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保护
江载月其实一点也不在乎李十岁与狐玄理之间的纠葛, 她只想尽快完成姚谷主的任务,能够安全出谷。
最主要是祝烛星的突然消失,给了她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该不会是宗主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吧?
收回过于忧心忡忡的心绪, 江载月扫了一眼周围,没有发现李十岁的身影。
“听他之前说的, 你进了血兰谷很多次, 还惹出了不少祸端?”
狐玄理委屈道,“这都是凑巧。就像师姐进了庄长老的灵地, 结果碰上了数十载难遇的灵植外逃了,难道这就和师姐有关吗?师姐怎么能因为这种无妄之灾, 对我先入为主呢?”
没想到狐玄理拿她举例, 她也不好过多纠缠,转而问道。
“既然每次入谷都有凶险,为何你每年都要来?还是说每年谷主都会征招所有弟子?”
狐玄理少年老成般叹了一口气,“血兰谷饲养灵兽,我天生讨兽类喜欢, 其他长老的任务都完成不了, 我也只能试着进血兰谷养养灵兽,看能不能拜谷主为师了。我就进了血兰谷三次,每次的任务都差那么一点就能完成了。”
看着狐玄理懊悔不迭的样子, 江载月勉强接受了他这个说辞, 她关心起了最为重要之事。
“血兰谷中到底有什么危险?为什么李十岁说每次逃跑的时候, 你都拿他当盾牌?”
狐玄理凑近她,少年的声音极为轻声道。
“血兰谷中,谷主最为危险。师姐要小心。”
江载月感觉自己像听了一句没有营养的废话。
宗门内哪个长老不危险?
然而狐玄理的声音微弱得几乎是气音道。
“我怀疑谷主不正常的时候,会刻意诱导我们的异魔失控。所以当谷主不正常的时候,无论她让我们做什么, 我们都最好和她说的反着做,不然就得永远留在这里了。”
江载月悚然一惊。
有过在庄师叔灵庄里的经历,她知道了异魔失控是一件极其可怕之事。所以庄长老宁愿将异魔失控的弟子转化为田仆,永远留在灵庄之中,也不会放他们离开。
而如果狐玄理说的话都是真的,血兰谷里的姚长老不仅不会帮助弟子,还会主动引诱弟子的异魔失控,那就相当于如果还遇到类似庄师叔灵田里灵植失控的事情,她不仅不能求助姚长老,还要小心她会不会变成最后的反派大boss……
等等,如果血兰谷真的这么凶险,狐玄理又是怎么安全逃出来的?
听到她的问题,狐玄理神秘一笑,眼睛发亮道。
“师姐,我已经发现了,谷主不会对小孩动手,所以如果遇到异常,师姐一定要和我一起躲在李十岁身后……”
江载月终于明白了李十岁这么恨他的原因。
“你是怎么分辨姚谷主正常与否的?”
狐玄理给出了一个异常玄乎的回答。
“师姐,这么说吧,正常的姚谷主,是你一看见她就觉得特别亲近的时候,不正常的姚谷主,你一见她就会很想跑。”
江载月原本还有些不理解,然而当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们面前响起时,她似乎有些理解了狐玄理的话语。
“这些都是今年没有拜入师门的弟子吗?”
江载月抬起头,入目的先是一袭格外灼红如血的红袍。
身穿红袍的女人似乎已经有些年纪,她面容上已经有了些许细纹,容貌也不算过于艳丽。然而当她朝他们展颜一笑的时候,江载月突然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像是一脚踩入了云端,又像是一颗心都浸入了热气腾腾的温泉中。
这一刻,她想到了母亲温暖安全的怀抱,想到暖煦温柔的阳光,过于陌生而汹涌的情绪让她几乎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然而仅仅是一个瞬间,她的透明小触手就如同敏锐察觉到了危险出现一般,下意识紧紧缩回到了她的神魂之中。
江载月陡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她周围的弟子,似乎还和刚刚的她一样维持着看向谷主的孺慕向往的渴望亲近之色,就连先前和她说要小心姚谷主的狐玄理,都不例外。
她心中一惊,表面上随大流地维持着和大家一样的仰慕神情,直到女人再次开口。
“大家路上都辛苦了,进谷里吃顿饭,好好休息一会儿。明天再起来照顾灵兽吧。”
女人的声音不算温和,却有一种仿佛被亲近长辈叮嘱着,不容拒绝的关怀与力量,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连那些原本戴了厚厚面具,孤僻寡言的弟子都仿佛变成了跟在鸡妈妈背后的小鸡崽,所有人都想凑到最靠近姚谷主的地方,江载月装作没有力气地被挤到了人群的最后。
他们降落之地是一座山峰,然而沿着陡峭的几乎直降的山路走下,入眼的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红色花海。
那片红色花海就如同姚谷主给她的感觉一般,日光照耀下是如此的温暖绚烂,几乎给人一种想要归隐在此地,不问世事的远离尘俗的美好。
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江载月转过头,发现一脸孺慕之色的狐玄理,仿佛也没有了力气,不知何时被人群挤到了最后,却低声告诉她。
“师姐,那些都是血兰花,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吃它……吃了它的人,都被留在谷里了。”
江载月点了点头,没有想到狐玄理这时候还能保持几分理智,想到他平安进出过血兰谷好几次的战绩,她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好奇。
难道狐玄理和她一样,也是精神值特别高的,宗内少见的正常人?
她看了一眼他的精神值。
【55】
少年微微侧脸,清秀的面容上,露出带着点小虎牙的笑容。
“师姐,怎么了?”
江载月收回目光,看了眼头顶万里无云,格外晴朗的天空。
“没什么。”
她只是有点想念看着多少像个正常人的祝烛星了。
走入那片漫无边际的红色花海,中间的小道格外狭窄,只能供两人并行,为了不碰到路边的血兰花,江载月更是多了几份小心。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方才走出了那片花海,然后入眼的就是一片连成群的墨绿竹楼。
可与其说那是竹楼,江载月觉得那像是用竹子修建而成的典雅宫室。
竹楼宫里走出许多对面带笑容的红衣男女弟子,姚谷主吩咐道。
“让客人他们好好休息,明日再教他们照顾灵兽。”
诸多红衣弟子,齐声应道,“是。”
江载月原本没有脸盲的病情,可是当她看到无数对笑容弧度仿佛从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的红衣弟子时,她觉得自己几乎有些分不清他们的人脸。
她也尝试过和这些弟子交谈,然而这些红衣弟子轻言细语地只会说些请客人好好休息,明日自会有人解释之类的话语。
而等带她进入了房间,江载月看着房间里一应俱全的,摆放着笔墨纸砚的书案,点着淡淡檀香的香炉,装满书籍的墙柜,以及那柔软宽大的整洁床榻,陡然有一种自己不是被逼着来做任务,而是来到了古代主题的奢华酒店度假的感觉。
等到红衣弟子再端来了四菜一汤,而且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时,她的这种不真实感更加强烈了。
不是,有给他们准备这些食物的功夫,这群弟子照顾的灵兽都能寿终正寝了吧。
抱着浓浓的疑惑,江载月躺在了温软舒适的床榻上,没过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然而在梦境里,她仿佛跌入了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的沉重牢笼,玻璃外有隐约闪动着的,紧紧包裹着她所在的厚重牢笼的庞大阴影,一闪而过。
江载月听到了极为熟悉的,仿佛细沙摩挲着牢笼,又像是水声汩汩流动的声响。
一种悬浮的失重感包裹着她,像是她所在的牢笼,被一股恐怖的力道一直拖拽着,往深不可测的悬渊一直跌落下去。
江载月本能感觉到一种好梦被打扰的不适,她的身体懒洋洋着,似乎只能半梦半醒地伸出自己的透明触手,想要抓住外面一直拖拽她往下跌落的罪魁祸首。
她的透明道肢像是摸到了一堵肉墙,又像是摸到了一块微微滚烫的熔岩。
漆黑阴影中伸出的腕足,握住了她自投罗网靠近的透明触手,却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只是笨拙地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的触手,如同大人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脊背。
——怪物,赶跑……安全……
如同无数个细碎的水泡在耳边慢慢破裂,又像是深海之中水流涌动的声音,吵得江载月格外心烦意乱。
她想要开口,却感觉梦中的自己像是没有嘴巴这个器官,也只能发出含糊的,和怪物类似的声响。
“不要……吵我……睡觉……”
那股古怪的声音终于停止了,江载月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然而等她想要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却感觉自己像被鬼压床一般,身体变得格外沉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透明触手。
而她的触手没伸出太远,就遇上了一堵滚烫而厚实的“墙”,一阵含糊而又有些莫名耳熟的声音涌入了她的耳中。
“醒……食物……”
等等,她现在还在血兰谷里面吗?还是说她昨晚做的那个被怪物抓住下坠的梦,根本就不是梦?
可她和别人无冤无仇,又有谁会这么费尽心机地对付她?
感觉到那滚烫“熔岩墙”推过来的食物,江载月的触手努力摸着那“幕后黑手”捧着食物的手,脑中陡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宗主,是你抓了我?”
宗主像是还不熟悉用人声讲话,他含糊缓慢的人声混杂在如同深海水流般的声线里,江载月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听懂他说的是什么。
“……怪物……抓你……我……进……巢……找不到……入梦……亮点……找到……”
“宗主,你的意思是说,你跑到了祝烛星的地盘来找我,找不到我,然后就进入我的梦境,抓了我?”
她透明触手下的黑色粗壮腕足像是格外喜悦,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卷住了她的透明触手,然后试图纠正她的错误认知。
“……他是……怪物……”
江载月突然想起了祝烛星一开始也是这么握住她的腕足,她忍不住问道。
“宗主,那不是怪物,祝仙人应该是和您一样修天道的修者。只是您现在还没有恢复记忆,所以不记得他了。对了,祝仙人去哪里了?您没有伤到他吧?”
宗主像是对她毫不掩饰的关心祝烛星的态度格外不满,他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口齿似乎清晰了一些。
“……怪物……坏……在……外出……偷走你……”
没想到宗主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她有些哭笑不得。
“宗主,不是祝仙人偷走我的,是我临时有事,主动跟着祝仙人一起离开的。您也不要生气祝仙人的气了,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一定多来看您,好不好?”
江载月不知不觉间用上了安抚病人的口吻,然而宗主仍然是固执得不愿接受这个解释。
“怪物……跑了……不去……外面……他还在……”
听到祝仙人已经跑掉了,江载月心中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放弃想要离开的想法。
虽然知道宗主应该是和祝烛星一样,出于对同族孩子的看重,才会如此耗费心机想要找到她,但这也不代表她能接受,以后就和宗主待在这么黑漆漆的地方。
“宗主,我还要完成血兰谷姚长老吩咐的任务,不能陪您一直留在这里。如果有人发现我突然消失了,一定会来找我的。而且我还有新的礼物在准备,您先把我送回去,我过几天再带新的礼物,来看望你,好不好?”
宗主的声音终于有些迟疑,“……礼物?”
江载月:……她现在有点怀疑修天道的修者脑回路是不是一样的了,怎么一个个听到有礼物都走不动道?
“是,我保证,这次的礼物还是我亲手做的,很美味的食物哦。”
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心里也打定了主意。
大不了到时候拿点血兰谷弟子给他们准备的饭菜,自己再下点面条啥的,就当做是她亲手做的礼物送给宗主好了。
反正以宗主现在人怪不分的情况,他应该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咸淡,说不定还能帮她试试毒。
宗主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过了片刻,黑色腕足方才缓慢地动了动。
“……不要……礼物……”
她就知……啊?
江载月能听出宗主温吞含糊声音中的不舍,所以她更加不理解他为何拒绝。
不知何时,一条黑色腕足轻轻缠住她的腰身,宗主的声音逐渐带了几分坚定之意道。
“……我要……保护你……”
不要在这么莫名其妙的地方,意志坚决地宣称保护她啊?!
江载月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一种简单易懂的说辞,她的语气陡然变得格外沉重。
“宗主,你知道吗?人类是不能一直待在黑漆漆的巢穴里面的。如果我们不能定期外出晒太阳,身体和精神都会逐渐崩溃,然后死掉的。宗主想要看着我,死在你的巢穴里吗?”
男人这次沉默了许久,方才慢吞吞地仿佛确认般仔细捏了捏她的每一条触手。
“……你不是……人族……”
江载月陡然意识到自己这番话的漏洞在何处。宗主和祝烛星都是因为将她当成同族,才会对她如此另眼相待,可如果她直接承认自己是人族,说不定就会永远失去拜师宗主的机会,还会招致他更大的怒火。
江载月急中生智,声音变得更加沉重道。
“我是被人族抚养长大的,我有着和人一样的心。即使我的身体能够受得住寒冷孤寂,我的心也没有办法忍受孤独和黑暗。”
这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演,让江载月自己都有些头皮发麻。
但所幸宗主真的相信了她的演技,黑色腕足缓慢地放松了原本裹住她腰身的力道。
然而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宗主慢吞吞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白天……送你出去,晚上……带你……回巢……”
江载月突然莫名有一种自己被家长叮嘱着,会从幼儿园接送她回返的奇怪即视感。
她原本想要拒绝,但一想到凶险莫测的血兰谷和姚谷主,她话锋一转问道。
“宗主,如果我遇到了危险,您能够感知到吗?”
江载月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第七条触手微微一痒,黑色腕足紧紧握住她的透明小触手,一字一句郑重道。
“……我留下……印记……”
江载月感动地反手握住黑色腕足,“仙人……不是,宗主,这个印记怎么使用呢?”
她一时嘴瓢,差点把宗主当成了对她有求必应的祝仙人。
“……发热……我……出来……”
江载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她由衷地感觉到了宗主的善良程度,与祝仙人相比也不相上下。
“我知道了,那等我睡着的时候,您再来找我吧。现在就麻烦您先送我回去了。”
宗主这时才终于答应了下来,他又喂了她一块入口即化的怪物肉,方才送她离开。
鬼压床般的力道终于松开,当江载月睁开眼,看见眼熟的竹楼墙顶时,她还有些怀疑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她做了一场梦。
然而等她伸出透明的第六条触手时,江载月努力观察,终于从自己的触手上发现了一点仿佛是被某种力道用力地握得太久,而留下的微微凹陷。
这个就是宗主留下的印记?
江载月还来不及仔细钻研,就听到屋外传来了血兰谷弟子从走廊另一道传来的遥远呼唤声。
“各位,该下楼用膳了。”
她匆匆梳洗了一下,方才开门下楼。
她以为自己的动作足够迅速,可当看到楼下狼吞虎咽的众人时,江载月才意识到自己是最后下来的弟子。
桌上的菜肴也仍然格外丰盛,只是和昨晚供给他们的晚饭一样,都是红烧油炸的大鱼大肉,连点绿色蔬菜的影子都不见。
江载月迟疑地举起筷子,可能是还在梦里被宗主投喂了的缘故,她此刻没有过多饥饿感,甚至还觉得有些腻味。
“怎么不吃呢?是没有胃口吗?”
她转过头,血兰谷弟子微微弯腰,一张在红衣红唇映衬下有些过于没有血色的脸,此刻贴得她极近,近到,江载月能够清晰看到,女人眼白,眼黑中此刻蠕动的无数条白色,黑色的虫子。
“师……师姐,”江载月的冷汗都快要冒出来了,但她很快恢复正常,只是语速加快道,“我最近大概是吃坏了肚子,不管吃什么都有一点想吐。对了,有位叫狐玄理的师弟能够给我治病,师姐,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血兰谷女弟子极为正常地点了点头,甚至还体贴地问了问她需不需要看大夫,然后给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狐玄理。
如果不是刚刚那一眼,近距离给她造成的可怕冲击,江载月甚至会怀疑刚刚那一幕是不是她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一把揪住还在埋头苦吃的狐玄理的衣领,将他带到了离竹楼稍远,四下无人的隐秘之地,然后紧急地问道。
“狐师弟,你还知道什么?我刚刚看到了那些血兰谷弟子的眼睛,他们……”
听见江载月的问题,少年从怀里掏出,不知何时用油纸包着藏起来的大鸡腿,一边慢条斯理享受般地眯起眼啃着,一边嚼着还没有完全吞下的食物,含糊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师姐,你是说……他们眼睛里都是……虫子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连鸡腿上的一根肉丝都快速啃得干干净净后,狐玄理眯起眼,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口吻格外寻常道。
“血兰谷的灵兽,都是用阴阳双虫喂养的。这些弟子多年都吃着血兰谷的灵兽肉,身体里自然会多长点虫子。只要谷主的眼睛没有出现虫子,就是安全的。”
江载月闻着扑鼻的鸡腿香味,想到昨晚和今天吃的那些大鱼大肉,突然有些作呕。
“我们昨晚和今天吃的,都是这样的灵兽肉?”
狐玄理摇了摇头,“这些灵兽肉蕴含灵性无穷,怎么可能供给我们这些普通弟子?当然是只有血兰谷的弟子和谷主才有福消受。师姐不用害怕。”
江载月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她突然觉得阴阳双虫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对了,袁师兄似乎说过,灵田里的五行三通树,以血兰谷中的阴阳虫尸水为肥料,而她吃过以五行三通树果子炼成的清心丹,该不会她的身体里也会长出这样的虫子吧?
第32章 傻子
“师弟, 如果用阴阳双虫育成的灵植入药,人的身体里还会长出这样的虫子吗?”
狐玄理皱了皱眉,苦恼地用手挠了挠脸颊。
“师姐,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进过血兰谷, 可没进过易庙主的无事庙, 更加没见过什么灵丹妙药。师姐,难不成是你吃过这种灵药吗?”
江载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我只是见过师长的这种灵药,好像叫什么……清心丹, 我还以为这是什么能帮助修炼的灵丹妙药, 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亲自尝一尝。”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细弱的人声传了过来。
“清心丹?”
江载月与狐玄理吓得猛一转头,他们都完全没有发现,何时有人与他们如此靠近。
一张与姚谷主极其相似,只是更加年轻, 清瘦几分的面容, 清澈眼眸给人一种不知世事的孩童感觉,墨发没有束起,从肩上垂落大半的少年人, 似乎带着几分腼腆地看着他们。
“是, 是我打扰你们了吗?”
江载月头皮微微发麻, 想到了宗规里两位姚谷主出现的警告,她立刻揪住狐玄理,大喊一声。
“快跑!”
“等等,你们不要怕,”一只看着格外纤弱的手松松抓住了他们的衣袍, 江载月却感觉整个人像是被一只大掌压住般动弹不得。
而她身后还传来着少年急促歉疚的喘息声,“我,我不是谷主……你们,别害怕……我只是太久没有见过人了,所以想和你们说说话……”
江载月完全不敢开口,她的其余透明触手猛猛戳着第六条触手上的凹陷印记,却无论如何都搓不出发热的感觉。
她心中大骂,这什么破烂求助印记?这种危急关头都没有反应,等宗主反应过来,她岂不是已经变成血兰谷里的花肥了?
然而在她连遗愿都想好的时候,狐玄理惊疑不定地问道。
“你,你就是谷主收养的那个凡人?”
少年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是我,谷里没有弟子和我说话,我隔着窗,看见你们说话……就忍不住过来了。”
不是,血兰谷里管这种轻轻松松就能压制住他们两个的人,叫凡人?
江载月艰难转过头,努力恢复着平日里哄人的语气道。
“这位……小公子,我们愿意和你说话,不过你现在能不能放开我们?”
像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少年迟钝地松开了牵住他们衣袖的手,如雪般的面容上浮现一层浅浅的红意,像是羞怯得连正眼都不敢再看向她。
“抱,抱歉,我,我太着急了……”
他的身上并没有姚谷主那般让人一看就亲近温暖的魔力,如果不是那身过于华贵的,缀满密密金纹的红袍,仔细看起来的时候,确实像是一个脸长得有些好看的普通凡间少年人。
“我,我只是太久没与人说过话了,你们,能和我说一说谷外的事情吗?”
“当然可以,”江载月应了一声,不敢想如果她拒绝这个简单的请求,眼前看似羞涩内敛的少年人是否会勃然大怒,换上另一副面孔。
不过狐玄理似乎知道得比她多,说不定也更加知道这个少年身上的禁忌,江载月用胳膊肘戳了戳狐玄理。
“狐师弟,你,你知道得多,你先说吧。”
狐玄理有点懵,下一秒却很快反应过来,他一边给江载月递眼色,一边放慢语速开口道。
“小公子,你听说过万丘洞崖吗?那是我的家乡,在很高很高的山崖上,我的族人打通了许多个洞穴,我们千千万万个族人从一出生开始,就住在一起,洞里面很黑,我们找到了一些发光的石头安在洞崖上,到了晚上,里面漂亮得就就像一个个迷宫,我们从一个普通的洞里钻进去,能钻到雪白瀑布边的山洞里,到了夏日,靠近瀑布的洞里还有冰冰凉凉的水汽,特别适合乘凉……”
狐玄理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是在说着一个充满趣味的乡间野闻。
少年人听得入了迷,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的脚步不着痕迹地往后推移着。
直到竹楼内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疯狂在背后摇手的动静,一对红衣弟子陡然出现在了他们身边。
“你们在做什么?”
江载月刚要开口,就见刚刚还一脸渴望地看着他们的少年人,此刻如同是见到了天敌的兔子一般,一溜烟钻入了竹楼阴处的矮门之中。
少年人没有穿鞋,他的脚上却没有沾染一点泥迹,手腕和脚上都戴着一个金灿灿的镯子,江载月隐约听到镯子碰撞响起的清脆声音。
“师兄师姐,刚刚有个长得和谷主很像的孩子……”
狐玄理的话还没有说完,两个红衣男女弟子就统一地摆了摆手,面容带笑,口吻却轻松得如同谈论起一个突然跑进来的野狗般轻描淡写道。
“那是谷主收养的傻子,各位不用管他。他的身上带着谷主赠予的法宝,只要各位和他没有直接接触,远远避开,他就烦不了你们了。”
不是,即便刚刚那个少年的脑子看起来不太聪明,这些血兰谷弟子也不至于用这么轻蔑的口吻谈论一个谷主收养的孩子吧。
江载月感觉其中有很大的隐情,但看着两个血兰谷弟子脸上不变如面具般的笑容,她还是硬着头皮应道。
“多谢师兄师姐提点。”
两人没有和他们多谈,他们重新回到了竹宫之中。
等到所有人都用完了早膳,成双的红衣弟子才带领他们来到了灵兽房。
一眼看过去,那巨大而突兀得出现在山林里,如同被一层层血肉厚重包裹着的高楼,又像是被人从某种庞大怪物腿上砍下的一截血红肉柱,让人有种一见就眼前一黑的感觉。
灵兽房的外表都如此可怕,江载月简直不敢想里面到底关着什么穷凶极恶的灵兽。
然而等血兰谷弟子有序入内,牵出了一匹匹高大雄俊的红色烈马时,江载月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皮毛血红柔顺,眼睛黑亮灵动的骏马看着如此正常,他们偶尔还会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甚至还会亲昵地蹭一蹭身边的红衣弟子。
然而每个血兰谷弟子对这些战马的亲昵都格外无动于衷,他们握住手上的缰绳,只向江载月他们笑着,耐心地解释道。
“大家今天先试着照顾一头灵兽,每个灵兽的身上都有一处命脉,现在这些灵兽的形态是烈马,他们的命脉就是脖子上的缰绳,大家只要抓住他们的缰绳,灵兽就不会逃脱。大部分的灵兽都会维持这一形态,直到再度进入灵兽房。等他们离开灵兽房时,又会变化出新的形态。”
“各位今日的任务,是熟悉自己被分到的灵兽,确保即便它每一寸血肉都改变,也仍然能够在第二天认出属于自己的灵兽,并且找出灵兽身上的命脉。”
“如果有人做不到这一点,就不能再去照顾灵兽,而是要去阴阳双虫池照顾新出生的幼虫,照顾幼虫会比照顾灵兽更加辛苦,所以希望各位能好好珍惜这一天的机会,尽快熟悉自己的灵兽。”
江载月听得懵懵懂懂,等到一对红衣弟子将缰绳交给她,她对上红色烈马灵动黑净的眼睛,还是有些难以想象这样漂亮的灵马,会是宗规以及血兰谷弟子口中的危险灵兽。
如果没有宗规和理智约束,她早就想摸上……
江载月这般想着,等她回过神,看见原本躲藏在衣袖中的透明腕足,不知何时已经偷偷摸摸伸到了红马的鬃毛上,仿佛挖冰淇淋一般,将红马脖子上的鬃毛“挖空”了一大块,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喉咙中的惊呼。
不是,这玩意是疯了吗?!见到什么都想咬一口?
她用尽毕生最大的控制力,才终于收回了那胆大包天的透明触手。
然而红色烈马的鬃毛中间还是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洞,并且这个凹陷进去的洞似乎没有恢复的痕迹,红色烈马没有什么过度反应,它像是有些不适地抖了抖身体,原本那块秃得格外突兀的脖颈,被一些蓬松的鬃毛盖住一些,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显眼。
但是江载月已经恨不得掐住刚刚那条大胆包天的透明触手,让它把吃进去的立刻都给她吐出来。
谁知道吃了这灵兽的一部分,她会不会像刚刚看见的那个血兰谷弟子一样,眼中长出虫子?
然而透明触手即使被她狠狠掐着,也还是懒洋洋得没有什么反应,江载月也完全没有发现被它吃下的那些红色鬃毛到底吞到了哪里。
江载月忧心忡忡间,几乎没有听进血兰谷弟子的话。
她只是本能地跟在大部队身后,脑中已经在想入梦见到宗主时,该如何让宗主给她做个全身检查。
等到众人停下的时候,她心中隐约成型了一个想法,也终于回神注意到眼前的景象。
无数颗如同白骨编织而成的巨大中空骨球,漂浮在清澈的水池当中。
每颗骨球上都遍布无数个密密麻麻的漆黑孔洞,又像是一处设计精巧的蜂巢,不断有漆黑或雪白的虫子蠕动着进出其中。
第33章 迟来的宗主
江载月看得头皮发麻, 血兰谷弟子却格外平淡地开口。
“各位现在可以动手试一试,我们在灵虫骨巢外面等你们。”
试什么?
江载月一头雾水,感觉这应该和她刚刚漏听的话有关, 她凑到狐玄理身边,问道, “师弟, 他们刚刚说了什么?”
狐玄理一直盯着水池里漂浮的骨球虫巢,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
“他们刚刚说, 让我们拿骨巢里的阴阳双虫去喂灵兽。还有,喂灵兽的时候, 要数清楚灵虫的数量与颜色。一条阴虫和一条阳虫为一对, 灵兽吃下的灵虫数量必须是成对的,不能多,也不能少一只。”
江载月将这些规则牢牢记在心里,继续问道,“那师兄师姐他们为什么要在灵虫骨巢外面等我们?”
“因为如果有过于强大的修者靠近这些灵兽, 那些灵兽就会抗拒进食, 所以谷主才会招募我们来照顾灵兽。”
江载月一下子就想到了庄师叔灵庄里那些同样害怕强大修者与田仆的灵植,她只希望在血兰谷里不要再发生灵田里那样的意外。
然而或许是倒霉的时候,凉水都会塞牙, 江载月突然感觉自己的触手顶端微微一热。
她心中陡然浮现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是吧, 刚刚她那么拼了命的呼唤都没有一点反应, 现在她都不需要……
一阵极其可怕,地动山摇般的震动从脚下传来。
骨巢底下陡然裂出一道道漆黑可怖的裂缝,原本安静的池水与阴阳双虫被席卷落入还在不断扩大的裂缝。
周围的墙壁坍塌碎裂,扬起大片的烟尘,江载月抓住手上的灵兽缰绳, 想要立刻将自己的灵兽带出去。
然而在那漆黑的裂缝中,一条条比骨球本身更庞大的黑色腕足飞快抽出,如同遮天蔽日般的怪物阴影在瞬间挤满了整座骨巢。
江载月感觉自己被一股可怖的力量猛然托抱起,虽然那股力量在包裹起她的时候,没有用上太大的力道,她还是有种被飓风席卷着,难以呼吸的感觉。
被黑色腕足裹住快速移动中,江载月艰难开口道,“宗,宗主……我没事……刚刚只是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您,把我送回去吧……”
黑色腕足终于停下,宗主慢吞吞地问道。
“你的心……好快,不是……害怕吗?”
她心脏跳得那么快,完全是被他刚刚的举动吓出来的好吧?
“宗主,我现在不害怕了,感谢您今天的出手,只是我没想到,您出手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江载月委婉道,“还是麻烦您将我早点送回去吧。如果有人发现我消失了,说不定还会沿着痕迹来找我。”
然而黑色腕足陡然没有了声音,他原本包裹住她的力道一松,江载月差点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腕足海洋里。
直到一股温柔力量再度将她包裹托起,看着包裹着她的雪白腕足,江载月又是惊喜,又是讶异。
没有对比没有差距。
和宗主简单粗暴,又反应迟钝的印记比起来,祝仙人的救援是来得如此及时又恰到好处。
“仙人,您现在没事了吗?”
白色腕足轻轻握住她的透明小触手,江载月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凉意,等她低下头时,发现自己触手顶端原本宗主留下的凹陷印记,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受伤,这两天忙着加固巢穴,忘了注意他那里的动静。”
“让你受委屈了,”雪白腕足轻轻擦掉少女柔白细腻面颊上沾染的一点灰迹,又仔细检查她的身体各处,“以后我不会让他还有随意跑出来的机会。”
江载月感觉到些许怪异,祝仙人的口吻不像是在说着一个宗门人人敬仰即将飞升的宗主,而像是说着一个随时会跑出精神病房的病人。
她将这点疑惑压在心底,连忙将自己的腕足刚刚偷吃的灵兽鬃毛的事情全盘托出,忍不住问道。
“仙人,我的身体里也会长出虫子吗?”
祝烛星的声音温柔低沉得不带丝毫烟火气息,在确认了她身上没有其他的异常后,雪白腕足托着她,往骨巢的方向而去。
“有道肢在,你不会被旁人的异魔侵染,只是最好也不要吞噬成型存活时的异魔。”
江载月悚然一惊,“仙人,你是说,那些灵兽是姚谷主的异魔?那她为什么还要召集我们照顾她的异魔?”
“姚谷主……”
祝烛星似乎有些陌生般念着这三个字,“我好像有些记不清了。”
江载月:……有些时候她真的觉得,祝仙人是不是也得和宗主一起看看神志不清醒这个毛病?就连长老都能说忘就忘,她感觉观星宗的未来真的是一眼能看到头。
江载月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一件被她忘记的大事。
“仙人,那宗主现在没事吧?他刚刚是不是被您打晕过去了?”
“他的神智不清醒,有时会控制不住陷入沉眠。我恰好知道一些让他安静下来的方法,已经把他送回巢穴中了,你不必为他担忧。”
能感觉到祝烛星似乎不想让她在宗主的事情上多问,江载月也没有再提,她此时已经能隐约听到上方传来的弟子异动和喧嚷声响。
祝烛星悄无声息地将她送出了坍塌的骨巢,她多走几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融入了逐渐汇聚起来的弟子中。
原本血兰谷弟子脸上的笑容,此刻都消失不见,他们就如同一具具被操纵的傀儡,快速而整齐划一地从骨巢中搬出巨大的骨球,一只只或黑或白的虫子在搬运的过程中,从骨球洞中僵硬地滚落下来,如同瞬间被夺走了所有生息。
他们这群无人在意的新入门弟子面面相觑,狐玄理注意到了江载月的出现,他带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将江载月包围了起来。
“师姐,你刚刚在哪里?”
“我们一直没有看到你……”
江载月把这个问题敷衍了过去,她转而问道,“我刚刚跑得太急,你们有看到我的灵兽吗?”
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道。
“师姐,我们的灵兽刚刚都被血兰谷的师兄师姐们带走了,也不知道灵兽有没有受到惊吓。”
“对啊,这灵虫骨巢怎么就突然塌了?我们今天都没有喂到灵兽。”
“万一明天血兰谷的人直接让我们认灵兽,我们该怎么办?师姐,我们都没有太大的把握能认出自己的灵兽,师姐有什么办法吗?”
江载月心念一动,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触手在灵兽脖子上啃了一点鬃毛,如果她的灵兽没有在一晚上的时间内恢复原样,说不定她能凭这一点认出自己的灵兽。
不过现在这灵虫骨巢都塌了,灵兽的食物都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他们这群人或许也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
江载月说出了她的这个猜想,弟子中有些人的面色喜悦,有些人的面色却格外失落而纠结。
或许也不是每个人都想尽快离开危险重重的血兰谷。
而在这些人中,狐玄理的脸色最为难看,他低声凑近江载月道。
“师姐,我怀疑这次灵虫骨巢崩塌,是有人故意在背后作乱。”
江载月头皮微微发麻,狐玄理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刚刚不会看到了宗主带走她的那一幕,然后怀疑她与毁掉了骨巢的幕后黑手有关联吧?
“师弟,你发现了什么?”
狐玄理低头看向那些掉落在地的阴阳双虫。
“师姐,很多灵虫早就死了。它们不是在骨巢崩塌的时候死的,而是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就死在了骨巢里。”
江载月一惊,“师弟,你这是怎么发现的?”
难道狐玄理还能看出这些虫子的死亡时间?
“味道,”狐玄理沉声道,“我之前进过谷中,闻到过一些因为意外死亡,没有及时清理的灵虫味道。它们身上的味道就和现在的味道一样。”
江载月吸了吸鼻子,实在是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
但只要这件事和她扯不上联系,她也不关心这些灵虫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然而陡然间,一道阴沉沉的声音让场中所有的喧哗议论声全部消失。
“发生了什么?”
江载月抬起头,姚谷主仍然穿着那身如血似的红袍,然而她身上那种一见就让人全身发冷,仿佛整个人都在冬天被丢到了阴冷的冰池中的气息,让人实在难以和昨天见到的,如沐春风的姚谷主联系起来。
江载月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就是狐玄理告诉她一见到就要立刻逃跑,还有宗规里提到的第二位姚谷主?
几位红衣弟子不知道和谷主说了什么,女人身上的气息更加阴沉发寒。
她如同冰刃般锋利寒锐的眼神从众多弟子身上一一剐过,江载月瞬间感觉到一种全身每个细胞都为之战栗的危险感,冰凉的雪白腕足轻轻垂落在她头顶,护住她暴露在姚谷主视线中的脖颈,她的脑子方才从刚刚一片空白的恐惧感中缓了过来。
场中鸦雀无声,姚谷主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让人全身发冷的笑声。
“你们做了什么?”
一道出乎意料的喊声陡然在众人之中响起。
“我知道!谷主,一定是狐玄理做的!肯定是他在骨巢里动了什么手脚,才让灵虫巢全部塌了!”
顺着那道高昂的喊声,江载月的目光落到了人群中极其高大壮实的李十岁身上。
江载月心中忍不住唏嘘了一句。
狐玄理之前是拿李十岁当盾牌当得多狠啊,才会让他这个时候都要把屎盆子栽在狐玄理身上。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李十岁话音一转,另一只手直直地指向她。
“还有这个女的,她是狐玄理的师姐,我刚刚就看见那个女人迟迟才从骨巢里走出来,他们两个还一直在说着悄悄话,肯定是在说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件事肯定也和她有关!”
江载月:???他看人怎么这么准?
……不是,这小子到底是怎么从一大堆错误条件,推出一个正确答案的?
江载月努力用自己的透明触手搓了搓脖子上装死的雪白腕足,她的嘴唇几乎无声道。
“仙人,你说句话啊!”
姚谷主阴冷异常的声音,带着一丝毛骨悚然的笑意。
“你刚刚叫谁仙人?”
雪白腕足轻轻摩挲着她的脖颈,江载月简直感觉自己脖子上像是趴着一条冰凉的大蟒蛇。
“别怕,我不会让她伤害你的。”
他的声音温柔轻缓,江载月却感觉到一丝更加强烈的,来自本能预兆的恐惧感。
“只是我出手后,这里不会留下太多活人。”
“这里有人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话题好端端的怎么会从温馨戏份跳到恐怖片剧场的?
想到了曾经融化在雪白腕足手上的姬明乾法身,江载月一点也不怀疑祝烛星是否能做到这一点,她的触手猛烈抓住雪白腕足写字拒绝,生怕祝烛星真的会立刻出手。
而见她不回答,姚谷主脸上的神情也更加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江载月脑袋上的冷汗急得都要冒出来了,她急中生智道。
“谷主,我,我刚刚在和我的异魔说话……我给他起名叫仙人,遇到什么难事都想求助他,想让他快点帮我想个主意。”
“谷主,我,我刚刚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才刚拜入宗门,今天之前还不知道灵虫骨巢是什么,怎么可能和骨巢被毁有关呢?”
一边编谎搪塞着姚谷主,江载月一边用自己的透明小触手牢牢抓住脖子上的雪白腕足。
少女脸上的焦急与恐惧之色是如此鲜明生动,即便是刚刚指着她的李十岁,此刻都讷讷地放下手,嘟囔道。
“……反正这事,肯定和狐玄理有关。谷主,你,你抓住狐玄理问就好了……”
姚谷主陡然顿住脚步,仿佛被按下了一个变换开关,女人有些怔愣地看着她,她身上原本散发出的阴沉恐怖威压,陡然化为春风拂面般的温暖柔和的笑容。
“仙人?你给你的异魔起了这样的名字?”
“好乖,”仿佛是看见了可爱的小猫小狗,姚谷主伸出手,想要摸摸少女柔软的发丝和脸颊。
江载月连忙往后一退,她担心姚谷主这一摸,会产生什么恐怖的后果,然而一后退,她又害怕惹怒了姚谷主,只能尴尬地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姚谷主却没有因此动怒的意思,她只是怜爱地看着她,微微张开双手,如同一个想要抱住孩子的母亲。
“不怕啊乖乖,到我这里来。”
她脸上的笑容是如此温暖亲和,像是冬日里的太阳,有种震撼人心,让魂魄都忍不住为之一颤的热度与力量。
江载月下意识地往前挪动一步,却很快清醒了过来。
她猛地摇了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谷主道,“谷主,我,我只想好好照顾灵兽,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还有一群没有长大的弟弟妹妹,您,您就放过我吧。”
姚谷主脸上的怜爱意味更浓了,她盯着江载月,目不转睛的眼神如同盯上了一只一见钟情,流浪在外的名贵品种猫,几乎掩饰不住想要立刻将她抱回家的贪婪意味。
但她慢慢开口,想要打消江载月的戒心。
“好,好,我不碰你。今天的事情,我也相信和你无关。”
姚谷主从手上脱下了一个金镯,递到了江载月面前。
“不过你日后遇上了麻烦,有这个镯子在,我就能立刻找到你。”
救命,这真的是什么求救法宝,而不是被跟踪狂安装了定位设置的监控器吗?
江载月很想要拒绝,然而在谷主热切得她不收下就不肯放她走的眼神中,她只能僵硬接过。
“谢,谢谢谷主……”
“不过,谷主……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您会突然对我这么……,”江载月勉强找了个正常点的词语,“……好呢?”
她保证,不管谷主是喜欢她哪一点,回头她一定立刻全部改掉。
女人看着她的眼神仍然温暖而怜爱,像是耐心听着幼猫咪咪叫的主人。
“你和你的异魔相处得很好。”
江载月:?
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问题,这到底是什么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理由?即便她有着丰富的和病人沟通的体验,此刻也无法理解姚谷主的脑回路。
女人耐心道,“你的仙人,也陪伴你从小长大,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吧?”
也?
江载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然而谷主没有再问下去,她只是温和道。
“等你愿意来找我的时候,我也可以介绍一个朋友给你的仙人。多一个朋友相伴,异魔才不会太过孤单。”
异魔孤单?
江载月像是听到了一个难以理解的词汇。
还有精神病人,想给自己的病症找一个朋友的?
然而仿佛只是想和她友善交流一番异魔交友的经验,谷主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等谷主离开后,在众人敬畏的眼光中,江载月还是不理解谷主和她说那番话的原因。
看着谷主递来的,雕刻着精细纹路的金镯子,突然觉得这个镯子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对了,她脑中灵光一闪。
早上在竹楼外她和狐玄理遇见的那个和姚谷主很像的少年人,他脚上和手上就是戴了这样的金镯!
江载月的心陡然沉了下来。
该不会集齐四个金镯后,姚谷主就会强行把她也收养下来,当成和那个少年人一样的孩子吧?
她的脊背有些发寒,狐玄理陡然凑了过来,轻声问道,“师姐,刚刚谷主和你说了什么?”
她冷眼盯着狐玄理脸上笑眯眯的神情,直到狐玄理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才一字一句问道。
“师弟,李十岁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才会让他恨不得也把我拖下水,和你一起死?”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刚进宗门,没有祝烛星保护,也没有任何演技支撑的普通人,江载月觉得自己刚刚的结局一定不会太好。
“我真的……”
江载月平静道,“你再说你不知道,我就把你和李十岁都带去给姚谷主,让她来分辨你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
狐玄理不知道她和姚谷主刚刚的对话,自然猜不到她这番话到底是狐假虎威,还是真的有所倚仗。
狐玄理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少年狐狸眼此刻大睁着,流露出仿佛受伤般的不敢置信之色。
江载月不为所动,冷冷看着他的表演。
终于,狐玄理像泄了气一般地低声说道。
“师姐,真的不是我的错。这是一个不该让太多人知道的秘密,我真的不想告诉你,师姐,你如果知道了,反而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江载月冷笑一声,“你说啊,我倒是想知道,什么秘密是我知道了就会有性命之忧的?”
一刻钟之后,江载月双目放空,她很想穿越回一刻钟之前,收回自己刚刚放出的狂妄之言。
因为好奇心真的会害死猫,现在她感觉自己距离被杀人灭口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她听到了一个比鬼故事还要恐怖的现实故事。
狐玄理告诉她,现在的姚谷主,已经不是真正的姚谷主了。
真正的姚谷主,已经被她的异魔吞噬大半,变成了一个只有在极少数时候才能现身的“傀儡”。
原本的血兰谷,是比庄长老的灵田还要安全的弟子试炼之地。
而原本的姚谷主,为人热情亲切,和白竹阁的卢阁主关系最好。
然而当谷主一点点被她的异魔吞噬取代后,血兰谷就变成了众多长老领域中最为危险的任务之地,谷主也与卢阁主完全闹翻,甚至宗规都明确禁止在谷内提起卢阁主。
所以每年进入血兰谷,最后能全身而退的弟子不过十之一二。即便是那些最后正常离开的弟子,自身的异魔也一定会在两年之内失控,大部分还是回到了血兰谷之中。
在这些弟子中,少数几个能活着,甚至能撑过几轮血兰谷任务的弟子,也只有狐玄理与李十岁两个。
而他们这两人之所以能幸运撑到现在,是因为原本的血兰谷谷主,一直在支撑着为数不多的理智暗中默默帮助他们,甚至指点他们如何修炼。
如果不是真正的谷主多次提醒,他们早就撑不到现在了。
也因为如此,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李十岁与狐玄理决心一定要帮助最初的姚谷主摆脱傀儡的身份,击败占据她位置的异魔。
这一点看似艰难,但原本的姚谷主告诉他们,异魔虽然窃取了她的位置,但是她与谷中的灵虫仍然联系密切。
血兰谷内有红,黑,白三种灵虫,黑白灵虫为阴阳双虫,阴阳双生,循环不息,平日里用来喂养灵兽。
而红虫化身为血兰花,它们可以吞噬多出的单条阴虫阳虫,还有被阴阳双虫喂养的灵兽,并且凝聚煞气,最终被异魔吸收。
按理来说,红虫对异魔最为重要。
然而一旦阴阳双虫的数量急剧减少,红虫得不到充足的食物,异魔就会失去理智,濒临发狂。
所以前几次进入血兰谷,狐玄理和李十岁都会在姚谷主指点下,制造事端,减少阴阳双虫的数量。
第34章 牢笼
然而即便他们制造了多次混乱, 最终也还是没能帮助姚谷主战胜异魔,还险些死在异魔手中。
死里逃生多次,仍然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狐玄理已经不愿意再和李十岁一起冒险。
然而李十岁异常执拗,他仍不愿放弃救出谷主的希望, 始终坚信下一次绝对可以成功。而半路退出的狐玄理, 则被他视为背叛了谷主阵营,还有可能阻挠他行动的叛徒。
所以李十岁先前对狐玄理的指责, 还有在骨巢被毁后,他栽赃狐玄理是罪魁祸首的行动, 都是等同于在暗中威胁狐玄理:即便他退出营救谷主的行动, 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血兰谷。
李十岁想要把狐玄理重新逼回原本的阵营,而狐玄理也怀疑,此次灵虫骨巢被毁之事,不是一桩意外,而是与李十岁有关。
听完这一通阴谋论, 江载月彻底麻了。
不是, 她就一个突然被抓进谷里干活的壮丁,怎么会卷进这种真假谷主的风波里面?
不过她也不可能听信狐玄理的一家之言,毕竟这可是个精神值只有55, 比曾经的姬明乾精神值高不到哪去的精神病人。
或许这一切都是他的一时臆想也说不定, 毕竟灵虫骨巢被毁这件事, 她就知道这与李十岁无关。
而且狐玄理这番说辞还有诸多难以解释的疑点。
“李十岁为什么要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栽赃骨巢被毁这件事是你做的?他就没想到,你可能把你们两个之前做的事情,全部供出来吗?”
狐玄理的神情也很委屈。
“师姐,他就是个只有十年记忆的疯子啊!他认准一件事, 就往死里钻牛角尖。他知道我不敢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把他拖下水,也清楚只要我没把我们之前做的是全部供出来,即便异魔可能疑心我,应该也不会真的相信是我自己弄塌了灵虫骨巢。李十岁现在这么栽赃我,也无非是为了把我逼回去,继续帮姚谷主做事。”
看着狐玄理愤愤不平的样子,江载月冷静问道。
“那么真正的姚谷主,为什么会找上你们两个没有太大能力的弟子来救她?她既然之前和白竹阁的卢阁主交好,哪怕是托你们去找卢阁主求救,不也好过寄希望在你们两个普通弟子身上吗?”
狐玄理苦笑了一声,“师姐,因为那异魔用的就是姚谷主的身体,还有着姚谷主的记忆。如果不是姚谷主亲自找上我们,我们怎么会轻易相信他人这等骇人听闻的说辞呢?”
江载月感觉自己的额角青筋跳了一下,“你是说,异魔和姚谷主都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只是现在异魔压制着真正的姚谷主,所以才没有人看出现在的姚谷主是假的?”
狐玄理眼睛都亮了,他努力点头,欣喜道,“师姐,你相信我刚刚说的话了!”
江载月慢慢扶住自己的额头,深吸了一口气。
“我相信……”
她现在不仅相信狐玄理刚刚说的都是真的,也相信了姚谷主患有人格分裂症。
而那个所谓的异魔,应该就是姚谷主分裂出来的第二个人格。
不过进入观星宗的弟子精神值都这么低,长老得点精神病也不奇怪,只要积极治疗,哦不,只要她没有跑出去危害他人,她也不可能原地搭间精神病院,把姚谷主关进去……
“师姐,你怎么走了?”
江载月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师弟,我不想掺和进你和姚谷主,异魔,还有李十岁之间的事情。这样吧,我顶多帮你问一问认识的师长,如果他愿意把姚谷主绳之于法,或者找个精神病院让她住进去,我再来告诉你。在此之前,你最好能看住李十岁,不要让他真的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狐玄理焦急问道,“师姐,你说的这个师长是谁呀?是庄长老吗,还是镜山的吴长老?他们愿意出手,也真的能压制住姚谷主身上的异魔吗?”
江载月突然有种微妙的奇异感。
狐玄理知道的,与她有关的事情也太详细了。就算他之前听说过送她来弟子居的是镜山的吴长老,可他这么不假思索地一问,就像是对她与其他长老的联系有着十足的把握,也并不相信她真的能找到救出姚谷主的方法。
再这么仔细一想,明明有过数年进入血兰谷的经验,先入门的年纪也比她大,还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喊她师姐,并且在弟子居里的书院从未露过面,精神值也格外低的狐玄理,身上的可疑之处也不比李十岁少上多少。
姚谷主的人格分裂这件事底下,或许还藏着什么狐玄理没有告诉她的隐情。
而狐玄理说的有关于李十岁的内容如果都是真的,她也不可能去找李十岁求证,除非她想被精神同样偏执的李十岁也拖入这滩浑水。
“师弟,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打听了。”
江载月拍了拍狐玄理的肩膀,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当一回谜语人的快乐。
等回到自己的屋中,她再也绷不住刚刚镇定自若的神色,江载月连忙把圈住她脖颈,还盘在她头顶的雪白腕足拉了下来。
“仙人,你刚刚都听到狐玄理说的话了吗?”
祝烛星的反应有些迟钝,就像他之前的注意力短暂被别的事物牵引了过去一样。
“什么话?”
江载月耐心地将刚刚狐玄理和她说的有关姚谷主与异魔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重复给了他。
“仙人,你觉得狐玄理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现在占据姚谷主身体的是她的异魔,而她的异魔这些年来还残害了宗内的许多弟子?”
江载月原本抱着和宗门大佬汇报异常的郑重心情,然而祝烛星仿佛没有听到她刚刚说的那桩骇人听闻之事,还有心思慢吞吞帮她擦了擦额上冒出的细汗。
“我不知道。”
祝烛星的声音温柔平和地问道,“你想让我出手吗?现在还不能有太多人知道我的存在,我一出手,必须杀掉所有见过我的人。只要毁了血兰谷,这件事就可以平息了吧?”
江载月深吸了一口气,之前她对祝烛星没有在旁人面前现身这一点有过猜测,所以倒没有太多惊讶。
只是祝烛星这种轻描淡写提出斩草除根的态度,让她有种明明在认真分析杀人凶手,结果顶头大佬轻描淡写地提议,要不把案件涉及的所有有关人员都一起干掉,这样也算是顺利结案的吐血感。
“仙人,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我刚刚说的都是认真的。”
祝烛星的声音温柔缓慢,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茫然无辜道。
“我也没有骗你。我出手之后,周围很少有活物能活下来。”
“如果是长老的异魔失控,那么他手下的弟子都已经沦为被异魔操纵的爪牙,他们大多都是与异魔同生共死。而如果失控的异魔先死掉,剩下的弟子如果还拥有理智,我也可以把他们带到落星城内。”
或许是出于一丝与那些被牵连的弟子兔死狐悲的感伤,也或许是在祝烛星的纵容之中,她已经慢慢忘却掉了快要融入本能的演技和面具,江载月少见地问出了一句真心话。
“带去落星城里喂海怪吗?”
察觉到了江载月低落的情绪,祝烛星用冰凉的腕足轻轻贴了贴少女此刻微微发热的柔软雪白面颊。
“进入观星宗的弟子,终有一天会彻底显现出异魔。如果没有宗门关住他们,他们失控的异魔会杀死许多更加无辜的凡人。而落星城内的邪祟,只会杀死真正失控的异魔。”
“这是宗主创立观星宗的初心,他想要将世间的所有妖魔都关在观星宗里,还这个世间一个太平安宁。”
在祝烛星平缓温和的讲述声中,江载月咬了咬唇瓣,她小声说道,“仙人,我……我不是怀疑您,我只是……”
她只是突然有点害怕,害怕自己在某一天也毫无理由地成为卷入这些诡异事件中的冤魂一员。
“不用道歉,这是宗主自己的一厢情愿。”
雪白腕足轻轻勾住她无意识掐住自己手心的指尖,祝烛星温柔道。
“在一开始的百年,那些愿意与宗主一起留在宗里的长老,或许还能坚持这个初心。可是现在——”
“大部分人已经在盼望着他尽早死去,或者是早日飞升,将他们本应该能肆无忌惮镇压享乐的世界,还给他们。”
江载月额头上再次冒出了一层冷汗。
不是,她就一个刚灵气入体的弟子,就没必要知道这种宗门高层的秘闻了吧?
祝烛星平淡缓慢道,“其实,我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
江载月吞了口唾沫,她突然有种自己听到了反派揭露面目前的独白,很快就要被杀人灭口的即视感。
“仙,仙人……您……您千万不要这么妄自菲薄啊,您救下过我,还带我亲自去见宗主……”
然而越想,江载月的脊背冒出的冷汗越来越多。
祝烛星疑似关押看管着神志不清醒的宗主,他刚刚还好像把逃出来的宗主关押了回去……
等等,该不会祝烛星才是观星宗内真正的幕后反派boss吧?!!
在她已经开始脑补自己的死法时,祝烛星终于开口道。
“我希望宗主能完全飞升,早日回到原初之地。”
“所以在这之前,我会好好看管观星宗,不让任何异魔冲出宗门这道牢笼。”
“这是我原本诞生时就刻印下的念头。但是,在遇到你之后,”雪白腕足轻轻摸了摸少女头顶柔软的发丝,祝烛星的声音温柔沉缓得仿佛一道无声的叹息。
“我想铲除宗内所有不安稳,濒临失控的异魔。”
“载月,我想留给你一个安稳平和的,庇护你百年,让你能顺利飞升的观星宗。”
第35章 金粉
江载月微微张了张口, 有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什么。
为了留给她一个安稳的宗门,祝烛星想要杀死宗内所有濒临失控的异魔?
这听起来有点像一句天方夜谭的疯话,以至于她现在都快要怀疑, 说出这番话的祝仙人神志是否还维持清醒。
“仙人,”江载月忧心忡忡地含蓄问道, “您现在, 感觉还好吗?”
雪白腕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如同长辈的叮嘱般轻描淡写道。
“我的神智很清醒。睡一觉吧, 明日醒来,血兰谷就会恢复真正的宁静了。”
看着从窗边缓缓退出的雪白腕足, 江载月脑中第一反应是:不是, 祝烛星玩真的啊?!!说铲平异魔就现在动手,他就不带再多考虑一会儿的吗?
“仙人,仙人!”
江载月连忙抱住雪白腕足,“其实我刚刚仔细想了想,觉得姚谷主和异魔之间的争夺, 也没有真到要玉石俱焚的地步。我们先再观察几日,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再请您出手,好不好?”
为了吸引祝烛星的注意力, 她急中生智问道。
“对了, 从出来到现在, 我还没有时间给您准备礼物呢,您要是现在有空的话,能不能帮我去摘几片我用来编织的草叶回来?”
祝烛星终于应下,“好。”
而等雪白腕足带着满满一篓草叶回来,江载月也突然想到了一件要紧之事。
“仙人, 您帮我看看这个金镯,是不是有什么玄机在里面?”
雪白腕足接过了金镯,只见那镯子软得如同不成形一般,被祝烛星的腕足被随意拉长揉捏,碾压磨碎,最后化为一地金灿灿的粉末。
虽然金银对修真者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宝物,但看着空气中都弥漫开的金色粉末,江载月还是有一种连呼吸都在抽痛的感觉。
“仙人,所以这镯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没有的话,现在他能不能全部捡起来,给她重新融回去?
祝烛星似乎不太确定道,“这个镯子,由人的骨粉与虫末熔铸而成。”
不是,谁家拿骨灰做镯子啊?
江载月顿时对那些散落的粉末既不心痛,也不惋惜了。
然而当她再度低下头的时候,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原本散落在地的金粉,如同陡然拥有了意识一般,慢慢从地上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形。
长着一张与姚长老一模一样的脸,只是面容中隐约透出些许骨骼硬朗的男相,全身金灿灿的小人努力仰起头,努力仰望他面前的“庞然大物”,似乎有些犹豫,又有些迟疑地喊了一声。
“妹妹!”
江载月以着完全不符合她与那个小人体型对比差距的敏锐远远跳开,同时不忘将雪白腕足从头顶拉到自己身前。
“你是谁?”
那个不到一指高的金灿灿小人呆呆地看着她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
“你不是……妹妹……”
小人似乎有些沮丧,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焦急地朝江载月走去。
“你见过我的妹妹吗?她这么小,这么瘦,她还在等我回去……”
看着小人那张几乎与姚谷主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江载月脑中陡然生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你的妹妹,难道是……姚谷主?”
“姚谷主?”小人用力地摇了摇头,“我妹妹叫姚小血,你认识她吗?”
江载月想了想,迟疑地摇了摇头。
她似乎听方石投说过,姚谷主叫姚血兰,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血兰谷。
但这个人是姚谷主送给她的金镯碎落的金沙里蹦出来的,又和姚谷主长得这么像,江载月几乎敢肯定这人与姚谷主有很大的关联。
而见她摇头,小人更加焦急了,“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去找我的妹妹了。”
小人转过身子一看,快速朝房门所在的方向跑去。
江载月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一个这么好的探听情报的机会。
“喂,你等等!你能不能说说和你妹妹有关的事情?也许我能想起在哪里见过她呢。”
然而她这么一说,小人陡然跑得更快了。
“我没时间再和你说下去了,我妹妹一个人在家,一定很饿了,我要赶紧回家,我要……”
然而当金色小人接近门槛的那一刻,他的手脚就如同陡然不听他使唤了一般,整个人硬邦邦地摔了下去,重新碎裂为一地金灿灿的粉末。
江载月有点茫然,她低头看了看那粉末,又看了看雪白腕足,终于想起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仙人,刚刚那是什么东西?这些粉末怎么会突然变成一个能说能动的人了?”
祝烛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
“这是一个后天而成的异魔。”
江载月难以置信地问道,“这,这是异魔?难道这是姚谷主制造出来的?”
祝烛星再度给出了一个她有些无法理解的回答。
“这是一个失败品。我往里面注入了一点灵性,他才短暂地活了过来。当那点灵性彻底消失,它就会恢复原本的模样。”
江载月脑洞大开,一瞬间有了许多种阴谋论。
“姚谷主为什么要送一个异魔的失败品给我?难道她想让我的异魔也被感染失控?”
祝烛星一时似乎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
屋外这时陡然传来了几道轻轻的敲门声。
江载月微微推开一条门缝,一个身穿红衣,半蹲在门口,散落的黑发看上去格外眼熟的少年人,似乎趴在门口,察觉到门被推开的力道,少年陡然抬头,那张与姚谷主的面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要年轻许多的面容上,陡然向她露出一个有些拘谨不好意思的笑容。
“你,你有捡到……”少年人似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我的骨头吗?”
这到底是什么恐怖片才会出现的情景对话?
江载月一把关上房门,她连忙抓住雪白腕足认真问道。
“仙人,门外的那个到底是人还是鬼?”
雪白腕足恍若无物般穿透了门扉,门外陡然响起重物倒下的一道声响,雪白腕足重新回到她的头顶,温柔平和道。
“他是人。”
知道这是一个人,江载月就不害怕了。
她勇敢地打开门,本来想要厉声斥责少年人为何要编这么可笑的谎,然而一打开门,少年就倒在了地上。
不好,万一有人路过她门口,不就要怀疑她做了什么杀人灭口的大案吗?
“仙人,他是你打晕的吗?是不是和薛寒璧一样,过几天才能醒?”
祝烛星温和缓慢地应了一声,“我刚刚以为他不是人,出手试探了一下,没想到他也是人。我这次控制了力道,他应该只会昏迷几个时辰。”
江载月最终还是决定将晕倒的少年人拖进屋中,等他醒来再好好审问。
然而没想到这么一等,到了大半夜,少年人才勉强清醒了过来。
“我,我这是在哪里?”
江载月猛然从床上一起身,祝烛星刚刚该不会是直接把人敲傻了吧?
而看到走近的江载月,少年人似乎陡然想起了什么,他从榻上坐起,焦急地走近,想要抓住少女的手腕。
“我的骨头呢?你快把我的骨头还给我!”
江载月隐约猜到少年人指的骨头到底是什么,她冷静地拿出了装着金粉的木盒。
“这就是你想要的骨头吗?”
少年的眼睛猛然亮起,“给我,快给我……”
江载月的手一躲,那人就像是肢体不协调一样,连带着床被仿佛一个被裹得密不透风的虫茧,滚下了床榻。
听到了被子里隐约传出来的哽咽似的哭声,还有趴着一动不动的少年人,江载月陡然有一种自己真的欺负了一个小傻子的实感。
“如果你愿意乖乖说出你知道的事,我就把这个盒子还你。”
少年这才从趴着勉强坐起,却不急着解开缠住他腰腿的床被,反而像个被搁浅的美人鱼一般,努力用手臂撑着地板,仰起一张瞳眸弥漫着水雾,眼角还带着微红泪痕的脸看向她。
“你,你不骗我?”
江载月耐心道,“我不骗你。”
然后她就从这人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拼凑出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
少年人自称姚小谷,有一个病弱的妹妹。他的父母早亡,六岁的他就需要出门采摘能入口的野果与野菜,喂养自己和妹妹。
可是妹妹和他的胃口越来越大,无论吃多少东西也难以得到满足。有一天他们遇到了一个好心的仙人,仙人不仅将他和妹妹带入了仙门,每天还给他和妹妹喂很多很多食物,他们兄妹两个终于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只是某一天他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的妹妹不见了,一个年纪看着有些大,却和他长得很像的女人将他带入了血兰谷,不允许他到处乱跑,也不允许他结识任何人。
他很害怕,女人却许诺他,如果他能好好待在血兰谷,等他变聪明了以后,就带他去找他的妹妹。
姚小谷等啊等啊,却始终没有等到自己变聪明的那一天。
他其实能听见谷里的弟子,背地里会偷偷骂他是小傻子,而谷主又很多天不会出现,即便出现了,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有时一天下来都不会和他说上一句话。
姚小谷一直在忍,他很多时候都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和血肉像是被挖空磨碎了,丢到很多个地方,就像现在的他自己只是众多碎片里微不足道的一片一样。
他也想过偷偷溜出去,找回自己丢失的骨头,找回自己的妹妹。
可每一次他偷偷溜走,似乎都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会忘掉一部分属于自身的记忆,等到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又被锁在了房间里,只能一复一日地忍受着疼痛与思念亲人的折磨。
说到最后,姚小谷的眼泪已经如同雨水般啪嗒啪嗒地流了下来。
他哭的样子并不好看,却连抽泣都几乎无声,像是一个还没见过太多世事,却已经敏锐地学会了憋住哭声的孩子。
“骨头,我的骨头,”他祈求般抽噎着看向她,“能不能还给我?”
江载月心中已经大致确定,姚小谷口中的那个看管他,也长得很和他很像的女人,就是姚谷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姚谷主应该也就是姚小谷口中那个病弱而且突然消失的妹妹。
既然如此,姚谷主为什么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的兄长?又为什么将这个里面含着骨粉的金镯子送给她呢?
等等,骨粉?
江载月脊背上陡然涌现出一层寒意,她紧紧盯着埋头擦眼泪的姚小谷,近乎无声地开口,问向祝烛星。
“仙人,这个镯子里面的骨粉,是他的骨头磨碎的粉末吗?”
祝烛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骨粉的气息,和他身上的气息很相似。”
“仙人,那他真的是人吗?”
怎么会有活人的骨头被磨碎成粉末,做成镯子戴在自己身上?而且还被自己的亲妹妹送给别人?
联想起姚谷主曾经对他说的那番话,江载月甚至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你,是姚谷主的异魔吗?”
姚小谷迷茫地抬起头,喃喃地重复道,“我叫姚小谷,不叫异魔。”
而祝烛星也在这时候回答她,“他现在的身体是活人,而且没有与他人相连的气息,不可能是旁人的异魔。”
不是异魔,那这个看起来比姚谷主还年轻许多的少年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江载月与姚小谷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从这个神志不太清醒的小傻子身上打探出更多信息的念头。
“这个镯子,是姚谷主送给我的,如果你想要它,为什么不去直接找姚谷主要呢?”
她其实也不是很想要这个诡异的金镯,但既然姚谷主没有把它给少年人,她感觉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理由。
“我找她要过的,”少年人委委屈屈地撩起衣袍,他手臂上挂着两三个金镯被摇动着咣啷作响,“可是她每次都说,要晚点,要等我听话了,再给我了。可是……可是现在……”
姚小谷沮丧地低着头,光亮滑顺,没有打理过的墨发滑落在脸颊边,遮挡住了他的神情。
“谷主好像不喜欢我了……有次我去找她,她直接当着其他人的面,喊我傻子,让我滚回自己的洞里……以前,以前她不会这么做的,也不会允许其他人在她面前这么喊我……我,其实已经猜到了,她不想带我去找妹妹,也不想再养着我这个傻子……”
少年人抬起头,还残留着未干泪痕,毫无血色的脸上透着有一种异常平静的,近乎任命般的温驯。
“我,我想要在死前,找回自己的骨头,再见一眼我的妹妹,你,你是个好人,”少年人死寂的黑眸陡然绽放出一种格外强烈的光亮,“我听到了,清心丹,你有清心丹,你一定看不上我的骨头吧,能不能把它还给我?我可以学小狗叫,我学得很像……”
眼睁睁看着少年人以着格外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跪倒在地,江载月连忙高声喊道。
“不许叫!也不许学小狗!给我站起来,不然我就不把骨头给你了。”
少年人茫然地,却还是眼巴巴看着她手里的木盒,慢慢站了起来。
江载月实在有些心力交瘁,她感觉从姚小谷身上好像也挖不出太多的信息,如果姚小谷刚刚说的都是真的话,那么姚谷主身体里的异魔,可能真的是失控了。
“我可以把镯子给你,”她盯着少年人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你先在外面等我,不许偷听,等我开门了再进来……”
姚小谷磨磨蹭蹭,看着她手上拿着的盒子,像是害怕她出尔反尔,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走了。
等确定了房间只剩下她和祝烛星两人后,江载月连忙抓住雪白腕足问道。
“仙人,您刚刚说不能让人察觉到您的存在,但是您可以壁虎断尾……就像之前落在我肩上的道肢,变成项链一样,跟着一个人监测到他的一举一动,对吗?”
祝烛星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温柔提醒道。
“过久触碰我,无论是活物,还是灵器,都会溃烂消融。”
江载月顿时愣住了,感觉着冰冰凉凉搭在她脖颈上的雪白腕足,她陡然有了一种仿佛被毒蛇一圈圈盘旋勒紧的窒息感。
“您,您在和我开玩笑吗?为什么我触碰您一直以来都没事呢?”
祝烛星理所当然道,“因为你与我出身同族,所以不会被我的灵性侵染。”
江载月终于敢大着胆子问出一直藏在心中的那个问题。
“仙人,您说的同族到底是什么?您之前还说宗主和我出身同族,宗主和您都有着这么相似的腕足,落星城里也有那么多海怪,难道您和宗主是从海里进化……我的意思是,你们都是海里爬出来变成人形的海怪?”
祝烛星认真地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
“我们的诞生之地,在天穹之上,极其遥远的原初之境。海只是我们选择的一处巢穴。”
江载月简直有种自己在听神话传说的感觉了。
“仙人,您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你和宗主都是从天上掉下的星星。”
祝烛星这一次没有直接回答,雪白腕足只是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顶,“等到你飞升之时,你就会知晓一切了。”
很好,看来她这辈子都没有希望知道了。
知道问不出来,江载月也没有勉强,但是祝烛星又开口道。
“你若是想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我可以在天上帮你看着他。若是他有异动,我会再来告诉你。”
“多谢仙人,”但江载月还有些不放心,她重新打开了木盒,“仙人,您也可以看到这个木盒里的动静吗?”
“可以。”
“如果我想拿回这些金粉,您也可以帮我拿回来吗?”
“好。”
得到了祝烛星的肯定回答,江载月点了点头,再把姚小谷叫进来的时候,她终于将装着金粉的木盒交给了她。
“给你。”
姚小谷连忙抱住了手中的木盒,江载月刚想问他准备拿这些粉末怎么用,没想到姚小谷一张口,仿佛是害怕她出手阻止一样,竟然将木盒的金粉全部倒入了口中。
或许是咽下的速度太快,他被呛了几声,然而眼神亮得发光,甚至主动拿下了自己手上的一个金镯,递给江载月。
“好人,您,您可以帮我把这些镯子也弄碎吗?”
江载月隐约间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为什么要弄碎吃它们?”
“这是我的骨头,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知道的,”姚小谷喃喃自语般道,“等我全部吃下去,我就能想起一切,就知道怎么找到我的妹妹了。”
江载月盯着自己手上被塞过来的,还带着少年温热体温的金镯,实在难以想象那些已经变为粉末的骨头和虫末,到底怎么能让姚小谷想起一切?
像是敏锐察觉到危险到来的小动物,看着少女脸上的沉默神色,姚小谷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抢一般似地拿回了自己刚刚给出去的镯子。
“不,不麻烦您了,我自己想别的办法吧。”
姚小谷像个灵敏的兔子一样,一溜烟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江载月在房间里,听着祝烛星向她实时播报着姚小谷的动静。
“他捡起了石头。”
“他在砸镯子。”
“石头没砸到镯子,把他的脚给砸中了,他趴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祝烛星才继续道,“他爬起来,继续用石头砸镯子。”
接下来,江载月就如同听着录音机重复着一句话般,祝烛星平和地重复着。
“他在砸镯子。”
“他在砸镯子。”
……
听到最后,江载月感觉像听着某种助眠的温柔男音,晕晕沉沉地躺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
等她醒来的时候,祝烛星还在重复着那句话。
江载月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且也感觉这个看傻子重复劳动的过程,似乎也没什么好监视的。
“仙人,您休息一下吧,我们不用再管他了。”
祝烛星的话语陡然有了变化。
“他把镯子都砸碎了。”
“他变成了一地虫子。”
第36章 战栗
祝烛星最后两句转折实在是太过突兀, 江载月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镯子变成了虫子吗?”
祝烛星声音仍然温柔而平静道,“是他变成了一地虫子,你想亲自看看吗?”
江载月还是有点难以想象, 她昨晚才见到的正常无比的姚小谷,怎么会变成一地的虫子?
“仙人, 您带我去看看吧。”
雪白腕足裹住她的腰身, 一种极其强烈的失重感袭来,不过是一眨眼间, 江载月就到了云端之上,她的身体陷入了银白的沙丘之间, 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窒息与憋闷感, 下一刻双脚就落到了实地上。
她像是被放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深井之中,井底连通着一小节狭窄的甬道,甬道里堆积着无数散乱而不规则的碎石。
良好的身体素质已经能让江载月在一片黑暗中也能清晰看到这些碎石的形状,而在那条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甬道尽头,有一个像是狗窝一样, 用碎石堆积起来, 洞口极其狭窄的洞穴。
而在那个洞穴里,一个蜷缩起来的,倒在地上的瘦弱人形, 几乎将整个洞穴都挤满。
然而仔细看去, 那道人形阴影, 是由无数条密密麻麻的虫子组成,而那些虫子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牢笼困住,它们疯狂蠕动着,江载月几乎能清晰听见那股沙沙作响的声音。
她看着那一地的虫子,一瞬间生出了许多难以想通的困惑。
直到一个微弱得近乎于无的脚步声响起, 江载月猛然转过头。
“仙人,那里是不是有人?”
然而还没等祝烛星开口,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就从黑暗中发出。
“是狐玄理那家伙让你来的?他人呢?”
看着李十岁在黑暗中也显得格外高大粗壮的身形,江载月眼前一亮。
能为她解答困惑的人,现在不就站着她面前吗?
虽然她并不想招惹太多麻烦,可是麻烦的源头已经三番五次地凑到了她面前,她即便什么都不做,或许也会卷进这场风波,倒不如现在打听个清楚,或许还能找到平安脱身的机会。
她可是只想着安安稳稳,毫无存在感地拜入宗主名下,再在无人关注的时候,找个偷偷溜出宗门跑路的机会,可不想真的拉上什么谷主这类大人物的仇恨。
“李道友,你在说什么?”
江载月装傻的功夫一流,少女柔软的声线在漆黑一片的甬道中透着格外茫然无害的疑惑。
“有个长得和姚谷主很像,自称是姚小谷的家伙,偷了谷主送给我的镯子,我好不容易才追到这里来的。对了,你知道他怎么突然变成了虫子吗?”
李十岁恶狠狠地打断了她的话。
“大胆,你怎么敢直称谷主的名字?还有,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怎么可能在没有惊动别人的情况下偷偷跑进来?”
谷主的名字?
江载月微微皱眉,装作没听见后两个问题的继续无辜开口道。
“谷主不是叫血兰吗?我追的那个小贼是男的,他自己说他叫姚小谷……”
“闭嘴,”李十岁的声音中陡然透出了些强装镇定的颤音,“你现在不许说话。如果惊醒了上面的灵兽,我们两个就都得死在这里了。”
上面的灵兽?
江载月脑中灵光一闪,难道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在那巨大血柱模样的灵兽房底下?
李十岁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来到这里?他对那些灵兽做了什么?
江载月心中还有许多的困惑,然而李十岁偷偷摸摸蹑步走近,他的声音压低着威胁她道。
“给我让开!如果你坏了谷主的大事,就给我永远留在这里。”
而在李十岁走过她身边的时候 ,江载月终于看清了,李十岁手上紧紧握着的一块椭圆卷曲形状,甚至还透着些熟悉香味的物品。
那是,一朵血兰花!
李十岁扬起手,在她极度警惕的注视下,他的一举一动,慢得等同于慢镜头播放的影片。
江载月很快就看出了他这个动作的意图。
李十岁想把那朵血兰花丢到洞穴里那些迟迟没有爬出去的虫群上。
眼见温和的态度套不出太多讯息,江载月瞬间就换了一个态度,她的唇无声开合着。
“仙人,抓住他!不要让他开口挣扎!”
祝烛星的动作格外迅速,几乎是一眨眼之间,一道雪白腕足就穿透了李十岁的额头,李十岁没来得及有半点反应,身体就如同沉重的山峦般轰然倒下。
而她的触手也裹着一层布,格外谨慎地按住了他手中的花瓣。
好消息,祝烛星的这一击很有效。
坏消息,好像因为太有效了,江载月使出了好几种方法,都愣是没能把李十岁从昏迷之中弄醒过来。
不是,她是让祝烛星抓人,没让他把人打晕啊!
然而事已至此,江载月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此刻她已经能清晰听到上方灵兽巢中的杂乱脚步声与人声。
“……还是饿……”
“没办法了……”
“把人都带过来吧……”
把什么人带过来?
江载月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她用透明触手在白色腕足上快速写着字,问有没有能让她看到顶上灵兽房中的场景的办法。
祝烛星轻轻握住了她的透明触手,如同耐心引导着同族的幼崽学习使用自己的肢体,他温柔平和道。
“闭上眼,将你的灵力灌输入道肢里,想象那里长出了一个眼睛……”
看着透明触手上长出的一颗黑色异物,祝烛星微微停顿了一会儿。
“是眼睛,不是石头……”
“圆圆的眼睛……也不是鸡蛋……”
江载月真的有很努力在想自己眼睛的形状,然而想到最后,她只能勉强长出一个空具眼球形状的球壳。
祝烛星的声音短暂消失了,就在她以为祝仙人因为她的不开窍,已经想要丢下她不管的时候,她突然触碰到了一只格外冰凉的大掌。
手掌的主人轻轻捧起她的指尖,引领着她触碰到了一个湿润的,在她指腹下轻轻颤动的眼球。
“这是我的眼睛。”
“想象你在道肢上长出来的,是和我一样的的眼眸。”
纤长的睫毛在她的指腹下轻轻划过,湿润的眼球安静温顺地呆在她的手下。
江载月有一瞬间很想要睁眼,看看下祝烛星一直没有显露在她面前的人形。
然而仿佛早一步地猜到了她的这个想法,柔软冰冷的腕足先一步地轻轻蒙上了她的眼睛。
“我的人形,很怪异,会吓到你。”
然而祝烛星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反而激起了江载月的好奇心。
“仙人,我不会害怕的。”
怕发出的声响惊扰到了上面的人,江载月贴近祝烛星的面容,近乎气音地开口道。
“无论您长什么样,我都不会害怕你的。我其实已经编好了给你的草叶礼物,想要当面送给你……”
少女轻柔的气音仿佛带着绒毛似的细小钩子,祝烛星几乎能清晰感受到,温热如实质般的气息轻轻吹拂过他的面容,激起一阵格外陌生的,从未出现过的酥麻痒意。
看着江载月雪白肌肤上微微开合的淡红唇瓣,祝烛星分辨不出这种奇怪的,在他的身体里似乎还在进一步扩大的战栗感是什么。
他迟疑地想道:或许,是“他”那一边,又出现了他没有遇到过的问题,才会让他现在,生出了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想要吃人血肉的冲动。
如果让这种冲动再蔓延下去,或许他会做出不可挽回的,真的伤害他一直以来小心照抚的同族少女的事。
祝烛星很快就做了一个决定。
“我之后要短暂离开一段时间。”
江载月一下就傻了。
不是,在这种明显恐怖片里最后boss就要出来的关键关头,己方的最大战力说他要溜了?这和把她做成一盘菜送到敌人嘴边有什么区别?
还是说祝烛星的容貌已经丑到了快要成为他本人最大逆鳞的程度?
江载月一激灵,连忙低声道,“仙人,我不看了,我保证我以后也不会再随便提起要看你脸的事情了。你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雪白腕足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脊背,男人如寒冰般坚硬冰冷的手臂生疏抬起,不敢用上太大的力道,只敢慢慢地拢了拢江载月柔软的发丝。
那是轻盈而微微温热的,与道肢触碰时完全不同的触感。
“我现在不会走的。等到此间事了,我先送你回弟子居,等你安全了,我再离开。”
“我的身体可能出现了一点问题,我担心现在靠你太近,可能会伤害你。”
听到这个解释,江载月的身体都僵硬住了。
比己方大佬跑路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她一直以为如同金手指老爷爷一样可靠的祝烛星竟然说想伤害她。
难道是他的异魔失控了?
那她还能找谁帮忙?不久前被抓走的宗主,不知道是敌是友的姚谷主,沉默寡言的庄长老?
实在不行,要不她现在就跑路吧?
观星宗这个精神病院大舞台,她真的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我知道了,仙人……您,您要保重身体……”
抱着说不定这是她和祝烛星临别最后一面的念头,江载月从怀里掏出一个比之前的粗糙版本看着精细得多,至少一些毛躁的部分有被好好修剪过的大章鱼草编。
“这个送给你。我不知道你的模样,就按我家乡那边……和你的腕足有些像的生灵,做了一个草编。仙人您喜欢吗?如果你有什么想改的地方,可以告诉我。”
第37章 红蜂
江载月诚恳地说道, “也多谢您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照顾,我会每日为您祈福,希望您早日康复。”
雪白腕足小心翼翼接过那条大章鱼草编, 不过一瞬间草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害怕有人会偷走他的宝贝, 小心翼翼地连忙把宝物都收起来了一样。
“我很喜欢, 不过什么是祈福?”
没想到祝烛星连这都不懂,江载月想了想耐心道。
“这是……我们家乡的一种习俗, 因为凡人的力量太过弱小,如果亲近之人遇到了我们帮不上忙的难题, 我们会希望冥冥之中的神明, 先祖之类的存在,能被我们的意念打动神明,让他们能帮我们关心的人解决那些难题。”
“不要向看不见的东西祈福,它们可能会因此孕育出灵性,然后靠近你。”
祝烛星的声音温柔而平和, 在黑暗中却让江载月有一种脖子上被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爬过的危险感。
不过她很快反应, 那就是祝烛星缠在她脖颈上的腕足。
祝烛星的雪白腕足慢慢摸了摸她的头,“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
“如果你还有愿望, 可以告诉我, 我来帮你实现。”
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江载月回过神来,意识到现在还不是能好好叙旧的时候。
或许是祝烛星的引导真的起了效果,她想象着男人在她手下微微颤动,却格外柔顺平和的颤动眼眸,感觉自己的透明腕足上, 似乎也在逐渐长出一个眼睛。
只是那个眼睛极为脆弱,它似乎不敢看向,甚至是不敢靠近祝烛星附近。
江载月打消了心底最后一丝想要看到祝仙人真容的心思。
她只能控制着透明触手慢慢向上,穿过了坚硬的岩石,它感知到了些许微风的气息。
像是五感都集中在了那一颗新生的眼球上,江载月“看见”了一双双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人腿。
红色的衣袍密集地互相挨着,近乎遮盖了整一片地面。
江载月陡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那是血兰谷中总是成对出现的红衣弟子。
喂食灵兽的虫巢被毁,这些血兰谷弟子站在这里做什么?
想到自己曾经近距离看过的血兰谷弟子眼中满满蠕动的虫子,江载月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她触手上新生的“眼睛”,此刻只敢微微贴着地面,完全不敢触碰上那些红色衣袍,生怕他们发现了她的存在。
一道冷漠平静的声音响起,仿佛是在发出一个微不足道的命令。
“开始吧,他们来了。”
然后江载月就听到了一阵蜂群极速飞来的嗡嗡声。
她努力去看,却还是难以描绘出那些“灵兽”的样子。
一只只颜色血红,足有拳头大小,嘴上长着尖锐的细针,拖着一个干瘪的尾腹,浑身的皮皱缩成一团的“红蜂”,朝那些血兰谷弟子飞来。
没有人发出一声惊叫,就如同再自然不过地脱下一件衣服一样。
血兰谷弟子身着的红袍,陡然变为散乱蠕动着的红虫脱落在地,而那层衣服后,显露出来的也不是人的血肉,而是一片片如同花瓣般脆弱,拼合在一起的“皮肤”。当红衣彻底离开皮肤,仿佛被人为地撤去了一道屏障,血兰花瓣组成的脆弱肌肤下陡然涌动出密密麻麻的黑白双虫。
那些阴阳双虫像是想要脱离出花瓣肌肤围成的囚牢,然而“红蜂”一拥而上,仿佛吸食花蜜般将细针伸入到了血兰谷弟子花瓣般拼凑在一起的肌肤缝隙里,而被当“红蜂”的嘴针触碰到的阴阳双虫,最终都会被嘴针吸食得一干二净。
原本枯瘦干瘪的“红蜂”渐渐饱满了起来,像是一个饱满可爱的蜜蜂玩偶,让人一看就忍不住伸出想要亲近,摸一摸它透明小翅膀的冲动。
然而完整地看到了刚刚那一幕的江载月,此刻只有一种把这些玩意都烧个干净的冲动。
血兰谷弟子沉默地站着,他们仿佛感受不到被“红蜂”吸食的痛苦,干瘪得逐渐只剩下皮包着一层骨头的面容上,甚至浮现出一种熏熏然的满足与笑意。
而当那些“红蜂”想要离开他们的时候,有些血兰谷弟子甚至会下意识伸出手去阻拦。
“别碰它们!”
有些看上去年长一些的成对血兰谷弟子,开口冷冷呵斥道。
“你们的异魔虽然已经被清理干净,但是谷主不可能靠这些不纯净的灵虫为食。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王虫,耽误了谷主回归的时辰,我们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等等,这些血兰谷弟子把这些“红蜂”叫做什么?谷主?
之前送给她金镯的那个女人,难道不是姚谷主?还是姚谷主也是血兰谷里被这些弟子喂养的“灵兽”?
回归和王虫又是什么?
江载月敏锐地感觉其中有些不太对劲,但还没等她想通其中的关窍,一道熟悉的,她绝对不会认错的声音带着悠然的笑意响起。
“王虫?我知道一个人,绝对是王虫的最好选择。”
——狐玄理。
看着黑暗中慢慢浮现出来的那张面孔,江载月做梦都没有想到,不久前还在她面前忧心忡忡,胆小慌张的少年人,此刻像是戴上了一张无人能窥破的从容面具。
而那些血兰谷弟子看着从“红蜂”群中毫发无损走出的少年人,也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惊奇之色,有人甚至还极为熟稔地问了一句。
“狐师兄,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知道,”狐玄理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一字一句无形中都带上了让人不敢直视的威压,“你们这群废物不仅找不出是谁毁了虫巢,现在连王虫都没有选出来,你们难道以为即便谷主回归不了,也拿你们毫无办法吗?”
血兰谷弟子陡然陷入一片寂静无声的沉默,然而不过片刻,有人又忍不住冷嘲着开口道。
“狐师兄,你都因为触怒谷主而被废了修为,还被贬到了弟子居里,现在不过就是一介普通弟子,有什么资格指使我们做事?”
狐玄理慢悠悠道,“凭我已经看出了王虫的人选,而你们还像一群蠢货一样,在这里急得团团转。”
有低低的咒骂声在黑暗里响起,然而有更多声音迫不及待地问道,“是谁?”
江载月原本以为刚刚听到的消息,已经她的心绪不会再有任何波动了。
直到下一刻,她从狐玄理口中听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江载月。”
她差点以为狐玄理是发现了她的存在,直到周围的一片寂静中陡然响起人声。
“这个人是谁?”
“我知道,是今天被伪谷主送了灵物的那个女人。”
“可是王虫……不应该从男人里选出来吗?”
狐玄理带着笑意的声音略微提高,他似乎极有耐心地征询道。
“所以,你们宁愿浪费时间在这里吵闹,也不愿意将王虫带过来吗?”
血兰谷弟子像是不得不做出了妥协,年长的弟子看向阴影中的一人,“胡三,你去把人带过来。”
江载月吃了一惊,刚刚她一直没有发现这片阴影里竟然还藏着一个几乎毫无呼吸的男人。
下一刻,那片阴影消失得无声无息。
江载月也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
被叫做胡三的血兰谷弟子肯定不可能从房间里带回她,那么她要不要趁着这个时刻让祝烛星出手,把这群弟子都一网打尽,送到落星城里喂海怪呢?
尤其是狐玄理这个两面三刀,明面上对着她恬不知耻地喊师姐,背地里却已经计划着把她送去当什么王虫的鬼玩意,她已经忍不住想象她出现在狐玄理面前,那人惊慌失措的神情。
然而在她准备呼唤祝烛星动手之际,江载月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叫胡三的人竟然还真地带回了一个戴着厚厚面具,已经昏迷不醒的高大男人。
狐玄理脸上一直淡淡的笑容,终于有了凝固的趋势。
“我让你带过来的,是个叫江载月的女人!”
那个叫胡三的影子终于开口,他整个人都沉在了阴影中,不仅面容,就连声音也平平无奇得让人毫无记忆。
“他在江载月的房间,而且和前几轮的王虫很像。”
胡三脱下了那人脸上的黑色面具,江载月的心情有点奇妙。
一直以来都没在血兰谷里表现出多少存在感的佘临青,怎么会今晚好端端地出现在她房间里,还被这群人抓来当了她的替死鬼?
难道他是知道他族兄的信件在她手上,所以特意趁着今晚来偷袭她的?
还有那个前几轮王虫,不会是那个偷了祝烛星的星沙,不知道现在死在了星沙还是血兰谷里的倒霉鬼族兄吧?
江载月思索之际,只见狐玄理的面容微微扭曲了一瞬,似乎很想骂死这个带错人的蠢货,然而一道声音冷冷开口道。
“既然人都带回来了,就拿他来试试,看谷主满不满意这次的引子。”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提议,有人突然伸出手,他捏着一小块白色,如同石头般的固体,碎石捏碎后的粉末从他指缝中如同流沙般洒下,落在了佘临青身上。
第38章 王虫
江载月想要叫祝烛星现在动手, 然而或许是她先刚刚的注意力过于集中在了这颗新生的眼球上,江载月发现自己无法再开口和移动。
她好像真的变成了,只能固定在这里, 注视着他们的那颗眼球,连个多余的动作都无法做出。
原本消失的“红蜂”陡然去而复返, 饱满的“红蜂”此刻如同一片低压压的红云, 它们冲向了地上晕倒的佘临青,很快就挤成了一团密密麻麻蠕动着的红球。
然而这颗红色蜂球似乎被一股力量压缩着, 慢慢汇聚成一个高大的人形。
江载月发现自己竟然在那密密麻麻的蜂群脸上,依稀看到了姚谷主的五官。
只是比起姚谷主, 男人的面容更接近于……她不久前刚刚看见金镯粉末凝聚而成的面容轮廓, 比姚谷主更加硬朗立体的男人。
而这张与姚谷主极像,却极为阴鸷低沉的脸上,竟然看不出一点与自称为姚小谷的少年人神态上的相似之处。
男人慢慢舒展着身体,“红蜂”像是融化在他不断成型连片的血肉之中。
“这次的王虫,选得很好。”
男人的眼一低, 落在了面前那些噤若寒蝉的血兰谷弟子身上, 他一扯嘴角,露出森然苍白的尖齿。
“也正好,我有些饿了。”
有人忍不住开口道, “谷, 谷主, 我们刚刚喂了灵兽,已经没有阴阳双虫了……”
“你们喂饱的是灵兽,”男人和颜悦色地问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狐玄理突然冷静开口,“谷主, 您现在可不能浪费肚子在他们身上,灵虫骨巢虽然被毁,可也刚好让伪谷主没时间注意那个跑出竹宫的傻子。谷主,您可得抓紧时间把那个傻子给吞了,不然又让他再跑掉一次,伪谷主对他的看管可就要更加严密了。”
“我用得着你说教?”
男人的声音霎时间阴冷得如同即将卷起的狂风巨浪,然而看着狐玄理脸上的冷静神色,他的脾气又阴晴不定般好了起来。
“是玄理啊,好久不见,你竟然变得这么弱了,”男人像是说话不过脑子般,随性地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不过也多亏了你的一腔忠心,即便死了那么多人,她都觉得那是傻子做的,也没怀疑到我身上。”
“对了,那个傻子现在在哪里?”
狐玄理恭敬地微微低头,江载月却能清晰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阴影。
“李十岁应该是去找那个傻子了,我在李十岁身上安了追踪法器,请您跟我来。”
狐玄理从怀中拿出一片薄得如同纸一般的罗盘,那罗盘上的指针细小得如同一根微不可见的绒毛,狐玄理专心凝视着罗盘。
此时的江载月急得脑门子上的汗都快要出来了,晕倒的李十岁就在他脚边躺着呢,万一狐玄理和那个诡异的男人追了下来……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着祝烛星听见这里的动静,快点发现她身体此刻完全动不了的异样。
而见狐玄理专心测算着罗盘的方位,人形越发完整的男人百无聊赖般随意开口道。
“你说那个没有脑子的憨子?前一次他不是坏了我们的好事吗?这次你怎么说动他来帮你的?”
罗盘测算方位似乎是一件极其耗费脑力的工作,狐玄理的额上已经冒出了细细的一层密汗,却还得耐下心来应付男人的问话。
“李十岁上次只是一时冲动,不忍心直接杀了那个信任他的傻子。我伪装成您的口吻,答应留那个傻子一命,事成之后把那个傻子流放出宗外。原本他还有些犹豫,我自己就装作信不过您的能力,决意要退出营救您的行动。”
“李十岁这些年只是虚长了个头,没长脑子。我不退出,他或许还会怀疑您的决心,可我一说退出,他就以为谷里只剩下他一个能营救您的弟子了,现在我以您的口令,让他带血兰花去找那个傻子 ,他也照做不误。”
狐玄理带着笑意的轻松口吻,仿佛说着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然而男人的声音却一下就急躁了起来。
“什么?你让他带着血兰花去找那个傻子?”
狐玄理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他甚至顾不得再用罗盘测算方位,盯着面前的诡异男人,他一字一句问道。
“难道您还不打算要了那个傻子的性命吗?”
男人脸上原本的肆意轻松也消失不见,此刻他像是一头如同意识到自己被困在牢中的困兽。
“我当然要完全吞噬他!可是不能让血兰花毁了他的身体,那些骨粉都是我的东西!你让血兰花吞了他的骨粉,那我吞什么?”
狐玄理一字一句慢慢却清晰地开口道。
“您何必在意那点骨粉?只要血兰花杀了他,您剔除掉血兰花后,自然可以吞下他的血肉慢慢消化,长出新的骨头,接下来只要您再毁了那片血兰花田,伪谷主自然会元气大伤,届时您自然可以取代伪谷主,成为血兰谷真正的主人。”
“如果放任您凭借自身的力道一点点吞噬那个傻子,即便伪谷主现在暂时沉睡,万一她像上次一样突然清醒,难道您还想看见她又把傻子带回来吗?”
男人脸上的神色诡异不定地变化着,最后狐玄理如同鬼魅般的幽幽话语终于让他彻底狠下心来。
“您难道不想做,她独一无二的兄长了吗?”
“……罢了,你说得也有道理,我才是她独一无二的兄长,这谷里也不需要那么多傻子疯子,”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李十岁既然用了血兰花,现在那傻子应该也死得差不多了,你快点带路,我可不想吃不新鲜的血肉。”
灵兽房内陡然安静了下来,枯瘦如柴的血兰谷弟子都极力贴近墙壁,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让此刻大踱着步,脸色阴沉沉的“谷主”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半晌后,狐玄理终于出声。
“我找到了——”
意念一点点往眼睛里脱离,努力找到回到身体路子的江载月最后模糊听到了一句。
“他竟然藏在了下面的暗室……”
花费了不知多长时间,就像是身体从一个狭窄的管道里慢慢蠕动着,挣扎良久才终于获得了自由。
当江载月感觉自己的视野恢复正常,身体也再度恢复到她能控制的范围内时,原本狭窄的甬道,不知道被人用什么暴力的手段轰塌了大半,大片大片的阳光从顶上洒了下来。
狐玄理的身后,神态阴鸷阴沉的男人,看向江载月所在的方向。
江载月险些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她抓住身边的雪白腕足,刚想让祝烛星动手,就听见男人带着掩饰不住嘲讽与憎恨意味地开口。
“挖了那么久,才挖出一个狗洞,最后也是死在狗洞里面。就这么个傻子,也配让她像是哄着孩子一样养着?”
狐玄理也像是完全看不到她和祝烛星的存在般,他蹲下身,略有些疑惑地查看晕倒在过道中的李十岁情况。
“谷主,有人来过这里,还拿走了李十岁手上的血兰花……”
“拿走就拿走吧,那种恶心的玩意,谷里多的是,不过也多亏了那个拿走血兰花的家伙,我才能得到这家伙身体里的骨粉。”
“可是那东西若是落到了心怀不轨之人手中……”
心怀不轨?
眼见着男人的身体如同不带骨头般摇摆晃动着,朝着洞穴里那堆人形虫子越走越近,江载月的脑中陡然闪过了她曾经看过的宗规。
血兰花到底有什么用处?
姚谷主眼中出现虫子,谷内出现了两个谷主,都需要血兰花……
她陡然想到了一个或许不需要祝烛星出手杀光这些人,更能解决问题根源的办法。
“仙人,把这个塞到他身体里……”
雪白腕足接过血兰花,轻易得如同穿过一层若有似无的隔膜般,穿透了那个软若无骨的怪物胸膛。
男人脸上的血肉如同失去了粘合剂般,一块块掉落下来,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连声音都变得格外含糊。
“谁……是谁……?”
狐玄理或许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他疾速后退着,几步就退到了洞口。
而男人的身体已经如同融化的雪人般,完全跌落在地,他身上一层层原本圆滚滚的红蜂,悄无声息地融化成黏糊糊的红色血水,最后依稀现出原本的佘临青面容。
而那些融化的红色血水,竟像是仿佛被吸引了一般,朝着那一团蜷缩在洞穴里的人形虫子而来。
江载月犹豫了一下,从之前听到的对话中,她能大概确定吸收那滩血水,对于原本的“姚小谷”来说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让姚小谷变为更完整的形态,对于她来说,会是一件好事吗?
而在她犹豫之间,原本的蜷缩人形虫群瞬间与那滩血水融为一体。
江载月这一次能够以更为清晰的视角看到姚小谷的身体如何成型。
血水填满着骨骼,干瘪的身体迅速充盈,变化为一个比原本的少年姚小谷更成熟些,却没有那个想要吸收他的男人那般阴鸷低沉气质,反而更像一个正常普通的青年人。
青年人环视着逼仄的甬道,脸上的神情格外茫然,仿佛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退到了甬道外的狐玄理,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他笑眯眯地看向茫然的青年人。
“您终于醒了?”
姚小谷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这件事说来话长,”狐玄理叹了一口气,“不如我带您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再……”
好不容易从狐玄理和那个诡异男人手中阴差阳错地救了姚小谷一命,江载月自然不能坐视狐玄理把姚小谷又给忽悠瘸了。
她的透明触手飞快在雪白腕足上写了几个字。
下一刻,整条甬道,包括顶上的灵兽屋,以及整片血兰谷中都传来了地动山摇般的轰鸣声响。
狐玄理如同脚下抹了油一般,见势不对就想往通道外跑去,然而厚重的岩石与灵兽房倾倒下来。
他险险躲过数块巨石,身上多出了不少血痕,最后还是被压在了两块巨石堆积而成的狭窄岩缝里。
姚小谷也被倒塌的废墟困住了,不过他快速地躲回了自己挖出来的洞穴里,在江载月刻意暗示祝烛星放水的情况下,倒是没受什么重伤。
厚重的岩石堆下,传来了狐玄理极力平和却掩藏不住丝丝惊惶的声音。
“不知是哪位阁下出手?我如今只是一介普通弟子,阁下宽宏大量,既然愿意留我一命,有何驱驰,我都在所不辞。”
这小子倒还挺能屈能伸的,一发现不对就立刻跪地求饶了。
江载月不想暴露出自己的身份,她戳了戳祝烛星,写道。
“仙人,有什么可以伪装别人的声音,不让别人认出我的方法吗?”
祝烛星思考了一会,柔软冰凉的腕足轻轻贴上她的脖颈,男人温柔平和的声音贴在她耳边缓慢响起。
“将灵力灌输入此处,仔细想你要发出的声音,控制灵力平稳流入筋脉……”
江载月认真地学习着,倒也不是很着急立刻开口。
而岩石缝隙中的狐玄理听着外界的一片寂静,心中的绝望一刻比一刻来得更加强烈。
从前都是他如此操纵他人的生死,旁观着他人流露出恐惧的丑态,如今他变成了他人手下待宰的羔羊……
不,他不能死在这里,万丘洞崖的灭族之仇,他还没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狼狈地死在此地……
狐玄理的脑子飞快运转着,他快速分析着那个突如其来的搅局,但是没有出手杀他的神秘人的心理,一边冷静地给自己止血,一边嘶哑地开口道。
“大人,您是不是撞见了李十岁,就是那个大个子要杀小傻子的一幕,又听到了我和那个疯子的对话,所以想要困住我,等谷主醒来,再裁决我们的生死?”
没有等到想要的回应,狐玄理的心沉了下去,却还是咳了一声,低沉地开口道。
“血兰谷里的这群疯子和傻子,即便都杀了,也不会有一个无辜者。您想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吗?我可以告诉您,只是您能不能给我一点止血的伤药?”
意料之中的没等到任何回应,狐玄理掐着自己的伤口,努力恢复了些许清明地快速道。
“血兰谷里的姚谷主,她原本叫姚小血,和她的兄长姚小谷相依为命,一个魔修带走了他们,喂给他们许多灵药,将他们制成了活药人,用以饲养他养育的魔虫。”
“姚小谷察觉到了这件事,为了保护他的妹妹,他将妹妹身体里的灵虫引出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日积月累血肉被活虫蛀空。他难以忍受这种痛楚,最后要求他妹妹动手杀了他。”
“姚小血杀了他不久,白竹阁的卢阁主就因为与魔修有仇,杀了魔修,姚小血发现如果她没动手,她的哥哥本来或许可以活下去,一时受了刺激,于是生出了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的异魔。”
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在狐玄理平淡的语气中就像是一段没有多少波澜的经历。
“卢阁主将姚小血带回了观星宗。姚小血修炼的速度一日千里,而且她有养育灵虫,还能让灵虫化形为不容易受异魔侵染的灵兽的本事,不过百年就成为了血兰谷的谷主。”
“她用了很多方法试图让她的哥哥复活,她想为自己的异魔铸造一具血肉之身,可是造出的都是一具具失控的怪物。她又用姚小谷的骨粉与他尸身养育而出的灵虫造人,最后造出的也是一个个疯疯癫癫的傻子。”
或许是一下子讲了太多,狐玄理的声音越发虚弱,却还是强撑着继续道。
“现在的这个姚小谷,是姚谷主造出的最接近成功的失败品,他确实能容纳一部分原本姚小谷的记忆,然而他会间歇性地失去与姚谷主现在相处的所有记忆。”
“姚谷主忍受不了这种刺激,已经不愿意再在这个姚小谷身上投入过多时间和感情。但是姚谷主的异魔恨上了这个姚小谷,他觉得他才是姚谷主真正的兄长。这个用骨粉与灵虫造出来的傻子,会夺走他的身份和他的妹妹。”
“他想杀死这个傻子姚小谷,成为姚谷主唯一的兄长。异魔本就容易失控,加上姚谷主又根本不想控制这个异魔,异魔有些时候能占据姚谷主身体的主导权,因此他蛊惑了许多个血兰谷弟子为他做事。”
“他不喜欢和姚谷主用一具身体,我们这些人会定期选出王虫,王虫可以让灵兽汇聚而成的灵体保持稳定,让异魔降临到灵体上。只是王虫经不住异魔侵蚀,极其容易崩溃失控,因此王虫的人选也需要定时更换。”
“我们尝试过很多次,发现那个傻子对孩子和灵台洁净的人没有戒心,就选定了李十岁,让他靠近那个傻子,得到了那个傻子的信任后,我们就诓骗那个傻子,让他相信妹妹被我们带走了,他只有离开血兰谷才可能找得到妹妹。那个傻子和谷主闹过几次,之后谷主就更加不愿意去找他了。”
“接着我们就把那个傻子诓骗出来,让异魔吞噬她,只是那个异魔的脑子不行,每次都打着把傻子完全吞噬的主意,第一次吞噬到一半,他自己就力有不逮,最后还差点让谷主抓到个正着。如果不是他有着谷主的纵容,再帮我们打掩护地摧毁掉谷内的一些灵虫巢穴,我们也没那么容易找到削弱谷主力量,增强异魔的途径。”
“不过现在看来,这家伙完全就是一个废物。给他再多的吞噬谷主和那个傻子的时机,他也还是一个都把握不住。”
狐玄理的声音格外平静,仿佛不是交代自己恶贯满盈的过往,而是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听了这些,大人是不是更想杀了我这种大恶大奸,甘愿做异魔走狗的修士?”
或许是感觉自己已经丧失了最后一点活着的希望,狐玄理惨白的脸上扬起一个嘲讽似的笑容,他自暴自弃地仰头道。
“我,不后悔……哈哈,我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没能挑动那个异魔与谷主自相残杀……我恨异魔,我也恨谷主,我恨血兰谷里的所有弟子……他们养育灵虫,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万丘洞崖所有的狐族……我的族人……明明都已经化为了人形……他们都不是害人的妖魔……为什么都得死?……那些杀人的……都该死,每一个都该死……我真想,死前看见他们所有人都得到……报应……”
狐玄理眼角流下血泪,他发红的眼眸中涌动着如风暴般强烈的愤怒与恨意,越发虚弱地一字一句道。
“即便……我死了……我的异魔,也会像厉鬼一样……死死缠着这些人……直到亲手杀了他们……”
这股宛如实质般的恨意实在太过强烈,江载月甚至能看到狐玄理声息渐弱的身体上,逐渐由虚转实地凝聚出一头全身皮毛殷红的巨大红狐,只是红狐那双原本应该灵动狡黠的黑眸,此刻盛着满满的恨意,全身皮毛炸起,遥遥瞪着她所在方向,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死她。
姚谷主温暖而让人觉得亲切的声音,陡然在狭窄的裂缝中响起。
“万丘洞崖的狐族?它们可不是我杀的。”
原本已经闭上眼等死的狐玄理,凭借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猛然睁大眼,他看向姚谷主声音响起的方向,带着深深的恨意道。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我亲眼看见血兰谷弟子来到了万丘洞崖里,然后它们都死了!”
一条条红虫蠕动穿过废墟中的裂缝,姚谷主让人觉得各位亲切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我的灵虫闻到了那里刚死去的鲜活血肉气息,于是凑巧捡了一个洞崖的死狐狸而已。我从来不为灵虫捕杀真的人型灵物,这是血兰谷里的规矩,也是我为了兄长而订立的规矩。”
“玄理,你在血兰谷这么久,难道没听说过这条规矩吗?我不会用与兄长有关的事情来撒谎的。”
狐玄理沉默了一下,似乎过了许久,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是谁?!所以……杀了我族人的……到底是谁?!”
然而原本有问必答的姚谷主,此刻却根本没有时间搭理他的这个问题。
无数蠕动的红色灵虫最终汇聚在了青年姚小谷藏身的洞穴里,汇聚成一个隐约可见姚谷主原本面容的人形。
她将瑟缩着身子的姚小谷一把抱住,倒在洞穴顶上的废墟被无数蠕动的灵虫挖开,女人欣喜地看着他道。
“你现在能认出我是谁了吗?”
第39章 真相
姚小谷看着面前并不年轻的面容, 却仿佛穿过重重时光的阻隔,看到了当年那个依偎在他身边,骨瘦如柴的孩童。
“妹妹……”
他没有恐惧姚小血脸上还在蠕动流转的虫子, 反而只是如同许久未见般,目光恍惚地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真好, 你现在已经平安长大了,这些年没有人欺负你吧?”
姚小血再也维持不住谷主时的笑容面具, 就如同一个真的受了多年委屈的小女孩,终于扑到了唯一的家人的怀中。
“哥, 真的有好多人欺负我!不过我把那些欺负过我的人都杀了, 或者是把灵虫种进他们身体里,一点点感受自己的身体被虫子蛀空,最后还得乖乖听我命令!”
“哥,你说我厉不厉害?!”
仿佛一个等待夸奖的小女孩,姚小血骄傲地仰起脸, 等待姚小谷的回应。
姚小谷犹豫了一下, 似乎不忍心辜负这么多年为了复活他而耗尽心血的妹妹,他笨拙而委婉道。
“……厉害,不过, 被虫子蛀空, 不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吗?小血, 我们当年,已经受过很多这样的苦楚了,要不然,你还是给他们一个痛快,我们以后, 不养灵虫了,就两个人平平安安,简简单单地过下去,好不好……”
青年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似乎是不理解,又像是有点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膛中被无数灵虫钻出的巨大空洞。
姚小血脸上原本的激动笑容不知何时消散殆尽,她像是又变回了所有人眼中,具有无上生杀大权的姚谷主。
只是她带着一点疲怠之色,麻木地自言自语着。
“……怎么又失败了?还不如让异魔吞了骨粉,养了那个废物几百年,竟然还是蠢到那种程度……”
姚小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他的嘴唇略微颤抖着,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完全消失,再无声息地跌落在了地上。
狐玄理越来越大的,透着说不出的疯癫的笑声响起。
“高人,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想要救的姚小血和姚小谷?”
“我早就说了,血兰谷里所有人都疯了,谷主可是这群人里最大的疯子!不然你以为一个人经历千难万险成为谷主的女人,真的会被我们那群意图不轨的弟子,还有异魔那个蠢货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早就猜到了,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想借着我们的手,筛选出一个最合她心意的兄长,至于那个兄长到底是不是原本的姚小谷,她根本就不在乎!”
姚谷主阴沉沉地站在阳光里,这一刻她面上垂下的不耐与阴鸷阴影,与她的异魔竟有十足十的相似。
“废话都说完了吗?”
姚小血一点点扬起嘴角的弧度,然而这个笑容再也看不出从前的温暖与亲切,指透着让人心底发寒的诡异。
“我怎么可能连我的兄长都认不出来?”
女人轻声道,“你们这些连虫子都比不上的家伙,难道以为我的兄长就是满脑子善良正义的蠢货吗?你不知道吧?当年我和我的兄长之所以能成为最后两个活下来的药人,是因为他打服了其他药人,把我们的灵虫塞到其他药人的体中养着,熬死了其他药人后,他为了让我活下来,才不得已把我的灵虫放到了他身体里?”
“你觉得我的兄长,活过来之后能说出这么迂腐的,让我给仇人一个痛快的蠢话?”
狐玄理的声音陡然顿了顿,再响起时,他的声音中简直透露着说不出的嘲讽笑意。
“打服其他药人?谷主,无论是你的异魔,还是骨粉捏成的傻子疯子,他们可都和我说过,当初那个修为低下的魔修,害怕招引其他人的注意,从头到尾只收了你和你兄长两个药人?哪里来的其他药人?”
“谷主,你觉得这是你的异魔,还有那些傻子疯子撒了谎?还是觉得——这是你已经杀死了太多次兄长,所以发了疯,连自己也骗过去的谎话呢?”
女人轻柔的声音不变,“你以为我会信你这个疯子的疯话吗?”
“你不信,你不信可以去问你的异魔啊,问那个尸体还没凉的傻子,对了,”狐玄理尖刻道,“你怎么不去问问救你出来的卢阁主,问问他当时到底在魔修那里见到了多少药人?”
“对了,不会是因为你问出来之后彻底发疯,卢阁主才和你断交的吧?”
姚小血的呼吸粗重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恢复平静,突兀地转移话题道。
“你不是想知道,你的族人死因吗?”
见狐玄理没了声音,姚谷主自顾自说道,“灵虫被血腥味吸引到万丘洞崖的时候,我们看见的就是一地面容惊恐痛苦,脖颈中袭死去的狐妖尸体。对了,你就是那个躲在洞穴缝隙上空,偷偷看着我们的小狐狸吧?”
“你以为我没感觉到你的气息吗?你呼吸的声音那么大,好像还咬碎了一块石头吧。如果我想要万丘洞崖里所有狐族的尸体,那我为什么不顺手把你也宰了呢?”
女人逐渐温柔平和下来的声音中,甚至透出了一丝怜悯的意味。
“因为我觉得,你很可怜。”
姚谷主循循善诱般道,“你仔细想想啊,为什么所有狐族都悄无声息地死了,就你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狐狸活下来了呢?”
狐玄理此时已经无法开口,不用姚谷主多言,他的脑子快速转动着,几乎隐隐要触碰到了那个可怕的真相。
然而姚谷主根本不愿轻易放过他,她带着笑意的声音,一字一句慢慢问道。
“你的异魔,是什么时候显现出来的呢?”
“你之前是不是觉得,因为你看到了族人的死,所以才被刺激出了异魔吧?”
“可是,我现在看到你的异魔,才想起来——
当年在洞穴里还活着的东西,可不只有你一个啊。”
狐玄理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他的声音尖锐得几乎破音道。
“你闭嘴!这不可能!你给我闭嘴!!都是骗我……我知道……你都是在骗我的……”
然而姚谷主仿佛是没有听见狐玄理的声音,她慢悠悠道。
“你有亲眼见过你的异魔靠近别的狐狸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真是奇特啊。明明你这么爱你的族人,你的异魔躲在洞穴缝隙里的时候,嘴边——怎么还沾着血呢?”
狐玄理再也发不出一声喊叫,他的声音像被人死死掐在了喉咙中,只能听见姚谷主一字一句道。
“太可怜了。你的异魔,杀死了你的族人,你还想着找我报仇雪恨?等到了黄泉下的时候,你的族人会不会问你——他们明明那么爱护你,为什么你要杀了他们?”
狐玄理的眼前,陡然浮现出那段他不愿再回想的残酷记忆。
死寂的山谷,族人的尸体,遍地横流的血水,收捡尸体的血兰谷弟子,还有躲在缝隙中,忍着眼泪的他……
他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预感吗?
在被血液味道逼醒前,他做的那个玩弄猎物的美梦——
族人给他带了许多弱小而拥挤在一起,只会叽叽喳喳叫唤的那群鸟儿……
在梦里,他是多么快乐,他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个慢吞吞移动的幼鸟盖在掌下,玩弄他们弱小的翅膀,拔出他们的羽翼,最后再心满意足地一个个咬断他们的脖颈。
他现在还能想起,幼鸟柔弱的,还在动弹的身体被他咬断血脉时,那种生机在一瞬间完全消失的快乐与轻松。
而在血兰谷弟子离开后,他浑浑噩噩,不吃不喝地躲在崖洞里,他的异魔……从始到终身体都格外健壮饱满的异魔,就那样看着他……毫无饥饿地,直勾勾看着他……
如果那时他就死在了岩洞里,他的异魔是不是就会失去最后一点忌惮,将他也同族人一样干脆利落地咬死?
异魔,他的异魔……
从他的身体上,以他的血肉显化而出,吸食了他族人鲜血的魔物……他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会诞生这样的魔物……
…………
而在狐玄理的声音,连同呼吸声都一并消失后,姚小血脸上的笑容弧度也慢慢落下。
狐玄理死了这件事,勾不起她一丝一毫兴味。
在解决了一个恶心的虫子后,她反而要面对那个她不愿意面对的那个问题。
姚小血控制着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回忆那魔修豢养的诸多药人面容……
药人那么多,长得又都是那么皮包骨的样子……她怎么认得出来呢?她明明记得在她最饥饿的时候,那么多张药人的面容,都重叠般地一张张出现在她面前。
“小血,张口……吃……”
“小血……还难受吗……”
“小血,等我们……出去了,我们就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两个人……两个人平平安安,简简单单地过下去……”
那些已经格外模糊的声音,陡然和刚刚青年人的声音重叠着,在她耳边慢慢响起。
苦咸的味道弥漫开来,姚小血才发现,时隔两百年,她干涸的眼眶中,竟然能再度涌出泪水。
她突然觉得很疲惫,很疲惫……就连回忆,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已经记不清兄长真正的模样,无论是用他的骨粉,还是用他被灵虫吞噬的血沫,还是用她完全扭曲的异魔和记忆,这些东西最终铸成的姚小谷,到底能留下她记忆中姚小谷的模样几分呢?
即便她真的造出了一个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姚小谷,她真的还能认得出兄长的模样吗?
姚小血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除了脸上还残留的泪痕,她的身上已经看不出一丝一毫属于姚小血的软弱模样。
“走吧。”
第40章 寻找
废墟里浓重的死寂, 陡然被姚谷主冰冷而倦怠的声音打破。
“血兰谷要闭谷了。”
“不管是死人,还是仇人,我都不想留着他们, 也不想再记着他们了。”
“不管你是谁,看在你今天让我清醒过来的份上, 我给你一个时辰, 你可以带上血兰谷外的人离开。”
地底陡然发出一阵恐怖的嗡鸣震颤,姚谷主脚下的红虫越来越多, 还有源源不断的红虫继续从地下钻出,汇聚到她的身边, 红虫的数量几乎要将废墟淹没, 它们的范围还在不断蔓延,像一片流动的红色汪洋,快要将姚谷主的身影都完全淹没。
但姚谷主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就如同说着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把那几个没毁掉的骨巢带走,随便喂点鲜活的禽类血肉, 可以长出新的阴阳双虫。庄曲霄的灵植需要阴阳虫尸水, 这些东西能暂时维持住宗内的长老,还有天魔的神智。”
“当然,如果你想让他们的异魔失控, 也随便你。”
姚小血最后的声音, 平静微弱得仿佛融化在了黑暗里。
“就当是感谢你让我放下一切的酬劳吧, 虽然我原本是打算杀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
久久的沉默后,姚谷主再度开口。
“如果我再出现的时候,没有控制住我的异魔,或者又疯得控制不住我自己——
你试试看能不能杀了我……如果你杀不了,就去请修人道的长老动手, 不要……罢了,反正所有人的归宿,都是被天魔吞噬……”
姚谷主的声音彻底淹没在红虫海潮中,而旁观了整场大戏,愣是没发出一句声音的江载月:……不是,谷主你还没告诉她那几个没毁掉的骨巢在哪里呢?
虽然那玩意儿很危险,但一想到这是清心丹的原料,江载月连忙抓住雪白腕足。
“仙人,骨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口问道,“养这些阴阳双虫会有什么危险吗?它们不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钻进人的身体里吧?”
祝烛星温柔平和道。
“可以把灵虫骨巢养在我的巢穴里面,有星沙守着,它们也跑不出去。”
江载月觉得这个提议十分动人,她试探性地问道。
“那抓禽类血肉喂它们的活……”
祝烛星也陷入了迟疑中,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有些不确定道。
“宗内有一位长老,养了许多活物……不过,我不记得他的姓名了……”
江载月已经慢慢接受了祝烛星和宗主这样修天道的修者,神智或者记忆上都有些不圆满的事实。
而迄今为止,她知道姓名却没有实际接触过的修人道的长老,江载月试探性地问道,“是白竹阁的卢阁主,还是无事庙的易庙主?”
祝烛星缓慢道,“……我不记得了……”
“算了,仙人,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出去再说吧。”
虽然那些红虫浪潮像是无比恐惧他们一样,自动避开他们所在的位置,可是看着那如同城墙般高高叠起的红色海洋,她还是有些不适。而此时,江载月也陡然想起了一件现在要完成的要事。
“仙人,我们现在去通知那些弟子尽快离开血兰谷。”
祝烛星应了一声,雪白腕足轻柔卷起她,原本静美如画的血兰谷,此刻从高处望下,就如同一片慢慢扩张的红海,而那红海的浪潮,即将逼近竹楼所在的方向。
然而等她回到竹楼时,江载月发现压根就不用她操心,弟子居里的弟子们一个个各显神通,甚至可能比她更早感觉到了危险的到来。
有人坐着看似脆弱,却飞得格外稳当的纸鹤,逃出谷外,有人坐在高大的铁鼎里,而那铁鼎慢吞吞飘起,像是越飞越高的热气球,还有三五成群的弟子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了之前载它们过来的血翼鸟。虽然那血翼鸟已经奄奄一息,身上的红虫也如同掉线的毛毯般掉了大半,只剩下大半个灰白的骨头架子,竟然还能奇迹般地飞起。
只是这些人应该也牢牢记得宗规,他们将原本瑰丽绚烂如火的血兰花田薅得个大半。
即便是那些新入门的,没有过多法宝和灵器的弟子,此刻也齐心协力地找到了通往谷外的道路。
江载月大受震撼:……为什么这群人这么熟练啊?就像他们一踏进血兰谷,就已经做好了要大逃杀似地跑出谷外的准备。
不过一想到血兰谷谷主之前做的那些事,她不得不承认,这些人深谋远虑的准备是对的。
她本想就此离开,去找谷主托付给她的灵虫骨巢,但是一眨眼间,她在竹楼的窗户缝隙间,隐约看见了一个人跑动的身影。
不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傻子不跑路,在竹楼里跑来跑去的?
江载月让腕足把她送进窗内,她刚准备喊住那个跑动的人,却听到那人高声喊出的,格外熟悉的名字。
“江载月!”
“江载月!你在哪里?!”
她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生死之交的朋友?这种逃命的重要关头,竟然还惦念着要喊上她?
可是听声音也不像是方师兄,她认识的人里,应该也没有对她这么情深义重的……对了,佘临青那家伙,现在不会还在地道里躺着吧,他应该没被红虫吃了吧……
江载月一边发散着思维想着,一边出声喊住了那个人。
“喂!我在这里,别找了,快跑啊!”
然而那个身形清瘦的弟子一转头,他脸上戴着一具全黑的面具,只露出眼睛的孔洞,他身上那一瞬间的气势如同阴云密布般压抑沉重。
“你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待在房间里?!”
听着那人嘶哑破音的,几乎听不出原音的声音,江载月气势不虚半分地狐疑问道。
“你是谁啊?你凭什么管我?”
青年人的声音颤抖,甚至隐隐带着哽咽和一闪而过的怨愤,“我还以为,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死了……”
不是,这人到底是谁呀?
江载月没心思再和他废话,“别等我了,快走吧,还有血翼鸟没开始飞呢。”
她按住那人肩膀,却发现青年的脚像是在地上生根了一样,沉重得纹丝不动,他甚至还有心思反过来抓住她问道。
“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直到雪白腕足从青年额头一穿而过,看着那人沉重倒下的身体,江载月点了点头,朝雪白腕足道,“仙人,你这一招很有用,有空的时候能不能教教我?”
雪白腕足重新回到了她头上,只是这次贴住她头的力道似乎更大了一点。
“好。既然他与常人不同,要杀了他吗?”
怎么宗里有这么多不正常的弟子?观星宗干脆改名叫非人类精神病集中营算了。
江载月脑中闪过一丝怪异之感,不过她没有多想,她随口答道,“那倒不至于。”
紧接着她就像拖死鱼一样拖着那人的衣袍,从窗边将他丢下楼,恰好砸在那头准备起飞的血翼鸟身上。
血翼鸟起飞的速度没有半点迟缓,而那些趴在血翼鸟上的弟子,显然也没注意到广阔的毯子般的鸟背上,多出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只是那人脸上的面具被砸得完全掉落,江载月也终于看清了那张面具之后的脸。
——薛寒璧。
怎么是他?
他怎么跟过来了?
但一想起血兰谷弟子那时候的原话,江载月顿时明白过来,所有没拜师的新入门弟子,薛寒璧自然在其中,他也不可能就因为脸受伤了,就不进谷了,所以他当时只是找个理由离开她的视线,之后再偷偷带上面具,混入人群当中?
怪不得她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不过这个人就和她有过几面之缘,而且都留下了几段不怎么好的记忆,怎么在这种危急关头还惦念着来找她?
江载月没有想下去,却听到祝烛星问道。
“他在宗外与你相识吗?”
江载月开了一个可能只有她自己明白的冷笑话。
“仙人,我在宗外的时候,只认识一堆浑浑噩噩,还反过来为虎作伥的炉子,对了,还有几个自认为是我们这群炉子的人上人。他要是认识我,那就是恨不得杀我而后快的仇人了。”
雪白腕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追问她话中炉子这类难懂的词的含义,祝烛星温柔缓慢道。
“他们如果混进了宗里,我帮你杀掉他们。等到……我可以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会帮你杀掉宗外的仇人。”
什么叫做他可以离开这里的时候?
难道祝仙人现在被什么外力困着,不能离开宗门?
淡淡的疑惑在江载月脑中一闪而过,不过她没有多问,只是笑眯眯地答道,“那就多谢仙人了。”
不过她突然想起了现在最重要的正事。
“仙人,灵虫骨巢!对了,我想到了,既然灵虫骨巢对庄长老很重要,要不我把灵虫骨巢送给庄长老养吧?庄长老财大气粗,应该会给我一点灵晶当报酬。”
虽然这么做,不符合她葛朗台的本性,但江载月也是陡然想起,她自己不会长久留在宗门这件事。
如果她将灵虫骨巢交给祝烛星来养,在她离开后,祝烛星说不定还会傻乎乎地养着那些灵虫,等她回来。【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