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这就是玩家的实力吗?
张籍是猜测白居易应该会跟自己有一些共鸣, 但收到回信也有点傻眼。
这共鸣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自己就送了两首诗,还回来一大摞。
但看完之后,他也不得不叹服于白居易才气之高、手笔之捷, 对方不仅写了很多首,而且都是长诗,给人一种洋洋洒洒, 述之不尽的感觉。
张籍即便写乐府诗, 也往往是选取一个视角、一种情绪,顶多八句就写完了。白居易这种叙事诗,打死他也写不出来。
虽然夜已经很深了, 但张籍心潮澎湃, 毫无睡意,便点起灯烛,将所有的诗全都读完了。
读到最后, 看到了那首和自己的送别诗。
嗯……是乐天诗风, 柔情款款、平白晓畅,深情处略不如我。
不过天兵送的青庐又是什么东西?
张籍更加睡不着了。
雁来离开之前, 天兵在城里到处送礼, 他是听说过的, 之前没觉得与自己有什么相干, 此刻却忽然生出了几分莫可名状的委屈。
别人都有, 就我没有?
这想法毫无道理,张籍自己也很快自失一笑。
本来就不是别人有的东西他也一定会有, 这道理难道他这个年纪还会不明白吗?
只是思之无味,令人意绪低沉。张籍放下手中诗稿, 只觉屋内有些憋闷,索性起身推开了窗户。谁知这一推, 点点雨丝落在他的手背上,凉意沁人,原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并不大,但随之而来的凉意却侵入夜色之中,又顺着窗户钻进了房间里。
冷风袭人,张籍打了个寒战,不知飞到何处的思绪也被拉回,连忙关上窗户,见已是深夜,便也不回卧房,就在书房的胡床上躺下,听着雨声入眠。
虽然睡得很晚,但第二日还是要早起点卯。
张籍官卑职小,俸禄微薄,租赁的这处院子也十分狭小,院中只种了一棵枣树,再无他物。一夜过去,雨已经停了,冷意却还残存着,地面也满是湿痕,越发冷清了。
他推门而出,最后一点睡意立刻被风带走,人也清醒过来。
他牵着马出了院子,正要上马,忽然心下一动,抬头望去,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对上他的视线,就慌慌张张地躲开了。
张籍一愣,试探着继续往前走,果然又陆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不熟悉的身影。
她们不是已经离开长安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但细细回想,确实从来也没有人说过,那位雁帅走了,天兵就会全部撤出长安。
何况……张籍这时也终于回想起,之前确实听人说过,雁帅似乎在京兆府廨做了什么布置,如今满城的天兵,都是自那处召唤来的。
莫非她走了,那布置也不会失效?
想到这里,张籍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被这早春夹杂着凛冽寒意的空气呛得咳嗽起来。
这咳嗽似乎有什么神异,让他胸口堵了一整夜的地方彻底变得通畅,张籍平复了呼吸,再抬起头来,眼前的世界似乎都变亮了几分,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水洗过,变得洁净而明媚。
就连座下驽钝的老马,脚步似乎都变得轻盈了几分。
到衙门点了卯,张籍回到太常署公廨,在自己的那张桌子旁坐下,将工作所需一应物品都准备好,然后便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开始……摸鱼。
刚刚一路上看到的风景,都已映在他的眼底,又在心头化作诗句,现在正好将它们写出来。
一首诗作完,当然要示之亲友。
只是张籍自己看了一回,发现这种心情似乎不适合跟白居易分享。还是寄去洛阳给韩愈和孟郊吧,顺便再抄送一份给还在江陵游历的王建好了。
……
这一天心情明媚的不止张籍一人。
比如王太后的妹夫李翛,就睡了自从天兵到来之后最踏实的一觉。醒来时已近中午,李翛用过一顿丰盛的饭食,便让人准备马车,带着妻子一起出了门。
他要去兴庆宫找王太后哭诉。
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可不能白白被人给欺负了。当然天兵他不敢惹,皇帝金口玉言给的处罚也不敢不遵守,但李翛认为自己这是为了皇帝的大局在隐忍,是受了委屈的,多要一点补偿不过分吧?
正好现在的宅子有些小了,风水也不是很好,他想重新建一处更好的。
太久没出门,李翛听着外面传来的市井嘈杂声,都觉得亲切了许多,正在畅想着从兴庆宫回来,就在家里大开宴席、广邀亲朋,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李翛身体一晃,撞在了车壁上,顿时大怒,掀开帘子朝车夫骂道,“贼奴,你是怎么驾车的?”
骂完了,他抬眼看向前方,顿时如同见了鬼一般。
“喂,闹市里不能纵马,不知道吗?”玩家将手里的小孩放下,走到马车边,大声斥责道,“要不是我,你们就撞到人了!”
李翛手一抖,车帘就落了下来。
他慌慌张张地道,“对不住,定是这车夫惫懒,我回头一定罚他!”
好在对方似乎没认出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就走开了。
马车里的李翛却还是一片恍惚。
怎么……怎么这些杀胚还在京城呢?不是昨日就该出城了吗?,莫非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走?
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李翛顿时咬牙切齿起来,天兵这是完全不给他留活路啊!
然而气恨半晌,也无法可想,他只能吩咐车夫,“别走了,掉头回家!”
他得先好好想想,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跟脑子不太好用,根本没搞明白情况的李翛不同,大明宫中的李纯,却是早就猜到天兵不会尽数撤离的。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只要雁来不在,天兵进不了皇宫,也只能在长安城里折腾,不会影响到他本身。就算真有人对天兵不满,李纯也不会让他们在御前辨白了,直接都打发到京兆府去便是。
反正雁来自己说的,天兵的管理交给郗士美,凡事找他就对了。
如此隔了一层,李纯不但不用面对天兵,还能恢复身为皇帝的超然地位。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都彻底舒畅了。
下了朝,他就对俱文珍道,“过几日就是寒食了吧?”
“是。”俱文珍又怎么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笑道,“陛下可要在宫中赐宴?”
大唐的宫宴确实很多,稍微大一点的节日都会有赐宴,而每个月基本都会有一个比较重要的节日,所以就等于每个月都会有不止一次宴会。
李纯一方面是想表现出励精图治的明君气象,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攒钱对付藩镇,所以他登基之后,反而不太频繁宴饮,基本只有大型节日才会赐宴。
但是今年情况不一样。
因为安西军的缘故,过完年之后,长安城里就没有安生过,自然所有的节日,人日、上元、中和节,乃至李纯本人的生日,都没能过好。
虽然也开了几回宫宴,但有雁来在,君臣都要战战兢兢提防着她突然搞事,哪能安心享受?
现在他总算走了,又正逢着寒食这个大唐极为看重的节日,自然应该庆贺一番。
果然他一说,李纯便欣然同意。
虽然现在才开始筹备,略有些仓促了,好在不管是光禄寺还是内侍省,这方面都是经验丰富,流程、器具之类都是现成的,再加上寒食禁火,只能吃熟食,许多珍异的食材也用不上,筹备起来倒也方便。
所以到了下午,朝中上下就收到消息,后日寒食,皇帝将于宫中赐宴,而且这一回皇恩浩荡,凡是在京职官皆可参与。
收到消息,张籍十分欢喜。
他虽然不喜欢交际,但这种宴会还是很喜欢参加的。
无他,大唐的宫宴餐标很高,大厨的手艺也很好,绝不是明清时期那种只能摆上来看,根本不考虑能不能吃的席面。对于张籍这种贫穷的下级官员来说,每个月能进宫蹭一顿大餐,就是为官生涯中少数值得期盼的福利之一。
所以一大早,他就换上官服出了门,比上班的时候可积极多了。
像这种大型宫宴,因为人数太多,其实大部分人还是只能坐在廊下,不过这样倒是更方便观看表演,就是天气还有点冷,小风一吹,多少有点受罪。
光禄寺也很懂,所以一开宴就先上了一道稠乎乎甜滋滋暖洋洋的甜米粥。
这是寒食才会有的加餐,张籍捧着碗,喝得十分香甜。
喝到一半,他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转头一看,就在某处花树后面看到了一道躲躲闪闪的身影。
张籍:“……”
拥有丰富的跟天兵躲猫猫的经验,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也是一个天兵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混进宫里来的?
张籍下意识地抬头往麟德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放松下来。离得太远了,皇帝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这边的小小细节,估计也很难发现这个偷溜进来的天兵。
于是张籍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收回了视线,继续喝粥。
却不知直播间已经快笑疯了。
……
——看我发现了什么?一只野生的张籍!让我们慢慢地靠近,不要惊动他……
——哎呀,被发现了!
——主播不行啊(狗看了都摇头
——笑死,当作没看到吗?这哥们是真淡定啊。
——楼上要是知道有多少玩家在张籍门口蹲守,就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淡定了(扶额
——噫,听起来好变态……
——啊啊啊啊他喝得好香啊,我也想尝尝这个甜米粥,岂可修!
——投个火箭炮,主播替我喝一碗。
主播一看来活儿了,就暂时丢开张籍,去了负责分厨的光禄寺杂役那里。桶里果然还有剩下的甜米粥,其他杂役也在喝粥,她就不客气地上去打了一碗。
她当然不是像张籍想的那样是偷偷混进来的,而是光明正大地拿到了编制进来的,虽然是杂役,咳!
粥一入口,主播的表情就凝固了。
——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个表情是报吃。
——可是明明我看那些NPC都喝得好嗨皮的,怎么可能会不好吃呢?
这时候主播也成功复活,开口道,“这也太甜了,又甜又稠,我感觉现在还糊我嗓子里。”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继续评价,“其实仔细回味一下,感觉也不是难吃,就是浓度太高了,你们懂吧?要是能再多加两碗水来熬,应该就对味了。”
——我懂我懂,就是直接吃一勺蜂蜜和冲一杯蜂蜜水的区别!
——看了楼上的解释恍然大悟。
——一个是药,一个是饮料,是这意思吗?
——那我知道其他人为什么喝那么香了,古代人好像很缺少糖分和油脂,所以甜食和肥肉都能吃得很香,那种传统配方的中式点心都齁甜的。
——他们的糖分好像都是从食物里获取的,蜂蜜、水果和一些自带甜味的菜。另外好像很早就会制作饴糖,也就是麦芽糖了,但产量应该不高。
——搜了一下,甘蔗很早就有了啊,但唐朝好像还不流行用来制糖,倒是已经有用来榨汁喝的。
——应该是因为中原不适合种植甘蔗吧,这时候两广的开发程度还不高,还是大唐用来流放犯官的地方呢……反而是四川那边种的多一些?
——话说,我们是不是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啊?
——!没错,雁帅赶紧把两广打下来,我们去种甘蔗,承包全大唐的糖!
——这个好像不用打吧,我们可以自己去种。话说,突然意识到雁帅给我们要的士人身份有多好用了,不仅可以畅通无阻地走到当地,还能随便垦荒种地,还不用交税,爽歪歪~
——就算是两广的地应该也是有主的吧(迟疑
——那又怎么样?
是啊,那又怎么样?玩家连皇帝都不怕,还怕当地的大家族和土人吗?
不过这样一来,小规模的开发肯定就行不通了,还是得组织起足够多的人过去才行。好在玩家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不缺乏行动力,弹幕上已经有人在招人组队。
等凑齐了人,就可以去找雁帅触发任务了。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主播连忙拉回大家的注意力,“前面的表演要开始了!带大家去看看。”
——虽然有表演看很不错,但我还是想吐槽,这又是寒食又是清明的,都是祭祀的节日吧,在这里歌舞宴饮合适吗?
——大唐好像是这样的,一边祭祀,一边歌舞,一边游春,都不影响。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
——我们现在不也差不多嘛,什么节日都能庆祝。
——所以那些说端午不能快乐,非要安康的可以闭嘴了,自古以来都是很快乐的,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哈哈哈,现在还是不一样的,现在什么节日都能过成购物节= =
——笑死,之前玩过一个人生模拟器,会随机刷新每一年的事件,其中有一条就是,某购物网站宣布将2月29日也定为购物节,从此天天都是购物节。
——地狱笑话了属于是。
——又扯远了,话说这表演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歌舞呢?
是的,现在场上表演的并不是歌舞,而是……马球。
两边的队员都是神策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甚至还有个专门的职位叫“打球军将”,主要就是负责这种御前表演,时常有因此而飞黄腾达的。
大唐人对打球这项运动的爱好,可见一斑,就连很多皇帝也酷爱打球,会亲自下场。
好在李纯没有上场的想法,安安分分地做他的观众。
这种御前的打球,就更近似于一种表演了,虽然也有对抗性,但更重要的是打得好看。
所以时不时就能看到有人玩花活,或是用球杖颠球,或是将球抛飞之后再纵马疾驰去接,或者干脆两边争球,令人眼花缭乱。
不过看着看着,玩家就察觉到了不对。
——话说,场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红队那个拼抢最凶的,是玩家吧,肯定是玩家吧?他是怎么混进去的,老司机带带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确实是玩家没错,他花钱贿赂了神策军的人,买到的名额。
——这也行?
——怎么不行,德宗之前可是亲自卖官的,只要给他送钱就能得到官职。现在这个皇帝虽然不干这种事,但他宠幸宦官啊,宦官会替他干的。甚至很多高官想要更进一步,都要贿赂宫里的太监,连宰相都能买!
——妙啊,原本还以为玩家写不了诗,考不了进士,没法体验大唐官场生活了呢,要这么玩我可就不客气了啊(苍蝇搓手.jpg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不过这位玩家的操作并未能震撼直播间太久,因为新节目已经抬上来了。
还是打球,但这回上场的是宫女!
这些宫女没有骑马,而是步打,所以能玩的花活就更多了,再加上她们全都身着彩衣,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大唐人真会玩。
——靠,这就是当皇帝的享受吗!
——这不得赶紧给我们雁帅也安排上,我们也好跟着沾沾光,嘿嘿嘿。
也有人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表演上,而是一直在关注自己喜欢的诗人。
——话说没人发现白居易一直没停过笔吗,这就是翰林才子的待遇嘛,太惨了叭!
——或许这就是跟老板一起吃饭的待遇吧……现代是要主动站起来敬酒,大唐就是要主动写颂圣诗。
——可是我看张籍在角落里吃得很开心啊~
——他真的一直在吃啊,上什么吃什么,超好养活的样子(笑哭
——不要嘲笑张籍啊,你们知道他有多穷吗,能进宫蹭饭的机会不多,当然要多吃点!
——没错,单位聚餐当天,我一般也不吃午饭。
——这么真实的吗?我还以为大唐官员的待遇很不错的。
——白居易那种就很不错吧,他后面被贬官,还写过一篇《江州司马厅记》,说自己的待遇是“秩五品,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所以自嘲这个职位对自己来说很合适,应该满足了。
——张籍这种清水衙门的小官好像都挺穷的,李贺后来在太常寺做奉礼郎,也是肉眼可见的贫穷。
——没错,张籍还写过“老大登朝如梦里,贫穷作活似村中”,当官就是为了养家糊口,结果当了官也一样的贫穷,真的是非常艰难辛酸了。
——我去,“作活”这两个字也太戳人了,底层打工人瞬间共情了有木有!
——之前只听过“恨不相逢未嫁时”,还真不知道张籍写过这种诗,感觉他一下子就活过来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大唐著名诗人,而是跟我们一样的社畜了,有一种亲切感。
——啊啊啊啊那为什么我去给他送雁帅的聘书,他还不来投奔我们啊!来了这边至少包吃包住啊!
——可能是不想给藩镇干活?张籍的儒家思想还是比较重的,那个“恨不相逢未嫁时”好像也是写来拒绝某个节度使的礼聘。
——什么,这是拒绝吗?明明是欲拒还迎,依依不舍啊!
——笑死,确实是拒绝,也确实很明显的动摇过,不过这么想才正常吧,节度使礼聘,肯定给的钱多,但他还是选择了做清贫的太常寺太祝,不是更真实了吗?
——就算是有点道理吧,那拒绝别人写一首《节妇吟》,拒绝我们雁帅的诗呢?快让他交出来!写得没节妇吟好我不答应!(大力拍桌
就在直播间话题越跑越偏时,忽然一句话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我去,这就是玩家的实力吗?
众人定睛看去,场上的打球早就已经结束,换成了教坊司和梨园的歌舞表演。
而现在的这个表演,是一支独舞。只是舞蹈自然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她是抓着飘带出场的,轻轻一荡,人就落在了水池中心的一朵莲花上。
能猜到那莲花肯定不是真的花,而是道具,否则不可能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但它的外表却与真花相差无几,根本分辨不出来。
接下来,她就在这朵莲花上娉婷起舞。
光是这出场、这造型、这氛围就已经赢麻了,何况她的舞跳得也很好,妖娆、妩媚、婀娜。
一舞毕,全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
李纯更是迫不及待地道,“召她上来。”
左右都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急切,不过也没有人奇怪,只是暗暗感叹这女子的好运。
像这样的场合,只要表演足够出色,就能得到上前拜见皇帝的机会,获得丰厚的赏赐。
若是能让在场的才学之士产生灵感,为她写一首诗,那名传千古也并非不可能,一旦获得皇帝的青眼,更是立刻就能平步青云。
李纯虽然心有抱负,想做个明君,但也从不掩饰自己对美色的爱好,甚至公开将之作为自己不立皇后的理由。显然,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缺点,身为皇帝,身为男人,这是他本就该享有的权利。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身着舞衣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到殿前,盈盈下拜。
姿态曼妙,楚楚动人。
然而一对上她过分直白、明亮,甚至莫名带着几分热情,因此而显得有些熟悉的视线,李纯整个人就麻了。
天兵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主播机灵地拉了个特写镜头,李纯那震惊、惶恐、不敢置信的表情立刻展现在每一个直播间观众眼前,让他们比三伏天喝了一瓶冰可乐还爽。
——哈哈哈哈哈傻眼了吧?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
——想不到吧?这是个玩家!
——话说皇帝吓这一跳,会不会直接萎掉啊(偷笑
第142章 他心中那一点侥幸彻底破灭。
后宫嫔妃环肥燕瘦, 应有尽有,不过李纯平日里更偏爱的,还是身姿窈窕、气质纤弱的类型, 比如才貌出众、歌舞双绝的杜秋娘。
不过今天,他对这种类型有点避之不及。
所以难得挑选了一个看起来胆小、本分、老实到近乎木讷的美人。
美人既不会吟诗作对,也不回弹琴唱歌, 更没有舞蹈才艺, 只好一个劲儿给他劝酒。
而李纯心中憋闷,也是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下去, 很快就开始神思涣散、视野朦胧, 总算摆脱了那些让他烦闷的现实,进入到了一种飘飘然的境地,他伸手握住美人的手腕一拽, 就将人拉近了怀里。
美人将最后一盏酒凑到他唇边, 抬起头来。
李纯身体陡然一僵。
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陌生的美人的脸上, 那双眼睛看过来的视线却是如此熟悉。
直白, 明亮, 热情, 天真。
朝他盈盈一笑, 似是好奇地问,“陛下, 我的酒好喝吗?”
李纯惊慌地一把将人掀开。
下一瞬,他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急促地喘息着,意识到此刻已是深夜, 而自己今夜根本没有召幸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平复下来。
正要开口唤人,李纯忽然察觉到了身体上的异样。
他半边身体都很僵硬,尤其是左臂,麻木得仿佛已经感受不到。
已经到嘴边的话被咽了下去,李纯感受着突突的心跳,只能用力深呼吸,想要将这种异样压下去。
好在这个做法是有效的,随着心跳渐渐平复,身体也逐渐松活,左手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抬手、屈指皆行动无碍。
但李纯非但没有任何欣喜,面上的神色还越发沉凝。
太宗皇帝、高宗皇帝都是因为风疾去世的,李纯的父亲顺宗更是在东宫时就已中风,勉强支持着登位,但永贞革新失败之后,他也很快就撒手人寰了。
尽管没有人敢明言,但李纯心里很清楚,这种病症,恐怕会在李唐皇室血脉之中遗传。
不过之前,李纯并不是特别担心,因为也有并未受此病痛折磨的皇帝,比如玄宗、德宗。而且无论患病与否,大唐的皇帝基本都活到了五十左右,不算是短寿了。
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发病,就算会,也不可能是三十多岁的现在。
但是那天,雁来在宫宴上一箭射穿俱文珍头顶的福橘时,李纯在极端的愤怒之中,第一次感受到身体不由自己支配的那种感觉。
惶恐无极的他,就在那一刻,忽然理解了自己的父亲。
李诵的所有沉默、隐忍和顺从,全都是因为无可奈何,而那场革新,就是他给出的唯一的抗争与反击。
最后他没有败给宦官,没有败给世家,没有败给朝臣,而是……
败给了自己的儿子。
李纯踩着亲生父亲上位,那时的他是如此骄傲、昂扬、自信,却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直到他发现自己正处在跟父亲一样的境地之中,放眼四顾,却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信之人。他不信宦官、不信朝臣、不信后宫、不信宗亲、也不信自己的儿女。
他……不敢信。
因为他自己亲手摧毁了这种信任存在的根基。
从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只是直到此时才终于意识到,于是那迟来的惶恐击中了他的心脏。
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现异样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掩饰。
纵然是说一不二、独揽大权的皇帝,一旦生病,也难免要受人辖制,何况如今大唐内忧外患,并不太平。
好在上一次他恢复得很快,而且事后太医诊脉也没有看出问题,李纯心中便也仍旧抱着几分侥幸,这段时间安神汤一天都不敢断,只盼着那是气急了的意外情况,并非真正的病兆。
但现在,这种症状又一次出现了。
而且李纯感觉持续时间比上次更长,症状也更严重一些。
他心中那一点侥幸彻底破灭。
此时,李纯躺在床上,怀着对那些无孔不入的天兵的憎恨与惶恐,忧心如焚地思量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保重身体,争取不继续恶化是肯定的。
但若是不能遏制住天兵的嚣张气焰,将他们的行动限制住,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不会只有一次。就算李纯养气功夫再好,也经不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
可是天兵……连雁来本人都直言她管不住,虽然这话真假难辨,但天兵之嚣张莫测,可见一斑。
光是靠严防死守对付不了他们,得想个办法让他们主动放弃骚扰自己才行。
办法李纯自己是想不出来的,好在他还有许多人可用。
李纯很快就圈定了一个咨询的对象,前任宰相,现在的淮南节度使李吉甫。
现在的朝臣之中,李吉甫的能力和手段都是无可置疑的。当初李纯召武元衡入京,也是希望他跟裴垍加在一起能抵得过一个李吉甫,现在看来,两人都让他很失望,李纯难免就怀念起李吉甫。
不过这次他并不急着下旨,会先修书一封询问李吉甫的意见,若真有能用的建议,再召回不迟。
在那之前,就先让神策军严防死守吧……
想到神策军,李纯的脸又沉了下去。他知道宦官和神策军都会收钱卖官,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职位,李纯也不在意,毕竟他们拿到的钱,最大的一份是孝敬给自己这个皇帝。
可是在天兵手里,那些职位完全可以他们成为侵入皇宫的跳板。
李纯不敢想象,万一有一天后宫处处都能看到天兵的身影,会是一种多么恐怖的场景。
神策军必须要整顿了。
还有那些宫人太监,也得筛选一番,精简人数,采取更严格的管理。
如此,短时间内想来可保无虞。
做好了这些打算,李纯的思绪便又不由自主地转到了时局和朝政上。他身体既然出了问题,或许也该早作准备,册立太子……
不,这个念头一出现,李纯就下意识地生出抗拒。
还没到那种地步。
其实天兵也不是全无是处,有他们在,长安城的高官显贵们都会安分很长一段时间,他完全可以从容安排、掌控局势。
想到这里,李纯忽然发现,当加入了天兵这股力量之后,原本宦官和朝臣之间总是会有些起伏不定的平衡,反而变得稳固了起来。要不是天兵难以控制,这将会是最完美的解法。
想到这里,李纯的瞳光渐渐变得幽深。
……
因为流民太多,雁来的队伍不得不放缓了行进速度,一路走一路收拢,到了陇州地界,人数已经膨胀到了惊人的两万多。
雁来:“……”刚送走两万多西域百姓,你们就又给我补上了是吧?
好在食物是玩家自己提供,管理也是由他们来,雁来需要做的不多,倒是这次带回来的属官,都被她打发去帮忙了。这些人不管做没做过官,显然都不会有管理数万流民的经历,能学到多少就看他们自己了。
这些官员原本还真有几分自矜之意。毕竟大唐以文学取士,他们全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而众所周知,天兵在诗书上是完全不通的。所以哪怕是面对天兵,他们也觉得自己是有优势的。
不然雁来何以要征辟那么多的属官,又何必如此礼遇他们?
等到真的开始上手办事,他们才发现,天兵虽然不会作诗,但绝不是粗鲁无文。相反,那种处理事情的条理和效率,处处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虽然也人抱着士人的骄傲,觉得这些俗务都是小吏的职责,不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应该过问的,不愿意去帮忙,但都选择到安西军来历练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愿意脚踏实地的。
如此,倒是又替雁来将这群官员又筛选了一遍。
雁来也没嫌弃那些不会办事的人。
现在安西军已经站稳了脚跟,物质生活水平大为提高,也是时候着手提升大家的精神生活水平了。这些人既然不愿意干实事,那就让他们去搞教育、文化、娱乐工作就是。
总有一款适合他。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要等回到西域之后再去考虑,当下,这些官员的加入,倒是切切实实地帮了雁来和玩家的大忙。
比如……她们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一路收拢流民,还需要跟当地的官府打招呼,更不用说上书朝廷了。但安西军既然还承认是大唐的一部分,这些流程就不能漏掉。
毕竟人口是一个国家的根基,他们这可是要将两万多人带离唐境!
要知道,大唐对于本国人口的流出,管理是相当严格的,官府甚至不允许商队离开国境去做生意。就是当年西域还属于大唐的时候,往来的商队也都是胡人组成的,汉人不被允许越过玉门关——就连胡商在大唐境内娶的妻子,也不许带走。
所以当年玄奘西行取经,就是偷渡过去的。
听他们讲完这些政策,很多玩家都傻眼了。
“一直说大唐开放、包容,什么万国衣冠拜冕旒,敢情都是洗脑包?”
“也不算是洗脑包吧,大唐还是很欢迎各国来客的,什么波斯王子、新罗王子之类的在大唐做官的也不少。”
“貔貅在世是吧?只许进不许出。”
“唉,所以说也不用对封建王朝抱太多的希望,再怎么开放包容,他也是皇权至上的封建时代啊,三座大山在上面稳稳镇着呢。”
“话是这么说,但我感觉应该也是事出有因吧,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每一条离谱的规定,背后都有一个更离谱的真实案件。大唐八成是在这种事上吃过亏。”
“也是,至少胡商拐卖大唐人口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玩家们完成了一次逻辑自洽,而官员们也准备好了各种文书。
沿路的官府暂时不需要考虑,他们估计也正为这些流民焦头烂额,雁来能把人带走,他们巴不得呢。
现在看着只是是流民,真到饿急眼了的时候,摇身一变就是土匪甚至叛军了。到时候朝廷可不会管流民是从哪儿来的,又是怎么过来的,只会指责他们治理地方不力。
倒是朝廷方面,尽管李纯最近有些焦头烂额,对天兵也生出了畏惧心理,但还是不想看到他们带走那么多人。
至于政事堂里的宰相们,就更不用说了。
两万多人,这已经抵得上一个小县城的人口了,怎么可能就这样把人放走?
至于说这些都是流民,是大唐养不活的,之前也没人愿意管他们……朝廷可不管这些道理,既然没死,那就还是大唐的人口,要继续缴税服役的,你要带走,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当然了,现在是个人都知道朝廷对地方的掌控也就那样,他们想不想是一回事,有没有实力来管又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这还是安西军。
所以针对这个答复,官员们迅速分成了两派。
老成派认为,安西军也是朝廷的一部分,只要将这两万多人登记成安西军境内的人口,如数给朝廷纳税,那朝廷也挑不出毛病来。
激进派则认为,既然是已经被朝廷放弃的人口,那安西军捡到了就是他们的,有这钱给朝廷交税,自己留着花不香吗?朝廷要是不同意,那就让这两万人直接去长安城求活。
他们甚至都有点后悔自己“多管闲事”,给朝廷发文书了。
要不然,安西军直接把人带走,也没人敢拦着,朝廷想必也不会事后追究。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雁来在一旁看着,颇感欣慰。
……
“雁帅,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跟在雁来身边充当亲兵的一个玩家忍不住问。
“急什么?”雁来反问,“现在这么多人滞留在陇州,该着急的不是我们。”
玩家还是气哼哼的。
第四天灾一向都是直来直去,不服就干,对于这种扯皮的事很不耐烦。朝廷唧唧歪歪,不就是看雁来好说话吗?直接派兵把长安城一围,什么皇帝宰相都会老实了。
雁来能猜到她们的想法,但这个世界毕竟不止是一个游戏。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跟大唐兵戎相见。
至于这次的事情,雁来觉得也不完全是坏处。
至少对于这批离开长安,追随她前往西域的官员来说,算是一场考验,也是一个教训。
目前的进展,雁来还算满意。
因为他们虽然分成了两派,但不管是哪一种观点,显然都已经开始转变心态,将自己当成安西军的官而不是朝廷的了。
要说他们从此就完全站在安西军这边了,也还不至于。
只不过这些流民都是一路上大家一个个收拢过来的,他们登基过流民的信息,了解过流民的来历,也知道流民这一路的经历有多么痛苦和绝望。本来就是共情能力相当强的文人,看不到也就罢了,自己亲眼看到、听到、知道了,就不可能再无动于衷。
他们会比任何人都希望流民们过得好。
现在流民遇到安西军,终于有了安顿下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明明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事,朝廷却为了利益而从中作梗,如何不让人气愤?
这种气愤,不仅能够让这些官员更快地融入安西军,也能让他们看清楚朝廷的真面目。要不然,到了西域,还处处以朝廷官员的身份自居,对西域的事务指手画脚,那就不太好了。
雁来说不着急,就是真不着急,直接把人丢在陇州,自己轻车简从,去了玩家在秦州城附近筑的那座小城。
说起来,这座城池一直没有名字,本来玩家是想叫“雁来城”的,雁来觉得太羞耻了,坚决拒绝。所以前段时间,玩家在论坛上搞了个征集投票的活动,最终“新手村”这个名字高票当选。
这座完全由玩家亲手建造,历史上并不存在的小城,就像是他们来过的证明。选择这个名字,有恶趣味的成分,但更是一种只有玩家懂得的纪念。
所以雁来这次回来,就是参加新手村挂牌仪式的……顺便还得把这里的复活点开了。
之前雁来经过这里,并没有开复活点,主要是想等秦州城开放互市之后,直接在城里开,可以提升玩家对秦州城的掌控。
不过在人数足够多的情况下,这一点优势也不是很有必要。既然玩家想要新手村复活点,那她就给开。
开完复活点,还没等放松一下,雁来就听玩家来报,大唐会盟使□□人过来了。
这支使团是在雁来后面出发的,但走得比她快。雁来本以为他们已经进入秦州城了,没想到还在外面,这回是来约她一起走的。
雁来立刻就明白了,大唐官员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平凉劫盟的前车之鉴在,哪怕这一回带着军队,他们也觉得不安全,需要安西军来壮胆。
她对此当然没有意见,得知论芒杰早就回到秦州城,已经安排好一切,只等他们进城,便跟大唐使团约好第二天一起走。
第二天一早,雁来装扮一新,领着几百个玩家,在秦州城外跟同样规模庞大的大唐使团回合。
之所以要带这么多人,不仅是为了以策安全,更是因为后续互市开放之后,需要有人来维持秩序。
“裴相公,又见面了。”雁来骑在马上,跟使团的领队裴垍打招呼。
裴垍的仕途,就是所有大唐士人梦寐以求的那种,二十岁中进士,制科对策第一,历任监察御史、侍御史,之后在六部轮转,召入翰林,熬上几年的资历,之后就直接拜相。
也是因此,在目前大唐这几个宰相里,他是最年轻的,才四十出头。
看到他,雁来想到今年三十七岁的白居易,以及年过四十的韩愈、张籍,也不免生出几分感叹。
裴垍看到雁来,却忍不住有些尴尬。不仅是因为流民的问题,政事堂那边提的要求有点过分,更是因为在长安的时候,他其实是不赞成安西军参与结盟的。
安西军本就是大唐的一部分,又怎么能单独作为一个势力参与结盟呢?
这是一种僭越!
作为中枢重臣,裴垍本能地想要限制藩镇的权柄,自然不乐意看到安西军获得太多特权。
但当他亲自领着使团徘徊在秦州城外,不敢进入时,裴垍忽然就明白安西军存在的必要性了。
虽然他们一提同行的事,雁来就答应了,看起来没有任何芥蒂,但裴垍性子直,这会儿照了面,还是忍不住有些老脸发红。
连带着说话也客气了几分,“雁帅辛苦,这一回要劳烦你了。”
雁来见状暗暗点头,心想回头倒是可以找他试探一下政事堂的底线,尽快把流民的事情解决了。
政事堂里现在有四个宰相,其中郑絪和于頔虽然是老资格,但一直都在混日子。杜佑做宰相的时候,他们在混,李吉甫做宰相的时候,他们在混,现在裴垍和武元衡拜相了,他们还是在混,从不发表意见。
所以朝中很多人讥讽他们就是用来凑数的“伴食宰相”。
不过两人都很坦然,宰相就是用来骂的。那些宪官一边骂他们没有作为,一边骂杜佑和李吉甫等人独揽大权。正反都是宪官在说,怎么说都有道理。
总之,现在政事堂里管事的是裴垍和武元衡,而裴垍作为一路从中枢升上来的宰相,无论是皇帝的信任还是朝中的人脉,都远胜武元衡。只要他点了头,武元衡肯定不会反对。
不过眼下还是先走完会盟的流程。
论芒杰身为吐蕃大论,又在出使大唐之前就已经与赞普和国中重臣达成了共识,许多事情都能做主,不需要等逻些城的批复。
所以这会儿,秦州城里的吐蕃军队和人口都撤走了大半,只留下了几百人,会盟所需的祭坛也已经搭好,就连写着誓词的石碑都刻好了。
万事俱备,只待雁来和裴垍。
到了现场,玩家看到种种准备,眼睛都更亮了几分。
歃血为盟!
这可是只能在武侠小说里看到的桥段了。
第143章 玩家来了,什么都有。
论芒杰主动上前迎接雁来和裴垍。
看到两人身上跟着的数百士兵, 他眸光不由闪了闪。
其实论芒杰也不是没有想过,趁着两人进城的时候再来一次劫盟,趁机解决雁来这个吐蕃的心腹大患。
但思虑再三, 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这么做。
他虽然有所怀疑,但并不能确定雁来真的没法像天兵那样复活,万一呢?退一步说, 就算她不能复活, 也无法保证就一定能把人留下,毕竟当初平凉劫盟,也是逃走了一些人的。
一旦动手却没能把人杀死, 那就是结下了死仇, 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大好局面也将毁于一旦。
君不见,连大唐皇帝都选择了按兵不动,那可是在长安、在皇宫!
论芒杰在长安数月, 旁观了天兵和雁来的行事, 也不免庆幸,当初去逻些城的只有高富帅一人, 能搞的事有限。
目前看来, 两边虽然没有翻脸, 但大唐和安西军互相防备是肯定的。吐蕃只需要保持沉默, 降低存在感, 就能坐看两边的争斗,没必要在此时下场。
即便已经想得十分透彻, 但看到雁来就真的带上几百个人来了秦州城,论芒杰还是忍不住有些动摇。
这个机会太好了!
不过也正因为机会太好, 他反而很快就清醒过来,疑心这是雁来的诱敌之策。
雁来要是知道他的想法, 一定会大呼冤枉。
虽然她偶尔看着提升了许多的数据面板,也会产生诸如“来点危险让我试一试威力”之类的念头,不过也就只是想想而已。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清楚得很,身为系统宿主的她,是不能复活的。虽然雁来怀疑,就算她死了,系统也会再重新给她找一具身体,还能继续活着,但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地盘和开创的局面,应该没法直接继承,到时候不管是从头再来还是想办法消化接收,都会相当麻烦。
所以她虽然一直在努力提升自己的实力,却不会轻易涉险。
事实上现在的她也很难涉险了。
去长安面见皇帝,应该就是她所能面对的、最危险的处境了。至于今天这种场合,表面上看她只带了几百人,实际上玩家随时都能传送到新手村,只需十几分钟就能赶到这里。
所以论芒杰确实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简单寒暄几句之后,选定的吉时就到了。
吐蕃对盟誓非常看重,自然也有一整套的仪式。再加上秦州之前是吐蕃的地盘,所以由论芒杰主盟,站在最中间,裴垍在左,雁来在右,三方人员各自在他们身后站定,乐师开始演奏仪式专用的乐曲,气氛瞬间变得肃穆。
而后先由论芒杰升坛,点燃香烛,向上天宣读经由三方商讨数月才终于完成的誓文。
先是汉文版本,然后是藏文版本。
吐蕃贵族都会讲汉语、书汉文,论芒杰作为主战派的代表人物,每年有大半的时间待在唐蕃边境,汉语造诣更是十分精深,一口官话流利至极,只听声音肯定猜不到他是吐蕃人。
誓文开头是“舅甥之好、亲如一家”之类的套话,后面就是互市的详细条款了。
秦州作为互市地点,由三方共同出力营建、维护和管理,参与贸易要拿到三方共同签署的凭证,并缴纳税费,而三方要保证交易过程的公正与安全。
具体的规定十分细致,都是这几个月一条一条打磨出来的。
原本誓文里不用写得那么清楚,但雁来觉得,将它刻在石碑上,保证每个前来参与交易的商人都能看到、记住,深入人心,条款才是有意义的。要不然,很容易就会被各种莫名其妙的潜规则取代。
誓文宣读完毕之后,裴垍和雁来也登上法坛,三人一起在誓文最后署名、用印,再歃血饮酒。
虽然这是玩家最期待的环节,但雁来只能说,酒精味加上血腥味,谁喝谁知道。
一口闷下去,差点把她整个送走。
誓文一式三份,全都签名用印之后,会被由使者带到边境的城池要塞宣读,以彰和平,最后再各自送回国中收藏。
而留在秦州城的,则是一块巨大的石碑。
碑上的誓文已经提前刻好,只要将三位盟誓人以及随行见证人的名字刻上去,举行完立碑仪式,盟誓就算是结束了。
其实本来不用这么着急,很多会盟都是等盟誓结束一两年才立碑的。不过这块石碑除了盟誓之外,更多的是立木为信的功能,当然要在互市开启之前弄好。
会盟结束,三方使团便各自散去。
不过他们暂时不会离开,而是留在秦州城中,为接下来的互市做准备。
这些都提前弄好了章程,只需按部就班即可。雁来将任务下发,就不用操心太多了。
她直接去找了裴垍。
“雁帅是为了流民的事来的吧?”裴垍看到她,一点都不意外。
事实上,雁来不来找他,他也要去见她的。这种事情,不能总是公文往来扯皮,还是需要私底下摸清楚双方的底线,达成共识。
雁来笑着点头。
裴垍便长叹一声道,“雁帅可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呀!”
“裴相说笑了。”雁来苦笑,“要说为难,也应该是我为难才对。本是一片好意,不忍心见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裴垍脸皮抽了抽,“雁帅心系百姓,是我大唐之福。只是朝廷也有朝廷的规矩,礼不可废、法不可乱。这一点,雁帅想来可以理解。”
“这是自然。”雁来点头,又道,“只是……安西军的情况,裴相您是知道的,我们空有地盘,却是根本来不及经营,又有那么多的天兵要养活,已是捉襟见肘。晓得朝廷不易,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想着苦一苦也就熬过去了。如今又多了这些流民,连如何养活他们也犯难,实在没有余力呀!”
裴垍当然不会想到玩家在西域种了多少地,只是想着那些天兵看起来确实都是养尊处优的样子,对钱更是毫无概念,手里有多少就花多少,想来也不会留意这些日常耗费。光靠西域那点人口,养活自己都难,还要养天兵,安西军确实不易。
听着雁来话里还有要朝廷赈济的意思,他连忙哭起了穷。
朝廷也没有余粮啊,要不然,哪里会眼睁睁看着这么多的百姓变成流民呢?
雁来便道,“朝廷的难处我自然也知道,唉,缴纳赋税本来也是应当的,只是现在的安西军条件实在困难……”
裴垍听她强调了好几次“现在”没有余力,也听出了几分意思,便试探着道,“其实容你们一阵也不是不行,只是总要有个期限,朝廷也好给其他的地方交代。”
雁来听到这里,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朝廷免除这些流民未来五年的徭役、赋税,五年之后如实缴纳。
这个条件,说实话并不是很离谱,但裴垍还是还了价,“只能三年。”
“不是我不想给裴相公面子,实在是不能啊!”雁来也开始诉苦,“这些流民孑然一身,到了西域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种子、农具、耕地,都是都要现想办法。何况垦荒的地头几年收成有多差,裴相公您比我清楚。这么算下来,三年后连这些亏空都填不上,哪有余粮纳税?其实五年后都很勉强,实在不行,您把这些人带回长安去,我是管不了了。”
话说到这份上,裴垍也知道没有讲价的余地了,只得无奈应下,“五年就五年吧。不过赋税要如数缴纳,也要有人应徭役,这是雁帅你亲口说的,可不能失信于我。”
其实失不失信的,裴垍并不是很在意。毕竟以大唐皇帝换宰相的速度来看,五年后也不需要他来操心这些了。
但话还是要说的,毕竟他这回让步有点多,回去总要跟皇帝和政事堂交代。
雁来也是满口答应,又试探着问道,“若是以后再有其他的流民,能否也都照此办理?”
裴垍眼皮一跳,总觉得这话里有坑,想都不想就否定道,“自是不可!若真的还有这种情况,到时候再商议便是。”
雁来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强求。
……
流民的问题解决了,互市的事情也按部就班地展开,雁来回到新手村,便开始琢磨要怎么写新的更新公告了。
在裴垍面前说的那些话,也不完全是作假。
虽然去年西域开垦了不少土地,也进行了相对科学的管理与维护,但第一年的收成确实很一般,勉强可以养活西域如今的人口。但之前雁来在长安开复活点,就召唤了五万新玩家,现在又多了两万流民,也是有些拮据了。
好在前往中亚贸易的玩家带回了好消息。
河中地区,也就是粟特人的故乡,整体环境跟西域差不多,也是由一个个绿洲诸国构成,平时以耕种为生。
他们原本也是臣服于天山南北的突厥部族,唐王朝攻灭东西突厥之后,势力范围也一度扩张至此。但751年怛罗斯之战后,这里就被阿拉伯帝国,也就是大唐所说的白衣大食统治着。
不过这里距离阿拉伯本土也同样遥远,所以大食采取的也是跟大唐差不多的羁縻政策。
这几十年来,河中地区虽然也时不时发生一些混乱,但总体要比西域太平得多,所以那边的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更发达。
丝绸之路,本来就是这些粟特胡人开辟出的商道,这条路上的贸易,也是由他们来经营。
直接穿过西域,本来就是丝绸之路最便捷的路线,所以之前才如此繁盛。只是吐蕃为了困住西域,断绝了东西两边进入西域的道路。但胡商的贸易却并未中止,他们要么走天山北道去回鹘交易,要么直接跟南边的吐蕃交易。
但是丝绸之路对他们的诱惑,不言而喻。
得知安西军重新掌控了西域,商路再次被打通,这些胡商不仅卖给玩家许多货物,也答应会组织商队过来交易。
只要贸易畅通,西域的工业产品必然能换来大量粮食,所以雁来决定延续之前的策略,开一个复活点招募五万玩家。
反正现在各处都在大搞生产建设,来多少人都有事情干。
这就算是第一条更新公告了。
第二条,自然是秦州的互市,筹备了那么长时间,终于可以交易了。
第三条,随着人口逐渐增多,跟各方的外交也都发展起来了,西域的娱乐文化产业也要提上日程。
第四条,现在道路既然通畅了,那也该开始寻找和推广一些后世常见而现在还不太普及的作物,比如玩家之前发现的甘蔗,以及同样早就传入中国但尚未推广的西瓜、棉花之类的……另外许多原产地在中亚、西亚、印度甚至中国本地的物种,都可以早点引进。
反正雁来只需要定个方向,具体哪些作物有价值,又应该去哪里找,就等玩家之中的高人出手了。
四条应该差不多了吧?
再加上上次开启,至今还没有结束的“我和大唐有个约会”的征稿活动,内容也算是比较丰富了。
当天夜里,雁来定时将更新公告发出。
一开始玩家还会抱怨一下,怎么总是凌晨发公告,对不熬夜的人太不友好,不过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就连这种更新时间不固定,又从来不提前预告,突然一下子把更新公告丢出来的作风,玩家也都可以视若等闲。
反正游戏还有得玩就行。
而且随着游戏地图扩大,更不更新的,对老玩家的影响其实已经不大了,他们自己就可以找到无数丰富的玩法。
或者说很多内容,本来就是玩家们已经开始接触到、正准备深入研究的,让人不得不怀疑,官方的工作人员是不是长期潜伏在玩家之中,专门抄他们的作业。
所以现在,每一次更新,最值得关注的反而是新玩家的抽取。
幸运儿的狂喜乱舞和非洲人的骂骂咧咧,真是百看不厌。
就连雁来本人,也不再像是早期那样,每次都熬夜等着刷更新公告的各种反馈。现在她定时完毕,就直接躺下睡了。
一觉睡醒,天光微明。
雁来先在院子里练习了一会儿技能——她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普通人一般都只精通一个技艺了,毕竟后期熟练度需要大量的时间来练习,根本没法兼顾。
不过雁来只要有空,还是会把弓箭、长槊和唐刀都练一练。
骑术平时不方便练习,不过她这几个月来回赶路,熟练度也涨得飞快。
所以到目前为止,除了大师级的箭术,其他几个技能都已经升到了精通级,搭配三项拉满的属性点,具体的战斗力如何不好说,但是雁来跟人单挑已经没输过了。
结束了今天的练习,雁来洗漱完毕,换了衣服出来,就见白真珠已经送来了早餐,正一脸期待地站在桌边等着。
雁来走过去一看,见是一碗面条,也没有多想,拿起筷子就准备动手。
谁知白真珠忽然招手,叫来了其他人,然后齐齐朝她下拜,口中笑道,“祝雁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雁来一愣,下意识地拉开系统面板看了一眼,才发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是原身的。
她不由问,“你们怎么知道?”
白真珠抿唇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问了阎叔。”
她们一开始跟在雁来身边,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亲兵嘛,就是能在关键时刻为雁帅挡刀的人。结果但凡是有危险的任务,雁来都不会带她们,让白真珠等人颇为失落,干脆就事无巨细地照顾起了她的生活起居。
为了把这份工作干好,她才打听了这些。
这一打听,才知道雁来的生日竟是三月初三。
去年的今天,雁来才刚刚抵达龟兹,正在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到来的吐蕃大军做着各种准备。阎叔当时还躺在病床上,她的十六岁生日,就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度过了。
今年也是在路上过的,看雁来的样子,显然没有任何庆祝的打算。
白真珠不好到处宣扬这事,她们这几个亲兵却是都准备了礼物,又亲手煮了这碗面。
说起来,大唐的面食其实还在探索之中,虽然有蒸饼、烤饼和汤饼的分别,但是汤饼主要还是面片汤、泡馍和肉馅馄饨之类,耗费功夫的拉面以及需要工具的饸饹都还不太流行。
不过玩家来了,什么都有。
就连长寿面的概念都给他们整出来了。
雁来低头看着碗中的面,心下也不免生出几分波澜。所有的节日,都是为了给团圆和思乡找个理由,生日也不例外。
不知不觉,穿越已经一整年了。
雁来对西域、对大唐已经生出了很多归属感,也渐渐觉得自己成为了人群中的一份子。但是,无论是西域还是大唐,都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故乡。
她仍然在路上,当然也仍会思念。
只是雁来很清楚自己没法回去,干脆尽量不去想,而是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手头的事情上。
这也是她经常想着要搞个节日活动,但往往总是等节日过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又错过了的原因之一。
忙起来,就忘记了日子。
但原来还有人替她记着。
雁来有些伤感,但更多的是宽慰,人是社会关系的集合,当她在这里的关系越多、羁绊越多,就越能够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也许终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成为她的家。
“多谢。”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好情绪,朝几人笑道。
白真珠等人又送上礼物。
雁来笑着接了,照理这时候应该回个红包,但她根本没准备,只能把腰间的钱袋解下来,递了过去。
她其实根本没有用钱的地方,不过好像习惯了在身上带着钱袋,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面条很好吃,不过没有辣椒,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雁来大口吸着面条,吃完了就继续努力吧,争取早日在这个世界吃上现代的那些食物,炸鸡,可乐,火锅,烤鱼……
这么一想,动力都更充足了呢。
……
吃过早餐,雁来出了门,却发现城里到处都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本以为玩家是去秦州城那边帮忙了,结果打开论坛一看,全都在晒春游和野餐的照片。
雁来刷了几个帖子,终于在提示下想起来,今天不仅是她的生日,也是上巳节。
这个节日后世已经不过了,所以玩家全都兴致勃勃,都在城外玩呢。雁来想了想,干脆也招呼白真珠她们,一起骑马出城。
一到城外,就见水边的草地上到处都是人,热闹极了。
雁来看到这个场景,忍不住想起上中学的时候,学校操场也有一大片草地,每天上晚自习之前,学生们就是这样三五成群地坐在草地上,谈天、说笑、游戏。
不过眼前的场景,显然比那时候还要更自在、安逸。
雁来下了马,一路走过去,见到她的人都出声问好,还有人招呼她一起坐。不过雁来想着自己现在的身份也算是领导,就不去凑别人的热闹了,沿着水边慢慢往前走,想找一处空地。
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了,所以这里也有不少人在玩水。
几个玩家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开始撩水互相攻击,雁来正好走到这里,被人泼了一身的水。
她不由站住脚步,转头看了过去。
闯祸的玩家虽然不怕她,但莫名有点心虚,举着两只湿淋淋的手,无措地站在原地。
雁来忽然弯腰,掬起一捧水,泼到了她身上。
“啊!”玩家不由得叫了一声。
这声音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原本被按下了暂停键的众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动起手来。这回雁来的身份也不管用了,很快就彻底淋成了落汤鸡。
当然,她也没有放过其他人就是了。
很快所有人就都淋湿了,继续互相泼水也没什么意思,大家对视一眼,默契地四散开来,去攻击水边的其他人。
旁边的人往往猝不及防就成了受害人,反击不成之后,就会主动加入,去迫害其他人。
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这场游戏。
不过动静太大,已经足够还未被波及的人察觉并及时远离。
也有些人依旧毫无防备,比如正在低头苦思诗句的李贺,忽然兜头被人浇了一身的水,整个人都傻了。
安西军人人都喜欢他、照顾他,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出现。
正发着呆,旁边一个熟悉的玩家凑过来,不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锅塞进他手里,“你之前不是想参加泼水节吗?现在机会来了。去吧,皮卡贺!”
第144章 这不是只要板起脸就能把人吓住吗?
阳春三月, 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身上的衣裳也早已换了单衣。今天风和日丽,太阳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即便是李贺这样的身体,也不用担心湿了衣裳会生病,可以尽情玩水。
所以他只迟疑片刻, 就端着小铁锅下水了。
还真别说, 这用来煮粥烧水的双耳平底锅,舀水贼好用!
第一个幸运玩家被他从头到脚浇了一锅水,顿时一脸懵逼。
怎么还兴用工具作弊的?!
李贺也没想到这么容易, 莫名有些心虚, 直到看那玩家弯腰撩水,才反应过来,急忙后退, 结果突然被人从后面偷袭, 他又匆匆回头去报仇。
这一来一回,李贺也算是彻底融入了这种氛围之中, 全情投入, 玩得不亦乐乎。
他从小在昌谷老家长大, 也算是游遍了故乡的山山水水, 但以前的玩, 是一种士大夫的赏玩,只以各种风景娱耳目、润心田, 却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的放纵狂欢。
就算之前在长安城的时候,跟着天兵一起体验了许多从未体验过的事, 李贺也还是保持着最后一点作为文人的矜持,今日却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放开了所有束缚。
这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呢?
当泼水游戏结束, 大家换了干爽的衣服,躺在草地上晒头发的时候,李贺忽然想到了合适的形容。
应该是像他最喜欢的李太白的诗——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贺没有去过蜀中,他只坐过江南那种晃晃悠悠,如同在一幅山水画中航行的船,所以只能靠想象去描摹诗中的景象,但现在,他好像切身体会到了诗里的情绪。
那样轻快、又那样激越。
又让他想到《庄子》里的句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思绪到此,李贺忽然微微一顿,悄悄看了一眼周围的天兵们,心虚地将念头按下。
他可不是在说他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哦,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就算真要类比,他们也更像是那两岸啼声不住的猿猴嘛……这促狭的念头,让李贺忍不住抿唇偷笑了起来。
结果下一刻就被抓包。
“你笑什么?”拿着一整套梳头工具过来的玩家蹲在他身边,盯着他脸上尚未来得及隐去的笑意,有些狐疑地问。
李贺忙正色道,“没什么。”
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
玩家也没有深究,而是兴致勃勃地问道,“我来给你梳头发吧!”
“这……”李贺有些迟疑。
“哦~”玩家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语气一飘,“确实不太合适,还是去找弟妹给你梳吧。”
在这个时代,梳头这种事情还是相当私密的,尤其是男女之间。李贺已经结婚了,这点距离还是要保持的。
李贺新婚未久,还不习惯这种调侃,闻言微微有些赧然,只是不等他做出反应,玩家已经将工具箱往他怀里一塞,起身走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笑着叮嘱,“要梳够一百下哦,有时间的话最好每天都梳,这样对身体好,专家说的!”
李贺将信将疑,但迟疑片刻,还是捧着箱子去找家里人了。
她们选择的地方距离水边很远,也没像男宾们那样被泼一身的水,所以这会儿还是清清爽爽地坐在原地赏景,只有活泼爱玩的小弟被天兵拉走了。
他一靠近,祖母、母亲和妻子便同时转头看了过来,看得李贺脚步一顿。
想到自己刚才的放纵都被她们看在眼里,更加不好意思了。
祖母招手叫他过去,看着他手中的箱子,笑问道,“这是做什么?”
“梳头。”李贺将工具箱放下,悄悄看了妻子一眼。
感觉有点怪,因为平时都是他在旁边看她梳妆,现在反过来自己要让对方给自己梳头了……况且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她已经羞得低下头去了。
两位长辈对视一眼,母亲郑氏轻声问,“可是有什么讲究?”
李贺竭力将这事说得很正经,“说是每天梳一百下,对身体好。”
“那可怠慢不得。”祖母立刻说,“樱娘,你去帮他吧。这日头渐渐高了,晒得我老人家头晕,让你阿娘扶我回去歇着。”
两位长辈一走,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微妙。
两人都不敢看对方,好一会儿樱娘才开口,“东西给我呀……”
李贺忙将箱子放下,在她身边坐下来。但他比她高很多,这样也不方便,樱娘干脆让他躺下来,枕在自己膝上,然后取出梳子,一下一下给他梳头。
她的手是温暖的,动作轻而缓,像是一种按摩,让李贺完全放松下来,闭上眼睛,思绪也变得昏昏沉沉、混混沌沌。
几乎要睡着时,耳畔忽然听到了一道气音,是有人在偷笑。
李贺倏然清醒,睁开眼睛问,“你笑什么?”
樱娘忙抿住唇,“没有什么。”
但李贺刚刚才用一样的话搪塞过玩家,这时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你在心里编排我,是不是?”
樱娘耳根红了,“只是想起来一句诗。”
“什么诗?”
“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李贺:“……”回旋镖来得猝不及防,他没来由地有些羞恼,移开视线道,“那是说你。”
《美人梳头歌》,美人是谁,自不必言。
樱娘还在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头发,语气温柔,声音里却含了一点笑意,“背人不语向何处,这一句传神之笔,更似郎君。”
李贺又将视线转回来,有些失神地看着她含笑的眼睛。
自从两人婚后,虽然也有柔情蜜意之时,但一来新婚,她大约还有些拘谨,二来婚后不久他便赴京应试,相处的时日不多,三来家中光景不好,她要为庶务操心……
总之,这还是李贺头一回听她说笑,还是用他的诗来调笑他。
是因为出门在外,束缚更少?还是因为不必再为家计发愁,放下了多余的负累,可以更轻松自在?
李贺喜欢她此刻展露出来的真性情。
他不由握住了她的手,“辛苦你了。”
樱娘与他对视片刻,微笑起来,她没有说自己不辛苦,只是道,“郎君也辛苦了。”
……
【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啊!点击就看状元郎的神仙爱情~】
——看标题,什么东西?看主楼,嘶……世界名画。
——怎么这个游戏还能发狗粮的?匪夷所思(
——啊啊啊我的手已经在蠢蠢欲动了!现场的按头小分队是怎么忍住的?
——主要是感觉现在凑过去就太煞风景了。
——你要说这个的话我就不困了啊,长安城这边随便一拍就是壁纸,全都是俊男靓女,赏心悦目。[图]x9
——好多人.jpg
——咦咦咦咦,白居易旁边那个帅哥谁啊?(星星眼
——……那是元稹。
——呃……打扰了,告辞。
——往好处想,至少他有当渣男的本钱,感觉是不是就没那么抽象了?
——确实,跟帅哥谈恋爱,也不图什么天长地久。
——不仅是帅哥,还是才子,至少在一起的时候情绪价值拉满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喂喂喂,这时候就不要三观跟着五官跑了吧?他老婆今年七月死的,而他三月出使四川,还在跟薛涛浓情蜜意呢……
——啊这……
——我靠,搜了一下,韦丛结婚七年生了五子一女,这身体能不差吗?!
——孩子好像也没活下来,实惨。
——不管怎么说人还是要活着啊@薛医救不了薛医生救救!
——薛医生不是妇科大夫……不过确实可以考虑一下设置妇科和儿科了,白居易的长女今年也要生了,孩子身体应该也不太好,几岁就没了。连他们这些官员都是这样,不敢想普通人家的孩子能活下来几个。
——发展医学我是赞成的,但是现实里医护人员都忙成什么狗样子了,还有空上游戏吗?(扶额
——……扎心了老铁。
——可以让退休人员来嘛,薛医生好像也是退休之后在大学任教,才有那么多时间上游戏吧?
——所以是离退休人员在游戏里找到了事业第二春的发展吗?
——也不知道是该说这游戏越来越离谱了,还是夸这游戏越来越真实了。
——[图]x9,我就走开一会儿话题怎么就跑这么远了?来看看官方的宴席和表演!话说上巳节的宴席是京兆府筹备的哦,长安县和万年县为了斗富争胜已经快打起来了,差点没给我笑死,官方下场,这谁能想得到啊?不过玩家也出了很多力哦~回头会发视频版,大佬们走过路过先点个关注(拜托了
——嘿嘿嘿,不仅有宴席和表演,还有竞射活动!
——什么,竞射活动?(突然警觉
——关键词触发.jpg
——可惜玩家不能参与,不然还有文武百官什么事啊?
——那边不能参与没关系啊,我们可以自己搞,我这就去找雁帅打报告,马上造作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这些过节的有没有考虑过我们这些还在赶路的人的心情?可恶,大唐的节日怎么这么多啊,过了一个还有一个,过了一个还有一个!
——谁破防了我不说。
——以前玩电脑游戏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跑图任务有点烦,甚至还嫌弃地图老是那几张有点单调。现在才发现那种任务对玩家有多友好,真正的没有边界的大地图,跑起来是要人命的TAT
——虎摸楼上狗头,话说你们走到哪里了,还要多久啊?
——已经过了潼关,今天打算赶到函谷关,过了关就快到了……(虚弱
——[图]看,黄河!
——函谷关,我旅游去过!等我,回头就去拍照,“我和大唐有个约会”素材+1
——素材党虽迟但到。
——过了函谷关不是河南吗?怎么这就快到了,不是说要去山东?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里有个老实人,大家快来欺负他!
——汉唐说的山东,可不是我们现在的山东省哦,函谷关外全是山东= =
——……没错,高贵的关中人说的山东,是指崤山以东。
——说到这个,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函谷关,其实是汉关,距离秦关老远了。这个汉关是怎么来的呢?就是汉朝人都以自己是关中人为荣,当时有个叫杨仆的家伙,原籍新安县,别人嘲笑他是关外人,于是杨仆一怒之下,尽捐家资,在新安县东边修了一座新的函谷关,这样他就是关中人了……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这个故事莫名让我想到了一个新昌人……
——是那个为了让高铁线路从新昌经过,斥巨资修了一条私人线路的富婆吗?
——不算是私人线路吧,只能说是民间控股(扶额,而且高铁虽然通了,但是高铁站其实建在了隔壁县,于是取了个非常纠结的名字叫嵊州新昌站。
——幻视了张王XX……什么新世纪联姻产物啊,笑死。
——看出来了,你们叫新X的地方是不是多少都有点心病啊?
——这么说也没毛病,叫新X的一般都是后面才搞的行政区划,跟人家的自古以来冲突了呀!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出了函谷关,也只是完成了第一步。
虽然这些西域百姓的老家都在山东、河北,但打开地图看看就知道这俩地方有多大,具体到每个人身上,目的地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只是大部队要在这里分开,实际上要走的路仍然不少。
好消息是,进入洛阳之后,也就进入了华北平原,接下来的道路就没有那么崎岖坎坷了。
更重要的是,洛阳!
大唐东京,武则天时代的首都,洛阳牡丹的发源地,怎能不令人心驰神往?
更不用说,这里还住着韩愈、孟郊这样的著名诗人,等着大家去打卡——集邮名人这种事,先不管有没有用、要怎么用,能捞到碗里就要立刻下手,实在捞不到,那先打个卡、拍个照也不错。
踏上故土的百姓和老兵感慨万千,等着打卡的玩家摩拳擦掌,而提前收到消息,知道有那么一大波人即将过境的河南府官员,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两京之间离得那么近,每天都有公文往来,天兵在长安城的“壮举”,洛阳这边自然也是早就如雷贯耳。
虽然从结果来看,长安城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反而治安都变好了不少,倒霉都只有那些权贵,但是不用想也知道,这中间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的官员有多煎熬。
而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京兆尹最后没换人,那是因为人家跟天兵关系密切。
河南尹郑余庆可不觉得自己也有这样的优待。
在玩家入境之前,整个河南府上下的官吏都被敲打了一遍,全都打起精神、严阵以待。
所以玩家一到洛阳,就感觉气氛跟长安大不相同。
“不是说洛阳是养老胜地,气氛很宽松的吗?怎么看起来不像。”玩家们看着冷清中莫名透出几分肃穆的街道,百思不得其解。
但更多人懒得去深究这些,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管他的,先问问国子学在哪里,去找韩愈!”
那可是韩愈啊!
唐宋八大家之首,“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
元和文坛群星璀璨,SSR众多,但韩愈和白居易却是无可争议的UR,会blingbling闪金光的那种!
随机抓了个幸运路人问路,一路来到国子学,迎接玩家的是紧闭的大门。作为这个时代的最高学府之一,国子学可不对外开放。
“怎么这样,我这直播还开不开啊?”
“毕竟是学校,管得严点也正常吧。接下来怎么搞,在这里等韩愈下班吗?”
“等倒是没问题,但问题来了……这学校有教职工宿舍吗?”
“……”
这确实是个问题,万一人家就住学校里,你在外面等到地老天荒也见不着人啊?
大部分玩家干脆地撤了,反正也是来凑热闹的,凑不上也无所谓。再说那不是还有孟郊嘛,他是在河南府廨上班,肯定要回家的。少部分不肯死心的玩家决定留下来等一等,韩愈有家有口的,万一不住教师宿舍呢?
自然也有一些不走寻常路的玩家,已经悄然绕到了国子学后面的巷子里。
“翻墙进去是不是不不太合适啊?毕竟是学校来着。”一个玩家仰头看着高高的围墙,有些迟疑。
旁边的同伴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你上学的时候也没少翻学校的围墙啊,到游戏里反而要遵规守纪了?”
“也是,那就……翻?”
“等等,我先开个直播!韩愈的第一次是属于我的!”
“yue……你离我远点。而且之前跟着李贺的那几个女玩家不是已经直播过了吗?”
“他们直播是在外面啊,哪个寺庙来着,国子学肯定是我们第一次进。”
“冲冲冲,进去看看大唐的课是怎么上的,嘿嘿!”
两个玩家将钩索往上一抛,挂在了围墙上——别问为什么玩家要随身带钩索,出门在外,翻山越岭、爬墙进屋都是难免的事,总要有趁手的家伙。
很快他们就翻过围墙,进入了内部。
这国子学别的不说,绿化率是绝对的高,遍地都是花木,环境清幽,时不时传出一阵读书声,很有学校的样子。
走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位玩家莫名有些逃课般的心虚,脚步都越来越轻了。
循着读书声,他们很快来到了一处学堂外。
两人蹑手蹑脚地凑近,扒着窗户缝看了半天,终于辨认出现在讲课的老师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又悄悄撤退,去下一处。——感谢之前开直播的女玩家,不然他们翻进来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认识韩愈,那就搞笑了。
总共有四处学堂,他们全都逛了一遍,却还是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顿时有些受挫。
两人蹲在学堂后面的角落里,窃窃私语。
“是今天没有他的课吗?”
“呃,国子博士好像是类似副校长和教导主任的合体,不亲自上课好像也正常……?”
“那再找找别的地方?”
“走吧走吧,我直播都开了,要是找不到人多尴尬啊。”
“你们要找谁?”
“韩愈啊……等等!”
下意识回答完问题的玩家,看到挂在屏幕右上角的直播间弹幕激增,才猛地反应过来,刚才的声音好像是从背后传来的,不是同伴在问话。
他僵硬地扭过脖子,往后看去,就见一道身宽体庞的身影正站在后方,表情严厉地盯着他们。
玩家吓了一跳,身体一晃,人就栽进了花丛里。
同伴眼睁睁看着他掉下去,也没敢伸手去捞。
上回看直播的时候,没感觉韩愈身上教导主任的味儿那么浓啊!一瞬间梦回中学有木有?
几分钟后,两位玩家垂头丧气地跟被教导主任……啊不,韩愈,礼送出门了。
——笑死,毫无反抗之力啊!
——我觉得不好笑呜呜呜,要是我在现场估计表现比他们还不如。
——韩愈板起脸来感觉真的好凶哦!明明看起来不像坏人啊?这就是教导主任の力的气势吗?!
——往好处想,至少集邮成功了。
——顺便还留下了永远的赛博黑历史是吗?
——摔花丛的动图我已经截下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变脸更精彩吧,再精湛的演技都演不出那一瞬间的神情变化……
玩家这边为出师不利而懊恼,殊不知把人送走的韩愈,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早就收到张籍的信,得知这些天兵对于才名在外的文学之士十分感兴趣,甚至经常在他家门口潜伏。虽然从张籍的诗作来看,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但韩愈可不想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
所以听说天兵要来洛阳,他也是早就提起了一颗心。
现在真正接触到了,反而觉得也没有那么夸张,这不是只要板起脸就能把人吓住吗?
一旦把天兵代入跳脱散漫的学生,韩愈一下子就找到了跟他们相处的最佳方式,一直提着的心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第145章 “别的诗都可不写,有一首却不能不作。”
薛医生坐在一株叫不出名字的花树下, 望着草地上嬉戏打闹的玩家们。
她年纪大了,很多娱乐项目都没有精力去体验,像这样坐着晒一会儿太阳就很好。
阳光很温暖, 整个人被晒得仿佛随时都能融化,意识渐渐下沉,耳畔的各种声音也渐渐远去。就在薛医生即将睡去的刹那, 一声惊呼突然将她惊醒, “薛医生?”
“怎么了?”薛医生睁开眼睛,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这些年轻人真是一点不稳重,她老人家可经不住这样的惊吓啊。
“有个病人, 十万火急!”一个玩家抓住她的手, “你赶紧去看看吧,晚了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说完拽着她就要走。
薛医生连忙跟上,一边问道, “别光是着急, 你先说清楚情况,病人在哪儿, 病情如何?”
“哦哦哦!”玩家连忙交代, “是孟郊他妈。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但听说病得已经很严重了。有人查了资料, 说她应该就是今年去世的。”
薛医生脚步一顿, “孟郊住在洛阳吧,你打算拉着我走过去?”
玩家一愣, 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抬手捂了一下脸, 但还是小声催促道,“就、总之, 抓紧时间吧!”
倒也不是玩家对一个陌生人的生死有多感同身受,但是,那可是孟郊的母亲啊,是让他写出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当事人。
孟郊一生坎坷凄凉、吟咏众多。诗集虽然是后人搜集编撰的,存世作品也有五百多首。其中有不少哭悼之作,尤其是悼念早殇的儿子,更是看得人心中酸楚。
但是他没有写过悼念母亲的诗,一首都没有。
对于视诗如命、苦吟不辍的孟郊来说,这显然是很不同寻常的。
或许即便是已经习惯了将己身遭受的所有的贫穷、痛苦与不幸熔冶成诗句心曲的孟郊,也有一些痛苦不足为外人道。
所以,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玩家当然义不容辞。
薛医生点点头,没有多说。但实际上,孟郊的作品,对她这种上了年纪、已经永不可能再投入母亲怀抱的人,杀伤力更大。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道,“我记得孟郊快六十了吧?那他的母亲年纪也很大了,很可能是老年病,你们……”
本来想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但又觉得是一句废话,便道,“我先去找人,然后一起传送去长安,争取早点赶到洛阳。”
“好好好。”玩家连连点头。
薛医生就下了线,直接打电话叫人,很快又再次上线,传送到长安,汇合之后就骑马出发。
其实但论速度的话,玩家是要比马强的,但续航能力就不如了。而且长安到洛阳的道路,作为两京之间的驰道,修得十分宽敞平坦,中间还有驿站可供休憩和换马,肯定比玩家用两条腿跑更方便。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第二天她们就进了洛阳城,然后第一时间被带去了孟郊位于立德坊的住宅。
进门倒是很容易。
裴老夫人从冬天一直病到现在,洛阳城里能大夫,包括僧医道医,都已经请来看过了,却只是或直接或隐晦地让他准备后事。
现在只要有一点希望孟郊都会抓住。
进了门才发现,不仅河南尹郑余庆派了人过来,韩愈也在这里。
韩愈昨天就来过一次,本是担心孟郊应付不了这些天兵,过来帮忙镇场子。听说他们能请到大夫,今日便又来了。
几个医生先看过病例,问了病人现在的情况,便轮流上前查体看诊。
都看完了,她们对视一眼,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来之前最担心的就是老人家没有生病,只是老了。现在确定是病,那就还又得治。但这个年纪,不生病都要好生保养,生了病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即便在现代也不好治,何况大唐?
她们凑在一起,小声商量了好一阵,才终于定下了治疗方案。
听到要下方子,孟郊连忙把人请到外间,又要亲自去准备纸笔,只是才走了两步,就腿一软倒了下去。幸而一个玩家正好走在他身后,眼疾手快地伸手把人接住了。
孟郊重新站稳,局促又羞愧地道,“见笑了。”
而后又朝众人郑重拜谢。
几位医生往旁边避了避,心中都有些不忍。
但薛医生还是道,“先别忙着谢,老夫人的情况有些复杂,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
孟郊闻言身体晃了晃,勉强站住了,讷讷点头表示知道。
薛医生觉得他的身体恐怕也有问题,不过现在说也说不听,就还是先去下了方子,让人买药煎药,又将老夫人的房间重新收拾了一番。
孟郊本来还要亲自动手,被韩愈按住了,坐立不安地在一旁看着。
他的妻子郑娘子也想上前帮忙,不过玩家一个个动作都很麻利,她转了一圈没找到插手的地方,只能退到一边。
等房间清理好,老夫人喝了药又沉沉睡去,众人便离开病房,只留了郑娘子在此陪护。
孟郊目睹了整个过程,虽然心还有一半悬着,但对这些天兵医生已经颇为信服了。
虽然他这几个月都在衣不解带地照顾母亲,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朋友们的信都没空拆看,但也听说过天兵的名声,知道洛阳城里不知多少人听到他们要来就惊惶不已。
可是对孟郊来说,他们的到来,却是雪中炭、及时雨。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道谢,又要给他们鞠躬行礼,被两个男医生架住了,直接把人按在椅子上,抓着手给他诊脉。
“这……”孟郊有些不安。
“没事,就是看看。”薛医生安抚他,“我看你的身体也不大好,别回头病人好了,你却倒下了。”
最后这句对患者家属几乎百试百灵,孟郊也不例外,立刻就老实了。
于是薛医生她们又添了一个病人。
……
【报!孟妈妈已经喝了药睡了,目前情况稳定。】
主楼:有请下一位受害人(孟郊被按着把脉.jpg
虽然也有玩家在孟家开了直播,但是根本没进去病房,所以关注的人不多。现在看到帖子,都松了一口气,然后看到孟郊的窘态,立刻发出善意的嘲笑。
——不要欺负老实人啊你们,放开那个孟郊让我来!
——话说孟郊好瘦啊,感觉都已经皮包骨头了。
——郊寒岛瘦,说的可不止是他们的诗风啊。虽然中唐这帮诗人很多都沉沦下僚,生活困苦,但是贫寒到孟郊这种地步的也少有。
——没错,现在这段时间,已经算是他经济上相对宽裕的时期了,因为上司郑余庆对他非常照顾,甚至还主动做媒,将郑氏的族女嫁给他。
——但即使是现在,他的条件也不怎么样。他有一首诗里面写,“戆人年六十,每月请三千。不敢等闲用,愿为长寿钱。”
——我的天,月薪三千,不敢乱花,攒着养老……这也太真实了吧,打工人狠狠泪目了。
——他月薪三千得养活一家人呢,而且这个时候的物质生活水平比我们差太多了,想想就日子难过。
——之前还感觉张籍很穷,但是跟孟郊一比居然还算好了……
——张籍后面升官之后就好多了,而孟郊,这就是他一生中最安定的一段日子了。
——再想想江州司马月俸六七万……心情复杂。
——写《唐才子传》的辛文房说孟郊“拙于生事,一贫彻骨”,第一次看的时候把我惊到了,彻骨这两个字一般都是用来形容冷,这里用来形容穷,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又一针见血。
——我最意想不到的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居然是他写的,第一次读的时候,还以为作者是个轻薄无行的浪荡子来着。
——唉,难怪有人说这首诗是“诗谶”,孟郊这一生,确实只有这一天真正得意过啊,很快他就会发现,落第苦,及第也苦,不做官苦,做官更苦……
——要说诗谶,我觉得他第一次落第之后写的诗更像是他的人生预言: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
——呜呜呜他是来人间渡劫的吧!
——忽然有点理解元白为什么经常被人鄙薄轻俗了,看他们的诗,还以为真的是生活在治世呢,可是看看孟郊和贾岛,会发现所谓的“元和中兴”也就那么回事。
——所以是不是可以把孟郊捞过来了?(忽然兴奋.jpg
——我觉得可以。大唐这边他有什么可留恋的吗?没有!
——就是有点对不起他的上司郑余庆,不过他应该也不缺孟郊这么一个下属吧,把人照顾成这样(指指点点
——直接说要带老太太去我们那边看病呗,这理由谁能反对?
——妙啊!
——甚至可以用这个理由说服孟郊,你也不想你妈下次生病了找不到医生吧?
——难道你真的是个天才?
——带着老太太去西域估计不方便,但完全可以来秦州啊!洛阳没复活点,是真的不方便。
——雁帅进步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正在潜水关注情况的雁来:“……”让你们失望了还真是对不起啊!
不过洛阳……那个郑余庆好像就是河南尹啊,按照长安城的经验,只要他倒向安西军这边,就算是占据洛阳城,可以开复活点了。
这真的很难不心动。
跟长安比起来,洛阳的优势无疑更大,身为“天下之中”,水路和陆路都十分畅通发达,可以轻易辐射到华北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平原——这就是大半个中国了。
大唐没法放弃长安,是因为这里是龙兴之地,而且关陇集团是李唐皇室的老班底,有他们的支持,才能对抗山东河北的北朝世家。
虽然到了现在,寒门士族已经逐渐取代了关陇集团的地位,但是他们又会形成新的士族集团。
相较于政治中心长安,作为经济中心的洛阳更开放、更包容、更宽松,怎么看都是玩家的天选主城啊!
等等……雁来果断给奔腾不休的思绪刹了个车。
想得很好,但这肯定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西域那边还有一摊子事没收尾呢,不能再给自己开新坑了。
还是先让玩家自由发展吧,反正以他们的搞事能力,真不用太担心……说不定等自己收拾完了西域的局面,回过头一看,哎嘿,成熟的玩家已经替她把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只等一个确认。
没错,有那么多工具人……啊不,玩家,她没必要事必躬亲。
倒是可以先跟玩家透露一下这个计划,免得他们没有目标,走着走着就把路给走岔了。
想到就做,雁来叫来唐一,稍微暗示了一下。
这种事情找她还是靠谱的,她们这种带着任务来玩游戏的,做事有规划,不会像一般玩家那么莽。
没想到唐一还给了她一个……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的建议。
“雁帅有没有考虑过,像是其他方镇的节度使那样,设置一个幕府?”
雁来一愣。
唐一接着道,“现在我们安西军的摊子已经铺开了,事务繁杂、千头万绪,总不能一直靠雁帅您一人兼顾。况且天兵随时都可能冒出来一些奇思妙想,需要上报定夺,也不能总是直接来找你。”
这话倒是没说错。
雁来虽然有系统,但是确实感觉自己一个人兼顾那么多事,有点分身乏术。最重要的是,安西军至今没有建立起有效率的上传下达系统,所以行事难免就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意思。
若是有一个智囊团、参谋部之类的,既能帮自己盯着玩家的动向,随时调整,又能在安西军的势力发展上给出规划建议,甚至还能顺便帮忙处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事,那她就会轻松很多。
但是很明显的,唐一说的虽然是幕僚,但肯定是让玩家来充当。
一旦雁来同意,也就意味着要分出大部分的权力。
这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也难怪唐一直到今天才提。或许,这也是现实中的官方对自己的再一次试探。
至今为止,双方的合作都很愉快,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到了可以更进一步的时候。
不过雁来也没有立刻决定,而是道,“事关重大,我要认真地考虑一下,等回到西域,再给你答复。”
……
大概连雁来都想不到,第一个帮她在河南尹郑余庆面前刷好感度的人,会是韩愈。
韩愈是直接从孟郊家里过来的。
天兵会医术,这倒是不怎么令人奇怪,但他们愿意如此竭尽全力地去治疗孟郊的母亲,甚至特意从长安赶过来,却让韩愈颇受触动。
他觉得这样的人才,完全有资格让郑余庆这个河南府的主官亲自过去见一见。
若是能把人留下来,对本地百姓来说,也是一大善事。
而且韩愈也不愧是搞教育的,思路十分清晰。
既然天兵是拦不住也管不了的,注定要继续活跃在洛阳这片地界上,那么与其消极应对,当他们不存在,期冀他们玩够了或者觉得无聊了就自己离开,不如主动去接触,开发天兵的才能,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以前是不敢想,现在看来,天兵也是会配合的。
郑余庆听完,却是不以为意。
天兵能帮忙做事,这他能不知道吗?长安城现在的治安,可以说是有唐以来最好的一段时间了,靠的是谁?
但郑余庆可不想走上郗士美的老路。
在他看来,郗士美是被架起来了,没有选择,不倒向天兵,皇帝和朝中权贵都不会放过他。
洛阳的情况却不一样。
城里虽然也有不少权贵,但有了长安的前车之鉴,天兵还没到,他们就已经开始主动约束自家子弟了。就算之后还是有不长眼的跟天兵起了冲突,也怪不到他这个河南尹头上来。
所以郑余庆不需要选择,或者说,他还不想现在就做出选择。
何况他能得知的宫中秘辛比韩愈多,知道皇帝对这些天兵十分忌惮,他主动去接触天兵,那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不过韩愈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郑余庆便道,“兹事体大,不可贸然决定,待本官上一封奏折,请陛下定夺。”
忌惮归忌惮,要是能设法驭使这些天兵,想必皇帝不会拒绝。
反正试一试,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但他有了皇命,做起事情来就能少许多掣肘和顾忌。
韩愈闻言有些失望,但他已经不年轻了,对官场看得更加清楚,知道郑余庆也有他的考虑,便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郑余庆虽然暂时不打算接触天兵,但也不想得罪人,就让人收拾了谢礼,请韩愈帮忙去送。
韩愈沉默着接受了。
东野家贫,必定凑不出这些东西,他这个学官也是两袖清风,并不富裕,但这是礼数,就算天兵不在意,他们也不能疏忽。
一念及此,难免有些意兴萧索。
所以当他回到立德坊孟宅,听说天兵已经劝服孟郊,待老夫人病情好转,就跟他们一起启程前往秦州,惊诧之余,又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由这些天兵掌控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子?
无论如何,看这些天兵对东野如此热情,他到了那边,日子总不会比这里更差。
只是少了一个能够时常来往的知己,洛阳城又变得更冷清了。
……
裴老夫人本来已经卧病在床,无法起身,甚至连饮食都越来越少,眼看有油尽灯枯之相,但是在天兵妙手回春之下,几日的功夫,人看起来就精神了许多,也能吃得下饭了。
即使再不通医术的人,也能看出来她的情况在好转。
这天午后,孟郊将母亲从房间里抱出来,让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自己也在一旁陪着,顺便将这段时间累积的信件都取出来,挨个拆开细读。
郑娘子拿了梳子在一旁替裴老夫人梳理花白稀疏的头发,见状便嗔道,“大夫不是说了,不许郎君费心劳神。”
孟郊辩解道,“我就是看看。”
郑娘子摇头,“看完了就会想,想过了就要回,若是有人寄了诗来,或和或答,哪一样不耗费心神?”
孟郊便讪讪地放下了信纸,“不看了,不看了。”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别的诗都可不写,有一首却不能不作。”
郑娘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过来。
孟郊道,“娘子且听我说,外间传言天兵偏爱才子,我虽称不上是什么才子,但家贫无所有,也只有诗句可做报答了。”
郑娘子沉默片刻,叹道,“随你去作吧。”
于是等晚上玩家再来查房的时候,就收到了孟郊的赠诗。
不是一首,而是一组二十首!
都是五言八句,算下来整整八百字!够写一篇高考作文了。
如此洋洋洒洒,足见孟郊想说的话有多少。
这组诗一晒到论坛上,立刻就看得无数玩家云玩家红了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不是我!
——嫉妒使我质壁分离。
——果然还得是孟郊,不整那些虚头巴脑花里胡哨的,感受到一点善意就立刻都写进诗里了,坦白赤诚得让人唏嘘。可是啊,孟郊你知道吗,“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啊!
——可能一直浸泡在苦水里的人,就对甜特别敏感吧,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们也会用全部的感官去体验,也难怪能写出那么多字了。
——那么多字!说好的孟郊的诗都是苦吟出来的呢?
——或许是他现在心里不苦了吧,嘿嘿……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作诗当然也如有神助啦啦啦啦啦~
——这话倒也没说错,我一直就感觉他们这种“苦吟”,本身就是一种自苦。我都已经这么痛苦了,写出来的当然不能只是普通的词句,必须要椎心泣血才可以。
——确实,要不然以他们的文学修养,就算不能像李贺那样手笔敏捷,要凑一首水平在线的诗也不难。
——忽然想到白居易那句“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确实是只有白居易那种处境才写得出来啊。意思是那个意思,但是孟郊就永远写不出来,他只会写“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对不起我又拉白居易出来做参照物了,谁知道我其实也是白居易的粉啊!
——哈哈哈,不用为白居易伤心!我觉得只要提到这个时代,就绕不开白居易这个人,何尝不是一种对他的肯定?
——白居易: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白眼.jpg
第146章 天兵哪来的操守?
三月初六, 一支规模不小、护卫重重的队伍出了陇州城,朝着秦州的方向行去。
出了城,队伍中的人就都打起了精神, 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只是看了半天都风平浪静,反而叫人有些不适应。
这可是已经离开大唐国境了啊!
自从安史之乱后,大唐的商队就再也没有来过这边了, 印象里边境应该是一片乱象, 所以这一回要过来,大家心里都不免惴惴,谁知竟如此安宁?
“我说什么来着?”组织起这支队伍的王庆宝摸了摸脑袋, 得意洋洋地笑道, “都说了,结盟是国策!不仅是大唐的,也是吐蕃的, 这时候谁敢捅娄子?再说还有安西军在呢, 诸位有什么不放心的!”
众人唯唯应是。
只有跟在父亲身边的王大娘子知道,这一路上, 他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怀忐忑、寝食难安。
不过现在他是真的放心了, 甚至有闲心去欣赏沿路山明水净、红霞遍野的春日胜景了。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有人惊咦一声, “我怎么瞧着前面有两座城池?”
众人顺着看过去, 果然远远看到了两座城市的影子。
再近一些,才发现两城其实是一大一小、一远一近, 所以在远处看起来竟差不多大。而在那座小城上方,飘扬着一面熟悉的红色旗帜。
“听说安西军在这里筑了一座城……”王庆宝下意识地道。
不过那时他没有当真, 毕竟一座城池可不是那么容易修建起来的,多半是弄了个山庄、花园之类的, 好让雁来落脚。
就像是皇帝出行,各地都会修筑行宫迎驾,但行宫的规模,又怎比得上长安三大宫殿?
结果它居然真的是一座城!规模虽然比秦州城小,但是那种高大宏伟、庄严肃穆的气势,反而犹有过之。
王庆宝惊诧之余,心思立刻就活络了起来,便对众人道,“要不咱们先去拜访一下安西军?”不说他跟天兵也算是有点交情,就算没有,到了这里,肯定也要去拜一拜地头蛇的。
众人都没有异议,于是一行人调转方向,先去了那座小城。
“新手……村?”有人念出了城门上的名字,“这名字好生古怪!”
“怎么说话的?这名字必定别有深意,只是我们不知罢了。”立刻就有人斥道。
更有人出生赞叹,“这么大的城池,在天兵眼中,也只是村么?”
……发觉有人靠近,过来探查的玩家听到这里,也有些绷不住了,这就是脑补的力量吗?他连忙忍了笑,干咳一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得知是商队过来交易,玩家十分诧异,“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这盟誓才弄完没几天,秦州城的改建工作都还没完成呢,这就有商队主动过来了?
王庆宝站出来笑道,“天兵一力推行的互市,我等当然要捧场!”
这玩家正好看过直播,一见他就想起来了,“哦,是你!王什么来着……”
“鄙人王庆宝。”
“对,王庆宝王大老板!”玩家说,“交易去秦州城,那边会有人接待你们的,怎么跑这里来了?”
“这不是初到贵宝地,想拜访一下这里的主事人吗?”王庆宝笑眯眯地问,“不知道方不方便?”
“我替你问问吧。”玩家十分爽快地应道。
众人都没想到事情那么顺利,目送他回城,心里都十分欢喜。
不过……“王兄,老板是何意?”
“想来是天兵对商人的称呼。”王庆宝沉吟着道。
“倒是古……”怪字没有出口,此人对上王庆宝看过来的视线,连忙生硬地改口,“古朴有趣。”甚至主动认领,“那我就是崔老板了。”
说笑间,玩家已经回来了,“你们运气不错,雁帅刚好有空,听说有商人过来了,想见见你们。”
众人这回是真的惊喜了。
能在长安城做生意的,背后肯定都有人,但很难搭上雁来这个级别的大佬。纵然是王庆宝这样产业庞大的大商人,他的靠山或许是高官权贵,但平时跟他打交道的往往只是大人物的族中子侄或管家门人,正主是见不到的。
雁来那么给面子,他们自然高兴。
……
雁来打量着眼前这群商人,对于他们的到来,她倒不是很惊讶。
要说大唐消息最灵通的人,非商人莫属了。而且他们反应很快,行动力也强,只要觉得是机会,就敢去赌。
何况这回是朝廷开的互市,根本谈不上赌,这些长安城的商人们自然要赶早,来抢一个先机。所以这回,他们带的货物肯定不多,只是过来打探消息、看看行情,评估一下这生意能不能做。
不过即便如此,这样的魄力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长安城多少商人,也只来了这十几个。
雁来正好也需要有人将秦州这边的具体情况传播出去,这些商人自然是最合适的。同行自然会形成一个圈子,而圈子里的消息,总是比外面传的更可信。
最后,雁来的视线落到了十几人中唯一的女性身上,“这是?”
“这是小女。”王庆宝连忙笑着介绍道。
天兵第一次到他家去的那天,王庆宝就已经发现了,他们似乎不避男女,所有人都一样。
不过说是一样,但雁来是女子,当时天兵使团的领队唐一也是女子,王庆宝这样一个聪明人,又怎么会看不出端倪?他意识到,有这些天兵在,以后的世道,恐怕就不一样了。
于是他也开始有意培养女儿。
还真别说,女孩子心思细密,不管是管人还是管账,都很合适。
这回出门是来安西军的地盘,王庆宝就只带了王大娘子一个。这会儿见雁来问起,他一边心下暗喜,一边解释道,“家中事务繁杂,我是脱不开身了,这互市的生意要是能做下去,往后肯定要交给孩子们打理,这回先带她出来历练历练。”
雁来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有眼光,有见识,又如此懂得变通,难怪他的生意能做到那么大了。
看其他商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但已经晚了,谁也没法当场变出一个女儿来,这个头筹只能让王庆宝占了去。
王大娘子上前几步,朝雁来行礼。
雁来也有心提携她,就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大娘子微微一怔,王庆宝也有些尴尬,不过他反应是真的快,立刻哈哈笑着道,“这孩子从前不怎么出门走动,尚未取大名。今日既牢雁帅见问,小人正好厚着脸皮求雁帅赐名,也算是她的造化。”
在古代,请有学识、有地位的人取名和赐字,都是很常见的事,也算是结下了一份善缘。
有点认干爹干妈的意思,但没那么露骨。
文化人嘛,凡事都讲究含蓄,点到为止。至于这缘分是深是浅,能不能一直续上,就要看日后如何经营了。
所以对于王庆宝的提议,雁来并不太惊讶,只是有些感慨,自己终于也混到这一步了。不过也对,她现在可是……呃,她的官职具体是什么来着,太长,有点想不起来了。不过不重要,总之,就冲着王庆宝这份眼力见儿,雁来就会给王大娘子这个面子。
她认真思索片刻,才道,“既如此,那就取一个霄字吧。愿你扶摇而上,直入九霄。”
王霄目光明亮,深深施礼,“王霄谢雁帅赐名。”
“好了,那就先这样。”雁来说着站起身,王庆宝等人本以为这次见面结束了,正要开口告辞,就听雁来道,“秦州城如今尚在改建之中,我也还没去看过,今日正好与诸位一起去看看。”
正好也让玩家和秦州城的居民把流程演练一遍。
众人顿时喜出望外,拥着她出了城,往秦州城而去。
留在城里负责改建工程的玩家和官员收到消息,都迎了出来。
寒暄几句之后,玩家便请他们绕到另一边进城,“秦州城本来有四座城门,不过后来成了边城,就堵住了南北两边的城门,我们已经将之疏通了,以后往来的商队都要走这两扇门,从南门入,北门出。”
也就是说,进出城的道路都是单行道。这倒不是故意的设计,实在是城中道路不够宽敞,而商队往往又人多货多,一旦掉头就很容易堵住,太耽误事。
进了城门,原本的瓮城被改成了一处关卡,进城的货物要在这里清点造册,缴纳关税。
一众商人听到“关税”两个字,身体就忍不住抖了抖。
远途行商的利润很高,只看买价和卖价,能差出去几倍、十几倍,但这还真不是商人们黑心,而是路上过一个关卡就要交一次税,而且关税往往也不是固定的,而是按照货物价值的比例来交。
就算一个关卡只收一成,过上十个关卡,成本就翻倍了。
雁来见状,就笑道,“诸位放心,商队到了秦州城,只收这一次的税,之后无论是交易还是出城,都能用入城领到的凭证办理。”
但商人们不敢放心,所有人都看向王庆宝,还有人伸手戳他,他只好小心翼翼地问,“这……不知税怎么收?”
“不同的货物税价不同,但不会超过两成。”
众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只有两成?”
雁来做了个请的姿势,“诸位这次都带了货物,进去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商人们有些按捺不住,便朝雁来拱拱手,先过去安排队伍了。
王庆宝让王霄跟他们一起去,自己依旧跟在雁来身边,走进了这处关卡。一进门,就看到了立在当中的那块巨大的石板,他不由“咦”了一声,“雁帅,这莫非就是……”
雁来点头,“就是秦州会盟碑。”
王庆宝走过去一看,也就明白这块石碑为什么要立在这里,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因为互市的条款都写在了上面,包括雁来刚才说的税率。
如此一来,人人都知道规矩,自然就少了被骗的可能。
就连管理人员上下其手的可能,条款里也考虑到了,若是被人索贿,可以找任何一个天兵投诉。
王庆宝当然知道天兵有足够的震慑力,于是下意识地问,“那要是天兵索贿呢?”
雁来还没开口,一边的玩家先忍不住了,“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我们要你那点钱有什么用?”
要是在现实里,她说这种话肯定没那么大声,但这可是游戏,玩家底气十足,下巴都抬得更高了。笑话,玩家在游戏里缺什么都不会缺钱的!
雁来本来不想笑的,看到这个玩家的表现,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她对王庆宝道,“要是有天兵索贿,你就像这样大声说出来,自然会有人替你主持公道。”
王庆宝一脸尴尬,连忙道,“口无遮拦了,小人当然相信天兵的操守。”
玩家嘀咕了一句,不说话了。
天兵哪来的操守?他敢信,她都不敢。
……
登记完出来,就是一个三岔路口。
玩家介绍道,“顺着两边的路过去,都是旅店,食店、茶楼酒肆和一些服务性质的店铺。左边是吐蕃人经营,右边是大唐人经营。若是不急着交易,可以先找地方安顿下来。”
“没有安西军经营的店吗?”立刻就有人问。
“安西军也是大唐的地方嘛。”雁来说。
这些店铺主要是原本的秦州城居民在经营,为了避免生活习俗不同而产生的纷争,才分成了两边。至于玩家的店,想开在哪边都行。
王庆宝却是看着路口处的两栋建筑,问道,“这又是做什么的?”
“那是办理货物存放的。要是不放心把货物放在店里,可以花钱存进仓库,还是左边吐蕃,右边大唐。”
这回没人问安西军的货物放哪里了。
人家在旁边就有一座城,多少货物放不下?
继续往里走,终于到了市场区。这里总算有安西军的地盘了,还是一条三岔口,左边吐蕃,右边大唐,直走自然就是安西军了。
之所以是安西军在中间,一方面市场布局是一个中字,两边的弯道能安排的店铺比中间的直道更多,另一方面,逛完了安西军所在的直道,不管是回客店还是去吃饭,不想绕路的话就要横穿两侧的区域,也能增加一些客流量。
不过后面这一点,目前还只是顺带的,因为还没有人知道安西军准备卖的货物都是什么。
直道入口处正在修大门,虽然尚未完工,但看起来十分气派,最重要的是占地很广,一看就知道两边可能还要建许多门房,并不是单纯的大门。
就有人问,“这里又是做什么的?”
“这是办理铜钱存放的地方。”提到这个,玩家的兴致显然比之前更高,一边说,一边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一把亮闪闪的钱币,拿给大家看,“喏,这就是我们安西军用的代币,一个白银币价值一千铜钱,一个黄金币价值一百白银币,交易的时候可以直接使用,就不用带着几十斤重的铜钱到处跑了。”
商人们各自分到了一个钱币,拿在手里观瞧。他们是专业的,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材质并不是真的金银,但又认不出是什么。
开口一问,才知道是一种“合金”,就是用几种金属熔炼而成,品质极佳,不像普通白银那样容易发黑、磨损,最重要的是,这工艺只有安西军掌握,不用担心被人仿了去。
众人一听,立刻就明白了这种钱币的价值所在。
现在说是代币,但等人们习惯了这种轻便的金银币,谁还会在身上带大宗铜钱呢?
只要安西军能够保证它的价值始终稳定——简单来说,就是拿着金银币来这里随时都能换成钱——那它就是真正的钱币。
在全球贸易盛行、大量白银流入中国之前,古代社会的钱币一直都是铜本位。很多人以为这是因为国内的金银产量不足,不能代替货币,这种说法对也不对。
实际上,以古代的人口和铜钱的价值来看,国内的金银储量完全足够用。
何况大唐现在也是有国际贸易的,外国的金银也会陆续流入。
但为什么始终没有变成金银本位呢?那是因为金银都被拿去打造器皿、首饰、陈设和一些只有特权阶级才有资格用的东西了。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没什么,毕竟物质守恒,金银还是存在的,问题是古代还流行奢葬,大量金银器物作为陪葬品埋到了地下,等于彻底消失。
所以西汉的时候,皇帝给大臣赐钱动不动就是几千金,到了东汉就只有几十斤、几斤,唐朝是金子和铜钱混着赐,大宋就只能赐铜钱了。
但是铜钱太笨重了,雁来想要发展经济和工业,势必需要推出更轻便的货币。
所以这个“代币”,就是她们玩的一个小花招。
不说这是钱,也不强迫谁来用,但是在安西军的地盘它比铜钱好用,先把大家的习惯和信任培养出来。只要商人愿意使用它们,流通到其他地方,也只是早晚的事。
——顺便说一句,这是雁来那个还没有成立的幕僚团给她的第一条建议,算是投名状。
看这些商人的表情,应该有戏。
……
到这里,整个秦州城的布局就算是介绍完了。
跟商人们想的很不一样。他们本以为也就是划分出一块地方来做市场,没想到会是把整个秦州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市场。
安西军的野心不小啊……
但越是这样,商人们就越高兴,这说明他们没有看错,这个互市确实大有可为。而占据先机的他们,当然也能分到最大的一块蛋糕。
正当他们以为这一趟就到此为止时,却听雁来问道,“诸位,要进去逛逛吗?”
众人一愣,王霄问道,“莫非里面已经有店铺开业了?”
“本来还没到开业的时候,不过诸位既然来了,总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归。”雁来说,“请吧。”
一行人走进了这条属于安西军的街道。
雁来没有客气,确实大多数店铺都是关着门的,只有零星几家开着门的。不过就是开着门的这几个店铺,也让他们看花了眼睛。
时下的店铺,还没有正儿八经挂个牌匾的做法,一般都是挂个幌子,酒店就写个酒字,茶馆就画一片茶叶之类的,只是人们口口相传时,会叫个黄家酒店、赵家逆旅之类的。
但这条街上的铺子,却是直接把“一家人杂货铺”“万珍堂”之类的招牌挂出来了。
店铺更是装修得花里胡哨的,一眼看去十分醒目。
众人举步走向了万珍堂,默契得出奇。
万珍堂的老板看到客人登门,也是一脸的喜笑颜开。她就知道,这种名字对古人的吸引力更大,有特攻加成!
万珍堂其实也是个杂货铺,而且卖的东西还没对面那个“一家人杂货铺”齐全。毕竟她的货都是在官方工厂里拿的,对面却有自己的作坊。
一进店,众人又被震了震。
因为大唐的店铺同样不兴将所有的货物都陈列出来,而是都放在柜台里,客人问了再拿出来。
眼前这种讲究布局和光线的陈列方式,就算是普通货物也能看出质感来,何况上面摆放的确实都是珍品?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在光照下显得十分剔透的玻璃器物,这些器物品类丰富、五颜六色,每一件看起来都像是艺术品。众人谨慎地没有上手,只是站在货架前打量。
王庆宝看了半晌,忍不住问,“这些玻璃的品相怎么都这般好?”
这时的玻璃还是天然宝石,品相自然不会很好,多有瑕疵,而店里陈列的这些,却几乎挑不出毛病,反而让人心生疑惑。
开店的玩家笑着应道,“因为这些都是人工烧出来的呀!”
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以他们的身家,家里自然也有不少玻璃制品,大部分都是胡商从西域带来的。其实大家心里早就有过疑惑,哪有那么多那么大块的天然宝石,可以打磨成各种器物?
所以此刻听说玻璃能像瓷器那般烧出来,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吃惊的是安西军竟然掌握了这样的技术。
但是再想想那些天兵,又觉得理所当然。虽然按照流传的说法,天兵到了人间,也只是凡人,除了能复活之外,没有超出凡人的力量。可是没有人会真的只将他们当成普通人,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普通。
天兵的影响力无处不在,现在拿出新的工艺,也不足为奇。
商人们想到这里,再看向店内的其他商品,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第147章 不会吧,还真给网友蒙对了?
玻璃、肥皂、花露、毡布, 以及各种金属制成的日用之物……
这些代表当今大唐最高工业水平的轻工业产品,一下子就征服了从长安来的商人们。
其中有些是大唐没有的,有些大唐已经有了, 却或是品质不佳、或是产量不高,带回去立刻就能打开销路,正是大有可为!
如此一想, 众人甚至有些后悔, 这回因为是来探路,所以带的货物不多,钱财更少。
只有王元宝满面微笑, 心中宁定。
他既然要向天兵靠拢, 这回自是有备而来。本是打定主意,不管天兵卖什么都要做成一大笔生意,因此带了不少钱财, 如今正好得用。
当下众人都挤到那店主身边, 询问起价格。
雁来站在一旁看着,见王霄还站在货架前, 就走了过去。
到了近处, 才发现她是在看一个针线盒。
要说针这个东西, 在这个时代, 可以说是家家户户必备的日用之物了, 毕竟“针黹”是衡量女性品德的硬性标准之一。但这样不起眼的小物件,工艺却也并不简单, 价格自然不算便宜。
所以看到这一整套由长到短、由粗到细都十分齐全的针,王霄也不免赞叹。而且盒子里还搭配了各色彩线, 且这盒子做工也精巧,既可收纳, 也能放在桌上做装饰。
像这种东西,王庆宝他们也会采购,但不会十分留意,还真只有王霄这个女性才会看重。
“你看上了这个?”雁来问。
王霄吃惊地回过头,见是她,又放松下来,低头思量片刻,还是直接说出了心中的想法,“父亲虽有意让我参与家中生意,可是那些都早有定例,不好贸然插手。我若是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只能另辟蹊径。我家的生意虽然繁杂,却没有专门做后宅女眷生意的。我是女子,做这样的生意也更方便。”
“的确是个好想法。”雁来点头赞同。
难怪王庆宝能下定决心培养她,虽然是有讨好自己的意思,但也是因为她有眼光、有想法。
王霄眸光微亮,“您也觉得这主意可行吗?”
“自然可行。”雁来说,“不过针线终究是外物,你若想要做这个独门生意,而且要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就必须要解决客人最迫切的需求。”
王霄若有所思。
雁来也不再多言,任由她去思索。
那边众人已经下完了订单,王庆宝便招手让王霄过去,问她有没有要添的,王霄连忙拿起针线盒,走了过去。
要说这个王庆宝,也着实是个妙人。他虽然带了许多钱,但也没有多花,而是比量着其他人,定了差不多价钱的东西。
等大家出了门,他才问引路的玩家,“不知这条街上还有什么好东西,劳烦娘子领我们去瞧瞧。”
其他人闻言才反应过来,刚才被店里的东西闪花了眼,把钱都花光了,可那才是第一个铺子,这街上别的店都还没看过呢!万一再有好东西,他们岂不是只能干看着了?
好消息是,开门的店铺卖的东西大都差不多,毕竟都是一起拿的货,偶尔有卖其他的,也都是皮毛、奶酪、肉干、果干之类的,品质虽好,但别处也能买到。
只有“一家人杂货铺”里,不仅其他货物都很齐全,还有纸笔卖。
笔是铅笔,使用方便、书写迅速,虽然这些习惯了软笔的商人用着总有些别扭,但应急是足够的。譬如临时要记什么东西,磨墨忒费功夫,或是出门在外,带上笔墨纸砚十分不便,就用得上它了。
至于纸,花头就多了,不仅分了品级,还分了很多种类,书写用的、装饰用的、擦拭用的,洁白如玉的、色彩斑斓的、香气弥漫的……便是这些做生意的行家,也都看得眼花缭乱。
尤其是一种洁白如玉、柔软如云,质感并不比一般布料差的纸张,听店家说竟然是出恭时用的,众人都不由大为惊异。
要知道,笔墨纸砚在大唐都是很昂贵的,又与知识的记载和传播息息相关,因此也具备了某种程度上的神圣性,“敬惜字纸”的观念深入人心。
为那五谷轮回之事专门造一种纸出来,大概也只有天兵才能做到吧?
众人摸索着柔软的纸张,一边在心里念着“罪过罪过”,一边咬牙下了大订单。
这样的东西,长安城里的权贵必定会买。
身上没带钱不要紧,这里距离长安又不远,现在派遣心腹回去搬取钱财就是。不过这一来一去的动静,瞒不了人,肯定很快就会有人闻着味儿来了,所以他们得抓紧了。
如此一想,越发觉得安西军那金银钱十分便利。若是之前就有这样的好东西,如今又何须发愁?
既然安西军手里这么多好东西,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反正都要送钱,不如多送些,都换成金银币,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
“活久见啊家人们!”郭小爱对着直播间的观众感叹,“我才从洛阳回来,就听到了一个大消息。你们猜怎么着?皇帝居然要放一批宫女回家!今天就带兄弟姐妹们一起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个事。”
她说完将镜头一转,旁边拥挤的人群立刻入镜。
显然,这样的热闹不仅玩家爱看,长安城的普通百姓也爱看。
不过这难不倒玩家,小度和小爱配合默契,左挤右挤,顺利地挤到了最前面。视野终于宽敞起来,她忍不住擦了一把汗,道,“感觉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我挤位置的技能是越来越熟练了。”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在掖庭宫的一处宫门外,待会儿被放还的宫人就会从这里出来。
虽然说是“宫门外”,但还是有一些距离的。毕竟皇宫四周都有非常宽的御沟,一来作为防御工事,二来也方便取水救火。只有一道桥梁通往宫门。
桥梁那边有宫中禁军看守,真要是有人挤过去,他们动手可不会客气,所以大家都挤在御沟两侧。
普通人怕这个,玩家可不怕,小爱跟小度商量了几句,两人直接走了过去。
果然,禁军们握紧了手中的佩刀,却也没有一个敢拔刀的,只是警惕地盯着他们。
“大哥,人什么时候能出来啊?”小爱走到近前,十分不见外地问道。
禁军:“……”
待要不理会他们,又怕再引出更大的麻烦来,只能憋着气硬邦邦地道,“不知道。”
“那这回有多少宫女出宫,能说吗?”
“不知道。”
“切……那为什么要放宫女出宫,你也不知道了?”小爱磨牙。
谁知这禁军或许别的不行,这方面却是行家,毫不犹豫地道,“自是皇恩浩荡,体恤下情,这才恩放她们还家。”
——嚯,好政治正确的答案!
——反应还挺快,我怀疑他们接受过统一的培训。
——我感觉是皇帝没钱了,养不起那么多人,所以干脆放掉一些。
——也不是没有可能(摸下巴,毕竟皇帝想要钱,就只能在民间搜刮,但现在不是有我们正义的玩家在嘛,他肯定知道我们不会任由他乱来的。没法开源,就只能节流咯,裁员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说,你们是不是把皇帝想得太好了?我觉得他是看腻了这些,腾出位置来好采选一批新的。
——有道理,按照历史经验来看,越是局势糜烂,皇帝反而越是骄奢淫逸,可能自己也知道享受不了多久了吧……
——哈哈哈哈哈只有我觉得皇帝是上次被混进教坊司的那个小姐姐吓出心理阴影了吗?
——这个好。
——我宣布楼上就是正确答案!
——你们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最好笑的是,那不是小姐姐,是个女装大佬!
——什么?现在的女装大佬已经卷到这种程度了吗?!
——吓得我筷子都掉了.jpg
——嘶,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吃到后续,你们男的真会玩儿。以及这么一来,就感觉好可惜啊,要是狗皇帝看上了他,把人招进宫里,然后他掀开裙子……哦,玩家没法脱衣服啊,那没事了。
——最可惜的一集。
小爱和小度看得也有点牙疼,同为女装大佬,太有代入感了……啧,不能想!
见他们默默走开,几个禁军松了一口气。要是天兵想从这里冲进去,他们还真拦不住。
好在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动静,宫门开了。
外面的百姓骚动起来。
尽管只是一扇偏门,尽管只是掖庭宫的宫门,但大家还是挤着去看,似乎能够从这扇门里,就能稍稍窥见一点九重宫阙之内的繁华旖旎。
在这种几近狂热的拥挤之中,就算是玩家也没有太多发挥的余地,小度和小爱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人群推来攘去。
还好直播间的镜头虽然是跟随拍摄者的,但这种时候就不会跟着摇来晃去,依旧在拍摄宫女们从宫门内鱼贯而出的场景。
——就……应该不是我眼花了吧,感觉这些宫女怎么都挺年轻貌美的?
——眼还能这样花的么?
——不止是年轻貌美,看她们走路的姿势,好多都学过舞蹈的。
——不是说宫里恩放还家的都是年老的宫女吗(虽然他们年老的标准跟我们不太一样……
——啊这……本来我觉得之前那个姐妹只是在开玩笑,现在忽然觉得,该不会李纯真的被吓出心理阴影了吧?
——真不是没可能。不过这应该不是一个人的功劳,应该是觉得能混进去一个就能混进去一堆,怕哪天一觉醒来整个皇宫都是天兵吧XD
——别说得好像我们是小强一样啊!发现了一只就意味着一窝什么的……
——靠,把楼上叉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楼上上你还我一双没有看过那两个字的眼睛!
于是等小度和小爱稳住身体,就发现直播间里已经开始刷起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得人一头雾水。
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个了,因为在这些宫女都走出来之后,后面掖庭宫的大门就“砰”的一声关闭了。意识到她们已经彻底离开皇宫,再也回不去了,大部分宫女脸上露出的并不是喜悦,而是无措与迷惘。
皇宫绝不是她们的家,却已经是她们所习惯的安身立命之所,忽然离开,自然令人惶惶不安。
恩旨虽然说是放她们回家与亲人团聚,可是这样的世道,一别多年,她们的家还在不在都不好说。就算还在,那个家对她们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
如果说,那些回乡的西域百姓是明知道物是人非,所以近乡情怯,那么这些宫女,就是在面对未知的命运时,只能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毕竟世道总是更苛待她们,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命运从不由她们自己做主。
就连现在这片刻的踟蹰,也要被粗暴地打断——
禁军士兵正粗暴地吆喝着、驱赶着她们往前走。
她们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里,只知道不管是士兵的驱赶还是围观百姓的目光,都让她们十分难受,只能低下头,用力地抱紧怀中的小小包袱——那是她们从宫里带出来的私人物品,也是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一切。
“大哥,问一下,这是要去哪里啊?”旁边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传来,引得许多人都是一惊。
但宫女们还是没敢抬头。
倒是禁军士兵有些不悦,凶恶地回过头去,正准备斥责,看清问话的人,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干巴巴地说,“送去京兆府,再由那边派人送她们还乡。”
“原来是送去京兆府啊,早说嘛!”小爱举起手来,大声喊道,“兄弟姐妹们,来活儿了!”
一个个天兵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今天来看热闹的人那么多,当然少不了玩家。
小爱转过头,朝那禁军士兵笑道,“大哥,我们就是京兆府的人。要不就不劳烦你们了,直接在这里把人交接给我们,如何?”
禁军士兵当然不会反对,果断交出名册和文书,“这里要签字画押。”
虽然他也很清楚,这些天兵根本没有京兆府的官职,但谁不知道京兆府现在就是天兵的地盘?想来上司们也不会在意这个交接流程中的一点小小的瑕疵。
小爱果断签名,又从腰间摸出一枚印章,盖了个印。
话说自从雁来领到了朝廷颁发的之后,玩家之中也掀起了一股刻章的风潮。你别管用不用得上,随身带着这么一个东西,品味和格调立刻就上来了有木有!
现在真能用上,也是意外之喜。
交接完毕,禁军转身离开,小爱则是指挥着玩家们聚拢过来,将这些宫女围在中间。
这么一看,人还真不老少,粗略估计都要上千了。怪不得掖庭那边没派车送,这得多少辆车啊?
不过就这么把人给扔出来,确实不太厚道。
好在京兆府公廨就在光德坊,从这里过去也不远。而且就在她们这支队伍缓缓前行的时候,也有不少收到消息的玩家从各处赶来,加入了护送的队伍之中,很快就将那些围观群众投来的、含义各异的视线给牢牢挡住了。
不一时就到了地方。
京兆府这边早就得了消息,已经腾出了所有的空地,勉强将这一千多宫女装了进来。
目前在长安城轮班的唐二从小爱手中接过名册和文书,就带着它们去见了郗士美。虽然不知道皇帝在搞什么鬼,但是能把宫里的人口解放一部分出来,总归不是坏事。
至于护送宫女回家的差事,玩家自是当仁不让。
郗士美也不是很想抢这个差事,直接交给她去安排了。
唐二得了指令,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他道,“老郗啊!”
郗士美眼皮跳了跳,一听她的语气就知道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偏偏他还避不开,只能听她说,“虽然名册上将这些宫女的来历写得清清楚楚,但是具体是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万一她们家乡已经没人了怎么办?”
那自然是交给当地的官府去处理,家里人或许找不到,但是亲戚总还有几个活着的,怎么都能安排了。
但郗士美很清楚,她问的不是这个,干脆直接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唐二笑道,“你看,她们既然无家可归,反正也是归官府处理,那能不能干脆就留在京兆府?”
“这不合规矩。”郗士美说。
按理说,宫中的女子,无论妃嫔还是普通宫人,名义上都是皇帝的女人。现在恩放她们出宫,给的理由是与家人团聚,把人留在京兆府算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郗士美有什么想法呢。
当然,如果天兵坚持的话,那郗士美也只好背起这口沉重的锅了。
反正不差这一个。
谁知唐二竟没有坚持,而是道,“那她们不想留在家乡,想去别处讨生活,这总可以吧?”
“自然可以。”郗士美点头。朝廷原则上不鼓励百姓流动,但也没有明确的禁令,只不过一般的百姓不会去申请、也很难申请到离开县境的过所罢了。
可这些宫女要离开京城,本身就要办理这些文书,也就是多添几笔的事。
唐二满意点头,起身要走,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记得上回有个天兵跟你提议,让朝廷和官府设法保障独身女子的权益,没有后续了吗?”
“奏折送上去之后就留中不发了。”郗士美无奈道。
“那烦请郗公再上一封吧。”
……
“都注意了啊!现在开始点名!”一个玩家手捧名册,站在院子里的水缸上,大声道,“点到名字的进屋!”
听到这话,正惶恐忐忑的宫女们都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着,生怕错过了自己的名字。
即便是在深宫之中,也流传着天兵的名声,都知道他们只针对那些权贵,对普通民众反而颇为照顾。所以被交给天兵,她们是松了一口气的,至少手里这点在宫中攒下的私房,应该能留下了。
若是天兵能送她们回乡,不说这一路安全无虞,就是到了地方,也不用担心受人欺压、求告无门。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们自然都愿意配合天兵的工作。
但郑窈娘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前面的人进了屋子就迟迟不出,就更让她悬心了。她能活到现在,全靠自己的小心谨慎,纵然天兵的名声再好,郑窈娘也不敢相信。
胡思乱想间,已经轮到了她。
郑窈娘走进房间,就见屋子里空空荡荡,只背对着窗户摆了一张长桌,桌后坐着两个人,对面的地上孤零零放着一张椅子。看着像是审问犯人的场面,却不仅没有任何刑具,还给了椅子,真是古怪。
“请坐吧。”见她站在门口不动,桌后的一人开了口。
郑窈娘走过去坐下,竭力按捺住乱纷纷的思绪,挺直了脊背,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刁难。
然而她听到的问题却是,“关于这次大规模放还宫女,宫里有什么说法吗?”
郑窈娘一愣。
“看来是有了。”那人朝她笑了笑,道,“别紧张,我们就是了解一下情况。你知道什么都可以说,真假都没关系。也不用担心说了不该说的会引来危险,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看来不是针对她们,而是针对宫中。
郑窈娘放松了一些,低头思量片刻,还是道,“近来皇帝一直未曾召幸宫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寒食节之后。”
桌子后面的两个女玩家对视一眼,不会吧,还真给网友蒙对了?
“还有别的吗?”
“宫中的防卫更严密了。”
“好,谢谢你的配合。”这个话题似乎就这样结束了,桌后的人微微顿了顿,才继续道,“郑窈娘是吧,你家是在……润州,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郑窈娘摇头。应该是有的,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
“那你想回家吗?”
郑窈娘还是摇头,回去做什么呢?再被他们卖一次吗?
“唔……那你识字吗,或者有没有什么特长?”
郑窈娘心中已经生出了一个猜想,她深吸一口气,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但声音里还是有一瞬的颤抖,“识字。奴……我,我还会刺绣。”
“刺绣?水平怎么样?”
郑窈娘掐着自己的手,慢慢冷静下来,“前些年,南海郡上贡了一名绣娘,才十四岁,能在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我至少不逊色于她。”
“当真?”对面的声音终于不再是四平八稳。
郑窈娘说,“我现在就可以绣。”
“那倒不用。”对面的人语气显得很轻松,“反正如果是说谎,很快就会被戳破。不过,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还以为你的才艺是歌舞啊,怎么会是刺绣?皇宫里也太卧虎藏龙了吧……”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话太多,她突然住了嘴,但是郑窈娘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然接下来她们就问,“你愿意去安西军管辖之地生活吗?”
“当然如果你……”/“我愿意。”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对面的天兵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好,我喜欢爽快人。放心,你这种技艺,在我们那边很吃香的,不用担心生计问题,说不定还要请你收几个学生呢。”
说着在面前的纸上写了几个字,盖章,然后起身将它递给郑窈娘,“拿着这个出去,会有人带你去办后面的手续。”
郑窈娘结果那张薄薄的纸,只觉得它的分量沉重之至。
她选择天兵,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天兵中的女人才算是人,而在大唐,她们都只是物件。
进门的时候心情忐忑,出门时却只觉得外面一派晴朗明媚。
郑窈娘仰头看向天穹,这一次,视线里没有高高的宫墙阻隔,她终于生出了“我已经离开皇宫了”的真实感。
第148章 这一看就是有任务的节奏啊!
皇帝突然发疯, 雁来当然也要来了解了一下情况。
然后就看到了郑窈娘。
玩家大概是出于不想揭对方伤疤的缘故,并没有细说郑窈娘的身世,但是这些在名册上都是写明了的。
她是元和二年作为罪官家眷籍没入宫的。
这个时间, 这个姓氏,乃至于她出众的容貌,都让雁来不得不多想。
贞元年间, 李锜靠着自己的出身, 以及结交贿赂宦官权贵,成为了浙西观察使兼盐铁转运使,借着职务便利掌控漕运, 大肆搜刮。
德宗去世, 顺宗发起“永贞革新”,李锜被晋升为镇海节度使,实际上却解除了盐铁转运使之职, 明升暗降。心怀不满的李锜变本加厉, 鱼肉地方,当时朝廷普遍认为他要造反, 皇帝几次派遣使者找召他回朝, 李锜一再称病拖延。
元和二年, 李锜正式起兵反唐。
然后叛军一个月就被平息, 李锜押送京师受审, 最终被腰斩。
而他的家眷都被没入掖庭执役,其中有两个妾室在史书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其中一个是杜秋娘,另一个郑氏, 是唐宣宗的生母,后来的孝明太后。
她和郭贵妃, 好像也是大唐历史上唯二的两位皇太后。
这个郑窈娘,该不会就是那个郑氏吧……?
要真是她,那岂不是直接把唐宣宗给蝴蝶掉了?毕竟他是李纯的第十三子,要两年后才会出生呢。
也不知道李纯发了什么失心疯,罪官家眷这种按例不赦的,这回居然也放出来了。
不过突然恩放宫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诡异,郑窈娘的出身,夹在其中,反而不那么奇怪。
好在雁来仔细一想,觉得问题也不大。反正就算她继续留在宫里,生下皇子,应该也没有继承皇位的机会了。毕竟作为宪宗的庶子之一,非嫡非长非贤,他能登上皇位,不过是宦官博弈的结果。
只是扶持他上位的人没想到,这位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但即使儿子能当皇帝,四十年后能兑现的荣华富贵,对郑窈娘来说,放弃了也不可惜。
何况现在,那个结局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至于郑窈娘本人的想法…她在宫中时,可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刺绣方面的才能。那个能在一尺绢上绣《法华经》的绣娘,既然能被贡到京城,就说明技艺精湛到了一定程度,十分罕见。郑窈娘入宫已两年,若想邀宠,有的是机会。
这样看来,她并不是运气或者才艺不如杜秋娘,只是她更谨慎、更隐忍。
所以两人的结局也是天差地别。
……
大明宫,紫宸殿。
收到外面传来的消息,俱文珍亲自入殿禀报,“大家,出宫的宫人都已经送到京兆府了。”
“是神策军亲自把人送进了京兆府?”
“大家圣明烛照。”俱文珍忙道,“路上遇着天兵,把人要走了。下头的人怕横生枝节,便没有拒绝。”
李纯哼了一声,听说送去京兆府的宫人被天兵半路截胡,他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要是不来掺和一手,才让人意外呢。
不如说,他一口气放出去那么多的宫人,除了想要清理一下宫里的人口之外,也是为了给这些天兵找一点事情做。
这回清理的过程中,还真出现了几个比较可疑的存在。不过李纯没有去验证她们的身份,万一真戳破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那几人想来自己也知晓,要清退一批宫人的消息一出,她们就自己消失了。
大概是因为太丢人了,几个玩家都没往外说,所以这消息目前还没有传出去。
现在其他天兵的视线也放在了出宫的宫人身上,如此双管齐下,一段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某些让他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
虽然李纯这两天仍旧没有召幸过任何嫔妃宫人。
俱文珍侍立一侧,见李纯面上神色莫测,看不出心情究竟如何,不免心下凛然。
自从寒食宫宴结束之后,俱文珍就发现,自己竟然不太能看得懂这位陛下的所思所想了。
以前的李纯雄心勃勃,但一眼就能看清楚,所以李吉甫、裴垍这些朝臣能影响他,吐突承璀那种不成器的宦官也能影响他,这些俱文珍都看在眼里,他之所以坐蜡,只是因为当时的皇帝不需要他。
但此刻,在天兵那里受了挫的皇帝,以一种俱文珍没有料想到的速度成长了起来,再不能被轻易看透了。
这对以揣摩上意为主业的内侍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皇帝会在他们面前掩饰情绪了,那是一种……防备。
好在俱文珍沉得住气,之前没有因为大权在握就得意忘形,此刻也完全没有将心中隐约的不安表现出来,只是行事更谨慎了几分。
这会儿,他微微思量,问道,“可要让人接着留意京兆府的动静?”
李纯微微皱眉,摇头道,“不必。”顿了顿,又说,“让神策军谨守门户,朕不想再看到天兵未经允许就出现在宫中。”
“是。”俱文珍低下了头。
他知道皇帝对神策军有些不满了。
但这件事上,俱文珍觉得神策军有点冤。
虽然自从成了皇城禁军之后,神策军的风气就越来越散漫,早就放下了刻苦操练的边军传统。倒是一些能博前程的位置,比如打球军将,大家会卖力练习、踊跃争夺,以期在御前露脸。
但是,就算神策军仍然是一支训练有素、战力强劲的边军,对上天兵就有胜算么?
连吐蕃和回鹘的精锐边军,都没能压制住安西军的崛起。
实际上,自从天兵进入长安城之后,神策军虽然没有跟他们正面对上过,但吃的暗亏也不少,早就已经支棱起来了,至于用处嘛……只能说聊胜于无。
不过皇帝开了口,那确实应该整顿一番了。如今的局势越来越复杂混乱,他手里也需要一些得用之人。
正准备告退,忽听李纯道,“朕打算让李先生回京,你觉得如何?”
俱文珍心下一惊,但面上却是八风不动,因为他能感觉到,皇帝锐利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脸上,似乎在探究他的想法。
他像是什么都没察觉,神色自若地道,“李相公是国之栋梁,大家一向倚重,出将入相皆是圣心独运,老奴唯知奉命办事而已。”
李纯的脸上看不出满不满意,只点头道,“那就宣翰林学士来拟旨吧。”
今日值班的翰林学士是李绛和白居易。
说来好笑,自从寒食宫宴之后,李纯看白居易反而更顺眼了。不仅因为他是连天兵也看重的才子、诗人,更因为他身边那么多人,也就白居易最没有可能被天兵替代。
是的,替代。
这样的场景,近来经常出现在李纯的梦中。
身边所有人,都随时可能变成天兵的模样,用着熟悉的面孔,做出天兵才会做的表情,说出天兵才会说的话。连俱文珍都变过一次,只有白居易始终是白居易。
李纯之所以下定决心召回李吉甫,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李吉甫虽然不以诗文见长,但他的眼光、才华和能力,都没有那么容易被替代。
……
这一回的宰相任免,在朝堂上产生了不小的震动。
因为皇帝不仅召回了李吉甫,还将两位“伴食宰相”给罢免了,直接送去东都养老。
这几年来,朝中弹劾二人者不知凡几,但皇帝始终不予理会,如今总算有所行动,自然让众多谏臣欢欣鼓舞,认为是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
而对于那些有心更进一步的重臣来说,一下子腾出两个位置,就算有一个已经定了李吉甫,他们也还有机会。
一时间,朝堂上下又开始了暗流涌动。
李纯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现在的他,更像是一个跳出了那个圈子的旁观者,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对于权术的领会也更加深刻。但让李纯沮丧的是,这些似乎都没法用来应对天兵。
他们并没有利益诉求,或者说他们并不向他提出自己的诉求,好像所有的行动都只是随性而为,再加上对皇权毫无畏惧,偏偏又有着强大的实力,难免就让人无从下手。
现在,就看李吉甫的办法有没有用了。
不过,这些热闹都只局限在朝堂上,而在民间,更受关注的是那些被恩放出宫的宫女。
京兆府登记完毕,第二天就把人送出了长安城,自然又引来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不过这回,宫女们总算有马车坐了,虽然是好几人一辆车,但总算不用再被人看得浑身不自在了。
没看到热闹的百姓忍不住发出疑问,“哪来的马车?”
从宫里出来,没有给她们安排车,一方面是不重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宫中其实没有那么多的马车。
京兆府当然也不会有。
这些马车其实是跟王庆宝为首的那些长安商人借的。
商人们凡事就喜欢讲个排场,家里的车马自然不少,腾出一些来借给玩家,完全没问题。
正好他们不是要从长安运钱过去吗?把装满铜钱的车辆混在这些马车里,就半点都不起眼了。如此,也就不用担心被人察觉不对,提前得知他们的商业部署。
不过,得知借马车的目的,这些商人都忍不住暗中犯嘀咕。
一下子收拢了那么多从宫里出来的女子,要不是雁来自己也是女的,他们都忍不住要多想了。
当然也有可能天兵就是单纯想跟皇帝对着干……
对这些无论资产多么丰厚,社会地位始终比不上官员权贵的商人来说,这种直接对抗皇权而不落下风的感觉,就算只是旁观,也挺爽的。
他们对待雁来和玩家的态度都变得热切了许多。
从决定来秦州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其实就已经倾向于安西军了。安西军越强大,这生意就越牢靠,他们当然高兴。
至于说会不会因此而被朝廷牵连……不搭理朝廷的藩镇也不是一个两个,也没见哪里的生意受了影响。就连那些落第士子选择入幕,也不会在意这个,日后回到朝中,说不得还会因为更了解地方事务而被重用。
不过这些,雁来都注意不到了。
那天亲自接待他们,只是正好闲着没事,一时心血来潮,她要忙的事情还是挺多的。
比如现在,雁来就正在跟唐一等人开会,商议该怎么安置这些宫女。
按照统计的结果,一千多宫人,倒有一半不愿意回家。玩家也不追问原因,反正只要她们说家里没人了,玩家就信,没必要追根究底。毕竟对于女孩来说,幸福的原生家庭即便在现代也不多,这时候就更少。
很多人用各种方式逃离原生家庭,然后再用一生去治愈幼年的不幸。
不论这些女孩当年入宫的原因是什么,既然她们已经走出来了,那不想回去就可以不回。
而愿意留下的这些女子中,又只有一半是正经能干活的宫女,剩下的不是学习歌舞吹弹等技艺的教坊和梨园子弟,就是郑窈娘这样的犯官家眷。
让她们靠自己的能力挣钱养活自己,这不仅是为了降低安西军的负担,也是为了培养她们独立生存的自信心。
所以现在需要讨论的一个点就是,那些有歌舞才艺的宫女,如果继续让她们发挥特长,那跟之前在宫里有什么区别?要是直接走卖票赚钱的模式,她们跟普通的歌舞伎乃至平康坊妓女的区别,也很模糊了。
至少在世人眼中是如此。
“嗯……”雁来听到这里,忽然出声,“我先说两句。”
其他人便停下争执,转头看了过来。
“这件事本来是打算等回了西域再说,不过现在想想都一样。”雁来说,“以后安西军的地盘上,所有人的身份都是一样的,不再有贵贱民奴之分,贩卖人口、卖身嫖-娼这样的生意,也要着力打击。”
她的语气很平淡,说出口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方面的内容,她们当然有讨论过。不过之前在西域,因为战争带来的人口流动,这方面的矛盾几乎看不见,自然也不是当务之急。现在到了大唐的地界上,就算再看不惯,也轮不到她们来管。
没想到最后会是雁来先提出来。
不过很快大家就反应过来了,游戏会选择雁来作为核心NPC,总归是有原因的。现在看来,至少她在精神内核方面与现代人很相似,也就不用担心双方会在某些问题上产生龃龉了,是好事。
于是纷纷出言称赞雁来高瞻远瞩、体恤民情云云。
雁来被夸得尴尬,连忙打断,“具体的章程和执行,就要有赖诸位安排了。”
做领导的只需要提出想法就行,别的都可以交给其他人,快乐!
玩家一看连任务提示都弹出来了,自然都利落地点头应下。反正这个她们也有作业可以抄,虽然查资料估计要费一些功夫,但真的能够做成这件事,成就感也会是无与伦比的。
……
西域,罗布泊。
这座在后世已经彻底干涸、变成生命禁区的大湖,此刻仍然是塔里木河的终点,水量十分充沛。从前,这里也滋养出了众多的绿洲之城,汉魏时期曾经盛极一时的楼兰古国,就在此地。
不过地上湖泊就跟沙漠一样变幻莫测,经常会移动位置,再加上西晋以后,中原王朝撤回了在这里设置的西域长史以及屯田戍卒,而后前凉在高昌设郡,打通了丝绸之路中道,楼兰遂逐渐废弃。
时至今日,即便是熟悉这附近地形的当地人,要想在沙漠里找到废弃的楼兰古城,也不是一件易事。
而此刻,一道身影狼狈地走入了这荒凉的废墟之中。
他躺在几乎被风化殆尽的断墙下,几乎是立刻就昏睡了过去。直到月上中天,才在一阵凉意之中醒来。
身上的食物和水都已经消耗完了,原本计划好的补给点又出了差错,他现在又饿又渴又累,已经快到极限了,但还是强撑着翻过身,用手去刨地上的沙子。
刨到很深的地方,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抹湿润,他迫不及待地将沙子挖出来,含入口中。
这样当然无法解渴,但至少将他从那种濒死的状态之中拉了回来。他抓紧手中的长槊,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罗布泊就在附近,只要找到水源,他就能活下去……
这道信念支撑着他,即使意识模糊了也还在坚持往前走,不敢倒下。
这次倒下,也许就再也起不来了。
直到鼻尖嗅到了空中的水汽,他竭尽全力地支撑起眼皮,抬头往前看去,却疑心自己在夜里看到了海市蜃楼。
淡白的月光之下,眼前的景象也是一片淡白——淡白的沙漠,淡白的湖面,淡白的……道路。
是的,让他不敢相信的,就是那条蜿蜒而来的,一直延伸到湖边的,宽阔的道路。这样的道路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奇怪,但这里可是沙漠。不说什么样的人有能耐将路修到这里,又有什么必要在沙漠里修筑这样一条道路?
一定是他神志不清,眼花看错了。
又或者眼前的一切其实都只是梦境,他的身体还在楼兰古城的废墟里,根本就没有动过。
也罢,就算是梦里也好,先让他饱饮一番吧。
这么想着,他继续艰难地挪动脚步,直到人走到湖边,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耗尽,他整个人扑进了清凉的湖水里。
然而不等他饱饮湖水,两条胳膊就被人拽住,直接将他从湖里拖了上来,撂在一旁的岸上。
抬眼看去,面前竟出现了好几道身影,让这个梦境变得更加离奇荒唐。
不等他在给这一幕找到合理的解释,就听见有人问道,“喂,你是从哪里来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大晚上跑来跳湖?”
“你傻啊,谁跳湖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他应该是太渴了想喝水吧。”
“所以这人到底哪里来的啊?”
“喂,喂喂,你别死啊!”
好吵……他想,然后意识就彻底沉了下去。
等他再次猛然惊醒时,已经被带回了玩家的营地。旁边是温暖的篝火,身下是舒适的床垫,鼻端是诱人的食物香气——最后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动了动,发现身体酸涩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你醒啦?”头上忽然传来声音。
他抬头望去,被吓了一跳,好几个脑袋悬在他上方,正满是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急忙调动起生了锈一般的身体,艰难地坐了起来,跟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才问,“请问你们是……?”
“我们是安西军的人。”对面的人回答,“你呢,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安西军!
这三个字就像是关键词,触发了他脑海中的某道程序,他下意识地将手探入怀中,确定那熟悉的硬实触感还在,才松了一口气。
一抬眼,发现其他人正目光闪闪地望着自己,他迟疑片刻,才将怀中之物取出。
那是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他将之高高捧起,肃容道,“奉骠骑大将军、安西四镇节度副使、毗沙府都督、于阗王尉迟健之命,往龟兹城拜见四镇节度使、安西大都护,有紧急军情呈送!”
玩家的眼睛顿时变得比一旁的火光更亮。
就知道大半夜莫名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NPC不会是普通人。
这一看就是有任务的节奏啊!
一个玩家伸手就要去接任务物品。送信任务嘛,家的老本行了,他们都懂,就是“虽然NPC自己好手好脚嘛事儿没有,闲得无聊只能站在路边,但还是不能亲自去送信,只能劳烦玩家帮忙跑一趟”这样子。
说不定一会儿还钻出来几个追兵,制造一下紧张的气氛。
结果这一伸手,却接了个空。
NPC已经将油纸包重新揣进了怀里,满脸警惕地看着他们,“事关军事机密,见到节帅之后才能打开,还请诸位见谅。”
玩家瞪眼。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合着是个护送任务是吧!
第149章 玩家都快急死了,这正主怎么还四平八稳的!
“那个谁……”玩家打算开口说好话的时候, 才发现还不知道NPC的名字,不由有些尴尬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尉迟信。”
“尉迟信……你跟那个于阗王是什么关系?”
“那是在下的兄长。”尉迟信总觉得这些安西军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 连忙将话题转回来,“不知我何时能前往龟兹,拜见节帅?”
“这个嘛, 实不相瞒, 我们雁帅现在根本不在龟兹,她去长安接受朝廷册封去了。”玩家挠了挠头,“要过去见她, 怎么也要走上个大半个月吧?”
“对啊, 你不是说有紧急军情吗,等不了那么久吧?”又一个玩家说,满脸期待。
尉迟信的心顿时一沉。
来之前, 他们的确想过, 事情可能会不顺利,但怎么都没想到, 会是这种不顺。
于阗确实等不了这么久。
玩家积极地为他出谋划策, “要不把你那文书交给我们, 我们替你去送?”
“你们去送会更快?”尉迟信疑惑。
“那当然啊。”玩家底气十足地点头。
但尉迟信怎么想都感觉这更像是骗走他文书的借口, 手按着胸口, 有些迟疑。其实这些人没直接搜他的身,也不打算动手抢, 他觉得他们应该是善意的。但是,尉迟信不敢赌。
“要不然这样, 你也不用把文书给我们,只要告诉我们发生什么就行了。”又有玩家提议。
“事关重大, 我怎知你们不是在诳我?”尉迟信咬了咬牙,还是直接问。
“这个嘛……”几个玩家对视一眼,要怎么证明玩家是玩家,这个套路他们也是很熟悉的了,唯一的问题是,“谁上?”
并没有人主动站出来牺牲,现在打一架也太麻烦了,最后玩家们选择了……
“剪刀石头布!”
尉迟信迷惑地看着这一幕,疑心自己其实还是在梦里,没有醒来。
玩家已经决出了胜负,被选中的幸运儿耷拉着脑袋走到尉迟信面前,正准备动手,忽然反应过来,连忙确认般地朝尉迟信问道,“那个……你知道天兵吗?”
尉迟信点头,“自是知晓。”
安西军在西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算吐蕃人有意封锁消息,也还是有风声传到了于阗。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一回的“紧急军情”了。
“那就好。”玩家松了一口气,果断自刀回城。
虽然早就听说天兵能复活,但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消失,尉迟信还是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你没眼花。”一个玩家催促道,“现在相信我们是天兵了吧?你赶紧把那紧急军情告诉我们,我们替你去送。”
玩家都快急死了,这正主怎么还四平八稳的!
天兵……
尉迟信慢慢回过神来,眼中也出现了几分光彩。他下定决心,也不含糊,直接从怀里再次取出包裹,双手捧给玩家,“我相信你们,这文书便托付给诸位了。”
几只手同时抓住了包裹。
气氛剑拔弩张,尉迟信本以为他们会打起来,至少也该再来一次“剪刀石头布”,但就在这时,忽听其中一人道,“你们就算抢到了文书,也去不了大唐吧?”
“靠!”其他人顿时反应过来,破防道,“老玩家了不起啊!”
“嘿嘿。”老玩家将包裹接过来,得意地晃了晃,“对你们的前辈放尊重一点,老玩家就是这么了不起!我要不是为了带你们,早去长安城潇洒了好吗?”
这话其他人还真反驳不了。
现在玩家数量上来了,新召唤的玩家暂时只能在西域活动,需要完成一系列的任务,才能解锁大地图。而这些任务,通常都会安排一两个老玩家带他们,虽然对方应该是接了引导任务,但帮了忙也是真的。
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玩家绑定了包裹,潇洒地回了城。
见这人也消失了,尉迟信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所谓的“送信比他快”是怎么回事,心头也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天兵这般能耐,于阗有救了!
这一放松,尉迟信才觉得身上各种不适又重新出现了,身体也虚弱得厉害。
玩家眼看没任务做,都回了自己的位置,这会儿也有人反应过来了,招呼尉迟信道,“你应该饿了吧?我们熬了粥,要不要吃点?”
尉迟信实在是头一回看到有人在野外如此潇洒自在,但既然是天兵,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连忙点头,起身准备过去。
谁知一站起来,眼前便阵阵发黑,手脚无力地倒了回去。
几个玩家连忙凑过来,手忙脚乱地将他重新安顿好。又有人捧来粥碗,也不让他接,直接凑到他嘴边。尉迟信试了试,见这粥温度刚好,便大口喝了起来,只觉得平生从未吃过如此香甜的粥。
他一连喝了三碗,还觉得不够,但天兵说饿久了不能一下子吃太多,拒绝继续为他提供。
尉迟信就看着他们分食了剩下的粥,洗了锅碗,然后就重新忙碌起来。
玩家大半夜地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当然不是为了野炊,而是有任务要做。
见他们往一辆规模不小的手推车里装湖水,尉迟信就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浇路。”玩家示意他去看那条之前一度让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的、淡白色的平整道路,“这个路刚修好,还没完全凝固,太阳一晒容易裂开,所以要定时浇水维护。”
要不是自己亲自跟了一期工程,他们还真不知道修路居然有那么多的细节。
说到这个,尉迟信早就想问了,“此地没有人烟,怎么会把路修到这里来?”
“不把路修到这里来,我们怎么取水?”玩家奇怪地问。
尉迟信:“……”
完全无法反驳。
“再说只是现在没有人烟嘛。”玩家说,“以后都会有的。”
那么多玩家进入游戏,粮食消耗量激增,势必要扩大耕地面积,湖边那么多肥沃的土地,当然不会被放过,回头就该组织人过来开垦了。顺便湖里还可以搞搞水产和水生作物养殖。
……
“紧急军情?”半夜被白真珠叫醒的雁来呵欠连连地问,“哪里来的?”
白真珠见她困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心下十分不忍,但这么重大的消息,也不敢耽搁,只能将浸了冷水的毛巾递给她,一边答道,“说是于阗王尉迟健派来的使者。”
雁来接过毛巾往脸上一盖,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很多。
“于阗!”她将毛巾放回水盆里,语气振奋地道,“我的安西四镇最后一镇终于来了!”
呃……虽然疏勒城目前也不在安西军手里吧,但是从葱岭去做生意的玩家天天从城门口经过,城里的纳尔罕始终装作没看到,想来早就已经失去了斗志,这回要去于阗,可以顺便把疏勒收了,让她这个安西四镇节度大使名副其实。
几分钟后,雁来从玩家手里接过了那个油纸包。
然后她拆了一层,一层,一层,又一层……虽然知道这些都是紧急军情的必要保护措施,但她还是拆得整个人都有点斯巴达了,白真珠见状,连忙领着人上前帮忙。
最后,她们从包裹里拆出了一份文书和一封信。
见此情景,雁来也松了一口气。还有心情按照格式来写文书,就说明事态还不是特别紧急。要是拆出一封血书,那就不太妙了。
她先拆开信看过,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话说安西四镇所在的位置,就是后世的南疆,也就是塔里木盆地,占地面积虽然极广,但整体格局却十分简单,整个盆地几乎都被巨大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占据,只在边缘环绕着一圈绿洲城市。
从敦煌进入西域有两条路,北道是出玉门关,经焉耆、龟兹、疏勒,南道则是出阳关,经鄯善、且末、于阗,最终两条道路交汇于葱岭,翻过这里,就进入了中亚。
没错,安西四镇有三个都在北道,只有一个于阗在南道。
这一方面是因为安西四镇虽然有防御吐蕃之意,但因为西域与吐蕃之间隔着连绵的昆仑山,虽然间有小道,但大队人马想要入侵,要么从东边经过青海,要么就从西边,经过大小勃律,翻越葱岭。
东边有河西走廊阻隔,西边有一个于阗就就足以镇守。
所以安西四镇主要防御的目标,还是天山北面的游牧民族。天山之中有多条道路可以南下,因此三镇一字排,各守一处。
也是因此,当河西走廊失守,西域的东大门彻底洞开,被吐蕃鲸吞蚕食自然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于阗。
不过于阗本来就是四镇之中最亲近中国、国力也最强的,因此于阗王才兼任了“安西四镇节度副使”的职位,所以坚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它被攻破之后,其他三镇也就成了瓮中之鳖,在几年之内陆续陷落。
于阗虽然被吐蕃拿下,但是尉迟氏在国中的势力不小,所以吐蕃也只能让他们自治,只在当地驻军,而不涉及具体的事务管理。
虽然换了一个于阗王,但尉迟健本来就是前任于阗王的儿子,也是预定的继承人。
即便如此,吐蕃对于阗的压榨和搜刮也没有减少,反而因为不用考虑长远发展,征敛起来毫无顾忌。
在这种情况下,于阗国内的反吐蕃情绪自然十分高涨,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
直到安西军的消息传来。
安西换了一个主人,她是神女的化身,能够召唤天兵护佑西域,就连所向披靡的吐蕃大军也不是她的对手,出征的大军被彻底剿灭,只剩一些残兵败将逃回。
这消息听起来太夸张,反而具备了可信度。
要是真说是郭昕率领安西军反击吐蕃成功,大家反而不敢信呢。尤其于阗是个非常虔诚的佛国,在传言之中,雁来“天神之女”的身份也就渐渐变成了佛教天女,更让于阗百姓深信不疑。
当然,这样的传言无法说服于阗王。
但问题就在这里,经他多方打听,发现它居然是真的。不管是鄯善、且末那边的动静,还是从疏勒城传来的消息,都证实了这一点。
传言非但没有夸张,反而因为遮遮掩掩,显得不够震撼,安西军真正的战绩,可是覆灭了论洛丹的十万大军,从回鹘手中夺回了西州城,又让驻扎在疏勒城的葛逻禄将军纳尔罕束手无策。
那位天女化身,是以一己之力硬抗三大势力,还占据了上风!
这于阗王还怎么按捺得住?
他相信,要不了多久,安西军的队伍就能打过来,收复于阗。而为了让这个进度更快一些,他也开始在国内做一些准备,只等安西军一到,就举旗响应、里应外合。
结果安西军它不动了!
于阗王心里苦啊,眼看曙光就在眼前,却卡在那里不动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
虽然他也可以理解,不管打仗还是治理地方,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安西军肯定也有自己的考虑,但是于阗却被架在了半空,不上不下。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于阗王相信,安西军的脚步不会停止,尤其于阗的地理位置如此紧要,肯定不会被放弃。
只要再等等。
等待虽然煎熬,但是从于阗陷落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已经等了那么久,他们有足够的耐心。
然而就在前不久,吐蕃人发现了于阗王私下做的小动作。
要说于阗王的小动作,其实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只是无伤大雅,以前的吐蕃人不会在意,但现在,吐蕃人早已成了惊弓之鸟。
于阗王能想到的事,吐蕃人当然也早就已经想到了。
同样是等待,但吐蕃人的心情跟于阗人却是截然不同的。面对一个随时都可能出现,却又迟迟不出现的敌人,吐蕃人所感受到的折磨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的过度反应。
于阗王就这样撞上了枪口。
得知吐蕃人打算拿自己开刀,于阗王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安西军虽然还没来,但他已经等不下去了,只能提前发动各种布置。
但是光靠他们,或许能抵抗吐蕃人一时,却是不可能获胜的,所以于阗王派出了自己的亲弟弟尉迟信,前往安西军报信。只要能够及时搬来救兵,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
雁来看信这段时间,唐一、赵猫猫等玩家,以及从京城跟来的安西军属官也都被人以各种方式叫了过来。
明亮的灯火之中,众人汇聚一堂。
那封信在众人手中传递,雁来也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然后问道,“情况大家都知道了,说说你们的意见吧。”
安西军的属官们还是头一回参与这样的重要会议,一个个虽然精神振奋,但都很谨慎地没有开口。
唐一现在跟着雁来,算是充当了幕僚的角色,见没人开口,便主动道,“于阗王一心向着大唐,即便身陷敌境也从未放弃,反而一直在寻找机会拨乱反正,一片忠心,感天动地,我们可不能让这样的忠良寒心。”
一番话定下了调子,其他人便也都开口附和。
一个老成的官员更进一步道,“这位于阗王不仅忠心可嘉,能力也十分出众,想必在国内很得民心。”
在敌境组织人手反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仅要应对吐蕃人的高压管理和监视,还要从吐蕃的横征暴敛之中抠出物资来。
于阗王能做到这些,殊为不易。
但也正因如此,一旦他的行动失败,甚至他本人身死,就必然会给整个于阗国带来沉重的打击,也会让安西军彻底失去于阗的人心。
分析到这里,结论也就很明显了。
赵猫猫说,“雁帅,事不宜迟,得赶紧召集人马,前往于阗救援!”
不少安西军属官听到这话,都有些欲言又止,但迟疑半晌,甚至跟身边的同僚交换了视线,最终还是没有人开口。
雁来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下颇为欣慰。
她知道他们想说什么,这种军国大事,按理说是应该先禀报朝廷,等候皇帝和宰执们决定的。要说雁来在西域,天高皇帝远,来不及通知也就罢了,但现在她人就在这里,从此处往京城,也不过一两日功夫罢了。
更何况她手底下还有那么多神出鬼没的天兵。
但最终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这事,说明大家都已经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他们首先是安西军的官员,然后才是朝廷的。
这一仗不管打不打,对朝廷都没什么影响。反正隔着一整个河西走廊,朝廷基本已经失去了对西域的统治,那么多一个于阗少一个于阗,都是一样的。
但对安西军来说,在已经与吐蕃议和的前提下,于阗王的求助,本身就是一个出兵的绝佳理由。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再想动手,就要再绞尽脑汁地找借口了。
何况如果坐视于阗王被吐蕃人除掉,失去于阗人心,以后就算收回了这块地方,治理起来也很麻烦。
如今朝廷跟安西军的关系如此微妙,谁知道朝中诸公会不会为了削弱安西军的势力,故意拖延时间,破坏救援行动?
毕竟安西军占领了西域全境,就将再无掣肘,能腾出更多的人手和精力放到别处。
作为那个“别处”,大唐有所防备,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哪怕不故意拖延,以朝廷的办事效率来说,要商量出一个结果,怎么也要一段时间,而他们现在一天都耽搁不起。
见无人反对,雁来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准备起来吧,尽快行动。我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西域,主持大局。”
她说着看向那群文官,有些迟疑,“诸位……”
立刻就有人表态,“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等自然是追随雁帅左右!”
开玩笑,他们之前闭口不提上报朝廷的话,支持安西军支援于阗,当然也不都是一片公心。毕竟这些人不远万里跟随雁来前往西域,可不是为了观光游览,而是要建功立业去的。
功业从哪里来?自然是从战争中来!
现在眼看西域要打仗了,他们难道还能因为赶路辛苦,就安心地留在这里等结果吗?
“好。”雁来虽然有点担心他们的身体吃不消,不过人嘛,都是练出来的,反正就算坚持不住了,也能安排他们在后面慢慢走。
她打量了一圈,道,“那大家就回去收拾一下,只带上必要的东西,我们轻车简行,明日一早就出发!”
“是!”众人轰然应诺,感觉血液都随之沸腾了起来。
然而这种打鸡血的状态甚至没能持续完一天。
上了路,众人才明白为什么雁来要特别询问他们的意见,因为安西军赶起路来,那是真的什么都不顾。全员骑马,只带必要的食物和水,除了必要的休息时间,其他时候都在赶路,就算马匹受不了了,人也要下来自己走。
尽管在大唐尚武的风气下,这些官员都会骑马,但是这种长时间高强度的赶路,果然还是吃不消。
一天下来,人差不多已经废了。
好在玩家也经历过这个过程,所以总结出了不少非常有用的小妙招,甚至还配置了专门的伤药,又在休息的时候过来给这些文官来了一场马杀鸡,所以废归废,一觉睡醒,又能勉强上马了。
“贺啊。”玩家替李贺将马备好,又往马鞍上铺了厚厚的褥子,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他,“要不你……”
“我能行。”李贺坚持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兵看待他,总像是看待一个随时能碎掉的玻璃瓶,但是作为这群文官之中最年轻的那一个,而且还有不少独自出门游行的经验,他认为自己完全没问题。
这一路必定很辛苦,但这也是一种历练和修行。
如果自己始终只待在天兵身后,接受她们的庇护和照顾,那当初又何必坚持要到西域去?
……
在湖边睡了一夜,跟着其他人回到焉耆城,见到了那个先死回来的玩家,尉迟信心底最后一点戒备与迟疑都尽数消去。
吃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他便有些按捺不住,正准备找人问一问,送信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结果一出门,就发现外面多了许多人。
尉迟信现在已经知道安西军全员都是天兵了,所以看到这些面孔年轻、看起来不太着调的家伙,却一个个都穿戴着铠甲,手提长槊,也不觉得奇怪。
他只是震惊于安西军聚集速度之快。
但想到他们传递消息的手段,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难怪即便是吐蕃的精锐大军,在安西军手下也毫无抵抗之力,这样的组织能力和应对速度,别的势力拍马都跟不上。
不过天兵是自己这一边的,尉迟信心里当然只有欢喜,他们越强大,才越能解决于阗此刻的危机。
虽然如此,但当玩家过来通知他,说准备出兵了,问他是跟着去,还是留在这里时,尉迟信还是有点傻眼。
“就……就这样出兵了?”他看着乱糟糟聚在街道上,连队列都没有的玩家,脑子里一片混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需要做准备吗,兵马,粮草,辎重……而且不用派人回于阗去联络大王吗?”
他都已经准备好休整一天就回去了。
“那些会有人去准备的。”玩家满不在乎地说,“至于于阗,你出门都好几天了吧?谁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派人过去太麻烦了,还危险。不如第一时间派遣大军,把吐蕃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第150章 玩家都已经到了这里,怎么可能空手而回?
直接大军压境, 吐蕃就顾不上于阗那边了是吧?
这什么新时代的围魏救赵啊!
直到骑着马出了城门,尉迟信回过神来,看着周围跟出门踏青一样说说笑笑、轻松愉快的玩家, 再想想于阗国中小心翼翼、艰难支持的人们,对天兵的行事风格便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 自然就不需要瞻前顾后、以备万全, 无论对方出什么招,都能以力破之。
所以一路上,尉迟信都在打探那位雁帅的消息。
对于雁来的事, 玩家当然是知无不言, 尉迟信听了一路,不由得生出高山仰止之意。
尤其是听说雁来这回去长安,不仅是为了受封, 还一力推动了唐蕃两国的互市贸易, 就更是叹为观止。
他早就应该走出于阗,到外面来看看的, 外间这般风云突变, 于阗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门心思想着这些, 自然也没有留意其他细节, 直到这一晚停下来休整的时候, 才猛然发现,这个临时营地大得有点离谱了。然而这还不是全部的人, 直到天黑之后,也仍然有人在陆续赶来。
这人数多得连尉迟信有些不安了, 忍不住问身边的玩家,“这支大军到底有多少人?”
“能来的都会来吧。”玩家随意地说, “有些人实在抽不出空,那也没办法了。”
尉迟信尚在无言之中,又听他道,“不过我们这边的人算少的了,另外一支大军会从拨换城出发,绕过疏勒城直奔于阗,所以人应该比这边更多。”
尉迟信:“……”
他估计这一路已经有两三万人了,再加上后面赶来的人,就算没有五万,也差不太远。另一路大军更多,那岂不是总共有十几万人?
“这……”他艰难地开口,“人数会不会太多了?”
于阗国总共也没有十万人啊!
加上迁移过来的吐蕃人和驻守在当地的吐蕃军队,倒是有这么多人了,但其中有战斗力的一半都没有,真的不值得这样如临大敌。
天兵怎么回事,他们都是这么打仗的吗?
“难得要开战了,大家都不想错过嘛。”玩家回答,好多人都是后面才进来的,还从来没上过战场呢,都指着这一回了,“再说了,打消耗战,人不够多怎么行?”
“而且大家其实也不光是去打仗啦!”玩家的语气突然兴奋,“听说于阗出产美玉,这不都是慕名而来吗?”
那可是和田玉啊!
在现代,和田玉已经快被采到枯竭了,最重要的是新开采的原石质量也下降了很多,造成玉石价格年年上涨、假货横行,根本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东西。
可是在大唐,情况就不一样了。
虽然对玉石的推崇古已有之,但是因为西域隶属于中原王朝的时间不多,地方又偏远,运输困难,所以基本还没怎么开采过。
于阗人甚至都不需要开山采玉,因为每到春日,昆仑山上的雪水融化,就会将埋藏于山中的玉石冲击得圆润光滑,等秋季洪水泛滥之时,这些光华的玉石就会顺流而下,而后深秋河水干涸,它们又会搁浅在水底。
传说于阗有白玉河,黑玉河和绿玉河,夜晚的月光照耀在河面上,光线最明亮之处就能采到美玉。
想一想那样的场景吧,在月色皎洁的夜晚,人们赤着脚在河里站成一排,踩着河床一直溯流到河的上游,时不时弯腰拾起踩到的玉石,那画面简直像是一首天然的诗。
这简直是为玩家量身定制的活动啊,谁不想亲身体验一下?
尉迟信听着天兵充满期待的畅想,张了张嘴,想说真正的采玉没有那么美好,那是一种极为辛苦繁重的劳役。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如果有什么人能将那美好而诗意的幻想变成现实,那应该就是天兵了。
只要他们能做到,那就不是幻想。
……
长安城里的天兵,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
天兵的人数虽然多,但跟长安城上百万居民比起来,连零头都够不上,但是很奇怪,当他们倏然消失的时候,整个城市都像是空了大半。
习惯了他们的存在的人有些难受,不习惯他们的存在的人,就更不舒服了。
毕竟玩家虽然烦人,但就在眼皮子底下,就算他们行事再怎么出人意料,也是能观测到的。现在他们突然消失在视野之外,不会让人松一口气,只会更加不安。
就连深宫之中的皇帝,收到这消息,都有些坐不住了。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还不是小事。
俱文珍心头也有些忐忑,“老奴已经遣人去秦州打探消息了,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方便说出来,但李纯已经听懂了。只是以天兵的行事来说,打探消息的人来回这几天,他们搞不好都已经将事情给办完了。
不过李纯没有在这上面纠结太久。
天兵到底做什么去了,他其实不是很关心。李纯真正在意的,是他们要做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到自身,甚至……直接就是针对他的?
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是做皇帝的,谁还没有点被害妄想症呢?
他奏折也不批了,起身对俱文珍道,“随朕出去走走。”
“是。”俱文珍低头应了,想问皇帝要去何处,但迟疑一瞬,还是没有开口。
现在的李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这样的问题,虽然是俱文珍职责所在,但也可能会令他不快,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捋虎须。
俱文珍跟在李纯身后,出了紫宸殿,见他并未排斥仪仗队和护军跟上,便安下了心。
看来不是要微服出巡。
但即便不出宫,能去的地方也很多。
大唐从上到下都喜欢游宴,皇帝当然也不例外但是皇帝万金之躯,当然不好为了玩乐就经常出宫,不仅是因为这样既铺张浪费又扰民,更是因为不安全。
当年隋炀帝就是在江都行宫,被宇文化及弑杀,别说大臣不放心皇帝到处跑,皇帝自己都不放心。
但大唐皇帝也有自己的办法,他们不但在长安三大宫殿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之间修筑了夹道,甚至还将夹道直接修到了城外的曲江池边,这样随时都能来往,还不会扰民。
所以,皇帝忽然要出门,还真说不好是去哪里。
所以俱文珍也只是谨慎地侍奉在侧,不过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这条路有些熟悉——宫城内的夹道虽然是为了方便皇帝游乐才修建的,但平时反而是宫人内侍用得更多,而现在这条路,就是俱文珍常走的。
再往前一些,就是神策军的营地了。
神策军原本只有万人左右,但之后经过几次大规模的扩编,如今已经有了十几万人的规模,蔚为大观。
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都驻扎在皇宫附近,事实上,这支名义上只负责护卫皇城的军队,不仅驻扎在长安城各处,畿内和关中各处要塞也都分屯有神策行营,以护卫京师安全。
所以真正留在长安的,仍然只有万人左右。
由俱文珍这位左军中尉直接领导的,就是驻扎在皇宫西北面的这五千人,他当然要经常过来巡视。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皇帝对神策军心生不满,俱文珍也正在着手整顿军纪,来得就更多了。
眼看皇帝走到这里,俱文珍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不是皇帝兴之所至,他就是冲着神策军来的!
果然,到了地方,皇帝就停住脚步,笑道,“不想竟走到了这里。朕听闻,卿近日都在整顿神策军,想来已有成效,正好让朕一观。”
俱文珍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惶恐地表示自己做得还不够,然后将皇帝请了进去。
从代宗之后,年年都要厚赐神策军,尤其是新皇即位,必定会大行犒赏。但是皇帝亲临神策军营地,却还是头一回。一时之间,整个营地上下都沸腾了,得知皇帝要阅兵,更是一个个摩拳擦掌,想要脱颖而出。
其实神策军中并不是没有能战、敢战之士。
贞元年间,在李泌的主持下,神策军收编了不少失地的藩镇军队,又兼并了京畿和关内的驻军,更是将因为陇右失陷而滞留长安的安西、北庭军士尽数编入神策军,而这些全都是战力强大的边军。
但是这些军队,都被打发到外地去了,留守长安的这支神策军,在多年优渥生活的腐蚀下,早已军备废弛、糜烂不堪,就连军士,要么是军二代、军三代,要么是托关系或者花钱混进来的富家子弟,根本吃不得苦。
不过多亏了俱文珍这段时间亲自盯着整改,现在的神策军看着倒也有些模样。
演练了一回,李纯还算满意,让人发了赏钱,然后又亲自走到台前,宣布将会从左右神策军中各遴选出二百勇士,充作皇帝的内卫。
下面的军士们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顿时都鼓噪起来,一个个兴奋至极。
站在皇帝侧后方的俱文珍,却是面色微白。
他终于明白李纯到底想干什么了。
皇帝已经不满足于让亲近的宦官掌握军队,他要自己上了!
说起来,李纯这还是受了天兵的启发。
天兵行事无忌,却谁都奈何不得他们,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强大的武力做后盾。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逼得他们直接掀桌子,所以只能忍让。
忍字头上一把刀,李纯对着这把刀的时间久了,反而一下子通透了。
武力确实是个好东西,前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他也拥有了掀桌子的能力,跟拥有天兵的雁来坐在一张桌子上,才不会心虚。
既然文臣、武将、宦官都不可信,那他就自己来。
最妙的是,李纯发现,一旦自己手握军队,那就彻底跳出了原本被文臣、武将和宦官辖制的局面。只要他们不想逼得他掀桌子,也只能妥协和忍让。
所以今天的事,虽然是受天兵的刺激,但确实不是一时兴起,李纯已经在心里谋划许久了。
他终于站在了这里,那就没有任何人能阻拦。
俱文珍也确实没想过阻拦。
要是早知道皇帝有这样的心思,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拦,甚至极端一点,再换个皇帝都是可以的。虽然那肯定会很麻烦,后续的发展也将不再由他俱文珍来掌控,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挖掉宦官的根基。
但现在已经迟了。皇帝当着神策军将士的面说出了这种话,就是将自己跟这些人的前程深度绑定。谁敢站出来反对和阻拦,那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大势已成,即便俱文珍这个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也不可能逆转。
说实话,如果利益受损的人不是自己,俱文珍是有点佩服皇帝的。
这一招堪称是神来之笔,瞬间就改变了他的处境,能不能对付天兵还不好说,但是对付文臣武将和宦官,却是绰绰有余了。
关键是,有天兵在,哪怕对皇帝亲自掌兵这件事有再多的不满,文臣武将也不会激烈地反抗。一个皇帝为了安全感能做出来什么样的事,他们都很清楚,所以绝不会想逼急了他。
至于宦官,没有兵权,他们就只能凭借皇帝的恩宠去获取生存空间,已经不值一提。
俱文珍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愤怒、震动、惊恐,最终归于平静。虽然宦官掌兵,本来就是皇帝的决定,但给出来的东西,想要收回去,可没有那么容易。
李纯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正在十分认真地挑选自己日后的内卫班底。
挑选的方式,当然不是之前过家家一样的演练,这方面,李纯也是早有准备,列出了几个选项。
第一项就是考验力气,神策军的营地里有现成的石锁,能举起二百斤就算合格。
但李纯也没想到,光是这一项就刷掉了一大批人,只剩下不到一千。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这就是护卫皇宫和京师安全的神策军?要知道,神策军的待遇是普通军队的三倍,而且因为在御前露脸的机会多,时不时就会有赏赐。如此不惜物力,就养出了这样一群废物?!
难怪不管是哪个势力打进来,长安城都毫无还手之力,连皇帝都只能仓皇出逃,这样的军队,能指望什么?
俱文珍见状,也顾不上琢磨自己的想法了,连忙上前跪下请罪。
李纯是真的气得狠了,直接一脚将他踹翻,“朕竟不知,你们平日里就是这般欺上瞒下!”
俱文珍爬回来跪好,没有一个字的辩解。
熟悉的僵硬和麻木感袭来,李纯也不敢再生气,连忙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他也明白,这不会只是俱文珍一个人的过错,整个神策军,从根子上就烂了。甚至往坏处想,要不是俱文珍这段时间整顿了一番,局面只会更加不堪。
大概是因为受刺激的次数多了,李纯的承受阈值也变高了很多,所以这一回,身体上的异样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消退了。
他放缓了语气,对俱文珍道,“起吧,朕回头再处置你。”
俱文珍松了一口气,皇帝没有立刻处置,那就是不打算真的处置他了,至于之后……
再怎么不满意,许出去的承诺也不能收回,对神策军的考验当然也还要继续。李纯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千金买马骨,先把班底定下来,以后慢慢替换就是。
好在神策军中混子虽然多,但上限也不低,又试了骑射、相扑几项,剩下来的人还是凑足了二百之数,没有丢人到家。
李纯憋着一股气,带着这些人回到紫宸殿,将他们安排好了,这才转头对俱文珍道,“朕知道,神策军现在这般,怪不得你。”
俱文珍利落地跪了下去,泣道,“大家明鉴,臣战战兢兢,不曾有一日懈怠。”
李纯又叹了一口气,“可是朕的禁军,总不能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他顿了顿,见俱文珍没有反应,又继续道,“欲让各地驻军举荐勇士,一部分充入内卫,守备宫禁,一部分就交由宦官统领,负责监察百官、刺探消息等事,卿以为如何?”
俱文珍听见皇帝还要继续用宦官,虽然收回军权,但又给了他们其他的职责,甚至直说是“监察百官”,一时心内震动,既有大势已去的悲凉,又有宦官仍然有立足之地的庆幸,百味杂陈、难以言述。
最后只能深深地朝皇帝下拜,“陛下隆恩圣德、英明决断,此举定能一洗沉疴,万象更新。”
长安,不,大唐的格局要变了。
……
雁来还不知道,李纯在玩家的刺激下,一把子将东厂和锦衣卫都搞出来了,她正在一边赶路,一边关注于阗那边的进展。
玩家兵分两路,包围了吐蕃在西域的剩余地盘,取得的效果却截然不同。
驻守在鄯善和且末的节儿,都是论洛丹那一战之后,才重新调动过来的,但是安西军天兵的大名,他们是早就如雷贯耳了,一直提心吊胆,就怕玩家哪天打过来。
就算三方正在商议会盟,那也不是绝对的保险,毕竟趁着商议会盟期间对方没有防备搞偷袭这种事,吐蕃也干过不止一次。
不过雁来去了长安,这事他们是知道的——那几万人的队伍,也根本没有掩饰行踪的意思。
自从她走了,吐蕃将士们吃饭更香了,睡觉更甜了,都盼着长安那边赶快将会盟敲定,那安西军就是再不讲道理,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开战了。
最好是等他们干完这一任,安安稳稳地升迁或者调动之后再打。
然而事与愿违,前几天他们收到于阗节儿尚格列的书信,说是有几个于阗逃犯往这边来了,让他们设法拦截,能抓活口最好,抓不到也一定要把人全部杀死。
当时他们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所以也没多想,将事情吩咐下去就忘了。
但事情没办好,跑掉了一个人。
而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那是于阗王尉迟健派出的使者,去安西军求援的!
两人真是吃了尚格列的心都有了。
要是早知道是这么要命的事,他们要么根本不会参与,要么就直接斩草除根,怎么都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两人只能立刻调动手中的军队,做好防守准备。
所以玩家过来一看,嚯,对面真上道,大军还没到呢,他们这边的军队都已经调动完毕,城门紧闭,如临大敌。
这就比较尴尬了,因为玩家来得太快,没带什么辎重,自然也没有攻城器械。而这一带的环境比龟兹、疏勒那边更荒凉,几乎没什么树木生长,就算想现场制作也找不到材料。
而且城里的人也很懂,不等玩家发起攻击,就先派了使者出来,好声好气地表示:咱们两边正在会盟呢,那关系是很好的,你们突然打上门来,是不是出了什么误会?要不咱们坐下来谈谈?
误会是没有的,谈谈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多玩家,就算一开始是为了救于阗王来的,但人都已经到了这里,怎么可能空手而回?
这一仗非打不可。
不过这回对方反应太快,没来得及捂嘴,那这个话术要怎么圆,就需要考虑一下了。
所以这边虽然剑拔弩张,但是局面其实还算稳定。
另外一边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跟野心勃勃,主动来到边疆建功立业的尚乞心不同,尚格列是个纯粹的纨绔子弟,之所以来当这个于阗节儿,除了刷履历镀金之外,也是因为于阗是吐蕃占领的地区之中比较富庶的,有利可图。
所以他在于阗的搜刮才那么尽心尽力,因为大部分都进了自己的口袋。
发现于阗王在暗中搞小动作,尚格列自然十分生气——这家伙居然还有钱有物资搞事情,说明他的搜刮还不够彻底!
是的,尚格列根本不觉得于阗王的动作有什么威胁,他只是想让于阗王将扣下的资源吐出来。
但于阗王不知道啊,既然被发现了,他也就破釜沉舟,一边派出使者求援,一边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尚格列毫无防备,这才让尉迟信有机会跑出于阗。之后他发信让且末和鄯善那边拦截,又没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说这些人盗窃了他的珍宝。
等到收到回信说尉迟信逃脱了,尚格列才意识到不妙。他虽然纨绔,但也知道安西军不好惹。
尚格列的想法很简单,安西军不是于阗王的人找来的吗?那只要在他们到来之前干掉于阗王,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了。
所以玩家还在路上,这边就先打起来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