规矩繁多,这仆役要是被薛随发现私自给重刑犯食水,怕是要吃好大一顿苦头。


    谢枢敛着眸子:“不会,您这牢房偏僻,尊者不常往这边来。”


    顶着仆役身份,他敬称薛随一句“尊者”。


    而此时,“不常往这边来”的薛尊者正远远站在思幽阁一里开外,和个霜打的茄子似的,看着紧闭的大门发呆。


    宫主在他的地界上,他就得随叫随到,不能近了打扰宫主,也不能远了听不见宫主传召,要是宫主在思幽阁和那平芜君住上一晚上,他就得在这儿装一晚上门童。


    萧芜自然不知。


    听见谢枢解释,他才重新张口,将粥含了进去:“麻烦了。”


    谢枢一勺一勺的喂着粥:“仙君不必这么客气,您见过我的,您可能不记得了。”


    他笑了声,装出恰到好处的腼腆:“上陵宗山脚下的洼洼里,有个宋家村,那一年山上凶兽作乱,叼走了好几个村民,包括我父亲,我们求到上陵宗,就是仙君你提剑斩了凶兽,将我父亲救回来的。”


    萧芜眉头微动,似在回忆。


    谢枢:“后来仙君开坛讲道,为天下有仙缘者开蒙,我也去听了,可惜我没什么慧根,终究没找到入仙廷的法门,不过倒是向仙君求了道符咒,我现在还带在身上。”


    他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了那道太上清心符:“仙君请看。”


    萧芜指尖微动,摸索到了符咒表面凸起的朱砂痕迹,他顺着笔迹仔细描摹,认出了落笔的“芜”字信印。


    确实是他的手笔。


    萧芜轻轻松了口气,回忆道:“我知道了,我记得这事。”


    他将符咒还给谢枢,谢枢好好的收进袖中,继续喂粥。


    等一碗瑶柱粥喂了大半,萧芜的脸色好看了些许,谢枢又道:“仙君是为何……嗯,我听说,您的修为出了岔子?”


    若非修为出了岔子,也不至于被宗门当弃子一般丢出来,落的如此狼狈,浑身血污的关在魔宫牢狱中等死的下场。


    只是萧芜的断脉剧情在游戏中属于未补完的阶段,还未定稿,谢枢也不了解。


    他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让天之骄子跌落神坛,平白遭此劫难。


    萧芜苦笑摇头:“来得突然,我也还未有头绪。”


    他不愿多提,谢枢的仆从身份也不好多问,等两人静静喝碗粥,谢枢才引入今日的正题:“仙君,其实下仆……”


    他顿了顿,装作犯难,一副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的模样。


    萧芜莞尔:“落难此处,也没什么下仆仙君的了,小友姓甚名谁?直呼其名就可,有事尽管开口。”


    谢枢:“哦,下仆宋小鱼,这回是想……哦,下仆虽然资质愚钝,但看着仙人们御剑凌空,很是羡慕,现在在这魔宫做活,也总想着有一日能逃出生天,但是四周都是绝壁,我这逃也没法逃,于是想问问仙君,这修炼的事,能否指点一二?”


    萧芜:“可。我上陵宗的秘法不好告知于你,通用的法诀却是不缺的。”


    他说着,便伸手轻轻搭上谢枢的腕子,谢枢一惊,刚想躲,却躲避不及,被扣了个正着。


    “……”


    摸脉是仙门百家收徒时的常用法门,将灵息灌入经脉,便能查看此人天赋如何,是否仙缘深厚。


    谢春山是百年不世出的天才,天赋当然是极好的,唯一的问题是,他是个魔气深厚的魔头。


    谢枢的视线落在腕上,落在萧芜白玉似的指尖,硬生生忍住了挪开的冲动。


    二息之后,萧芜怔然收回手,失笑道:“抱歉,萧某一时忘了修为已废,探脉探不出东西了,我便与你讲些修炼的法门吧。”


    谢枢不动声色的收回手:“嗯。”


    萧芜便叙述起来。


    他先前在人间开坛讲道,接引仙缘深厚之人,听众都是没入门的凡人,故而萧芜习惯了将浅显的法门拆开了嚼碎了,没半点卖弄高深的东西,谢枢从未了解过,却也听的明白。


    他语调清晰,叙述平和,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讲完了运气的诀窍。


    萧芜:“你可知道我说的几个穴位在哪里?”


    谢枢神色一动:“不知,可否请仙君指给我。”


    仙君也好,魔尊也罢,功法再千变万化,运气的法子就那么几个,穴位也大差不差,萧芜给他将明白了,谢枢就能回去照猫画虎,练他的《无妄心经》。


    萧芜便指了指自己小腹下的某处,示意谢枢:“这是气海,丹田便在此处,是灵气的起始之地。”


    谢枢微微蹙眉。


    小腹他明白,但是隔着两层衣料,萧芜用指尖随意一点,谢枢却摸不准位置。


    谢枢从小就是学霸,还是第一次别人讲了,他却听不明白。


    他干巴巴:“仙君,我找不到。”


    倒真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子了。


    萧芜平和道:“你第一次研习仙法,这很正常。”


    他又在自己身上示范了两次,但隔着厚厚的衣料,看不清演示,他又没学过中医,每个参照,谢枢又不能叫萧芜把衣服脱了给他演示,眉头越蹙越死,还是不得法。


    萧芜轻声叹息,伸出手悬停在虚空:“抱歉,小友,你介不介意……”


    话音未落,平芜君猝然顿住,有两分不好意思。


    新弟子第一次入门,一百个有九十九个摸不准穴位,只需要让仙君看上一眼,手把手的点出来就好。


    可问题是,萧芜他看不见。


    看不见,就只能靠摸了。


    平芜君捻着指尖,轻声道:“小友若不介意,可以将我的手指放在你摸不准的几个位置,我帮你指出来。”


    谢枢:“无妨。”


    这宫主当的,命都要没了,让萧芜摸两把算什么,况且萧芜这档次的美人,他也不算亏。


    他当下想握住萧芜的手指,引着他放在小腹,但视线一落,又道:“仙君,我这外袍几日没换,全是汗水泥泞,稍等片刻。”


    无妄宫宫主的外袍当然不可能泥泞,而是真丝所制,袍服顺滑软糯,袖口滚了一圈银丝。


    这袍子,可绝不是下仆能穿的起的。


    可是谢枢脱掉一层,中衣也是好料子,再脱,贴身里衣的料子更加名贵软糯。


    “……”


    眼看着脱无可脱,谢枢表情一顿,最后将保暖的中衣扯出来,往草叶上摩擦两下,让布料勾丝起球,变得手感粗糙,这才覆在了胸腹。


    谢枢垂眸,引着萧芜的手放了上来。


    隔着一层中衣,冰凉的手指便点在了腰腹。


    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了。


    一个是光风霁月克己复礼的仙君,一个是独来独往不与人亲近的总裁,这距离对彼此而言都有些越界,谁都不自在。


    谢枢腰腹皮肤光滑,萧芜的指尖却带着薄茧,热度传递间,他们同时屏住了呼吸。


    萧芜试探着摸索了片刻,谢枢则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而就在谢枢脊背越来越僵,越来越僵时,萧芜轻轻松了口气。


    他点了点皮肉:“小友,这里,气海。”


    谢枢一顿,果然感觉到一段盘踞的寒流。


    寒流盘踞在气海之中,聚于指尖又顷刻散去,来无影去无踪,但却是存在。


    他不动声色:“继续。”


    萧芜的指尖便向上摸了一寸:“曲池。”


    他不做停留,再次往上,掠过肋骨胸膛:“鸠尾、膻中”


    最后停在了锁骨之间:“天突。”


    指完最后一处大穴,萧芜飞快的缩回手。


    谢枢不动声色的看向指尖。


    他学东西本来就快,旁人几月入门,他只需要几天,这身体又是个有底子的,当下明白了几分。


    谢枢指尖微动,灵气顺着经脉一路流涌,最后汇于指尖,结成了一片寒霜。


    他无声将手放入食盒底部,指尖的水汽越汇越多,越汇越多,等他反应过来抽手,居然已凝成了一盆清水。


    没什么用的技能,但是他确实感受到了灵气的存在,谢枢心道。


    这么想着,谢枢抬眼看向萧芜,平芜君坐回了原处,对现在他来说,再小的动作都会牵动筋脉,疼痛难忍,他已然出了层薄汗,汗水覆在血污之上,让他平添了两分狼狈。


    可疼成这样,他还是对着小弟子温声细语,一遍遍的教他怎么找筋脉。


    谢枢想:“当真是克己复礼,霁月光风。”


    这是他钦定的八个字。


    谢枢是个商人,只讲利益,不谈人情,他自诩心性淡漠,可对着萧芜,依然不可遏制的升起了几分惋惜。


    于是,谢枢看看食盒中的水,又看看萧芜,忽然想:“这技能或许也不是全无用处。”


    他无声扯下一段柔软的衣衫,丢入盆中,绞弄干净了,才轻轻碰了碰萧芜的脸。


    “仙君,您面上有污渍,我替你擦拭干净,可好?”


    ——这张脸不染血污时是什么模样,谢枢早就想看了。


【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