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自饮


    萧芜的修为已恢复六成,百步亭虽高耸入云,但对他来说,平安落地并不困难。


    狂风将他的衣摆吹的猎猎作响,萧芜任由身体跌落,如一只坠落的白鸟。


    可是当崖底赫然在望时,萧芜忽然停顿,旋即在悬崖绝壁间几个借力,站在了一棵突起的松树上。


    松树正下方,魔息流转,将散未散,似有一层透明的薄膜,赫然是阵法的痕迹。


    他认得这阵法,是借力缓冲用的。


    为何百步亭的山崖之下,会有这样一道残存的术法?


    萧芜俯身,指尖轻触,阵法仅剩灵力便如波纹般散开了,从残存的情况来看,阵法大概是三四个月前构建的。


    宋小鱼跌落山崖之时,正好是三月之前。


    此时已是深夜,山中幽静,只余虫鸣喧嚣,而萧芜注释指尖灵力散去,如四散的萤火。


    萧芜敛下眸子,他本命剑不在身边,无法御剑飞行,便折了一截松枝充当长剑,枝条在青松翠竹间几个飘忽,不过数息,他便踏着松枝,掠过苍茫的无妄群山,往东南方去了。


    随着星斗移转,一轮红日自东方浮现,萧芜赶着最后一颗星星消隐无踪之前,寻到了目的地。


    他落在了上陵宗脚下。


    上陵宗和无妄宫一样,占据地势之利,是灵气充裕的洞天福地,宗门建设在东南最广袤的群山之上,连绵千里。


    萧芜从山脚望去,依稀可见山门巍峨,石匾上“上陵宗”三字古朴浑厚,后山云霞似雾,瑞气千条,仙人们御剑来往,山下只能看见虚影,里头的每一位,都可能是萧芜的故交同僚。


    这是他读书修道的地方,也是他长大的地方。


    ——只要迈步跨上台阶,他便可重回上陵宗,做他那不染凡尘的仙门道首。


    可萧芜只是远远看了看,便移开了视线。


    他背对着无妄山门,迈步走进了城镇。


    山脚下有集镇,凡人求长生,不少慕名而来,在山脚结庐而居,以期有朝一日得遇仙缘,久而久之,便成了规模很大的城市。


    萧芜信步走入,进了家卖山货的铺子,这类店家尝尝辗转在各个山村收取山货,对周遭地形很是熟悉,他寻了位面善的老板:“老板,敢问这山脚下可有个村子,叫宋家庄?”


    昔日那少年拿着他的符咒自报家门,说的就是“上陵宗山脚宋家庄”


    萧芜一身白衣,衣料都是无妄宫中最好的,端的是玉质华章烨然若神,那老板抬头一看,便给他指了方向。


    萧芜:“有劳。”


    一路沿着老板指明的方向,萧芜果然在山疙瘩里寻到了个村落。


    村落没有牌匾,仅仅在入口立了块门石,上书“宋家庄”,庄门口有几亩田地,有几名老伯正躬身插秧。


    萧芜再度拱手:“敢问,村中可有一名少年,名叫宋小鱼?”


    老伯思索:“宋小鱼?”


    萧芜:“正是。”


    说罢,他微微屏息,等待老伯的回复。


    老者只停了两息,可萧芜不自觉的捏住了衣摆,似乎这问题的答案能决定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不得不慎重小心。


    却见那老伯一扬手,远远指了栋茅草屋:“哦,知道,宋三家的小子嘛,就住那儿,那娃前段时间才从外地鬼混回来,说是进城到大户人家做工去了,带回来好些银钱,村里人都问他那儿做的工,结果这小子死也不和我们说他去哪儿了,整日胡言乱语的,说什么无妄宫主……”


    老伯絮絮叨叨,萧芜无声放松下来,喟叹道:“他还好好的……”


    这么一说,老者就有些不乐意了,村里人都沾亲带故的:“不是,小鱼也是我眼皮底下看大的啊,肯定好好的,这还能不好吗?”


    萧芜便笑了声:“是我失言。”


    他本就面容清贵,笑起来尤其好看,老者讪讪摸摸鼻子:“得了,你要是找他,就在村东第三家。”


    萧芜谢过。


    他沿着田垄寻到了茅屋,隔着两层篱笆,在院门外听见了里头的谈笑声。


    有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小鱼哥小鱼哥,你再和我讲讲,你是这么咻——的一下,从山崖上跳下来的故事吧!”


    无论是近在咫尺的上陵宗,还是千里之外的无妄宫,对山野间的小孩子来说都是遥远到无法想象的存在,仙人间的恩怨情仇不过是话本上的故事,村里唯一一个进过魔宫还全身而退的宋小鱼,就成了孩子间的香饽饽。


    宋小鱼自豪的声音响起:“却说那日啊,那无妄宫主有一样重要差事交付于我,他要我从山崖之上跳下,演一出戏,而私下里,早安排了魔门尊主薛随接应……”


    一番话讲的添油加醋,硬生生将“宋小鱼”抬成了剧情中的二号人物,说那杀人不眨眼的无妄宫主是如何如何的器重他,喜爱他,听得一堆小萝卜头一愣一愣,频繁发出哇哇哇的羡慕声音。


    宋小鱼得意的继续下去。


    不多时,屋内几人听腻了故事,商议着出去玩,他们推开房门,宋小鱼领着一群萝卜头鱼贯而出,萧芜立在田埂之上,掐了个隐匿身行的法诀,少年正直青春,颊边尚带着婴儿肥,麦色的脸颊被阳光晒的通红,全然是鲜活的模样。


    他并没有发现田埂边的萧芜,萧芜也没上前与他说话,目送他远去,旋即敛下了眸子


    宋小鱼还活着,活得不错,这很好,不必背负一条性命,萧芜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


    但这个宋小鱼,不是萧芜的那个“宋小鱼”。


    刚刚萧芜立在门外,将少年的话听了个分明。


    宋家庄在群山之中,地处偏僻,宋小鱼说得不是官话,而是东南口音的方言,这地界崇山峻岭,各个十里路方言就各不相同,萧芜连蒙带猜,才知道他说了什么。


    可他的那个“宋小鱼”从不说方言,只会说官话。


    咬字清晰,音色清亮漂亮,是极吸引人的少年音色。


    身高也对不上,这孩子约莫只到萧芜胸口,可无妄宫的宋小鱼比萧芜身量还高些,每次萧芜要摔倒,他能恰巧拦着扶起来。


    无妄宫里给他送饭,带鲁班锁糖炒栗子,逗趣解闷,搀扶着他在思幽阁一遍又一遍踉跄行走宋小鱼,不是这个少年。


    那他是谁?


    萧芜隐隐有个猜测,却又不敢相信,他的心脏像被泡在了后山的温泉中,正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迷糊怪异的心绪溢满胸腔,萧芜想了许久,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


    他是谁?为什么要装成宋小鱼?为什么要给他擦脸,为什么要给他带烧鸟,为什么要看他的伤疤,为什么用指尖一遍一遍的描摹抚摸呢?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平静温和的表面下是糊涂的一笔烂账,萧芜独自站在田垄间,定定顿了许久,他捻着松枝,不经意的拽下一片又一片,直将那枝条拽秃了,直站到日落西斜,插秧放牛的老伯陆续回家,村中家家户户亮起油灯,才恍惚反应过来。


    萧芜想,他要回无妄宫去。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且毫无道理,他本就不是无妄宫的人,如何说“回?”,要说回,那该是回上陵宗才是。


    可偏偏这念头占据了萧芜的整个脑海,萧芜想,他似乎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求证,有满腹的疑惑需要解答,而答案只在无妄宫中,而寻找答案的心绪又那么的迫切,急迫到即使养育他的上陵宗就在身后,萧芜也不愿意回去看上一眼。


    ……况且。


    萧芜微微顿了顿。


    ——况且假如他的猜测属实,他便再也回不去上陵宗了。


    来时的松枝已经丢了,萧芜就近折了段桃枝,他趁着枝条划破无边夜色,往无妄宫的方向去了。


    *


    无妄宫中正乱成一团。


    薛随以头抢地,几欲以死谢罪。


    他提着长刀在院中走来走去,双目赤红:“找,都给我去找,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来,否则宫主生气,我们都得人头落地!”


    属下们苦着脸战战兢兢:“尊主,这宫中除了宫主的地界,我们都犁过一遍了,别说是人了,就算是苍蝇也没有啊!”


    薛随咬牙:“继续找,否则宫主问起来我该怎么回答,真想死吗?”


    无妄宫中的巡逻陡然增加了一倍,无数魔修严阵以待,将宫中里里外外寻了个遍。


    ——平芜君萧芜,不见了。


    负责小院洒扫的仆从今日进了房间,里外转了一圈,没找到人,报到薛随这里,薛随心急如焚,却想着或许是平芜君出去逛了,结果等到中午,等到晚上,薛随才不得不承认,萧芜不见了。


    他从无妄宫中离开,去向不知。


    薛随冷汗都下来了。


    昨日萧芜执着桃枝拦下他时,薛随就知道平芜君修为恢复,可宫主什么都没说,薛随当然屁都不敢放,他装作不知,连夜跑了,谁知道隔天萧芜就不见了。


    以他们宫主对平芜君的重视程度,平芜君离开他却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薛随的脑袋还能在吗?


    指挥手下翻遍了宫中每一个角落,思幽阁看了,吴不可的药柜看了,连疯药师的担架都抬起来看了,如此两三遍后,薛随不得不接受萧芜离开的事实。


    他心情沉重的敲响了院门。


    谢春山难得有兴致,正在庭院中赏花观鱼。


    薛随很不想来禀告,他想直接舍了魔门身份叛出无妄宫去,可以宫主的手段,那样只会死的更惨。


    两害相较取其轻,薛随几乎将后槽牙咬碎了,还是推门进去了。


    只见宫主斜倚在花架旁,玄黑长袍跌落于地,他单手支着额头,正在读书,桌上零星摆了几个酒菜,还放着一坛新开的桃花酿。


    瞧见薛随,谢枢放下书卷:“薛尊使,怎么了?”


    薛随无事不登三宝殿,一般是不会来打扰的。


    却听薛随砰的一声跪地,声音发涩发紧:“请宫主责罚!”


    谢枢偏头:“罚什么?”


    他越是轻描淡写心平气静,薛随越是两股战战几欲昏厥:“回宫主,平芜君……平芜君,他,他……”


    谢枢:“嗯?”


    “洒扫仆从来报,说是他……不见了!”


    说完,薛随砰得磕了一个响头,等待谢枢的裁决。


    可他等了许久,都无人说话。


    随薛战战兢兢的抬眼,却见谢春山正兀自出神,视线落在花架上落了许久,才笑道:“随他去吧。”


    薛随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枢:“他本也该走的,随他去吧。”


    主要剧情结束,萧芜本就该离开,他将游历四海,直到下一次仙魔大会,将谢春山一剑穿心。


    可谢枢取过酒杯,却忽而生了两分寂寥。


    他知道萧芜要走,只是他没想到,萧芜走的那么快。


    由“药师”鼎立相助,萧芜的修为复原的快了些,走的也快了些,还有些剧情台词没有念完。


    谢枢来这里就是为了萧芜,在这于现代截然不同的异世,萧芜是他唯一熟悉且了解的人,这个人的外貌由他赋予,这个人的秉性才情由他拟定,谢枢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给萧芜,即使他们是宿敌。


    平芜君不屑于搞阴谋诡计,这是谢枢亲自盖章的。


    至于魔宫其他人,无论是薛随还是吴不可,甚至最平常的舞女歌姬,一旦有机会,都有可能要谢枢的命。


    谢枢习惯了算计,可来到魔宫这么久,除了萧芜身边,他竟然没有放松过一天。


    以至于现在,院中春花开了满院,谢枢本打算不轻不重念两句剧情台词,顺便约萧芜赏花喝酒,再喂上两道清甜菜式,却是没有机会了。


    下次见面,便是宿敌重逢,一剑穿胸。


    宫主语气略显古怪,薛随试探着出声:“宫主……”


    谢枢:“你下去吧。”


    他说着,执起了酒杯。


    这具身体海量,小酌两杯是没事的。


    谢枢面前的桃花酿价值千金,酒液中有馥郁清香,唯一的缺点是保存时间极短,开坛后若不速速喝完,清香散尽,和普通的酒无异了。


    他自顾自的满上一杯,摇头笑道:“自斟自饮是寂寥了些,到也无妨。”


    谢枢仰头,将杯中酒饮尽了。


    第272章 酩酊


    日落时分,萧芜乘着桃枝飞上百步亭,落在了鲫鱼背上。


    他收了枝条,原路折返,正想回自个的小院子,却见门前给围的水泄不通,打头的魔修远远瞧见他,居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萧芜莫名,路过他身边,见那魔修正被属下架着,望天流泪,喃喃自语:“老天爷,我们的人头保住了,尊使的人头也保住了!快快快,去找薛尊使,让他不必和宫主通传了!”


    萧芜:“……”


    他心想离开一天,谢宫主的下属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便迈步进屋,不多时,远处流光一闪,却是有人御剑往这块来了。


    萧芜还来不及做出防备姿势,薛随已经一头从飞剑上栽了下来,激动道:“仙君!”


    萧芜:“……”


    仿佛叫的不是仙君,而是他多年未见的老母。


    平芜君微不可察的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蹙眉道:“薛尊使何事?”


    薛随额头还有未擦去的冷汗:“之前来替宫主传话,发现仙君不在,仙君去了哪里?”


    萧芜:“散了会步,怎么这要和薛尊使交代吗?”


    一路散出无妄宫,散到犁地三尺都挖不出来,这步可散得够远的。


    薛随暗暗腹诽,面上却不敢表现分毫:“哪里哪里,仙君想怎么散步就怎么散步,只是宫主……”


    萧芜一顿:“宫主如何?”


    薛随:“宫主想邀请仙君赏花喝酒,下属却找不着仙君,故而着急。”


    谢枢当然是不可能“邀”萧芜赏花喝酒的,这有违他的人设,依照谢春山的脾气,他只会说“将平芜君带来给本宫逗趣解闷。”


    但修为不知道恢复了几成的平芜君就在面前,薛随审时度势,很好的屏蔽了宫主的烂话,他在前头引路:“仙君随我来吧,之前找不着仙君,宫主在后花园里自斟自饮,您再晚来两步,他大概就要醉了。”


    萧芜:“一个人?”


    他说得太言简意赅,薛随:“啊?”


    萧芜转身看过来:“他一个人喝酒?”


    世间传闻无妄宫主生性风流,好美人美酒,宫中日日宴饮,主殿歌舞不休,酒池肉林通宵达旦,他是万万不会一个人喝闷酒的。


    薛随道:“还能有谁,宫主就在后花园紫藤花架下,仙君快些去吧。”


    若是前些日子的萧芜,大概会说:“他喝闷酒,我为什么要去?”可今日,某种古怪的情绪一直溢满胸腔,他指尖微动,居然真的和薛随一起,走到了庭院前。


    薛随推开木门,自个回避了:“仙君,请。”


    萧芜迈步而入。


    阳春三月,紫藤花初现花蕾,朦胧一片浅紫,谢春山独自坐在花架下,单手支撑着额头小憩,他闭着眼睛,脸颊泛着薄红,摇曳的枝条在面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配上一身曳地洒金的玄袍,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萧芜放慢脚步,走到了桌前。


    他伸手拿过酒坛,桃花酿已经半空了。


    “谢春山。”萧芜听见自己极轻的声音,他将这三字咬在唇舌间,竟有种奇妙的韵律,舌尖抵着下颚,带着说不清的缱绻,“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仙人的酒酿都易醉,桃花酿也是如此,入口绵软清甜,后劲却很大,萧芜以为谢春山没法回答了,却见那人缓缓睁开眼瞳,露出一双茶色的眸子。


    华光流传,竟剔透如琉璃一般,那视线定定落在萧芜身上,许久没有动作。


    他似乎没醉,又似乎已经醉了。


    萧芜便一撩袍子,在他对面落了坐,又问了一遍:“谢春山,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像是很执着于问题的答案。


    谢枢正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恍惚间又是集团的办公室,又是医院的ICU,他视线模糊,定格了好一伙儿,才定格到萧芜身上。


    ……哦,是测试服的新手任务。


    当玩家新进入游戏,第一个交互的对象就是萧芜。


    谢枢俨然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昏沉的想:“我设定了这个对话吗?”


    显然是没有,可梦境乱七八糟的很正常,谢枢笑了声:“无人可共饮。”


    谢枢是商人,讲利益,他没与人交过心,他的朋友都是生意场的酒肉朋友,吃饭喝酒也得提个心眼,否则要是给人做局,哄骗着签下什么合同,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唯独萧芜面前,他倒是敢放心醉过去了。


    以平芜君的秉性,不会暗中害他。


    与其说萧芜是他游戏里最重要的NPC,不如说谢枢是在尝试拟出一个,现实中没有的美好样子。


    萧芜顿了顿:“你有舞姬三千。”


    谢枢:“不感兴趣。”


    萧芜垂眸:“你可召薛随或吴不可。”


    谢枢半阖着眼帘:“他们巴不得我死无葬身之地才好。”


    “……”


    萧芜看他,谢春山唇角噙着微笑,可笑意不达眼底,便像是自嘲,配上今日料峭春寒,无端的孤寂萧索。


    萧芜不知为何,忽然执了枚酒杯,倒过桃花酿,一声不吭的闷头喝了。


    平芜君喝不来酒,又给呛的咳嗽,谢枢看着他,眉间溢了点笑意,筷子点了点酒菜:“喝不惯就别喝了,试试这几道菜吧,我猜你喜欢,专门给你点的。”


    萧芜又是一顿。


    谢春山确实醉了,清醒时,他说不出这种话。


    谢枢特意避开了药师点的菜,他点了糖醋鱼和蜜汁山药,总之都是甜口,糖汁点在筷子上,拉出金棕色的糖汁。


    萧芜动了筷子,却没吃,没头没脑道:“我修为恢复六成了。”


    谢春山毫不意外:“恭喜。”


    诚恳坦然。


    萧芜:“我今日出了无妄宫,还回上陵宗看了一眼。”


    谢春山:“那很好。”


    萧芜蹙眉:“我可以自由来去,你已关不住我。”


    谢春山一顿:“我从未想过关你。”


    萧芜:“你今日在此醉酒,毫不设防,你可知我的修为已可取你性命?”


    谢春山笑了:“来取。”


    “……”


    萧芜闷声不语,手中的筷子无意识拨弄着鱼肉,将那一整鱼戳的坑坑洼洼,鱼肉全弄烂了。


    谢枢叹气:“仙君别折腾鱼了,放过它吧。”


    萧芜恍然惊觉,便想放下筷子,这举动放在上陵宗是极失礼的事情,依照惯例,是要去刑堂挨罚的。


    依照师傅的脾气,几鞭正常,十几鞭不意外,几十也算合理。


    在无妄宫呆了这些时日,往日的端庄仪态倒松懈了不少。


    可谢春山当然不会罚他。


    他只是将鱼肉推到了萧芜面前:“仙君尝尝吧。”


    萧芜垂眸下了筷子,酸涩的滋味在唇舌间炸开,却没吃出个所以然,他拨弄着鱼肉:“你说从未想过关我,那为何把我从上陵宗要过来?”


    半废之躯跋山涉水,一路囚车颠簸来到无妄宫,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谢枢只当是游戏,面前又是素来有君子之风的萧芜,也不藏着掖着:“上陵宗的心法有问题,仙君不来,断脉如何重续?”


    “……”


    萧芜一双筷子戳烂了鱼,又去戳山药,将好好的山药捣成了药泥,他嗓音极涩:“你竟然知道?”


    谢枢嗓音清浅,带着最后的鼻音:“嗯。”


    “……”


    谢春山醉酒后乖的很,问什么说什么,萧芜却一句话也问不下去了。


    谢枢看着他将山药戳烂,忽而问:“你不喜欢吗?”


    萧芜连味道都没尝出来:“……还好。”


    谢枢:“那你喜欢什么?下次点你喜欢的。”


    全然是诱哄的模样。


    “……”


    古怪。


    萧芜长这么大,所有人都告诉他应该如何,他是仙家弟子,应该餐风饮露,他是道门玄首,应该明月清风,可从未有人问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甚至说要将喜欢的东西带给他。


    萧芜记不得他有多久没说过,他想要什么了。


    只有给他“宋小鱼”带了鲁班锁,“药师”给他带了松鼠鳜鱼,现在谢春山……也想给他带什么吗?


    萧芜忽而道:“这个鱼不如松鼠鳜鱼好吃。”


    谢春山含笑:“那下次给你带松鼠鳜鱼。”


    萧芜:“还想要糖炒栗子。”


    谢春山:“给你买糖炒栗子。”


    萧芜:“还想……”


    他指尖微动,到底还是没去握谢春山,指点在了酒壶之上,而谢春山正把手指按在壶柄,这玩意像是一道桥梁,将他俩的指尖连在了一起。


    萧芜:“下月十五山下庙会,想要你陪我一起去。”


    萧芜远观过庙会,他知道人间的庙会,总是要两个人一起去看的。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谢春山,浑身紧绷,似乎谢春山吐出一个“不”字,他就要纵身远去,躲进无妄宫的群山里。


    谢春山笑了声:“好,陪你去。”


    “……”


    明明是他提的要求,谢春山应了,萧芜却更加不自在起来,古怪的感觉萦绕在心口,心脏涩涩的发麻发痒,他端坐在原地,看着对面玄黑色的身影,无妄宫主生的俊美无俦,即使宽袍大袖,依稀可见宽肩窄腰,是极好看的身材,萧芜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被他揽住的时候。


    他不止一次被谢春山揽住过。


    在思幽阁,在后山温泉,在无妄宫的主殿内,在魔宫众人的注视下。


    肌肉先脑海一步回忆起了触碰的感觉,明明没有人碰他,腰间的软肉却开始发烫了。


    对面,谢枢正半醉不醒,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萧芜品性的信赖,先前他还有一丝神智,现在却几欲醉倒,最后脑袋一歪,就要歪倒在桌上。


    萧芜连忙去拉他。


    无妄宫主酩酊大醉,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大半力道压在萧芜身上,全然将他当成了一根修长端庄的拐棍。


    “……”


    他是有点想身体接触,但不是这种身体接触。


    拐棍将他拖出花园,长长叹了口气,小声和醉鬼打商量:“走了,把你弄回的寝宫睡觉去。”


    作者有话说:


    让我们看看66在干嘛——哦66在睡觉。


    第273章 合理


    萧芜扶着谢枢出了庭院,进了寝宫,路上遇见好几波巡逻的魔修。


    按理来说,萧芜身为俘虏,私自进无妄宫主殿是重罪,可魔修们默契的无视了他,甚至让开一条中空道路,让萧芜进去。


    谢春山身量高,路上微微一动,和个在怀里乱滚的大猫似的,萧芜就得尽力来扶他,好几次差点脱手,还是谢春山扒拉住衣摆,勉强站稳身体。


    只是这样一路下来,萧芜原本平整的衣带难免散乱,腰带欲掉不掉,谢枢也好不到哪去,乍一眼看去,仿若他们在庭院中发生了什么。


    新来的魔修不懂规矩,想要上前盘查询问,被老魔修一把拽下来,压在地上嘱咐:“别生事!”


    “可是。”新魔修委屈巴巴,“明天宫主知道我们放外人进主殿,会不会怪罪啊?”


    “外人外人,谁是外人?你他妈才是外人!”老魔修一个暴栗,警告道,“给我闭嘴!宫主知道你将人拦下来,那才要怪罪!”


    “……哦。”


    他们老老实实蹲在树下,看平芜君将无妄宫主带进寝殿,关上了殿门。


    谢枢已经醉了。


    他被人半拖半抱着带上床,扒了外衣扣上被子,之前谢枢也替萧芜拖过外衣,但萧芜的动作远没有谢枢熟练,好不容易将醉鬼安顿好,平芜君已出了一层汗。


    他环视一周,还是没敢坐谢枢的床,在桌前给自个倒了杯水,环视起房间来。


    无妄宫主殿很大,多数家具是紫檀和楠木所制,雕花细致,屏风帷幕材料也用的极好,每日有仆从洒扫,四处井井有条。


    屋内许多物品都沾染了灵力,不是凡俗物品,譬如床头这安神静气的熏香,就是专门的丹师以灵火炼制,萧芜凝神感应,能觉察到其中微妙的灵力流转。


    他阖上眸子,神识一寸一寸,扫过整个房间。


    大多数疑惑已经解开,但萧芜依旧有一个疑问需要查证。


    谢春山,到底是不是宋小鱼。


    闭目后不受干扰,灵力流动的轨迹格外清晰,从书架上的剑谱功法,到摆放的盆景植物,再倒后山引入的灵泉甘露,萧芜顿了顿,将视线落在书柜里的檀木盒子上。


    有一股他很熟悉的灵力。


    萧芜踱步过去。


    没人敢擅动无妄宫主的东西,这盒子便也没有上锁,他轻轻一点金扣,甚至没用力,盒子便向上弹开了。


    萧芜垂眸,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张黄纸朱砂画就的符咒,一截柔软带暗纹的布料,符咒是太上清心咒,衣料的云纹来自上陵宗。


    符咒是他亲手画的清心咒,衣料裁自他的袖口。


    萧芜微微抿唇,将物件放回盒内,却没关上,看了老半天。


    他虽然早有所猜测,可当证据确凿,还是有所触动。


    从他进魔宫的第一天起,宋小鱼就在了。


    他通身疼痛,数日未进水米,是那少年提着食盒,将甜粥一勺一勺的喂进来;他无力走动,身下虚软,也是那少年撑着他,在院中一圈又一圈的散步;他受凉咳嗽,也是那少年将手放在脊背,一下又一下的顺气安抚。


    如果那少年就是谢春山呢?


    萧芜不住去想。


    那该是什么姿势呢?


    谢春山将粥吹凉了抵在唇边,谢春山把他半扶半抱着揽在怀里,谢春山伸出手,一点点抚摸过脊背。


    少年人做那些,萧芜只当是对仙长的濡慕,可如果是谢春山呢?


    无妄宫主可不是未长成的小孩子,依谢春山的俊美风流,萧芜想想那画面,便不自觉的难堪起来。


    他的指腹摩挲着着檀木盒子,擦了又擦,像要将木头重新抛光打蜡一般,如此良久,忽而无意识的念了一句:“……谢春山?”


    谢枢半梦半醒,恍惚听见有人叫他游戏名,便极清浅的嗯了一声。


    萧芜兀自出神,都忘了正主还躺在此处,给他一声吓得回神,手头一快,啪的给木盒关了。


    在寂静的室内,这声响极明显,萧芜身体一僵,缓慢回头。


    他听见床榻上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谢春山醒了吗?


    在别人房间翻别人的东西是很没有修养的事情,即使这东西曾经是他自己的,实在有违平芜君的处事风格,他一时尬尴不已,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掩耳盗铃一般后退,甚至在这狭小的室内用上了上陵宗的轻功法门,顷刻之间掠出去三四尺,离那书柜远远的。


    萧芜屏住呼吸,往床上看去。


    这无妄宫修的奢华,宫主睡觉的地方更是讲究,谢春山床上垂着三重帷幕,外头立着一扇三开紫檀螺钿屏风,从桌边往里看连根鬼影都看不见。


    萧芜将气息压倒最低,侧耳听里头的动静。


    室内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萧芜抬步,走到了屏风后面,小心翼翼的撩起床幔一角,看向里面。


    ——明明是他把谢春山弄回来安顿好的,也不知在小心个什么劲儿。


    谢春山安然卧于榻上,还在沉睡。


    萧芜轻声试探:“谢春山?”


    说话时,他已然看向窗户——白日里要通风透气,两扇窗户都大开着,以萧芜如今的修为,完全可以在沉睡的谢春山惊醒前从窗户掠出,一路踏叶飞花回自个的居室,装作从未来过。


    好在谢春山没有要醒的意思:“嗯……在。”


    “……”


    鬼使神差的,萧芜轻声问:“小鱼。”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这些日子,小鱼这名字萧芜喊了没一千也有八百遍了,谢枢早熟悉了,熟悉倒明明不是自个的名字,发声的语音语调都刻在了潜意识里,他依旧闭目,说的却是:“嗯,在。”


    “……”


    萧芜顿了许久,长长的松了口气。


    最后,他关了窗户,遮挡漏下的阳光,迈步出了卧室。


    *


    第二日清晨的时候,谢枢和66一起清醒过来。


    谢枢宿醉,额头一突一突跳着疼,66昨日尝了口桃花酿,也睡的四仰八叉,一人一统迷迷糊糊的起来洗漱,谢枢将险些一头栽进脸盆的66捞起来,隔着大老远,看见院里跪着个人。


    谢枢定睛一看,这不薛尊主嘛。


    他顿时有些头疼。


    这小伙子大清早不睡觉,跑他门口装门神来了。


    薛随心中正七上八下着。


    身为宫中巡察,让平芜君未经通报,擅自离宫,又逛街一般轻易的逛回来,是他的重大失职。


    虽然平芜君和宫主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失职就是失职,在宫主面前耍小聪明逃罚,会死的更惨。


    昨日宫主哀伤难过,忙着借酒浇愁,没追究他什么,但那是昨日的事,谁不知道无妄宫主最是喜怒难辨,往往上一秒还微笑着与属下说话,下一秒不知属下犯了什么禁忌,人头就飞出去八米远了,作为宫中绝对的权力中心,他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制约,做事全凭喜怒,薛随不想后日被翻旧账。


    趁着平芜君回来,宫主心情不错,先把罪请了,罚也轻些。


    谢枢信步迈出庭院,薛随便膝行两步上前,叩首道:“请宫主降罪。”


    谢枢:“何罪?”


    薛随:“昨日平芜君去百步亭看风景,我去院中传话,自以为他离去了,回错了宫主话,请宫主责罚。”


    他们这帮魔修都是惯会避重就轻的好手,失职的罪责稍加掩饰,用上春秋笔法,就成了回错了话,责罚也要轻上一倍不止。


    谢枢眉头微跳:“萧芜回来了?”


    66趴在他的肩膀上:“什么?”


    ——平芜君不是走了吗?


    “这……”薛随也懵了片刻,小声解释,“平芜君昨日便回来了,您还是他扶从庭院扶回来的。”


    谢枢眉头连跳数下:“他扶我回来?”


    66提高音量:“什么?!”


    敏锐如谢枢,迟钝如66,都第一时间觉察到了不对。


    其一,萧芜修为恢复的大差不大,本就该远遁离去,自此天高海阔,不必困于无妄宫方寸之地,既然已到了百步亭,为何不走?


    其二,萧芜与谢春山一正一邪,中间还横着“宋小鱼”一条人命,可谓血海深仇,萧芜若有机会,应当一剑挑了谢春山胸膛,既然醉酒上他就在旁边,为何不动手?


    66看上去茫然又无辜:“发生什么事情了,宿主?”


    谢枢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可是这系统撇撇嘴,眼睛变成蛋花眼,看上去竟有些泫然欲泣,谢枢顿了三秒,推测到:“或许是他的修为还不足以从百步亭离宫,昨日只是去查看地势。”


    谢枢如今虽然功法学的不错,但毕竟不是本土修炼上来的修饰,他的修为仰仗系统开挂,并不熟悉各个修为层级的具体实力,百步亭崖高千尺,修为稍差一点,便是十死无生。


    66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作为跟了多名跑偏宿主的系统,66更在意另一条讯息。


    “他为什么要把你从庭院带回房间,把你放哪儿不好吗?”


    谢枢一顿。


    确实难以解释。


    然而他喝酒断片,昨日发生了什么,却是不记得了,于是思索片刻,没追究薛随的罪责,抬手让他起来:“昨日是平芜君带我回宫的?”


    薛随:“……啊?”


    ——他都准备好脱一层皮了,原来您的重点是这个吗?


    薛尊主肉眼可见的茫然了。


    谢枢:“他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薛随懂了。


    他试探:“……半拖半抱?”


    谢枢眉头微蹙。


    薛随看见他表情便是一个激灵,在巨大的压迫感下,他连忙仔细回忆,挖掘细节,开始慌不择路的胡言乱语:“哦容属下想想,当时仙君一手揽着您的腰,一手扶住您的肩膀,您醉酒后步履踉跄,几次往侧边歪倒,仙君焦头烂额,却还是将您好好扶好了,哦,然后您扯散了仙君的腰带,他扯住了您的袖口,您们一黑一白,黑白两色交相缠绕,总之您们两个那叫一个搭对般配天作之……”


    “……”


    ——一黑一白,那特么是黑白无常。


    自古魔修文盲多,谢枢眉头抽搐,原谅了智障属下。


    他打断道:“……我倒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为何是平芜君把我带回来?”


    “哦哦。”薛随组织语言,“我们寻到平芜君,我便和他说宫主布置了酒菜,在等他,然后平芜君进去了,我守在门外,不知门内发生了什么,不多时,平芜君便带着您出来了,将您带回了殿内。”


    谢枢悬着的心稍安。


    这就合理了。


    萧芜的修为不足以离宫,所以薛随找他传宫主喻令,萧芜不能反抗,只能跟从,而后来薛随守在门口,萧芜纵有千般恶心,也要等到谢春山吃完,而后一路都有魔修巡逻,萧芜也只能听话,将谢春山带回殿中。


    谢枢颔首:“听上去略显曲折,但也还算合理。”


    推测逻辑清晰,发展自然,66振臂高呼:“合理!”


    第274章 养花


    接下来的数日,谢枢陷入了迷惑。


    萧芜本该走了,却一直没动,坦然住在后山竹林的小院,他性喜清净,不怎么出门,偶尔在竹林舞剑,每到晚膳时间,便收了竹枝,往前院来。


    ——似乎整个魔宫都忘了,他本是个阶下囚。


    院中春花开得正艳,凌霄冲天而起,开的热热闹闹,谢枢前世总待在钢筋水泥的办公室,办公室养不了什么花,绿植只养能不需要阳光的绿萝龟背竹,他喜欢这庭院的景象,总是搬来这里吃晚饭,摇着折扇赏花观月,很是清闲。


    就会被萧芜抓个正着。


    萧芜会规矩敲三下门,然后站在庭院外:“谢宫主,可以进来吗?”


    语调清冷,却莫名很乖。


    谢枢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仙君请进吧”,然后让属下再备一份碗和筷子。


    魔宫厨子水平有限,菜色一般,萧芜矜持的尝过,点评道:“不如松鼠鳜鱼好吃。”


    说这话时,他抬眼看向谢春山,眸中白翳已经散尽了,瞳色如秋水般澄明通透,眸子里满是谢春山的倒影。


    实在赏心悦目。


    谢枢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召来薛随,吩咐道:“差人去山下买一份松鼠鳜鱼。”


    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有魔修提着食盒来送菜了。


    谢枢已经半饱了,便搁了筷子,捻起折扇把玩。


    鱼肉炸至金黄,淋上酸甜口的酱汁,谢枢将盘子推到萧芜面前,示意他下筷子。


    此时,恰有一片凌霄花自枝头跌落,坠于碗中,萧芜二指一挑,花便恰好落在了筷上。


    这花开得浓烈,橙红粉紫,热热闹闹,萧芜执着筷子放在眼下端详来:“宫主,这是什么花?”


    谢枢:“凌霄,扒拉着藤架便长,山里到处都是,仙君没有见过?”


    不但山里到处都是,前世绿化带里也到处都是,价格便宜养起来也快,苗插下去来年就爬了一树,路政都懒得给它打营养液,养死了就换,不是什么金贵品种。


    游戏设定里萧芜隐居后,可是养了一院子的花。


    萧芜却道:“从没见过,上陵宗范围内没有这些颜色的花。”


    谢枢一顿:“?”


    萧芜:“老祖不喜欢,他嫌姹紫嫣红颜色媚俗,不如兰花梅花来的高雅。”


    萧芜说的老祖便是他的师傅,上陵宗资格最老的掌教。


    谢枢敛眸,后世萧芜隐居终南山的时候,在草屋前辟了个小院子,他也喜欢养花,密密麻麻种了一院子,从来不挑品种,昂贵的梅兰竹菊也好,无名野花也罢,都在院子里肆意横斜的生长着,直到玩家在剧情开头误入山野,推开爬满凌霄花的篱墙,瞧见满院落英缤纷,而白衣仙人立在院中,正执着一柄水壶,悠哉游哉的为植物添水,听见声响,他微微回眸,在CG打光师试了无数个角度的朝阳下,露出那张建模师熬秃了头发的侧脸。


    这是游戏开篇很重要的画面之一,小院也是玩家初期的安全屋庇护点,美术为了它加班加点,院子的初稿模型就起了五六版,动画CG团队也是起稿又推翻,推翻了又来,最后这段视频也是前期投放中播放最多的。


    可现在,萧芜还不认识凌霄花。


    谢枢叹气,将满院子的花给他一一指过,哪些喜水,哪些喜阳,哪些娇贵的要命,多喷点水就会死,而萧芜的看着他,不知不觉就走神了起来。


    谢枢口中描述的,是他不曾见过的人间风物。


    最后谢枢问萧芜:“要不要试试浇水?”


    萧芜:“可以吗?”


    很难想象游戏设定中的小院主人连浇花都不会,谢枢越发想要叹气:“当然。”


    他们用完饭,谢枢将喷壶递给他,萧芜显然没做过这个,表情略凝重,像是多喷了一滴就会把无妄宫主名贵的杂草浇死,谢枢无奈伸手,用折扇敲了敲喷壶调整的角度:“不用担心,放心浇,这个淹不死的。”


    可他敲喷壶的瞬间,萧芜的身体无声崩紧了,呼吸也错了一瞬,察觉到身边人是谁,又渐渐放松下来。


    谢枢:“怎么了?”


    萧芜笑了声:“没事,想到小时候学剑招,学得不好的时候,师傅就会这样敲我的剑身,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我早就不在他面前学剑了,却还是记得。”


    至于被敲剑身之后,自然不是愉快的记忆。


    谢枢便不敢用折扇去敲他的壶了。


    他站在离萧芜一臂远,看他一株一株的浇过去,浇到某株名贵植物时,也不敢去碰他的壶,只轻轻提起了萧芜的手腕:“仙君,这株厌水,不能这样浇。”


    萧芜转头看他,谢枢单手执着他的手,正专注的调整他的动作,侧脸鼻峰俊挺,皮肤上的汗毛在阳光下显出朦胧的质感。


    萧芜动作一顿,手指微微蜷缩,回答:“好。”


    谢枢调整完,便后退一步,抱臂等萧芜浇完,而萧芜继续浇花,垂眸看着地面,却总有些心不在焉。


    谢枢与他挨得很近,影子重叠在一处,从地面上看,简直像是被身后人半抱在怀里似的。


    萧芜不能走的时候,常被人这样抱在怀里。


    他回忆起那时的感受,便顾不上水壶的角度了。


    古怪。


    做了那么多年清冷自持的仙君,他倒是开始馋某人的体温了。


    *


    此后又过了许久,花期短的牵牛和月见已然凋谢,两人依旧如此,晚上同桌吃饭,吃完后料理庭院,日子还算惬意。


    倒是谢枢先撑不住了。


    他和六六再三确定,今日已过了平芜君离宫的时间,谢春山本该在主殿大发雷霆,可现在,萧芜就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的剥着鱼。


    试了那么多道菜,他还是喜欢药师最开始带的松鼠鳜鱼。


    谢枢停下筷子,看了他半响,忽然道:“仙君,给你宣个药师看看。”


    剧情进行至今,多少是有点古怪的,但谢枢自诩该做的都做了,该念的台词一句不剩,他想了半天,只能归咎于疯药师的功法是不是出了岔子,令萧芜至今无法下百步亭。


    萧芜一愣,停下筷子:“找药师做什么?”


    谢枢指望他快点走,敷衍着吓他:“我给你喂了那么多毒药蛊虫,却许久也不见发作,奇怪的很,找药师看看什么地方有问题,若是毒药效用不足,就再补一点。”


    “……”


    谢枢蹙眉:“为何这样看我?”


    萧芜垂眸:“……没事,是好奇怪啊。”


    他兴致缺缺,继续吃鱼。


    谢枢已经搁了筷,左右无聊,便问:“仙君不怕。”


    萧芜:“自然是怕的。”


    语调平平,不见丝毫起伏。


    等萧芜将鱼肚上的嫩肉挑了个干净,只剩下最后两口,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抬眼问:“宫主还吃吗?”


    谢枢:“……不用了。”


    两盏茶过后,疯药师与吴不可两人提着药箱过来,萧芜刚好吃完最后一口,他搁了筷子,将手腕放在了脉枕上。


    吴不可欠身行礼,主动与萧芜打招呼:“问仙君安,老朽吴不可。”


    萧芜心念一动,将修为压了大半,颔首道:“有劳毒医。”


    吴不可诊脉过后退到一边,疯药师上前,他有样学样,也想自我介绍,却听谢枢咳嗽一声,打断了。


    谢枢之前借了疯药师的身份,不能让疯药师自爆家门。


    虽然有谢枢压着,疯药师没有那么疯了,却也没聪明倒自行该换名号的地步,他偏头看向谢枢,有点疑惑。


    谢枢便接了话头:“这位,药堂癫药师。”


    疯药师:“……”


    无妄宫里天大地大,宫主最大,宫主说他是癫药师,那他就是癫药师。


    疯药师颔首:“老朽癫药师。”


    萧芜没说话,视线平平落在疯药师脸上,将人看得一个激灵,疯药师不敢耽搁,垂眸为萧芜把脉。


    萧芜是断脉重续,又先修道再修魔,体内真气乱得很,虽然修为无虞,但恐有隐患,疯药师便细细诊治,期间,萧芜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道:“我听闻药堂有一位年轻药师,身量与我一般高,前些日子被调离宫中,远赴极北之地为宫主采药,可有此事?”


    谢枢喝茶的手一顿。


    疯药师表情迷惑,以他的疯样,要维持正常已是难得,要他长袖善舞搞人情世故,那是难为他。


    吴不可将疯药师挤到一边:“回仙君,确有此事。”


    萧芜:“敢问宫主到底身患何疾?为宫主采药,又是采什么药?”


    “……这。”


    本就是文案打补丁用的剧情,属于可有可无的废笔,吴不可视线在宫主脸上转了一圈,见谢枢眼含警告,闭眼扯道:“要那雪山之上的天蚕子。”


    萧芜:“我知晓了。”


    他不知想了什么,起身告辞离席,谢枢眉头一跳,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却也不知预感从何而来,视线便飘向了吴不可。


    吴不可一个激灵,连忙道:“仙君有所不知,药来得金贵,并非时时都有,得在寒冬腊月里最冷的时候,现下已经开春,是寻不到了,得等来年冬日。”


    谢枢便坐了回去。


    来年冬日,仙魔大比已过,谢春山已死,不必再纠结天蚕子。


    他盘算着仙魔大比的日期,计划着如何将萧芜弄出宫去,这日吃完晚饭,萧芜却没告辞。


    他施施然用布巾擦过手:“宫主,我们何时动身?”


    谢枢一愣:“动身?去哪儿?”


    他的狐疑太过明显,萧芜也是一愣:“今日山下庙会,宫主答应与我同去。”


    谢枢停了片刻,没反应,平芜君那双极清贵的眸子便肉眼可见的暗淡了下来,他微微抿唇,扯出温雅的笑意:“抱歉,如果宫主有事,萧某也可先行告退……”


    谢枢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微微叹气,在越发古怪的剧情里颔首:“走吧,我陪仙君同去。”


    第275章 糖葫芦


    萧芜说的庙会,是山下小镇子里的庙会,零星十几家铺子,买得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谢枢看了眼时间,却问:“要不要去更热闹的地方?”


    萧芜问:“什么地方。”


    谢枢:“云州庙会。”


    无妄山往北三百余里,有一座人间界的大城,名曰云州。每年初春十五,云州城里将举行盛大的庙会,庆祝严冬已过,春日来临。庙会前后,云州城里商旅不绝,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谢枢之所以知道这地方,是因为云州城就是他定稿的,仙侠游戏中总需要一些繁华的人间大城,再来两场热热闹闹的庆典庙会,作为玩家贸易歇□□友的地方,比如金陵,比如扬州,而谢枢拟定了一个虚拟的城市,名叫云州。


    这座城市里埋了许多NPC任务,还有不少谢枢熟悉的商铺,建模组为之四处奔波,参考了多座古代大城,才终于完成了云州的布局,虽然离游戏剧情开始还有百余年,但既然有机会,谢枢依然想亲眼看看这座城市。


    但提议看庙会的人是萧芜,谢枢便问:“仙君,看云州大庙会还是山下小庙会?”


    萧芜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当然要大的。”


    于是半个时辰后,谢枢和萧芜在城外落脚。


    无妄宫主的衣服太过扎眼,谢枢便换了件墨青色的常服,布料上绣着暗色竹纹,袖口滚着一圈金线,他将长发束起,手中把玩着柄竹骨折扇,瞧着像哪家出来散心的王孙公子。


    萧芜还是一身白衣,落了谢枢两步,等他们晃晃悠悠从南门进城,庙会已经开始。


    云州从城南到城北约莫十里,一条主街贯通南北,两侧摆满了各色货摊,沿街的商铺挂着一串串红灯笼,有卖小吃杂物,也有卖胭脂香粉,空气中逸散着甜香,当真纸醉金迷。


    萧芜望了眼,全是他不曾见过的。


    他放慢了脚步,一家家望过去。


    谢枢也一眼望见了几家设定中的店铺,见萧芜在看,便笑着介绍:“宋姐糖葫芦,用的自家种的改良山楂,山楂不酸,很甜,再裹上一层糖衣,很讨小孩子喜欢。”


    游戏里服用可加七点防御。


    “王胡子糖画,原本是宫廷画师,画技精湛,不但能画兔子老虎等属相,你给够钱,他还能用糖画山水花鸟,再给多些钱,他还能用工笔画出鸟的羽毛。”


    游戏里服用可加十点防御。


    他一家家的细数过去,萧芜看他的视线越来越专注,越来越专注,讶异里带着探究,简直像黏在了他身上似的。


    谢枢:“?”


    萧芜嘀咕:“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他们一个仙门道首,一个魔门尊主,本来该是差不多的水平,结果谢枢介绍了一条街,萧芜一个也没听过。


    谢枢摇扇子的手一顿,笑道:“或许是我见多识广吧。”


    恰逢此时,前头有几个小孩拿着刚买的糖葫芦跑过,他们冲的急,前头一个刹不住,街道上人又多,谢枢无法施展轻功躲避,只能扇子一挽,止住了那孩子的冲势。


    孩子没摔出事,糖葫芦却是结结实实的撞上了谢枢的扇子,留下一片糖印。


    萧芜暗叫不好。


    魔宫里没有差东西,谢春山随手握的一把扇子都有可能出自前朝名家之手,况且谢宫主的脾气出了名的差,虽然待萧芜十足的好,但对着冲撞他,将糖糊了他一扇子的小孩子,萧芜怕他要发脾气。


    魔宫的宫主发起脾气来,云州这庙会大抵是不能好了。


    “谢宫主。”萧芜轻微有点紧张,他摸不准谢枢面对普通人是什么模样,“我看前面有家卖字画的很有意思,我们……”


    “我们”还没说完,却见谢枢轻飘飘的收了扇子,将那孩子从地上拎了起来,问他:“你还好吗?”


    态度平和温雅,倒是没有半点不耐。


    萧芜话语一顿,忽然觉得传言有误。


    对弱者的态度往往最能体现修养,谢春山一举一动皆有君子风度,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面前也不曾生气,他到底哪里凶狠残暴了?


    果然,传言信不得分毫。


    那孩子一骨碌的爬起来,怯怯看着谢枢。他虽然年纪小,但在市井里长大,也有几分看人的本事,这公子通身锦绣,非富即贵,不是他能开罪的起的,乖乖低头认错:“公子哥哥,对不起。”


    谢枢一敲扇子:“糖葫芦掉了,还吃吗?”


    孩子:“……啊?”


    谢枢:“给你二钱银子,去买两根糖葫芦,一根你自己吃,一根给我旁边这位公子哥哥。”


    他扇子一点,指向萧芜。


    萧芜一顿:“我……”


    “我”了一个字,许久没有下文。


    孩子挠挠后脑:“这,这怎么好意思,弄脏您的扇子,还要您请糖葫芦。”


    谢枢笑:“不是请你,是给你报酬,就当帮我们跑腿了,谁叫我身边这公子哥哥害臊的很,眼巴巴望着你们的糖葫芦,又不好意思,不肯开口向老板买。”


    他大概是觉得这个年纪还吃糖葫芦,实在有失风度。


    萧芜:“你!”


    谢枢便回头:“你不想要?”


    “……”


    萧芜忍气吞声:“要。”


    谢枢便推了一把那孩子:“快去。”


    孩子望了眼背后:“哦,好。”


    不多时,那孩子回来,手上两根鲜红的糖葫芦,山楂裹着冰糖,十足的诱人。


    他递给萧芜:“给,公子哥哥。”


    萧芜飞快的接了:“谢谢。”


    他们继续往前走。


    没走两步,迎面有见一妇人追来,似是撵着那孩子在跑,叫骂道:“又偷出来野!夫子的功课写了吗?你个不务正业的家伙,天天叼着个糖葫芦乱跑,没有半点仪态,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那孩子在人群中逃窜,一边逃一边高声:“娘!不差这一晚上!你就让我玩玩嘛!明天再读圣贤书!”


    背后又是一连串的“小兔崽子!”


    他们吵闹着远去了。


    萧芜收回视线,眉间染了点清浅的笑意:“谢宫主怎么看?”


    谢枢:“看什么?”


    萧芜:“那孩子,他娘骂他不务正业,跑出来玩,天天叼着个糖葫芦乱跑,没有半点仪态,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谢枢:“孩子嘛,玩闹是天性,读书归读书,也不能压抑天性,在说也没人说吃糖葫芦就不能有仪态了,对不对?”


    他说着,往旁边看去,萧芜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叼走了糖葫芦最顶上的一颗山楂,他将那山楂含着嘴里,往谢枢的方向看来。


    努力叼山楂的时候,他显然没听清谢枢在说什么。


    谢枢:“……没事,你接着吃。”


    他们沿着街一路走,谢枢投喂了各色小零食,走到一处转角,远远过来一队人,通身青衣,袖口卷草纹,腰间佩白玉禁步,也沿街巷试吃,一路有说有笑。


    谢枢忽而拉住萧芜,两人一同挤进了立柱间的角落。


    萧芜远远望了眼:“云州本地的小门派,甚至接不了你一剑,你躲他们做什么?”


    仙门数百家,上陵宗为首,剩下杂七杂八的小门派不计其数,谢枢甚至认不全。


    角落只有一点点大,萧芜与谢枢面对面,胸膛贴着胸膛,虽然两人都极力避让,呼吸间腰腹却不可避免的蹭在一起。


    萧芜炸了一背鸡皮疙瘩,只觉得古怪的要死,他顶着谢枢的视线,脸颊着火一般,只想快些出去,躲开这过于怪异的处境。


    谢枢:“你和我在一起,你不怕被他们看见?”


    萧芜:“?”


    谢枢叹气:“平芜君和无妄宫主在一起,你不怕被他们看见?”


    谢枢与萧芜都是修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名号报出去能吓死一大片,凡人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可修仙弟子一定知道。


    谢枢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萧芜日后还要上仙魔大比,还要接上陵宗无妄宫两个担子,还要整治仙魔两界,再到日后归隐终南,成为话本传说里可望而不可及的两界玄首,无论如何,他和阴狠暴戾的谢春山待在一起逛庙会,名声不好听。


    萧芜:“这有什么关系?”


    从他被宗门送给无妄宫开始,作为道门玄首的萧芜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个筋脉尽断的废物,至于他在魔宫的遭遇,明里暗里会传成什么样子,萧芜心中有数,正道人编排起来不逊色于魔道,说他是娈宠都算客气,更难听的比比皆是。


    谢枢深吸一口气:“不行,有关系。”


    萧芜是他亲手打造的白璧,霁月光风澄澈空明,他不允许白璧微瑕。


    即使瑕疵是谢春山,也不行。


    那几个弟子饶有兴致的逛起庙会,东看看西摸摸,似乎一时半刻不会走,萧芜屏住呼吸:“那我们怎么办,等吗?”


    谢枢:“等着。”


    不远处,有一家卖面具的摊子。


    他避开仙门弟子摸到的铺面,随手挑了两个面具,付钱后返还,一张扣上自己,而后扶住萧芜后脑,扣上了另一个。


    萧芜:“你这个到挺合适?”


    谢枢的是个狐狸面,狭长的狐狸眼上漆着飞扬的红眼线,明明是张动物面具,瞧着到挺俊秀。


    萧芜:“我这个是什么样的?”


    谢枢戴太快,他没看见。


    谢枢便拦在面具上,没让他取下来:“走了,过会儿再看。”


    他伸出手,将萧芜重新拉进了街市。


    街道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随着他们靠近人流中心,越发拥挤,萧芜从未来过这场合,给挤的七零八落,好不狼狈,道路上都是凡人,不好用功法硬来,于是晃着晃着,他和谢枢便被要人群冲散了。


    眼看着谢枢即将消失在视线里,萧芜也顾不得矜持礼仪了,径直伸手去抓他的袖子,焦急道:“谢春山——”


    第276章 风月


    然而人群实在拥挤,衣袖从指尖划过,萧芜眼睁睁的看着谢春山没入人流,不见了踪影。


    他往前行走追赶,却被人群越挤越远,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片玄色衣摆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


    萧芜焦急寻找,可他四处顾盼,只见长街灯火朦胧,各色花灯伴着烛火,夹杂着城头零星的烟花汇成一条暖黄的长河,将人淹没在了明亮的光晕里,行人来来去去,母亲牵着小童,好友勾肩搭背,情人互挽着手臂,他们一一从萧芜身边路过,各有来处,各有归处,人人欢声笑语,而萧芜独自站在人间最热闹的地方,却忽然觉得寂寥。


    父母,朋友,情人,这些人间常见的情感,却都是他不曾有过的。


    说来奇怪,平芜君秉性孤高,独来独往惯了,高山深谷寒潭九渊,他什么地方不能一个人去?可分开不到一盏茶,他已经想谢春山了。


    他被人群裹挟着往前,冲向不知道的地方,有醉酒的才子词人从身边踉跄而过,口中胡乱吟咏这些词,依稀是“人间”“风月”,萧芜无心顾及,侧身躲开,而那抹玄色身影始终未能出现,萧芜当下第一反应,便是铺开灵力强行查找。


    然而云州是人间大城,也有修为高深的修士坐阵,灵力慌慌铺开去,肯定会被察觉,加上萧芜换了魔门功法,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运功的指法一顿,想着要不先回无妄宫去等谢春山,却忽而被人拍了肩膀,就在他回头的功夫,又挤出去了几步,萧芜隔街回望,在长街对岸瞧见了一张狐狸面具。


    面具画了朱红油彩,眼线上挑斜飞,乍一看有些吓人,萧芜顿了片刻没认出来,那人便将面具掀到眉眼处,无奈道:“仙君,我,是我。”


    萧芜便停了下来。


    是谢春山。


    谢春山远远与他对望,他斜带着朱红面具,手中是沾满糖渍的折扇,广袖宽袍换作了束口常服,清浅的眸子里盛着笑意,深琉璃色的瞳孔倒影着街市灯火,远远望去,如同一片银河星子。


    不知为何,萧芜忽然想起了那醉酒词人的胡言乱语。


    他在谢春山的眼瞳中,好像窥见了人间的无边风月。


    谢枢远远招手:“愣着干什么?”


    萧芜便拨开人群,站到他身边,谢枢好笑的瞧了瞧他,笑道:“走啦。”


    “谢春山。”


    萧芜称呼人多用敬称,比如“谢宫主”“吴药师”,他骤然叫名字,谢枢便回头:“嗯。”


    “我可以牵你吗?”


    萧芜说完又补充:“因为人太多了。”


    谢枢伸出手:“握吧。”


    他如此大方,倒显得萧芜的迟疑古怪了,于是急急伸出手,拽住了谢春山的……一截袖子。


    谢枢哑然失笑。


    他倒没有纠正的意思,与萧芜一同沿着街道逛起来。


    到了街市中段越发热闹,各色手艺挂画陶器八宝宫灯目不暇接,道路中间还空了一大块地,是个杂耍卖艺班子,正在表演钻火圈、喷火和胸口碎大石。


    杂耍在这年头是稀罕玩意,周围给堵的水泄不通,里里外外都是人,夹杂着鼓掌和叫好声。


    后世有电视,谢枢是看惯了这些,第一反应就是拉着萧芜绕过他们,结果拉了一下,没拉动。


    谢枢回头,仙君原地不动,姿态依旧脱俗,视线却是眼巴巴的望了过去。


    谢枢叹气。


    是了,萧芜从没看过这个。


    他环视一圈,杂耍班子旁边实在没处落脚,倒是附近有座茶楼,临街的雅座恰好能看见,便扯着萧芜上去,点了几份茶点点心,施施落座。


    谢春山看惯了这些,无甚兴趣,倒是萧芜半撑着额头,面具下的眸子一直注视着窗外。


    杂耍刚好演到喷火,光着上半身的汉子含了口酒,望手中火把一吐,竟喷出二丈高的火焰,火焰远远燎上来,萧芜眸中火光一闪,他愣了片刻,微不可察的后退了些许,等火焰消散空中,才缓缓将身体坐正了。


    谢枢:“看不明白?”


    萧芜:“我瞧过了,那人是个凡人,没有修为,为何吞吐火焰没有受伤?”


    谢枢做游戏时了解过这些诀窍,大概是火把酒精蘸水,喷出时温度不高,便一一与他说了,却见萧芜定定看着他,茶色的瞳孔满是困惑。


    谢枢:“?”


    萧芜再次嘀咕:“没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枢心中好笑,一摇扇子,收下了这夸奖。


    这时,背后隐隐有动静。


    小二还没来点菜,隔壁先喧闹起来,隔着一扇屏风,有另外几人落座,谢枢余光一扫,是云州派的几个弟子。


    他们竟然也上了茶楼。


    萧芜面具还戴在脸上,谢枢扯了扯纱帘屏风,将座位挡严实了,萧芜这才伸手取下了面具去。


    他将那玩意放在面前端详一二:“……这是什么?”


    谢枢一摇扇子:“猫,不可爱吗?”


    摊主的面具都是拟的各种动物,还有些青面獠牙的神鬼,谢枢在一排之中一眼相中了猫,张牙舞爪,看着憨态可掬。


    萧芜与那面具对视良久,搁在了一旁:“……不。”


    身后有正道弟子,修士们又都耳聪目明,谢枢与萧芜都放轻了声音,没再谈论暴露身份的事情,开始研究起桌上的菜色,又听身后的弟子们要了两坛好酒,说起近些年的仙门趣事了。


    修仙界一年也发生不了几件大事,上一件还是萧芜修为被废,弟子惋惜一通,叹气道:“平芜君困顿魔宫,不知道还活着吗?”


    另一人道:“以谢春山的残暴,还要当年仙门大比的一剑之仇,我看这位,现在没死也半残了。”


    他们惋惜一通,这边萧芜看完菜单,勾了条松鼠鱼。


    谢枢:“……吃不腻吗?”


    又听弟子们从萧芜聊到了仙魔大会,叹息道:“正道没了平芜君,魔门那边谢春山却还如日中天,这回仙魔大比可怎么比啊?”


    另一人道:“兄台有所不知,谢春山这个修为,除非生仇死斗,一般不下场的,在台上远观,瞧见合适的魔弟子就收归门下。”


    有人嘿了一声:“你也说了,一般不下场,他若是忽然失心疯发作非要下场,我们正道谁能阻拦?”


    说这话时,萧芜的视线移到了谢枢脸上。


    被几个小辈编排失心疯,要是谢春山真是残暴之人,早就一掌过去,让他们魂飞天外了。


    却见谢春山表情淡淡,不以为意,反而示意萧芜附耳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仙君,我若是将你们正道杀的落花流水,你下不下场?”


    按剧情是该下场的,可谢枢心中打鼓,老觉得剧情似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偏移了数百公里,拉都拉不回来了。


    萧芜这人,不怎么近人身,没和谁亲密接触过,格外敏感,谢春山一呼一吸间,热气喷在耳边,他耳垂便红了一半,听见谢春山这么问,萧芜瞥了他一眼,冷哼道:“谢宫主不是前些日子才给我灌了穿肠烂肚的毒药,萧某又活不到仙门大比,我还能管谁被你打的落花流水吗?”


    谢枢:“呃……”


    前些日子吴不可给萧芜诊脉,说萧芜灵力确实不太通畅,却也给不出原因,只捻着胡子,一步三叹气:“怎么会?不应该啊?早就应该好了啊!”


    大比剧情当前,萧芜修为出岔子可还得了?谢枢当下灌了他几大碗苦药,一边灌一边编排,说是穿肠烂肚烧心烧肺的毒药,那药极苦,灌得仙君闷闷不乐,萧芜一番讨价还价,谢枢就是不肯松口,萧芜只好干了,脸色阴云密布冷淡如冰,好些日子不愿意往谢春山这里来了。


    隔壁弟子已经就“谢春山要是失心疯,非要挑战正道修士谁能应战”这个话题讨论起来,陆续提了几个人,有塞北狂风凛冽的独身刀客,有云州青衫温雅的儒门学士,也有玄门百家的弟子,最后他们挑来挑去,一人道:“要我说,上面这些胜算都不大,唯一一个可能性高的,还得是上陵宗那位老祖,苍山道人。”


    其余几人附和,又有人道:“这苍山道人也怪,我都不知道他活多少岁了,我太太太爷爷当初入仙门的时候他就是上陵掌教,现在我入了仙门,他还是上陵宗的掌教,这些修士能活那么久的啊?”


    谢枢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讽笑。


    这悠长的寿元,却不知是从何而来,上陵宗千百年间,又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弟子遭难。


    小修士们可不知道这些,还在叽叽喳喳的议论:“活得久才好呢,活得久修为高,有他镇住场子,谢春山才不敢乱来。”


    “就是就是。”


    接着,酒菜上齐,他们的话题就一泻千里,往门派里谁家小叔子爱上嫂子的仙门八卦去了。


    谢枢闲闲夹了片黄瓜:“这苍山道人是你师傅?”


    萧芜:“算是吧,整个上陵宗内门,都要叫他一声师傅。”


    神色疏离,表情浅淡。


    谢枢:“他对你好不好?”


    “……”


    萧芜闷头吃菜,不说话了。


    谢枢微叹气。


    想他背后密密麻麻的鞭伤,谢枢也知道,怎么可能好?


    游戏剧情里没说苍山道人的结局,66提供的版本里也一笔带过,后头萧芜整顿仙魔两道,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这个老匹夫整顿进去,就是依照云州这几个修士的说法,苍山道人在正道颇有名望,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还是萧芜的授业恩师,古代背景,师长恩情大于天,萧芜若真对苍山道人发难,中间会有好一番波折。


    谢枢一摇扇子,眸光忽而冷了下来,深琉璃色的瞳孔隐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无端显得晦暗难明。


    第277章 大比


    云州庙会过后,谢枢与萧芜返回了无妄宫。


    平芜君还是同往日一样,每天晚上来谢枢的庭院蹭吃蹭喝,甚至不用晚上,他下午就过来,和谢枢一起搬躺椅,在凌霄花架下晒太阳。


    谢春山这魔门宫主就在旁边,他倒是放松的很,能毫无顾忌的睡着,睡得比谢枢还好,谢枢午睡醒来,盯了他好一会儿,虽然知道修士不会着凉,但依照前世老干部的养生习惯,还是给他扯了床毯子。


    等凌霄花花期最后那几天,花瓣如雨落下,萧芜蜷在毯子里,毯子上便铺了厚厚一层花。


    谢枢非但不帮他弹开,偶尔还从树上揪两朵,远远的丢过去,萧芜对他全无防备,任由落花堆了满身。


    谢枢啧了声:“这警觉性,怎么当上仙门道首的?”


    于是,躺椅上的人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转身将脸埋进毯子,用背朝着谢春山,不搭理他了。


    谢枢:“……”


    吃他的睡他的,寄人篱下态度还这么恶劣,真的是他捏出来的平芜君吗?


    光风霁月呢?克己复礼呢?


    但饶是如此,谢枢也没法将他赶出去,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萧芜特别喜欢吃鱼,尤其喜欢酸甜口味,久而久之,宫中的魔修都跑上跑下,都跑熟练了,密谋着将山下小饭馆的厨师绑回山上,当宫主御厨。


    谢枢轻飘飘的看了他们一眼,魔修们各自圆润的滚开了。


    偶尔下午闲来无事,谢枢会让萧芜舞剑。


    萧芜装作内力不济,剑招却是一等一的锋锐漂亮,谢枢暗自默记,不显山不露水,将剑招拆了个七七八八。


    四月桃花落尽的时候,仙魔大比的拜帖递到了无妄宫。


    仙魔大比由几大门派轮流举办,这回恰好轮到上陵宗,拜帖由长老苍山道人亲笔写就,说是“得此佳期盛会,特邀无妄宫主共襄盛举。”


    谢枢捻着信件一角,活像见到了什么脏东西,他将信从头读到尾,啧了一声。


    苍山老人甚至没有问一句萧芜。


    他的弟子修为尽废,被送到魔宫之中,生死不知,身为师长,他却没有半分担忧。


    萧芜倒是表情淡淡,没分给信件丝毫视线。


    倒是薛随前来,请示宫主出行事宜,谁去谁不去,要带多少人,谢枢吩咐一切照旧,而后看着面前萧芜,心情沉重的按住了额头。


    这位本该离宫游历,在仙魔大比中大放异彩的仙君,正睡在他庭院的躺椅中,盖着毯子睡觉。


    他像是好梦正酣,面容恬淡,被谢枢用花叶轻飘飘的砸了一下,也只是微微蹙眉,不满的瞥了一眼,就打算翻身继续睡去。


    谢枢:“别睡,仙君,仙魔大比你去不去?”


    萧芜打了个哈欠:“我去干什么?”


    谢枢:“……”


    仙门大比的绝对主角,问自己为什么要去?


    他长久的沉默着,萧芜便反应过来不对,他抬眸看谢枢:“你想我去吗?”


    萧芜认真:“你想我去我就去。”


    谢枢:“……”


    “算了。”他以手掩面,跳过了萧芜,吩咐道:“给苍山老人回信,说无妄宫会参加,然后我的玄麟玉撵找出来,随行侍从一切照旧。”


    作为无妄宫的宫主,谢春山是个逼格很高的人物,也有很多配套的装备,比如这玄麟玉撵,就是一辆通体漆黑的车架,传闻乃东海墨玉打造,能乘奔御风,一日千里。


    薛随:“是。”


    谢枢:“去库房中取一方篱幕。”


    剧情中,萧芜杀谢春山时并未显露身份,他通身白衣,以一垂纱篱幕遮面。


    薛随领命而去。


    不多时,他取来一方墨竹编制的篱幕,上盖白纱,四周刻有隐匿气息的咒文,能禁止神识探查。


    谢枢去过篱幕,朝萧芜招招手:“仙君,过来。”


    萧芜不明所以,却还是下了躺椅过来,他停在谢枢面前:“要干什么?”


    谢枢:“仙君,低头。”


    萧芜依旧迷惑,但乖乖低了头。


    谢枢将幕篱扣上去,又替他整了整白纱:“嗯,不错。”


    萧芜揪了揪:“这是干什么?”


    谢枢:“带你去仙魔大比。”


    萧芜:“我不怕暴露身份。”


    庙会上时,谢枢也往萧芜脸上扣了个面具,还伸手将他扯到一边,避开了云州弟子,分明是不想让他被识破身份。


    萧芜:“整个修仙界都知道我被你要走了,从那时候起,平芜君的身份便算不得清白,没什么关系。”


    他说着,便想将幕篱从头上取下来。


    谢枢:“你不戴,有些人说话会很难听。”


    昔日的正道魁首若是伴驾魔门宫主左右,坊间传闻会如何编排萧芜,谢枢不用细想就能知道,说得好听些可能说“以色侍人”“自甘下贱”,说得难听的谢枢不愿去想,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萧芜是他亲自选定的人物,谢枢不愿意他沾染流言。


    萧芜平静:“不会比我筋脉尽废的时候听到的更难听。”


    “……”


    谢枢手指微蜷:“那时候他们说了什么?”


    萧芜一顿,他不知为何忽然不敢再看谢枢,便偏过了头:“也没什么……就是,就是,呃,你知道,我曾经的修炼速度有些快。”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微不可闻。


    其实也不难猜,赞誉与诋毁是一体两面,就像欣羡与嫉妒总是相伴相生,萧芜是正道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他站的有多高,就有多少人希望他从顶峰摔下来,摔的体无完肤,平日和蔼可亲的同门师兄弟在谈及他断脉时,谁能分清他们的惋惜中夹杂了多少快意。


    萧芜:“况且上陵宗不养废人,你知道的。”


    宗门皆是仙道中人,连刚刚入门的小弟子都被逼着辟谷,又有什么地方容的下一个废人般的瞎子?


    断脉不过数月,萧芜门庭冷落,随着与他关系好的几个陆续闭关或出山历练,来拜访他的师兄弟越来越少,连给他送餐饭的弟子都经常怠慢,若非谢春山执意要人,他会被遗忘在山门荒僻的角落,度过并不漫长的余生,直到许多年后,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诶,那个二十多岁就废了筋脉的前仙道玄首,还有人记得吗?”


    谢枢不言语了。


    隔着厚厚一层面纱,萧芜只觉得谢枢脸色难看,他微微抿了抿唇,只道:“总之,我并不在乎那些流言,不必给我这个。”


    他说着,伸手拉住幕篱边缘,又想将他摘下来。


    谢枢:“戴着。”


    他顿了顿,强行扯了个借口:“你戴着好看。”


    萧芜的手指一顿。


    他缓了好半响,嘀咕道:“真的?什么都看不清,你难道能看出来好看?”


    话虽如此,他却老老实实扣紧了。


    *


    四月二十七,沖牛煞西,宜祭祀,立碑,修坟,余事勿取。


    因要准备仙魔大比,上陵宗提前清空了弟子试剑台,那是山陵间一处平坦的空地,空地被四处陡峭的山峰环绕,独独此处突兀的空出一块,上陵宗传言,说是前人在此比剑,不慎削去了一座山峰,沟壑之间至今仍有剑气留存,后来过去百年,草木丛生,便成了一宗试剑之地,凡人站上试剑台便心生畏惧,畏缩不敢前,修士则真气动荡,战意激昂。


    如今,试剑台中央绘制了一方巨大的法阵,法阵边缘则是一层透明屏障,用来吸收比武时逸散的剑气,以免剑气四溢,误伤了山上其他生灵。


    而四周的山峰上,各有亭台楼阁数座,掩映在青松翠竹之间,可俯瞰试剑台全貌,是最佳的观景位置。


    如今,各座亭台都已坐满,只有最高的两座尚且空余。


    此时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可所有弟子都低眉敛眸,不敢有丝毫疑虑。


    这两座亭台,一个属于上陵宗掌教苍山道人,另一个,则属于无妄宫主谢春山。


    两人是当今正魔两道当之无愧的抗鼎之人,他们不现身,全场无人敢动。


    按照规矩,谢春山虽然和苍山道人身份相仿,可苍山道人是前辈,谢春山是晚辈,晚辈应该先前辈一步现身以表尊重,可谢枢才懒得管这些,当真半点面子不给苍山道人留。


    可一直过了午时,离规定的开始时间足足两个时辰,谢春山都没有现身的意思,上陵宗作为东道主不好延迟太久,苍山老人实在坐不住了,山中才中溢出一道华光,落于亭台之上,化为一鹤发老人。


    他执一白玉浮尘,面容慈样和蔼,环顾四周后,笑道:“无妄宫主接了我的拜帖,如今却不在,想必是爽约了,不必管他,我们先行开始。”


    此话一出,正道弟子们纷纷动作,魔道却面面相觑,不敢动作。


    苍山老人神色一凝:“诸位,谢春山爽约在先,你们在等什……”


    话音未落,东南方动如雷霆,只见一玄黑车架划破长空,飘然落在其中亭台之上。


    这车是无妄宫主的专用车架玄麟玉撵,修仙界无人不知,通身用墨玉打造,质感坚硬冰冷,恰似麒麟漆黑的鳞片。


    场上骚动瞬间平息,无论正道魔道,都屏息凝神,看向了车座的方向。


    没别的原因,谢春山的名声,实在太大了。


    和苍山道人这垂垂老矣,不知道多少年没突破过的老不死相比,谢春山少年天才,短短二十余年坐稳无妄宫主之位,一张脸还生的俊美风流,人们天然对他更加好奇。


    这一次大比有许多年轻的弟子,虽然听说过谢春山的名声,却不曾见过他本人,他们面上乖乖的,心里却好奇的要死——谢春山俊美,到底有多俊美?他真的那么年轻吗?他的剑真的快如残影吗?


    可是那车架之中,下来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先出来的人一身白衣,篱幕遮面,看不清长相,可身量修长高挑,仪态清贵端庄如修竹,单看身形,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况且气息浑厚步履平缓,万丈山崖如履平地,论修为也是上上。


    场上瞬间喧哗,无数人低声耳语,狐疑魔门宫主什么时候穿上了白衣?


    从古至今,只有正道喜欢穿白衣。


    接着,那白衣人伸手调整了轿箱方向,又有一人落于庭上,玄黑衣袍,袖口隐有织金纹路,手中一柄竹木折扇,他眉目含笑,正不知与白衣人说些什么,当真俊美风流,飘逸非常。


    众人似乎了然。


    许多魔修都会在身边养一位侍剑仆从,用蛊虫或毒药控制,这不知来处的白衣人,或许就是谢春山的仆人。


    他们心下可惜,这样风采出众的人物,却落入了魔修之手。


    那亭中放置红木座椅,椅面很宽,足够两人同坐,于是远远的,弟子们却见谢春山忽然用竹扇敲了敲身边的位置,笑眯眯道:“来,坐。”


    第278章 试剑


    萧芜贴着谢枢落座,试剑台上鸣鼓三声,示意大比开始。


    弟子们各自分组,抽签决定上场顺序,不多时,已将试剑台分成了四个擂台,各自比划起来。


    大比上场的弟子都是近些年来的后起之秀,修为不算差,但又比萧芜谢春山差上许多,谢枢看他们比斗,就如看小孩子打闹,当下兴致缺缺。


    不多时,场上一阵喧嚣,上场者似乎是青年一代的翘楚,那人连挑数位魔门弟子,身形轻捷如鹤,剑法如山势连绵,正道弟子呼声阵阵,叫好声不绝于耳,魔门则丧眉耷眼,个个如丧考妣。


    等几场比过,那人朝几处亭台一一行礼,退至一旁,苍山老人捻须而笑,道了几声:“好。”


    这是上陵宗的弟子。


    薛随侍立在谢枢身旁,当下介绍:“宫主,此人乃上陵宗年轻一代第一人,胜过几场小比,在正道略有名声,被称之为……”


    介绍到此处,他忽而一顿,视线飘向萧芜。


    谢枢:“什么?”


    薛随磕巴:“小,小平芜君。”


    萧芜并无反应,谢枢笑了声,也不接话,游戏剧情开始于三百年后,谢枢很确定,并没有此号人物。


    修仙界大浪淘沙,最后能留存下来的凤毛麟角。


    可对面,苍山老人却是一扬拂尘,面露满意之色,他远远朝谢枢颔首,笑道:“谢宫主,我门中新收的这个小弟子,你看着剑法如何?”


    苍山老人用上了传音功法,声音响彻山谷,一时间,无论是擂台上的弟子还是观战的各方来客,都将视线落在了山顶亭台中的谢枢身上。


    谢枢摇扇的手一顿,却没回话,而是碰了碰一旁的萧芜,轻声凑到他耳边:“仙君,你觉着你这‘师弟’剑法如何?”


    木椅本就那么大,谢枢又侧身过去,倒像是整个靠在了萧芜身上。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此处,昔日的恩师就坐在对面,萧芜虽带了幕篱,还是不自在的动了动,轻声抱怨:“怎么好端端的问我?”


    谢枢将声音又压低了些,借萧芜的白纱遮掩了口型:“仙君,我不懂。”


    这到不是托词,他总共也就学过那么几招剑法,虽然可以靠修为碾压,但要他评论这弟子的剑法,那就是外行指导内行,贻笑大方了。


    仙魔大比这样重要的场合,可不好崩了谢春山的人设。


    萧芜耳尖一抖,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可能不懂?”


    谢枢:“是真的。”


    “……”


    萧芜只得轻声解释:“剑招花哨而内劲不足,空有招而无势,只习得了剑道皮毛,未曾触及筋骨,要我评价,只能是‘尚可’。”


    谢枢:“比你如何?”


    萧芜又看他一眼,似乎有点不满谢枢拿他和弟子做比较,闷声:“远不及我。”


    谢枢略感吃惊,平芜君素来克己复礼,他还没见过萧芜如此自矜的模样,骤然一见,还觉得很是合理。


    他钦定的仙道第一人,就该如此傲气。


    谢枢轻摇折扇,便笑了笑。


    萧芜狐疑:“怎么,你不信吗?”


    “不是……”


    他俩凑在一起咬了半天耳朵,谢枢刚想回话,苍山老人已暗自蹙眉,冷声道:“我欲与谢宫主谈论武学,宫主却久久不语,却是为何?”


    谢枢便收了扇子,将萧芜的话复述一遍,笑道:“依我之见,此子的剑法只能说尚可。”


    他将‘皮毛’‘筋骨’一类的话尽数说了一遍。


    这说法极不客气,几乎是将苍山老人的脸面踩在地下,那弟子也是变了脸色,几乎维持不住仪态风度。


    年轻的天才都有几分傲气,他当下对着谢枢遥遥拱手,目光却是看着萧芜:“宫主教训的是,只是不知这位白衣道君是何方人物?”


    那弟子也不是瞎子,无妄宫主与那白衣人说了半天话,白衣人带着篱幕看不出口型,谢春山的口型却能猜上一猜,他刚刚分明是在询问身边人的看法。


    评价他的不是谢春山,而是这位白衣的无名客。


    以无妄宫主修为地位,要是如此评价他,这弟子还算服气,可一位岌岌无名藏头露尾之人如此评价,他便觉得可笑了。


    莫不是跟在无妄宫主身边,就将自个当成了无妄宫主一样的人物?


    也不怪他看轻,这年头但凡有名有姓的修士,恨不能将名号印在脸上带出来,谁会专门用白纱遮面?要不是山野隐居散修,要不就是在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联系此人与魔门宫主举止亲密,大抵是个以色侍人的。


    他当即升起了两分轻视:“敢问道君,可否讨教一二?”


    萧芜并不答话。


    倒是谢枢偏头看去:“仙君?”


    眸光中隐隐有两分期待。


    他装成宋小鱼和药师时都像萧芜讨教过剑法,可那时只是切磋,点到为止,萧芜甚至没正儿八经拔过剑,在剧情结束之前,谢枢还是挺想看他正经用上一回。


    那弟子修为浅薄,萧芜本不愿意理睬,可无妄宫主正扭头看他,萧芜耳尖发烫,指尖微动,忽而道:“宫主,可否借剑一用。”


    谢春山的剑名曰沉渊,是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剑锋四尺一寸,寒凉如冰。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本命剑与剑修而言,和生命一样重要,萧芜此言,就如同在问:“宫主,借你的命根子给我一用,可否?”


    谢枢摇着扇子,却道:“拿去。”


    他来赴仙魔大比,自然是带着原主的本命剑的。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白衣人忽而站起,探手指向谢春山腰间,只听一声铮然剑鸣,四尺长的漆黑长剑骤然出鞘,那人捧剑擦拭片刻,信步掠下山崖,只是两息而已,便停在了擂台之上。


    众人这才惊觉,此人修为远高于场上所有弟子,隐隐于亭台上诸位相当。


    修仙界何时又出了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物?又与无妄宫主是何关系?


    亭台上,苍山老人眉头蹙起,浑浊的眼球直勾勾的注视着场下,似是想起了什么。


    而那弟子暗觉不妙,他的修为已是门中翘楚,否则也不会贸然要求比试,当下后退一步:“这位……前辈?”


    萧芜冷淡:“你是何修为?”


    弟子:“……金丹。”


    萧芜颔首:“我会将修为压至与你相同,不至于以大欺小。”


    他说着,抚过手中漆黑长剑:“你还未能练出本命剑,而我这把乃是谢宫主所有,我不能发挥其功力的十分之一二,此番比斗剑器本身不分高下,取胜只靠剑道招数,倒也还算公平。”


    弟子面色发白,萧芜又道:“此外,我虚长你几岁,便让你一只手吧。”


    他说着,单手负在背面,竟是准备一手出剑。


    话说到这种地步,弟子脸色一僵,也只能道:“请。”


    场外鸣鼓三声,弟子率先动作,他自知不敌,想以险招取胜,当下快如残影,从右后方跃起,劈砍而来。


    萧芜虽压了修为,身形依然轻捷如鹤,单手负于身后,旋腰侧身闪躲,他头戴的篱幕垂着数尺薄纱,衣衫也是不方便打斗的宽袍大袖,可袖摆起落间,幕篱白纱翻飞,却是连他的衣袖都没有触及分毫,便轻飘飘的躲过了。


    萧芜声调不变,从容道:“想要以险取胜,确实可行,可你变招太过急躁,转折之间易露破绽,或可以注意一二。”


    弟子咬牙,起势再攻。


    他的剑影笼罩整个试剑台,动作极快,萧芜却不曾换过位置,悬腕抬手间,动作平和自如,只听当当脆响,剑气相撞,激起三丈尘土。


    他评价:“虚招确可以掩人耳目,但虚招太多,你藏着的杀招反而相形见绌。”


    弟子每起一剑,萧芜便点评一声,他只格挡不进攻,依旧负手而立,在雨幕一般的剑气中进退自如,如此过了百余招,依然从容平稳,仪态清贵如山中修竹,肃肃萧萧。


    谢春山身后,薛随的属下小声询问:“薛尊主,他为什么要指点那弟子啊?”


    说是比试,但双方差距太大,便成了指点。


    薛随的属下不认识萧芜,只是这人跟在宫主身边,却指点正道弟子,他多少有些不解。


    薛随古怪道:“你以为那是在指教?”


    以平芜君的实力,若是生死决斗,他只需一挑一刺,长剑便可很在弟子脖颈,再往前一寸,便叫这正道弟子血溅当场尸首分离,只是那样的比斗,便不如现在这样赏心悦目。


    属下一愣:“不是吗?”


    吴不可立在一旁,只摇头道:“那是因为我们宫主坐在这里。”


    属下:“啊?”


    吴不可:“等你喜欢上谁家姑娘就晓得了。”


    属下:“……啥?”


    薛随与吴不可便不再搭理他了。


    眼看擂台时间过半,若分不出胜负便以平局结束,萧芜当真一挑一刺,灵压浩荡如水,轻飘飘的一剑似裹挟着千钧力道,山间长风骤起,呼啸而过,竟连天边云雾都散开分毫,弟子骇然之下,手中剑脱手而出,倒飞钉入地面三寸,下一秒,漆黑的长剑骤然横在了他的咽喉,剑锋比深渊寒潭还要冷冽三分,萧芜垂眸负手,金属剑棱之上,倒映出一张惊惧的面容。


    场外三声鸣鼓,司正高声:“胜负已分。”


    萧芜便不再看他,他负手收剑,几个起落回到谢枢身边,信手将剑送回剑鞘,只听长剑清鸣一声,已然归鞘。


    萧芜坐回了谢枢身边。


    他等了许久,没等到谢春山的评价,便微微偏头,轻声:“如何?”


    谢枢没说话,只收了扇子,双手鼓了三下掌。


    萧芜便满意的坐了回去。


    身后,吴不可暗自庆幸:“还好我不曾为难与他。”


    薛随跟着点头。


    魔门一派和谐,倒是对面的苍山道人脸色愈发难看,他盯着对面纯白幕篱的萧芜,不知想到了什么,大比过半时,忽而一挥拂尘,打断道:“老朽门中尚有要事,便不再奉陪,先行离场了。”


    说罢,他便站直身体,似要化作流光远遁而去。


    谢春山一摇折扇,却道:“道人且慢。”


    他同样施施然站起,含笑道:“苍山道人,既然是试剑轮道,只有这些小弟子之间比斗,难免失了意趣,您说是也不是?”


    苍山道人脚步一顿,他不笑的时候脸色极冷,鹰隼般的眸子注视过来,莫名显然阴森:“你待如何?”


    谢枢坦然与他对视,摇扇道:“我一路前来上陵宗,中途落脚几座人间大城,坊间对你我谁是当今修士第一人争论不休,既然你我都在此处,这正魔两道谁为魁首,或许也可有所决断了,是也不是?”


    说着,极重的灵压如潮水般铺开,回荡在群山万壑之中,上陵宗山门乌云滚动,天色浓稠如墨,方才晴空万里,如今竟是有了几分山雨欲来之势。


    谢枢踏出一步,凭空立于山巅之上,而后闲闲作揖,振声道:“无妄宫谢春山,请试道人苍山剑。”


    第279章 穿心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萧芜瞬间抬眼,望向谢枢,似要起身,谢枢便轻轻抬手,点在他的肩膀,将萧芜压了下去。


    萧芜嘴唇微动,闷了许久,终是敛下眸子,不再言语了。


    谢春山要试剑,他现在没资格拦。


    擂台上弟子们交头接耳,面露兴奋,这是当世最富盛名的两位修士之间的争斗,观战机会难得,对天赋低微的弟子而言,这或许是一生中唯一一次参悟此等界比斗的机会,他们不需要体悟全貌,仅需要窥得一二,便有机会登场入室,于浩渺大道中留下一名半姓。


    亭台之上,各派掌教的视角与小弟子截然不同,他们互相对视,表情凝重。


    苍山道人乃当世仙门第一人,谢春山乃当世魔门第一人,谢春山挑战苍山道人,绝非普通论道比试。


    这场争斗,既可以决高下,也可以决生死。


    苍山道人抚摸白玉拂尘的手一顿,从座位上站起,同样向前一步,立在了山崖之前。


    他与谢春山对视,提气振声,威严的嗓音回荡在山间谷地:“小友欲试苍山剑?”


    谢枢洒然:“请试。”


    此时,两座巍峨高峰逼夹着试剑台,苍山道人着白衣,谢春山着黑衣,两人一黑一白,分立两山之巅,狂风吹动他们的袖摆襟袍,一如天平的两端,而天平的筹码质押的,则是仙魔两道百年气运。


    谢春山胜,仙门落魄,魔门当兴,无妄宫子弟从此横行无忌,谢春山败,仙道显赫,魔门避世,上陵宗稳坐头把交椅。


    台下无数尚且稚嫩的弟子不会想到,命运如丝缕交缠,看似与他们无关的一场比试,已与所有人命数相连。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苍山道人率先执起苍山剑,对他们这个层级的比试而言,小小剑台已然不能承接其中剑意,唯有化上陵群山为擂台,天地高崖为背景,方可淋漓一战。


    苍山看着谢春山,笑意不达眼底,眸中暗藏机锋:“小友,请吧。”


    谢春山笑:“请。”


    苍山:“我虚长小友几岁,让小友几招,请小友先出。”


    正道人比剑总是有各种规矩,以示品性高洁清贵,不愿占人便宜,可这“高洁清贵”放在苍山道人身上,就有几分搞笑了。


    谢枢摇扇而笑:“我们魔修快意恩仇,不讲这些,道人请吧。”


    俨然是暗讽正道虚伪。


    心中有鬼便格外容易被刺痛,苍山一挥衣摆,当下冷哼:“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只听铮然一声剑鸣,苍山剑骤然出鞘,光影斑驳间飞沙走石,山中罡风四起,在空旷的峡谷中尖啸而过,似厉鬼哭号。


    苍山道人率先出剑。


    作为上陵宗掌教,他的剑四平八稳,中正平和,恰似这连绵巍峨的上陵群山,自平原谷地拔地而起,坐镇四方,正道八百年气运,皆在此山。


    浩如烟海的剑气刺破长空,有泰山压顶之势,自当头横扫而下,似仙神高居云端,诘问来人。


    在如此磅礴的灵压下,吴不可与薛随同时后退两步,堪堪稳住身体,其余修为较差的随侍退无可退,脊背抵住山石,满目惊惧。


    萧芜坐在原地,八风不动,只蹙眉注视着风暴中心的玄黑色身影。


    谢枢依然立在原地,一手轻摇折扇,广袖宽袍随风吹动,姿态洒然,说不出的俊美风流。


    他的态度无疑激怒了苍山道人,刹那风云涌动,剑气刺破长空,一点寒芒直刺谢春山眉心要害。


    谢枢却没抬剑。


    他身行错开两步躲开剑芒,却将折扇一拢,当空抬手,与长剑赫然相接。


    当的一声脆响,苍山剑无双威力之下,折扇却仅仅是微微弯折,并未断裂。


    谢枢心道:“果然。”


    他这折扇并非凡品,是宫中最好的一把,也并非直与剑势相处,而是错开折损后的余波,可饶是如此,扇子依然应该断裂。


    没断只有一种解释——苍山剑不愿意为苍山道人所用。


    作为游戏的制作者,谢枢看过不下十版文案设定,有些设定并未明写,有些已经废弃,但随着他对此世界了解越发深入,那些或明或暗的线索依然成为了世界法则的一部分,在无形中影响着世界。


    譬如,修为得一步步修炼,任何靠掠夺,秘法,得来的修为,都会暗中反噬;譬如修士寿元有限,一旦大限将至,便会江河日下;又譬如,剑道要与道心吻合,倘若修了不适合的道,实力十不存一。


    缱绻多情的人用不来雷厉风行的剑,光明磊落的人用不来阴狠毒辣的剑,而阴狠毒辣的人,同样用不来澄澈空明的剑。


    苍山剑取苍山巍峨,护佑苍生之名,是上陵宗代代相传的名剑,此剑曾跟随过无数霁月光风的掌门,是山中震派之宝。


    可如果他的主人吸人修为,苟延残喘呢?


    或许苍山道人曾经磊落,曾经坦荡,但时过境迁,面对寿元则损的他,早不是昔日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这样的人,用不好苍山剑。


    此外,谢枢在夜深人静时,曾无数次拆解参悟萧芜的剑,他一遍遍的回忆,一遍遍的尝试,最后上陵宗剑法秘传在他眼里拆解成了游戏中的基础招式,表面截然不同,底层逻辑却处处相似,谢枢略略回忆,每招每式效果如何,弱点在哪,如何破解,便一目了然。


    游戏中埋下的每处伏笔,皆在此处一一对应。


    谢枢拔出了谢春山的剑。


    墨云翻卷,暴雨如注。


    谢春山的剑名沉渊,剑身漆黑如墨,隐有暗光流转,剑锋细窄,一如笔挺陡峭的无妄群山。


    时至今日,谢枢依然没参悟透谢春山的剑招。


    他曾苦学无妄宗剑法,深挖其中每招每式,力求做到完全一致,可学到后来,谢枢骤然发现,无妄宫的剑法没有定式。


    剑心如道心,谢春山其人,本就随心所欲,随欲而行,他不需要记什么剑招剑谱,也不需要了解多深,他需要的,是一份舍我其谁的狂妄。


    谢枢与谢春山完全不同,他个性谨慎,走一步看散步,喜欢步步为营,事事想好退路,但在这个世界,他可以“狂妄”。


    他是这个世界的缔造者,是参与规则制定的造物主,大到天下格局,小到每位重要人物的生平事迹,他都参与其中,这个世界的法则里,每处都写着谢枢的姓名,他本就该是此世界的天功与造化。


    造物主想要苍山道人死,苍山道人焉能不死?


    如此,倒与谢春山的心境不谋而合。


    沉渊拔起的刹那,黑云自天边涌起,遮天蔽日,场上一片昏黑,众人抬眸望向风暴中心,只见剑光如水,铺天盖地,似惊雷落地,山间草木摇落,短短数息,两人已过百招。


    又二百息,已过千招。


    剑鸣悲怆,山河动摇,场外飞沙走石,中央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隐在云雾之中,只可在剑光划破层云的瞬间瞧见一麟半爪。


    云雾外,小弟子们屏声凝气,诸位长老脸色凝重。


    萧芜眉目冷淡,可细看之下,五指陷入亭台栏杆,几乎要将那木料抓烂了。


    又五百息,一道剑气横空扫出,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似乎某人被挑落长剑,重重砸在了地上。


    霁雨初晴,层云间骤然落下了一缕天光,折射出斑驳的青蓝光晕,竟在两山间架起一道虹桥。


    山间雾气将散未散,众人屏息看去,地面上却是隐约两个人,一黑一白,一跪一站。


    站着的身体笔直,跪着的以剑拄地,似乎胜负已分。


    萧芜赫然站起。


    站着的是苍山道人,跪着的是谢春山。


    但是正道尚来不及欢呼,那具站着的身体轰然倒下,大股大股的鲜血从胸口溢出,苍山道人双目微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谢枢拄着长剑从地上站起,浑身抽痛,他脸色惨白,额头脊背凝了一层冷汗,掌心滑腻腻的,几乎握不稳剑柄。


    太疼了,皮肤,经脉,乃至于脏器,每一处都叫嚣着疼痛,像要


    前世ICU里输液的时候他也不曾如此疼痛。


    苍山道人毕竟是老牌剑修,谢枢胜的险之又险,即使拆了他的剑招,也躲不过每一剑,这具身体千疮百孔,细细数下来,断的筋脉不比萧芜刚来无妄宫时少上多少,俨然是气血两亏,半死不活的模样。


    魔修不讲人情,只认利益,这样一具身体回到魔宫,不等伤势养好,便被属下生吞活剥了去。


    不过也没关系,剧情走到此处,已差不多终结。


    先前谢枢便预料过,以系统的宽泛程度,谢春山未必需要死在萧芜剑下,他大可以约战苍山道人,以谢枢如今的水平,杀死苍山道人当然更好,就算战败,也足以让苍山道人重伤垂死,百年内翻不出风浪。


    没了这座压在头上的大山,萧芜要接管仙魔两界会简单许多,那个被他圈在无妄宫中精细养了许久的清贵青年,将以一种更坦荡平顺、无灾无难的方式,登上天下至高的位置。


    这是谢枢临走前,能为他最喜欢的人物,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事到如今,只需要让苍山道人补上最后一剑,一切便可终结。


    谢枢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身体疼的厉害,谢枢几欲低声抽气,却还是咬紧牙关,稳住了身形,朝半死不活的苍山道人走去。


    苍山道人身后数尺,恰好有一柄断剑,剑尖深入泥土半寸,是方才萧芜与弟子比斗,从弟子手中击落的。


    他特意给苍山道人留了一口气,又将他挑落在了这个地方。


    66扒拉在谢枢的头发上,屏幕打个大大的“ok”。


    谢枢便上前两步,半跪在苍山道人身边,苍山道人吐出一口血沫:“你……何必……”


    其中好几次他都觉得不对,意欲收剑,两人修为相近,再拼下去两败俱伤,不如握手言和,反正落了雷云,无人看清场内,只管拖上个百来招,彼此互吹几句糊弄旁人,谁知着谢春山和疯了似的穷追不放,如今他重伤垂死,谢春山也没能讨到什么好处。


    谢枢提着他的领子将他拎起来,笑道:“老头,你知道我们一同出席过仙魔两界那么多盛事,我为何独独今天会与你过不去吗?


    他身体疼痛,嗓音也发着闷,话说断断续续,唯有笑声畅快淋漓:“萧芜来我无妄宫时筋脉尽碎,是你害的?”


    苍山瞳孔涣散:“萧,萧芜……?”


    数百年的时间里,他不止一次摄取过他人修为,萧芜不是第一个,也本不该是最后一个,上陵宗是正道第一大派,陨落的天才不计其数,没有人会怀疑一位避世多年的老祖,苍山道人甚至不太记得,他曾害过这样一个人。


    谢枢轻声:“老头,你猜,倘若我将这事公布出去,你这德高望重的老祖是摄人修为活着的,亭台上那些敬你如师如父的人,会如何看你?”


    正道修士都重脸面,苍山道人心中若是寿命排第一,排第二的便是他这张橘子皮似的老脸了。


    听闻此言,对方果然转动浑浊的眼球,颤颤巍巍的望了过来。


    苍山道人的手向后探去,眉峰抽动,他勾动仅剩的灵力,悄然控住了断剑。


    即使濒死,苍山也依旧是正道第一人,气劲裹挟着剑锋,极快极准,直朝胸腔袭来。


    于此同时,系统电子音在谢枢脑海中响起:“重要剧情预备,宿主痛觉感知开始屏蔽中,痛觉屏蔽已经完成,剧情完成度测算中,测算合格,奖励回归原世界*1,程序启动中,倒计时10,9,8,7——”


    在系统冰冷的倒计时中,谢枢身形陡然踉跄,他漠然垂下眼,玄黑袍服下,一柄断剑剑尖直刺心脏,大股鲜血浸湿衣摆。


    他毫无痛感,可心脏被刺的感觉依然怪异。


    谢枢的眼睛,耳朵,乃至于触觉都变得朦胧恍惚,他像是和世界隔了一层雾,亦或者被罩在磨砂的玻璃壳子里,恍惚间,倒像是icu里濒死的时候了。


    他在等心脏被彻底贯穿。


    可下一秒,剑尖忽然停了,冰冷锐利的金属停在心脏当中,没再往前一寸。


    谢枢恍惚抬眼,来人一身白衣,斗笠遮面,五指紧紧抓着剑锋,任由利刃刺入皮肉,不让剑锋再前进半寸,直抓的鲜血淋漓,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是萧芜。


    谢枢再撑不住身体,踉跄着倒下,他无力的垂落着目光,看向那人手心溢出的鲜血染红剑锋,又在边缘缓缓滴落。


    阖眼的瞬间,谢枢想:“那是萧芜用剑的手。”


    剑修用剑的手,怎么能这样用呢?


    于是在一片空空荡荡的茫然中,谢枢下意识的抬手,指腹碰上了萧芜的掌心。


    他一手的鲜血,萧芜亦是一手的鲜血,血液滚烫温暖,两相触碰,倒像是谢枢在为平芜君拭去掌心鲜血似的。


    可萧芜尚来不及拢住那冰凉的指尖,便从掌心滑落了。


    “3,2,1——”


    几乎是同一时刻,机械音回荡在谢枢的脑海


    “恭喜宿主,倒计时已完成,程序启动成功。”


    “本次任务完成,祝宿主现世生活愉快。”


    作者有话说:


    66(开心):“任务完成撒花花~~”


    饼干(阴恻恻):“你高兴的太早了。”


    第280章 招魂


    在即将脱离世界的空茫中,谢枢模糊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脸上。


    啪嗒,啪嗒,珠子似的连成一片,不曾断绝。


    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瞧见了萧芜。


    平芜君伏跪在他身前,将他半抱在怀里,清冷矜贵的面容上一片狼藉,眉头深深蹙起,眼眶通红,蓄满了泪。


    谢枢昏沉的想:“谁又把你弄哭了?”


    他好好养在无妄宫中的仙君,因为什么又哭成了这个样子?


    上一次萧芜露出如此哀伤的表情,还是他将宋小鱼从百步亭上丢下去的时候。


    谢枢想抬起手指,为他拭一拭眼角,温声说上两句:“好啦,谁把你欺负成这样了,告诉我,我帮你报复回来”,可这身体虚软无力,竟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随着胸口温热的血液不再渗出,谢枢瞳孔渐渐涣散,身体的温度也凉了下去,恍惚中,谢枢像是听见了极轻的声音,似有若无,如同穿过了厚厚的一层毛玻璃再传到耳边。


    语调带着哽咽,一声又一声的唤他。


    那声音说:“谢春山……谢春山……谢宫主……”


    “不……别这样……”


    “谢春山……不……我求你……”


    恍惚间,谢枢又回到了百步亭的罡风之中,萧芜十指陷入亭柱,哽咽的不成样子,那日,他也是这样哀求,求谢春山放过宋小鱼一条性命。


    那今日呢?今日他又在求什么?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谢枢想:他或许应该告诉萧芜,宋小鱼没有死,那少年就好好的活在上陵宗脚下的村庄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凡却温馨的日子,如果萧芜想见,可以去见见他,山下正好是农忙时节,如果萧芜有意趣,甚至可以在山中小住,试试山野闲趣。


    ——如果这能让他不那么难过的话。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只是阖上了眼。


    五月十五,仙魔大比,无妄宫主请战上陵掌教,剑光如雨,山陵倾覆,缠斗甚久,难分伯仲,一千七百式后,双双崩逝。


    场上一片寂静。


    大比有死伤很正常,可一死死两个,还是仙魔两道的玄首,这边很不正常了。


    三息过后,场面陡然混乱。


    仙魔两道本就维持着脆弱的平衡,仙道这边尚有道德名誉束缚,其余各派按兵不动,只有上陵宗当代掌门萧叙飞掠而下,似要给自家掌教收尸,魔门那边随心所欲惯了,更懒得讲礼义廉耻,当下掠出几人,化作数道残影,朝台中急掠而去。


    他们是来抢谢春山的遗物的。


    却说当今魔门一派,谢春山一枝独秀,其余修士大差不差,譬如实力最高的薛随吴不可,以及宫中其余尊主和其他门派掌教,实力上没有本质的差距,谢春山一死,他们都有争夺魔门第一的权利。


    况且谢春山做了那么多年的无妄宫主,他的珍藏更是不计其数,其本命剑沉渊是天下一等一的宝物,随身那把扇子也并非凡品,若能从尸首上将这两宝物摸出来,便可占据先机。


    吴不可与薛随身后各有心腹数人,也纷纷颔首。小声询问:“尊主,我们可要下场?”


    魔门可不讲什么江湖义气忠心耿耿,死掉的宫主比一滩烂肉好不到哪里去,薛随吴不可各自都要为将来打算。


    可惜,这两位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半点下场的意思都没有。


    吴不可与薛随瞧着掠出去的数人,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竟暗含了一丝怜悯。


    眼看宫主尸身上的宝剑即将落入他人之手,心腹也升起了两分交集:“尊主,我们还不动手吗?若是沉渊剑被人捷足先登……”


    薛随语调古怪:“捷足先登?”


    吴不可语调更古怪:“你知道伏在宫主尸身上那人是谁吗?”


    心腹:“?”


    谢宫主与平芜君的事,宫中并非每个人都晓得,毕竟没人敢乱嚼无妄宫主舌根,只有在主殿行走伺候的比较清楚。


    心腹茫然:“那不是宫主带来把玩的男宠吗?”


    虽说刚才一战萧芜露了几分实力,但毕竟只是层次较低的比斗,又是指点切磋为主,看不准实力,加上修仙界并没有一号人物是白衣戴篱幕的,在场除了知情的薛随吴不可,都有些看轻他。


    此时,最先几道身影已经奔至擂台前,只见山中魔气升腾,一时剑影刀光飞驰如电,不少直直冲着谢春山惨白的面门而去,这些人竟是不顾宫主身体完整,硬要出手抢夺。


    薛随与吴不可怜悯的移开了视线。


    下一秒,山中寒光乍起。


    沉渊骤然出鞘,惊起铮然剑鸣,霜雪一般的剑气贯彻长天,将黑云一分为二,山间草木上未晞的白露瞬间蒸腾,雾气飘摇间,只见白衣人广袖翻飞,篱幕上两道白纱如云似雾,等大雾散尽,那人已负手持剑,鹤立于谢春山身侧,而方才动手的十余位魔修无一例外,皆横七竖八的躺在场上,生死不知。


    三息,废十人。


    所有人暗暗心惊,无妄宫何时又出了这样的人物?


    萧芜单膝跪地,伸手扶起了已无知觉的谢春山,让玄黑的身体靠在身上,谢春山身量与他相当,这样僵硬的姿势显得很不协调,甚至又几分怪异的可笑。


    可全场无一人敢说话。


    却见萧芜环顾一周:“沉渊剑就在我手中,还有何人意在此剑?”


    他振声喝问:“还有何人意欲出手?”


    “……”


    意欲抢夺的魔修们炸了一背鸡皮疙瘩,纷纷将屁股黏回了座位,讪讪不敢动了,一个个坐的端正笔直,比正道还要乖觉听话。


    正道同样鸦雀无声,苍山道人和谢春山同时死亡,原本势均力敌的两派依旧势均力敌,可这白衣人的出现显然打破了仙魔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将天道气运往魔修拽了好大一截,众长老一估量,此人若是动手,能杀遍正道半数弟子。


    于是,两边都开始默契的装鹌鹑。


    唯有上陵宗掌门萧叙看着萧芜,微微上前两步:“你——”


    萧芜却没看他,只是抬手,挽起谢春山凌乱的头发,轻轻别至耳后。


    还是魔修中有人先反应过来,率先朝着萧芜下跪行礼,讨巧道:“宫主占得造化、仙缘浩荡。”


    魔门规矩,谁能杀了前一任无妄宫主,便是新的宫主,谢春山虽不是萧芜杀的,但如今也唯有他能做宫主。


    魔修活到现在,都是脑袋灵光的,于是整整一面山崖的亭台楼阁,亭台楼阁中的每位魔修,都不由自主的朝萧芜下跪行礼,以示恭顺臣服。


    薛随利落的跪了,一边跪一边找吴不可说小话:“诶老吴,你说我们要不要奉承讨好一下新宫主?”


    他俩都是无妄宫大护法,萧芜是顶头上司。


    吴不可没接话,却听薛随自顾自:“老吴,我俩多少都得罪过他,你给他喂了蛊,我给他关进思幽阁,虽然都是宫主下的令吧,但玩意后日萧仙君翻起旧账,我俩日子难过,你说是不是,老吴?老吴!?你人呢?”


    薛随抬头,却见吴不可已然三步并作两步掠下山崖,疾驰到了萧芜身边,他一撩衣摆,干脆利落的下跪行礼,飞速道:“宫主,谢宫主余气未绝,老朽原先道上号称‘阎王绕道’,最擅长此类伤势,七日之内都有回转的机会,您可否将谢宫主给老朽看上一看?”


    说着,他探手从萧芜接过谢春山的身体,将他平放于地,小心翼翼的拉过前任宫主的手腕,凝眉敛目,竟是细细为他诊起脉来。


    薛随:“……”


    他咬牙切齿,目瞪口呆。


    特么的都一剑穿心了,还有诊治的必要?


    却见吴不可沉思良久,真摸了一丸丹药,塞入谢春山口中,而后作揖行礼道:“宫主,山间风大,谢宫主身躯寒凉,可否先回无妄宫,再容老朽从长计议?”


    萧芜颔首。


    他扶起谢春山,召来玄麟玉撵,小心的将人放了进去,而后垂下了轿帘。


    身后,萧叙上前一步:“诶,你——”


    上陵宗掌门不知为何,老觉得这凭空而来的青年有些眼熟,意欲上前,可那青年即使笼罩在篱幕之下,藏在袖中的手指却不可抑制的颤抖,通身泛着哀凉死气,仿佛那魔教宫主是极其重要的人物似的,萧叙顿了顿,便说不出话来了。


    他目送那漆黑的车辇划破长空,消失在天幕之中,往无妄宫的方向去了。


    是夜,无妄宫主殿。


    殿内灯火通明,侍者们捧着热水丹药来来去去,垂着纱幔的拔步床中,隐约可见躺着一道身影。


    那人极俊美,眉目修长,鼻梁山根高挺,此时正无知无觉的卧着,任由吴不可为他诊脉,而他的身边,有一白衣仙君正执着毛巾,擦拭他发上的尘土。


    那仙君擦拭的极其认真,一缕头发从头擦拭到尾,仿佛只有着机械无意义的动作,才能打消他心中的不安似的。


    另一边,吴不可细细切了良久的脉,从床头诊到床尾,此事关系到他与新上司未来几十年的关系,吴不可拿出了毕生所学,他仔仔细细的回忆了每一本偏方药册,斟酌良久,才道:“仙君,谢宫主这情况确实棘手,但……”


    萧芜垂着一双无悲无喜的眸子,细看之下,眼眶却已然是红的:“不必试探,直接说。”


    吴不可:“好在,仙君记得,谢宫主曾让您服用过主仆同心蛊吗?”


    萧芜擦拭的动作一顿,继续道:“确有此事。”


    只是谢春山吓唬归吓唬,从未在他身上用过,随着修为渐长,这蛊虫也便无效了。


    吴不可:“仙君,这蛊是老朽炼制改良出来的,原型是‘生死同心蛊’,乃蛊宗不传之秘,只用在情人间海誓山盟,说是哪怕一朝身死,转世重生,订过情的人依然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爱人,并为之怦然心动。”


    萧芜:“嗯,然后?”


    吴不可:“我虽然将它强行改成了主仆之间的契约,但原本的一些效用依然存在,我方才查看,虽然用药丸吊住了谢宫主身体的生机,令他不至于立马死去,可似乎已无意识,灵魂离体了,但有了这蛊,只要仙君肯取一点心血,再辅以阵法,便可招魂问灵。”


    萧芜指尖一顿:“何时可招魂?”


    吴不可:“给老朽一点准备时间,今夜便可。”


    萧芜颔首。


    吴不可躬身离去。


    *


    与此同时,ICU中,机器发出刺耳的提示音,医护门来来去去,谢枢抬手遮住一缕天光,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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