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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因果之线 方休的猜测。


    昨天回到“自家”后, 成松云的心情难以形容。


    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模样,窗外的景色也和记忆中完全一致,她甚至能看到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


    纸人奠五声称“房间保证身心健康”, 成松云只觉得荒谬。环境的混淆让人毛骨悚然, 有那么一会儿,她简直要怀疑自己疯了, 有关祭祀的一切全是她的妄想。


    要不是方休给她的尸块摊在茶几上,她真的会失去理智。


    零点时分,一位英俊沉稳的服务生敲开她的房门, 彬彬有礼地取走人肉。


    之后,成松云又陷入了怀疑一切的恍惚。她时不时打开门往外看, 确定自己并不是在真正的家里。


    就这样折腾了半宿, 她坐在门口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 她听到房内有声音。有人在客厅走来走去,叹气。


    那叹气声异常熟悉……对了,是她的丈夫孙进峰……老孙……


    ……可是老孙已经死了, 被她间接杀死的。


    成松云猛地清醒过来, 望向客厅。


    她死去的丈夫站在沙发前, 脑壳后面滴滴答答淌着黑血。


    “钱呢?”黑暗中, 他的语调毫无起伏, “我放在这的钱呢?”


    这一定是噩梦, 成松云心想。她咽了口唾沫,使劲闭上眼。


    脚步声渐近, 空气越来越冷。终于, 乱七八糟的声音消失了。成松云松了口气,睁开眼——


    孙进峰变形的脸几乎要贴上成松云的脸,浑浊的瞳孔死死盯着她。


    “钱呢?”


    他问, “钱呢?钱呢?钱呢?钱……”


    问到后面,他自己也茫然起来,像是忘记了“钱”是什么东西。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成松云,嘴巴无声地张张合合,牙齿间沾满污血。


    成松云吓得叫都不敢叫,她拼命挥舞双手,想推开这个可怖的幻象——噩梦——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可她压根碰不到他。


    “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她抱住脑袋,眼前一阵阵发黑,连怨鬼盾都忘了用。


    ……然后成松云醒了过来,不知道是从睡梦中惊醒,还是从昏迷中惊醒。


    窗外的天空已经发亮,家里的钟表指向四点半多。


    她面前没有鬼魂,客厅里也没有鬼魂。


    看着熟悉的装修,成松云又陷入了短暂的迷茫——刚才的是梦吗?祭祀真的存在吗?她真的没有精神分裂?


    成松云扶着门口鞋柜,摇摇晃晃站起身。一家三口的合影还放在鞋柜上,幸福的笑脸格外刺目。


    成松云哆嗦着伸出手,本能地拿起相片。


    相框玻璃面的反射中,她看见自己左肩上依旧伸着一张脸……死去丈夫的脸。


    死人的五官抽搐不停,嘴巴胡乱张合,牙齿叩得嗒嗒作响。


    嗒嗒声刺入左耳,脑袋反应过来前,成松云就逃离了房间。


    她宁愿待在那条无尽循环的走廊里,也不想再踏入那个房间一步。


    就这样,成松云一直在方休门口坐到天亮。


    ……


    关鹤听得有点哆嗦:“成阿姨你今晚交、交完肉,立刻来我房间吧……”


    他的房间平静极了。只是一天下来冲击太多,关鹤合不上眼。相比成松云,他的失眠理由平平无奇。


    方休那边听完讲述,居然起了兴趣:“三场祭祀了,我还没见过这么老派的鬼故事呢!稍后我过去看看,说不定能逮住他。”


    那口气跃跃欲试,活像成松云家里闹的不是鬼,而是蟑螂。


    成松云心情复杂:“……”


    此人一张嘴,她满心的惊恐全成了无力。


    好像是这么回事,这里的邪祟是可以抓的。没必要害怕,大家一起加油抓就好……


    见成松云情绪好转,关鹤努力活跃气氛:“昨晚我也大半夜没睡,一直在想犯忌的事。方哥,我找到了漏洞!”


    方休:“怎么说?”


    关鹤抹抹脸:“你弄出够吃十天半月的食物,通过欢喜鑫平台卖给宋铮他们,就卖1筹码……交易成立,就算结了。”


    “然后你给宋铮他们找个罪犯杀,再让宋铮他们把肉免费送给你。食物交易已经结束了,不能重复算,我觉得行得通。”


    为了找合理的交易漏洞,他想得脑袋直发麻。


    方休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小伙子有前途。”


    成松云的眼亮了亮:“这样可行?”


    方休意味深长地笑笑,继续道:“如果有人彻底绝望,决定冲进赌场大杀四方,那样也不会犯忌。”


    关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渐渐凝固。


    “……禁忌是死的,人是活的。”


    那边宋铮吃饱了,恋恋不舍地擦了擦嘴,“小伙子,方休确实可以1筹码卖我们一堆食物,间接支使我们杀人。问题是禁忌能糊弄,人还看不懂门道吗?”


    关鹤表情苦涩下来:“难道……”


    宋铮叹了口气:“饭都吃了,我跟你们说说厚叔吧。”


    “要是在赌场闹出人命,会被厚叔的人当场击杀。方休刚来第一天,理由又很完美,那边才没下死手……我们已经老实待了一个月,要是突然动手杀人,绝对会被打死。”


    关鹤抿紧嘴唇,低下头去。


    “你想想,如果只是赌不赢,大伙儿会选择兑换人生,或者找厚叔借筹码……钻漏洞搞人肉多麻烦啊。”


    “只有因为‘不去赌场’犯忌的人,才会想方设法弄人肉。不去赌场意味着想要解厄,所以厚叔他们对于‘杀人’这个行为非常敏感。”


    宋铮笑得有点嘲讽,“不,应该说,这里大多数人都对‘杀人’这个行为很敏感。”


    听完这些,关鹤有些怔愣。


    发现理论漏洞的那一刻,他开心得不得了,结果还是无济于事。


    现在想来,方休赶着第一天就杀了人,怕是对这里的状况有所猜测。如今厚叔的人盯上他们了,“报仇”这个理由很难用上第二次。


    方休选择张扬应对、亲自受伤,恐怕也是为了让厚叔放松警惕,权当“新人不了解情况,习惯性解厄”。


    ……只有这样,厚叔一伙人才不会立刻插手。


    他们乐得方休多遭点罪,最好把妄想解厄的人全吓老实。


    关鹤越思考,头埋得越低。


    方休拍拍他的背:“行啦,你比前两次祭祀强多了。我们这些成年人还没死光呢,急什么?”


    看着这一幕,宋铮表情柔和了些:“我还知道厚叔一些事,你尽管问。”


    方休摸摸伤口:“不必。”


    宋铮扬起眉毛。


    方休:“我不想在他的规则里跟他玩。”


    时间宝贵。无论是赌场的规矩,还是人类的规矩,都只是无谓的干扰。


    他要做的始终只有一件事——找到并破坏欢喜厄。


    ……毕竟他在这多待一天,他就得多受一刀,白双影也跟着多挨一天饿。


    方休暗地生了会儿气,转向宋铮:“合作的话,我需要你们那边绝对配合,你没意见吗?”


    小田和小李齐齐转头,看向宋铮。


    宋铮灌了一整罐饮料,大声哈了口气:“我说了,管饭就行。”


    说完他笑了笑,“哦对,我的地府支援是‘直觉增强’。”


    小李大惊:“哥,你直接说啊?”


    “因为这回我的直觉很好。”宋铮说,“你们也说说呗,总不能白吃人家东西。”


    小李抹抹嘴,嗯了声:“我的能力是‘力量增强’……顺便,阿清是‘头脑增强’,他带走的家伙是‘谈判增强’。”


    他很爽快地卖了前队友。


    小田跟着放下点心:“我的支援是‘幸运增强’。”


    关鹤忍不住出声:“咦,幸运增强……?”


    有这个逆天能力,小田居然没去豪赌。贾旭光是拿着借运骰,开场就嘚瑟了两下。


    小田看着他,笑得弯起眼:“小弟弟,你觉得‘在这种鬼地方赢筹码’幸运,还是‘坚持到现在遇见转机’幸运?”


    关鹤若有所思。


    成松云则相当果断:“我们上午什么安排,继续出去探索吗?”


    方休:“我想……”


    白双影:“我要先看一遍你们的房间。”


    他现出身形,紧挨方休站着。


    方休吃惊地睁大眼,其他人就不是睁大眼这么简单了。


    房间里陡然多了个白衣人,宋铮惊得迅速倒退两步,差点把小李撞倒在地。小田直直盯着白双影的脸看,嘴里吃了一半的点心缓缓掉出。


    “哇,我果然够幸运。”许久,她情真意切地感慨。


    方休有点不自在地上前半步,试图遮住比自己高的白双影:“这是我家的鬼,白双影。”


    白双影完全不配合社交,他冷淡地重复:“我要先看一遍你们的房间。”


    就好像他面前的不是人,而是几只秋后蚱蜢。


    方休拽拽他的袖子,压低声音:“你怎么出来了?”


    白双影瞥他:“难不成等我调查时,你要配合我表演术法?你身体不适,应当多存些体力。”


    方休愣了愣,弯起眼:“好。”


    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白双影第一次主动要求调查。


    方休打算把探索重心放在夜晚,他中午有计划,上午还真没打算。如今自家鬼发话,他乐得答应。


    在场六个人,只有成松云和小李的房间沾因果。


    成松云的丈夫孙进峰是个赌徒,小李则是表哥网赌。


    小李被表哥借了许多钱,两人总是吵个不停。有次小李开车带表哥出门,两人路上又吵了起来。拉拉扯扯间,两人出了车祸,表哥当场死亡。


    事发地没监控,加上小李自己也重伤,这件事在阳间被当成意外事故,但阴间还是记下了这笔血债。


    宋铮一组的血债都公开过了,没什么避讳的意思。


    “……当时他先动的手,但我也确实没停车,直接松开了方向盘。”小李说,“我们组全是这种情况。”


    小田叹息:“我的血债是四岁和朋友一起COS魔法少女,我拉着她从二楼往下跳。结果我摔进了灌木,她摔断了脖子……”


    说完,她望向关鹤,“我看你们老老少少的,情况应该差不多?”


    关鹤悄悄看了眼方休,目光游移:“……算是吧。”


    方休正专心观察小李的房间。


    这是小李表哥租的房间,环境很差,房卡根本卖不出去。


    屋子里一股怪味,床单油腻腻的,甚至能看出一个大概的淡黄色人形。为了远离这个垃圾堆,小李一直在宋铮房间打地铺。


    由于根本不在这里住,这个房间有没有出现过异象,小李也说不上来。


    白双影看了小李一眼,指指那张堆满垃圾的床:“你去那边坐下。”


    小李欲言又止:“一定要坐吗?”


    白双影面无表情地看着小李,小李抽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坐到床边。


    小李坐稳后,白双影随手一挥桃骨煞,一条血红的因果之线显现出来。


    它在肮脏的出租屋中飘荡不止,一端连在小李背后,一端消失在门缝之中。


    小李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


    白双影:“你沾了你表兄的因果,现在试着抓住这根线。”


    “为什么是红线,怪恶心的。”小李咕哝着伸手。


    他手指刚捏住那根线,红线便软软散开,比吸饱水的纸巾还脆弱。


    “因果不够凝实。”白双影评价。


    小李:“呃,我俩关系确实就那样。10%的基础亲情,90%的经济纠纷吧。”


    白双影没接茬,转身就走。


    不沾因果的房间和方休那边差不多,因果白线抓都抓不住。饶是如此,白双影还是挨个确认了一遍。


    最后,众人来到成松云的房间。


    眼下房内温馨明亮,并没有成松云口中的恐怖幻象。白双影粗略看了一眼,让成松云坐去沙发上。


    成松云脸有些苍白:“他之前最喜欢坐在这……”


    白双影召出因果之线,没废话:“抓住它。”


    成松云伸出手,握住连在胸口的红线。红线蚯蚓一样扭动几下,从她的掌心里滑脱,又消失在空气里。


    ……但它始终没有破碎。


    白双影抬眼:“你在刻意抗拒它。”


    成松云刚打算回应,白双影原地隐入空气。


    成松云无言。这只艳鬼虽然会说人话,但他要么隐藏身形,要么自说自话,着实难以沟通。她实在想象不出,方休平日要怎么和白双影相处。


    想到自家只会精神攻击的怨鬼,成松云忍不住叹气。


    希望小方那边不要有太大压力,她心想。


    ……


    观察完房间,两组人马分道扬镳。刚达成合作,宋铮需要和组员私下谈谈,方休对此表示理解。


    他宣布中午再碰头,随后就钻回了自己的山景房。


    门一关,方休就愉快地倚上白双影。


    伤口靠着他冷飕飕的鬼,窗外暖洋洋的阳光打在脊背,堪比世上最有效的镇痛剂。方休嗅着白双影身上的植物清香,连带着整个人都松弛了几秒。


    白双影被倚得不太舒适,索性把方休拎进浴缸。随即他胸口以下化为本体,将方休直接裹住。


    他和方休各占了浴缸一头,相对而坐。他们只露出肩膀和脑袋,仿佛在进行某种诡异的药浴。


    大半个身子被白双影的身躯泡着,方休耳朵有点红。阳光映照下,他的耳尖微微透亮,甚至能看清边缘的血管。


    “怎么样怎么样,你发现了什么?”


    几个深呼吸后,方休相对镇定地开口。


    白双影:“这些房间住过不同的赌徒。他们在这日夜赌博,因缘颇深。”


    说完,他思索,“因果之线不可能凭空飘荡,它们是从‘欢喜厄’延伸出来的。地府将沾有因果的房间分出去,并不是为了‘身心健康’。”


    方休:“我想也是,成姐都吓成那样了。”


    小李表哥的房间更是狗都不住,感觉看一眼就要得病。


    说完,方休突然反应过来,“你说红线另一边是欢喜厄,那成姐顺着红线找,不就能找到欢喜厄了?”


    “是,若是她能稳住那条线的话。”


    白双影笃定道,“只要因果足够稳定,那么因果之线的两端,会在冥冥中互相靠近。地府特地让祭品住进‘因果房间’,为的还是早日解厄。”


    地府想在他面前玩因果,还是太嫩了些。


    倘若没有那些碍事的锁链,他一眼就能瞧见厄在哪里。可惜他的锁链才断了九条,只能显出最简单的因果。


    方休又陷入沉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他的本体。


    白双影微微侧过头,问:“你又发现了什么?”


    昨晚提到因果时,方休就思索了许久。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听哪个?”方休问。


    白双影:“坏消息。”


    他倒要听听有多坏。


    方休:“地府都插手了,可见这次的厄非常难找。”


    “寻常事罢了,好消息呢?”


    方休:“我大概猜出了欢喜厄的正体。”


    白双影:“?”


    方休下意识缩下身子,在液体里吐了两个泡泡。接着他看到白双影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泡澡。


    “抱歉抱歉,不小心。”


    方休摸摸嘴唇,上面还留着凉丝丝的触感。


    他干咳了好一会儿,继续道:“无论智能水准和复杂程度,欢喜厄都远远超过嵬山厄和中秋厄。”


    “欢喜鑫天地牵连无数赌徒的因果,项目多到不像话。服务人员个个样貌完美身材夸张,还针对个人做个性化营销……最重要的是,你刚才确认过,赌徒都是在这些房间里赌的。”


    “我想,欢喜厄的本体,是个赌博APP。”


    第52章 安全出口 不安全出口。


    之后的时间, 方休不得不向他的鬼科普现代APP。


    人间待过一天,白双影理解得十分迅速——他认为“APP”是人类用编程之术制造的幻象,需要依托屏幕显现。


    邪祟制造的幻象需要消耗阴气, 人类制造的幻象则要消耗电力。它们的目的都是吸引人心, 差别不大。


    方休安静了很久,居然没找到能反驳的点。


    “术法不错, 就是名称太过古怪。”


    白双影如此评价,“手机太小,此处幻象干扰太强。现下看来, 靠因果寻找最为妥帖……你笑什么?”


    “没,就觉得咱俩很像真正的搭档。”


    方休将肩膀沉下“水面”, 让白双影的本体流过伤口。伤口原本痛得发热, 此刻却像被冰冷的舌头舔舐, 比泡热水澡还放松。


    过了好一会儿,白双影才回应:“你我都不喜欢此处,自然要合作。”


    “要不你先吃点无头邪祟?”想到自家鬼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方休又开始发愁。


    玉佛太贵重, 不能乱动, 但他可以把小令牌喂给饭卡。


    白双影:“你四肢不全, 应当留下护身。”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方休唉声叹气, “比如不弄死人, 但能割一点生魂那种。”


    白双影:“有。”


    方休:“我就知道这样有点扯……嗯?你刚才说有?!”


    白双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邪祟取食生魂,三种手段最为常见。”


    “其一, 杀人取魂。你我一直以来都用的这一种。”


    “其二, 设阵养煞。玄学中人可以画阵施法,吸取生魂精气供给邪祟,以求控制邪祟, 或是招来庇护。”


    山林晴空下,白双影嗓音冷淡却柔和,犹如山涧冰泉。


    方休听得入神:“吸取生魂精气供给邪祟,不会伤身体吗?”


    “不会。生魂与肉身相似,只要没有伤及根本,都可以恢复。”白双影说,“类比肉身,此举相当于‘献血’。”


    方休有些心动:“那我……”


    “设阵养煞术法复杂,而你对玄学一窍不通。”白双影无情地打断他。


    方休:“……”怎么还有技术门槛!


    方休悲伤:“那第三种手段呢?”


    白双影:“其三,交合双修。邪祟利用色相获取精气……你们人类不是最爱狐仙艳鬼之流么?”


    没等方休反应,白双影相当客观地评判:“这种你倒是能做到。”


    方休当场凝固两秒,接着整个人噗通潜入白双影。白双影发现此人缩成一团,并且越来越温热。


    强行冰镇十几秒,方休又把脑袋探出来:“我会尽快破坏欢喜厄,我保证。”


    白双影愕然:“你紧张什么?我并非艳鬼,不会对你……”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方休又噗通沉了底,变得更烫了。


    ……


    中午时分,方休终于恢复了正常体温。


    他照常吃饱了饭,又去投喂了蘑菇三人组。今天只有成松云和关鹤主动来领食物,贾旭、黄毛和梅岚并没有出现。


    方休对着房间内的镜子弄乱头发,又把衣服揉得皱巴巴的。完成了绝佳的流浪汉装扮,方休提上两只烧鸡,主动敲响贾旭的房门。


    白双影有些诧异地跟在方休身后,搞不清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贾旭亲自开的门,身上散出明显的肉香和酒气。看见方休空荡荡的袖管,他眼里的得色一闪而过。


    “哎哟,方休你没事吧,怎么成这样了?”贾旭嘴里啧啧有声,迅速让出路来。


    黄毛和梅岚都在贾旭家里。


    贾旭的房间通了电,大白天仍然亮着各种各样的灯。尽管气温还好,房内的空调还是大开特开。


    大屏电视上投着游戏画面,高级音响隆隆作响。黄毛握着游戏手柄大呼小叫,手边摆着好几袋敞口零食。


    梅岚则在桌边吃饭——餐桌上插着鲜花,开了几瓶红酒。桌上摆满精致菜肴,西餐与中餐混在一起,桌子差点摆不下。


    看到受伤的方休,她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愧疚。


    贾旭接过方休的烧鸡,敷衍地推进冰箱深处。


    “坐坐坐。”他说着,把一张单子递给方休,“喏,这就是高级《服务价目表》,说好给你看的。”


    方休接过那张菜单——现在它看起来一点都不土气。它多了个真皮封面,上面还印了典雅的烫金纹路。


    《欢喜鑫高级VIP服务价目表》


    ◆春宵一夜:100筹码


    ◆顶级烟酒:100筹码


    ◆金银珠宝:100筹码


    ◆房间解锁:1000筹码[已兑换]


    ◆无限美餐:1000筹码[已兑换]


    ◆十斤人肉:1000筹码


    ◆完美伴侣:10000筹码/位


    ◆自选豪宅:10000筹码/套


    ◆亲友复现:10000筹码/人


    ~贴心服务~


    高级VIP交易免手续费!


    房内提供特制道具和台秤!


    特殊需要(如宠物、残肢治疗等)可咨询服务台!


    方休认真地读了一遍。菜单上菜饭、套餐和衣物选项消失了,另外增加了上万级别的筹码兑换。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愿意大把大把扔出筹码,可以满足除了“旅行”外的一切欲望,连记忆里的亲友都能搬到这里。


    贾旭:“是不是挺厉害的,我吓了一跳。”


    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吓了一跳”,倒更像是心满意足。


    方休扯扯嘴角:“你不是只有1296筹码么,怎么兑换了2000筹码的服务?”


    “贾哥法器太牛掰了呗。”黄毛停下游戏,“厚叔——就门厅里内胖子——瞧上了,说是交个朋友,直接给贾哥解锁了无限美餐,都不用还钱的。”


    方休哦了一声。


    黄毛:“唉兄弟,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最近咱一直吃你那烧鸡点心,吃得多也吃腻了。这边的无限美餐够顶,想吃啥随便点。”


    他露出遗憾的模样,“可惜人家看不上我的美女画。人家厚叔光是‘完美伴侣’就兑了俩,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那享受……”


    贾旭咳嗽两声:“我只解锁了房间功能,现在水电网络之类的都正常了。我手里还剩296个筹码,厚叔送我4个,凑了300整。”


    方休:“怎么,准备在这长住?”


    贾旭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冲方休的左肩抬抬下巴:“你这是犯忌弄的吧。”


    “是。”方休没有掩饰疼痛带来的冷汗和不适。


    “我昨天都说了,你就算一下子接受不了,至少也该赌赢一把。”贾旭大声叹气,“大家都是同伴,你要是担心输光筹码,我又不是不能借你。”


    方休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以前就经常赌博?”


    “基本在网上玩,A国的拉市也去过不少次。”


    贾旭叼了根雪茄,歪着脑袋点了个火,“工作忙嘛,来几把解解压,我蛮擅长玩数字的。”


    方休无言地望着贾旭。


    贾旭被盯得有点不自在,又说:“厚叔那边说了,随时欢迎你们借筹码,他这次不收利息,你可以慢慢还——现在24小时没过,你的手臂还能赎回来。”


    “你说了多少?”方休突然问。


    “什、什么……”


    “绑定法器介绍了,厚叔也知道我这个人了。那么我们的能力和经历,你应该说得差不多了吧。”


    黄毛:“哎哎哎你什么口气,贾哥没那么傻好吧?大家的能力还是说的‘鬼术’,之前的事情么,嗯,没聊太细……”


    前两次祭祀,他和贾旭的经历还不如梅岚多。


    在老金那边吃过瘪,贾旭知道多说多错,这回索性假装高深莫测。


    当然,贾旭也没承认方休是事实上的队伍领袖,只说方休脑子挺聪明。


    “反正厚叔随时欢迎你们过去,他说咱们都是贾哥的朋友,该好好招待。”


    黄毛又开始打游戏了,“我觉得这里还不错,反正我住得挺爽。”


    贾旭不吭声,只是盯着方休抽烟。


    这么一来一去,方休猜得差不多了。厚叔这是找人来探口风呢。


    “你们第一天就要放弃,试都不试一下?”方休故意提高声音,露出烦躁的表情,“我们是来解厄的,不是来度假的。怎么,你们三个放弃回人间了?”


    黄毛:“哥们你都这惨样了,说啥呢。”


    贾旭吐了口烟气:“我觉得这事还得讨论讨论,你不能因为一条胳膊当了沉没成本,就要一条路走到黑。”


    “今晚别倔了,我能把你介绍给厚叔。你不想见他也不要紧,今天怎么说也要赢一把吧?来日方长……”


    说罢,他还破天荒来了两句软话,“你要不会玩,我可以教你规则。方休你脑子好使,赢一场轻轻松松。”


    方休不说话了。


    “我回去想想,不保证去。”半晌,他如此回应。


    贾旭一脸“我懂”地点点头。


    “那么你们三个呢?如果我不去赌场,你们今晚愿不愿意来帮我?”


    方休又问,“我还是有些发现的,可以分享给大家。剩下的人肉也够分,你们不至于犯忌。”


    贾旭无奈地笑起来,当场拒绝。黄毛假装没听见,梅岚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吭声。


    临走前,方休又看向那张摆满美食与美酒的餐桌。贾旭善解人意地开口:“你要不要打包一点尝尝?”


    方休摇头,他停在门外,隔着门槛看贾旭。


    “同伴一场,给你个提示。那枚借运骰,你还是少用为好。”


    贾旭笑了:“那肯定,我又不傻。”


    方休沉默几秒,关上了面前的门扉。


    门扉刚合上,方休伸手捂住嘴,干呕了一声。白双影伸手去探方休的额头,被方休轻轻拦住。


    “……我没事。”方休抹了把脸,“我就是稍微有点恶心。”


    白双影想不通,虽然贾旭与黄毛很讨人厌,但他们讨人厌不是一两天,他的人类反应不该这么大。


    随后他想到什么,轻轻啊了一声:“你察觉了。”


    白双影用的是肯定句。


    方休有气无力:“是啊,不过你千万别提这事,尤其不要在宋铮他们面前说。”


    说完他闭上眼,努力把脑子里那桌菜肴忘掉。


    嵬山村有吃喝,是因为邪祟用阴气保管了村民们的供品。中秋厄完美复现了照片街道,幻象中的食物却完全不能入口。


    这里是被欢喜厄污染的现实,他们所见所感同样是幻象。


    幻象可以让人混淆饥渴冷暖,可以让人看到不属于此地的景象,甚至能让人在幻觉中一夜春宵。


    但是幻象填不饱人的肚子。“无限美餐”?想吃什么有什么?怎么可能。


    ……可这里的人长期存活,也就是说,他们一定吃了现实中存在的东西。


    ……然而,这里只有一样东西能够源源不断地供应。


    “十斤肉够一个人吃挺久了。”方休喃喃道,“希望他们明天不要吃到我,怪瘆人的。”


    ……


    是夜。


    门厅等待时,厚叔那边时不时有视线扫过来。


    方休蹲在墙角,做出一副痛苦又挣扎的模样,时不时往厚叔那边瞧一眼。成松云和关鹤无言地陪着他,方休还特地嘱咐关鹤站远点。


    贾旭站在厚叔不远处,一直和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聊天。他跟那人聊得眉飞色舞,并没有过来劝说方休。


    六点半到来,人群迅速涌入赌场。


    方休三人留在了门厅,同时留下的还有宋铮。门厅一空,方休脸上的脆弱也跟着瞬间清空。


    “我们这边安排好了。”宋铮说,“小田和小李会盯着那个贾旭,那家伙和阿清勾勾搭搭呢,倒是方便我们认。”


    “有小田在,绝对不存在‘跟丢’这种事……不过你盯着贾旭干嘛,他不是你的同伴吗?”


    “你就当我在看运气晴雨表。”方休笑了笑。


    宋铮听不懂,也很礼貌地没有深究。他瞄了眼赌场灯光璀璨的大门,问:“今天我跟着你们走,你们这边得额外出十斤人肉,真的没问题?”


    虽然直觉没报警,宋铮还是忍不住想问出来。


    方休给他们全组提供食水,其实宋铮不介意犯一次忌。一具尸体本来就不够分,方休居然还要拿出十斤人肉来雇佣他。


    “我们不会在这待太久的。”方休冲他眨眨眼。


    四个人走向标有“安全出口”的窄门,方休余光看向赌场门口的迎宾。谁想,那一男一女非但没有紧张的反应,反而笑得更加灿烂。


    方休收回视线,看向窄门。


    这个所谓的安全出口又小又窄,和一般人家的卫生间门差不多大,门槛彼方一片黑暗。


    欢喜厄是个赌博APP,赌场和公寓象征着赌博场景,这扇门又代表什么呢?


    宋铮同样在打量窄门:“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这只是开始,以欢喜厄的强大,里面肯定还有坑。”方休沉声说,“你们三个都小心点,不要过度相信五感。”


    三人点头答应。


    成松云握紧佛珠,关鹤则拿出黑眼纱,进入人鬼合一的状态。


    宋铮有点好奇地打量了他们两眼,随后他一翻左手,手背上出现一个黄铜地动仪的虚影。


    它个头不大,虚虚漂浮在宋铮手背上方。八条龙稳稳指向八个方向,并没有根据宋铮的移动而变向。


    看着方休好奇的目光,宋铮很慷慨地解释:“这是我破坏厄的奖励,杀意地动仪。”


    “要是附近出现针对我的杀意,对应方向的铜珠会从龙口落下,发出警示音。”


    “很棒的选择。”方休扬起眉毛,这个异象技能和宋铮的“直觉增强”非常适配。


    宋铮把左手往窄门凑了凑,杀意地动仪毫无反应。他这才松了口气:“先进去吧,我走前面。”


    “小关和成姐走中间,我殿后。”方休顺着安排。


    宋铮做了个深呼吸,第一个踏入黑暗。临进门前,方休再次扭头看向赌场——见他们没有进赌场的意思,两位迎宾正准备关门。


    那两“人”身体转向大门,脸却齐齐朝向这边。


    看见宋铮进了门,他们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两张美丽的面孔彻底变形,他们眼睛眯到看不见,嘴角几乎提到颧骨,那压根不是人能做出来的表情。


    方休吸了口气,迈过了门槛。


    他和白双影刚走进门,身后的小门便嘭地封死。霎时间,整个空间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嗅到一股废旧建筑所特有的尘灰味道。


    方休伸出仅存的右手,指尖嗤地燃起火焰。


    赤红的鬼焰照亮了四张脸,看清周遭环境后,大家的脸色比环境还要阴沉。白双影怕弄丢人类,伸手捏住方休的T恤下摆。


    无他,这个地方太过诡异。


    这地方像是“学了三年动画的朋友”最新力作。


    整个空间暗沉又压抑,周围横着乱七八糟的楼梯。这些楼梯完全不尊重现实原理,充满了埃舍尔与彭罗斯的矛盾风格,又毫无美学可言。


    现在他们站在最底层,面前单单朝上的台阶就有三四个,台阶上分岔又分岔。鬼焰照明范围有限,鬼知道它们会把人送到哪里去。


    宋铮嘶地抽了口凉气:“卧槽,这边也要看运气?”


    这要走到猴年马月啊?!


    而且这些东西都是幻象,万一他们在现实中一脚踩空摔下楼,那乐子可就大了。


    关鹤不再习惯性地看方休,他努力思索:“我猜这边和赌场一样,我们只有五个小时。要是五小时内做不到一次通关,就只能离开。”


    “佛珠压不住这个幻象。”


    成松云捏紧佛珠,咬紧牙关,“简直胡闹,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们刚刚升起一点希望,又被这乱七八糟的景象压得心塞。


    怪不得没人试图探索这里,相比面对这个鬼地方,回头赌一把简直太轻松了。


    方休:“怪不得‘安全出口’不敢亮灯,敢情这里是不安全出口。”


    说着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宋铮,之前你们没进来过吗?”


    “没。”宋铮坦然承认,“我们看过别的队伍探索,运气好的减员一半,倒霉点的干脆全军覆没。”


    “就算我们这边有直觉和好运,它们的作用也有限,我们不能拿命去赌。”


    “可是现在你跟我们进来了。”关鹤说。身边有方休在,他倒不是很怕。


    宋铮耸耸肩:“我们筹码不多了,总不能傻乎乎等到死吧。话说我的直觉没啥反应,要不咱们随便蒙条路?”


    他说完,四个人在台阶下沉默了会儿。


    方休贴上白双影,悄声:“你能解开这里的幻象么?”


    “这里和客房不同,欢喜厄的力量很强。”白双影解释。


    强行破解也不是不行。只是要做到那个地步,他必须站出来和欢喜厄硬碰硬。到头来幻觉解开,他也会被地府发现并拖走。


    白双影可没有点燃自己温暖人类的爱好。让自家人类泡一泡本体,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不过,我有一个提议。”那双白眸缓缓转动,望向成松云。


    第53章 两种解法 第二次犯忌。


    白双影盯住成松云:“你彻底接纳因果, 我便可以顺利显出因果之线。”


    成松云无意识拢起十指:“什么叫接纳因果?”


    方休与他们分享了一些猜测,其中包括“厄连接着因果之线”这件事。可惜他们谁都不懂玄学,方休也说不出太多细节。


    专业人士白双影:“你至今仍有心结, 不肯接纳这份因果, 所以因果不稳。等你参透了,想通了, 自然知道如何稳固。”


    方休:“呃……能不能说得更直白点?”


    一提到玄学相关,白双影说话就像打机锋一样。


    “这是一种本能,很难形容。”白双影又瞥他。


    方休:“……”


    他不由地想起认识的学霸。


    方休脑子聪明, 成绩从未掉出过年级前三。但他成绩好是常规的聪明加刻苦,并非生来超凡的怪才。


    怪才他见过。他们班上曾有个偏科大王, 数学极好, 文化类科目平平无奇。方休有时会向他请教数学问题, 那家伙的口气和白双影一模一样。


    ……用语言解释好麻烦啊,难道不该看一眼就知道怎么解吗?


    本能类天才真是太难搞了,方休叹气。


    关鹤:“听起来要先解开心结?咱们先帮成阿姨解开心结再说。”


    方休轻轻摇了摇头:“关鹤, 想想你自己。你觉得心结那么好解吗?”


    关鹤瞬间沉默。


    人类到底是感性动物。身边人的死亡阴影与爱恨纠葛, 怎么可能几句话就放下?


    成松云垂下眉眼, 有些局促地绞着手指:“抱歉, 我这边再想想办法……”


    “有什么可道歉的, 解法肯定不止一种。成姐你也不用着急, 心境这种事情得顺其自然,着急反而会钻牛角尖。”


    方休语气轻快, “走吧, 先上楼。”


    成松云、关鹤:“???”


    不是说很危险吗,就这么直接上?


    方休只是笑,不说话。


    方休先一步走到一处台阶面前。抬脚穿过台阶, 当场踩空。


    “看来此路不通。”


    第二处台阶倒是可以朝上走。


    一行人一步一个脚印地尝试,用穷举法慢慢寻找路线。


    关鹤咽了口唾沫。


    黑暗浓厚,鬼焰只能照亮附近一小片区域。周围全是颠倒扭曲的台阶,他们仿佛在无尽噩梦中行进,几乎找不到来时的路。


    更糟糕的是,这里的楼梯混杂了真实与幻象,连上下左右的空间感都被幻术扰乱。


    有些地方看着是地板和台阶,实际上会一脚踩空。


    有些地方看着天地颠倒,却可以正常通过。而另一边扶手看着无比正常,他刚想扶一下,差点头朝下坠落。


    打头的宋铮无比谨慎,四个小时过去,他们才堪堪爬了两层楼。


    走到第二十九处岔路的时候,众人再次迎来了虚无死路,又要小心翼翼折返。除了这条路线,还有一大堆岔路等着他们尝试。


    关鹤已然晕头转向:“这要走到什么时候……”


    ……明天再来,道路会不会重置?


    ……重新再走,他们还能不能再找到这里?


    ……今晚眼看一无所获,方休又要砍掉十斤肉!


    这种节奏简直令人窒息。有一瞬关鹤甚至想,要不他们干脆跟着宋铮一起猜大小,至少能缓个几天,好好整理一下思绪。


    走到一个狭窄陡峭的高阶梯,关鹤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喘气。


    尽管是下坡路,宋铮还是惯例走在最前方,看关鹤在那呼哧呼哧喘,他笑起来。


    “都累了是吧。”


    宋铮稳稳站在下一个平台上,朝他伸出双手,“来,我扶着你们,小心脚下。”


    他手上的杀意地动仪无比安静。


    关鹤身体前倾,刚要伸手,便被他身后的方休一把抓住手臂。


    “谢谢你的陪伴。”方休对台子上的宋铮说,“作为一个幻象,你真的很贴心。”


    关鹤:“?!”


    他身后的成松云也惊了个趔趄,差点没站稳。白双影微微歪过头,朝宋铮眯起眼。数秒后,他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还真是幻象。


    这幻象做得无比自然,白双影一直专注探查四周,并没有去试探宋铮。


    他转而瞧向自家人类,目光中多了几分兴味。方休完全不懂玄学,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宋铮面不改色:“甭开这种玩笑,咱们四个一直在一起……方休你还好吗?别是中了什么邪术。”


    关鹤下意识看看宋铮,又看看方休。成松云坚定地拉住他,站在方休那一边。


    方休笑了:“欢喜厄真的很智能,可惜还是不能替代人类。你一开始就露了马脚,我只是想看看你要怎么动手。”


    “谢谢你,现在我更理解这个地方了。”


    关鹤:“一开始就露了马脚?!”


    他完全没有发现宋铮有任何不对劲。


    方休看了眼关鹤与成松云,解释:“刚进来时,他说这里‘运气好的减员一半,运气差的全军覆没’。”


    “如果这里真这么危险,宋铮会进来后才告诉我们吗?”


    关鹤:“啊……”


    宋铮抱起双臂:“这话说的,谁没个迷糊的时候?”


    “所以我接着对你抱了杀意,但你的‘杀意地动仪’毫无反应。”方休说,“幻象就是幻象,假货不行啊。”


    成松云、关鹤:“……”


    杀意这东西是能随随便便酝酿的吗……


    “是你的杀意不纯。”宋铮皱眉,“行啦别折腾了,先回去再说。”


    方休一步未动:“最后,你站的地方其实什么都没有。”


    “要是小关从那里下去,怕是会直接摔下楼。接着你会把这件事伪装成意外,我们急着下楼救人,更容易被误导踩空。”


    宋铮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下一秒,“宋铮”露出牙齿,露出了赌场迎宾同款微笑。


    他——或者应该说是“它”——用一种毛骨悚然的,机器般语气提出疑问:“你为什么知道这里没有地面?”


    方休把鬼焰转移到中指,然后直接竖起中指:“别小看人类,代码。”


    “宋铮”一动不动地盯了方休好一会儿,肥皂泡般炸裂消失。


    方休平复了会儿呼吸,走在了队伍最前:“接下来我来带路,你们一步都不要走错。”


    发现自己刚跟死亡擦肩而过,关鹤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腿有些软,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气。


    “真正的宋铮呢?”成松云担忧地问道。


    见两人无心继续,方休干脆也停下来休息:“他恐怕被其他幻象引走了,希望他的直觉和技能够用。”


    关鹤还在喘气:“这个地方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可能是幻象,大家都可能是幻象?”


    方休失笑:“欢喜厄只是个赌博APP,没有智能到那个份儿上。想想看,欢喜厄其实没有‘创造’的能力。”


    多种多样的公寓房间,通通连接着因果之线,它们在现实中同样存在。


    赌场里琳琅满目的赌博项目,美丽到不真实的工作人员,也是美化了“性感荷官在线发牌”的结果。


    哪怕是菜单中给予极大自由的美餐、豪宅和伴侣,也需要人类先点单。之后欢喜厄怕是要去它的“因果数据库”里寻找信息并加工。


    华丽的欢喜鑫天地,说到底还是人类的想象与因果打造而成的。


    “……现在它只能伪造一下环境,再弄个跟我们都不熟的宋铮幻象,试着坑我们一把。”


    说到这里,方休忍不住叹了口气。


    “因为迄今为止,咱们完全没有‘使用’过这个APP,它没有我们的人生因果。”


    鬼焰红光中,关鹤和成松云的脸僵住了。


    确实,他们至今没有赌博,也没有兑换筹码。赠送的那枚筹码被他们捂着吃灰,用来抵挡死忌。


    关鹤脑后一阵发麻:“难道说——”


    “嗯,这已经是‘安全出口’最简单的模式了。”


    方休说,“要是那些把血债亲友都兑换了的人过来……欢喜厄对他们的人生因果了如指掌,那幻象想想就刺激。”


    关鹤看着周围漆黑的环境,霍格○茨醉酒版一样的复杂楼梯,感觉“最简单”的说法有待商榷。


    成松云不知道在想什么,指甲一下一下地掐着手心,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所以今天只能这样了。”


    她的语调有点神经质,“我们知道这里面什么样子,但还是不知道路怎么走。如果我能解开心结,稳住因果线……”


    “成姐,你不好奇吗?”方休打断她的碎碎念。“为什么我知道那个平台其实是虚空,欢喜厄都很好奇呢。”


    成松云双目无神地看着他。


    方休放轻声音:“无论欢喜厄怎么伪装,它只能用幻象粉饰现实。也就是说,我们在一栋现实存在的建筑内。”


    目前看来,“安全出口”很特殊,这里没有其他人的因果干扰。


    如果说赌场是“现实”上做了电影特效妆,无差别迷惑众人。对他们三人而言,“安全出口”更像略施粉黛,尽管遮掩了本相,但最贴近现实。


    方休仍然不太确定这个地方代表什么,又通向哪里。


    但既然欢喜厄对“安全出口”十万分提防,它一定是最有效的突破点——


    进入“安全出口”后,方休用心记住了踏出的每一步,上升的每一层,在脑海中构建此处的建筑模型。


    毕竟现实建筑总要符合逻辑。找到真正的楼梯结构,就能判断相邻的虚空和转角。等彻底搞清这里的结构,幻象就再也迷惑不了他了。


    希望这栋建筑不要太复杂,方休心想。


    “在这里,我可以通过走过的路,推断现实建筑的样子。”


    方休冲成松云微笑,“这样速度没有因果之线快,时间应该来得及。成姐,你按自己的步调来就好。”


    成松云应了一声,指甲深深抠入掌心。


    夜晚十一点半,伴随着一阵闪光,他们被传回了门厅。方休快速打量四周,找到了窝在地上抱头蹲防的宋铮。


    这个姿势下,他看起来更像蘑菇了。


    方休:“宋先生。”


    宋铮:“……啊!”


    宋铮摇晃着站起来,貌似腿脚都麻了,连连骂了好几声。发现方休这边三人都还好,他迅速松了口气。


    “我操.我操,里面太邪乎了。”宋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刚进门,就回到了办公室你们知道吗?我同事全都在,他们还叫我一起出去吃午饭……”


    宋铮直觉疯狂报警,他当场抱头蹲下,一步也不敢动。


    无论周围同事们说什么,或者老板赶来骂人,宋铮说什么都不动一下。他维持着防御姿势,就这么原地硬蹲五个小时。


    方休:“你没看到楼梯吗?”


    “楼梯,什么楼梯?”宋铮迷茫。


    看到赌场大门敞开,方休朝两位同伴使了个眼色,又转向宋铮:“白天详聊。”


    ……


    山景房内,方休熟练地分尸尚德宝。


    好消息,尚德宝的尸体看起来并没有腐烂,保存得相当完好。这次是半条胳膊外加一条右腿,三十斤人肉分了出去。


    也不知道它们会变成“免费米汤”,还是会变成某人餐桌上的“定制美食”。


    分完人肉后,方休把左边裤腿挽到膝盖以上。他虽然瘦,但骨形很好,皮肉光洁匀称。


    “白双影,今天也麻烦你了。”他语调轻快。


    “为什么是左腿?”白双影不解。


    方休左臂已经没了,考虑到运动平衡,去掉右边的腿比较合理。


    方休摸摸光裸完好的小腿:“右腿不行,右边有伤疤。”


    白双影:“其他人又吃不出来。”


    方休当即大笑起来,差点笑出眼泪。


    “那是很重要的伤疤,我想让它多陪我一会儿。”最后,方休含糊地解释。


    白双影无言地接过斩骨刀,月色下寒光闪过。


    ……又是正正好好十斤人肉。


    可惜方休太瘦,没能保住膝盖部分,左边只剩下大腿。


    昨天的疼痛还未消失,今天又添上了更大的伤口。


    方休痛得连连吸气,眼圈有些发红。饶是如此,他仍然勉强保持平衡,挣扎着没有倒下。


    “把他的左腿切下来给我,我需要假肢。”方休指指尚德宝的尸体,声音有些干哑。


    白双影:“我可以拎着你。”


    “谢谢,但现在还不需要。”方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我还没惨到那个份儿上呢。”


    尚德宝的尸体已经僵硬了,他的体格相对健壮,腿比方休粗一圈。白双影把长度控制得刚刚好,粗度却不怎么适配。


    方休没抱怨,他默默撕碎左边裤腿,把那段不太适合的尸腿绑在自己身上。


    没有膝盖很难活动,动起来比他想象的要重。左腿只能在地上拖着走,起到勉强的支撑作用。


    这副模样看起来足够凄惨,方休很满意。


    明天得了空,他看看能不能找根棍子之类的东西……明天爬楼的时候当拐棍……糟糕,新伤口比旧的还痛。


    剧痛带来了眼花与耳鸣。


    方休在床边坐下,额头抵着自家鬼的胸腹,汲取着那份舒适的冰冷。


    正如他所猜测的,白双影并没有给他任何同情或安慰。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停在方休头顶,若即若离。


    接着白双影开口道:“我仔细看过,‘安全出口’内的幻象精细,但没有变化设计。你今晚再去时,它还会是昨天的模样。”


    方休:“……挺好的,省了我们不少事。”


    白双影嗯了声。


    房间陷入静寂,只有方休忍痛的急促呼吸。


    白双影伸出手,抽开了方休左腿上的绑带。那条丑陋的尸腿倒上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方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白双影拦腰抱起,夹在了胳膊底下。


    方休:“???”


    眼下他丢了二十斤人肉,体重还不到一百斤,白双影拎他和拎包一样轻松。


    他的鬼把他放在浴缸里,自己也噗通一声跳了进去。熟悉的冰凉没过伤口,方休脊背上滚过一阵战栗。


    方休还没来得及开口,白双影一抹本体探出水面,包裹住方休的双眼。


    白双影:“休息。”


    眼睛被死死蒙住,方休茫然抓瞎:“可是我们还要去帮成姐抓鬼……”


    “休息。”白双影重复,“这是朋友的命令。”


    不是,朋友间哪有什么命令可言。


    想是这么想,方休还是闭了嘴,老老实实泡进白双影的本体。反正成姐就在隔壁,待会儿发现自己晚到,成松云和关鹤应该会来找他。


    ……先小憩一会儿,也算休息过了。


    方休闭上双眼。


    他的两处伤口一片冰冷,疼痛模模糊糊。被白双影环绕着,感觉安心又轻松。


    两天的折磨下,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下个瞬间,白双影抬起眼。一双白眸转向某个方向,在黑暗中散发出莹莹微光。


    隔壁房间。


    成松云正打算出门,面前突然出现一抹白色虚影。成松云刚想尖叫,突然反应过来——她死去的丈夫没这么长的黑发,也没有这样年轻俊美。


    是方休的艳鬼,他怎么单独上门了?


    白双影的虚影在俯视着成松云,一张口直击重点:“我来教你稳定因果。”


    成松云顿时认真起来:“这是方休的意思?”


    “你想学还是不想学?”白双影懒得解释,直接无视了她的问题。


    “……想。”


    艳鬼的话,应该对夫妻之心有所了解。成松云觉得此鬼还算专业对口,也许真的可以给她一些启发。


    结果白双影:“今晚你就在这里睡,不要开怨鬼盾。”


    说着,他手一勾,因果红线绕着那只漂亮的手轻轻游动,动作颇为亲密。


    白双影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丈夫未能化鬼,又有大量因果残存,说明死时执念较重。我会助你辨清他的执念。”


    “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第54章 今天有云 阶梯的上下。


    白双影与人类打交道时, 曾有不少人所求与伤病有关。


    他知道,有时面对疼痛,死亡都称得上是解脱。


    他也知道, 方休是他见过最能忍痛的人类。但先前的疼痛姑且在自然范畴。这次诅咒不一样, 它在压榨人类的感官极限。


    如果身边没有他,方休这两天觉都别想睡。


    这份疼痛换到别人身上, 怕是当天就要屁滚尿流狂赌1000筹码,好让疼痛停止。再脆弱点的,怕是连移动身体都做不到。


    说实话, 方休居然能清醒思考,白双影十分吃惊。


    虽然方休看着还有余裕, 白双影却不想再赌。


    万一第三四次犯忌下来, 方休被禁忌削成人棍, 在剧痛中疯狂,一切就结束了。


    ……现在远远不是结束的时候。


    他的面前,成松云咬咬嘴唇。


    “其实他应该牺牲我。”成松云低声说。


    白双影静静看着她。


    “反正我死活都不愿赌, 小方没义务帮我找人肉。这里邪祟少, 他完全可以叫我去杀尚德宝, 然后带上关鹤两人探索。”


    成松云的语气中多了一丝痛苦, “我满脑子都是以前的事, 这一路的用处都不如小关。我……”


    白双影:“在我看来, 你与关鹤一样没用。”


    成松云:“……”


    “我只知道一点,方休并不是善心泛滥的人。你与其在这胡思乱想, 不如早些派上用场。”


    白双影听到人类倾诉就烦, 方休就从不向他抱怨。


    成松云苦笑:“也对。”


    白双影指示她睡上沙发,无论听到什么、梦到什么都不要睁眼,直到一切结束。


    “什么是‘一切结束’?”成松云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白双影语气冰冷, 一如既往。


    成松云轻叹一声,闭上双眼。


    同一时间,白双影垂下目光,那根因果之线震动不止,周遭出现无数扭曲。它像是想要挣脱白双影的手,却被他牢牢控在掌心。


    诸多因果在他眼前飞逝,进入成松云的梦境。


    ……


    成松云的人生平凡又不平凡。


    她出生于一个十八线村镇,与丈夫孙进峰是青梅竹马。两家人关系一直很好,称得上知根知底。


    两人打小形影不离。小学初中同班,又进了同一所高中,然后孙进峰去国内顶尖大学,成松云却发挥失常,只考上普通二本。


    饶是如此,孙进峰还是在高三那年的暑假,与成松云正式表白了。


    彼时,少年看起来热烈又真挚。


    成松云的朋友们不太看好这段感情。她们说孙进峰前途大好,身边优秀的女孩子多,他很快就会变心。


    云云,初恋很难有结果,你不要太执着。朋友们怕成松云分手后太过伤心,偶尔会给她打预防针。


    成松云从来不听。


    “我相信他。”她大声说。


    ……孙进峰果然没有变心。


    大学四年,两人始终保持交流。


    他们一起度过大大小小的节日,互赠便宜却可爱的礼物。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们有了一个新习惯。


    每到新年,成松云总会买上两本日记。一本自己记,一本送给孙进峰。两人会把日记写得满满当当,来年交换,再写新的。


    孙进峰写了一手好字,做事也很细心。他保存了每次去见成松云的票根,手机拍下每天的窗景,再彩印下来贴在本子里。


    他的宿舍窗外有棵茂盛的树,可以看见大片天空。一年四季时光荏苒,窗景变化得细腻又漂亮。


    他说,这样他们就共享了同一个空间。


    每当遇见晴天以外的日子,他还会兴高采烈地加一句,今天有云。


    就算两人吵架了,日记也不会断。


    新年交换之后,他们还会各自去翻看对应日期,瞧瞧对方说了自己什么坏话。


    就这样,成松云的书桌上多了一本又一本的日记。她把它们用塑封袋子封好,还特地往袋子里放了防潮小纸包。


    她总是会想象,等他们老了,可以再一起看看这些日记,大声笑话对方。


    到时候他们一定会笑得很开心。


    ……


    交换日记积累到四本,两人大学毕业。


    孙进峰进了癸省一家大公司,成松云则在一家小企业当人事。他们维持着交换日记的习惯,哪怕孙进峰加班忙到昏天黑地,日记也没有断过一天。


    他在日记里偷偷跟她讲上司的坏话,或者分享工作上的趣事——办公室有人养的乌龟死了,办公室窗台养的多肉开花了。


    今天迟到了,今天有点闹肚子,今天也很想念你。


    今天有云。


    他不再往日记里夹车票,而是会夹每天在外吃饭的小票,以及加班时的搞怪照片。


    他仍然会每天拍摄天空,只是宿舍的窗户变成了办公室的窗户。


    他的办公室窗外,有着非常漂亮的城市天际线。


    就这样,孙进峰写满了两本日记,也在大公司彻底稳定下来。


    新年的烟花下,成松云打开了今年交换来的日记。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孙进峰藏了一枚钻戒,旁边贴着灿烂的云霞照片。


    成松云惊喜地转过头,正看见孙进峰拿出一大束花。


    他向她求了婚。


    成松云欣然答应,得到了一个用力的拥抱。


    也许是认识太久的缘故。婚后生活比成松云想象的要平淡,但也很幸福。


    孙进峰不烟不酒,十分上进。他与女同事相处很有分寸,也从不和那些流连按摩店的同事厮混。如果要出差或晚归,他一定会和成松云报备。


    他们从不忘记生活的重要日子,总会给彼此准备惊喜。两人的生活称不上多么富裕,但也过得舒适顺心。


    就像理想中的“寻常人家”。


    哪怕住在了一起,两人依旧保留了写日记的习惯。


    那些不方便说出口的细小摩擦,以及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的歉意,他们统统写在日记里。


    每当遇见晴天以外的日子,孙进峰还是会兴高采烈地加一句,今天有云。


    成松云买了个置物柜,把两人的日记都整整齐齐收进柜子,和家里的各种重要证件放在一起。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她人生中重要的事物,全被收进了这个小小的柜子。


    ……


    置物柜里的日记变成了二十本,每人十本。


    他们结婚的第四年。成松云的女儿刚满一岁,这个小家庭迎来了巨大的变故。


    大环境不景气,到处都在裁员。孙进峰领导的部门被整个取消,成松云也丢了工作。


    女儿还小,新房的房贷也要还,他们的赔偿金顶不了太久。


    成松云思前想后,鼓足勇气:“我们把房子卖了吧。”


    孙进峰红着眼圈看她。


    “这个房子太大了,住起来挺空的。现在行情还好,咱这房子能卖不少钱。”


    成松云平静地说,“我们可以去买个小点的二手房,旧些也没关系,不影响孩子上学就行。”


    孙进峰看着他们精心装修的婚房,声音酸涩:“是我没本事,你们娘俩不该跟我吃这个苦……”


    成松云笑着摇头:“这算什么苦,家还在就够了。”


    她兴高采烈地拉过丈夫,展示一间小小的房子,“这家价格公道,户型也很好,肯定保值……”


    孙进峰揽住妻子的肩,看着手机上的示例图片。


    这间房子不大,只有二室一厅,装修旧得要命,还没有电梯。但它的客厅有个很大的窗户,窗外景色美得像画。


    价格确实很合适,如果他们置换掉现在的房子,手里能多个一百万。


    “这次不用凑合精装房了,咱们自己设计装修。”成松云笑着说。


    她说到做到。他们把小家装修得很温馨,看着心里热乎乎的,让人充满希望。


    正式搬进去那一天,孙进峰抱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向他们新的小家。他亲了女儿一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老婆,谢谢你。”踏入新家的第一步,孙进峰回过身,郑重地对成松云说。


    之后,孙进峰利用自己之前的人脉,艰难创业,忙得脚不沾地。


    女儿无人照看,成松云拉扯孩子包揽家务、另打了一份临时工,每天从睁眼忙到闭眼。


    孙进峰那边毫无起色,公司无底洞一样吞着钱。他的日记里充斥着自我怀疑、痛苦与担忧。


    但他依旧记得透过公司窗户,拍下每天的天气。


    成松云的亲戚看不下去,暗暗劝她离婚。都说十个创业九个失败,孙进峰眼看着要破产。成松云一年年忙到死守活寡,到头来说不定要背债。


    成松云拒绝得很坚定。


    “我相信他。”她说。


    ……创业第四年,孙进峰成功了。


    扭亏为盈的那一天,他摩挲着成松云粗糙的手背,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孙进峰一下子变成了千万富翁。


    他出名的疼爱妻女,从不在外面乱搞。他买了套漂亮的大平层,一家人搬去高档小区,但他们仍然保留着那个旧旧的小家。


    置物柜里放了三十本日记,有些拥挤。成松云单独腾了一个小房间,作为保存日记的书房。


    那一年,成松云三十三岁。


    接下来的日子平稳又幸福。


    成松云四十岁的时候,孙进峰财富自由,宣告退休。夫妻俩时不时出去旅个游,剩下的时间全心全意照顾女儿。


    日记一本一本增加着,贴满了两人去各地旅游的照片。


    孙进峰特地换了昂贵的相机,坚持拍摄天气,还被女儿嘲笑太过肉麻。


    今天有云。


    他一遍又一遍写下这句话,从他们青春年少的十八.九岁,写到两鬓出现白发的四十多岁。


    ……


    事情是什么时候出现不对的呢?成松云至今不知道。


    她只记得四十三岁那年的新年,他们没有交换日记。


    接着她发现,家里储蓄账户里没钱了。孙进峰笑呵呵地说借给朋友周转,让她不要担心。


    然后消失的是她的珠宝。成松云想报警,孙进峰却表示破财消灾,小心招人报复,于是这事也没了下文。


    终于,催债的找上门的时候。她突然发现房子不再是他们的房子,家也不再是原来的家。


    孙进峰痛哭流涕,他用力扇自己耳光,疯狂向她道歉。


    他说他赌了,被人做了局。开始他只是不甘心,想赢回一点儿钱。结果越赌越上头,存款没了,房子也没了。


    但他指天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欠钱。


    “云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孙进峰死死抓住成松云的袖子,“我保证,我不赌了,我真的不赌了,再赌我不得好死。”


    成松云头晕目眩了小半天。她想不通,那么一大笔钱,怎么就能不声不响地没了?


    也许是他们顺利了太久,她又想。他们不是没有吃过苦,又彼此扶持了小半辈子,她怎么能抛下他呢?


    只要孙进峰能改,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们搬回了那个破旧的小家。


    孙进峰开始找工作,成松云也做回了临时工。可是他们的女儿对此反应颇为激烈,暑假回来,她坚定地劝成松云离婚。


    “他房子都输出去了,他根本改不了!妈你得跟他离婚,现在还来得及。”女儿苦劝成松云。


    成松云沉默许久。


    “我相信他。”她叹了口气。


    “宝贝,你还年轻,很多事没那么绝对。”


    “他有钱的时候一家人好好的,他一落魄我就离婚,这不是做人的道理。”


    女儿急得直跺脚:“他把钱都输光的时候,他就没再顾及你了!”


    成松云:“你爸爸本性不坏,他会改的,我一定好好看着他。”


    她依旧写着日记,记录每一天的痛苦与期望。也许这本日记会有机会送出去的,不,一定有机会送出去的。


    今天,收到了催债的短信,他以我的名义办了贷款。


    今天,发现他还在赌,他偷偷藏了一个手机。


    今天,他第一次打了我。


    被打的那一刻,成松云整个人都是懵的。孙进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又开始哭着道歉。


    “是我的错,我之前其实欠了八十万……”孙进峰红着眼哽咽,“我只是不想你们娘俩跟着我吃苦。我这个岁数了,能干的活不多,我要怎么还八十万……”


    “云云,我只是想留下这个房子,我不想卖这个房子,这是我们的家啊。”


    她仍然相信他。


    第二次被打,是因为她发现家里相机消失了,去质问孙进峰。他恼羞成怒,当场给了她一耳光。


    被打后,她再次收到丈夫泪眼模糊的道歉。


    “是我没忍住,我一下子赢到二十万,我应该及时收手……”


    “我知道你很失望,真的就这一次,我再也不赌了!”


    她仍然相信他。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成松云继续写着日记,她发现自己变得有些麻木。第一次看到孙进峰在她面前红眼眶,她只觉得心痛如绞。现在看他满脸是泪,她毫无感觉。


    她翻出他们大学时的交换日记,手指轻轻摸过那句飞扬的“今天有云”。


    最近一次孙进峰动手,她的腿差点被打断。她看着面前咆哮的胖男人,突然想不起这个人原本的样子。


    是她说错了什么吗?还是她没有找到正确的办法?


    ……她仍然想要相信他,可她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得知成松云想离婚,孙进峰大发雷霆。


    “你这辈子挣过几个钱,不都他妈吃我的用我的?现在老子没钱了你想跑,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贱呢?”


    骂完之后,他又哀求起来。


    “对不起云云,我不是东西,我猪狗不如……我只有你了,我就算出去送外卖也会把债还清,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说着,他从厨房拎出刀,当着成松云的面砍断了左手小拇指。


    成松云被这血淋淋的场面吓住了,当即带着孙进峰去医院,也不敢再提离婚的事。


    再撑一撑吧,她想。


    这一次,他一定会改的。


    ……


    成松云的女儿大学毕业,顺利找到工作,结了婚。


    她不想和赌徒父亲来往,只愿意和成松云在外面见面。每次看到成松云身上的伤,她都要劝母亲离婚,说着说着就痛哭失声。


    外面女儿哭,家里丈夫哭。成松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哪里出了差错。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适应了这种可怕的生活。


    如今她打零工,做家务,帮忙还债,偶尔被打,一天又一天循环。


    孙进峰还在赌,根本不屑于做一个月几千块的工作。她一提钱,孙进峰就打她。他爱上了喝酒,喝多了也打她。他知道打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知道怎么打不会被罚,殴打后的道歉越来越敷衍。


    而她一提离婚,孙进峰就寻死觅活,大吵大闹。


    成松云听说起诉离婚很麻烦,搞不好要拖个一两年。她有时受不了想搏一把,有时又想,自己都四十九了,再活不了多少年。


    可能她这辈子就这样了,成松云想。


    放日记的柜子落了灰,她很久没有再打开它。


    事情的变化出现在新年。女儿一脸惊恐地找到她,说孙进峰找到她的家里要钱。


    怕孙进峰胡来,女儿的赡养费一直单独打给成松云。结果孙进峰咬死说她不赡养,还要去她的单位闹事。


    女儿女婿被逼的没办法,拿出一万块把他打发走了。可惜不到三天,孙进峰又找上了门。


    女儿不堪骚扰,果断决定搬家,然而……


    “妈,他找到了聪聪的幼儿园。”


    桌子对面,女儿情绪近乎崩溃,“他自称孩子姥爷,说要接孩子……他有和聪聪的视频和录像,也有我和我老公的号码。我一时没接到电话,他把孩子接走了……”


    “这次他又跟我要钱,我怎么办啊,妈……”


    聪聪是成松云的外孙,今年刚满三岁。


    这一次,成松云沉默了很久。


    成松云和孙进峰自记事起就待在一起,她知道他所有的习惯。


    比如孙进峰走楼梯的时候一定要靠着扶手。


    比如不及时把酒收拾起来,孙进峰就会喝光。


    再比如,孙进峰打她的时候,总要斜斜往前跨一步。


    风平浪静的五天过去,醉醺醺的孙进峰扶着栏杆爬上楼。他发现,自己的妻子正在楼梯上方等他。


    “又怎么了?”他不耐地问。


    成松云:“你缺钱就跟我说,不要跟女儿要。”


    “我咋不能要,那他妈就一白眼狼!”孙进峰大骂,“我在她身上花了几十万,现在要个两三万还废话!”


    成松云:“聪聪总不是你养的。”


    “姥爷,嗝,姥爷带外孙玩,违法吗?聪聪喜欢我,我明天还去……”


    成松云闭上眼:“我最后再说一遍,你缺钱就跟我说,不要把孩子们扯进来。”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走这条台阶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孙进峰嗤笑一声:“谁记得那玩意儿?”


    他扶着栏杆,斜斜上前一步,伸手去抓成松云。然而他这一脚下去,踩到了什么黏滑的东西,像是内脏。


    他醉酒的大脑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彻底失去了平衡,朝楼下倒去。


    他的手离成松云不到一拳距离。那一瞬间,他朝成松云睁大眼,表情几乎是茫然的。


    成松云想给孙进峰一个教训,最好让他摔断腿。这样她能彻底控制他,孙进峰无法打她,无法骚扰女儿一家,也没法偷偷赌博。


    虽然这样的手段有些粗暴,但她觉得值得,她早该这么做。


    或许……或许她还能剥掉这人层层外壳,找回她所熟悉的爱人。


    她深爱的丈夫存在了四十多年,她面前的怪物诞生还不到十年。她的丈夫肯定还在,他肯定还沉睡在某个地方,不可能彻底消失。


    于是她目睹他坠落。


    孙进峰后脑磕上台阶,发出一声闷响。


    他瘫软在阶梯下方,闪烁的声控灯下,红色不断蔓延。他仍然大睁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成松云。


    成松云扶着台阶,俯视那具熟悉又陌生的尸体。


    她记得,他们第一次走上台阶的时候。孙进峰紧紧抱着他们的女儿,笑得十分幸福。


    “囡囡跟着爸爸受苦了,以后爸爸给囡囡买大房子,爸爸保证不让囡囡遭罪。”


    他轻轻亲吻着女儿的面颊,生怕胡茬扎痛了她。


    刚才他说,谁记得那玩意儿。


    成松云盯着那双迷茫而震惊的眼睛。


    她记得第一次送女儿去幼儿园时,孙进峰比她还舍不得。


    “孩子长得太快了。”他的目光迷茫而震惊,“怎么这么快……囡囡在里面害怕怎么办,咱们能不能晚点再送她去幼儿园?”


    几天前,他从幼儿园里带走了女儿的儿子,只为了想办法要点钱。他说他还要这么做。


    最后,成松云望向那些血。灯光之下,它红得刺目。


    孙进峰向她求婚的那一天,选的花束也是这样刺目的红色。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她从没见过他那么认真的样子。


    现在他死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成松云第一个念头不是恐惧,而是惊讶。


    她再也找不回她的爱人了,四十二岁那年的“今天有云”,是那个人留给她的绝笔。


    ……那怎么会是绝笔呢?


    她无法控制地想到那些日记,想到一张又一张的天空。


    成松云慢慢蹲在地上,整个人仿佛变成木偶,一点表情也做不出来。


    ……她是不是做错了,或者做得不够好,没找到救下他的办法?


    ……他们是不是可以有不同的结局?


    恍惚之间,一根红线从尸体中蜿蜒而出,蛇一般爬到她的面前,成松云下意识抓住了它。


    数道执念涌入她的脑海。不知为何她知道,它们属于阶梯下的死者。


    【必须得翻本,不然我的人生算什么?】


    【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我要赢……】


    成松云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其他东西。没有悔恨,没有愤怒,没有恐惧。


    没有家,没有她,没有女儿,也没有今天的天气。


    原来一个人是可以活着“死去”的。


    原来他们之间,早就有了结局。


    成松云抓紧那根红线,她无声地落下眼泪,最终嚎啕大哭。


    无尽痛苦中,万物化作雪白。


    成松云睁开眼,满脸都是眼泪。


    “很好,你参透了。”


    白双影掌心之上,红线无比凝实,有如实质。


    成松云抽噎着嚅动嘴唇:“你一直看着?你……”


    “不必在意,我不会评判。”


    白双影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人间寻常事罢了。”


    第55章 临行道别 养不熟的人。


    方休再睁开眼时, 他看见了灿烂的阳光。


    他蜷缩在白双影本体内,像只离不了水的软体动物。


    白双影胸口以上仍是人形。他斜靠着浴缸一端,长长的黑发四散, 搭在光滑的白瓷缸沿上。此刻他正专注地看着方休, 脸上照旧没什么表情。


    “我睡了一整晚?”方休诧异道。


    糟糕,他说好了帮成松云抓鬼来着。该不会成姐看他太惨, 选择强撑吧?


    “成松云因果落定,今晚可用因果之线寻路。”白双影说。


    他抬手一点,将那段因果打入方休的脑海。


    正如每次解厄, 方休顷刻间便知晓了成松云杀夫的来龙去脉。


    方休安静了会儿:“成姐想通了啊,看来她不会再害怕‘鬼魂’了。都说不做亏心事, 不怕鬼敲门嘛。”


    他坦然接受了成松云的故事, 并未露出感慨的神色。


    白双影都做好了腹诽人类的准备, 这样的方休让他有点不习惯。


    “你似乎不太意外。”他说。


    方休揉了揉肩膀:“你知道人类最可怕的一点是什么吗?”


    白双影:“?”


    “人会改变。”


    方休说,“有些谎话一开始并非谎话。在那个时点,无论是爱意还是承诺, 都是真心的。”


    “对于没有改变的那一方来说, 这比‘受到欺骗’还要恐怖。如果仅仅是被骗, 他们只需要憎恨骗子, 最多责备自己一时糊涂。”


    “但如果不是……他们会不停自我怀疑, 怀疑自己对于世界的认知, 怀疑自己是否哪里做错了,从此陷入漫长的痛苦。”


    方休转眼看向阳光下的山林, “有时真话也可以变成谎言, 人就是这么神奇。”


    白双影思索:“你很习惯这些事。”


    “这是小学骗术基础课。”方休冲他挤挤眼。


    白双影吃惊:“现在的人类有骗术课?”


    “没有,骗你的。”


    “……”


    方休看着板起脸的白双影,毫不顾忌地笑了几声。接着他习惯性想要起身, 随即才意识到自己没了左腿,一下子摔回浴缸。


    脱离白双影本体的刹那,伤口再次燃起剧痛。方休的嘴唇很快没了血色,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


    白双影:“今夜及时破坏欢喜厄,你无需面对第三次犯忌……”


    “白双影。”方休打断了自家鬼。


    他选择狼狈地爬出浴缸,艰难地坐到床头上。


    “怎么?”


    方休语气认真:“你帮成姐凝结了因果之线,我很感激。但是下一次,我希望你能在行动前告知我——我非常、非常讨厌事情脱离掌控。”


    白双影不以为意:“否则?”


    “唔,我猜你不在乎我是否真心,那我说点实在的。”


    方休转过头,汗湿的刘海间露出那双黑眸。


    “第一次祭祀后,你变得越来越主动。这场禁忌没有生魂可吃,你却比第二场祭祀还要积极。”


    “这说明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仅仅是地府奖励或者美味生魂,还有其他东西……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那双黑眸亮闪闪的,那不是宝石般的明亮,更像刀尖的闪烁。


    “白双影,我希望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凡事好好沟通。”


    “否则,无论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保证你会失败。”


    好麻烦啊,白双影心想。他想做某件事的时候,真的很不习惯配合他人行动。


    算了,不至于为这种小事扰乱他的解封大计。他们的目标姑且一致,麻烦点就麻烦点吧。


    倒是方休刚才的眼神很熟悉,白双影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那眼神很不敬,但他并不讨厌。


    “下次我会跟你说。”白双影回应道。


    方休笑得格外开心:“嗯!”


    那双眼睛里溢满快乐,方休总喜欢这么看着他。


    白双影无法理解。


    最近这段时日,白双影还以为一些适当的照料,能让他彻底稳住方休。


    效果确实有,方休对他越发亲近,白双影瞧得出来。


    然而通过刚才的谈判,他同样能看出,方休分毫不信邪祟会对自己产生感情——哪怕是最最基础的同伴之情。


    方休知道他别有所图,这个人类清醒得让他无言。


    ……既然知晓一切,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看着我?


    ……那份情绪是在欺骗我吗?


    ……你究竟在想什么?


    白双影还在努力思考,方休已经绑好尸腿假肢,准备迎接访客。


    ……


    成松云的双眼肿成了桃子,大概哭了一整夜。但她身上某些东西改变了——像是在空中飘舞已久的枯叶,此刻终于落地。


    关鹤也成功睡了一整夜,黑眼圈浅了许多,精神非常好。


    两人看到方休的身影,刚想说什么,就被那条尸腿结结实实吓了一把。


    尸腿上全无血色,皮肤粗糙皴裂,泛着古怪的蜡黄。上面还长满了弯曲的腿毛,和方休的风格完全不搭。


    “没办法,没假肢嘛。”方休坐在床边,尽量压制住疼痛的喘息。


    接着到来的是蘑菇三人组。


    蘑菇们实诚多了。看到尸腿的第一秒,小田就大叫了一声,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宋铮和小李也瞬间后仰,当场挤出双下巴。


    “小李,小李你赶紧的!”回过神来,小田疯狂推搡小李。


    小李硬着头皮上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桃核,往地板上一丢。


    下一秒,桃核疯狂变大,众人这才发现,桃核原本是个核舟微雕——


    他们面前出现了一艘结结实实的桃木船。船内坐着木雕船夫和游客,离他们最近的船夫疑惑地瞧了圈儿:“这里怎么又没水啊?……啊啊啊啊你干啥?!”


    只见小李大踏步上前,抓住船夫的船桨就抢。


    船夫敌不过力量增强的小李,气得在船上直跺脚:“水匪,水匪唉!”


    没等船夫骂出更多,小李便将桃核变小,又塞进口袋。


    哪怕进了口袋,那枚桃核还是弹动不止,发出细小又不满的骂声。


    小李干笑:“这东西是桃木做的,我们一般把它放出来抵抗邪祟。里头的人就是脾气大了点,没别的毛病。”


    抢来的船桨还是实物大小,他把它递给方休:“你看这个能不能用?”


    “少个船桨不要紧吗?”方休好奇道。


    “船夫会自己再做,虽然我不清楚他从哪里搞的,上次我还薅过他的帽子呢。”资深水匪小李解释道。


    方休悟了:“可能这就是超自然的鬼斧神工。”


    眼看方休收起那条毛茸茸的尸腿,小田这才松了口气。


    她拍拍胸口,看向四周:“诶,那个白衣服帅哥呢?”


    方休:“?”


    宋铮脸上挂不太住:“小田!”


    小田嘀咕:“刚刚看了超恶心的死人毛腿,我就想洗洗眼睛。我又没别的意思,就觉得那张脸不放出来特别浪费……”


    方休欣慰:“你很懂嘛。”


    小田:“就是说啊。”


    宋铮闭目:“……你也可以看看小李和我。”


    小田目光扫过两位队友,礼貌地呃了两声:“我还是先说正事吧。”


    她从方休准备好的早餐里挑了个罐头,神情严肃下来。


    “昨天我一直盯着阿清和贾旭,贾旭又用了一次‘借运骰’。”


    关鹤震惊:“他疯了?”


    小田啧了一声:“不,厚叔叫他‘立个威’。厚叔把那群落魄的人全叫过来旁观,让贾旭演示法器的力量。”


    “厚叔还公开表示,他绝对不会强制贾旭使用骰子。如果有人想要借用这份力量,得看贾旭本人的心情。”


    “那他还展示个什么劲儿?”关鹤不明白。


    成松云轻咳两声,嗓子还有些哑:“这样一来,大家都知道这地方还有‘稳赢’的手段。会有更多人管厚叔借筹码——自己能赢正好,输了还有贾旭这条后路。”


    小田翻了个白眼:“后路不后路可难说,贾旭昨天用完借运骰后,运气差得一比,连输好几把。”


    方休比划船桨的动作顿了顿。


    小田:“不过他也就赌了三四次,还是我不懂的扑克玩法,我也看不出他是运气差还是怎么样。要说倒霉,当初阿清比他倒霉多了……”


    说完她叹了口气,貌似在缅怀阿清的倒霉时光。


    “……厚叔开始找我们麻烦了,他的人一直跟着我和小田,问宋哥去了哪里。我按约定好的讲了实话,就说你们几个不死心,雇宋哥探索那个安全出口。”


    小李接话道,他有些担忧地瞥方休。


    方休没什么情绪波动:“然后呢?”


    “我听宋哥说了,那个安全出口里面净是幻境,特别难搞。其实之前也有人试过,基本全被幻境逼了出来,还有几个倒霉蛋死在了里面。”


    小李挠挠后脑,“今天如果你们还要去的话,宋哥他恐怕……”


    “放心,我们今天不带宋铮。”方休瞧了成松云一眼。


    关鹤精神一振:“方哥你找到办法啦?那咱们今晚——”


    方休:“也不带关鹤。”


    关鹤:“……”


    关鹤:“……啊?”


    “厚叔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虽然只是第二晚,我需要更多烟雾.弹。”


    方休有条不紊地安排道,“今晚宋铮照常去赌场,该干什么干什么,有人问就说实话——说那个安全出口特危险,我们一开始就走散了,你觉得这事没谱。”


    宋铮相当诚实:“看起来确实没谱。”


    “小关,你今晚也去赌场,去把你的血债兑出来。”


    “贾旭他们肯定会立刻过来关心你,你就做出挣扎的模样,表示跟着我好像没希望。切记,无论贾旭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下手赌博。”


    关鹤了然。


    他这个未成年抛弃队伍换筹码,任谁都会觉得方休状况非常糟糕。


    “呃,我不介意兑血债。但是整整五个小时,我一直坐着也不自然……”


    方休转向宋铮:“接下来我要说的是重点,小关就拜托你们了。”


    “关鹤,你那一千筹码兑出来,立刻借给小田。阿清知道小田的幸运增强,厚叔那边不会立刻起疑。”


    小田食指指着自己,满脸迷惑:“我?借给我干嘛?”


    “……和某人对赌,加一点小小的运气杠杆。”


    剧痛之中,方休扯扯嘴角。


    “来吧,一起让赌场天翻地覆。”


    ……


    中午时分,屋里的人早就散去了。


    方休打磨着小李送的桃木桨,调整自己的临时假腿。其实他还缺个铁钩手和骷髅眼罩,他苦中作乐地想。


    白双影双手扒在浴缸边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的鬼和窗外山景配合完美,看起来赏心悦目。


    咚咚。


    就在方休仔细感受这份安宁时,房门突然被敲响。


    方休动作僵了一瞬,随即缓缓起身:“谁?”


    “我是梅岚。”一个小小的声音答道。


    方休开了门,门外果然是梅岚。她双手捧着竹碗,有点忐忑地看着方休。


    她的目光在方休两个伤处流连许久,脸上露出些许不忍。


    “甘露碗里的水能够净化诅咒。”


    梅岚低声说道,“我进来给你倒一些吧,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方休沉默地让出门,梅岚低头进了房间。她朝窗外的山景看了好一会儿,半天才再次开口:“真漂亮。”


    梅岚并没有贾旭那般意气风发,她看上去烦躁又疲惫,眼底也带着淡淡的青黑。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方休轻快地说道,“还是说,你打算帮贾旭他们打听打听情况?”


    梅岚:“我只是想换一个黄桃罐头。”


    几秒后,她像是鼓起了勇气,“其实、其实我不想跟着贾旭他们。”


    方休扬起眉毛看她。


    梅岚低下头:“‘水面潜行’在这里派不上用场,我头脑也不是很灵光。要是一直跟着你,只会给你们增加负担。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像辩解,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说着,她在方休面前排出35枚筹码。


    “这两天我也只赌大小,一枚一枚地押注。相信我,我真的不想待在这里。”


    “你不信任我,我理解,我也不打听你的计划。我只想说,如果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方休:“那你把筹码全给我,今晚要是不顺利,我会在零点前还给你。”


    第三禁。手中必须有筹码,失则死。


    梅岚脸色发白:“……”


    在这里交出所有筹码,和交出性命没什么两样。如果方休不还她筹码,她只能临时向贾旭或者厚叔借,到时那两人一定会提出各种要求。


    方休静静地看着梅岚。


    末了,梅岚一咬牙,还是交出了全部筹码。


    “我相信你。”她紧张地说。


    “我不相信你,也不需要你相信。”方休果断收下筹码,“……但我会赢的。”


    梅岚抿抿嘴唇,没再说什么。


    她用甘露水注满了一个玻璃花瓶,临走时拿走了一个黄桃罐头。


    旁观一切的白双影:“我的身体比甘露水有用。”


    方休正在喝饮料,闻言差点从鼻子呛出来:“请说‘本体’,你的本体,谢谢。”


    “她想要博取你的好感,小心。”白双影无视建议,继续道。


    咔哒,方休放下喝空的饮料罐。


    “我其实更在意另一件事——为什么梅岚会知道,那把斩骨刀上带了诅咒?”


    方休摸摸滚烫的伤口边沿,望向紧闭的门扉。


    “没准我们之中,真的有个黑.道士呢。”


    数小时后,夜晚第三次降临。


    等待中的门厅热热闹闹,一如平常。


    “安全出口”附近,只剩下拄着桃木假肢的方休,以及身材矮小的成松云。他们静静站在阴影里,与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出所料,贾旭穿越恭敬的人群,挤到两人身边。


    “别折腾啦,今晚来一把,我带你。起码先把你这腿给弄回来,这样像什么话!”


    贾旭身后的人群都见识过借运骰,纷纷发出羡慕的声音。


    方休目不转睛地瞧了他一会儿:“跟着你没问题吗?听说你昨晚运气不太好。”


    贾旭表情变了几变,最终大大咧咧道:“也没什么,只是普通的运气差而已。”


    “有人专门调研过,这里的赌场绝对公正!我只是遇见了小概率事件……”


    “由赌徒执念凝聚成的赌场,当然公正。”


    方休望向欢喜鑫天地的华丽招牌,“但你应该知道,对于赌徒来说,绝对公正的赌场才是最可怕的。”


    知道庄家没有做手脚,赌徒反而会更加疯狂,因为他们确信自己还有赢的可能性。


    贾旭并没有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别处:“你说执念?我第一天就说过,那三条禁忌明摆着催人赢嘛。”


    “产生‘厄’的执念是‘我要赢’,一点都不难猜。”


    贾旭的话语十分自得,充斥着“我比你先发现”的自满。他冲方休伸出手,一副要拉他出泥潭的模样。


    方休不吭声,也不动弹。他背靠墙壁,勉强支撑着身体,整个人因为疼痛微微发颤。


    “行了方休,我知道选错路不好受,人很难承认自己的失败。”


    贾旭颇有感触地咂咂嘴,“你这样撑不过下一次犯忌的,跟我走吧。”


    方休摇了摇头,没碰那只手。


    “再见,贾旭。”他轻声说道。


    第56章 天顶之眼 从上向下看。


    临进入赌场时, 贾旭回头看了方休一眼。


    方休少了一条手臂一条腿,活像一棵即将枯死的树苗。有点可惜,贾旭心想, 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关于安全出口, 贾旭从各种人——主要是想跟他套近乎的人——口中听过一二。


    进去后,人们必然被拆散, 得独自面对各种各样的苦难与心魔。那地方空间极大,根本探不完。


    每个人幻境不同,毫无规律可言, 因此至今无人能解开“安全出口”的谜题。这才第三夜,虚弱的方休更不可能做到。


    贾旭原以为方休能认清形势, 谁知道方休比他想象的还要傲气。


    他的公司里也曾有这样认死理不配合的大牛, 故事的结局永远是他把他们开掉。


    空有实力, 不懂得变通,终究成不了气候。


    贾旭踏入欢喜鑫天地的大门,深深嗅闻了一口赌场的空气。空气带着淡淡的香水味道, 晃眼的灯光泼洒而来, 他如同站在聚光灯下。


    事到如今, 贾旭不想解厄了。


    反正他和父母的关系也就那样, 他也还没有自己的家庭。朋友么……就那么回事, 酒肉朋友罢了。


    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绝大部分人们忙碌一生, 为的不就是肉身欲望和精神满足吗?


    开始他舍不得自己光鲜亮丽的工作。现在贾旭发现,自己在这里能收获同样的满足。


    男男女女抛过来的目光都充满谄媚。无论他们之前是名流明星, 还是领域大佬, 他们热情地簇拥着他,仿佛他才是此处的命运主宰。


    他们自愿提供身体与人脉,许下各种慷慨的承诺, 只为从他这里换取一丝好运——而要不要赠予这丝好运,全看他贾旭的心情。


    另一方面,借运骰由地府强力绑定,还有厚叔为他保证安全,他无需担心任何事。


    他是幸运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幸运过。


    所以昨天输的那几场,必然是概率上的正常情况。


    ……今天玩点什么呢?


    贾旭搂住一位身材丰满的十八线明星,在偌大的赌场中漫步,像是国王巡视自己的国土。


    然后他就发现了在服务台徘徊的关鹤。


    关鹤面对服务台身材爆炸、衣着清凉的工作人员,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脸涨得通红,目光死死钉在鞋尖上。


    贾旭咦了一声:“你没跟着方休?”


    关鹤实打实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没、没跟着。”


    “这回方哥没怎么跟我解释,而且他的样子很奇怪。我有点担心,他直接让我过来换筹码……”


    “看来他是不自信了。”贾旭唉了声。


    随即他弯起指节,熟练地敲敲服务台,“过来,帮我朋友换个筹码。”


    台边的美女盈盈一笑:“小伙子,换什么呀?”


    “血债。”关鹤头埋得更低了。


    “好的,请您稍等。”


    工作人员熟练地推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电子屏,“请您在这上面按下整个掌印,授权我们处理您的因果。”


    想到欢喜厄的本体,关鹤一阵不舒服。贾旭以为他还在犹豫,笑了:“怕啥,那玩意儿不咬人。”


    关鹤:“……嗯。”


    他不情不愿地把手按了上去,工作人员的笑容瞬间妩媚了许多。


    “血债兑换完毕。”


    “接下来,您的血债案件将流传于阳间互联网,并引起巨大的关注;欢喜鑫天地也将播放您的人命因果,感谢您为大家的生活提供欢乐!”


    金灿灿的1000筹码被她按上柜台,滑到关鹤面前。


    筹码上的“1000”活泼地眨着眼,像个无邪的孩子。


    同一时间,伴随着一阵欢快的音乐,服务台上方的巨大屏幕一阵闪烁。


    它以关鹤的第一视角,播放起来车祸惨案发生的那一夜。更可怖的是,它连关鹤当时的想法都抓了出来,画外音一样搭配播放。


    见有新的热闹可以看,人们纷纷赶到服务台,好奇地望向大屏幕。


    关鹤知道,自己的血债在常人看来可能不算什么。然而看到熟悉夜色的第一眼,他迅速闭上眼睛,塞住耳朵,猛地蹲下身体。


    说实话,关鹤之前不太明白,为什么欢喜厄要“公开血债”。而在这一刻,他切实领会到了它的目的。


    它想断掉兑换人“回归人世”的念头。


    自己的血债已经是最容易被谅解的那一种。但一想到他最黑暗的记忆将在现实世界传播,有那么一秒,连他都不想再回去了。


    关鹤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会是什么表情。


    他不知道蹲了多久,才被贾旭拉起来:“好啦好啦,放完了。又没什么大事,看你吓得这样。”


    黄毛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嬉皮笑脸地拍了他一下:“真不像个男人。”


    贾旭:“1000筹码不少了,今天我带你玩。要是赢得多,晚上带你见识见识,好好开个荤。”


    关鹤眉头紧皱,嘟囔:“……我还没成年。”


    贾旭笑起来:“人家古代十四五都当爹了,十六还不够大?我知道高中生也玩得挺花,都到这了,咱不用装哈。”


    “这儿的姐姐服务贼到位,包你不想再走。”黄毛跟着起哄。


    关鹤有点犯恶心,他脱开贾旭的手:“我跟小田说好了,今晚跟着她。”


    黄毛:“哟,这是有喜欢的姐姐了?”


    贾旭回忆片刻:“那个‘幸运增强’的小田?”


    “是的我们提前说好了我今晚想先静一静。”关鹤退后半步,一口气说道。


    贾旭倒也不强留,他颇为大方地摆摆手:“去吧去吧,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找我。”


    关鹤没有立刻离开,他缓了会儿呼吸:“你就都不担心方哥的事情吗?他好歹带着大家过了两场祭祀。”


    “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说我邀请过他了,算是仁至义尽。”


    “你阅历少,看不透也正常。就算没有我们,方休依然会挑战祭祀。归根结底,他还是为了他自己。”


    关鹤:“那他完全可以不管你们!”


    “人多了好出力,他当然要保存队伍人数。方休这一路又不是全凭自己解厄,大家都帮了不少忙好吧?你看问题不要太单纯。”


    贾旭又点了根烟,语气深沉,“现在呢,你留在这,对我没有半点用处——我正在做的事,才叫‘单纯地帮你’。”


    关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知道哪里不太对,却说不过贾旭。


    于是他只能扭头就走。


    黄毛:“哎哟,热血少年。贾哥你还管这小子吗?”


    “管啊。等方休死了,他自然会知道好赖。”贾旭轻描淡写道。


    比起方休那边全军覆没,他把方休的棋子拉到自己阵营,才算更彻底的“赢”。


    “……走,先去玩两把。”


    赌场另一边。


    关鹤是一边骂人一边找到小田的。


    蘑菇三人组已经全员完成赌大小,手中还剩可怜兮兮的8筹码。关鹤加入蘑菇三人组后,小田对着金灿灿的筹码不知所措。


    关鹤的1000金筹码,加上方休额外给她的35枚不知道哪儿来的筹码,以及他们扣除保命筹码后的5枚筹码……现在她手中,足足有1040筹码。


    ……她八百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筹码了!


    小田咕咚吞了口唾沫:“真、真要赌吗?”


    关鹤:“那不是赌。”


    小田有点紧张地哦了声。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确实不算“赌”。


    按照方休的指示,小田需要跟住贾旭,在他的赌局中投入1筹码,并且绝对不能和贾旭押一样的结果。


    这种行为比起赌博,更像是给贾旭的赌局下毒——贾旭的借运骰需要主动使用,小田的“幸运增强”可是地府支援的被动技。


    贾旭昨晚用借运骰表演了一把轮盘赌,又陆陆续续输了几局扑克。现在他手里还有足足8320个筹码,小田总有种以卵击石的不安。


    方休究竟怎么想的?坑自家队友和解厄没什么关系吧?


    小田不太清楚,这怎么就能让赌场天翻地覆。但俗话说吃人嘴短,他们的宋队长都和人家约定卖身契了,她也没别的想法。


    于是小田同志脱下外套,解开马尾辫。她去休闲区捞了个亮闪闪的眼罩假面,又顺道涂了个大红嘴唇,从干香菇进化成了鲜艳的毒蝇伞。


    剩下三位香菇男士则蹲在不远处的绿植后,保持暗中观察。


    “报告,我方开始行动!”小田严肃地比了个手势,款款走向贾旭的方向。


    ……


    安全出口。


    因果之线散发出血红微光,一路指向高处的黑暗。白双影引着因果之线,成松云扶住方休,两人一鬼顺着台阶往上走。


    那根因果之线虽然能指出正确的道路,却解不开幻象。于是两人的前行速度还是很慢——


    进门走了三个半小时,方休听了成松云整整三个小时的唠叨,主题是“方休你太瘦了,这样不好”。


    方休无奈,他第一百次指天发誓:“知道了成姐,我回去一定好好吃饭。”


    看透因果后,成松云情绪是好了点,但仿佛解开了另一重封印。


    她无视方休的誓言,继续:“光好好吃饭不行,你得多吃点肉啊,身子虚很容易生病的我跟你说。这年头感冒发烧,瘦子更不容易扛……”


    “我闺女有段时间也特喜欢减肥,那身板我看着就害怕,人还是要健健康康的……”


    方休:“……”


    方休将求救的目光转向白双影。


    白双影不理他。


    方休小声:“我错了,我不该说你是鬼中月老。”


    白双影扭过头去,还是不理他。


    方休无言,他发现他的鬼在某些方面真的很有脾气。


    几个小时前,他们刚进安全出口,成松云就开始询问“为什么艳鬼还能看因果”这件事。方休不知道白双影的真正种族,于是当即已读乱回。


    他把白双影描述了一种可以扰乱他人因果,以此扭曲姻缘线的艳鬼。还绘声绘色地表示这是“鬼月老”,所以白双影才以男性形象示人。


    与此对应的还有“鬼媒婆”。男左女右,“鬼月老”的月老痣在左上脸,“鬼媒婆”的媒婆痣在右下脸……


    要不是情境不合适,方休连白双影的起源故事都能编出来。


    成松云听得一愣一愣,白双影却听得表情逐渐消失,最后连五官都抗议性消失了。


    方休以为此鬼几个小时后会消气,结果三个小时过去,白双影还是字面意义上一脸空白。


    发现大事不妙,方休停下脚步,一瘸一拐地倚住白双影。


    “对不起。”他蹭蹭白双影的袖子,小声咕哝,“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这些……”


    白双影空白的面皮上长出孤零零一只眼,垂眼瞧方休。


    “以后我就说你是特别厉害的艳鬼,厉害到能撼动人类的姻缘线!”


    方休又蹭了蹭他的袖子,这个人类身上还是很烫,皮肤上沾满疼出来的冷汗。可方休的语调活泼,一点都不像在忍受疼痛。


    “……这个说法行不行?鬼月老这个名字不好听,咱们不叫了。”方休软言软语道。


    几秒后,白双影默默长回五官,然后他发现方休又在偷笑。


    白双影:“?”


    “我只是很开心。”


    方休贴着他凉凉的袖子,“你看,你知道我不喜欢事情失去控制,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大肆编排身世……想加深朋友关系,就是要逐渐了解对方不喜欢的东西。”


    “今天我多了解了你一点,这种感觉特别棒。”


    白双影有点被搞糊涂了。


    现在的方休看起来真心满满,可他在说“讨厌事情脱离掌控”的时候,完全不是这副温顺模样。


    这个人类总是这样,想要朋友,想要陪伴,却在某些时刻比邪祟还要残酷。


    白双影隐隐想到了什么,可他的记忆太过浩瀚,抓住那丝灵光异常困难。


    就在他全力翻找回忆的时候,阶梯到了尽头。


    打眼一看,阶梯终点是一个设备房一样的隔层。它积了厚厚的灰,四壁和地板都是裂了缝的灰水泥,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红线在地板上拉直,消失在了房间正中央。方休举高鬼焰,和成松云一起上前。


    他们发现了一个镂空的装饰天窗。


    这天窗不大,形状像是一只人眼。因果红线从眼瞳的位置穿过,直直指向下方。下方空间巨大,被夜晚的月光照得很亮。


    看清下面情况的那一瞬,成松云倒退两步,当场干呕起来。方休则收了脸上的轻松神色,专注地观察。


    找到了。


    成松云的因果红线直直坠下,消失在一个占地大约十立方米的机器之内。


    那机器像是并在一起的黑柜子,其上闪烁无数红光。它的表面覆了一层脑髓质地的异物。它们包覆了机器的一半,颤巍巍蠕动不止,其上不时凸出变形的人脸。


    黑柜子上方,无数阿拉伯数字和应用图标闪烁变幻。它们化作金色洪流,绕成一个巨大而立体的“∞”字形,仿佛扭曲的天使光轮。


    ……欢喜厄确实是个网赌APP,方休心想。


    ……只是它的载体并非手机,他们找到了它的服务器。


    然而,他们现在面临一个糟糕至极的问题。


    方休沉默地俯视着欢喜厄。


    事实证明,他们正在“欢喜鑫天地”的顶楼天窗。方休看到了贾旭和黄毛,看到了关鹤和蘑菇三人组,也看到厚叔一行人。


    可从这里看过去,欢喜鑫天地不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


    方休从未这样鲜明地感受到“幻象”意味着什么——


    今夜月光明亮,欢喜鑫天地内的一切纤毫毕现。


    欢喜厄的本体替代了环形服务台的位置,处于整个大厅正中心。


    没有灯光与音乐,没有漂亮的壁纸与华丽的厅堂。


    天窗下只有一个荒废大厅,碎裂的地砖上堆满泥灰,断裂的柱子露出钢筋。地上横着数百具尸骨,它们在幻象中化作精细的地毯花纹,无人在意。


    没有华服与珠宝,没有烟酒美食或完美的伴侣。


    所有人身上都穿着原本的衣服。有人拥抱着一团空气,动作极近猥琐。还有人用拿水果的姿态拿着一块腐肉,优雅地往嘴里送。


    而绝大部分人对着虚空手舞足蹈,他们狂热地注视着不存在的赌局,押注不存在的筹码。


    方休认出了厚叔。


    从这里看,厚叔一点也不胖,反而瘦得像一具干尸。


    他身上的衣服沾满尸水与血浆,硬得像是水泥板。他的头发因为脏污而结块。要不是厚叔的五官挺有辨识度,方休都不敢确定。


    可他的站姿很自信。


    他背着手,挺着不存在的肚子,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哪怕他一只眼珠已经脱出眼眶,湿淋淋地吊在脸上。


    幻象之内,享乐之中。人们挤成一团,环绕着欢喜厄快速移动。


    他们在光明璀璨的幻象中奔走舞蹈,维持着诡异的秩序,如同发了狂的蜜蜂。


    除了不在场的方休与成松云,以及和他们打配合的关鹤、蘑菇三人组。


    ……沉醉于欢喜厄的“狂蜂”,一共八百八十二只。


    第57章 平庸之恶 唯一的出路。


    白双影并不在意下方可怖的幻象。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欢喜厄, 准确地说,是看着欢喜厄上那层“脑髓”。在白双影漫长的生命中,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那是无数残魂碎片的集合体。


    这些残魂没有强悍到自身化鬼。它们因为相同的执念汇集在此, 借由欢喜厄融合, 化作全新的邪祟。


    只是残魂们来自天南海北,人生因果互不相干, 这种“融合”极度脆弱。别说修成鬼仙,它连正常邪祟都打不过,不过是胡拼乱凑的碎渣。


    怪不得地府那样厌恶欢喜厄。


    欢喜厄疯狂吞噬因果, 成长迅速,对阳间威胁极大。


    与此同时, 它绊住并消耗了大量祭品, 却不可能孕育出鬼仙——它自己催生的邪祟脆弱无比, 外来邪祟过来连饭都没得吃,无法正常修厄。


    无论对于阴间阳间,这玩意儿都称得上有害无益。


    “……原来如此, 欢喜厄和恶性肿瘤差不多。它只会疯狂抢养分, 直到拖垮整个祭祀系统。”


    听完白双影的解释, 方休总结。


    不知为什么, 此人居然听得双颊泛起血色, 看起来有些兴奋。


    “所以说, 那只邪祟不足为惧,我们只需要解决那群人类。”


    白双影:“……”


    这句话听起来很悦耳, 但他总觉得它不该从方休嘴里冒出来。


    成松云终于缓了过来:“所、所以‘安全出口’的意义, 是让咱们看到现实?”


    “如果那真的是现实,为什么欢喜厄还要保留安全出口……?”


    他们成功找到了厄,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下面的场景太过疯狂, 成松云有点难以接受,她宁愿那是又一个幻象。


    否则,他们的境况过于糟糕了。


    欢喜厄的本体如此庞大,还有那么多人护在旁边,成松云想不出要怎么破坏它。


    找外援也不可能。就算他们告诉那群人真正的现实,人们也不会相信——尤其是厚叔那样在这里“事业有成”的类型。


    退一万步,就算方休有破坏它的办法,此刻离晚上十一点半还有不到一小时,这里很快就会关闭。


    而他们要进入欢喜鑫天地,最早也得等明天。方休难道还要硬扛一次犯忌?他的身体还能撑吗?


    成松云越想越不安,别说沉迷灯红酒绿的那一边,连她都不太想接受现实。


    “没准下面的景象也是幻象。欢喜厄故意误导我们,想引我们自我毁灭。”她字斟句酌地说道。


    “不,这就是现实。”


    方休摸摸满是尘土的水泥板,看着楼下红灯闪烁的服务器。这次贾旭没有猜错,催生欢喜厄的执念正是“我要赢”。


    只是它并非某一个人产生的强烈执念,而是由千千万万的赌博APP用户聚合而成的执念堆,突出一个量变引发质变。


    “欢喜厄再智能,它总归是个‘物件’。说到底,这个地方还是依托人的执念产生的。”


    他轻声说道,“就算是它,也不能强行扭曲自己的本源。”


    成松云:“我不明白,这地方和‘想赢’的执念有什么关系?”


    “成姐,其实除了‘想赢’,赌徒还有一个共同点。”


    方休朝成松云笑了笑,“……他们始终牢记‘安全出口’的存在。”


    “他们知道应该远离赌博,应该老老实实工作生活,哪怕钱来得又少又慢。”


    “他们知道应该趁早收手,应该走正道偿还赌债,哪怕要吃上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苦头。多浅显的道理,连小孩子都明白。”


    说到这里,方休停了会儿。


    “然而一旦赌赢过一次,人就很难再面对现实了。”几秒后,他继续道。


    同样是赚一万块的钱,天天早出晚归拼命工作,和躺在床上玩玩手机,哪个更轻松一目了然。


    同样是欠一百万的债,全家人节衣缩食还个十几年,和试着搏一搏翻本,两者的压迫感也完全不同。


    ……正是因为不想面对“安全出口”,赌徒“想赢”的执念才会生生不息。


    所以欢喜厄是无法抹除“安全出口”的,它只能想方设法增加它的难度。


    成松云沉默许久。


    她摩挲着开裂的水泥板,红肿的眼睛又有些湿润。半天,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方休则继续看向天窗下方。


    时间差不多了,他想。


    ……


    欢喜鑫天地。


    三个多小时下来,贾旭额头见汗。


    这三个多小时,他基本赌什么输什么。贾旭强作镇定,脸上仍挂着势在必得的微笑。只是出于某种微妙的恐惧,他没敢赌太多把。


    阿清安慰他,说自己猜大小连输过十局,那种事情发生的概率还不到千分之一。贾旭这种情况很正常,只是普通的运气不好。


    “我知道,好事多磨嘛。”


    贾旭轻松道,“我手里还有6000多个筹码呢,大不了最后我也去赌大小。”


    黄毛:“不会是那个借运骰……”


    贾旭脸色立刻难看起来:“那东西要从死期倒着算!怎么着,你觉得我这两天能死?”


    “呃,我就一说,你急啥。”


    黄毛连忙补救,“要不咱现在就去玩赌大小,就玩那个什么倍投,先把今天的赢了再说呗。”


    贾旭觉得有点道理。


    阿清当初那么倒霉,也就是连输了十把。他输了这么多次,正好找个定心丸吃一吃。


    自己手里一共6000多筹码,足够倍投赢一场了。说不定结结实实赢一次,他就可以转运了呢!


    “行,我去感受感受倍投。”贾旭走向赌大小的区域。


    他这么一走,不少想要攀关系的人也呼啦啦跟上。塞满“破产者联盟”的赌大小区域瞬间变得光鲜。


    贾旭选了一位看着颇有书卷气的美女荷官,在赌桌前站定。不出几秒,周围就被人围得密不透风。


    一片祝福打趣声中,贾旭按下一枚筹码。


    第一局,输。


    第二局,输。


    ……


    第五局,输。


    虽说只是损失了区区31筹码,贾旭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周围人渐渐平静下去,低语声中多了别样的味道。


    第六局,更多的人开始与贾旭反向押注。其中甚至包括黄毛——黄毛把自己的一半身家押了下去。


    押完后,黄毛冲一个戴面具的美女挤挤眼。


    今晚他总是偶遇这个神秘女人。


    她穿得简简单单,长发散成大波浪,涂了烈焰红唇,一看就是那种非常火辣的姑娘。尽管她戴了遮住眼周的面具,黄毛看得出来,这姑娘姿色不错。


    最重要的是,她的运气同样不错。


    贾旭输的那些赌局,她要么直接赢,要么不输不赢。可惜她每次只押一枚筹码,看得黄毛心里痒痒的。


    这一次,发现她用一枚筹码压和贾旭相反的结果,黄毛果断出手。


    荷官开骰,贾旭果然又输了,黄毛的筹码瞬间翻倍。


    爽啊!黄毛朝那姑娘猛飞媚眼,只是那姑娘没什么表情,像没看见他似的。


    周围的低语声更响了,嗡嗡嗡嗡吵个不停,贾旭面色一阵青白。


    他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质疑他的寿命,还有人认为厚叔没说清楚借运骰的副作用。更多的人则是掏出筹码,准备跟他反着押。


    别在意,才输了几十个筹码,这说明不了任何东西,贾旭安慰自己。


    阿清不也这样过么,正常现象,正常现象……


    第七局,第八局,第九局,第十局。


    输。输。输。输。


    一会儿的工夫过去,贾旭就追平了阿清的霉运记录。一层近四分之一的人都挤在了贾旭身边,越来越懒得掩饰狂热。


    不少人拿出大量筹码,堂而皇之与贾旭反着押。他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称赞贾旭“控制运气造福大家”。


    贾旭脸色涨红,额头青筋跳了跳,推出了第十一局倍投的1024枚筹码。


    他很想启用借运骰,干干脆脆赢一把,让那群冒犯他的人输得倾家荡产。可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一旦拿出骰子,所有人都会立刻跟着他押注。


    不行,还不行。


    拜托了,幸运女神。我知道我走到今天已经幸运爆棚了,但你也不能这么搞我吧。贾旭耳朵嗡嗡作响,有点听不清荷官那悦耳的声音。


    第十一局……第十二局……


    明明只是短短两局,可贾旭像是在这坐了两年。


    他输了,又输了,为什么?


    “连输十二局的概率是多少?”贾旭哑着嗓子问阿清。


    他假装在别处输的那几局不存在。不是同一个项目,就不该算在一起,不是么?


    “万分之一二吧。”阿清推推眼镜,干巴巴地答道。


    万里挑一,万里挑一……还好,贾旭想。


    他学习的时候,成绩是万里挑一。他成功创建自己的公司,能力又何止万里挑一?偶尔来个万里挑一的坏运气也不奇怪,不是么?


    可是准备押注第十三局的时候,贾旭发现一个可怕的问题——他手里的筹码不够了。


    按照倍投打法,第十三局要押注4096筹码才能回本。可他前十二局已经输了4095筹码,能押的筹码也就2000多个。


    贾旭茫然了一秒。


    今天他进场的时候,明明还有8320筹码,怎么会这么快?这可是最最基本的赌大小啊!


    贾旭木然转过头,正对上满脸是笑的黄毛。


    黄毛啪地拍了下他的背,笑道:“要不要我借你2000多啊,我刚赚了4000多筹码。”


    “果然这玩意儿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阿清抽抽嘴角,给出另一条建议:“要不你管厚叔借点吧,厚叔肯定不会收你太高利息。最多来个8%。”


    他们的声音几乎要被周围的起哄声盖过——


    “贾老板大气!”“贾老板一出手就是异象呐!”


    “贾老板玩儿够了吧,给大家看个大的!”


    黄毛赚了个盆满钵满,周围坚持反押的人更不必说,整个赌大小的区域气氛格外欢快。


    之前那些热情巴结贾旭的人,则对贾旭露出了微妙的眼神,时不时低声交流着什么。厚叔看场子的手下也定定看着贾旭,表情多了一丝狐疑。


    “贾老板,来一个!”


    “贾老板,来一个!”


    “贾老板,来一个!”


    热闹的起哄声中,贾旭双手发冷。几秒后,他猛地站起身,走向服务台。


    “能兑的都兑了。”他说。


    黄毛刚追上,闻言愣了一秒:“不是,贾哥,这么狠啊?”


    “反正我又不打算走了,早晚的事。”贾旭轻飘飘地说,“待会儿我他妈真要玩个大的。”


    黄毛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可是血债会当众放,咱还得在这混。”


    贾旭嗤笑一声:“我又没动手杀人,我怕什么?”


    说完,他果断朝服务台确认,“那张兑换表上的,能兑的都给我兑了!”


    “兑换完毕,合计2024筹码,祝您鸿运当头、吉星高照!”工作人员甜甜地说道。


    “接下来,您的血债案件将流传于阳间互联网……”


    贾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双眼直直盯着那两枚金筹码。


    同一时间,大屏幕亮起。


    正在伪装蘑菇的关鹤忍不住抬起头,观看这位同伴的血债。


    和他那直截了当的“事故夜晚”不同,贾旭的血债没有集中一天播放,而是由无数片段组成。


    贾旭的前半生运气极好。


    他毕业后跟人合伙创业,正赶上好时候。不出几年,贾旭买了豪宅豪车,还谈了个学历高家境好的漂亮女友,名字叫秦望舒。


    两人去A国旅游时,贾旭在拉市赌了一把。


    他最初没什么兴趣,只是陪女朋友四处逛的时候,顺手玩了一局老虎机。谁想当场爆出大奖,贾旭中了200多万A元。


    就算对于富裕的贾旭来说,这仍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看着惊呆的女朋友,贾旭矜持地表示,他的运气一直不错——


    他出生于普通家庭,学习成绩中等偏上。但他高考超常发挥,撞上省内分数线降低,居然挤进了全国顶尖名校。


    更别提之后的创业成功,有时贾旭都怀疑人生开了简单模式。这不,老天又直接塞给他一千多万。


    贾旭当场花掉了几十万A元,给秦望舒买了一堆奢侈品,两人开开心心尽兴而归。


    回国后,贾旭开始了“小赌怡情”。


    国内合法的城市太远,他就在APP上玩。尽管很多人说“代码操控概率”,贾旭不屑一顾。他自己就是开游戏公司的,还不懂这些?


    代码又不可能专坑他一个,有人输就有人赢。


    他只需站在赢的那边,及时收手就好。


    第一个月,贾旭把给女友买礼物的几十万A元全赢了回来,轻松“报销”。


    第二个月,他把拉市赢来的200多万A元全部输光。


    没了那笔横财,贾旭的生活仍然富足,但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个软件挺公正,他没发现庄家做手脚的迹象。正因为如此,贾旭感觉输光的自己像个傻逼。


    得赢回来。他之前能轻松赢个上百万,再翻盘就行。


    毕竟他的运气一向很好。


    第三个月,贾旭失去了全部存款。他不想跟年迈的父母开口,决定朝秦望舒借钱。


    贾旭谎称公司项目出现问题,急需资金。秦望舒担心他的事业,便把之前收到的礼物尽数变卖,钱给了贾旭。


    “这些都是你送我的,不用还了。”她说。


    贾旭在她面前感动得红了眼眶,情话说了又说,然后两天把钱输了个干净。


    他忍了几天,再次以项目的名义向秦望舒借钱。他沉痛地表示钱还是不够,他连爹妈都借遍了。


    秦望舒有点犹豫。父母严格的教育下,她在钱财方面一向谨慎。


    “我不是刚给你两百多万吗?”她小声问。


    贾旭表情微微一变:“‘你给我’?那是我给你买的东西,是你还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给你打借条。”贾旭语气冷淡,“收礼物的时候开开心心,金钱往来就公私分明,你还挺会的。”


    秦望舒难过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掏出了自己的存款。她自己攒的钱加上家里的生活费,总共有个小两百万。


    贾旭到手这笔钱,一路赢到了四百多万,心情大好。


    当晚,贾旭精心布置了烛光晚餐。他当场还清借款,还给秦望舒买了昂贵包包。


    他对她轻声道歉,说上回自己心太乱,只是口不择言。


    秦望舒原谅了他,收了钱,但没有收那个昂贵的包。


    “以后你不要送我太贵的东西。”她欲言又止道。


    ……


    接下来,便是借钱还钱的无尽轮回。


    秦望舒给的钱终究见了底,贾旭本金告急。


    想到秦望舒信用良好,名下资产也不少。贾旭干脆让秦望舒以个人名义贷款,美其名曰投资。


    “我之前是没还钱还是没写借条?你信不过我?”


    秦望舒:“可是你又都借回去了……”


    “公司的事我也没办法。你很急吗?要不要我挪用公款还你钱?”贾旭皱眉,声音高了个八度。


    “秦望舒,我们足足处了五年,如果你对我的信心就这样,咱俩到此为止算了。省得我哪天公司破产,连累你钓不上金龟婿。”


    秦望舒眼圈有点红:“别这么说。”


    她咬咬牙,跟父母要了点钱,又自己贷了能贷的平台,凑了将近二百万。


    “分期利息很高,你一定要按时还我钱啊。”秦望舒千叮咛万嘱咐。


    贾旭满口答应。


    画面旁白里,他的心声却是:“反正她家有钱,出了事有爹妈兜底。”


    果然,正常还了几个月后,贾旭开始拖延还款。


    秦望舒一下子还不起钱了。捅了这么大篓子,她不敢跟家里说。


    面对秦望舒的哭诉,贾旭只是例行公事地告诉她,这事急不来,得看项目情况。如果她想翻脸,可以去法院起诉。


    “诉讼期间你还是得还分期,你觉得值就行。”贾旭冷笑。


    “你把钱都还我,我要分手……”秦望舒崩溃道。


    “分手可以。你去告我,法院怎么判我怎么还。我现在还得这么勤,全看咱俩情分。”


    “哦,你还收过我几百万的礼物。你猜这事爆出去,网上会怎么说,你家会怎么看?”


    秦望舒:“我折成钱给你了!”


    贾旭:“证据?我大可以说我在A国给你现金,你再线上兑给我。”


    秦望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天贾旭运气不错,小赢了一笔。他眼看秦望舒情绪濒临失控,又气定神闲地给她转了钱:“行了,看你那样,活像我真还不起似的。”


    秦望舒像是被人打懵了,目光恍惚,嘴唇一个劲哆嗦。


    贾旭叹气:“我项目刚刚好起来,你就在这瞎闹,一点风险都不愿意担。你就是不够信任我。”


    “好了宝贝,以后跟我过日子,你可不能这么畏缩。”


    秦望舒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她说。


    第58章 飞蛾扑火 熟悉的眼睛。


    贾旭最喜欢秦望舒“大家闺秀”的气质。


    她说话温温柔柔的, 不吵不闹。只要他态度强硬一点,秦望舒就会老实道歉。


    这次也一样。


    贾旭知道,她一半是舍不得感情, 一半是怕——怕他真的把私事闹上网, 怕他真的不再还钱。


    说实话,贾旭挺中意这种“怕”。这次冲突后, 秦望舒乖巧了许多,说话做事小心翼翼,生怕他心情不好拒绝还款。


    于是贾旭继续玩“把秦望舒逼到极限再还钱”的游戏。


    ……你这是在支持我的事业, 你又不是没去过我的公司,我会骗你?


    ……我还钱还多给你利息, 只不过时间有点不准, 你发什么疯?


    为了不被身边人察觉, 无论在公司,还是在同居的出租屋,贾旭从来不赌。


    他只会谎称加班, 开车去自己的房子里赌, 还动不动叫狐朋狗友一起赌博开趴。


    然而某一天, 秦望舒偷偷跑去贾旭的公司, 咨询了其他合伙人。她发现公司根本没危机, 其他合伙人反而对贾旭的工作态度颇有微词。


    贾旭见瞒不过, 干脆承认赌博。


    ……那又怎么样,我们一起去的拉市, 我赢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作为未来的夫妻, 你连最基本的同甘共苦都做不到?


    秦望舒无话可说。


    如此借借还还一年多,贾旭仍然欠秦望舒四百万左右的款项。


    秦望舒变得寡言少语,她不再出门和朋友们旅游消费。空闲时间, 她只是抱着她的猫发呆。


    贾旭很满意她的状态。


    只要秦望舒惹他不开心,他就直接提分手,“你去告我吧”五个字屡试不爽。


    他知道她不敢分手,不敢起诉,不敢告诉家人——


    秦望舒父母眼中,自己热情体贴、事业有成。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她的父母对此十分骄傲。


    另一方面,自己的资产尽数抵押。就算她把他告上法庭,也没法立刻拿回钱款。反而会闹得人尽皆知,丢尽脸面。


    一天天下来,他看着秦望舒大把大把掉头发,看着秦望舒服用精神类药剂,整个人精神恍惚像具空壳。


    ……然后他的幸运日再次到来。


    那一天,他们合租的房子遭了贼。


    盗贼卷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杀了秦望舒养了八年的猫。


    秦望舒抱着猫的尸体,独自发了很久的呆,随后她疯狂给贾旭打电话。贾旭听着对面神经质的抽泣和悲诉,他只觉得厌烦。


    “老天让你遇见我,老天让你的猫倒霉,说明老天看你不顺眼。真受不了就陪猫一起死,少把气往我这撒。”


    他无所谓道,然后直接挂了电话。


    十几分钟后,秦望舒从楼顶纵身一跃,当场死亡。


    贾旭第一时间赶回家,删光秦望舒手机里的全部聊天记录,毁掉了借条。他在秦父秦母两人面前泪流满面,装得悲痛欲绝。


    他说他没有照顾好秦望舒,不知道她居然办了这么多贷款。


    他还钱的流水,是“秦望舒哭穷,他打钱给她补网贷窟窿”。他借钱的流水,变成了“秦望舒自尊心太高,执意还钱”。


    至于秦望舒最初给他打的那一笔巨款,他的说法则是“秦望舒在A国借了他的钱,买入大量奢侈品,那都是还款”。


    秦家父母并没有完全买账。


    可惜贾旭的工作光鲜亮丽,态度无懈可击。另一方面,确实是秦望舒自己办的贷款,自己跳的楼。


    也许是太过悲痛,也许是不想面对太多不堪,两位老人最终没有细究。


    四百万的债务,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太棒了,自己果然很幸运,贾旭心想。


    ……


    一段血债播下来,关鹤被膈应得两眼发黑。


    连宋铮和小李都看不下去,尤其是被欠过钱的小李,差点因为言辞过激从潜行的蘑菇变回人。


    贾旭本人却没什么反应,他取走了兑换的2024枚筹码,凑了4000多筹码,径直走向老虎机区域。


    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一台头奖1赔80000的老虎机,像极了他在拉市玩过的那一款。


    站定后,他拿出借运骰,颇为挑衅地扫视了一圈。不是想跟着我押注吗?我倒要看看,老虎机你们怎么跟。


    4000多筹码,80000的赔率。再赢一次,他可以拿到30万以上的筹码。


    他可以用这笔巨款放贷,不停赚取利息。就算某天运气奇差,也可以买人肉应付犯忌。


    借运骰这种倒着扣运气的东西,晚用不如早用。


    接下来的日子他必须好好控制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再使用。


    这是他连续第三天使用借运骰,也就是说,他死前三天都会特别倒霉。只不过死前三天比较倒霉罢了,贾旭可以接受。


    欢喜鑫天地的项目都不设限额。众人或嫉妒或期待的目光中,贾旭把剩下的4000多筹码一口气全押了上去。


    借运骰在他的掌心动了动,变得冰块一样冰冷。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抽走了,贾旭打了个哆嗦。


    但是没关系。


    贾旭热切地盯着面前的老虎机,转轮听话地转动,依次在“777”三个数字上停下。欢快的音乐响彻一层,金色的碎屑漫天炸起,闪烁的灯光几乎晃瞎他的眼。


    ……30多万筹码!


    周围人尖叫、惊叹,口哨声此起彼伏。贾旭长长呼出一口气,恍惚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拉市。


    今天的厄运,真的只是普通的倒霉。他还能正常使用借运骰,他还有运气剩下!


    这意味着,他最起码也能活到明天!


    贾旭转过身,朝人群挥舞拳头。黄毛嗷嗷叫着冲上来,使劲拍他的背。


    “三十多万啊!贾哥我这辈子跟你混——!”黄毛高叫道,喉咙几乎破音。


    见贾旭没怎么关注他,黄毛又提高声音:“贾哥,咱俩有缘呐!”


    “嘿嘿,你是不知道,弄死那只猫的就是我啊!你看我帮你解决了多大的麻烦……”


    贾旭猛地转过头,看向满脸堆笑的黄毛。


    狂喜瞬间消退,短短一瞬,他有些毛骨悚然。


    ……不,哪里不太对劲,他想。


    “救命——救命啊——!”


    下个瞬间,服务台那边响起一声尖叫。


    一团赤红火球从天而降,点燃了刚刚为贾旭办理兑换的工作人员。


    她全身起火,凄惨地尖叫不止。周围人也不欢呼了,全都怔怔看向服务台。欢喜鑫天地意味着绝对的安全,之前从没出过这种事!


    “愣着干什么,快灭火!”厚叔高喊。


    他的手下们纷纷拿起周围的花瓶和饮料,朝那起火的工作人员泼洒。谁知这火怎么都扑不灭,工作人员已然抽搐地倒在地上,连带着厚实的地毯一同燃烧。


    赤红鬼焰,遇水不灭。


    是方休,方休在这里,贾旭呆愣愣地想。


    可是方休不该在这里。方休今晚明明没有踏入欢喜鑫天地,他没有资格!


    ……该不会方休找到了解厄的办法?


    ……现在?在他兑完所有筹码的现在?


    不行,绝对不行。


    他必须保护欢喜鑫天地,这是他未来的家。他的三十多万筹码还没兑出来,服务台不能倒……


    “不能用水!”贾旭扯开嗓子,“隔绝空气,快想办法隔绝空气——”


    说着,他抬头看向大厅穹顶。可是欢喜鑫天地的灯光太过璀璨,他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该死。贾旭咬紧牙关,冲向服务台。结果他脚刚踏出去,就被一个戴面具的女人绊了个正着。贾旭的脸直接磕上地面,鼻血哗地流了出来。


    很痛,鼻子好像断了。


    但眼下这个不重要,贾旭跌跌撞撞冲向服务台。他一路推推搡搡,连带着撞倒一群赶着灭火的人。


    火已经烧到了服务台上,贾旭脱掉外衣,拼命扑打那些鬼焰。不知为何,他每一次扑打都打在了错误的地方,那火反而烧得越来越旺。


    贾旭的后衣领被一个壮汉揪起,直接把他甩离了服务台。


    “贾旭运气太差,让他离远点。”厚叔冷冰冰地指示,“尤其离我们远点。”


    贾旭撞开一堆桌椅,在地毯上滚了几圈,他发现自己被丢回了老虎机区域,身上又添了几处撞伤。


    “这、这只是巧合!”贾旭抹了把脸上的血,嘶哑地叫道,“概率不是零!阿清你说说!”


    然而阿清站在厚叔身边,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厚叔转向人群:“上去用身体压!出力大的都有筹码,我负责治疗!”


    破产者联盟来了精神,他们冲向燃烧的服务台,用血肉之躯压住那些火焰。


    人们一个垒一个,积成一座肉山。嗤嗤灼烧声中,火势逐渐变小。服务台内的帅哥美女缩成一团,哭得我见犹怜。


    大厅之上,天窗彼方。


    方休垂下眼,打量着冒着黑烟的服务器。


    几分钟前,看完服务器虚空投影的血债,他干脆利落地点燃一块桃木,扔了个火团下去。


    火团顺利引燃机器,然而火势没有持续多久,就被爬上服务器的人们用身体压灭了——干尸似的人在尖叫的脑髓里打滚,那场面十分有冲击力。


    方休估算着火焰的燃烧速度,微微眯起眼。


    见鬼焰被扑灭,成松云紧张起来:“小方,这是失败了吗?”


    她只字不提受伤的贾旭,显然被血债气得不轻。


    方休没有回答,而是掏出所有玉佛。他往上抹好血,小心地戴在了脖子上:“成姐,你也戴上。”


    成松云照做,脸上还带着不解。


    确认成松云激活了替命玉佛,方休拿出尚德宝的尸体。他抓住尸体的头发,将那头颅狠狠往天窗上一撞——


    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不少水泥碎屑从天窗上落下,砸向服务台。


    人的脑壳怎么可能毁掉天窗,白双影刚拿出桃骨煞,方休就冲他摇了摇头。


    那个人类带着奇妙的笑容,紧紧抓着死人头,狂撞那狭小的天窗。


    来自真实的冲击砸向虚幻。


    贾旭听着那遥远又奇怪的撞击声,眼看着尘屑从天而降。


    他抓住紧跟着他的黄毛:“是方休,肯定是方休搞的鬼……那是他的鬼焰,他肯定在上面搞破坏……”


    黄毛:“担心啥,他那副样子还能干嘛?”


    贾旭却极其紧张:“说不定他找到了解厄的办法!情况不对……万一天花板被他砸坏了……”


    嘭!!!


    贾旭话音刚落,一大块水泥板从天而降,当场砸死了服务台一位工作人员。


    黄毛张口结舌,有点微妙地瞥了眼贾旭:“你这乌鸦嘴忒灵了点。”


    贾旭挣扎着站起身:“绝对不能让他破坏这里,我要去见厚叔!”


    厚叔还不知道方休那股疯劲儿,也不知道方休戴着超级难搞的替命玉佛,他应该早点说出口的。


    要阻拦方休,现在的防卫措施远远不够,他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贾旭头顶。


    成松云呆呆看碎裂的天窗。


    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方休用了巧劲儿,方休还真用人脑袋把水泥敲开了——那沾血的破洞不算大,但足以让自己和方休两个瘦子通过。


    下方大厅的高度并没有六层楼,而是六米左右。这个高度跳下去,只要注意姿势,不会轻易摔死。


    成松云:“你是怎么……”


    “这得感谢贾旭。透支极大的幸运,要连本带利地还霉运。”方休耸了耸肩。


    惊天霉运意味着,你所有糟糕的预想都可能变成现实,你想保护的一切必定就此消逝。


    就像“同伴的好运”,“敌人的厄运”同样是非常优秀的武器。


    “成姐,一会儿你跟着我往下跳,下去直接开怨鬼盾。”方休说。


    成松云焦急:“怨鬼盾防的是法术,挡不住那么多人。”


    “没关系,相信我。”


    白双影看热闹看够了,晃了晃桃骨煞:“我可以帮忙破坏那东西。”


    方休干脆道:“不用,我来解决。”


    说着他拖着残破的身体,直接倒入洞里。成松云紧接着跟上,白双影不解地顿了会儿,跟着钻了过去。


    ……


    突发火灾,赌场果然乱成一团。


    小田绑起头发擦掉口红,面具一扔,再次回归蘑菇小队。四人旁观厚叔气势汹汹救火,看得目瞪口呆。


    贾旭不顾护卫阻拦,挤向厚叔的方向,试图说些什么。


    小田朝关鹤开口:“唉,你们组搞的吧?可惜没烧起来,再来一把火就好了。”


    她刚说完,一个身穿红衣的身影从晃眼的灯光中坠落。


    方休身下垫着一具尸体,姑且来了个软着陆。他正好落在环形服务台的灯架上,离地面有两米多高。


    接着落下来的是成松云。方休用手臂接了她一下,成松云也没怎么受伤。


    她一落地,瞬间就开了怨鬼盾。


    同一时间,欢喜鑫天地内的灯光变成了可怖的血红。音乐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通知轮播——


    “注意,注意!发现两名非法入侵者,请消灭危险分子。奖励10000筹码/人。”


    “注意,注意!发现两名非法入侵者,请消灭危险分子。奖励10000筹码/人。”


    “注意,注意!发现两名非法入侵者,请消灭危险分子。奖励10000筹码/人。”


    于此同时,厚叔的声音穿透通知:“我额外加一倍奖励,都给我上!”


    关鹤刚打算冲出去帮方休,就被宋铮拉住:“别过去,没问题的。”


    “你的任务是好好待着,保护自己。”


    混乱之中,方休露出微笑。


    原来从“安全出口”突入这里,看到的依旧是真实。他看见无数祭品朝他们的方向奔腾而来,蚂蚁球一样踩踏彼此,攀爬沾满脑髓的服务器。


    方休单手按在机箱上,再次引燃了鬼焰。


    成松云的怨鬼盾罩住两人,将法术火焰和热度隔绝在外。


    白双影飘在半空,静静看着一切。


    刹那间,更多火焰四散开来。无论是服务器表面的邪祟,还是靠得太近的祭品,他们全部被赤红的火焰引燃。


    血肉被烤得噼噼啪啪作响,焦糊味钻入鼻腔,可这些人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依旧一个劲儿往两人的方向挤。


    稍远处,无数法术从法器中射出,暴雨一样打在怨鬼盾上。


    服务器仿佛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蜡烛,方休则是不灭的烛焰。疯狂的人形蛾子扑来,烧焦,随后坠落。


    黑烟滚滚,庞大的服务器柜逐渐变形,其上的红灯熄灭大半,连顶上的“∞”形光圈也变得浅淡。


    那些脑髓倒是和人类齐心协力,它们同样聚在一起,试图扑灭火焰。可惜面对方休持续不停地引火,它们只能在尖叫中消逝。


    熊熊大火中,贾旭终于挤到了厚叔身边,他摔断的鼻子肿得老高,声音瓮声瓮气的。


    “那是怨鬼盾,克法术,必须用强物理攻击——”


    发现服务台烧坏大半,他疯狂比划,急得满头是汗。


    厚叔斜了他一眼,下令:“停住法术,上弓箭和枪!”


    人们纷纷翻出了自己的物理支援,登时弓箭射出,火枪齐鸣,甚至有人努力丢出暗器。


    贾旭连忙伸头去看。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攻击总会击中攀爬服务台的队友,就是打不中那个诡异的盾。


    厚叔看向贾旭的目光越发不善。


    他瞧了眼贾旭的借运骰,冲打手使了个眼色。后者无声地接近贾旭,手伸向他的脖子——


    贾旭拔腿就逃。


    “不是我的错!我今天借了运!我今天死不了!”


    贾旭干脆自己挤向服务台,声音里仿佛带着血,“我会阻止他,你们等着瞧!”


    黑烟越来越浓,蛋白质烧焦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


    台子上已经烧死了不少人,焦尸化作阶梯,后面的人攀爬得越来越容易。贾旭跌跌撞撞地爬上服务台顶部,正看到有人举着金属戒尺,朝那怨鬼盾猛打。


    成松云一条胳膊被打断,意识有点涣散,怨鬼盾变为半透明。只见方休拖动身躯,将成松云护在身下。


    这个袭击者像是没有痛觉,他的一半身体烧得皮开肉绽,但仍然撑着不倒。此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戒尺准确地打上方休的头和脊椎。


    方休满头是血,脊背血肉模糊。


    混乱之中,贾旭听到了玉佛碎裂的啪嚓声响。


    尽管方休努力维持火势,涌上来的疯子却越来越多。他们拿出法器各显神通,冲那个红T身影拳打脚踢。


    “对对对,就这么打!继续打!”


    贾旭被烟呛得咳嗽几声,沙哑着嗓子吼道,半走半爬地冲向前。周围烈火燃烧,贾旭皮肤上鼓起大量水泡,可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他满眼都是方休的伤口。


    只要耗光方休的玉佛就没事了。这地方就这么大,方休身体残缺,就算隐藏也跑不掉。


    他还是幸运的。方休眼看又要失去一条命,而他——他顺利地走到了这里!


    可恶,明明是最需要黄毛战斗力的时候,黄毛居然不跟他一起来。等他回去,绝不会再给那小子好脸色。


    “快点打!”


    贾旭咆哮着,继续朝前冲。


    他跨过火焰,踏过焦尸,也掠过了隐藏身形的白双影。


    白双影无视这只尖叫的蝼蚁,他仍漂浮在半空,无声地观察着。


    方休确实不需要他来破坏欢喜厄。照这个燃烧速度,方休玉佛耗尽前,欢喜厄会被他烧毁。


    但这仍然是一步险棋。


    解厄之后,真实会暴露于众人之前。


    据白双影对人类的了解,他们非但不会感激,还会努力杀掉方休泄愤。就算方休可以立刻要求回归塔内,还是会有被重伤的风险……


    白双影定定望着方休。


    鲜血濡湿的刘海下,他能看到方休的眼。烈火与剧痛之中,那双眼睛微微弯起。


    方休在笑,黑瞳愉快而明亮,又是那种刀尖一样的眼神。


    看着淋漓的鲜血与黑烟,白双影想起来了。


    百年之间,他确实见过这样的眼神……只是那眼神的主人并不是方休。


    那人同样很瘦,他遍体鳞伤,破旧的衣衫被血液浸透。他带着一把奇怪的火枪,闯进了自己的封印地。


    白双影知道,这个人快要死去了,可是他在笑,一双眼亮亮的。


    “■■■,我听我奶奶讲过你……”


    他跌跌撞撞地前进,沙哑地嚷嚷,“你看心情实现愿望,还要拿走人命当祭品,凶得很咧……”


    啊,又一个记得他的人类,又一条需要斩断的因果。


    白双影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倾听他的祈求。


    那人一步一个血脚印,往封印地深处走去。他与其说是祈求,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给自己找点安慰。


    “■■■,你要是真在这儿,帮我把引来的人困死吧。”


    他迷迷糊糊地嘟囔道,“我引了好些人……我知道进了这儿很难活着出去,但万一逃掉一两个,我心不安呐……你把他们都弄死……”


    “都是些血债累累的恶鬼……奶奶说你们就喜欢这种……”


    终于,他走不动了,找了棵树坐下。血流得太多,他的呼吸变得又浅又急促。


    他身后不远处,确实跟着一伙人。白双影听不懂他们的语言,看打扮,那大抵是些异邦士兵。


    白双影觉得这买卖不错。


    虽说他被封印着无法动弹,但这些人是自己送到他嘴边儿的。他就张嘴偷吃一口,地府应该发现不了。


    于是他以行动回答了那个人类。


    异邦士兵哇哇叫着冲过来时,地面陡然变软,沼泽将一众人瞬间吞没。那个人类没有骗他,这些人的生魂确实血债累累,美味无比。


    彼时,那人奄奄一息。就算见到这样的异象,他只是掀掀眼皮,咳嗽着笑了两声。


    白双影从封印里窥视了那人一会儿,投去一缕思绪:【为何不让我救你?】


    “救有啥用,我自个儿哪杀得了这么多……”


    那人咕哝着,意识已然模糊,“老子一条命换这么多畜生……值了……嘿……”


    他摸摸那把粗糙的火枪,眼里没了焦距,但依旧很亮。


    “这样……就赢咯……”


    那人最后的眼神,和现在的方休一模一样。


    和方休不一样的是,那人生魂的功德太亮。于是白双影没碰那个人类的生魂,只是目送他离去。


    当时白双影不理解那个眼神的意义。如今他也不理解,但他明白一件事。


    方休也许不是个唯利是图的幽冥杀手,他想。


    ……因为那不是杀手的眼神,那是一个战士的眼神。


    鬼焰燃烧的杂音中,登时传出一阵爆裂声响。


    六十四条锁链应声而断。


    第59章 灰烬之中 首次附身。


    一条锁链断裂, 是一丝喘息。


    八条锁链断裂,是一阵放松。


    六十四条锁链断裂,有什么切切实实地改变了。就像沉睡中的人, 醒来前睫毛微颤。


    原来如此, 白双影心想。他的封印与方休本人的意志无关,只是他多看透这个人类一分, 封印就会松动一分。


    方休只是个普通人类,他凭什么撼动万千因果的封印?


    ……就让他再靠近一些吧。


    下个瞬间,白双影化作本体, 涌向鲜血淋漓的方休。


    祭品奋不顾身地灭火,方休片刻不停地点火。鬼焰灼灼, 服务器亮着的红灯越来越少。


    光影间隙, 方休耳朵盛满尖锐的耳鸣。


    成松云焦急地叫着什么, 远处厚叔高声指令什么,方休统统听不清。他仿佛被冻在湖水下,所有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冰。


    方休只剩一条胳膊一条腿, 很难灵活调整姿势, 只能硬撑攻击。祭品身上的恶臭和烧焦的尸臭混在一起, 再裹上服务器燃烧的黑烟, 他几乎无法呼吸。


    鲜血染红了他的双眼, 方休转动红色的视野, 余光看着燃烧的火焰。


    一切都很顺利。


    祭品吵闹无所谓,剧痛眩晕也无所谓。此时此刻, 方休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


    ……他只在意那些火焰。


    突然,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覆住了他。方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东西便直接钻入了他的口腔、鼻腔与耳孔。


    一瞬间,方休有种溺水般的痛苦。


    异物入侵让他的喉咙抽搐不止, 想要呕吐。可那东西钻得迅速而用力,它涌进了他的身体,渗入他的内脏和血肉,散出奇怪的冰寒。


    方休只觉得全身发麻,他仿佛被大手塞满的真皮手套,有种即将爆裂的酸胀。遍布全身的剧痛消解,短暂的冰寒之后,他的五脏六腑如同在燃烧——


    冰冷到极致,人反而会产生被烫伤的错觉。


    是白双影,但这次他没有将自己淹没,而是彻彻底底地入侵……或者说,浸泡?


    只不过这一次,白双影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止痛”。


    方休左臂和左腿的断口处一阵麻痒,猛地探出新的肢体。新的手臂肌肤雪白,手掌优雅漂亮,那是白双影的手……腿也一样,比方休自己的要长些。


    血淋淋的身体接上干净的新肢体,协调中带着古怪的违和。


    然而下一刻,他皮肤上的血迹开始消失,如同被皮肤吸收吞噬。汗水干涸,污渍化为粉尘飘落。


    戒尺再次打下,他的左臂自行活动,一把握住了戒尺法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挤压声响,那戒尺竟然被生生捏成碎末。


    方休的新左腿也不听指挥,几乎是强行拽他站了起来,俯视还在冲向火焰的“人形飞蛾”。


    那只左手凭空一挥,召出了花瓣飘飘的桃骨煞。尸块与黑烟中,这抹白色显得异常刺目。


    方休忍着那异样的鼓胀感,咳嗽两声:“白双影……”


    【不要浪费时间,你承受不住我的附身。最多一炷香,你的身体就会崩溃。】白双影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像羽毛尖儿扫过脑髓。


    【为什么?】方休用思绪回应。


    【我说过,作为我的朋友,你不能随便向废物低头。】


    【倘若你一定要承受死亡风险,那就承受我给你的风险,站着死。】


    方休安静了足足五六秒。


    最后,他在火光中抬起眼睛,眼睛盛满纯粹的笑意。


    “好。”他说。


    不属于他的左手执起桃骨煞,属于他的右手轻轻覆上左手。刹那之间,原本平常的鬼焰涨到三尺高,火舌吐出无数金红的火花。


    仿佛在地上绽放的焰火。


    很美,方休心想。也许比阳间一日的焰火还要美丽。


    考虑到自己的计划,方休确实不愿意让白双影插手解厄。提前说好“不许攻击”,他原以为他的鬼会老实旁观。


    方休少见地猜错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狼狈地终结这一切,可他现在挺直脊背站在这里。


    不知道是因为附身、虚弱还是其他,方休的心脏跳得很快。与此同时,白双影的本体在他的血肉里奔涌搏动,渗入每一根血管和神经,像是一颗更加巨大的心脏。


    ……支撑他前进的另一颗心脏。


    火花飞舞中,方休掌心按了按胸口。多么惊喜,他得到的比预期的还要多。


    可是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


    这可怎么办呢?


    ……


    蘑菇三人组早拉着关鹤躲在了墙角。小李再次放大核舟,四个人直接挤进船舱。木雕船夫目瞪口呆地看着漫天火光,张嘴就是古韵风华。


    “没水就算了,你他娘的还搞火!老子我可是木头!……叫你搞火,叫你搞火!”


    它用船桨疯狂抽打小李,小李自知理亏,抱头缩在船舱角落装死。


    船舱内的木和尚叹了口气,转动佛珠。桃木舟周遭升起一层薄薄的水膜,隔绝了炎热与烟尘。


    宋铮在船舱门口站了半天,扭头瞧关鹤:“你们组这么猛的吗?”


    关鹤无法回答,他从没见过方休这副模样——


    方休身体一侧长出了异质的腿脚。他右眼纯黑,左眼却变成了纯粹的白色,眼下还冒出了一点血痣。


    他身上的血渍和污垢消失了,稍长的发丝被热风鼓动。他的脚边,损毁的服务台上,血红火焰疯狂摇曳,如同拥有生命。


    烈焰组成了一道壮观无比的火墙。它们猛地炸开围上来的人,将堆积的尸骸烧成飞烟。


    五花八门的攻击发动,各种武器暴雨般指向方休。然而无论是法器还是法术,全都被火焰吞噬殆尽。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那只左手只是稍稍抬起桃骨煞,火焰便长龙一般升空而起,燃向四方。


    贾旭被火焰烧伤,疼得满脸是泪。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叫人去攻击方休,声音哑得吓人。


    “那不是胡乱破坏——他肯定找到了解厄的法子——”


    “别看热闹了,快点保护欢喜鑫天地——”


    “这样下去会出大事——”


    伴随着他泣血般的嘶吼,奢华的欢喜鑫天地闪烁不止,不时露出一片片衰败的异象,就像游戏显示出现了错误。


    赌场循环播放的警告发生了卡顿,变成了意味不明的刺耳语音。美丽的服务人员们原地融化,哗啦一下散作鲜艳的液体,继而消失在地毯下。


    那些不屑于卖命的筹码大户们终于尖叫起来,本能地往厚叔那边挤。


    关鹤在人群中发现了黄毛。


    黄毛并没有学贾旭扑火,他十分鸡贼地躲在后面看热闹。结果人潮这么一涌,黄毛被挤得失去平衡,嘭地撞晕在桌子上。


    他这么一晕倒,身体瞬间绊倒后来者。人们多米勒骨牌一样倒下,要不是厚叔身边保镖够壮,连厚叔都要摔个狗吃屎。


    厄运的阴云笼罩着所有人。


    厚叔试图维持秩序。然而他的声音总被“恰好响起”的坍塌盖过,他的部下也因为环境的闪烁变得晕头转向。


    发现扑火的人烧得尸骨无存,前线也陷入了一片混乱。没人愿意往前冲,反而拼命朝后躲避,又造成疯狂踩踏。


    混沌与惊恐之中,只有火在烧,烧得越来越快,烧得越来越烈。


    环形服务台失去了光彩,烧得彻底变形,里面一个工作人员都不剩。各种各样的筹码洒了一地,上面的数字疯狂乱转,无声地尖叫着。


    关鹤震撼的目光中,方休右手抓住了左手,嘴唇轻轻贴上拇指指节。


    很难说那姿态是施术,是祈求,还是宣告胜利。


    ……下一刻,万物沉入黑暗。


    不,不是黑暗。只是强光消失得太突然,眼睛没能适应。此处还有月光,月光不亮,但足以让人看清周遭的状况。


    关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从周围衣衫褴褛的祭品看到满地铺陈的尸骸,从漂浮着蛆皮的人血“米汤”看到瓜果篮里的腐败内脏。


    三只蘑菇也在迅速观察,表情迅速变成铁青色。


    几秒后,在船夫惊恐的唾骂声中,四位乘客嗷地吐在了船上。


    ……


    十几米外,贾旭没有心思呕吐。他双手冰凉,心脏几乎停跳。


    他看见方休站在一堆烧熔的服务器上。鬼焰平静地燃烧,烧焦的脑髓里,机械的废墟中,只剩屈指可数的几点红灯。


    ……贾旭大概能猜到那是什么。


    ……欢喜厄已经没救了。


    环境的样子很奇怪,方休的模样很诡异。但这些信息水一般流过他的脑子,没留下任何痕迹。


    因为他的大脑一半尖叫着“一切都完了”,另一半则尖叫着“我还不想死”。


    对了,对了。方休在解厄,等这堆东西彻底停止运转,他还能安全回塔。


    他们是绑定的队友,他活着还有用,方休不会杀了他。方休是个很理性的人,他还有机会……他很幸运,他最擅长绝处逢生……


    贾旭手脚并用,半走半爬到方休面前:“干、干得漂亮!”


    方休静静地看着他,只有黑色的右眼正常眨动。月色之下,那只白色的左眼让人分外胆寒。


    “你有话跟我说。”方休用的是肯定句。


    桃骨煞轻轻摇晃,几道火墙再次竖起,将其余人隔离在外。方休的指示下,成松云仍然竖着怨鬼盾,没有一丝放松。


    贾旭声音在抖,但他努力挤出自信的语调:“我之前跟着厚叔,也是想帮你调查来着。这叫打入敌人内部……今天开场前我还在邀请你,支持你……”


    “今晚的事情我都看见了,”方休微笑,“包括你兑换的血债。”


    贾旭噎住片刻,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语调有点紧张:“方休,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


    “我承认我今晚有些上头,干了点傻事,但我没有亲自下手害你啊!你现在不也好好的!”


    “再再再说,我兑光全部因果赢的三十多万筹码,全被你毁了……我们扯平了不是吗?”


    欢喜厄的红灯又熄灭几点,只剩零星的三四处红光。


    贾旭一只手伸向方休,脸上挂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风轻云淡,可他的手在哆嗦。


    “你要是还在意刚才的事,我正式跟你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只是犯了糊涂,人之常情……你还用得上我,我发誓绝对服从你行不行?”


    异瞳的方休歪过脑袋:“唔,我确实有事想要问你。”


    “你尽管问!”贾旭面上一喜。


    “血债里,你在自己的房子里聚众赌博。我看到一个戴青玉挂坠的年轻男人,你还有印象吗?”


    方休指指自己的胸口,“他一般把挂坠戴在衣服里,偶尔露出过几次。”


    怎么可能有印象,贾旭心想。他那边赌徒来来往往,很多一两面之后就再也不见了。


    但为了活命,短暂的迷茫后,贾旭还是硬着头皮点头:“有印象有印象,他叫——”


    “说谎。”方休笑了,贾旭的骗术真的不怎么高明。


    “不过你不用太失望,就算你告诉我,我也不打算放过你。”


    什么?


    贾旭咽了口唾沫,愣愣看着方休。


    “我、我说了我没杀人!她因为猫的事想不开,杀猫的是杜志超又不是我!”


    方休跳下废墟,一步步走向贾旭。


    废墟中的红光再次消失,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点红灯。


    看着燃烧鬼焰的桃骨煞,贾旭吓得连滚带爬后撤:“阳间都不能判我死刑,你、你不能这样——”


    方休停下脚步,笑出了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主持正义’?”


    “只是你用处太小,又太碍事,还不如黄毛。”


    方休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贾旭瞬间心凉了大半。


    ……他突然想起被杀的疤哥,以及那些他没有目睹,却死于方休手下的人。


    ……他突然意识到,方休真的很擅长杀人,也不在乎杀人。


    ……他突然发觉,方休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异常。


    他们正站在一处废弃建筑的高层,这里只有四面透风的钢筋骨架。贾旭没退几步,身后便没了路。


    贾旭疯狂召唤画皮鬼,可是在那双异瞳的注视下,画皮始终没有回应。


    他又去掏借运骰,然而他手抖得太厉害,骰子从他的掌心滑落。它径直滚下建筑边沿,坠下高空。


    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贾旭膝盖一软直接跪下,涕泪横流。


    “之前我帮你探过鬼宅,我帮你稳过老金。我、我是态度不好,我保证会改……求你了,求你了……”


    方休没回答。


    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点上贾旭的额头,逐渐增加了力量。贾旭茫然地看着方休,身体缓缓失去平衡。


    他下意识朝后一扶,却什么都没有扶到。


    身体歪向楼外高空,贾旭吓得手脚乱舞。坠落前夕,他勉强抓住楼层边沿,抠得十根指头血肉模糊。


    贾旭想再爬上来,身体却使不上力气——这几天的餐食并不能保证他的体力,他口中全是腐肉的臭味。


    “你要是杀了我,其他人会怕你,肯定会怕你……”


    贾旭的声音哑得不像人类,他徒劳地弯曲手臂,“救命,救救我方休。我不能死在这,马上就要解厄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不想死……”


    “我也有我的难处。”


    方休叹了口气,例行公事地说道。


    “……没法接受的话,你去告我吧。”


    欢喜厄彻底毁灭的前一刻,方休引出一丛火花,点燃了贾旭的十指。他的背后阴风呼啸,欢喜厄彻底破灭。


    可惜贾旭没来得及看到。


    只是刹那,楼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此刻,正值凌晨00:00:01。


    解厄成功,欢喜厄的因果海啸般掠过方休的脑海。


    它聚集数不清的因果,却像极了一盘散沙。那些因果甚至组不成连贯的脉络,只能带来一阵强烈却无趣的眩晕。


    无论是厄还是人,终究浅薄又空虚。


    ……


    因果沾过一遭,方休使劲甩甩脑袋。


    “消灾解厄,百邪不侵——祭祀已成,我等且引诸位归塔——”


    两道尖细的声音刺入他的耳朵,众人身上瞬间浮出一层金光。


    纸人奠二和“公寓前台”奠五一左一右,从天而降。


    纸人奠二还没来得及开口,奠五呜呜大哭起来。


    它五只眼睛狂喷泪水,一路跑到欢喜厄的废墟上狂跳不止,边踩边骂,并在骂声中夹杂几句对于假期的强烈向往。


    奠二:“……”


    奠二走到方休面前,讨好地搓搓手:“哎呦,又是您呀。”


    它盯着方休一黑一白两只眼,面上毫不吃惊,仿佛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方休没有理会它,而是看向四周——有了地府的“百邪不侵”,祭品们可以穿越他的火墙。他必须警惕可能的报复,尤其是厚叔的报复。


    然而十几秒过去,外面平静得有点不对劲。方休忍不住解开火墙,查探四周。


    一看他露面,不少人高声咒骂起来。他们眼球和疯狗一样外突,精神状态十分堪忧。然而这些人全倒在地上,脚边一摊血泊。


    宋铮倒是好端端地站着,冲方休比了个拇指。可他耍帅不到三秒,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开始扶着墙嗷嗷吐。


    另外两只蘑菇彻底长在墙角,呕呕声此起彼伏。


    蘑菇小分队旁边,关鹤已经安详地躺下了,也不知道是吐晕还是放心地昏睡。


    方休:“……”


    他转向厚叔的方向。


    出乎方休的意料,厚叔居然没有发难,反而冲他友好地挥挥手。


    此人另一只手拿着一柄钩镰枪,枪上还带有鲜亮的血渍。


    “不用担心那群废物,欢喜厄毁灭前,叔就把他们的跟腱全断了。”


    他颇为欣赏地表示,脸上的眼球一晃一晃,“不错嘛小伙子,要不要跟叔聊聊?”


    第60章 爱情宣言 旁观者清。


    厚叔笑吟吟的, 表情居然十分真诚。


    没了欢喜厄的幻象误导,厚叔的状态应该不怎么好。可他收了钩镰枪,反手又掏出个烟斗, 在嘴里咂了咂。


    袅袅青烟环绕, 厚叔瞧着气定神闲。


    “我的……我的法器……还我……”有人痛苦地呻.吟起来,朝厚叔的方向蠕动。


    厚叔权当没瞧见, 只是继续招呼方休:“别怕,就是想跟你说两句,认识认识。”


    方休观察好一会儿, 没发现谎言的迹象。


    【你的附身还能撑多久?】他在脑袋里问白双影。


    方休初步感受到了附身的副作用——他的小腹传出可疑的黏液声响,一部分内脏貌似融化成了肉冻。偏偏他还感受不到痛, 那种异物感格外诡异。


    这种“燃尽一切”的合体技, 怕是只能最后关头使用。


    白双影在他的脑子里翻涌:【现在你有地府的“百邪不侵”, 姑且没事。】


    方休放下心来,他遥遥转向厚叔:“你有话跟我说?”


    厚叔见方休没迎上来,也不恼。他带着两个护卫, 嘬着烟斗走向方休。


    他眼扫过伪装成食物的腐肉, 脚踩过满地枯骨, 眉头却动都不动一下。仿佛这里不是废墟, 仍然是那个金碧辉煌的欢喜鑫天地。


    大厅里的人死了两三百, 剩下大半都被厚叔断了跟腱, 不得不匍匐在地。


    厚叔身边的人朝他伸手,身后的人唾骂不止。有哀求厚叔的, 有诅咒方休的, 只是这两位“主角”只把骂声当做背景音。


    离方休还有四五步的时候,厚叔停下脚步:“我呢,只是想解除一些误会。”


    “先前我想杀你, 只是不想看这地方乱套。这里恒定八百八十八人,总有新人补进来胡搞八搞……幻象破灭前,我不晓得你是搞事还是解厄,只好下手啰。”


    “方才帮你拦住那些废物,就当叔给你赔不是。如今你顺利解厄,我谢你还来不及呐。”


    厚叔的情绪稳定到匪夷所思,方休不禁好奇起来:“什么叫‘谢我还来不及’?”


    厚叔笑了几声,干尸般的脸皱成一团:“咱玩的是贷,不是赌,没兑多少因果。小伙子,叔在人间那生活,可比这里的好多啦。”


    “那群憨货只想着留下,把压箱底的法器都当给我了,连两头下注都不晓得。”


    听到这话,厅堂里又响起一阵阵哀求,恳求厚叔归还法器。然而厚叔喷云吐雾,充耳不闻。


    方休上下打量厚叔。


    怪不得厚叔身边的手下分毫不慌,还在服从命令。


    欢喜厄不倒,厚叔靠筹码拉拢人心。欢喜厄没了,厚叔手里又攥着大量地府法器,那可是十成十的硬通货。


    这家伙不像贾旭,厚叔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商人”。


    此人特地过来交涉的目的,恐怕是……


    “小伙子厉害,上来就玩出个‘不赌为赢’。在叔这挑几件法器呗,就当交个朋友。”厚叔露出沾满茶色污渍的牙齿,慈眉善目道。


    方休礼貌地微笑回去:“不必了。”


    厚叔看起来没有太过意外,他又笑笑:“谨慎派嘛,不错不错。”


    “总之,你明白叔的想法就好,省得再碰面的时候稀里糊涂当仇人。”


    说罢,厚叔摆摆手,带着手下走远了。


    厚叔边走边与手下们交谈,真的拿出不少法器分发。一众手下感恩戴德,他们毫不在意地踩过那些匍匐在地的祭品,俨然一副胜利者的模样。


    方休瞧着厚叔的背影看了会儿,礼貌的微笑逐渐消失。


    半晌,他吐了口气,回头叫纸人先把成松云、关鹤和黄毛送回塔。


    成松云因为怨鬼盾的缘故变得虚弱,关鹤还在昏睡,黄毛血葫芦一样晕在地上。三个人凑不出一个清醒的脑子,没必要再待在这里。


    梅岚倒是还清醒。她与蘑菇三人组一样,提前找了个角落躲着。


    这场祭祀中,梅岚把自己边缘化得十分漂亮。仔细想来,她甚至连因果都没有兑过,一直用的是跟贾旭“稳赢”来的筹码。


    梅岚冲方休点了点头,自行要求回塔,身影瞬间消失了。


    与她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些刚来不久,仍保有因果与法器的人。没过几分钟,废弃的厅堂里就只剩下满地尸骨,以及失去一切,趴在地上哀求嚎哭的“残渣”。


    蘑菇三人组在其中相当扎眼。


    厚叔慷慨地分给了阿清一两件法器,后者孤零零走向曾经的队友,也不知道他带走的那位“谈判增强”人士去了哪里。


    方休本想上前说两句,见状停住脚步。


    只见小田一巴掌扇到阿清脸上,边哭边骂。小李则背过身去收纳核舟,假装阿清不存在。


    宋铮红了眼圈。他和阿清说了会儿话,犹豫几秒,最终摇了摇头。


    阿清颤抖着摘下眼镜,使劲抹了抹眼睛。他失魂落魄地走向纸人,独自回塔。


    确定三人组情绪平息,方休才走上前去。


    宋铮赶忙擦了把脸,提起情绪:“哎哟,大佬回来了!谢谢你啊方休。”


    小李和小田跟着道谢,他们脸上残留着悲伤,但语气十分真诚。尤其是小田——方休彻底露了脸,这会儿她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瞧,声称要治愈自己破碎的心灵。


    “信女愿吃素一年请您剪掉刘海。”小田双手合十,语气严肃。


    小李呛她:“你刚刚才说被这里恶心得一年吃不下肉。”


    小田小李打成一团。


    方休:“……”


    说实话,这三个人能力不错,心理素质也不差。可惜解厄塔不允许合并组队,方休心想。


    “别管他们。”宋铮扯扯嘴角,“既然厄解了,咱也要散了。我这边来个免费情报大放送,听不?”


    方休点点头。


    宋铮苦笑两声,给出了他的“限免情报”——关于阿清如何在“禁止骗取筹码”的禁忌下欺骗他们。


    “他当时找我们忏悔,说想归队,要借我们的筹码从厚叔那里‘赎身’。我们这才倾家荡产给他凑筹码……”


    阿清并没有因为欺骗犯忌。证明话说出口的那一刻,阿清是真心悔过。


    他真的想要回归队伍,也没有刻意骗取同伴的筹码。他只是在还清厚叔的债前,想“为了同伴”赌上两把,多赚点筹码再还。


    伴随着借来的筹码输干净,那份真心再次消失了。


    “……方休,在这种地方,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咱们将来再见面,你也最好留个心眼。”


    宋铮看向阿清消失的地方,表情愈发苦涩,“虽然这话听着很消极,但谁都不知道人会变成啥样。”


    方休:“谢谢你。”


    虽然他早就知晓了这一点。


    宋铮使劲抓抓头发:“算了不说这些消极的,你有没有啥想问我们?啥都行,我们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回报。”


    回报吗?


    方休没兴趣强要宋铮的法器;而有“直觉增强”和“幸运增强”这两个BUG,宋铮一组的解厄经验也很难借鉴。


    他好像没什么能从对方那里得到的……等等,不对。


    方休思索良久:“我想和小田谈谈。我想问的事情有点隐私,不避着你们,就稍微走远点……这样可以吗?”


    小田答应得非常干脆。


    两人挑了个人少尸体多的角落,小田严肃立正:“来,你想问我什么?”


    方休左右看看,发现奠二和奠五一副“大爷您慢聊我们随时守候”的模样,他放心地吸了口气——


    “你谈过恋爱吗?”方休问。


    小田:“……”


    小田掏掏耳朵:“……???”


    小田长相甜美,也热爱欣赏帅哥美女。但她脑子十分清醒,不会直接拐到“这位帅哥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的路线。


    如此一来,方休的问题显得更加奇怪。


    尽管迷惑,她还是答了:“谈过啊,谈过俩。”


    方休:“如果你遇见了一个非常非常合拍的,嗯,人。你怎么分辨是‘对朋友的喜欢’还是‘那种喜欢’?”


    小田极大震撼:“不是,你没谈过?你长成这样没谈过?方哥你的理发师是谁,我要把他告上法庭……”


    “这事说来话长,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方休干咳两声。


    小田深吸一口气,铿锵有力道:“看你想不想亲人家睡人家,回答完毕。”


    方休哑口无言。


    他特地找到小田,指望得到一个细腻深刻的感情区分理论。结果现在理论有了,不仅粗糙,并且粗暴。


    但是好像确实有道理……


    方休持续沉默,小田的八卦之火熊熊燃起:“是谁啊方哥,难道是祭祀里的人?告诉我呗,我绝对保密。”


    要是再也碰不到方休,她就一辈子吃不到这个瓜的后续了!


    残忍的方休先生没有回答,他飘忽着跟他们告别,飘忽着离开此地。


    眼看纸人把方休送回解厄塔,小田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幸运体质。就在她原地发呆时,宋铮拍了拍她的手臂。


    “我有预感,咱们还会再见到他。”宋铮的语气很肯定。


    小田做了几个深呼吸,又活了过来:“嗯!”


    玩笑归玩笑,她现在迫切需要一点盼头。


    毕竟他们三个商量好了,不会再接纳阿清。


    至于他们“谈判增强”的成员,那人兑换了所有因果,输光了所有筹码,一个想不开自杀了。


    ……她能够托付性命的同伴,只剩下宋铮和小李两人。


    如果还能遇见方休,说明他们在“再次遇见方休”前,不会死去。


    如果还能遇见方休,有这么强悍的人在场,那场祭祀一定会顺顺利利。


    虽然不知道这是宋铮的直觉,还是宋铮安慰她的托词,小田都决定相信下去。


    “其实说实话,我觉得方休有点奇怪。”小田稳住情绪后,忍不住嘟哝了两声。


    宋铮、小李:“怎么说?”


    “不是糟糕的那种奇怪,所以保密,那是人家的隐私。”小田拨拨头发。


    方休喜欢上了一个人,这是好事。


    方休在祭祀里喜欢上了一个人,她愿称之为吊桥效应下的炽热爱火。


    可是,方休的表现却不像一个陷入恋爱的人。那只黑色的右眼充满向往、惊奇与喜悦,唯独没有期待。


    方休没有告诉她自己喜欢谁。恍惚之中,他只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低声咕哝了一句话——


    “我居然还有能力喜欢别人。”


    热情洋溢的明恋也好,无法出口的暗恋也罢,重点都不该是这个吧?


    小田完全无法理解。


    此时此刻,面对她满脸问号的同伴,小田想了想,还是隐晦地解释了两句。


    “我觉得方休……怎么讲呢,有种微妙的矛盾感。他很擅长某些事,但对于另一些事情异常无知。”


    小李:“听不懂。”


    宋铮也跟着摇摇头。


    小田不愿再解释:“算了,我们先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楼底大门入口位置,遥遥传来一阵阵敲门声。


    厚叔已经离开了,还站着的祭品只剩下蘑菇三人组。小田吓得背后一毛,她直接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纸人奠五:“那是什么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奠二与奠五对视一眼,奠二从楼上轻巧一跃,落到建筑入口。十几秒后,它悠悠飘回来,摇了摇头。


    “咱没发现啥异常,连阴气都没有。”


    它吊着尖细的嗓子说道,“……兴许是晚风罢。”


    随即两只纸人齐心协力,开始传送所有还在喘气的祭品。


    绝望的哭喊中,一道道光辉此起彼伏。空荡荡的建筑沉入夜色,寂静无声。


    ……


    解厄塔。


    脱离地府肉身的那一刻,白双影痛快地解除了附身——要是他坚持附身下去,会直接伤到方休的生魂。


    这次方休吃了大苦头,附身阶段也消耗颇大。白双影原以为方休会倒头就睡,谁想那人盘腿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瞧自己。


    于是白双影也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与方休对视。


    了解这个人类就能削弱封印。


    白双影的好奇心空前高涨——不仅是为了封印,更为了这个奇特的人类本身。只要搞清楚怎么回事,白双影就能逆推出地府封印他的法术。


    ……到时候双管齐下,他能一举毁掉那个该死的封印。


    在此之前,他的人类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


    问题是,白双影完全猜不透方休的想法。


    他所见的人类祈求庇护,方休却巴不得他少插手;他所见的人类祈求指引,方休却抓住主导权不放;他所见的人类祈求关爱,方休……


    方休这种算什么?


    他的对面,方休突然动了。方休笨拙地活动失而复得的手脚,爬过柔软的床垫,在白双影面前坐下。


    “白双影。”


    白双影:“嗯。”


    “你怎么看待‘爱’?”


    方休近距离盯着他,慢条斯理地问,“不明白没关系,旁观者的角度也行。”


    一个难题,白双影心想。


    他知道这种情感存在,而且不止在人类身上存在。但他从没深思过这个问题,更没有谁询问过他这个问题。


    考虑了好一会儿,白双影学了方休当初的手势。他伸出左右食指,在胸口比了个“×”。


    “这是两条性命。”


    他认真答道,“它们可以是任何关系,也可以是不同族群。”


    “它们知道注定离别,却还要彼此依偎。世间情意,大抵如此。”


    方休定定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白双影看不透那双眼里的情绪,又补了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罢了。”


    “我非常喜欢这个角度。”方休挨得更近了,“你不好奇我为什么问小田恋爱问题吗?”


    “你喜欢一个非常非常合拍的人。”白双影回忆片刻,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成松云还是关鹤?”


    方休噗地笑出声,他把脸埋进被子,大笑着捶了几下床垫。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眉眼弯弯,眼睛亮极了。


    “哎哟你也太好骗了。我说是人,你就信是人?”


    白双影目光逐渐疑惑。


    方休伸出热腾腾的手,按上白双影没有心跳的胸口。白双影能感受到方休的脉搏,他的人类心脏疯狂跳动,远没有看起来那般平静。


    方休舔舔干裂的嘴唇:“别乱动啊。”


    “好。”


    下一秒,方休身体前倾。他的呼吸在白双影面前停了会儿,脸又稍稍侧开,吻上白双影左脸的血痣。


    方休吻得又轻又认真。


    此人的体温比平时要高,嘴唇像是柔软的烙铁,烫得白双影吃了一惊。


    但白双影确实纹丝不动——方休曾把他咀嚼了一整晚。他不久前还钻过那张嘴,别说嘴唇,他连方休的喉管和食道都抚弄过。


    只是嘴唇落在面颊,还好。


    短暂的亲吻过后,方休摸摸嘴唇,指缝间漏出一点叹息。他伸手抚摸白双影面颊,又滑到冰冷的脖颈与柔软的发尾。


    白双影依旧一动不动,一双白眸映着方休的面孔。


    “小田说得有道理。”


    方休移动掌心,轻轻盖住那双眼睛,“以防万一,我得跟你打个招呼。”


    “我要开始喜欢你了,白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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