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在呢
方子递到谢枢手上,谢枢微挑了眉头:“必须如此?”
吴不可擦着额头冷汗:“仙君伤的太重,内滋外补都不可少,后山那口泉眼是疗伤的灵泉,我再添些药草补品,或许可以疗愈一二。”
谢枢便颔首:“那准备吧。”
宋小鱼的剧情将近,萧芜的身体不能出岔子。
月落西斜的时候,吴不可回禀准备完毕,谢枢起身绕进卧房,碰了碰萧芜的脸颊。
病中人总是嗜睡,一天清醒不了几个时辰,谢枢将他从被子里剥出来:“仙君?”
被中暖和,萧芜被谢枢冰冷的指腹一碰,蹙眉清醒过来,殿内博山炉升起袅袅檀香,他恍惚记起了身在何处,身边人又是谁。
谢枢掌下的身躯无声僵硬起来。
谢枢不以为意,只当是仙君不习惯有人近身,他扶着谢枢的脊背,让他借力坐起来:“你的情况总不见好,我找朋友来看过了,无妄宫后山有口灵泉,或可以缓解一二,我扶你过去。”
“……”
萧芜偏头躲开触碰,冷淡道:“不必劳烦。”
谢枢好脾气道:“倒也不算劳烦,于仙君身体有益,仙君还是来吧。”
“……”
古怪。
谢春山要是拿宫主架子,萧芜只管端着冷肃的仙君做派,谢春山要是动刑折磨,萧芜只管忍耐,可是谢春山披着药师身份,温声细语多有照顾,又该如何应对呢?
萧芜不知道。
沉默间,谢枢已然将狐裘披在他身上,伸手将五指摊开,示意:“仙君?”
萧芜没法自己走,谢枢在等他伸手握住。
平芜君依旧抿唇不语。
谢枢便又问了一遍:“仙君?”
以萧芜的脾气修养,别人好言好语的和他说话,他是没法做到无视的,哪怕这个人是谢春山。
于是他微微迟疑,将手递了过去。
谢枢便扶住了他。
从吴不可布置好药浴开始,薛随便将一路的仆从全部清空了,路上只有谢枢与萧芜两人。
灵泉在无妄宫后山幽僻处,无妄宫主早过了需要灵泉修炼的地步,这地半荒废了,来得人不多,没铺石板,还是竹林里踩出来的小路,道路曲折蜿蜒,很不好走。
萧芜病还未好,在院中走两步都吃力,路程过半,膝下便酸胀无力了。
他咬死了牙关,只当是无妄宫主心血来潮的折磨,就是不肯开口求助谢春山。
还是谢枢先发现异常。
他停住脚步:“仙君可是走不动了,我抱仙君过去?”
天可见怜,谢枢是真没觉得有什么,他前世呆重症监护室的时候不照样给人背来抱去,照顾病人而已。
可萧芜捏着他的手陡然一紧,旋即转头看来,狭长漂亮的双眼睁的老大,哪怕瞳孔全是白翳,谢枢也依然读出了其中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谢枢只道:“没别的意思,只是以我们现在的速度,要走到灵泉,怕不是要走到明天早上去。”
他比划了一下,前世谢总抱萧芜走可能有些费劲,但以谢春山的修为,抱萧芜和抱只猫没什么区别。
萧芜匆匆:“不必。”
他拂开谢枢的手,像是怕极了他伸手来抱,匆匆迈开两步,也分不清方向,只管向前走去,又被人扣着肩膀拽回来。
这轻轻一碰倒像是把平芜君怎么了,萧芜提高音量,难得有些失态:“不必!”
“……不必就不必,仙君这么急做什么?”谢枢抬眉,他是真不明白萧芜为何慌成这样,随口一提罢了,萧芜不乐意,他还能强抱不成?连带着对他自个设定的人设都升起了些许狐疑,萧芜不该是从容淡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吗?
萧芜闷声不语。
谢枢只好将他的掰了个方向:“仙君走错位置了,是这边。”
“……”
萧芜抬步就走。
病人难得有这么强烈的活动意愿,谢枢当然不会阻拦,但在萧芜第三次被石头绊倒时无可奈何的伸了手:“好了,仙君,你看不见,还是跟着我吧。”
“……”
更像是对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了。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总算听见了山泉流淌的声音,周围温度渐渐升高,隐有药香。
谢枢取下萧芜的狐裘,挂于树上:“仙君到了,就是这里。”
前任宫主喜爱温泉,尤其喜爱和娇妻美妾一起泡温泉,泉眼周围一圈用玛瑙堆砌,里头垒了三层台阶,重重叠叠似海棠花形,泉眼内煮着药物,泉水呈现棕黄。
从狐裘被挪开的瞬间,萧芜的身体又炸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他看不见,却也知道泡温泉大概是要脱衣服的。
但是在谢春山面前脱衣服?
他掐着掌心,指尖险些将里衣的布料揉烂了,谢春山不辞辛苦将他带来这里,莫非是为了这个?
可是以无妄宫主的身份和他如今的处境,谢春山若是想做什么,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将他绑在归墟水狱,束手脱就是了,为了宗门上下三千余位弟子,他又能挣扎什么?
萧芜听见自己生硬的声音:“既然到了这里,请药师回避。”
谢枢:“现在不行。”
萧芜身形一僵,十指刺入掌心,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只想出言讽刺“这难道是魔门待客的规矩?”“谢宫主何必惺惺作态。”“若想要萧某残躯,拿去就是。”,可千头万绪还没说出口,又听谢枢道:“下到泉眼有台阶,青苔潮湿软滑,我若不扶着,仙君会摔倒。”
“……”
满腹尖锐的话语尽数逼了回去,萧芜硬邦邦:“是,是吗?”
谢枢:“是,若是仙君不慎摔破了脑袋,我就只能把仙君抱回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叹气,萧芜对宋小鱼和蔼可亲,对药师却横眉冷目,这难道就是正邪不两立吗?
倒也符合他给萧芜按的人设。
虽然平芜君态度不好,但这是自个选的人设,加上萧芜是病人,谢枢也不至于生气。
于是,他从衣袖中抖出一方纯黑锦帕,绕过眼睫束好了,叹气道:“我已遮挡了视线,仙君一摸便知。”
……什么?
萧芜尚来不及反应,便被谢春山执起手,放到了眼睫上。
他指尖微动,隔着一层遮面的布料,摸到了谢春山俊挺的鼻梁。
谢春山是谢枢在游戏内测时用的名字,脸也是照他自己来的,挺拔的眉弓下是偏深邃的眼窝,偏偏睫毛很长,他像是觉得痒,微微动了动眼眸,睫毛上的那点震颤扫过指腹,留下酥麻的触感,让平芜君整个无措了起来。
谢春山,真的只是带他来泡药浴?
谢枢:“仙君褪衣吧,我扶仙君下去。”
“……”
过了许久,萧芜才轻声:“好。”
谢枢搀着萧芜泡入温泉,他虽然商海沉浮多年,未必是个纯君子,却也不屑做偷窥一类的事情,当下退开百米,寻了处石凳坐下。
寻了处台阶坐下,泉水没过肩膀,这无妄宫本就是天下灵气汇聚的洞天福地,否则前几任宫主也不会选址在此,主殿后的这汪灵泉更非俗物,配上吴不可精心调制的药物,灵气暖融融的汇入筋脉,将沉疴旧疾和断脉余痛一同安抚下来。
山间万籁俱静,只余潺潺水声。
萧芜靠着石阶,身体在温暖中越发懒沉,竟是昏昏欲睡起来。
可是骤然,他听到了些声音。
目不能视,耳朵便格外敏锐,竹林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此时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踩在上面,竹叶声连成一片,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朝这边来的。
是……其他人?
萧芜微顿。
在谢春山身边,他总是不自觉的往最坏的地方想。
魔修之间的玩法萧芜有所耳闻,魔修重情欲,上位者来了兴致,总是酒池肉林,数人,数十人一起都是常事,如今他坐在泉中,通身赤果,若是有人过来,便是一览无余。
饶是心思清明如平芜君,此时也生了两分慌乱。
他目不能视,看不清当下处境,又缺少衣料包裹,没有安全感,像是刚出生的婴孩一般,加上泉眼幽深,身边无人,一时只觉四面八方声音此起彼伏,辨也辨不出来处,当即按住台阶,后背贴住池壁,侧耳听前方的动响。
郊游踏青时,山野之间是曲径通幽、别有意趣,可一旦分辨不出动响,便是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是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魔修也有不少饲养野兽虫蛇的,吴不可就喜爱养蛇和蝎子,无妄宫中也有其他长老养□□飞虫,萧芜不可控制的想,这是谢春山的手段之一吗?
他屏息听那脚步声到了池边,眉头越蹙越死,明明来无妄宫之前,萧芜早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即使谢春山将他推入蛇窝,无非身死而已,平芜君不会露出多余的表情,可给人养在宫中,日日好食好药的喂着,屋内四处点着暖炉,锦绣被裹的密不透风,终究是养的娇气了些。
何况,谢春山这两日的态度,萧芜没法不软化。
他抿着下唇,终究是在一片死寂中试探着出声:“药师。”
语调依旧清冷,声音却有些紧:“药师?”
无人回应。
向谢春山求助已是意外,萧芜浑身绷直,锁骨与下颚绷出漂亮的曲线,他微梗着脖颈,窘迫和羞耻一通侵袭上来,还带着些微的茫然和无措。
谢春山还在这里吗?
这些人或者东西,是他找来的吗?
是刑罚吗?
他是将自己留在了这里吗?
萧芜紧闭双目,声音崩到了极点:“……药师?”
“嗯。”百米开外,谢枢站起来,“我在呢,怎么了?”
依旧是温和平静的口气。
不知为何,萧芜陡然放松下来。
作者有话说:
萧芜是一只警惕性很重的仙君呢。
第262章 剑招
听见声音,谢枢问:“怎么了?”
他起身走到泉边,视线一扫又垂下眸子,萧芜正紧贴在池壁,大半个身体露在水面外,冷白的皮肤泡过温泉染上浅粉,带出玉一般润泽的光彩。
他脖颈修长,锁骨与肩胛的弧度圆润漂亮,再往下,紧窄劲瘦的腰腹一览无余。
“……”
水声四起,似是察觉到不妥,萧芜将身体坐入水中,只余一个脑袋。
谢枢好脾气的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萧芜垂眸:“对岸有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
谢枢站在身后,萧芜安全感回归,羞耻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山野竹林间有些动响多正常,他在上陵宗结庐而居时还听的少吗?夜间起风时,竹林簌簌,山峦逼夹出尖锐的呼啸,哪里不是鬼哭狼嚎,何至于眼巴巴的叫人来?
却听竹叶声响起,谢枢步履一动,踱步到对岸,旋即笑出了声。
他似乎探手从地上抓出了个什么,笑道:“仙君说得莫非是这个?”
——是一只竹鼠。
那倒霉竹鼠也不知道自个如何得罪了无妄宫主,又惊又怕,在他指尖拼命挣扎,无力的踢踏着空气,毛茸茸的皮毛炸起,发出吱吱吱的叫声,听着可怜兮兮的。
“……”
堂堂仙门第一人,当今正道魁首,居然在药浴时害怕区区一只竹鼠!
萧芜不想说话了。
谢枢打量着手里的小东西:“无妄宫乃洞天福地,小动物长的也比寻常大些,但它毕竟只是一只小竹鼠,应当不会泅渡过整个温泉去咬仙君,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上挑拉长,充满了揶揄的意味。
萧芜:“……”
他忽而脸色爆红,耳尖染上血色,只觉得哪哪都烧的厉害,恨不能立刻遁入地面,逃离这过于难堪的境地,好在地面虽然不能钻,温泉却还是能藏的,萧芜不知为何,下意识的往下躲了躲,将鼻尖埋入了水中。
他闭着气,只给谢枢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脑袋顶。
谢枢叹气:“仙君莫要将自己憋死了。”
他将那可怜竹鼠放了,又在温泉下游浣过手,才施施然道:“好了,竹鼠跑掉了,声音也解决了。”
萧芜:“……”
他羞窘到了极致,想色厉内荏的来一句“莫要再说了”,可偏偏又是他将谢春山叫过来的,于是憋了半响,只憋出来一句:“多,多谢药师。”
“举手之劳,不谢。”谢枢算了算时间:“约莫还要泡一盏茶,仙君先泡着吧。”
说着,他路过萧芜,仙君没束发,绸缎似的黑发飘在水中,头顶毛茸茸的,恰好递到他手边,看着莫名有些好摸。
……这是他亲自选的身体,连发型都是。
鬼使神差的,谢枢便伸出手,在萧芜头顶呼了一把。
仙君又一次窒住呼吸,水面冒出两个泡泡,罪魁祸首若无其事,踱步走了。
二十分钟后,药浴完成。
谢枢再次绸布覆面,从石凳上取下萧芜的衣裳递给他,前头的系带萧芜能系,后面的却是无可奈何了,他拉了半响,被人伸手接过了。
无妄宫主淡淡道:“仙君不好系,叫我就是,方才抓竹鼠,仙君不是还叫我了吗?”
说完,他抱臂站在一旁,欣赏平芜君脸上红白交错。
“……”
上陵宗规矩严苛,萧芜又少年老成,同龄少年还在撒泼打滚,他已拿出了清风明月的架势,端的是从容优雅、清贵平和,可现在他二十余年的涵养尽数喂了狗,又气又恼又怒,只想用手捂住谢春山的嘴,恨恨说上一句:“别说了!”
上一次仙门大比时,萧芜怎么不知道这魔门第一人的嘴这么不饶人?
他深吸一口气,到底是没把心里话说出口,强端着平芜君的仪态:“多谢药师,下次若有需要,我会问您……敢问,在贵府借住这么久,是否多有打扰,我该何时回水狱呢?”
萧芜心知肚明,“药师”就是谢春山,可谢春山不说,他就不戳破,只隐隐提示按照“药师”的身份,若是将平芜君扣在府内太久,是要出事的。
谢春山:“不急,也就是这两天了。”
再过两天是庙会剧情,宋小鱼要回归,再往后便是谢春山逼萧芜断余脉,丢宋小鱼跳崖,而在这么紧张的时间里,谢枢还得扮成药师,让萧芜传授两招剑法。
——档期赶的,前世谢枢连轴转开会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了。
谢总摇头叹气,心道命苦。
吴不可的药浴确有两分东西,从温泉回来,萧芜的情况日益好转,恢复到了气劲冲撞前的水平,谢枢便将他放回了思幽阁。
期间,他又以药师的身份来了两次,萧芜握不动剑,便就地取了一根枯枝。
他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谢春山非要他舞剑,无妄宫的剑法不比上陵宗的差,况且两者天差地别,上陵宗讲究流风回雪,姿态飘逸,而无妄宫却是出手如电,雷霆万钧,是无法都学的。
莫非是想看上陵宗剑法的破绽?
但以谢春山的天资,剑道招数过目不忘,数年前他们已经在仙魔大比试过一场了,谢春山早摸得七七八八,这又是何意?
他想不通,索性也不去想,挑了些不重要的外门招数舞给他看。
经年累月的练习,招数几乎刻在了脑子里,萧芜挽起剑花,思绪飘忽间,想的却是:“倘若谢春山一定药我用内门的剑法呢?”
那他定然不会同意。
倘若谢春山为此大发雷霆,收会这些日的善待呢?
那他也不会意外。
可是直到一套剑招舞完,萧芜收了枝条,谢春山都没有说话。
他不由微微侧脸,狐疑:“药师?”
谢枢在无声默记。
以谢春山的境界,剑招一通百通,虽然和无妄宫的不同,但肌肉的走势和力度大差不差,他默默看完一遍,对照剑谱,已领悟了其中七八。
见萧芜出声,谢枢便道:“仙君可否再来一遍。”
萧芜:“……可。”
谢春山依旧没有要他换内门招式的意思,他实在摸不准无妄宫主想做什么,只觉那目光如有实质,灼灼烙印在后背,到令他有些无措了。
萧芜深吸一口气,手腕翻飞间,树枝惊起猎猎风声,以同样的招数又打了一遍。
第二遍进度过半,谢枢便掌握了,却没有叫停,而是抱臂立在一旁,纯粹的欣赏起来。
在游戏制作的过程中,人物的动态一直是老大难,虽然有专业的动捕演员,但演的毕竟是演的,现代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仙门剑法该是什么样子,萧芜的动捕演员已是行业顶尖,但成品动作依旧差些味道,可萧芜不一样,他虽然只执着枯枝,在思幽阁的方寸之间,一挑一刺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谢枢看着看着,便不愿意叫停了。
比起游戏后期的成品,这才是他心目中的萧芜,倘若这动作能在游戏中还原,想必很是出彩。
他心思起伏间,萧芜已收了枯枝,不自在道:“可够了?”
谢枢颔首:“够了。”
他没吝啬赞美,由衷的感叹道:“仙君不愧为仙门第一人,如此灵动飘逸的剑法,实在赏心悦目,令人叹服。”
“……”
萧芜捻着那枯枝,险些将枝条揉断了。
……谢春山什么意思?
无妄宫主是魔门第一人,剑道不逊色于他,萧芜再自矜自傲,也不可能令谢春山叹服,况且他重伤未愈,招式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谢春山取笑还来不及,居然夸赞赏心悦目?
莫名其妙要他舞剑,难道是因为招式赏心悦目吗?
一遍不够,还……还要来第二遍?
这感觉太古怪了,谢春山竟然将他当歌姬舞女一般赏玩,萧芜自觉应该生气,可谢春山语调中又不带调笑亵玩之意,而是由衷的叹服,仿若真喜欢极了他的招式剑法。
萧芜便恼怒不起来了。
他学了那么多年剑,还从未有人夸赞过他。
作为天下第一宗门的内门弟子,学得好是应当,学不好就该罚,师长的训斥萧芜听得多了,夸赞却从未有过。
哪怕是夸他打得好看。
萧芜收了枝条,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谬赞了。”
谢枢则在院落中转了一圈,又捡了一根,手中试探着比划两下:“仙君可否手把手教我?”
“……?”
萧芜越发不想说话了。
教就算了,还手把手教?
都是些入门的基础式,谢春山想学什么?拿他寻开心吗?
谢枢可不知道萧芜心里的弯弯绕绕,疏疏挽了个剑花,每每有拿不准的地方,便去问萧芜。
萧芜虽然心中古怪,却还是硬着头皮教了,每每调整姿势,碰着谢春山的手腕皮肤,他便触电似的躲开,又僵硬的伸回来。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可能要注意。”
萧芜指尖拂过关节,谢枢微微调整,有所领悟,便收了姿势,关心道:“仙君嗓子有些闷,可是不舒服?”
“……”
“没有。”
嗓子更闷了。
学得差不多了,谢枢便好心的放过了萧芜,笑道:“那仙君且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为仙君诊脉,若有不舒服的地方,请务必告诉我。”
萧芜:“……好。”
他坐回了牢中,一捻被褥,却发现全换了,丝绸柔软织线绵密,枕头暖呼呼的,应当是才晒过太阳。
这绝不是俘虏该有的待遇。
他在床边坐了许久,一拉被子,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
萧芜回思幽阁的几天前,谢枢打了招呼,薛随便对思幽阁进行了彻彻底底的清理打扫。
薛随也不是傻子,宫主对平芜君的重视有目共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宫主非把人往思幽阁关,是玩情趣还是在搞些什么,总之都不是薛随能过问的,他所能做的就是将阁中收拾的干干净净,床褥被子都换上最好最绵软的,务必使平芜君住的开心,住的舒服。
一群魔修吭哧吭哧的除草换被子,满腹怨言“尊主我们凭什么照顾平芜君啊?”“就是就是”,被薛随一眼瞪了回去,骂道:“要你扫就扫!”
否则平芜君难受起来,要你们半条命!
属下悻悻走了。
而除了日常打扫,薛随还接了个匪夷所思的任务,谢宫主加急去了几百里开外的庙会,顺了几件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要他安排人帮忙提回无妄宫。
有鲁班锁九连环这一类小孩玩的,有糖葫芦糖炒栗子这一类小孩吃的,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本杂记,薛随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都要怀疑是不是男人能生子,平芜君要给魔宫添个小主人了。
他虽然满腹疑惑,却还是将事情好好办成了,当天晚上,英明神武的谢宫主便提着糖炒栗子拿着鲁班锁,敲响了思幽阁的大门。
“仙君?”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我从庙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谢宫主很忙。
第263章 叛徒
思幽阁的大门应声而开,“宋小鱼”推门而入,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了下来。
萧芜冲他颔首:“小鱼。”
谢枢装作许久不见,问候道:“我不在这几日,仙君可还好吗?”
说着,他打量萧芜的面色,平芜君受了伤,但伤养得好,气色比“宋小鱼”下线前还红润了些,可见吴不可的药浴还是有效的。
萧芜顿了顿,不可遏制的回忆起这几日与谢春山莫名的相处,无妄宫主意外宽和,倒也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只仓促道:“尚可。”
谢枢便道:“那就好。”
萧芜微微走神,从谢春山府上回来后他总是走神,现在收敛神思,温和道:“小鱼呢?庙会好玩吗?”
谢枢学他:“尚可。”
话音未落,萧芜手中便多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那玩意有棱有角,木头制作,似乎可以活动,萧芜转了转,没摸出来是什么。
谢枢:“仙君,你要的鲁班锁。”
萧芜抱住,有些惊喜:“原来它是这个样子的。”
少年时那场庙会走马观花,看得匆忙,远远见人群聚集,只知道是个有意思的东西,可到底是怎么有意思,萧芜却不知道。
这玩意是个益智玩具,需要些技巧,萧芜看不见,摸索了半天,鲁班锁还是纹丝不动,规规整整一大个木疙瘩。
他便笑了声,有些为难道:“有些难,我解不开。”
“不难,仙君没看人玩过,不然肯定一看就会。”谢枢探手拢过萧芜指尖,寻到机巧处,轻轻一拆,“是这样的。”
前世项目繁忙时,谢枢手上喜欢掂点东西,魔方九连环鲁班锁,他都能盲拆,于是不到两分钟,便解开了。
萧芜垂着眸子,指尖摸摸这块,又摸摸那块,看上去有点懵:“这还能拼回去吗?”
谢枢便笑了:“当然。”
他拢着萧芜的指尖,又带他拼了一遍,没等萧芜玩热乎,又将一个布袋子塞了过去。
“仙君先试试这个吧,糖炒栗子,我热过了,再放就凉了。”
袋子沉甸甸的,少说有个一两斤重,萧芜提了提,不赞同道:“小鱼,太多了,我……”
在宋小鱼面前,萧芜不但和和气气,还像个操心的老妈子,担心他乱花钱,下了无妄宫没有安生立命之本,谢枢闭着眼睛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心里有点微妙的不悦。
怎么对药师横眉冷目,对谢春山爱答不理,对宋小鱼就脾气这么好?
“不缺这点,我自己也要吃的。”谢枢从袋中取过一个,“仙君且尝尝吧。”
他将栗子剥开,塞入嘴中,在游戏设定的朝代里精制糖是奢侈品,山下的小镇的庙会又能有什么好糖,味道泛着酸苦,加上谢枢本就不嗜甜,当下微微蹙眉,尝过一个,就不愿意再尝了。
可萧芜却像是连这种东西都没有吃过。
他捏着那栗子的硬壳,像是不知道怎么吃,还是谢枢将栗子拨开,取出栗肉喂给他。
谢枢问:“怎么样?”
萧芜含着那栗子,他们修仙人吃饭讲究细嚼慢咽,小小几颗果肉吃上半天,也不知道在品味什么,良久才笑道:“谢谢,我很喜欢。”
谢枢:“喜欢就好。”
等宋小鱼的身份下线,他也没机会给萧芜带这些了。
分享完了栗子,又塞了几块乱七八遭的小糕点,最后将没吃完的一打包,给萧芜塞进了柜子。
谢枢瞧了眼天色:“仙君,还有些洒扫的活没做完,我便先走了。”
“好。”萧芜摩挲着手中的鲁班锁,又道,“小鱼,这几日魔宫不太平,你也注意,少往我这边来,可能遇上事端。”
在萧芜视角中,谢春山最近来得勤,他害怕宋小鱼恰巧与他撞上,无妄宫主阴晴不定,届时可能惹出事端。
谢枢便颔首:“好,我记住了。”
他起身离去,迈过门槛时萧芜似有所觉,忽然道:“小鱼。”
谢枢嗯了声,萧芜轻声叹气,压下心中没有来的烦躁,却也不知为何叫住他,只道:“……你自己小心,再见了。”
语调压得很轻。
谢枢微顿,回眸打量,高墙逼夹出极其逼仄的空间,阳光从四角洒落,而萧芜坐在铁质栏杆之后,长睫在鼻梁上落下细碎的阴影,眉间说不出的萧索寂寥,他那只握不动剑的手无力的垂着,把玩着劣制的鲁班锁。
这方小院虽然比水狱好上太多,却依旧是囚笼,就像萧芜虽然看上去精神很好,却依旧比不上昔日的平芜君。
谢枢忽而停住脚步,突兀道:“仙君,倘若有机会恢复修为,假设路途千般辛苦,您会愿意吗?”
萧芜一愣,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含笑道:“自然。”
他依旧像是温和的长辈,在对着后辈循循善诱:“修仙本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路途定然千难万苦,你要有所准备。”
谢枢便道:“我明白了。”
他迈步而出,轻声自语:“再见,仙君。”
*
仆人房中,一脸懵逼的宋小鱼本尊被薅了起来,对上了同样一脸懵逼的薛随。
古怪的活儿薛随近日接了不少,但这么古怪的,还是头一回。
自打上次被宫主搜出了符咒,宋小鱼就被软禁在了房中,最开始他战战兢兢寻死觅活,自以为看不见明天早上的太阳了,但是渐渐的,宋小鱼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
宫主像是把他忘了,半点追究的意思都没有,每日吃食照样送到房前,还不用扫地擦桌做苦力,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日子不知道有多滋润,久而久之,他都忘了自个是个阶下囚了。
如今见着薛大人,宋小鱼像是一只被掐着脖子的鸡,哭都哭不出来,颤颤巍巍的抱着薛大人的靴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尊,尊主,您您您您这是?”
薛随薅着他的后颈:“别问,本尊也不知道,宫主指名道姓要找你,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提着宋小鱼几个起落,掠出百余丈,停在了百步亭上。
百步亭乃无妄宫高处,向上是青云浩荡,向下是百丈高涯,中间突兀的耸出一座孤亭,在亭上四顾,宋小鱼的膝盖便软了。
薛随将他放下,他便一头栽倒在了谢枢脚下,眼泪不要钱似的涌出来:“宫,宫主!”
他们宫主终于想起来宫中有个叛徒,要杀他祭旗了吗?
却见谢春山抱着暖炉,和颜悦色的挥了挥手:“小鱼,过来。”
他就站在悬崖边缘,松松束着长发,凌冽的长风吹起狐裘,正极目远眺楚天之外。
宋小鱼乖乖走过去:“宫主。”
谢枢便伸手点了点旁边的一块凸起的岩石:“记得这里。”
岩石上有一块朱砂染成了印记。
宋小鱼不明所以,又听他们宫主解释道:“明天我会堵了你的嘴将你放在这里,我扔你的时候,也会从这里扔下去。”
宋小鱼:“!”
他当场就跪了,哭喊道:“宫,宫——”
还没宫出个所以然,又见谢春山看了他一眼,补足了下半句“——下头有我施的咒法,你跳下去会被接住,然后薛随会找人送你回宋家庄。”
宋小鱼:“嘎?”
还有这种好事?
谢枢:“今日叫你来,是要你熟悉一下跳崖的姿势和流程。”
下面却确实有网,但为了效果逼真,不能挨的太近,山崖上有突起的碎石,若是姿势不对,很容易受伤。
他指着那块朱砂标红的印记:“从这里往正前方跳,我们丢你时不要大力挣扎,放松落地,挣扎太过偏离方向反而会受伤,明白吗?”
宋小鱼:“……?”
他正不明所以呢,谢枢已然道:“薛随,你且陪他试一试。”
“……”
薛随冷着一张脸:“是,宫主。”
经常跳崖的人都知道,跳崖这玩意跳熟了,和蹦极也差不太多,宋小鱼还是少年,天然是喜欢找刺激的年纪,如此反复几次,发现每次都被阵法接的严严实实,毫发无伤的落了地,薛尊主还得屈尊降贵全程陪着,负责把他从山下捞上来,宋小鱼非但不怕了,被薛尊主提着左顾右盼,还觉得很有意思。
可惜正兴致上头,薛随冷冷看了他一眼,收了手。
宋小鱼讪讪,便不敢说话了。
*
三月二十三,天刑冲煞,诸事不宜。
谢枢今日起的很早,每逢大事,他习惯于提前准备,前世如此,今生亦然,简单清理过后,谢枢翻开剧情,回顾今日的剧情。
无论是游戏的设置还是66的台本,今日都是很重要的一天,既决定了萧芜的命运,也决定谢枢能否返回原世界。
首先,上陵宗心法有问题,哪怕只余一根断脉,萧芜都无法令修为重聚,所以他要以谢春山的身份首先压迫他废脉,而后逼死宋小鱼,令萧芜下定修行的决心,两者齐聚,后面的剧情便顺利成章了。
66贴心的将每一处重点台词标红,而谢枢微微叹气,推开房门。
无妄宫中喧闹了起来。
哪怕荒僻如思幽阁,萧芜都觉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动响,门外魔修来来往往,巡逻的人数骤然增多,隐约可以听见“奸细”“正道子弟”“潜伏”等词汇。
萧芜无声蹙起眉头,侧耳听门外的动静,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浓烈,旋即,一整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却是有人抬起一脚,踹翻了思幽阁的门。
萧芜缓缓站起,冷然道:“何人?”
门外,薛随暗暗叫苦。
他不知道宫主在整什么幺蛾子,却只得听从命令,沉声道:“仆役中出了个正道走狗,里通外敌,他交代与你有所联络,宫主点名召你询问,平芜君,且和本尊走一趟吧。”
第264章 哽咽
无妄宫,百步亭。
无妄宫主谢春山独自坐在亭中,执着一把半月型紫砂茶壶,他一手提壶,一手挽起玄黑织银的广袖,悬腕间,金棕色的茶汤跌入杯中,在青瓷中呈现出可喜的琥珀色。
而身后崖壁旁,宋小鱼被五花大绑摆成跪伏的姿势,薛随堵了他嘴巴,宋小鱼挣扎不得,只能发出微小的呜咽,口水从嘴角溢出,已经将口巾浸透了。
薛随停在五级台阶外,躬身道:“宫主,平芜君带到了。”
谢枢自顾自斟茶,不咸不淡的嗯了声。
薛随便推了把萧芜,平芜君重病初愈,哪里抵得过薛尊使一掌,当下踉跄两步。
谢枢便笑了声:“平芜君,不愧是仙门第一人,可真是越发狼狈了,您可小心了,这百步亭下万丈山崖,仙君若没站稳,可就是尸骨无存。”
这是句66标红的剧情台词。
萧芜稳住身体,无声站直了,脊背单薄瘦削,却挺拔如苍松翠竹,百步亭上终年不歇的长风吹动袖袍襟摆,更显出笔直的仪态,那白衣裹着的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柄出鞘的利剑。
谢枢静静的等着。
根据剧情,萧芜会说:“宫主多虑了,萧某残躯,就算跌落山崖也不过一死,又有什么要紧的。”
毕竟平芜君与无妄宫主一正一邪,针锋相对,萧芜就算吃了水狱千般折磨,也不会向谢春山低头认输的,也正是如此,让谢春山升起了征服欲,非得一遍遍打磨,看这仙君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但是萧芜并没有回话。
他听着谢春山奚落的话语,却没有反驳,而是垂着眸子,无声捏紧了袖中的手。
——谢春山当药师的时候,从不曾这样与他说过话。
谢枢等了会儿,没等到想要的答复,所幸也不是重要台词,便笑了声,继续品茶:“本宫为何叫仙君来此,仙君想必已有决断了。”
他又看了一眼台本。
按照剧情,萧芜该面无表情,冷冰冰道:“不知。”
但是萧芜依旧没有说话。
他空茫的眼睛注视着谢春山的方向,嘴唇抿成直线,睫毛缓缓颤了颤又无力的垂下,细细看来,居然带着点说不清的茫然和哀伤,就像是在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谢枢移开视线,他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细看。
原文中的谢春山恨惨了萧芜这副清冷无惧的模样,恨不能将萧芜这不食五谷的清贵面皮扒下来才好,谢枢依着台词冷笑出声:“不知道也没关系,仙君,您很快就知道了。”
说着,一道劲风自谢枢袖间射出,直直袭向萧芜面门,萧芜不避不躲,甚至没有眨眼,任由那气劲逼到眼前,堪堪停在眉间。
谢枢一扬广袖:“仙君且摸摸看吧。”
萧芜抬手,捏住了那东西。
入手冰凉,呈四方形,是一块铜制腰牌。
无妄宫中禁地很多,仆人们需要身份证明,否则随意乱走冲撞了哪位魔修,便是尸骨无存的下场,这东西就是宋小鱼的腰牌,上头阴刻了“宋小鱼”三个大字。
萧芜指尖滑过字迹,指腹微不可察的颤抖起来。
但面上,他却没有丝毫波动,平平道:“此人是谁,与我何干?”
此时此刻,装作不识,便是对宋小鱼最大的保护。
谢枢轻笑:“是吗?”
他一挥广袖,堵着宋小鱼喉咙的布巾应声而出,少年短促的呼吸一声,哭叫道:“宫主!我!唔——”
又被堵了回去。
这二字是谢枢交代的原文台词,谢枢得演谢春山,顾不上宋小鱼,只得挑些简单的不露馅的,让少年自己来说。
虽然昨日吩咐过,可真给绑到山崖前,亭间狂风猎猎如山鬼哭号,面前的无妄宫主脸色冷淡如冰,宋小鱼怕也是真的怕,他早哭哑了嗓子,说话鼻涕夹杂着眼泪,声音含混一片,别说萧芜了,就算宋小鱼亲爹亲妈来了,也听不出是不是本人。
萧芜陡然捏紧了衣袖。
谢枢转了转茶杯,抬手抿了口茶,才道:“仙君可想起来了?”
萧芜面色冷肃,依旧一言不发,谢枢便施施然道:“既然仙君不肯说,我替仙君补足前因后果,这人是我魔宫仆役,可惜食君之禄,却不做忠君之事,反而一门心思要攀扯仙君,仙君昔日在水牢,他给你行了不少方便,是也不是?”
“……”
白衣袖口溢了点红,萧芜立在原地,已将手掌掐出了血。
谢枢便放下茶盏,陡然拎起了悬崖便的宋小鱼,以谢春山的修为,提个半大少年和提个菜似的,他轻而易举的将少年的上半身拎出了崖外,加重语气,含笑道:“仙君,是也不是?”
少年的呜咽挣扎声陡然增大。
虽然提示过,但宋小鱼还是怕得要死。
萧芜蹙眉抬步,像是要上前,又硬生生将自己定在原地,冷然道:“此事乃我胁迫他所为,与他无关。”
“一人所为?”谢枢意味不明的重复,“仙君是说,仙君在水狱受了重刑,半死不活的情况下,还能胁迫一个仆役,给你递水做饭?”
“……”
如此僵直了半响,萧芜终于在一片死寂中开口:“你待如何?”
总算有句台词靠上边,谢枢淡淡道:“依照我魔宫的规矩,叛徒该砍去四肢,挖了眼睛,拔了舌头,削成人彘,然后丢去药堂,给药堂里样的虫蚁蛇蝎做饲料。”
他每说一句,萧芜袖子的手便抖上一分,连宽衣广袖的无法遮掩,血从袖口边缘汇聚滴落,没入百步亭下尘土,留下朱砂般暗红的印记。
萧芜道:“此事因我而起,我愿代他受过。”
萧芜是清风明月真君子,谢春山也是凶残暴戾真邪魔,他对把萧芜丢进虫蛇堆里一点兴趣都没有,否则第一天就该丢了。
于是,谢春山只是饶有兴趣:“筋脉是修仙之人的本源,听闻只要有一脉尚存,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仙君,我将你磋磨的这么惨,我实在怕你东山再起,这样,你废了所有尚存的筋脉,我就不将他做成人彘,而是将他丢出宫去,如何?”
萧芜抿起薄唇,牙齿咬入唇肉,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
他不怕断脉,他筋脉早断了大半,与废人无异,以前是提不得剑,再断,怕是连鲁班锁也握不动了。
他可能眼瞎,耳聋,说不出话,可能瘫软到无法行动,无法坐起,无法走论,甚至无法抬起手指,像一滩毫无用处的软泥烂肉。
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无非是疼上一些,日子难熬一些,萧芜只是不明白,谢春山为什么要这样。
前七日,谢春山喂了他甜粥;前六日,谢春山扶他在院内走动;前五日,谢春山怕他着凉,在殿中添了火炉;前四日,谢春山怕他摔倒,扶他进了温泉;前三日,谢春山看他舞剑,夸他剑法飘逸洒脱,是不世出的天才。
他竖起的坚墙在谢春山的温和中一寸寸瓦解,险些要暴露出柔软的内里。
但是今日,谢春山要他废脉。
再断,他便连枯枝也舞不动了。
谢春山看过两遍,所以他再也不想看了吗?
这时,谢枢依然将宋小鱼丢了回来:“仙君考虑的如何了?”
萧芜便笑了声:“好。”
平芜君很少笑,他的笑一般是风度礼仪所要求的面具,但现在,他极轻的勾勒起唇角,无声露出了一个笑意。
旋即,最后一点残存的灵力自废脉中涌起、聚合,涌向仅存的筋脉,萧芜如今的能力动不了无妄宫主分毫,但自断经脉还是足够了。
谢枢时刻注视着他,当即出手如电,连封他几处大脉,千丝万缕的灵力自指尖浮现,旋即便将人绑缚了个结结实实。
萧芜依旧立在原地,却是连抬手都难了。
——是禁锢的术法。
萧芜一愣。
上一回谢春山这样捆他,实在无妄宫主殿的床榻之上,在绵软干净的被子里。
现在却是在百步亭的罡风中。
却听谢春山拍了拍手上的灰,施施然道:“仙君莫要自废,太快反而失了乐趣,这么有意思的事情,该等本尊亲自动手,一条条的废过去才是。”
一条条的废,会将刑期无限拉长,只会更疼,更难受。
萧芜平静道:“好。”
这段剧情没有,萧芜本该是自废的筋脉,可谢枢思来想去,废脉太疼而且不可控,还是将人带回宫中灌上麻药,等萧芜昏昏睡去了,再由吴不可疯药师引导着,由他动手的好。
谢枢便转了头:“既然得了仙君的允许,我便继续料理叛徒了。”
他踱步到了宋小鱼身边。
剧情需要,宋小鱼必须“死”。
从刚刚开始,谢枢就屏蔽了宋小鱼的五感,没让他听他与萧芜的对话,现在堪堪解开,宋小鱼半睡了一觉,正迷糊着,结果刚睁眼身体便悬空了,他陡然挣扎起来,呜咽声也带了三分惨烈。
谢枢依然站在标记处,将他举过了悬崖。
萧芜刚刚放松些许的身体又僵直,连面上的平静也难以维系,尖刻道:“宫主也是这五湖四海拿得出手的人物,萧某已同意废脉,难道宫主要出尔反尔吗?”
谢春山便抚掌而笑:“哪里出尔反尔了仙君?我说我不将他做成人彘,而是将他丢出宫去,从这百步亭丢出去,不也正是丢了吗?”
“你——!”
萧芜陡然抬眼,几处大穴灵力涌动,竟是强行聚气,谢枢的禁锢符咒险些被他冲破,谢枢暗暗咂舌,不愧是游戏认定的正道第一人,平芜君即使身陷囹圄任人欺辱,顷刻间迸发出的实力也尤为可观,一时亭上长风鼓动乱石飞沙,虚空之中,似有铮然剑鸣。
然而无妄宫主何等修为,两息之后,萧芜颓然的松了气劲。
他借着亭柱强撑身体,指尖用力到泛白发青,才避免了跌坐于地,一张清俊的面容白如金纸,唇边溢出两丝鲜红血迹,旋即掩唇,徒劳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一声比一声剧烈,到最后,咳的浑身颤抖。
谢枢打量着他,轻却是轻松了口气。
禁锢护在断脉处,虽然平芜君不顾身体乱用功法,只是受了些轻伤,好在没出大茬子。
接下来,只需要将宋小鱼丢下去就好了。
悬崖下布了阵法,薛随在半山接应,回宋家庄的马车已经备好,赏给宋小鱼的银钱也放在了暗格中,万事俱备。
他便提起宋小鱼,将他放到了指定的位置。
——只要松手,这一场闹剧就可以结束了。
“谢春山……谢春山……宫主……”
“谢宫主……”
可是,身后有人唤他,声音微不可闻,音色中夹杂着些微哽咽。
萧芜依然扶着亭柱,他已然撑不住身体,半跪在了地上,此时正抬起头,空茫的眼睛注视着谢枢的方向。
这是剧情中不曾有过的片段。
平芜君嗓音破碎:“谢春山……谢宫主……我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
“他年纪还那么小,真的和他没有关系,谢春山……谢春山……”
萧芜的嗓子里也有血,说得艰难又缓慢,一字一顿的念着谢春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恳求:“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谢春山,放了他吧……”
剧情中的萧芜全程挺到最后,不曾吐露过祈求的字句,他知道无妄宫主生性卑劣,越是祈求越是欢愉,越是欢愉越是很厉,于是蛰伏数年,一剑穿心,但或许是几日的善待让他生了不该有的妄念,许是那粥饭和怀抱太过温暖,让他自以为有了议价的权利,又或许是在无妄宫中不曾被欺负过的每一日,让他试图去赌上位者的怜悯。
谢枢看着他,看着萧芜合上眼,睫毛颤抖间,鬓边便滑下了一滴泪来。
原文中,无论什么样的刑罚,都不曾让萧芜落泪。
但现在,平芜君颤抖到几乎扶不住亭柱,像是被完全剥开的蚌,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
他说:“谢春山,我求你。”
作者有话说:
是惨惨的仙君,搞一点情天恨海
第265章 梦境
已经来不及了。
谢枢微微顿住,维持着提手的姿势,而宋小鱼已然从山崖滚落,呜咽着坠了下去,风声夹杂着他的哭腔从崖下传来,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微不可闻。
百步亭崖高千尺,飞鸟尚难逾越,活人从上头坠落,便是十死无生。
“……”
萧芜撑着亭柱,缓缓跪坐下去。
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布满白翳的眸子空空荡荡,躯壳中属于活人的鲜活气被蚕食殆尽,只余一具皮囊。
刚来无妄宫时,萧芜便是这个样子,行将就木、死气沉沉,谢枢养了许久,才将他养的鲜活些。
但现在,这点活气也不复存在,似乎同“宋小鱼”一样,在无妄宫的百丈山崖里粉身碎骨了。
谢枢看向光幕。
这里,他还有一句台词——“本宫信守承诺,将宋小鱼送出宫了,如此,仙君可满意了?”
但谢枢看着萧芜,萧芜没看谢春山,他鸦羽似的睫毛虚虚垂下,不知在看哪里。
于是谢枢便说不出话了。
这点偏差在系统的允许范围内,谢枢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仙君,走吧,我为你废脉。”
萧芜置若罔闻,仿佛谢春山要废的不是他的经脉,而是在讨论无关紧要的路人,他只是跪坐在亭前,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
谢枢便走到他面前,单手抄起他的膝弯,将人抱了起来。
之前在温泉池中,谢枢说要抱萧芜,萧芜连说几声不必,可真抱起来了,萧芜却不声不响,如同一具死肉。
从百步亭回宫要经过一端高崖,两边皆是陡峭的石壁,中间逼夹出一掌宽的道路,形似刀峰,称之为“鲫鱼背”,寻常人路过这里,往往满头大汗,恨不得抓些什么稳住身体,可谢枢抱萧芜走过时,萧芜甚至懒得向下看上一眼,似乎就算谢枢松了手臂,将他丢下悬崖,他也不会发出一句声音。
谢枢无声叹息。
鲫鱼背上罡风呼啸,很是严寒,怀中人不声不响,可谢枢一碰萧芜手背,却觉得冷凉如冰。
谢枢垂眸:“仙君,冷吗?”
萧芜不做回答。
谢枢便将身上的狐裘匀了一截过去,柔软的绒毛中尚带着谢春山的体温,热度触及皮肤,萧芜微抬眼帘,又倦怠垂下,末了,唇角极轻的勾出一抹讽笑,很快消逝无形。
多有意思,一个舍不得他着凉的人,却要废他筋脉,听他苦声哀求而无动于衷。
都说魔门之人随心所欲,谢春山此人,当真是残忍的吓人。
也怪他识人不明,沦落到如今境地,竟还心存妄念。
谢枢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并未说话,只是无声裹了裹狐裘,将人抱紧了。
过了鲫鱼背,无妄宫主殿便赫然在望,道路尽头,薛随已躬身等候。
他是来复命的。
却说薛随从阵法里接过了宋小鱼,将他塞进马车打发走,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一眼便看见平芜君睡在宫主怀里,脚下一顿,就将回禀的事情忘了。
又见他们宫主一眼扫过来,薛随默默咽下要说的话,只打了个“办妥”的手势,示意他已将宋小鱼安排妥当了。
谢枢嗯了声:“宣吴不可,疯药师,备上热水纱布和药品。”
薛随躬身退下。
不多时,谢枢抱着萧芜回到主殿,主殿中早点好了香薰暖炉,沉香中夹杂着浅淡的乳香,气温舒适宜人,令人昏昏欲睡。
谢枢抖开锦被,将萧芜塞了进去,又细细掖好了。
萧芜依旧闭目不语,似乎对周围一切都失了兴趣,也不在乎谢枢会如何对他,他僵直的握在锦被中,睫毛上还带着未坠的一点湿意。
谢枢便伸出手,将湿意拭去了。
不多时,吴不可疯药师上前觐见,侍者提来一壶黑棕色药液,吴不可将药倒在碗中,恭敬的双手呈上:“宫主,麻沸散到了。”
这药能暂时麻痹感知,令人昏昏欲睡,不晓得疼痛,谢枢要为萧芜断脉,疼痛非同寻常,得先灌上一碗。
谢枢嗯了声,接过药碗,他用手背试了试药液温度,觉得尚可入口,才执起白瓷汤匙,递倒了萧芜唇边。
萧芜双目紧闭,任由汤药停在唇边,如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谢枢:“仙君服下吧,断脉之痛,怕不是那么好忍的。”
萧芜偏头避开,无声推拒。
谢枢便将药碗放回托盘:“仙君,今日这脉,我是非断不可,清醒着断也是断,昏睡了断也是断,仙君非要吃这苦头?”
萧芜这才掀开眼帘,冷笑了声:“宫主断便是了,何必与萧某白费口舌。”
一副只求速死的模样。
谢枢叹气:“可惜,今日这药,仙君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
说着,他抬手拍上萧芜几处穴脉,用上之前的禁锢手法,令萧芜不得动弹,而后二指捏开他的下巴,硬生生将汤药灌了进去。
这事儿谢枢不是第一次做,已经很熟练了,但这回萧芜极其不配合,汤药半数洒在了谢枢的袖子上,甚至有几滴溅落在无妄宫主的手腕面颊。
谢春山皮肤很白,药液溅上去,便留下一行浅棕色药渍。
无妄宫中谁不知道,宫主最讨厌这些黏糊糊粘腻腻的东西。
吴不可疯药师噤若寒蝉,恨不得将脸埋入地底,生怕宫主大发雷霆牵连无辜,谢枢却神色如常,他不避不让,手也稳的很,不管萧芜如何抗拒,还是一勺连着一勺将汤药灌进去,直到药碗见底,再也舀不出东西,这才拍开了禁制。
苦药窒在咽喉,被人逼着咽下,禁制解开的瞬间,萧芜一把挥开谢枢的手,掩唇咳嗽起来。
谢枢从前读书,《洛丽塔》里说人最无法掩饰的三样东西,分别是“贫穷,爱与咳嗽”,如果说贫穷和爱尚可遮掩,咳嗽却是一刻也忍不了,任萧芜如何神色冷淡如死尸一般,却还是隐藏不住。
他咳的极厉害,简直像要把肺管咳出来,咳得眼眶泛红,流干了的泪又涌上来,接着,便扶着谢枢的床沿,费力干呕起来。
这个姿势让萧芜脊背弓起,胸膛剧烈起伏,他身形单薄瘦削,隔着一层白衣似乎能摸到脊柱的形状,两侧的蝴蝶骨紧绷隆起,振翅欲飞。
谢枢迟疑片刻,伸出手,很轻的拍了拍他的脊背,像在安抚一只应激的动物。
萧芜陡然甩开他,咬牙道:“滚开,别碰我。”
谢枢只好收了手:“……仙君,小心些。”
这一番挣扎让萧芜眼尾耳尖都应愤怒而染上薄红,倒是多了几分活气,不再死气沉沉,他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想要说话:“谢春山,咳咳咳,你,咳,你这个……”
到底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都这个场合了,他竟然也骂不出什么脏话。
谢枢怕他给自个气死了,便接过话头:“谢春山这个狼心狗肺猪狗不如阴险狠辣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他说着,便趁萧芜愣神的片刻,拨开他失了血色的双唇,塞了枚蜜饯进去。
萧芜咳的惊天动地。
他含着那蜜饯,以平芜君的涵养,萧芜没法当众将这玩意吐出来,却也没法咽下去,便死抿着下唇,一副要让果脯噎死的模样。
谢枢:“三。”
萧芜抬眼,谢枢:“二。”
“一。”
最后一声说出口,平芜君忽而蹙眉,闭上了眼。
谢枢接过他瘫软下来的身体,拉过锦被,将人罩好了。
——麻沸散已经生效。
谢枢拉出萧芜一节手腕,放在脉枕之上,示意药师上前:“过来诊脉,看看那些筋脉要断。”
在宫主的强权压迫下,疯药师人也不疯了,唯唯诺诺的上前,隔着一方锦帕抚上脉搏,诊治片刻,战战兢兢的同谢枢指明了:“回禀宫主,依照老朽之见,还有……”
麻沸散时间效果有限,万一萧芜中途醒了,谢枢又得灌他一次,当下颔首:“开始吧。”
三人忙碌起来。
谢枢武功最高,断脉速度最快,疯药师最了解功法需要,知道如何将伤害降到最低,而吴不可医术最好,他负责侍立在旁,万一中途出了意外,可以立即施以援手。
如此下来,一场暴力的断脉硬生生拆解成了专业的手术现场。
等断脉完成,吴不可疯药师都出了一背冷汗。
疯药师躬身行礼:“宫主,日后令平芜君修习老朽那本心法,再辅佐些汤药调理,不出一年,便可令断脉重新聚气。”
谢枢颔首。
萧芜的天赋,他比疯药师更清楚。
事实上,根本用不了一年,宋小鱼死后,萧芜的修为一日千里,数月之内便重新聚气,而后在某个月明星稀之夜,于百步亭踏月而去,等明年今日宋小鱼“忌日”,他已是仙魔两道颇有名望的散修了。
或许是修炼魔门心法,不能再入仙门的缘故,萧芜里开无妄宫后并没有回上陵宗,也没有再用平芜君的名号,而是以一顶垂纱斗笠遮面,隐姓埋名,在终南山脚结庐而居。
现在筋脉已经断,剧情跑了一大半,只等重聚修为。
谢枢便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
疯药师和吴不可长舒一口气,起身告退。
他们反手关上殿门,室内一片寂静,只余下更漏断断续续的滴水声。
萧芜睡的不太安稳。
药效过半,断脉却还是疼的,好比手术麻药过后,伤口的疼只能靠自己抗过去,萧芜眉头紧蹙,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他似乎陷入了梦魇,不多时,忽而挣扎起来,谢枢伸手来按人,却被他反手扣住,十指浅浅蹭在掌心,试探着碰了碰,像是在追寻安慰似的,收拢着扣紧了。
手心里全是冷汗。
谢枢任由他扣住,另一手取了巾帕,绞湿拧干后,轻轻拭去了他额头手心的汗珠,就如同“宋小鱼”第一次见萧芜,用衣衫替他拭去额间血迹一样。
谢枢的动作慢且轻柔,萧芜大概是难受的狠了,冷汗刚刚拭去,顷刻间又出了一层,谢枢便不厌其烦的替他打理,拭了一遍又一遍。
或许是谢枢动作和缓,或许是室内的熏香点了安神镇痛的药,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萧芜眉间放松,呼吸渐渐平缓。
他睡熟了。
睡熟的平芜君既没有寻常的清冷淡漠,也没有绝望时的死气沉沉,他安安静静的躺在谢枢的枕头上,神色清净平和,沾满冷汗的乌发散下来,又被谢枢用毛巾擦过了。
在久违的平静中,梦魇褪去,萧芜唇齿微动,在梦中说了几个字。
谢枢俯身,听见他说:“小鱼。”
谢枢顿了许久,无声叹气,安抚的拍了拍萧芜的手背,轻声道:“仙君,小鱼在呢。”
第266章 什么
萧芜醒的时候,浑身酸软无力。
经脉隐隐作痛,但因麻药还未过去的缘故,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眼睛依旧看不见,四肢不听使唤,连抬手都难,好在听力尚存,隐约中,似乎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那人停在床头,旋即是帕子沾湿又拧干的声音,接着,有人细细擦拭过额头,又捉住他的手,将十指也擦净了。
是谢春山。
萧芜下意识想要挣扎,可身体无力的厉害,连抬手推拒都做不到,喉管也火烧火燎的疼,他只能由着谢春山擦过额头,耳际,下颚,最后连脖颈也一起擦拭过了。
萧芜这才发现,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身下的被子换了一床,并非无妄宫主殿的织金细锦,而是浆洗后的软绸,不如锦缎昂贵,但更加舒适,他也没有躺在无主殿的雕花大床上,而是一张紫檀长榻,似乎在他昏迷的过程中,有人将他换了房间,带来了这里。
萧芜还来不及疑惑,那人轻声问:“仙君可好些了吗?我擅作主张,将仙君接来了这里,您伤的很重,可能要细细调养一阵子。”
是和谢春山全然不同的语气。
萧芜恍然,这是谢春山在扮演“药师”。
谢春山不知在玩什么把戏,像是做戏做上瘾,扮“药师”的时候平易随和温文可亲,可昨日百步亭的罡风之中,谢宫主所作所为,又是十足的阴狠乖戾。
即使萧芜委地哀求,他依旧不肯放过一个仆役。
以宋小鱼的身份修为,根本不配当细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放不放过,全在谢春山一念之间。
举手之劳他不肯,现在又是要做什么?
萧芜闭着眼睛,他无法动作,却觉着有股荒诞的笑意自胸腔涌起,五脏六腑牵连着剧痛,可股笑意充斥着身体的每一处,却是压都压不下去,若非肌肉酸胀不能动作,萧芜简直想拍案大笑一场。
世上可还有如此荒唐的闹剧吗?
——温声细语如何?昔日的宽容体贴又如何?不过是魔门中人取乐调弄的玩具,倒还自以为有些地位,萧芜,在百步亭上丢尽了仙门玄首的脸面,如今僵卧床榻,经脉全废,便是你轻信谢春山的报偿。
不知他这个仙门玄首委地哀求的丑态,无妄宫主看得可还开心?
满腹尖锐话语,偏偏嗓子喑哑,一句也说不出,只能任由谢春山执起他的手,将十指细细擦过了。
期间,萧芜陡然捏紧了谢春山的手,十指用力紧握,发泄似的,像是要将指甲掐入肉里,然而他经脉全断,比废人还不如,又能有多大力气?哪怕竭尽全力,也只是在谢春山手心留下四个浅月牙状的白痕,连油皮都没能蹭破。
谢枢甚至没觉察萧芜在用力掐他。
萧芜手指修长,指甲颜色浅淡,指腹带有剑茧,是牵着很舒服的类型,谢枢只当他难受了想抓个东西,毕竟前世在医院遇上小情侣打针上药难受了,互相抓的比比皆是,便反手握住,安抚的拍了拍:“我给仙君熬了药,仙君可要先用些粥饭垫垫?”
“……”
荒诞感越发明显,萧芜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无力的放开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饶是他心如死灰,也给谢春山气起了三分火气,可惜平芜君病的厉害,此时能做的最大反抗,只是向床另一边偏过脸,闭目不再看他。
谢枢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厌烦,只是拍了拍他,替他拢好了被子:“仙君不想吃饭?那先睡吧,睡醒告诉我,我再来替仙君热药。”
“……”
以谢春山的脾气,应该会暴怒才是,这又是在假惺惺的做什么?
然而萧芜方才转醒,精神不济,浑浑噩噩中,又阖眼睡着了,这一睡便不知睡了多久,等他迷迷糊糊再度转醒,谢春山依旧坐在床沿,呼吸均匀,似在小憩。
萧芜刚醒,谢枢便也醒了过来,伸手扶过他,道:“可算醒了,快一天半没吃东西,再不醒,我得把仙君拉起来了。”
谢宫主虽然人阴狠,形象气质却是一等一的好,此时为了装药师,他刻意压着声音,语调中还夹杂着将醒未醒的慵懒,像是王孙公子踏青巡游,异常抓耳。
萧芜眉头紧蹙,他精力好了些,虽然仍然无力,却能抬手了,当下挥开谢枢,将脸偏过另一边。
谢枢正端起青瓷汤碗,愕然道:“仙君不想吃饭?”
他伸手将粥递倒萧芜面前:“这可不行,你伤的太重,得细细养上些时日。”
萧芜几欲冷笑,心道伤成这样是拜谁所赐?既是罪魁祸首,何必假惺惺惹人厌恶。
可话没说出口,勺子便撬开唇齿,将热粥灌了进来。
是他喜欢的杏仁薏米粥。
萧芜抵着唇,抿死了不肯继续,好不容易咽下一口粥饭,便冷声道:“不必喂,阁下请回吧。”
嗓子哑的厉害。
谢枢手一顿:“嗯?”
他放下碗,好言好语的劝道:“仙君,你现在离不得人,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说着,有舀了粥,要来喂他。
萧芜越发想笑,只想问“为何离不得人,宫主难道不知道吗?”,可他现在实在难受,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更不要说出言讽刺,只神色倦怠,恹恹道:“不吃。”
谢枢再度停顿:“你不饿吗?你昏了两天,也该饿了。”
“……”
萧芜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他是饿,两天不进水米,神仙都该饿了,可他身上林林总总那么多伤,每一处断脉都叫嚣着疼痛,那个不比饿更重要?宋小鱼尚在悬崖下尸骨未寒,萧芜满腹悲怆无处发泄,郁气堵在嗓子几欲作呕,这时候,谢春山问他饿不饿?
简直可笑。
萧芜垂着眸子,心中越发讽刺,这魔修身上有股近乎于残忍的纯真,做了那么多事情,却丝毫不自觉过分,可惜寄人篱下,反抗也反抗不得,萧芜只死死闭眼,不再搭理。
“好吧。”谢枢只得收了碗,萧芜表现的很奇怪,但也不算离奇,谢枢从小身体不好,经常住院,他知道很多高需求病人,就像高需求婴儿一样,天生敏感,一刻离不得人,生病时脾气还会变得古怪,口味也挑剔,虽然清风明月的平芜君任性起来有些崩人设,但谢枢愿意纵着:“如果你不想喝薏米粥,那总要吃点别的吧?小厨房还煨着莲子粥,鲜虾鱼片粥,紫薯山药粥,川贝雪梨,总有你想喝的吧?”
“……”
如数家珍,没有丝毫不耐。
这里头的都是萧芜之前爱喝的,可他想起宋小鱼,想起那少年时常给他带的粥饭,胃部便火烧火燎的难受起来,直泛酸水,一时恶心的什么也不想吃,谢枢细细介绍,他反而觉着胸腔有一股邪火在烧,只想拎着谢春山的衣领质问,问他为什么惺惺作态,为什么不干脆把自己丢下山崖,丢到乱葬岗,或者丢到水狱里随便什么角落自生自灭的好。
还是说他是个挺珍贵的玩具,谢春山还舍不得彻底玩坏?
萧芜恶心的厉害,胃部烧灼感的越来越剧烈,上腹的肌肉也痉挛抽搐,他闭眼忍耐,不想在谢春山面前露出丝毫不适,眉目间冷寒如冰,端的是拒人千里之外。
却听谢春山温声问:“怎么了,难受的厉害吗?”
萧芜不知道,他唇色惨白,额上沁了豆大的汗珠,任谁来看,都知道他很难受。
接着,一双手探进了被褥,温热的手指准确点在了抽搐的腹部,谢枢轻轻动手按压,揉搓着酸胀的肌肉。
每回来找萧芜,谢枢都会先抱几分钟手炉,将指尖烫的热暖,都说久病成医,前世身体不好,谢枢自个也会几招揉穴位的本事,现在刚好派上用场,便轻柔的动作起来。
“……”
手掌力度适中,很好的缓解了滞痛,萧芜却仿若架在刑架上受刑,温热的五指比废他经脉时还要令人惊惧,他连表面的冷淡也维持不下去了,支着身体往一旁躲避:“你——”
谢枢帮他稳住身形:“仙君小心,莫要掉下来了,你想做什么或是拿什么,叫我便是。”
等他将萧芜扶回床榻中央,手依旧隔着衣料放在小腹,叹气道:“太久没吃饭,想必是胃里反酸,萧仙君,为了自个着想,就算你不想吃,也该勉强用一点。”
小腹上手指的存在感太过明显,萧芜只想尽快逃离这过分离奇的境地,他恶心夹杂着难受,还有点毛骨悚然,语调越发冷硬:“不想吃。”
谢枢也不恼:“那你想吃什么?”
“……”
似乎他不说,谢春山就一直不打算走似的。
萧芜冷着眉目,胡乱:“……鸡蛋肉丝粥。”
故意不点谢春山说的任何一款粥,是存心找茬。
谢枢:“好。”
魔宫什么没有,当然不可能少了萧芜一碗肉丝粥,谢枢当下掀帘出去吩咐,过了几分钟,便端着肉丝粥回来了。
他再度将勺子递到萧芜唇边:“这可是仙君自个点的,总该喝了吧?”
“……”
萧芜大概天生做不来难为人的事情,顿了半响,没找到反抗的理由,只能屈辱的张唇,将粥含了进去。
但肉丝触碰到唇舌的霎那,他脸色又白了三分。
这肉入口软烂,是细细剁碎了,再用铁锤捣烂成肉泥后烹煮的,不知为何,萧芜忽然想起了某次出门游历借宿客栈,旁桌人对无妄宫的评价
——“那魔门立在百丈山崖之上,要是普通人不慎从崖上跌落,非要摔成肉泥不可,再给山间鹰隼啄食,比碗里的肉丝还要软烂呢。”
萧芜猛地推开谢春山,再度干呕起来。
他胃中没有东西,只呕出来些胃液,大半被谢春山侧身的躲开了,小半部分溅落于地面,甚至萧芜曳地的长发上。
做平芜君时,萧芜是不会允许自己如此狼狈的。
但如今成了废人,人不人鬼不鬼的在谢春山手下苟活,还不如死了干净,萧芜也懒得打理,反倒是谢春山避之不及,他心中升起了两分痛快。
听说无妄宫主有洁癖,厌恶黏糊糊的东西,被喜欢的玩具吐到身上,想必很恶心吧?
说来也可笑,他堂堂仙门第一人,要报复无妄宫主,却只能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萧芜胸腔空洞洞的一块,漏风一般难受,然而心脏越是闷痛,他却越是想笑,最终,笑意汇聚在唇角,又被主人死死抿住,配上低垂的眉目,形成了个似哭非笑的表情。
萧芜语调奇异:“药师,你说我想做什么,叫你就是?”
谢枢:“嗯。”
萧芜笑了声,心中涌起止不住的恶意,他像个想要施加报复的小孩子,忍不住要将谢春山的面具扯下撕烂,逼他暴露出残虐的本来面目:“好,阁下,我的头发脏了,身上也全是汗,粘腻腻的很难受,能不能麻烦药师,帮我清洗一下?”
——谢春山有洁癖,要他帮忙清洗头发、清洁冷汗,他难道还能装的下去吗?
“……”
在无声的沉默中,萧芜唇边的笑意越发明显,眼眸却空茫的厉害,他的灵魂像是被恶意分裂,一半悬于半空,单调贫乏空无一物,一半又沉于躯壳,油煎火烤如坠阿鼻,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谢春山给出什么样子的反应。
暴怒也好,出言嘲讽也好,拂袖离去也好,甚至杀了他,也好。
但是一双手探入被子,将他连被子一起,整个抱了起来。
萧芜:“……?”
他正茫茫然不知所措,又听谢枢叹气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仙君喜洁,想必是因为这个才不肯吃饭,我这就为仙君沐浴。”
“……”
被裹成一长条春卷,又给整个抱起来,身体骤然腾空,萧芜昏昏沉沉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谢春山,他刚刚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懵懵的仙君被懵懵的洗干净,再懵懵的塞回被子里。
第267章 告别
直到被人抱到浴室,放在台面上,萧芜都还昏昏发着懵。
从废脉开始,谢枢就派人将温泉水引入了室内,萧芜手脚无力,他便令人悬空搭建了木制台面,便于擦拭身体。
于是,平芜君便被发在了台面之上,离水面不到二指距离。
谢枢一手托起他的后脑,五指插入发缝,触碰头皮,萧芜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触,脖颈痒的厉害,不由嘶了一声,想要躲避:“萧某自己来。”
他是想刁难谢春山,怎么到头来不自在的却是他自己?
谢枢扶着他的头按回来:“你站不稳,会滑进去,还是我来吧。”
语调轻柔,动作却不容拒绝。
萧芜:“……”
他咽下心中古怪,闭目不语了。
谢枢说完,便开始浣发,一手舀起热水沿着发际倾倒,不多时,长发便打湿了,缎子似的散在水中,谢枢倒也没嫌弃发尾的秽物,用澡豆细细清理干净,浴室中水汽弥漫,除了温泉流动的潺潺声,就只剩下了萧芜与谢春山的呼吸声。
“……”
指尖轻柔的剥开碎发,将毛躁一一抚平了。
如果喂饭还能说心血来潮,那浣洗头发和清理秽物,就是下人才做的事情了,谢春山千金之躯,萧芜实在不明白,这副身子还有何处可图,值得无妄宫主屈尊降贵。
于是,在指腹又一次拭过额角,梳理长发时,萧芜忍不住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嗯?”谢枢一顿,笑笑:“倒也不想干什么,只想让仙君快点好起来。”
萧芜敛下眉目,偏头不说话了。
他想:“骗子。”
若真想要他好起来,怎么会废他的筋脉?
从谢春山五指抚上头皮,萧芜的鸡皮疙瘩就没下来过,谢春山控着他的后颈要害,以无妄宫主的修为,只要五指收拢,顷刻之间就能让他送命,萧芜倒是不怕死,但警觉是身体本能,仙君闭目忍耐,不由自嘲“配上仰躺的姿势,到真应了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可偏偏这“刀俎”的动作又异常柔和,全程稳稳托着萧芜后脑,还有闲情问上一句:“仙君,你喜欢什么香味的澡豆?”
萧芜照例是不会回答的。
谢枢倒是心情不错,有些像游戏捏脸换装时给孩子选设定,什么形制的发冠,什么味道的香囊都要一一试过,挑出最好的。
他的指尖拨过一排澡豆,“这个名叫‘踏雪寻梅’,取二月梅花研磨,香气幽深高远,如梅花凌寒而放;这个‘岸芷汀兰’,取早春兰花酿制,则像芳洲兰草,余味悠长飘渺;至于这个‘远寺鸣钟’,乃檀香和楠木焚烧研制,古朴厚重,味道都挺配仙君,仙君可有喜欢的?”
他选的这几个又是梅花又是兰草,什么凌寒而放余味悠长,明里暗里都是褒义词,萧芜听得厌烦,便蹙起眉头:“萧某废人之躯,当不得这么好的词,您请便吧。”
谢枢一愣,却还是道:“当得的。”
他取来发巾,扶着萧芜半坐起来,毛绒绒的布料包裹着湿发,十指隔着发巾轻柔擦拭:“仙君不必自哀,仙君的修为,还能回来。”
萧芜连讽笑都懒得笑了。
他心中无名火起,心道如何回来?废到连浣发都需要人搀扶,废到勺子都拿不起来,还能回来?
然而心火还未烧旺,又凉凉的化为死灰,萧芜只觉得争辩没什么意思,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都不过是困顿宫中,当谢春山闲来逗趣解闷的玩物,当下懒得再言语。
谢枢:“仙君不信?”
他已然擦好了头发,正解开萧芜的上衣袍服,取了一方宽大的毛巾,浸水沾湿后,替萧芜擦拭起身体。
平芜君大概从未在旁人面前袒露过胸腹,皮肤是未曾见过太阳的冷白,谢枢浅浅拭过,便是一层鸡皮疙瘩。
这具身体虽然瘦削,肌肉的线条却很是匀称漂亮,皮肤上布满了数不清的伤疤,主要在后背,前胸也有些浅淡的红痕,像瓷器皲裂的纹路,谢枢垂眸看着它们,用毛巾一一擦拭了。
在过分诡异的触感中,萧芜手脚蜷缩,他迫切的想说些什么,便哑着嗓子开口,自嘲道:“我难道该信?”
谢枢:“先前给过仙君一本功法,仙君可以再试试,或可重聚经脉。”
他这么一说,萧芜便想起来了,药师最开始找到他,便是要他练那本功法。
一瞬间,所有事情串珠成线,谢春山之所以改换身份,之所以逼他断脉,而后有悉心照顾,皆是从那本功法而起。
无言的荒唐和悲伤泛起,化作难以抑制的笑意,萧芜恍然中想,原来这副残躯还有这个用处?谢春山要他练的这个功法是什么?有什么用处?竟值得无妄宫主大费周章,陪他演这样一处闹剧。
萧芜道:“不练。”
谢枢微顿:“……仙君伤的重,若不练,断脉无法重聚。”
萧芜:“不。”
谢枢:“以仙君的身体,若不重新聚气,恐怕无法活过明年严冬。”
萧芜偏头,不答话了。
他打定主意,无论谢春山用何种方式,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或是丢回水狱重刑加身,他都不会再碰那门心法。
却听谢春山叹了口气。
他将清洁好的,干干净净的,染着兰花澡豆气味的萧芜抱回床榻,再度塞回了绵软的被子中,轻声道:“可是,恢复修为,仙君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杀了谢春山。”
萧芜陡然睁眼。
他明明看不见,却还是准确的找到了谢枢的方位,语调难掩震惊:“什么?”
谢枢重复了一遍:“恢复修为,仙君就可以杀谢春山了。”
语调温和平静,如同谈论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萧芜说不出话了。
谢枢腾出手,将萧芜身边的被子细细掖好了:“我都听说了,谢春山将宋小鱼丢下山崖,仙君很恨吧?练习功法,恢复修为,仙君大可以杀了谢春山报仇,再为那可怜的孩子立一座衣冠冢,省的他葬生谷底,成了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不是吗?”
原文中,萧芜恢复修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宫寻找宋小鱼的尸体,可惜山间多猛兽,连点遗骸也没剩下,只好在谷底立了座衣冠冢,放上香火供奉,算全了念想。
至于杀谢春山,整顿魔门,隐居终南山,就是后面的事情了。
于是,对着了无生意的萧芜,谢枢下意识的问:“仙君难道不想杀谢春山吗?”
“……”
萧芜攥着一截被褥,唇齿微动,却是带着他自个都说不清楚的茫然。
他想杀谢春山吗?
他……应该杀谢春山。
谢枢将他紧攥的手扒开,看了看掌心,确定没掐破,又放了回去,哄道:“等仙君修习完心法,就可以杀谢春山报仇了,一剑穿心或者留着慢慢杀,都随仙君。”
萧芜一时不知谢春山是疯了还是傻了,他给噎的说不出话,僵着一张脸,硬邦邦道:“是吗?”
谢枢:“是,倘若仙君是因着前一次内伤而惊惧的话,我可以带着仙君运功。”
“……”
惊惧。
萧芜修仙二十余载,大伤小伤不计其数,还第一次被担心“惊惧”。
萧芜已然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木着一张脸。
谢枢说着,还真伸手将萧芜拉起来,将手掌抵在了他的后背。
在仙门中,弟子运气不得法,常常会由老师带着运上一遍,等熟悉了,便可自行运功,但是,只是师长对弟子,长辈对晚辈。
或者……双修的爱侣。
他们哪个都不是。
但萧芜尚来不及阻止,阴寒的内力已经顺着经脉涌入,是魔门的功法,好在“药师”这身份本也是魔修,谢枢不必担心露馅,他早在疯药师那里将功法学的滚瓜烂熟,当下沿着断脉,一点点勾勒出灵力运行的轨迹。
萧芜只觉脊背后面那只手寒凉的厉害,不属于他的灵力入侵身体,到达前所未有的深处,像将心脉肺腑都翻出来袒露与人,这种情况下,谢春山只需稍加运作,就能让这具身体崩溃,再也无法修复。
但那灵力规矩且绅士的绕着气海行了一个周天又一个周天,七八次过后,萧芜抖着声音:“够了!”
即使是谢春山的修为,带着别人的灵力运行也是很大的消耗,到最后呼吸都乱了,萧芜更是受不了这仿若浑身赤果的亲密举动,咬牙叫停。
谢枢收了内息:“仙君且试试,应当已经有效果了。”
萧芜这才发现,断脉处竟真的生出些微灵力,如浮萍一般附着,虽微小,却确实存在,而残损的筋脉正被功法修复聚合,以这个速度,用不上一年,他就能重回平芜君的修为。
这功法是有效的。
谢春山就这么教给他了?谢春山是什么意思?
他当真不怕事后报复?不怕一剑穿心?
萧芜心中乱糟糟的,一时说不清是茫然多还是疑惑多,又听谢枢叮嘱:“仙君,功法练习需要适度,你一天转上几十个周天便可,不要急于求成。至于你的身体还要细细调养,每日我都会配药,若还有其他问题,无论是功法还是什么,我就住在隔壁,都可以来问我。”
“……”
萧芜从前在上陵宗,也不曾得到过这么细致体贴的照顾。
之后,谢春山当真日日都来。
每日带着萧芜运上几圈功法,直到断脉生息,水米粥饭不曾少过,事事有求必应,甚至偶尔梦中惊醒,谢春山也会从隔壁过来,修长的手指抚上脊背,像哄孩子那样替他顺气。
而恍惚间感受着谢春山的体温,萧芜不住去想“为什么是谢春山呢?为什么对他最好的这个人,是谢春山呢?”
如此养了一月,萧芜已能聚气了。
再往下,他的眼睛也将复明。
自此,萧芜断脉重续的节点宣布结束,“药师”的剧情告一段落,谢春山的剧情即将道来。
谢枢想,他该以“药师”的身份,和萧芜告别。
第268章 宴饮
原设定中,疯药师是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他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帮萧芜重聚功法,修复经脉,当作用完成,就该退场。
文案给他的退场方式也很是潦草,说“宫主谢春山有疾,需要一味草药治愈,生长于极北之地的冰川冻土间,于是派遣疯药师前往收集,疯药师一去不返,不知道是逃离了魔宫,还是死在了北地。”
至于宫主谢春山“有疾”到底是什么“疾”,文案懒得构思,成为了NPC口中一句无关紧要的闲笔。
总之,只是让疯药师强行退场的方式罢了。
谢枢也懒得管谢春山的“疾”,他走完仙魔大笔的剧情就会回到现代,无妄宫中的恩恩怨怨,与他再无瓜葛。
他只是有点微妙的不太舒服。
随着药师身份下线,他便只剩下了无妄宫主一个身份,而无妄宫主和平芜君是自古不两立的正邪,是天平此消彼长的两端,至此,他们彻底站在了对立面,谢枢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再度插手萧芜的生活。
他不会再为萧芜带粥,不会为萧芜浣发,更不会为他挑选澡豆和香薰,他们将是陌路的宿敌和死仇。
恨不能将对方一剑穿心的那种。
但谢枢向来理性,他很快压下了心中的不适。
赶在萧芜眼睛复明前,“疯药师”必须离宫。
离宫前,他会与萧芜告别。
谢枢用谢春山的身份无法与萧芜告别,所以“疯药师”的告别,也是“谢枢”与他手中最完美的作品,的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
于是这日,谢枢忽而在院中摆了一桌酒菜。
萧芜触感敏锐,谢枢怕他察觉疯药师身份,便没将他安置在无妄宫主殿,而是选了后山一处清幽的宅邸。
这宅邸自带一处庭院,院中三株野梨树,此时恰逢初春,落英缤纷,满室雪白,空气中浮动着清浅的香气,梨花树下一张石桌,桌旁错落放置着四个石凳。
石桌上则摆满了各式的甜品点心,还有“松鼠鳜鱼”“糖醋排骨”一类魔宫不常见的硬菜,是谢枢照着萧芜的口味点的。
他告别之后,萧芜修为复原,依旧是那个餐风饮露、不食五谷的仙君,平芜君辟谷已久,人间的百味风物。大抵也不会再尝了。
但是谢枢觉得,萧芜应该喜欢,便想给他带来试试。
魔宫饭菜难吃,菜肴是山下买的,薛随守在酒楼,看厨子将锅舞的热火朝天,等热腾腾的饭菜放进食盒,他提着气劲,从山下一路跃上无妄宫,送到小院时,温度刚刚适合入口。
小院不大,松鼠鳜鱼的香气铺面而来,萧芜便摸出房门,停在了檐下,正对着石桌方向。
谢枢率先颔首:“仙君。”
萧芜的眼睛好了些许,能看见模糊的色块,然而刚刚复明的眼球脆弱,见不得亮光,白日里,谢枢便用一条四指宽的长绸绕过他眼睛,将眼球遮蔽保护起来。
萧芜原本不太搭理谢枢,可随着时间推移,他修为逐渐回来,两人终于能心平气和的说上两句话:“药师?”
平芜君向来不会难为人,即使面前是谢春山,对方好言好语又是浣发又是擦药,萧芜心情再郁闷,也说不出重话。
谢枢便笑笑:“仙君过来吧,今日的晚饭在院中吃。”
院子总共不过十丈宽,早给萧芜摸索熟悉,即使看不见,他也能准确的寻到石桌,便抬步往这边来,刚刚在石凳坐下,手中便被塞了双筷子。
谢枢拉着他的腕子,带着他伸手敲了敲面前的餐盘:“松鼠鳜鱼,酸甜口味。”
他挪了个方向:“阿胶枣乌鸡汤,鲜香淡口。”
“开水白菜,清甜口。”
“……”
如此一一介绍了个遍,谢枢又将碗塞进萧芜手中:“仙君且试试吧。”
萧芜执着筷子,却没动作,微微蹙眉道:“药师,今日可是有什么大事吗?”
如此丰盛,不是药师的风格。
谢枢道:“今日,是来与仙君辞行的。”
萧芜的筷子彻底顿住了:“哦?”
谢枢:“宫主有疾,差遣我往极北之地去一趟。”
他笑笑:“您也知道,在这魔宫之中讨生活,就得唯宫主马首是瞻,宫主既然下令,我不日就得启程,这才来与仙君知会一声。”
萧芜转向他,眸子藏在白布下,看不清表情,依稀可见眉头越蹙越死。
他问:“是吗?”
“正是如此。”谢枢说完,又补充,“仙君的情况已然稳固,继续运转功法,便可恢复,也不需要我多做停留了。”
萧芜又道:“什么疾?”
谢枢一愣:“?”
萧芜:“你说谢宫主有疾,是什么疾?”
谢枢:“……”
他脑内点了点66:“66?谢春山有什么疾病?”
66比他还要茫然:“啊?谢春山什么疾病?我不知道啊?”
疯药师本来就一边缘NPC,全场没几句台词,至于谢春山的病,一个单纯让边缘NPC下线的剧情点能是什么重要剧情,谁管他有什么疾病呢?
文案都还没编好的东西,谢枢哪里知道,他心道萧芜问这玩意干嘛?简直不按套路出牌,当下含糊两声,鬼扯道:“头疾,发作起来六亲不认,需要极北之地的药材。”
萧芜:“可严重?”
谢枢信口:“严重,否则也不至于要远赴万里采药。”
萧芜:“什么药?”
“……”
他这刨根问底的态度弄得谢枢招架不得,谢枢哪里知道极北之地有什么药材,当下岔开,调笑道:“仙君关心这个做什么?总不会想为谢春山采药吧?”
以平芜君的个性,听不得这些玩笑,定然极力否认,而后就不敢再提了。
萧芜抿唇:“……自然不会。”
他果然没再追根问底,顿了片刻,忽而又开口道:“药师,你是谢春山的手下,你可知道你教我功法,有朝一日,我必取谢春山性命。”
谢枢单手支着额头,斟了口酒,闲闲道:“那是他该死。”
萧芜敛下眸子,不说话了。
谢枢便点了点面前鱼肉:“仙君且尝尝,酸甜可口,味道极好。”
萧芜便取了块鱼肉,送入嘴中,不多时,又夹了两块,显然是喜欢的。
谢枢猜他的喜好向来猜的很准。
谢枢唇边带了点笑意,又看萧芜悬着筷子,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
仙门的规矩严苛,一道菜不能吃三口,即使是没辟谷的童子,也不该贪多贪足,沉溺口腹之欲,必须克制欲望,才能使得道心澄明。
谢枢:“吃吧,这里又没别人,我特意为你点的,喜欢干嘛不吃?”
萧芜抿了抿唇珠,恍然间想:“是了。”
他不在上陵宗了,没有师傅规训他的一举一动,他身边只有谢春山,谢春山什么没见过,不能动那几天他像盘子一样给谢春山搬来抱去,身上出汗也是谢春山拭过的,多下两口筷子,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当真卸了身上的清规戒律,继续对着鱼下筷子。
谢枢在一旁看他吃饭。
他难得开了瓶魔宫新酿的桃花酿,这酒气味甘甜,余韵悠长,喝得人醺醺然,便一口一口,看着萧芜一筷子一筷子,将鱼挑干净了。
萧芜不常主动和药师说话,但这回他搁了筷,难道抬眼,顿了许久,才问:“药师……何时走?”
谢枢一笑:“今日。”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既然告了别,疯药师这身份还是消失的好。
肴核既尽,杯盘狼籍,谢枢收了酒杯,盏中还剩一点残酒,便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了,仙君可愿和我喝上一杯?”
说着,他摇头失笑,心想“其实是再也不见了。”
谢枢酒意上头,随口一提,萧芜性格冷淡,况且修仙人忌讳酒色财气,本就不会答应,他问完了,也没等萧芜答话,自顾自的倒了最后一点,却听萧芜说:“好。”
谢枢一愣。
萧芜偏头,生硬的重复道:“好。”
平芜君从未喝过酒,谢枢也不知道他酒量如何,便只浅浅给了个底,一口的量,清酒摇晃在青瓷杯中,倒映出满树梨花的颜色,却有那么一片恰好飞落,坠在盏中。
萧芜以袖遮面,一饮而尽。
接着剧烈的咳嗽起来。
桃花酿再怎么柔和,也是酒,从不喝酒的人一口闷,十有八九要呛。
好好的千金美酒,硬生生给萧芜喝出了受刑的架势。
谢枢失笑摇头,同样以袖遮面,将酒饮尽了,他前世经常应酬,知道对饮的礼数,即使萧芜看不见,还是转过空杯,示意喝完。
一餐饭从日落吃到月出,吃到明月东升,群星隐现。
谢枢将酒盏放回桌面:“仙君,那我便告辞了。”
萧芜表情淡淡:“嗯。”
谢枢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萧芜和他说“再见”“一路顺风”。
当时宋小鱼下线前,萧芜可是紧张的不行。
谢枢暗叹一句仙魔有别,平芜君果然还是更喜欢天真无邪的少年,拱了拱手,打算转身离去了。
他路过梨花树,迈过门槛,走过小院前清幽的长廊,消失在小路尽头,却没发现萧芜一直坐在石凳上,坐到群星消隐,旭日东升。
他藏在广袖宽袍中的手指微微收拢,指甲浅浅刺入掌心。
萧芜当然知道药师是谢春山,也知道药师的离去只是借口和托词。
他只是在想,药师的身份离去,那谢春山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今日的样子了?
他是不是会变回冷心冷情的那个谢春山,恶劣、狠历、暴虐,杀掉一条人命就像碾死一只虫蚁,会不会戏谑的看着萧芜做无谓的挣扎,如同在百步亭的那样。
萧芜当然知道,谢春山不值得信任,更不值得怀念,即使药师待他那么好,也当不得真。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外一回事。
谢春山那么坏,可药师又那么好。
于是那一日晚上,萧芜独自坐在院中,许久不曾移动,如一尊玉制的雕塑,任由露水沾湿衣摆,梨花堆了满身,像披了一肩的雪。
*
药师剧情下线后,谢枢有几个月的空档。
原文里萧芜半死不活,谢春山难得没有找事,闭了个小关,谢枢也乐得清闲,在宫中翻看心法剑谱,偶尔甚至易容下山,抓几个散修切磋,为仙魔大比做准备。
他悟性高,修为好,之前又有天下仙门第一人萧芜启蒙,修炼起来顺风顺水,某日遇见薛随巡逻,谢枢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薛尊使,一捻手指,忽然觉得他能把薛随按在地上打。
——总之,无妄宫主终于不是空架子,要靠装神弄鬼折服属下了,薛随吴不可要是敢起异心,谢枢能一巴掌把他两拍山里,抠都抠不出来的那种。
真是可喜可贺。
而薛随不知为何,忽然汗毛倒竖,他急匆匆的和宫主见礼,逃也似的走了。
他甚至饶有兴致的询问66,回到现代后心法能否使用,后世那具身体太差,谢枢是半个病秧子,心肺功能都有问题,是医院ICU的常客,全靠现代医疗技术吊命,倘若回去还能修习心法,那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66是个经验欠缺的菜鸡系统,这是它第一次来修仙界,比谢枢还要迷茫:“66也不知道呢。”
谢枢:“……算了,你去玩吧。”
这段时日,萧芜的修为也与日俱增,虽然还不能硬抗谢春山,但再过几日,他就能从百步亭翩然而下,飞离无妄宫,开启下篇剧情了。
在萧芜逃离之前,谢春山还有最后一次搞事。
于是,这一日,薛随得了宫主命令,硬着头皮敲响了萧芜的房门。
萧芜的眼睛已经复明,但为了遮掩,用术法拟成了白翳,装作仍未复明。
他此时的修为在薛随之上,听见声音便望向来人,黑茶色的眸子深如寒潭,只是平平一偏头,便叫薛随汗毛倒竖。
平芜君冷淡道:“尊使何事?讲吧。”
薛随:“……”
他明明是魔宫尊使,萧芜才是阶下囚,此时却硬是生出两分寄人篱下的惶恐之感。
为了保全脸面,薛随强行站直身体,倨傲道:“仙君,我们宫主有请,请和本尊走一趟吧。”
萧芜并不动作:“请我何事?”
要是其他人,薛随早就动手将人拖去主殿了,可对着萧芜,他半点不敢,干巴巴道:“宫主……宫主在殿中饮酒作乐,嫌弃今日跳舞弹琴的舞姬不够曼妙,请仙君,请仙君……”
萧芜:“请什么?”
薛随一咬牙:“请仙君为宫主弹琴奉茶舞剑作乐!”
作者有话说:
谢枢(看剧情):“还有一段折辱剧情,唔,端上来吧。”
萧芜(微笑):“是吗?”
第269章 揽腰
萧芜冷淡的眸子看过来:“弹琴奉茶舞剑作乐?”
薛随:“……正是。”
他越发恭敬:“宫主在主殿设宴饮酒,邀请仙君通往,请仙君随我来,莫要为难在下!”
萧芜便站起来,无可无不可道:“走吧。”
他摸不准谢春山的意思,但以萧芜如今的修为,虽然不能硬抗谢春山,自保却是无虞的。
走到主殿边缘,远远听见了丝竹歌舞声,有歌女婉转吟唱,念得是吴侬软语,端的是绮丽多情,听那唱词,依稀是《长相思》。
薛随悄悄抬眼看了看平芜君的面色,却见萧芜神色浅淡,看不出喜怒。
薛随不知为何,忽然道:“平芜君,宫主许久未开宴会了。”
他小心翼翼:“前阵子宫主将宫里的乐师全部遣散回家了,一人送了一笔银钱,唯一一个琴师也走了,如今这宫里连个像样的乐舞班子都拿不出来。”
前世谢枢就不喜欢吵闹,虽说生意场上难免推杯换盏,他本人却是厌恶至极,到了无妄宫战战兢兢走剧情,也不曾通宵宴饮,加上现代人什么歌舞没看过,这魔宫之中的看着无甚意思,不如早早打发下山。
若不是后续有需要舞女歌姬的剧情,谢枢一样打发走人了。
萧芜一顿,平平道:“与我何干?”
薛随不敢说话了。
他引着平芜君跨过殿门,遥遥向主位行礼:“宫主,平芜君带到了。”,而后薛随躬身退下,让开了身后的平芜君。
萧芜抬眼,遥遥与主座对视。
虽然两人在黑暗里纠葛已深,也曾在意外复明时瞥见谢春山的面容,但那时谢春山伪装成药师,事件太过离奇,惊异压过一切,数年前仙魔大比的初见又实在匆匆,彼时萧芜谢春山皆年少青涩,远不是后日平芜君与无妄宫主的模样。
故而今日的宴会,还是萧芜第一次看见身为魔门尊主的谢春山。
凭心而论,谢春山个性乖僻,容貌却实在俊美。
他坐于高台之上,一身玄黑曳地长袍,单手支着额头,慵懒又随性,修长的十指正把玩这一枚琉璃茶盏,目光漫不经心的越过大殿,与萧芜清浅一碰,唇瓣开合,依稀能听见是在说:“美人。”
——不是谢枢真这么变态,纯粹是66提供的剧情台词。
无妄宫主对萧芜,向来是怎么难为人怎么来,正道子弟最受不了这些胡言乱语,谢春山觉着有趣,逮着萧芜面前说。
台词有点油,可谢春山又实在俊美,配上醉后微醺的仪态,萧萧肃肃,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连唇边若有似无的微笑也带着说不出的风流意趣,恰似茶楼酒肆里宴饮通宵的王孙公子。
萧芜平平与他对视,又敛下了眸子。
却见谢春山一指身旁琴桌,醉意盎然:“都说平芜君仙人之姿,最是清贵,君子六艺无一不通无一不晓,琴艺也是上上,今日宴会没有琴师,却有把梧桐古琴,仙君且试一试吧。”
说着,有婢女抱来古琴,停在萧芜面前。
谢枢撑头看他。
按照剧情,萧芜不会接。
原文这时萧芜修为刚刚复原一些,谢春山却还不知道,萧芜装的虚弱无力,提不得剑,谢春山便要他弹琴。
上陵宗的弟子都会弹琴,用来陶冶情操,萧芜平日里弹得是高山流水,宴会上却尽是靡靡之音,且谢春山的调笑折辱意味太重,萧芜当然不会接。
果然,平芜君看了眼抱琴侍女,没有接过,那侍女顿时脸色发白,簌簌发起抖来。
谢枢笑道:“都说仙君心怀善念,是仁德之人,为了这婢女的性命,还是接了吧,否则一个劝不动宾客弹琴的侍女,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杀了。”
婢女便噗通一声跪了地,花容失色,看着像是要哭了。
萧芜向来心软,且最讨厌谢春山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他微微停顿,眸中闪过一缕厌恶,最终什么也没说,伸手从婢女手中抱过了琴。
他一撩袍子,在侧边落桌,双手交叠放于膝盖,并没有抚琴的意思。
谢枢看了眼光幕,自顾自的往下说:“仙君真是硬骨头,仙君可知,这把琴的主人上次没弹好琴,遭遇了什么?”
他笑眯眯:“那个琴师有双很漂亮的手,我便拆了他的经脉,拔下他的指骨,不过本宫宽仁,倒是没有杀他,只是丢下山崖去了,哎呀,可惜山崖那么高,他流了那么多血,山间多猛兽,大概是活不成了,仙君说这个结局,好还是不好?”
按照剧情,萧芜该死死抿唇,咬牙骂道:“畜生。”
而谢枢该不以为耻,反而大喜:“仙君说得好。”
于是谢枢静静等待萧芜的反应。
可这回,萧芜第一反应却不是骂人。
他疏忽睁开眼,恍然呆了片刻,千百个念头瞬间在脑海浮沉,面色一瞬间复杂至极,旋即紧蹙起眉头,眸光冷冽如冰,直直望向了薛随的方向。
再一看,十指收拢握着琴弦,手背青筋暴起,竟是在微微用力。
宋小鱼也是丢下山崖死的,原文谢春山旧事重提,就是为了刺激萧芜。
可这回,受刺激的另有其人。
本来好好坐着的薛随:“……”
他盯着面前的菜,心中暗暗叫苦。
……那琴师不是给了笔银钱打发下山去了吗?怎么就拔下指骨丢山里喂猛兽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啊?他不是刑堂堂主吗?他怎么不知道啊?
宫主这也没通过气啊!
那事情说来也巧,谢枢某日查看宫中账目,发现入不敷出,反正他们魔教嘛,全靠烧杀抢掠换来银钱,也没人在意过账目。可谢枢做不出折损阴德的事情,像乐师一类于剧情无用的,能遣的都遣了,唯一让那琴师把琴留下,就是萧芜手中这把梧桐古琴。
那琴师听说能走,感动的都哭了,这琴本也不是他买的,是宫里库房的东西,当下感恩戴德,屁颠屁颠的下了山。
——还是薛随找人送出去的。
在平芜君冰冷的视线中,薛随半点不敢抬头看平芜君,埋头吃菜。
又听宫主施施然道:“听了那琴师的下场,如此,平芜君可知道该做什么了?”
薛随:“……”
他开始老老实实的装鹌鹑。
却见萧芜垂眸,当真将十指放在了琴上,问:“宫主想听什么?”
谢枢挑眉,萧芜乖顺的有些意外,还跳了两句台词,所幸也不那么重要,便道:“仙君随意弹吧。”
萧芜便径自抚琴。
原文里他装作经脉未复,手指用不上力,弹得断断续续,好在谢春山本也不是来听琴的,他只是撑头看着萧芜,行赏他屈辱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故而,谢枢做好了这琴不好听的准备。
可他闭目欣赏了片刻,琴声泠泠如行云流水一般,与现代音乐既然不同,讲究古朴厚重,浑然天成,谢枢抬眸看去,萧芜静坐与魔宫酒宴之上,却有种于明山秀水间抚琴的安然。
弹得还挺好听。
谢枢便就着琴声,一口一口饮尽了杯中清酒。
他这边酒杯刚空,就有侍者提壶上前,要给谢枢满上,谢枢抬眼看台词,面前的侍者膝盖一软,便踉跄两步,将酒液尽数泼了出来,不少恰好落在谢枢的衣袖之上。
按无妄宫主的脾气,这侍者必死无疑。
其余侍者尽数投来了怜悯的目光,侍者两股战战,委顿于地,不住磕头。
萧芜一顿,琴声也停了,抬眼往此处看来。
谢枢撑着额头,漫不经心道:“如此毛毛躁躁,看得人心烦,薛随,拖出去乱棍打死吧。”
薛随:“……”
他顶着宫主和平芜君双重死亡视线,硬着头皮站起来,抬手去押那侍者,在侍者的哀嚎求情声中反剪了他的双手,而后拖往门外。
萧芜握着琴弦,琴弦勒入掌心,便是一片赤色的红痕,他脑子极乱,片刻后,忽而哑声开口:“谢宫主……”
叫了谢宫主,却是没有继续了。
他的思绪很乱,乱到手指颤抖,压着琴弦发出无序的杂音,已然完全进行不下去了。
按理说,他应当求情,可是宋小鱼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他越求情,侍者死的越惨,而以萧芜此时的实力,是无法强行在谢春山手下救人的,更奇怪的是,他有种古怪的预感,荒诞却挥之不去。
他觉得,谢春山不会拿这侍者怎么样。
在杀人如麻的无妄宫主面前,为何会有这种预感?
谢枢:“嗯?”
他清浅的看了过来,等待萧芜的下文。
剧情中,萧芜是还有一段求情的台词。
不知为何,萧芜烦躁的情绪在这个“嗯”字前忽然平复了些许,他干巴巴:“这侍者也是无心之举,能否请宫主放过。”
谢枢:“可。”
原文谢春山也只想刁难萧芜,一个无足轻重的侍者,他并不放在眼里,当下照着台词:“只是既然想免了这侍者的罚,仙君得拿出些诚意。”
萧芜:“……什么诚意?”
只听无妄宫主轻笑一声,指了指旁边的座位:“仙君且先坐过来吧,处罚我们细细商议。”
那一处,是给宫主的宠姬准备的,方便宫主一伸手将美人揽进怀里,掐着美人的下巴饮酒寻欢。
原文的萧芜自然是不乐意的。
他不堪其辱,又毫无办法,为了无辜者的性命,只能僵硬的坐过去,浑身崩成铁板,牙齿将下唇咬的满是血腥,忍了又忍,终是闭目不语,任由谢春山折辱。
谢枢好整以暇,望向萧芜。
平芜君果然抿唇,似在犹豫,片刻后,他一言不发的站起来,坐到了谢枢身边。
谢枢便抬起手,如剧情中显示,松松揽在了平芜君腰际。
指腹蹭过腰肉,萧芜便是一抖。
他浑身僵硬,一动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仙君(心乱如麻):“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谢春山他到底想干什么?”
谢枢(淡定):“哟,果然浑身僵硬了,看来我的剧情走得很不错嘛~”
第270章 朱砂
耳边,谢春山轻笑道:“这便是仙君的诚意?”
萧芜顿了顿,微不可察的挪近了些。
又听谢春山笑道:“还需近些。”
萧芜又挪,谢春山却道:“还是不够,仙君若是只有这点诚意,可没法让我放人啊。”
此时,两人的距离已不足一拳,热气喷过后耳朵,萧芜深吸一口气,莫名生了三分火气。
他心想昔日不能动的时候,谢春山什么没看过没摸过?现在来嫌不够近?
那个时候萧芜任人欺辱,如同砧板一块死肉,谢春山想如何玩弄,捏圆了搓扁了,捻过身上每一处皮肉,萧芜都反抗不了,偏偏谢春山处处礼让,端的是潇潇君子做派。
而如今萧芜修为回复,早不是之前软弱可欺的模样,谢春山明明一清二楚,偏偏又非要招惹他。
若存心觊觎他这副残躯,之前为何不做?若不存心觊觎,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萧芜看了眼身边人,无妄宫主没有丝毫防备,正径自饮酒,他华贵的外袍半开,只着一件软绸里衣,坦然将心脉命门暴露于人,若是萧芜出其不意,有六层把握能瞬间重伤于他。
萧芜的心法是谢春山手把手教的,萧芜如今什么修为,谢春山不可能不知道。
可谢春山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样?
真想死在他剑下吗?
谢枢浑然不觉,还在演绎台词:“仙君莫非不愿?你若不愿意近些,这侍者的性命可就……”
口中说着近些,停在萧芜腰侧的手指却规规矩矩,不见丝毫逾越。
平芜君眉头越蹙越死,心头无名火起,却也不知火从何来,听他说还要近,心火越烧越旺,烦躁非常,忽而起身,往谢枢那蹭了一大截,将无妄宫主直接怼到了椅子边缘。
谢枢原本握着酒盏,当下泼出来一半,他看看酒盏,看看萧芜,明显愣住了。
宴会噤若寒蝉。
火起来的古怪,散的也古怪,萧芜微不可察的抿唇,捏紧了衣摆。
谢枢突然被怼了一下,倒没生气,揽住他笑了笑,故作淡定:“仙君倒是主动。”
“……”
萧芜蹙眉,闷着不说话了。
一旁的谢枢可半点不知道他的心思,依着剧情将萧芜揽紧了些,笑道:“既然平芜君如此配合,将那侍者放了。”
美人在怀,本该是件幸事,可惜平芜君僵的要死,抱起来咯的慌,好像抱着一块木板,根本旖旎不起来。
“好嘞。”薛随眼疾手快的松开侍者,拱手道,“宫主英明。”
谢枢便偏头,眸中溢着清浅的笑意,懒散道:“我放过那侍女了,平芜君可满意了?”
萧芜正哪哪都不自在,扣在腰间的手指冰凉,呼吸间不可避免的摩梭着腰肉,痒的不行,他汗毛炸起,硬生生僵成了块仪态端庄的木板,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没将谢春山的手挪开,哪有闲心听他掰扯,当下闷着不说话了。
谢枢的视线划过光幕台词,眉头一跳,却还是尽职尽责的演完了:“仙君,你如今的模样可不够乖顺,是要吃些苦头的。”
萧芜抬眉:“什么苦头。”
谢春山这话从他刚进无妄宫就在说,说到现在,萧芜细细想来,却也没吃什么苦头。
唯一一个废脉,后面还亲自引他修了心法。
萧芜这词剧情没有,谢枢给噎了一下,思索片刻:“我在你身体里中的子母同心蛊还没用过,仙君,按着蛊虫划分,你我可还是主仆关系,我若是想,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萧芜攥着衣料,眸中神色越发复杂。
修为对蛊虫有压制作用,以萧芜如今的修为,用不了多久便是百毒不侵万蛊辟易,谢春山若是最开始拿蛊虫威胁他还有些用处,可现在却是无效了。
蛊虫他第一天就服了,谢春山从没用过,连言语威胁,也是拖到现在才来威胁。
为什么?
彼时他一届阶下囚,万念俱灰,身上新伤叠旧伤,也不差一个蛊虫,仰头便服下了,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入仙途。
送他这机缘的,还是谢春山。
自古正邪不两立,可谢春山对他,几乎是再造之恩。
谢枢还在漫无目的的念台词,都是些折辱污蔑的话,萧芜耐心听了好半天,没听着他的重点,便忽然出声打断,硬邦邦道:“宫主还想萧某做什么,直说就是。”
说完,他又觉不妥,补充道:“你既已放过那侍者,萧某自然不会食言。”
谢枢一愣,台本里还有一大段威胁的话没说,但萧芜问了,他便简略道:“倒酒,然后喂到我唇边。”
要上陵宗的仙君给魔门宫主奉酒,这便是彻头彻尾的折辱了,剧情里,萧芜该百般忍耐,最后迫不得已,才斟酒喂到魔君口中。
但现在,萧芜却径直提起了酒壶。
清酒落入杯盏,很快溢满一杯,萧芜端起,却没看谢枢,他垂着眸子,视线不知道落在何处,右手却直挺挺的杵到了谢枢唇边:“给。”
当真是干净利落,一句废话也无。
谢枢:“……”
主角太配合,找茬都没地方找,他就着萧芜的手,小口的抿过了酒,揭过此段剧情。
眼看着无妄宫主和平芜君之间气氛和缓,薛随松了口气,场上的歌姬舞女重新开始给歌舞,宴会气氛转暖。
谢枢兴致缺缺。
他又装了会儿,该讲的台词讲完了,当下暂停歌舞,宣布解散。
他喝得七分醉,松开怀中的萧芜,慢条斯理的起身离席,绕过主殿往寝殿去了。
宫主不在,其余人做鸟兽散,薛随跑的尤其快,几乎是谢枢背影消失在主殿的瞬间,他便提起气劲,急略而出。
可还没飞出二里地,却听身后传来清清冷冷一声:“薛尊主。”
薛随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他匆忙落地,回头抱拳,讪讪道:“平芜君。”
来人正是萧芜。
萧芜正站在他身前十米,手中握着一根桃枝,那枝条是新雨打落的,尚有未绽的桃花,色泽粉白,很是喜人。
平芜君一手执着花枝,一手轻轻拂过花蕊,如同捧着一尊百玉如意:“薛尊主,萧某有些事想询问,敢问您可否有空?”
薛随暗暗叫苦。
萧芜手中的枝条看着孱弱无力,似乎信手便能砍断,但以他仙门第一人的身份,仅凭着这节桃枝,便能取薛随性命。
薛随挤出微笑:“自然有空,仙君请说。”
萧芜:“薛尊主,先前您说,宫主将宫内唯一一位琴师遣散回家了?”
薛随面容僵硬,咬着后槽牙:“确,确有此事。”
萧芜:“宫主今日在宴席上,说他拔了一位琴师的手骨,既然先前那位是宫中唯一一位,这琴师又是从何而来?”
薛随后退一步:“许,许是宫主遣散后又选了新人吧,本尊主事务繁忙,不知道有新人入宫也正常。”
萧芜便上前一步:“薛尊主是刑堂堂主,这位被拔指骨的琴师,不是薛尊主施的刑罚?”
薛随:“……无,无妄宫那么大……又,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掌管刑罚,那么多刑官,本尊主怎么知道是谁动的手?”
萧芜:“按理来说,受刑者的名字该登记在册,不知刑堂是否有记载,这琴师姓甚名谁,薛尊主可知道?”
薛随:“……”
他梗着脖子:“区,区,区区一个琴师,本尊主怎么有心情记他的名字?不知!”
他越退越后,已然退到了墙角,冷汗淋漓。
萧芜:“尊使真不知?”
薛随苦着脸色:“真不知!仙君别问了,薛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您即使拿剑戳着薛某脖子,薛某也不敢说啊!”
他要给萧芜跪下了。
萧芜再如何,也是正道中人,不会将薛随怎么样,但是自家那喜怒无常的宫主要是知道消息是薛随这里透出去的,薛随不敢想象其中的后果。
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萧芜一顿,却道:“萧某明白了。”
薛随松了口气,起身行礼告辞。
他跑的比兔子还快,三步并作两步,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看不见身影了。
萧芜垂眸抱了花枝,却独自站了很久。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如今正值春冬交替,乍暖还寒时节,青石地板上铺了一层白露,湿漉漉的,像一层模糊的镜子,依稀可倒映出灯火的影子。
他回头看去,无妄宫主殿的灯火已经熄了,宫中一片寂静。
萧芜忽而抬步,往后山走去。
他一步一步,路过思幽阁,路过鲫鱼背,最后停在了百步亭中。
从百步亭往外望去,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无妄山的千峰万壑化为铅灰色的虚影,连绵着向天边涌去,而在百步亭之下,悬崖笔直陡峭,浓稠的黑色无法被月光照亮,如同化不开的墨渍。
萧芜抚摸着亭柱,亭柱表面用朱砂刷了红漆,此时红漆破损,上头有几个月牙状的印记,当日宋小鱼被逼跳崖,他就半跪在这里,指甲陷入木料,留下了这些痕迹。
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到百步亭正中,当日谢春山就该站在这里,俯视着他和宋小鱼。
再往前,便是悬崖边缘,以当日听见的声音方向来看,宋小鱼便跪在此处。
萧芜站在崖边,任由朔风吹起他的衣摆襟袍,举目四望,想起多少人葬生于此,难免心生悲怆。
可还不等他伤感,萧芜忽而一顿,单膝点地,拂开了地面尘土。
有一片红色的痕迹。
萧芜蹙眉,血?不,不是。
血液干涸氧化会变为深棕色,这标记却是鲜艳明亮,萧芜捻起一点尘土,细细看去
——朱砂。
百步亭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标记?标记一处悬崖边缘的绝地,又是为了什么?
萧芜一顿,忽而撩起衣摆,自百步亭一跃而下。【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