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剑阵


    妖魔?


    他不是妖魔。


    看着周围四散而逃的人群, 男孩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从自己身体中穿透而出的黑色腕足。


    他的脑中又慢慢地涌现一些模糊的场景与记忆。


    或许,他真的是, 所有人都畏惧的妖魔。


    男孩转过头,看了一眼重新变得荒芜而死寂的村落, 最终一步步走向湖边。


    看着水中倒映出的那张稚嫩而面无表情的脸庞, 他陡然跳入水中。


    他要回到他的巢穴里了。


    看着那个格外果断地落入水中的孩子,江载月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他的手。


    然而下一刻, 男孩以着不符合人类身体素质的鬼片中才会出现的动作,一百八十度度转过头。


    他的眼中, 倒映出一片空茫荒芜的山林。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 他刚刚觉得,好像就差一步,就能抓住什么?


    …………


    江载月看着重新陷入死寂的湖水,仿佛还能看见男孩张开空洞的双眼,整个人毫无挣扎地陷入水中的那一幕。


    明明他刚刚斩杀妖魔的时候是如此果断无情, 然而当那双漆黑空洞的眼就这么看着她的时候, 江载月却下意识有种她应该抓住他的感觉。


    她不喜欢被宗主强行困在身边,可是这一刻,看着漆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湖水, 江载月突然想到了宗主落在她头顶的冰凉眼泪。


    他说他不难过, 到底是真的不难过, 还是这个傻子,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难过?


    算了,看在他是她未来师尊的份上,现在跳下去,就当是刷点好感度好了。


    江载月下定决心, 紧接着也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逐渐变得扭曲的幻境,江载月没有感觉到一点窒息和憋闷,她睁大着双眼,努力伸长着透明腕足。


    终于,她看到了闭着眼,仿佛毫无知觉般往下沉没的孩童身影。


    虽然知道宗主不可能就这么死在这里,但是看着面无血色的男孩身上,尤其是胸膛处破开的深深血洞,江载月还是头皮一紧,她不抱太多希望地用透明腕足用力一抓。


    好像……碰到了……


    原本紧闭着眼的男孩,像是从无意识之中被激活了凶残本能的凶兽。


    江载月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男孩冰冷苍白的面庞,就陡然从水下十几米下冲到了她的面前。


    “抓到你了,你是,什么妖魔?”


    江载月头皮微微发麻,还没来得及开口,周围无数漆黑的腕足就缠绕上她的身体,仿佛野兽捕获猎物般迅猛地往巢穴拖动。


    “不会让你跑掉了。”


    感觉原本的童话故事有一种朝鬼故事演变的趋势,江载月下意识喊道。


    “宗主,宗主你清醒一点。”


    下一刻,熟悉的仿佛在梦境中一脚踏空的感觉笼罩着她,江载月这次再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渔村附近。


    只是不久前荒芜死寂的渔村,就如同在一瞬间经过了几百年岁月的变迁,不仅原本的砖瓦房屋变得越来越多,她甚至还看到了许多人在修建一座类似于落星城中的庙观。


    来往的渔人身体都较为健壮,就连孩童也嘻嘻哈哈地举着渔网似的小玩具,在街边与人打闹着。


    有个孩童在打闹时撞到了她的身上,痛得跌倒在地哇哇大哭。


    江载月一惊,她还以为这处幻境是和上个幻境一样,所有人都看不到她,也接触不到她的存在,没想到这次她竟然能触碰幻境里的人。


    不好意思直接逃跑走人,江载月勉强从储物法器里找到一个甜味的,也没什么副作用的丹药。


    “不哭了,给你吃这个好不好?”


    孩童奶声奶气道,“娘不让我吃外人的东西。阿姐,我没有见过你,你是城外来的人吗?”


    江载月点了点头,然而孩童仿佛听不懂一般,仰头看着她,加重着语气再问了一遍。


    江载月这次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


    孩童终于破涕为笑,喜滋滋地接过了她给的丹药。


    江载月没有发现宗主的身影,她蹲下身来问道。


    “请问这里是落星城吗?你有没有听说过——祝烛星这个名字?”


    然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鬼故事一般,孩童脸上沉醉在丹药甜味中的享受,立刻变成了连话都说不出的惊吓。


    还没等江载月再问,他就一溜烟就跑入了人群之中。


    没等江载月疑惑太久,两个从天而降的修者就一前一后地堵在了她的面前。


    一个长着山羊胡的中年修士冷着眼看向她。


    “你从何知晓那妖魔的名字?”


    她身后稍稍年轻一些的修者冷声道。


    “师尊,我们别和她废话了。她既然知道那妖魔的名字,肯定就是那妖魔的同党。”


    妖魔?


    看着那两人身上有些眼熟的法剑门衣纹,江载月心中陡然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为什么在落星城里,会有法剑门的修者指责祝烛星为妖魔?


    然而还没等江载月开口,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就封住了她开口的能力,不由分说地将江载月押回到了一处位于地下深处的囚牢中。


    江载月看了一眼那地下的囚牢,一眼望去满满当当装着的竟然都是些老弱病残,看着格外普通的凡人,有些囚犯看着两个法剑门的修士,甚至还虚弱地咒骂道。


    “你们这些……丧良心的邪魔,挨千刀的妖魔……”


    因为江载月是个修者,他们还特意检查了一遍江载月的筋脉,中年修者皱眉说道。


    “这人竟然是个人族,修的也是正统功法,体内也没有妖魔的邪气与异状。”


    年轻些的弟子看着少女雪白清丽的面容,原本堵在嘴边的狠话有些说不出口,却还是别过头气短道。


    “……说不定是被邪魔迷惑的散修,把她关几天就好了。”


    然而中年修者摇了摇头,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毕竟是个修者,也不知道她有什么鬼域伎俩,既然这个女人说不出什么东西,不如把她同那个妖魔都关在剑阵里。”


    江载月:……你们倒是给她说话的机会呀!


    然而那两人似乎从始至终也没想起给她解开说话的限制,就押着她来到了庙观前。


    看着那漆黑得如同能吞噬一切的庙观入口,中年修者冷冷地把她往内一推,江载月就感觉到整个身体仿佛落入了冰川深渊之中。


    好冷。


    然而比起冷,她感觉到的更多的是一种仿佛被无数剑锋抵在肌肤上的发寒危险感。


    江载月在踏入法剑门山门的时候,曾经感觉到过这种危险感。


    然而与此刻的感觉一比,她曾经进入山门的那点危险感简直如同九牛一毛般,不值一提。


    再想着法剑门那两名修者之前的那些话,江载月心中陡然涌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会吧,他们不会把宗主抓住关在这里吧?


    江载月站起身,终于有心神打量周围的场景。


    在昏暗的庙观中央,被层层繁复宏大阵法封印的高台上,一道人形的身影如同雕像般靠在还未完工的银色墙壁前,青年身下的黑色腕足如同无穷无尽蔓延开来的海浪,从高台之上散落而下,近乎淹没了阵法覆盖的每一寸。


    看到那人影的一瞬间,江载月心中第一时间涌现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情绪。


    她难以想象,即便是孩童人形都给她如此恐怖危险感觉的宗主,竟然也会有落到如此凄惨情景的这一天。


    忍着法阵带给她的压力,江载月一点点靠近宗主所在的位置。


    等好不容易到了高台上的时候,她简直有种凡人时期衣着单薄地站在冰天雪地里的感觉。


    然而等看到宗主的那一刻,江载月一刹那间心脏发凉的程度胜过法剑带给她的寒冷。


    如同是生怕着囚笼中的野兽挣脱一般,青年宗主仿佛毫无意识地“靠”在墙上,他的眼眸紧闭,安然得如同陷入了熟睡当中。


    然而走近一看,江载月才发现,那片银色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插着无数细小的银剑,而宗主“靠”着的那面墙壁上,无数如同蝉翼般单薄的银色小剑穿透着他的血肉,插入墙壁之中,仿佛是无数条锁链将他与这面墙连为一体。


    除了头颅没有被剑刺破,宗主的脖颈上都插着密密麻麻的剑片,江载月难以想象一个正常人到底怎样能从这般堪称酷刑的折磨中存活下来。


    即便她清楚,宗主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族,或许他也没有如人族一般敏锐的感知。


    可是这一刻,江载月不管这幻境要持续多久,她只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


    江载月下意识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现在只能勉强发出些许不成句的单字音。


    她沉下心来扫视着体内,发现有一处雄厚的灵气堵住她发声的脉络,如果她用灵力细水流长地慢慢磨,或许两三个时辰内才能冲开那处灵力的封锁。


    既然不能开口,她或许可以尝试用别的方法唤醒宗主的神志。


    看着青年宗主的这副样子,江载月隐约能猜到,宗主神智不清醒,这种症状或许是间断性发作的,所以法剑门才会抓住他神智最不清醒的时候,将他困在这里。


    只要能让宗主的神智恢复清醒,那么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一个更大的问题随之而来,如果她有能让现在的宗主恢复清醒的办法,她早就让宗主破除掉幻境,和她一起回到观星宗了,哪里还需要想办法解开他现在在这个幻境里不清醒的困局?


    这不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吗?


    第92章 渴望


    但即便如此, 她也还是要去试一试的。


    江载月不敢直接去触碰那些一看就锋锐无比的银色小剑,她只轻轻伸出手,慢慢摸了摸附近的一条黑色腕足。


    冰冷的腕足没有了宗主的控制, 简直像一条条横躺在地上的沉重坚柱。


    江载月用手和透明触手摸了许久,都没能激起宗主一丝一毫的反应。


    她叹了一口气, 实在抵不住周围越发凝肃的森冷寒意, 决定回到阵法边缘,再好好想想办法。


    然而当她站起身, 准备离开高台时,江载月当然听到了一阵极其微弱的, 仿佛重钟被敲响一般的嗡鸣之声。


    江载月往后一看, 只见原本头颅微微低垂,双眸紧闭的宗主,不知何时抬起头,睁开了眼。


    他抬起头,漆黑空洞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是……谁?”


    伴随着他喉咙中发出的嘶哑声音, 那些插在他喉中的剑片也在不安似的嗡嗡作响。


    江载月惊喜地回到了他面前, 她刚想开口,却发现喉咙中只能发出不成片的字音。


    “我……江……”


    这样说话实在太难受,江载月放弃了开口, 试图用透明触手写给他看。


    然而青年的目光没有落在透明触手上, 他盯着少女雪白柔软面庞上激动喜悦的神色, 声音格外冷沉道。


    “我没有见过你,但又觉得你的样子,很眼熟。”


    很想,抱着她。


    察觉到脑海中如此陌生而渴望的想法,青年宗主自言自语般, 冷漠沉肃的声音又仿佛染上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不在意十大宗门在他最虚弱之时,用阵法封押住他的小动作。


    但是驱使一个陌生少女靠近他,这样的手段,也太过下作了。


    一想到眼前之人像现在这般喜悦地注视着他一样,也曾经这样注视过他人,宛如飓风般强烈的怒火,冲刷着他身体中被剑气封存的每一处筋脉,震碎了所有封锁在他体内的剑气。


    无数寒光粼粼的剑气陡然朝剑阵中心齐发,青年宗主却如同感觉不到这般威压般平稳站起,剑阵陡然发出仿佛被庞然大物一寸寸压断般的哀鸣。


    江载月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落入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怀抱之中。


    青年宗主的手臂抱住她的腰身,无数黑色腕足将她的身体层层包裹住,江载月感觉自己像被困进了一个冰雪堆砌的寒冷洞穴,她隐隐能听到黑色腕足外金铁撞击般的锋鸣。


    清楚眼下是青年宗主最好的逃脱机会,她没有乱动,以免打扰了宗主的动作。


    然而怀中的少女越是温顺,青年宗主越是感觉一团熊熊的火焰仿佛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所有拦在他身前的人,最后都如同一滩血水般融化死去。


    而所有胆敢阻拦他的妖魔,也都被他一一吞噬。


    他不记得最后吞噬了多少妖魔,只记得哪怕是被他放出来的,曾经视他为仙人般的囚牢中的无辜百姓,看着他如今的样子,也被惊骇得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城中没有一个再敢阻拦在他面前的人,祝烛星方才如同当年一般,一步步走向了自己最初的巢穴。


    但是腥臭的血水流淌在湖水之上,望着满满漂浮在水上的鱼尸,祝烛星陡然想起,为了抓住他,十大宗门的人已经将这片湖中的活物全部斩尽杀绝。


    如果他能早一点恢复清醒……如果他能控制住自己的异魔……


    或者,他直接将十大宗门的所有人都斩尽杀绝……


    浑浊发红的水面上,倒映出青年非人而冰冷的漆黑瞳眸,属于怪物的杀戮本能在他的躯壳中鼓涨着,身体破裂的肌肤血肉中,涌出一条条布满发红眼眸的漆黑腕足。


    江载月在宗主怀里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感觉连腰背都微微发僵。


    她一直默不作声地用灵气冲击着被封住声音的穴窍,等到终于找回了开口的能力,外边也没有了作战的声音,江载月方才大着胆子轻声喊道。


    “宗主,宗主……可以放我出来吗?”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青年宗主冷漠道。


    “城内的仙门修士,已经被我杀光了。你也想死在我手上吗?”


    江载月发自真心地感觉,这种进一段幻境就要和宗主重新解释一遍过往的设定很不合理。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道,“宗主,我不是仙门的修士,我是观星宗,也就是您的……”


    然而还没等她解释更多,青年宗主就森冷道。


    “我懒得记你们那些宗门大派的名字,他们既然肯将你放进剑阵,就是说你和他们一样,都存着同样想从我口里拷问出妖魔修炼之法的心思。虽然不知道你对我使了什么手段,但我现在确实不想杀你。不过如果你再说下去,那就不一定了。”


    江载月感觉宗主刚从囚牢中出来,大开杀戒之后,精神状态有些不稳定,可能确实听不下别人的解释。


    不过这个幻境应该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说不定宗主很快神志就会完全清醒,抱着这般乐观的心态,江载月识趣地闭了嘴。


    但在一阵沉默后,她还是忍不住用透明触手在宗主胸膛轻轻写道。


    ——可以放下我,让我自己走吗?


    感觉到胸膛处传来的轻柔触感,青年身上那股森冷的非人感消失大半,他的体内却忍不住涌现出一阵难以压制的燥热。


    剑气这类外物刺破血肉带来的疼痛,对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那么轻微的触碰,却让他有一种……想要将怀中的少女一口口吞进去的冲动?


    青年宗主的脸色变了又变,压抑着古怪的,如同是身体本能般抗拒着松开少女的冲动,他将手与腕足轻轻一松,江载月便如同是滑出指缝的泥鳅一般,跳出了他的禁锢。


    控制着烦躁的,仿佛身体中的一部分被剥离了的不悦感,青年宗主微微侧过头,他不在意旁人对他现在这副容貌的恐惧与厌恶,此刻却不想看见少女的目光停留在他面容的时候,露出与之相似的神情。


    然后一个瓷瓶被透明触手捧着,放到了他的面前。


    青年宗主冷漠地转过头,只见少女无辜地看着他,清亮的瞳眸朝他慢慢眨了眨眼。


    她自己手上也出现了一个白瓷瓶,她把瓶塞拔出,倒出了几颗丹药,然后送到嘴边,正要吞服下去,然后手上一抖,宗主漆黑的腕足不知何时扫落了她手上的药丸,将她的手腕牢牢握住。


    “你在做什么?”


    江载月指了指自己的嘴,试探性地啊了一声。


    青年宗主的脸色似乎又冷沉了一点,“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江载月这才放心道,“宗主,这是治愈伤势的回春丹,吃了以后伤口会恢复得快一点。如果你信不过我的话,我可以先试给你看。”


    “仙门的丹药,你也敢吃?”


    青年宗主似乎比所有时期的宗主加起来都更加难对付,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加沉了沉。


    “如果他们在这些丹药里混了一颗毒丹,你现在就没命了。”


    毒丹?


    说不定卢阁主真的会往密库的丹药里动这种手脚。


    江载月的脸色凝重了一瞬,但很快又想到,幻境之外有祝烛星陪着她,大不了她吃丹药前先让仙人帮她尝一尝,这样应该就万无一失了。


    然而看着少女先是凝重,后来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人,变得格外轻松而放心的目光,青年宗主的声音越发冰冷。


    “你在想什么?”


    江载月陡然回过神,笑眯眯道。


    “多谢宗主关心,我会小心的。”


    青年宗主觉得少女挂在嘴边的那声宗主称呼格外刺耳。


    “我不叫宗主,我叫祝烛星。”


    江载月的表情微微僵硬了一瞬。直到现在,她也觉得对着青年宗主这张脸,喊出祝烛星这三个字格外违和。


    然而迫于青年宗主身上的摄人气势,江载月只能认命喊道。


    “……祝仙人。”


    宗主冷冰冰道,“也不要喊我仙人,我是妖魔。”


    江载月连忙挥了挥自己的透明触手,以表示自己和宗主如今站在同个战壕里的忠心。


    “我也是我也是!那咱们还是同一个品种的妖魔呢?”


    青年宗主格外冷漠地看着她,像是完全没有领会到她赤诚的心意。


    江载月灵机一动,顺着杆子往上爬地喊道。


    “这位前辈,既然您的修为比我高那么多,那我就喊您一声——师尊吧?您有没有考虑过收弟子……诶,仙人,咱们有话好好商量吗?不叫师尊,叫师叔可以吗?”


    青年宗主转身就走,他没有再看身后的少女一眼,然而黑色腕足却是紧紧缠住少女的手腕不放,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


    江载月忍不住问道,“宗……祝烛星,你要带我去哪?”


    “杀人。”


    青年宗主格外平静道。


    “所有参与了此事的宗门,如果不给出一个我满意的交代,那我就自己从他们手里拿。”


    看着宗主的背影,江载月感觉到了这可能是宗主还没有建立起观星宗前的杀神时期。


    第93章 食物


    这段过去竟然已经发生, 她也不可能挽回什么,就安静地做个旁观者吧。


    然而她安静了下来,青年宗主却仿佛难以忍耐般陡然转过头。


    “为什么不说话?你觉得我对上他们, 必死无疑吗?”


    江载月:……所以现在的宗主到底是想让她说话,还是不想让她说话?


    她以最诚挚的目光对上男人冰冷的视线。


    “祝前辈, 我相信你, 一定能讨要回你想要的公道,让那群人见识见识我们观星宗……我是说我们这族的厉害。”


    少女说得气势十足, 然而青年宗主却忍不住用黑色腕足捏了捏她微微举起的透明触手。


    再三确认过后,青年宗主垂落着修长的眼睫, 低声问道。


    “你是何时诞生意识, 又是什么时候想起原初之地的?”


    江载月:……不是,她在鼓励他呢,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把话题扯到她身上来?


    同族的谎言扯的多了,江载月自己都快要相信她真的是和宗主同个种族的了。


    然而现在被宗主这么一提,江载月突然有种自己披的虎皮要被戳穿的不妙感觉。


    “……这个, 我其实也有点记不清了……但是, 我和你都长着这个,那我们应该都是同族吧?祝前辈觉得呢?”


    她硬着头皮问道,祝烛星看着她的眼神没有之前那么冰冷低沉了, 他放缓着声音, 这次江载月终于从青年宗主的声音里, 听到了与祝烛星格外相似的声音。


    “好,既然我们是同族,我会照顾你。不过你要跟在我身边,不能乱跑,明白了吗?”


    在青年宗主冷肃的面容前, 江载月陡然有了几分仿佛在班主任面前夹着尾巴做人的敬畏感觉,从前仗着宗主神志不清,所以格外放纵大胆的心思消散了大半,她老实道。


    “明白了。”


    这就是师尊的威慑感吗?


    江载月突然有点担心,她当初选宗主当师尊的选择不会是做错了吧。清醒版的宗主看着也不像是真的崇尚放养式教育的师尊啊?


    然而事已至此,再担忧也无用,接下来的一路里,祝烛星认真教导着她如何使用腕足,江载月终于学会了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用触手把人的神魂捏晕这项技能。


    在青年宗主身边,她吸收灵气的效率也提高了几分,江载月逐渐感觉自己丹田之中,有一个仿佛气旋式的灵气回路缓缓成型,但距离它完全成型,应该还需要数个月的时间。


    在这一路上,她和宗主也遇见了好几波要找他们麻烦的修士,不过宗主一个人就能解决,江载月力争之下,青年宗主方才放给她几条杂鱼,让她增加些战斗的经验。


    她打赢了杂鱼,一时兴奋上头,忍不住拉住青年宗主的腕足炫耀。


    “前辈,前辈你看!我打赢了,厉不厉害?”


    祝烛星绝口不提他刚刚旁观的时候,紧张得恨不得自己上场,将少女面前那两个喋喋不休的修士捏死的心路,看着被少女下意识抱住狂蹭的黑色腕足,他冰冷苍白的面容上微微有些茫然。


    很痒。


    说不出的痒意,像是无数个细小的绒毛在内部轻轻挠动着他的腕足。


    这种完全陌生而奇怪的体验,让他本能地想要将自己的腕足收回去。


    可是……心里的另一道声音像入魔一般在他耳边响起——


    他根本不想,不想收走他的腕足。


    相反的,他其实想要更多,更多他的腕足,将江载月完全淹没,让她的眼里,只能看见他一个。


    江载月原本如同抱着抱枕般抱紧黑色腕足,口若悬河地讲着她刚刚斗法的经历,但是看着宗主不知何时完全放空的漆黑目光,她本能地突然感觉到一丝危险的征兆。


    “……不过还是祝前辈厉害,竟然能隔空杀掉那么厉害的修者。前辈,能不能再教教我怎么用腕足攻击别人?”


    青年宗主静静地注视着她,不知为何,江载月陡然有了一种仿佛最初遇见祝烛星时的危险感。


    “……好。”


    “——看着我。”


    江载月依言看向青年宗主,然而看得久了,她眼前原本浮现出的模糊赤红精神值,一点点变得清晰。


    不,那或许不能称作精神值,在青年光滑完美的苍白皮肤下,她好像看到的是一团团扭曲的,仿佛蠕动又衔接着,比这世界上的一切规律都更加完美的……


    江载月陡然转过头,她不敢再看青年宗主一眼,忍过最初的晕眩与幻影后,她重新看向了自己的精神值。


    ——57(12)


    虽然这两个精神值都有不断上升,回到先前水平的趋势,但是江载月不会忘记,刚刚那一幕给她造成的冲击。


    她和宗主,绝对不可能是同一个种族。


    确认了这一点后,江载月绝口不提,让宗主教导她使用道肢的事情。


    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次的影响,她两天内接连长出了两条透明触手,而且透明触手给她的感觉更加活跃而饥饿。


    哪怕是她喂给了它们一点清心丹,江载月有时候都能感觉到触手传来的那种仿佛怪物的成年体只能喝着幼儿喝的牛奶般不满足的感觉。


    有一日她从这种饥饿感里清醒的时候,发现她的触手竟然伸到了不远处祝烛星的黑色腕足上,还胆大包天地咬着一条黑色腕足,像是一群奶狗努力尝试着从狮虎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江载月陡然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不敢再想,万一青年宗主发现了这群透明触手举动的后果。


    她连忙用上最大的心力,终于将这群什么东西都没有啃下来的祖宗收回到了自己衣袍里。


    然而她刚收回去,青年宗主幽幽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响起。


    “等我一会儿,我带食物回来。”


    青年宗主没走太远,就带了一团看着与黏土无异,黑糊糊的,全身仿佛呼吸般微微颤动,开合的孔洞不断吐出一团气泡的怪物。


    江载月看了这玩意儿一眼,确定就算把它烤熟了,她也绝对没有下嘴的勇气。更何况现在是在宗主的幻境里,她万一吃了这团东西,出去后这团东西又会变成什么?


    江载月不敢深想下去,然而她衣袍里的透明触手,却像是饿得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一般,在她手腕处一圈圈缠绕着,快要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


    她灵光一闪,陡然想起了镜灯上的那些镜片。


    祝烛星之前不是让她吞噬镜片,从而加深对镜灯的掌控程度吗?而且祝烛星也说过,这些镜片是异魔中蕴含灵性的纯净灵物。


    如果像之前一样,只尝一块,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吧?


    抱着这般侥幸心理,江载月准备礼貌拒绝青年宗主的投喂。


    “前辈,我突然想起有更适合我的食物……”


    然而她的镜灯刚刚拿出来,青年宗主注视着那盏镜灯不过一眼,漆黑的腕足就轰然将她手上整盏镜灯打碎。


    江载月:???


    请问宗主把镜灯打碎了,她还吃什么?


    而且最关键是这场镜灯还能撑得住帮她承载几次致命伤害,还有在镜山中指路的功能,如果没有了镜灯,她自己一个人也许能从外山安然离开,可是进入外山后的孤景,山核那些地方,就不一定了。


    然而想到宗主可能有他自己的理由,江载月还是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问道。


    “怎么了前辈?这盏镜灯有什么问题吗?”


    青年宗主不假思索道。


    “活的。”


    “它是活的。”


    江载月头皮陡然一阵发麻,不过她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吴长老”和她说过,镜片等同于是镜山中的一颗种子,那么这颗种子是活的,也再正常不过。


    只是一直以来,镜灯在她手上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以至于她下意识觉得镜灯是和其他法宝一样的死物罢了。


    江载月问出了她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它会伤害我吗?”


    青年宗主简单直白道,“它在吃你。”


    江载月猛然睁大眼,在一瞬间陡然有了一种自己成了恐怖片主角的感觉。


    “祝前辈,可是我现在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难道我已经……”


    青年宗主打断了她的话。


    “它还没有成功,因为它现在能动用的力量太弱,而你还清醒着,能完全抵挡住它的吞噬。只有等到你遇到了危险,它才会开始一点点吞噬你,就像我吞噬其他妖魔一样。”


    听着青年宗主的解释,江载月有些理解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就像是盘旋在她头上,盼着她死去的秃鹫,这些镜片对现在的她来说没有什么危险,但如果她遇到危险时失去了意识,那么被她视作食物的这些镜片,说不定会反过来吞噬她。


    简直是倒反天罡!


    因为根本没有受到什么损伤,江载月此刻没有多少后怕,反而坚定了要把这些镜片当成是投喂腕足食物的决心。


    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祝烛星之前没有提醒她这一点,祝仙人大概是觉得有他在,这些镜片根本就不是什么有威胁的存在。


    第94章 陷阱


    “那我可以用触手吞下他们吗?”


    开吃之前, 江载月还是认真征求了一下青年宗主的意见。


    凝视着那些碎裂的镜片半晌,青年宗主方才沉声道。


    “……可以,不过我要看着你。”


    黑色腕足将那些碎裂的镜片全部捡起, 然后收紧力道,全部碾碎成粉末, 再压成一颗亮晶晶的的球团, 这回江载月终于明白,为什么宗主刚刚递给她的食物, 是完全的烂泥模样了。


    黑色腕足刮起一点镜片粉末,送到她的嘴边, 青年宗主专心致志地盯着她的面容。


    这副场景让江载月莫名觉得他在喂婴儿辅食。


    只能说不管是哪个时间段的宗主, 都还是那么喜欢给她投喂。


    江载月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的念头,她默默伸出自己的透明触手,几乎不用心神如何操纵,那些透明触手就如同闻到了鱼食香味的游鱼一般,凑到黑色腕足附近, 一圈圈缠绕着黑色腕足, 恨不得将那点镜片粉末全部吃个干净。


    青年宗主一直控制着给她投喂的速度,江载月趁机观察着自己的精神健康值。


    果不其然,她的后一个精神值突飞猛涨, 连带着前面的精神值回升的速度都略有加快。


    而吃下的镜片越多, 她与镜山的联系就更为紧密, 但或许因为这里是宗主的幻境,所以她还是无法踏入镜山的山道。


    江载月陡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等到这层联系更加紧密,她是否能够通过镜山离开宗主的幻境?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这个念头,青年宗主的黑色腕足陡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凝视着那团已经被彻底捏碎的镜片团, 冷不丁说了一句。


    “这里,有很多洞。”


    江载月忍不住凑近着,看向宗主手中粉亮亮的镜片粉团。


    “哪里有洞?”


    然而黑色腕足卷起她的腰身,将她与镜片粉末的距离拉远。


    “不要吃太多,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触手。”


    就像是一个尽职尽责地检查着她有没有生病的老师,青年宗主一条条捏着她的透明触手,从顶端到末端慢慢揉捏检查着有没有出现异常。


    本来吞噬了镜片之后,江载月就有一种昏昏欲睡的饱足感,此刻被青年宗主这么按摩着,她的头忍不住一点一点,最后下意识地抱住了身边冰冰凉凉的重物,然后安稳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的环境又发生了变化,而青年宗主也已经不在她的身边,江载月倒没有多少意外。


    毕竟她在这个幻境里已经待了许久,如果再不结束,她差点要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要待在这层幻境里了。


    不过她已经见到了宗主的少年模样,青年模样,那么距离宗主的成年期,也就是他完全清醒的时间,应该也快到了吧。


    一想到这里,江载月陡然振奋了起来。


    周围还是落星城的模样,只是来往的多了许多邪气四溢,面容或是身形畸形怪异的修士,一眼看过去简直像是什么魔物大本营。


    不过落星城中的居民们见多识广,他们完全不在意路过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修者,极为自然地当街叫卖着。


    一回生二回熟,江载月这次直接拦住一个看着没有那么奇怪,只是脖子纤细得跟一条线一般的修者。


    “这位阁下,请问您认识——祝烛星吗?”


    说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江载月不知为何觉得心脏停跳了一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寂静了刹那。


    然而下一刻,那个修者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一切都恢复原样,仿佛刚刚的那种感觉只是她的一种错觉。


    “什么祝烛星,没听说过。”


    他拔腿就走,江载月也没有阻拦。


    接下来她又拦住了几个修士还有凡人,她从祝烛星,问到了落星城城主,观星宗宗主,甚至连天上陨落的星辰都问了一遍。


    只是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者,都一问三不知。


    按照他们的说法,根本没听说过什么陨落的星辰,城主这类的人物,这处城池也不叫落星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远离十大宗门的荒僻城池,有魔修在此地开了一个小型的交易坊市,不少魔修汇聚而来。


    因为被十大宗门压着,他们也不敢随意屠戮凡人,所以这群魔修与城内的凡人仿佛隔着楚河汉界一般,安然无事。


    江载月突然有些迷茫。


    不是,前几次幻境她都能理解,不过这一次幻境是不是太离谱了一点?连落星城都没了,她到底还能去哪里找宗主?


    而且最关键的是,她的镜灯被青年宗主捏成镜片碎末,如今还在青年宗主手上呢。


    他能不能先出来把那些镜片粉末还给她,再继续这个幻境啊?


    不对,这段幻境已经完全不是“真实的记载着过去的幻象”了吧?


    没有宗主,没有观星宗,没有城墙上的那些海怪……


    这段幻境真的还在祝烛星的控制范围内吗?他该不会是被人暗算了吧?


    这一刻,江载月快要想象出一个完整的阴谋论。


    不过光是想也不是办法,她只能拿出一点储物法器中的金银,暂时找了间城内的普通房子住了下来。


    江载月试图用修炼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然而当她闭上眼,一种怪异的,仿佛无数颗眼睛注视着她的监视感觉笼罩着她。


    江载月猛然睁开眼,却没有在房中发现任何的异样。


    但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说不定是这个房间闹鬼呢?


    江载月立刻又换了一处住所,然而这一次她终于确定,不是那间房间的问题,只要她闭上眼,而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盯着她。


    猜测了一下那个盯着她的人的身份,她又突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江载月对着空荡的房间,幽幽问道。


    “宗主,是你吗?”


    “……祝前辈……?”


    “……仙人?”


    一直没有等到任何回应,江载月心中却越发确定了那个在暗中盯着她的人,肯定就是宗主。


    除了宗主他自己,也没人能在他的幻境里搞出那么多事情来。


    “宗主,你恢复记忆了吗?快把镜片还我,带我一起出去吧。”


    光亮的房间中,原本点燃的烛火却陡然被一阵冷风吹灭。


    一条黑色腕足突然搭上江载月的腿。


    “……载月,我终于……又等到你了。”


    男人含糊低沉的,仿佛深海里水波涌荡的声音,在她脚下响起。


    江载月受了一点惊吓,但是不多。


    一想到宗主委委屈屈地蹲在她的床下,装鬼吓唬她的场景,她甚至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所以这层幻境里的宗主,是成年时神志不清醒的宗主吗?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多久,一条黑色的腕足又从身后缠绕上她的腰身。


    少年宗主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跑到哪里去了?妖魔果然是妖魔。”


    一条冰冰凉凉的黑色腕足,从头顶轻轻垂落而下,缠绕上她的脖颈。


    青年宗主与祝烛星类似的声音略微冰冷缓慢响起。


    “出去——你还想丢下我,去哪里?”


    江载月:???


    这一刻,她脑中陡然冒出一个毛骨悚然的想法。


    现在这层幻境里,到底存在着多少个宗主?


    该不会她经历的每段幻境里的宗主,都汇聚在了这里吧?


    不是,宗主真当他自己是千层糕啊,可以切成一块块再叠起来?


    江载月试图安抚他们。


    “宗主,我没有丢下你的意思。我刚刚是想说,我们一起从这个幻境里出去。你先冷静一点。难道不觉得的情形很奇怪吗?明明你们都是同一个人不同时间的过去,现在却分成了不同的个体,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才能一起出去吧。”


    三条腕足却不约而同地加重了缠紧她的力道。


    混沌状态的宗主仿佛听不懂人话般喃喃道。


    “……等了你……很久……很久……”


    少年时期的宗主冷笑一声,“我不会相信妖魔的话。把你困住留在这里,你就永远都跑不掉了。”


    青年时期更类似于祝烛星的宗主缓慢道。


    “载月,你想让我们变回你心目中的那个宗主,对吗?”


    江载月刚要点头,却突然感觉青年宗主的话好像藏着什么陷阱。


    “不是我心目中的宗主!宗主,你是要变回原本的你自己啊!没有了你,那些不安分的异魔跑出来,观星宗怎么办?天下怎么办?宗主,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天下安危都系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啊!”


    江载月熟练地用上了吴长老曾经言传身教给她的道德绑架大法,想要让宗主及时醒转过来,意识到他现在这种切蛋糕似的,越切越多的状态是不可取的。


    然而青年宗主平缓道。


    “没有了我,你会如何?”


    这是什么话?


    没有了宗主,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师尊,不就要换人了吗?


    一想到不靠谱的庄长老,还有更加不靠谱的易庙主,江载月简直想要当场抱着宗主的腕足喊上一句。


    宗主如果真不打算清醒,能不能先把她放出宗门,再给她送一百瓶清心丹?


    第95章 敌人


    当然她不会那么直接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如果没有了宗主, 我当然也会很难过的。”


    江载月随手抱住一条身边的黑色腕足,认真地用脸颊蹭了蹭,努力地劝道。


    “宗主, 和我一起出去好不好?”


    就在她以为还要说很多才能说服宗主的时候,低沉含糊的声音, 少年声音, 缓慢温和些的青年声音,在同一时刻响起。


    “好。”


    仿佛这一层幻境的出现, 都只是为了等到她这一句回答。


    冰冷的镜片粉末落回到了她的手中,周围的一切陡然变得虚幻, 江载月感觉自己像是穿过一层层透明的泡沫, 落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海里,然后被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抱住。


    等她再度恢复清醒的时候,她抬起头,周围仍然是熟悉的白竹阁山林,雪白腕足一层层裹到她的身上, 仿佛怕惊扰到了她, 祝烛星轻声问道。


    “载月,你还好吗?”


    虽然现在已经知道了祝烛星和宗主大概率是同一个人,但是在祝烛星面前, 她还是多了几分在宗主身边时的底气和自信。


    一想到在幻境中经历的一切, 江载月看向那些雪白腕足, 无比平和地问道。


    “仙人……我是应该称呼您为祝仙人,前辈,还是说——宗主呢?”


    祝烛星却没有半点被她戳破的慌张,雪白腕足只是更加缓慢而用力抱紧了少女的腰身。


    “你都知道了。”


    江载月有点好笑,又有点无语道。


    “是啊, 要不是您大发慈悲,把我带到幻境里,我到现在还傻傻地把您和宗主当成是两个不同的人。您为什么要骗我?是觉得这么逗我,很好玩吗?”


    江载月其实也没有非要问出个真相的意思。但或许是祝烛星帮过她太多次的缘故,当发现一直帮助她的祝仙人在宗主身份这件事上撒了谎的时候,她心中忍不住浮现出更多的怀疑。


    只有在这件事上,祝烛星骗了她吗?


    会不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其实有更多事骗了她?


    这样的猜疑一旦生出,江载月甚至都觉得缠绕在她身上,触感格外冰凉柔软的雪白腕足,都多出了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感。


    “载月,我没有骗你。”


    雪白腕足轻轻贴了贴少女冷色的面颊,“一开始,我并没有说过,我不是宗主。”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江载月敷衍地点了点头,心里暗自想着要不还是把跑路的计划尽早提上日程。


    祝烛星的声音再度如同耳磨厮鬓般,在她耳边缓慢响起。


    “或许在你看来,我和他都是同一个人。但是你应该看到了,我真正降临世间的那一幕。”


    江载月陡然想到了那个本该死去的男孩,在湖水中陡然睁开眼的场景,她有些难以置信。


    “仙人,你是觉得你和宗主,其实不是同一个人吗?”


    祝烛星的声音仍然温柔和缓。


    “现在的我与他,确实拥有不同的意识。我本来想让你看到我诞生的那一部分记忆,但既然他已经恢复了清醒,不愿意让你看到那部分过去,那就只能由我来告诉你了。”


    “载月,我与他最初都是烛星的一部分,不分你我。烛星陨落于地,我便拥有了一部分朦胧的意识,那个死去的男孩,便成为了我的一部分载体。”


    “只不过我与那些通过人身建立桥梁,降临于世间的异魔不同,我的真身降落于世间,真身也与那个孩子的意识完全相融。祝烛星,便是我唯一的名字。”


    “意识完全相融后,我许多时候会完全忘记原本身为烛星时的记忆,只记得自己人身做过的事情。异魔屠戮了原本的落星城,我便杀尽了妖魔,建立起了新的落星城。”


    原本惊心动魄的过往,从祝烛星口中说出时,却如同毫无波澜的水面,没有透出丝毫情绪。


    “但是有宗门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们以为我是圈养并预备屠戮一城生灵的邪魔,便想擒杀住我,那些人最后都死在了我的手中。”


    “不过这具人身还是无法承载住我的原形,在我的神志受损最严重的时候,躲藏在暗处的那些宗门弟子终于抓住机会,将我困在剑阵之中。”


    “我恢复清醒后,又去他们的宗门内部逐个清理了一遍。”


    祝烛星原本温和缓慢的声音,在这一刻冰冷得似乎和宗主原本的声音重合。


    “我杀了很多人,但没有斩尽杀绝,因为那些宗门下还有许多他们在庇护的凡人。若是我都杀光了,那些凡人或许也活不了太久。我以为这一次杀得他们元气大伤,会让他们长一些教训。可是没想到,在我建立了观星宗后,那些宗门又有人找上门来。”


    “或许是他们以为我那时已经彻底失控,而他们暗中豢养的异魔,也足够杀死我。他们又失败了,只是这一次无需我动手,那些宗门里的掌门,掌院,长老就自行了结。他们或许根本就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觉得自己在除魔卫道,做一件于天下苍生有益的大事,只不过他们败了而已。”


    “对这样一群人,除非我愿意连凡人一并斩草除根,不然他们永远不会屈从。但我实在不耐烦他们养起了一批人之后,又来寻我的麻烦,于是我将十大宗门的主灵脉都吞下去了,没有了主灵脉,他们那些修者不可能再修到化虚之境,即便我不出手,也不可能打得过宗门内的长老。”


    祝烛星平淡的声音,说的不像是吞下了十大宗门堪比命门的主灵脉,而是吞下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江载月却陡然明白过来,怪不得她没有灵根仙骨,在宗主身边修炼的时候,却有种灵气自己往她身体里挤的感觉,原来是因为宗主体内吞了十大宗门的主灵脉。


    祝烛星继续道,“我还告诉了他们,若是他们再豢养异魔,我会连他们宗内所有的灵脉全部吞了。至此之后,我在观星宗周围设下界膜,再以各种法术引进那些被异魔侵染的凡人与修者。若我的神志能永远维持清醒,这世间的异魔也不会如此泛滥。”


    “可是,我做不到。”


    在她面前仿佛无所不能的祝烛星,第一次以着如此低沉的语气,坦承了自己的不足。


    “我遗失了大部分原本作为烛星时的记忆,但那或许不是遗失,而是……侵吞。”


    “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吞噬着我的记忆,吞噬着我的理智,直到我完全丧失神志的时候,取代我,或者将我吞噬为祂的一部分。”


    江载月突然感觉脊背发寒,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让她忍不住小声问道。


    “仙人,你是说这世间还有你看不到的敌人吗?”


    祝烛星顿了顿,雪白的腕足安抚般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


    “不要怕。在祂彻底杀死我之前,我不会让祂伤到你的。”


    江载月连忙掐住一条雪白腕足。


    这种时候就不要立这么危险的flag了吧?


    “仙人,然后呢?”


    江载月敏锐感觉到,原本的祝烛星变成现在的祝烛星与宗主两个个体,或许就是因为这一层原因。


    祝烛星轻描淡写道。


    “然后,我就决定在祂侵吞我的神智之前,分离出完全独立的神智,然后让身体重新长出新的神智。”


    江载月:啊?祝烛星说的这是她能听懂的人话吗?


    看着一脸茫然的少女,祝烛星怜爱地捏了捏她袖袍中下意识伸出的透明触手。


    “这也是我从那些宗门修炼的典籍中想到的办法。”


    “那些修者的飞升,也即是将神魂一点点抽离出原本的身体,重新形成一具洁净无垢,不染世俗的道体,那具道体不受凡尘的约束,自然能够脱离出这个世间。”


    “虽然那些飞升的修士道体,最后都成为了外界天魔最喜爱的食物,但是那些食物洁净得不会被异魔侵染,确实是保存神志的最好办法。”


    “我便效仿这种飞升之法,一点点从身体之中抽离出了最洁净的神魂,变成了现在这具道体,守护我原本的真身。等到真身之中的神魂再度清醒,便将神魂再次抽离出来。”


    “而所谓的飞升,也不过是等我这具道体补全,转而用道体控制住我的真身,连同真身一并飞升。”


    祝烛星耐心地向她解释着他原本的计划。


    “这世上没有天魔吃道体,道体却不能吃天魔的道理,更何况我原本就是那些天魔中的一员。如果我能吞噬并控制住那些天魔,我或许能找到从天魔中彻底超脱的办法。”


    江载月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成了一片浆糊。


    她突然有点后悔听了祝烛星这么多本该是隐秘的过往与计划,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仙人,你就这么说给我听,不怕你的那个敌人……会听到吗?”


    她放轻着声音,觉得周围像是充斥着祝烛星口中那个敌人的恐怖目光。


    然而祝烛星只是平和道。


    “真正的祂或许并没有神志,只是一团无善无恶,无理无念的混沌。世上本不应该有天魔,异魔这般的怪异存在,只是因为祂出现了,被祂侵吞之物,才变成了魔。”


    第96章 限制


    江载月感觉自己像是在听天书, 还是那种每个字都认识,但拼在一起就读不懂的天书。


    而且最恐怖的是,飞升了的修者都成为了天魔的食物?!


    “仙人, 你怎么知道天魔会吃掉那些飞升的修士?”


    江载月原本还抱着一丝说不定是祝烛星说错的侥幸,然而雪白腕足指了指天穹。


    “我看到了, 被吃掉的修士越来越多, 天魔也越来越强。不只是这个世界的修士,其他世界的修士也会飞升。只是飞升的修士越来越少, 如果没有了食物,天魔迟早会到人间来的。他们侵染了其他世界的天地后, 便会来到这里。”


    “若我不能在他们降临前飞升, 先吞噬他们,所有生灵都会被他们侵染,彻底堕入魔海。那会是真正的,没有一点生机的死海。”


    江载月打了一个寒颤,猛然清醒了过来。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祝烛星说的那个敌人到底是什么, 但不妨碍她陡然了解了飞升的急迫性。


    “仙人, 那你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飞升?要不你赶紧回去修炼吧?”


    雪白腕足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像是安抚着一个焦急的孩子。


    “不必担心。我的飞升,并不在于修炼年月的长短, 而在于他的神智恢复速度。”


    祝烛星平淡地像是说着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他被抽离了大部分神智, 所以恢复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生出的理智也越来越稀薄。我有时觉得——他已经被抽离了大部分的人性,剩下的大部分混沌灵性,或许已经与吞噬原初之地的那团混沌天魔相差无几。如果我不以宗规约束他的壮大,他或许会自行演变成另一团混沌天魔。”


    “但他与我,终究还是一体。我陪伴在你身边许久, 所以即便他第一次见到你时,只有一点混沌灵性,懵懂之中也不舍得伤害你。现在我能感觉到,真身的神志,快要从幻境中再度恢复而苏醒。”


    “再有一两次这样的清醒,我的这具道体就能真正补全。到了那时候,我就能够真正离开此界,回到原初之地。只要我不死,载月,我之后会回来接你的。在我接你之前,不要急着飞升,此方天地之外的天魔凶险……”


    听着祝烛星已经开始叮嘱起了他离开之后的事情,江载月的透明触手忍不住微微发抖。


    不是,宗门内有这么多要命的怪物就算了,怎么这个世界外还有这么多凶险的怪物?


    而且祝烛星飞升之后真的还能回来吗?一般说出这句台词的人,好像都不会再回来了。


    短暂的时间里得到了太多的信息,江载月感觉自己需要冷静一下,好好思考自己的未来。


    虽然按照祝烛星所说,她感觉修真界也撑不了几年也要完蛋了。


    不行,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她果然还是得尽快掌控住镜山,这样即便是最坏的结局到来,她起码还有点自保之力。


    “仙人,那我现在吞噬镜灯,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


    然而还没等她的话说完,雪白腕足就轻轻揉了揉她的额头。


    “不会出事的。你与我是同族,异魔侵蚀不了我们,若是吃得太撑了,道肢会自行增长,帮助你消化吸收它们的。”


    可关键是她真的不是祝烛星的同族啊。


    有一瞬间,江载月很想自曝出这个真相。


    尤其是在她知道了宗主与祝烛星的过往与身份后,她甚至会有一种祝烛星已经完全信任她,无论她做出什么事,祝烛星都不会因此对他动手,哪怕是对她生气的感觉。


    但是众所周知,这种过于相信某个人的感觉,一般是人极度自信时产生的错觉。


    在祝烛星只要动怒,真的能碾死她的实力差距之下,无论何时,她都不应该冒,哪怕是万分之一的风险。


    江载月冷静下来,重新明确了自己终有一日还是要离开观星宗的长期目标。


    祝烛星飞升之后,她不可能继续留在这种精神病人大本营,而且每个精神病人都可能有弄死她的能力的观星宗里。


    如果她能完全掌控住,甚至是带走镜山,那么无论何时,她都有一搏之力,不至于被姬家,哪怕是异魔逼到死路。


    在这样巨大的利益下,那是冒一点可能被异魔侵染的风险,也是值得的。


    下定决心后,江载月不再犹豫。


    她之前其实有偷偷摸摸服下过一颗封魂丹,透明触手的饥饿度有所降低,相应的也延缓了触手长出的速度。


    但是在弄清楚了这些透明触手对于消化镜片,掌控镜山的作用后,江载月深思熟虑之下决定还是解开封魂丹对她神魂的限制。


    这一点她偷偷摸摸之下有问过梅晏安,也得到了冲破封魂丹对神魂限制的丹药。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像是一个被困在狭窄空间里的人,突然得到了自由活动肢体的能力。


    自由过后,看着像抽苗一般十倍速长出的两条新生触手,江载月的感觉有些复杂。


    她已经不像最开始时对触手格外抵触,只是看着自己又永久性下跌了两点的精神值,她心中默默叹息了一声,又很快振作了起来。


    来到镜山之中,透明触手一起上阵,江载月还没来得及控制触手放慢速度,原本所有拳头大小的镜片粉末团,在触手碰到的一瞬间,仿佛被一张巨口吞没般陡然消失干净。


    江载月恍惚了一下,她再度看向周围,只见原本的镜山眼中仿佛成了无数块闪烁的彩色拼图碎片,又像是一个极其幽深,飞速旋转的漩涡。


    没有山,也没有山道,更没有所谓的孤景,她终于明白了宗主为什么曾经说镜山是一面镜子。


    无数镜片拼凑成的天地,甚至连她自己的躯体,都像是一片片镜片拼凑而成的拙劣造物。


    在这片镜子当中,她的精神值不断下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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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4(31)


    71(31)


    ……


    但是她没有如同之前一般感觉到任何晕眩以及其它后遗症,相反,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因为她就是镜片,是这面镜子中的一部分,只要等到镜子将整片世界变为镜片,整个世界也都将融为她的一部分……


    这个自然而然的念头像是根植在了她的脑海中,所以当看着不断下跌的精神值时,她不仅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有一种期待已久的事件终于要发生的满足与平静。


    然而一条雪白腕足当然打破了她习以为常的这份安宁。


    “载月。”


    当镜片想要往远处蔓延时,雪白腕足毫不留情地将那些生长的镜片打碎,又毫不留情地将碎裂的镜片一片片塞入她的口中。


    她不想吃。


    就像是被逼着吃下同类一般,江载月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烦躁,然而从她的碎裂镜片拼凑而成的身体缝隙,又长出了一条条透明的触手。


    她的精神值再度剧烈变化着。


    57(46)


    32(59)


    18(73)


    ……


    伴随着前一个精神值继续下跌,后一个精神值却开始剧烈猛涨,在某一个瞬间后,江载月几乎完全失去了作为人类的感知与记忆。


    然而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原本一切怪异的感受如同潮水般褪去,看着自己完好的,不再像是镜片拼凑一样的身体,她方才感觉到一股后怕。


    多亏了祝烛星把那些镜片打破,不然那股极其强烈的,属于镜山的意志就如同海浪淹没一根杂草般轻而易举地就能淹没她的理智。


    那股侵染之力强大得甚至让人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抵抗感觉,如果不是这之后,祝烛星还把那些镜山的镜片打碎了喂给她,她在勉强维持住自身理智的状态也停留不了太久,在两股意志的撕扯中,她宁愿彻底昏迷过去,也不愿再继续承载那种被分裂的痛苦。


    当然,最值得庆幸的是——她能看到自己的精神值。


    如果不是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精神值,她也不会发现,原来她能够抽取额外体系中的精神值,填补她最初的精神值。


    如同是终于打通了相邻两条闭塞河流之间的通道,现在,江载月终于找到了能够给自己增加精神值的办法。


    65(97)


    默不作声地扣除了额外的二十点精神值,到原本的精神值后,她身体中原本怪异而非人,仿佛云朵般下一刻就能飘然升空的轻盈感飞速降低着,取而代之的是她恢复正常的情绪与理智。


    85(77)


    不过透明触手中原本传来的敏锐和丰盈感也在极速下降着,就如同被人抽走了体内的养料,变得有些萎靡而低沉。


    然而江载月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落感觉。


    开什么玩笑?


    她又不想像祝烛星一样精分出真身与道体两个人,她好好修炼,当她的正常人就足够了。


    她此刻甚至能感觉到,如果她将额外的精神降低为零,一直困扰着她的透明触手就会彻底消失不见。


    到了今天,她终于摸清楚了自己外挂的真正作用。


    她不仅可以增减别人的精神值,而且只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或许还能模仿他人道体的形态。


    第97章 安息


    这一点看似鸡肋, 可如果她之前没有长出和祝烛星类似的触手,就没那么容易得到祝烛星的认可,更不可能凭借这些道肢去吞噬灵蕴, 找到增加精神值的办法。


    而眼下她虽然已经得到了真正的解决触手的办法,但她自然也不会杀鸡取卵, 让触手完全消失。有了能够补充精神值的途径, 她或许真的可以考虑放开对于触手生长的限制。


    如果她的触手数量能长得和祝烛星一样多,她也会变得像宗主那么强吗?


    虽然知道这是个白日梦, 但江载月还是忍不住畅想了一下那副场景。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要进一步掌控住镜山。


    原本在她眼中毫无规律流动的镜片碎块, 此刻就如同打上了一个个显著的编码, 按照固有的程序流淌变动着。


    江载月突然对“吴师叔”之前的那番话有了一个更深的理解。


    “浮叶”的位置当然不是靠人的感觉来测定的,所以要固定住“浮叶”的方位,就要在“流水”之中扎根建立一处固定的“亭台”,这样当“浮叶”经过“亭台”的位置时,才能停留下来。


    换言之, 如果她想让弟子安全地驻守在镜山中, 那么就要找出牢固的,相对于变动的镜山而言不会变化的地台,而这地台不能落于镜山之中, 而要扎根于镜山之外, 却也还是要悬浮停留于镜山当中。


    江载月隐约形成了一个思路, 但这个思路还不足支撑她找到变为现实的办法。


    她先是和祝烛星分享了一遍自己的想法。


    “仙人,所以你觉得我该怎么找到那个地台?用阵法吗?还是去白竹阁问问有没有相应的法器?”


    不过祝烛星似乎也不懂具体落地的做法,雪白腕足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顶,试探性地提了一个建议。


    “我的道肢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不会觉得疲累, 不如就让我做那个地台吧?”


    江载月想了一想,祝烛星的腕足落入镜山之中,固定住镜山山路的场景,忍不住摇了摇头。


    “算了,我还是去问问梅师兄吧。”


    她实在信不过“卢阁主”,如果真要问白竹阁中的法器,她宁愿去问梅晏安。


    祝烛星却轻轻摇了摇雪白腕足。


    “他也不过是白竹阁中异魔刚化实的弟子,即便知晓一些法器的用处,也不可能操纵法器落入镜山之中。至于阵法之道,从前宗门里倒有不少长老通晓阵法。”


    江载月立刻振作了起来,“那些长老现在在哪里?”


    “死了。”


    祝烛星轻飘飘道,“他们想用宗内未失控的弟子来试验阵法,都被我杀了。但是你可以去无事庙里借出他们的雕像,让他们帮你参详阵法。实在找不到布置阵法的人选,我可以去十大宗门里抓几个长老回来。”


    或许是已经在江载月面前主动自爆的缘故,现在祝烛星说起这种凶残的话,完全不带一丝一毫的遮掩。


    “我知道了,仙人,我们先不用做到这一步……”


    其实对于从无事庙里借雕像这件事,江载月心中有一种微弱的说不清的抗拒。


    是因为借出来的“吴师叔”,“卢阁主”,太像活人的缘故吗?


    明明他们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也一直安分地停留在囚笼看管中,可是她一想到他们身上那些异常鲜亮流动的颜色,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反胃感觉。


    陡然间,一阵虚弱又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小姑娘……”


    江载月抬起头,只见镜山高处葱葱郁郁的山林之中,一道佝偻又瘦削得不成样子的人影,朝她慢慢摆了摆手。


    看着那张熟悉又有些许狼狈的面容,她震惊喊道。


    “吴长老?”


    难道吴长老从山核里走出来了?太好了,这下她就不用忧心镜山裂口的事情了,吴长老知道的肯定比她多……


    然而在准备将山道通往吴长老所在之地的时候,江载月突然停下脚步。


    等等,不太对劲。


    吴长老对镜山的掌控程度应该比她深得多,如果他想走到她的面前,只需要像她一样将山道挪移向她就可以了。


    可是为什么,吴长老一直停留在那个位置不动?


    江载月仔细地检查着她掌控范围内的镜山。


    无数镜片拼凑而成的镜山之中,吴长老所在之处就像陡然空出的一个深洞。这个深洞到底代表的是吴长老,还是说吞噬了这一块的怪物?


    果然,她对镜山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刻,如果能从镜山外的“吴师叔”……


    然而没等她再有动作,原本向外倾斜的山道,如同被一只无形中的大手扭曲了一般,通向了吴长老所在的方向。


    仿佛是受创严重,行动不便的老人,慢慢从山道中一步步走下。


    江载月这回终于放心了一点,能够在她的感知内,重新控制住山道的方向,这应该是吴师叔真的从镜山里出来了吧?那么镜山巡山人的任务,她应该也可以交回去了。


    一想到这里,江载月有些怅然若失,但更多的还是说不出的轻松。


    虽然说镜山有时候是真的很方便,但是刚刚的那一通经历还是让她明白过来,镜山就相当于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只不过是因为有一个更加恐怖的祝仙人在旁边作为对比,所以镜山看起来才没那么恐怖。


    如果祝烛星真的离开,她可能真的没有让镜山完全不失控的十足把握,所以现在能够把这个定时炸弹交出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等吴长老从山道中一步步走下的时候,江载月脸上的微笑突然有些许凝固。


    吴长老腿下的,那些“东西”是什么……


    原本的山林草丛掩盖着吴长老身下的大部分,所以江载月没有看清楚,可是现在她终于看到了——


    一种让人忍不住想到融化而黏糊的糖浆,又更加像是被煮熟了一般,外露着青紫筋脉的纤长血肉,翻涌着淡红血沫,连接在吴长老与镜山之间。


    然而吴长老却仿若未觉,继续“一步步”朝她所在之处艰难靠近。


    而那些粘稠如拉长糖浆般的血肉与泡沫,则像是植物被扯出土地带出的根茎一般,在吴长老衣袍之下永无止境地蔓延着。


    江载月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停”!


    虽然知道这么做可能会刺激已经不知道是人还是怪物的吴师叔,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师叔,你腿下面的,是什么?”


    仿佛终于察觉到自己身下的异样,老人迟钝地低下头,看着拉长的血肉,脑中仿佛依稀浮现起了一些模糊的记忆。


    期盼他归家许久的父母,热情款待他的村人……


    与这样的近乎团聚一般的圆满相比,这血肉上的些许痛楚,似乎也显得不值一提了。


    老人平静道,“哦,是我爹娘担心我又迷了路,所以让将我的一部分血肉钉在村里,这样无论我走到何处,都不会再迷路了。”


    江载月陡然全身发寒。


    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而且看上去十分认同这番话的吴师叔,即便是真的走进镜山的吴师叔,他现在——也绝对不能被称作是一个正常人了吧?


    江载月试着看了一眼他的精神值。


    【0】


    一个看似极为普通的数字,此刻扭曲得如同一颗流着血泪的眼睛,慢慢眨了眨眼。


    它仿佛也拥有意识般,朝她所在之处看了一眼。


    老人的胸膛陡然剧烈起伏了一下,他嘶哑的声音透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麻木与平静。


    “江姑娘,你,在看我。”


    “你为什么要看我?!”


    少女的这个注视轻而易举地将他身体里的怒火全部点燃。


    “你为什么要打扰我和村人的安宁?!为什么要干扰镜山的布置?……”


    老人还想骂出更多更多宣泄怒气的愤怒话语。


    然而少女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那双澄净的黑眸中流露出淡淡如同烟雾般的悲悯平和。


    江载月发自真心地说道。


    “师叔,我相信——如果你还是原来的你,不会怪我这么做的,我会努力管好镜山,尽量不让它伤害更多无辜的人的。所以,师叔——”


    原本平坦的山路陡然弯曲高叠着,如同倒塌的山丘般,向快要走到和江载月同一高度的吴守山猛然倾塌倒下。


    “——你早日安息吧。”


    不管那处深洞到底代表的是什么,当江载月用尽全力控制着周边所有的镜片,向那处深洞努力填埋的时候,原本代表着吴长老的那一片空洞,终于从她的感知里彻底消失。


    不过片刻,镜山与山道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只是这一次,江载月终于没有再看见吴长老的身影。


    江载月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到刚刚自己那么对待将镜山送给她的吴长老,她的心情难免觉得有些沉重。


    然而一想到镜山外还有一个雕像版的“吴师叔”,她陡然提起了全部的精神。


    虽然她不久前才去见过“吴师叔”一面,但是既然镜山内的吴长老出现了异常,以防万一,她还是再去看一下他吧。


    第98章 装傻


    而等少女离开镜山之后, 一张老人的枯瘦面容,像是从泥地里钻出一般,慢慢浮现在山道倾覆压下的台阶之上。


    那张枯瘦的面容, 不甘地动了动嘴唇,空洞的目光陡然移向了一处隐藏在石头之中, 开阖的微小裂口, 随后整张脸蠕动着,艰难地朝那道裂口挤了进去。


    …………


    黑淮沧感觉自己像是嚼到了什么东西。


    韧韧的, 像是嚼不烂的异魔血皮一样,嚼久了还感觉越嚼越多。


    黑淮沧忍不住担忧地吐出了一点, 连忙分出一个眼睛, 仔细贴上去看看。


    原来是是异魔的脸啊!


    那它就放心多了,只要不是凡人,就算被宗主抓到了,宗主顶多就因为它偷吃打它一顿吧。


    然而它刚吐出来一点血皮,就如同被切断了的泥鳅一样, 分成几个小块, 朝着四周逃窜。


    黑淮沧是必然不可能放一点血皮跑掉的。


    一,二,三, 四, 五, 七。


    刚刚跑出来的血皮,分出的七块都被它抓到了!


    破嘴,快嚼啊!


    黑淮沧连忙加大着力道,终于将那些难嚼的血皮,全部吞了下去。


    好饱……离开无事庙那么久, 它终于能吃上一顿饱饭了。


    黑淮沧高兴得简直想要再吃一顿,这股高兴之情,一直持续到身后传来少女疑惑的声音。


    “你刚刚在吃什么?”


    黑淮沧连忙恢复凝聚一摊弱小无助的黑色液体形态,一只黑色而大大的眼睛轮廓无辜旋转着。


    “没有啊,道友,我刚刚一直在看雕像,什么也没……”


    然而雪白腕足轻轻一扫,黑淮沧变大了许多的身形又凭空缩水成可怜兮兮的手掌大小。


    然而许多还没有被它完全消化掉的“食物”,半露在黑色液体外,像是一个黑色置物架里插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江载月皱着眉,打量着半露在黑淮沧身体外许多奇奇怪怪的物品。


    骨头,会动的虫子,某些疑似石头一般的物品,她都可以理解。


    可是那几片会动的,皱巴巴的,像是面具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江载月平静问道。


    “这些东西都是你从哪里偷吃的?”


    她没有说任何胁迫之言,然而黑淮沧已经脑补到了宗主可能处置它的恐怖方法,连忙乖乖交代道。


    “是我在石头里面看到的。我原本一直乖乖守在这里,只吃杂草落叶这种食物,可是没有想到这块石头里面还会经常爬出一点别的东西。我看爬出来的东西都很奇怪,不过也很弱小,就想先帮道友你解决掉这些小麻烦。江道友,真的不是我故意隐瞒不报,也不是我故意偷吃的。它们,是它们自己爬到我嘴边的……”


    黑淮沧委委屈屈地说着,黑色液体之中凝出的巨大眼睛,甚至都能看出格外明显的,委屈的仿佛随时都能落泪的神色。


    然而江载月此刻没心思和它计较这种偷吃的小问题。


    她沉下心来看向那个石头,竟然能从其中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镜山裂口的气息。


    难道石头内部刚刚出现了一个镜山裂口?


    可是祝烛星不是告诉过她,不可能有异魔从裂口里出来吗?


    她看向雪白腕足,“仙人,这些是镜山里跑出来的异魔吗?”


    祝烛星沉默了片刻,方才轻轻动了动腕足。


    那些半露在黑淮沧粘液之外的异物,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道拔出,展露在她的面前。


    而看着那几片延展开的,不再那么皱巴巴的,拼凑在一起的残缺血肉,江载月突然感觉到一种让她心悸般的熟悉。


    “这是——吴长老的脸?!”


    难道刚刚吴长老还是从镜山里跑出来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些血皮为什么还残缺了一块?


    她转向黑淮沧,冷声问道,“剩下的都被你吃了?”


    黑淮沧感觉到少女的语气有些不对,它连忙解释。


    “我,我没有偷吃,都在这里了!刚刚吃下去的,我还没来得及消化呢……”


    雪白腕足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缓慢开口道。


    “载月,这些血肉之中,只带着一点微弱的异魔气息,更像是异魔还没有失控的弟子血肉。宗门之中,有些弟子的道体上确实会长出许多张脸……”


    听着祝烛星的话,江载月脑中顿时冒出一个人。


    “仙人,你说的是郑长老门下的百脸弟子吗?可是那些百脸弟子的脸,不是应该长在郑长老脸上吗?所以刚刚那个不是吴长老?”


    “郑长老……”


    祝烛星轻轻念着这个称呼,“我有些记不太清了。不过这张脸,不是吴守山的脸,只是吞了他的血肉,变化成了他的面容。”


    江载月原本想要再问些与郑长老相关的事情,可是当听到祝烛星的话,她陡然觉得脊背微微发寒。


    如果说祝烛星之前是因为不愿意泄露他与宗主的联系,才故意在她面前表露出和宗主一样,一问三不知的样子,那么现在他都已经告诉她所有的真相,祝烛星没理由还在她面前装糊涂。


    所以,作为凝聚了宗主全部理智的道体,祝烛星为什么会忘记宗门内部的长老?


    其他长老有异魔失控的风险,难道祝烛星的异魔就不会吗?


    已经知道了太多足以被灭口的过往,江载月此刻倒没有了之前的太多顾虑,她迟疑着还是问道。


    “仙人,你为什么会不记得——”


    祝烛星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担忧,雪白腕足慢慢贴了贴她的额头,仿佛叹息般温和道。


    “我与宗主,终究是一体的。如今我在与他的抗衡中占优,自然就清醒得更多一些。”


    “可若是有一日,混沌胜过了我,那我可能就要变回他那般混沌无知的模样了,到时候,或许你会怕得不敢见我。”


    江载月张了张口,虽然说在宗主的幻境中,她确实见过宗主没有变成人形时的懵懂样子。


    可一想到祝烛星会变成那副模样,她突然觉得那副场景有些说不出的残忍。


    她定了定神,用格外坚定的语气认真道。


    “仙人,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害怕你的。”


    少女捧着他的雪白腕足,透明道肢仿佛一根根柔韧的藤蔓般与他交缠着,她清黑的瞳眸里如此专注地注视着他。


    这一刻,祝烛星无由来的生出些许渴望。


    他渴望能在这一刻以人身出现,让江载月的眼眸里真正地倒映他的身影,紧密无间去拥抱她,感受她身上每一处脉搏与呼吸的颤动。


    这是混沌,以及异类的他无法达成的,想要与她永生永世都不再分开的愿望。


    再等他一会儿……再给他多一点时间,他一定能以正常道体的完整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载月,不必担心。在遇见你之前,我或许还能忍受与他重新变为混沌,痴昧不清地以怪物之身,在此方天地中继续游荡下去。”


    “但是现在,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天魔,哪怕是我自己,将我重新拖入那片混沌之中。”


    江载月感觉到了一点点异样。


    说实话,到了现在,她已经很难像之前一样说服自己,祝烛星对她的感情是单纯的同族长辈对幼儿的爱护之情。


    但是一想到祝烛星和她之间堪称天差地别的实力差距,她哪怕真的生出过一点不对劲的感觉,想法的萌芽都会被掐死在结局的残酷设想之中。


    所以在祝烛星彻底挑明白这层窗纱纸之前,她感觉自己最好的应对之法就是——


    装傻。


    她演技一流地岔开了话题。


    “仙人,那这块残缺的面皮跑去了哪里,该不会它跑到郑长老的洞府了吧?”


    雪白腕足顿了顿,祝烛星缓慢地开口道。


    “观星宗的弟子都很机灵,不过是一块残缺的面皮,就算从镜山里跑出来,也闹不出什么大事。它跑出来后,最大的可能也是被路边的某些野猫野狗给吃了。”


    听了祝烛星的这番话,江载月真的很想说:


    不是观星宗的弟子都很机灵,是不机灵的弟子,已经活不到现在了吧?


    而且观星宗路边哪里有野猫野狗,除非祝烛星觉得黑淮沧和野狗没有什么差别……


    算了,可能这就是观星宗里堪比精神病院大冒险,艺高人胆大的才敢随便乱逛的原始生态吧。


    比起抓住一块不知道跑到哪里的残缺面皮,她现在最要紧的或许是要赶紧找人把裂口处牢牢看上,不然在她没堵住裂口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块和残缺面皮差不多的怪物从裂口里跑出来了。


    回到正事上,她最后还是让黑淮沧把它吐出来的那些“垃圾”全部吃了回去。


    黑淮沧欢天喜地地一口吞了进去,原本巴掌大小的形态立刻就长到了快半米的大小。


    江载月盯着黑淮沧的目光逐渐变质。


    她突然想到,黑淮沧虽然平时话是多了一点,吃的也是多了一点,可是它的生命力至少比那些普通弟子要更加顽强啊。


    而且它还能分成一块一块的,如果让它驻守在镜山裂口处,岂不是比用普通弟子更安全一些?


    她试探性地向祝烛星提了这个建议。


    黑淮沧倒是没有反对的意思,还特别高兴地一圈圈绕着她腿边转着。


    第99章 相信


    然而祝烛星却拒绝了她的这个提议。


    “黑淮沧是异魔。”


    祝烛星仿佛说了一句废话, 又再一遍强调道。


    “异魔中,类人之异最为凶险,天魔寄附在修士身上, 人身是天魔降临的桥梁,类人之异失控到一定程度, 完全体的天魔就会降临。而寻常的异魔无需寄附在人的身上, 它们的危害比类人之异更小,有时甚至能表现出如同常人一般的神志。”


    “可是, 异魔与类人之异,终究是天魔未全部降临的一部分。”


    雪白的腕足轻轻抱紧江载月, 祝烛星温声而缓慢道。


    “所以, 载月,不要相信任何异魔。”


    江载月忍不住皮了一句。


    “仙人,所以我也不能相信你吗?”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祝烛星竟然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慢道。


    “若是有一日, 你觉得我有伤害你的可能, 你也不要再相信我。”


    江载月非常有忧虑意识地考虑了一下祝烛星假设的情况。


    “仙人,那你觉得我到时候应该做什么,才可能在那样的你面前躲过去呢?”


    祝烛星这次沉默的时间比刚刚长了许多, 就在江载月准备找个其他话题的时候, 他给出了一个异常冰冷的回答。


    “用镜山去撞宗门的界膜。”


    江载月刚以为祝烛星是在指给她一条无痛重开的方法, 然而祝烛星用着缓慢而果决的语气温和道。


    “那时我的神志应该很不清醒,你将界膜撞破,放出宗内被囚禁的那些异魔,我应该也没有将他们抓回去的心力,宗内的异魔逃脱了禁锢, 他们如果能联手,应该可以困住神志不清的我,你躲在镜山内,只需要伪装成他们的同类,他们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对你动手。”


    雪白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你是我的同族,可以继承我未竟的路,也可以走出自己的大道。”


    江载月:…… 她应该感谢祝仙人对她的信任,比她对自己的更多吗?披了一张虎皮,她总不至于真把自己也忽悠瘸了。


    江载月只能认真地握住雪白腕足。


    “仙人,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争取噶……走在你的面前,绝对不让你面临走之前还要担心我的困境。”


    雪白腕足黏黏糊糊地缠着她更紧了一点,江载月感觉自己都快要喘不上来气了。


    “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在我面前死去。即便是你想离开……”


    感觉到祝烛星的话,有越来越往危险深渊发展的趋势,江载月连忙喊停,重新回到了正题上。


    “我知道了,仙人,我不会让它来看路的。等七天一到,我就把它送回去。”


    刚刚她和祝烛星的对话都是隐秘进行的,黑淮沧没有听到他们的交谈,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江载月放弃了刚刚那个想法的信号。


    它如同一只可爱而无害的黑色小狗一般,努力绕着江载月的腿边,不断发出热情的恳求之声。


    江载月熟练地敷衍着,等到她来到“吴师叔”的房间时,却发现原本一直勤勤恳恳记录心得的雕像,此刻却异常反常地呆坐在椅上,空洞无光的眼神愣愣地盯着窗外。


    江载月立刻起了警惕之心,她一边远远问道,“长老您怎么了?”,一边看向了脚边不干正事的黑淮沧。


    “雕像怎么了?”


    “吴师叔”慢了一拍,方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刚刚,有东西,撞了,我的,身体。碎了,它跑了。”


    江载月立刻就想到,撞了“吴师叔”雕像的,就是被黑淮沧放跑的那块残缺面皮。


    她百思不得其解,那块面皮到底是什么在不惊动屋外封锁的情况下跑进来的?


    难道屋外的那些看守法器,都是毫无阻拦作用的废物?


    黑淮沧或许是自知自己没尽好守卫的职责,这回没敢再说什么讨饶的话,一滩黑色液体就分成无数个小球,扫视着全屋,又沿着全屋往外蔓延。


    江载月让雕像站起来,她仔细一看,果然发现“吴师叔”身上那些流动着诡异色彩的衣袍,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碎裂痕迹,只是他的胸口处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凹陷。


    因为不太清楚那些衣袍的作用,她没敢让“吴师叔”脱下那身衣袍。


    只是看着那凹陷,她就想到了无事庙的一条规矩。


    【若是雕像的材质发生脱落或变化,弟子需要立刻将雕像送回。】


    看来她不能再留“吴师叔”给她讲解掌控镜山的要点了,她得尽快把这座雕像送回去。


    不过想到了什么,江载月连忙去查看了“卢容衍”那边的情况。


    幸好“卢容衍”那里没有出什么问题,见到她急急忙忙闯入,“卢容衍”甚至有心思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


    “发生了何事?外界又有异魔失控了吗?”


    看着慢慢磨墨写字的蒙眼男人,江载月脑中陡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卢容衍的这尊雕像,比起有问才答的“吴师叔”来说,是不是太灵活了一点?


    虽然黑淮沧口口声声保证,这两座雕像都没有任何问题,但江载月已经信不过他的话语。


    结合“卢容衍”之前说过的,灵虫哪怕是繁衍得少一点,粗糙些养也能活下去的话语,江载月陡然涌现出一个浮上来就难以再压制下去的念头。


    如果吴师叔的雕像要被送回去,那么卢容衍的这尊雕像,也应该被一起送回去。


    或许是从少女的沉默中,读出了一些她的念头,“卢容衍”嘴边的笑容弧度慢慢落了下去。


    他这一刻的反应,不像一个雕像,而像一个知道刑期将至的凡人。


    “要将我送回无事庙了吗?”


    “卢容衍”甚至异常精准地猜到了外界发生的事。


    “是因为‘吴守山’那里出了意外,所以你连我这边也放心不过了吗?”


    但他也没有拖延和为自己解释的意思,“卢容衍”站起身,一步步来到她的身前。


    “那就走吧。”


    “卢容衍”实在是太过配合,以至于江载月都怀疑他主动配合的举动,是不是藏着什么阴谋。


    而她没有问出口,“卢容衍”就慢慢摇了摇头,温和解释道。


    “既然我本就是一缕只能活七日的残魂,这次出来的时日短一些,下次应该还有出来的机会。”


    他轻轻敲了敲手中微微褪色的竹杖,甚至还格外轻松地自我安慰道。


    “说不定小友下次放我出来的时候,就会信任我多一点了。”


    江载月忍不住问道,“在无事庙里的时候,你会有被关着的感觉吗?”


    “卢容衍”轻轻摇了摇头,“在无事庙里的时候,就如同是在做一场不太清醒的噩梦,梦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我。小友喊了我的名字的时候,我便从那噩梦里醒来了。现在虽然不太记得那场噩梦的具体内容,却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卢容衍”此刻的姿态过于有问必答,江载月也问出了她心中藏着的一个疑问。


    “你的原身,当初为什么要同意——让易庙主剥离出你的一丝魂魄,放在雕像里?”


    “卢容衍”沉默了一瞬,下一刻,他看似温和的回答中,却带着一丝有些尖锐的质问意味。


    “是啊,我也想问——为什么宗主要剥离下我们的一丝神魂,让易无事制成雕像吗?是因为他一个人看着我们还不放心,所以要让易无事也跟着一起看着我们吗?”


    江载月没想到她这么一问,竟然会把宗主也牵扯出来。


    这么一想,好像也怪不得宗内的长老们一个个对宗主要么噤若寒蝉,要么苦大仇深。


    就如同有一把刀,随时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刀的主人不放心,还特意加了一条牵在脖子上的颈链,这谁能忍得了啊?


    如果她也遭遇了和“卢容衍”一样的事情,那么宗主或许就会成为继姬明乾之后,下一个被她列在暗杀名单上的人了。


    没有回答“卢容衍”的这个问题,江载月转身就走,离开阵法的护卫距离后,她方才向祝烛星求证道。


    “仙人,你当时——有那么做吗?”


    她还是保留了一丝“卢容衍”或许在说谎骗她的怀疑,然而祝烛星格外平和而干脆道。


    “是我做的。因为不能直接杀干净他们,只能找一些控制住他们的手段。即便是现在,我的道体中也有一部分在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祝烛星承认的如此坦率,江载月也不好再问什么。毕竟这件事情从不同一方的角度来看,都有各自不得已的理由与情绪。


    她现在唯一在意的是,“仙人,你没有抽走我的神魂吧?”


    以祝烛星在她入睡时出入神魂的自由程度来看,江载月怀疑自己哪天睡梦里被嘎了一丝神魂,可能也没有什么知觉。


    “没有,”雪白腕足安抚般地摸了摸她的头。


    “我原本是打算等到你异魔化实的时候,再抽走一丝你的神魂,只是没等到你说的小江出现,就发现了你长出了与我相似的道肢。”


    江载月陡然咯噔了一下。


    过了这么久,她都快把入门测试的时候,自己编出的“小江”给忘记了。


    第100章 伪死丹


    现在祝烛星如果问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见到她口中的小江, 她该怎么回答?


    幸运的是,没等她发挥胡编乱造的能力,祝烛星已经给出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答案。


    “或许在你入睡之时, 你的道肢便将你的异魔吞噬了。以后,你也不必担心被其他异魔侵染了。”


    雪白腕足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 “无论再发生何事, 我都不会再抽走你的魂魄。”


    也就是说,如果她真的是个普普通通进入宗门的正常精神病, 也没有长出透明触手,祝烛星也可能像江家对待族人烙印族纹一样, 抽走神魂的同时, 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所以换个时间节点,祝烛星或许就不是给她送温暖的随身老爷爷,而是比江家更加凶残恐怖的幕后大boss了。


    一想到这里,她头皮微微发麻,生怕说多了会暴露出她之前编谎之事, 江载月紧急岔开话题。


    “仙人, 那我们现在就送他们回去吧。”


    不过在送走“卢阁主”之前,江载月还是要先通知梅晏安一声。


    白竹阁内能够自由活动的正常弟子越来越多,只是他们虽然已经从卢阁主的异魔影响中清醒了过来, 大部分弟子的神色却不复往日的活跃明快, 麻木低沉的面容简直如同一具具体行尸走肉, 只会遵从着指令,用法器砍伐着白竹阁中的白竹。


    但也有几个江载月看着眼熟的弟子,曾经送给她丹药的少年少女,看着江载月出现,热情地向她招了招手, 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元气笑容,收起手中的法器向她靠近。


    “师姐,多谢你出手帮了我们,我们都听梅师兄说过了,师尊……那个人,竟然是个坏人!”


    一个比她矮大半个头的圆脸少女,看着像个气滚滚的河豚,小声地向她抱怨着这些天里转化的复杂心路历程,只是和梅晏安一样,说起卢阁主都会有几分不自在。


    她身边的少年人则带着些许怨气道,“不说那个作恶多端,人面兽心的死人了,就算没有了他,我们也能撑起白竹阁。师姐,你是来找梅师兄的吗?”


    提起梅晏安,汇聚在她身边的几个弟子脸上都多出了几分欢欣的笑意。


    有人自告奋勇道,“我知道梅师兄在哪里,我带师姐去找他。”


    江载月点了点头,但也说想看看白竹阁中的灵虫骨巢,圆脸少女跃跃欲试地提出给她带路。


    一路上,白竹阁虽然没有她初见时幽静如画,但显然也被好好修缮过了一遍,无数折断倒塌的白竹之中,几颗新长出来的翠绿竹子虽然没有白竹的坚固,但是还是给一片荒芜的阁内增添了一抹亮色。


    而灵虫骨巢也被安置在了一个遮风挡雨的位置,新砌的一方池子虽然没有血兰谷中的宽敞大气,但是肉眼可见的,骨巢中也能看出了虫子爬进爬出的痕迹。


    江载月没有想过,曾经看一眼古巢就头皮发麻的她,如今看到骨巢里那些爬进爬出的细弱虫子,竟然也会有一种仿佛看见田间麦子长成般的感动。


    梅晏安听到她在这里的消息,青年人匆匆赶来。


    或许是这些日子里经历了太多事,心性终于得到一方磨砺成长的缘故,梅晏安身上原本如鹤般轻快无忧的气质消散了大半,总是带着意气飞扬笑意的俊朗面容上,如今更多的是几分不苟言笑的沉稳与平和。


    只是当看到水池边缘,探头好奇往下望去的少女,梅晏安的唇角还是忍不住上扬着。


    “江师妹,”见到江载月,青年人身上那些许稳重的气息,顿时被表功般的雀跃代替,“这些天以来,阴阳双虫又生出了五十几条……”


    梅晏安仔细说着灵虫的现状和繁衍情况,江载月认真听着,顿感自己当时的交托没有信错人。


    不过一想到来这里的任务,她还是主动提起了要带雕像回无事庙的事情。


    原本她以为梅晏安会有些为难,却没想到青年仿佛松了一口气般,格外果断地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熟悉了照料灵虫,确实不需要他的指点了。那就麻烦师妹把他送回去吧。”


    江载月感觉其中或许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她试探性地一问,梅晏安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说道。


    “有些师弟师妹,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他们……,”梅晏安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如实交代,“想要把人救出来,不过我已经管教过他们了,他们也没有做出什么大事。”


    真的没有做出什么大事吗?


    想到那张残破面皮能如入无人之境般,跨过梅晏安设下的法阵与法器布置,进入“吴师叔”的房间,她简直要怀疑或许“卢容衍”的囚笼,也被动了什么手脚。


    她也没有避讳这一点的意思,直接在梅晏安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青年的脸色顿时沉下了许多,他跟着江载月再去检查了一遍屋外的布置,却发现无论是“吴师叔”还是“卢容衍”的囚笼外,阵法与法器都没有被动过任何手脚。


    难道是她的猜测出了问题?


    就在这时,一颗黑色巨大水珠陡然从屋外飞了进来,径直停留在了江载月面前。


    “我找到了!”


    黑淮沧如同献宝一般,将它刚刚吞进去的那块残破面皮吐了出来。


    皱巴巴的棕色皮肤如同虫子般伸缩了一下,梅晏安看着面皮上沾染的那点黑色泥土,蹲下身仔细查验了一下,脸色陡然大变。


    “这是……地品的伪死丹?”


    江载月隐约从丹药的名字中猜出了一点用途。


    “它可以骗过阵法的查探?”


    梅晏安陡然起身,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屋外那些拔除了白竹之后,从地下被翻出的黑色土壤。


    “不好……”


    他急匆匆地冲向关押着“卢容衍”的囚笼,江载月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为了节省时间,她连忙拉住梅晏安,直接打开镜山的山道,一步来到“卢容衍”的房间中。


    蒙眼的男人仍然气定神闲地坐在书桌前,继续提笔写着什么。


    察觉到两人的进入,“卢容衍”也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现在便走吗?”


    梅晏安蹲下身,手仔细地摸索着地板,没过多久,他的手中就沾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黑灰。


    “卢容衍”的温和声音不紧不慢地在此时响起。


    “晏安,你的品药之道,看来是退步了,如此明显的天生乌香气,竟然没有闻出,还要亲自上手才能辨认。”


    梅晏安却仿佛听不到他的话一般,直接向江载月道。


    “江师妹,幸好我们来的早了一些,这里的伪死丹粉还没积聚得太多,不然若是再迟一些,他或许就能靠着那些伪死丹粉末,伪装成死物逃出来了。”


    “卢容衍”还在不紧不慢地写着字,却仿佛还是那个有资格教训着弟子的卢阁主般平和道。


    “又错了。人当然需要那么多的伪死丹粉,可现在的我本就只有一缕魂魄,如果我想逃,我早就能逃出来了。”


    梅晏安的脸色一变,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近乎哀求般看向江载月。


    “师妹,是那几个弟子一时糊涂,我以后一定会更严加看管他们。看在他们没有酿出真正大错的份上……”


    “卢容衍”突然慢慢叹了一口气,悲天悯人般温和道。


    “只是几个弟子吗?晏安,是你辨识药质的功夫退步了,还是你不愿意辨认出来——


    这些伪死丹粉末,可是出自十几个,甚至是几十个……”


    梅晏安陡然转过身,额头的青筋怒得微微胀起,他暴怒失态地喊道。


    “你闭嘴!你这个疯子——我现在就杀了你!”


    “卢容衍”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像是非常期待梅晏安的报复,然而这点笑意却达不到他的眼底。


    仿佛故意惹怒梅晏安与江载月一般,他轻笑了一声道。


    “杀了我——就凭你?”


    江载月连忙按住梅晏安,她知道梅晏安暴怒的心结在何处。


    如果按照“卢容衍”刚刚所说,那些伪死丹出自几十个白竹阁弟子之手,那么或许连刚刚言笑晏晏,和她打招呼的,看似完全清醒的弟子中,都有想要救出“卢容衍”的人。


    梅晏安是担心她会像杀死做错了事情的卢阁主一样,杀死那些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伪死丹粉末投入了“卢容衍”囚笼中的弟子。


    对于青年所说,剩下的那些白竹阁弟子,已经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如果要杀死他们,他或许会与当初那个行尸走肉般的“痩羊”没有半点分别。


    虽然那些弟子的举动也令她不爽,但江载月自然不可能在“卢容衍”面前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师兄,你冷静一下。”


    她刻意加重着声音强调道,“你现在等同于白竹阁新的阁主,那些弟子只要不触犯宗规,无论犯了什么错,自然都是交给你处置,我不会越俎代庖,惩罚那些弟子的。不过你要看管好他们,下次如果他们再犯了什么错,如果是触犯宗规的那一种,那我就真的不能帮你再说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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