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赈灾,剿匪的来了
此时的山寨已经在准备过年了。
山寨要备年货,山货铺子那边也要趁机做生意卖年货。除了干果、干菜等货品供应,赶在腊月初,山寨开始收取赊鸡苗的鸡蛋了。
山寨春季养的两千只鸡,入秋就开始下蛋了,除了自家吃,吃不完当然就拿去卖,各家送到收货处就能拿现钱,山寨以略低于陵州市价的价格收购。俞虎那边每隔三日都要派人往山货铺子送几筐。
鸡苗都是山寨出钱买来,赊给各家养的,当时约定好,年底山寨一只鸡苗收取五个鸡蛋。山寨原本给了期限,腊月初一开始收的,半月内交上来就行,这样不必一下子积压,铺子那边也好慢慢卖。
可是养鸡的各家太积极,养鸡都吃上鸡蛋了,鸡苗钱还没给,这怎么好意思呢,争先恐后,结果第二天就全部交齐了。
两千只鸡,一万个鸡蛋,俞虎叫人用藤条编的大筐垫上软草装好,为了方便算账,一筐按三百个装,足足三十多筐。原本特意安排在腊月备年货好卖,可一下子这么多,多少还让人有点担心,毕竟他们山货铺子也不是专门卖鸡蛋的,零售量一下子恐怕没那么大。
结果送到铺子里,两三天就全卖光了,通知山寨继续如常供应鸡蛋。
腊月初六,张顺回山寨来禀事,跟谢让和叶云岫说起这件事,笑得不行了,连声夸赞谢凤宁点子多。
本来这批鸡蛋,张顺和周元明商量价格低一点赊销给小贩,让小贩去兜售。凤宁却不同意,这姑娘主动揽下了这差事,凤宁决定,即日起凡是来店里的客人,不管来店里买什么的,每人白送一个鸡蛋,买东西超过一百文钱,就白送五个鸡蛋。
原本张顺和周元明没觉得有多大用,谁还为了一个鸡蛋特意跑来买东西。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法子的绝妙之处。不管来店里买什么的客人,白送一个鸡蛋肯定高兴,那当然得拿着,可独独一个鸡蛋拿在手里也不方便,再说一个鸡蛋怎么往家里拿呀,铺子里卖的鸡蛋都是山上散养的,好吃还价格不贵,索性就再多买几斤吧。
一时间凡是光顾店里的客人,人人手里提几斤鸡蛋,旁人一看,怎么这么多人来这家铺子买鸡蛋,好奇,赶紧去凑热闹看一看。就为这一个鸡蛋,却也有精打细算的主妇特意跑来的,也有为了送五个鸡蛋多买点儿凑够一百文的。反正腊月里了,各家各户原本也得备年货。
这么一来,不光鸡蛋卖得快了,铺子里各样货品都比平日多卖了不少,生意格外兴隆,最后一算账,比低价赊销给小贩还多赚。
谢让就很纳了闷了,他这个妹妹,到底怎么想出来这样的歪点子的?
谢让问张顺,凤宁到铺子里也有几个月了,做事怎样,是否都能适应。
张顺道:“大当家,我就说句实话吧,谢姑娘在铺子里游刃有余,比元明这个少掌柜可强多了,我觉得谢姑娘比元明适合掌管铺子。元明兄弟他确实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如今每日在铺子里,都是谢姑娘管事儿,谢姑娘真是颇有大当家之风,她说话在理我们当然听,元明兄弟如今沦落到跑腿扛活当伙计了。”
张顺说着憋笑,又央求谢让:“大当家,您什么时候让我回山寨来啊?我还是想回山寨来。”
他刚才来的时候,宋二子不无得意地跟他显摆,说山寨如今“军事化管理”,按时起床、统一就寝,兄弟们整日住一个屋,一个锅里搅勺子,可热闹了,倍儿香,倍儿亲,半夜里敲铜锣紧急集合,那谁谁半路背包抖开了抱着跑,那谁谁一着急把裤子穿反了……
可把张顺给急坏了。
谢让无奈,山寨里少一个张顺没什么,可铺子那边想找个合适的人不容易。他只好勉励忽悠张顺一番,叫他在铺子里好好干,铺子如今担负着山寨买进卖出的重担呢,都是为了山寨立功。
腊月初九,谢让和叶云岫下山去探望外祖父,顺便看看给山寨和自家备办些年货。两人给外祖父和凤宁送去了一些吃的穿的,还带了山寨打来的皮子给他们做冬衣。
然后谢让终于松口答应了周元明,年后接他上山,把山货铺子交给谢凤宁。
两人这一路上看到了许多灾民。这些灾民都是北方边关逃难过来的,匈奴入侵,匈奴啊,穷凶极恶,来了就是烧杀抢掠,屠村,屠城,男人统统杀了,女人统统抢了,也不知朝廷大军怎么御敌的,匈奴的人马就整日在边境内外来回地猖狂……但凡还惜命的,谁敢不跑?
大量灾民沿着官道南下,官府却还在忙着征丁征粮,抓差抓民夫,要给北方边关押运粮草、修筑城墙。有些州县的父母官甚至还围追堵截,阻拦灾民进入自己的辖区内,避免这些灾民给自己带来麻烦。
从冬月开始,陵州、沂州、临阳一带陆陆续续,聚集了大量灾民,数量估计有数万之多,拖儿带女,扶老携幼,饥寒交迫,只为了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我总觉的,这两年匈奴行事有些怪异。”谢让望着城墙下成群结队、或坐或卧的灾民,跟叶云岫说道。
“?”叶云岫侧头看他。
谢让沉吟着跟她解释:“打个比方吧,匈奴惯于在冬季侵扰边境,以前匈奴是狼,狼行一线,逮到机会就突入境内狠狠咬一口,现在匈奴却像一群苍蝇,就嗡嗡嗡围着边境转悠,今年夏季竟也出兵犯边,号称三十万兵马,就在北方边关四处出击,每每弄得朝廷疲于应付,实则并未深入境内,似乎就只是为了捣乱。”
他这个比方让叶云岫不禁笑了起来,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匈奴我不懂,但是你这么一说,叫人觉得确实有些不寻常。匈奴人又不是闲得慌,总不会专门跑来调皮捣蛋的吧?”
谢让皱眉思索半晌,不得而知。
罢了,他一个落草为寇的山大王,关心这些朝廷大事也关心不来。
叶云岫和谢让是腊月初十回来的,回来的可巧,差点被雨雪拦在了陵州,他们回来的当天夜里就开始飘雪,一场罕见的雪灾不期而至。
这场雪说大不大,却断断续续一连下了五六天,下下停停,下雪的时候天气没那么冷,雪都开始融化了,又接着下,期间还下起了雨,雨雪交加,天气骤冷,雨水落地就成了冻雨。
这样的灾害天气,不光眼下的贫民百姓难熬,越冬的农作物也要减产绝收,来年只怕年景不会好了。谢让此刻无比庆幸,得亏把何守庸抢了,有钱好办事,他们山寨和庄子里,如今都已经储备了充足的粮食,不必担心这六七百口人的衣食温饱。
紧接着就是持续的严寒天气,屋檐下冰凌子挂得多长,地上的雪根本不是雪,全都成了硬邦邦的冰层,厚厚的扫都扫不动,两营的兄弟除雪都是用铁锹铲、用锤子砸。
好在他们不缺木柴,也备了不少的木炭,木炭不够后山随时可以开窑再烧。俞虎看着错落有致的新房子跟谢让感慨,若是去年摊上这天气,窝棚里不知道得冻死多少人。
可是这样的天气,数万灾民该怎么熬。
叶云岫穿着枣红滚毛领子的棉袄窝在床上,床前炭盆里烤着山栗子和芋头,旁边红泥小炉子上炖着野鸡,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她对这场雨雪没什么反应。末世之中,什么极端天气没见识过。她又特别怕冷,这几日天气太恶劣了,滴水成冰,索性连两营练兵都暂停了,只叫他们在室内做一些技巧训练,或者不下雪的时候,晨间在室外打一套拳脚、练习兵器劈刺。
一群精力过剩的山匪们却不肯消停,杨行和马贺带队比赛跑去后山清山,猎杀了两只深山中出来觅食的狼,锅里炖得那野鸡就是他们打来的。
谢让坐在床边,拿着火钳拨弄炭盆边上的栗子,把烤好的捡出来放到盘里。
“乔五从庄子里送来的消息,石泉庄外头聚集了几百灾民,问我怎么办。”
乔五这半月恰好轮到探家,如今正好在庄子里。他递来的消息说,官道路旁已经随处可见无人收殓的饿殍了。
谢让摇头道,“咱们那庄子,却不是好随便收留外人的,且灾民饥寒交迫又无人管束,最容易生乱,也不敢放进去。但是他们又不忍心驱赶,都是穷苦人出身的,焦嫂子和乔五就在庄子外头空出一片地方,留了几个草垛给他们,每日给他们送一些热粥、热水,已经有三四日如此了。”
叶云岫道:“他们这样,庄子外头的灾民只会越聚越多。”
谢让点头,事实如此。起初只是一小股灾民乞讨,等到发现这里可以停留,不会被驱赶,甚至还有热粥吃,灾民的数量就急剧增加。
来自北方边关的灾民们哪见过这种天气,北地虽说极寒,就只下雪,大雪都能没过屋子,可是雪干冷不会化,雪窝子甚至能用来保暖,冻不死人。
这样的天气,却是能冻死人的。
陵州城门紧闭,生怕放了灾民进去生乱。临近的柳河县官府怕出事担责,更是出动了官兵衙役驱赶灾民。如果得不到救助,只怕这场严寒过后,数万灾民大部分都得冻饿而死。
他们山寨如今管的严,平日里人员消息连山寨大门都出不了,更不曾下山扰民,大半年相安无事,周围老百姓几乎都快忘了附近还有这么一个山匪窝,灾民就更不知道了,因此玉峰岭周围倒不曾出现灾民。
可是石泉庄,就快被灾民围满了。
“你是不是想帮他们?”叶云岫抱着汤婆子从被窝里坐起来,说道,“谢让,你午饭都没吃几口。”
对叶云岫来说,“吃不下饭”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程度了。
“云岫,我们也是经历过灾民逃难的。”
谢让无声一叹,那是好几万条人命。
“可我也是纠结为难。单是我们临近的陵州和柳河县一带,大概估计,少说也有三四万灾民,山寨首先不能放进来,也放不下,庄子里肯定不能放进去,庄子里本身都是些妇孺老弱,就只有乔五带着探家轮值的二十名兄弟守卫,一旦生变哪里控制得住。”
“再说我们虽然储备了不少粮食,对于山寨来说足够支撑两年了,可这点粮食放到几万灾民,不过杯水车薪,够干什么用的。”
见他眉头紧锁,叶云岫不禁也叹气,汤锅里滚热的野鸡好像也不香了。
“你想怎么办?”叶云岫道,“走一步算一步,你又不是神仙,管不了那么多人,能帮多少是多少。”
“嗯,你说得对。”谢让侧头过去,额头贴过去蹭了蹭她的额头,低低笑道,“能帮多少是多少,能救几个是几个。”
他一贴即离,叶云岫抬眼蹙眉地看他,这人,这阵子怎么变得喜欢碰触她,诸如拉拉小手、摸摸脑袋,或者像刚才那样贴贴她的额头。
谢让佯装没看见少女那嫌弃揶揄的眼神,温声笑道:“云岫,我得带着俞虎下山一趟,外头太冷,你就别去了,你留在山寨守着。”
叶云岫点头:“那你多带些人手。”
“知道,我把先锋营带上,守备营那边,抽调一个队去石泉庄支援吧,提防灾民冲击作乱。”
他匆匆披了件厚实的大氅出去,立刻就到聚义厅,召集俞虎和两营各队队长前来议事。
灾民虽不可控但是一团散沙,守备营一个队,加上原本探家轮值的二十人,七十人应该够了。谢让调了守备营五队去,把队长赵方叫过来仔细嘱咐了一番,叫他率领手下分成小股混在灾民里悄悄过去,不要引起注意。
同时叫人传信谢凤宁,叫她趁着城内眼下还风平浪静,不要声张,尽全力购买粮食,能买多少是多少,城内缺粮,官府怕激起民变总还要管的。如今陵州城门紧闭,消息他们有法子传进去,购买的粮食却送不出来,就暂且存在铺子里,留作储备。
命令徐三泰、马贺带领先锋营两个队,每队再分作两伙,分头到陵州城下支起大锅舍粥。同时命令曹勇带领他的守备营四队,也分作两伙,悄悄赶到柳河县城外,同样支起大锅舍粥。
若有人问,只说是当地富户出来行善舍粥就好,不必多说。
旁的他供不起,一碗热粥却也能让灾民在这风雪严寒之中度命。
等到六个舍粥点就位,命令赵方和乔五就严守石泉庄,中断热粥热水供应,只说庄子里也已断粮,把庄子周围的灾民指引到陵州城外的舍粥点,以此来确保石泉庄的安全,同时也避免灾后石泉庄引起各方注意。
谢让也不知道他这点杯水车薪之力,到底能支撑几天,有一天算一天吧,他打算给山寨留够两个月的粮食,其余粮食全都拿出来赈灾,先扛过这一关再说。等到储备的粮食用光,他大约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谢让命令一条一条发下去,众人齐声抱拳称是,各自领命而去。
冰天雪地,群山寂静,别说人了,连只鸟儿都少见出来,几支队伍便趁着人迹罕至,迅速下山隐入了风雪之中。
谢让自己则带着俞虎跟着先锋营一起下山,他要去亲自跟进,随时了解情况,以便掌控调度。叶云岫率领守备营剩下的三个队留了下来,她裹着斗篷,站在聚义厅门前送谢让下山。
“乖,回去吧,冷。”趁着大家都在忙碌,无人注意,谢让悄悄伸手捏了下她冻红的耳垂,把斗篷的帽兜给她戴上,宠溺地一笑,便带着俞虎下山而去。
这么多人手跟他一起下山,叶云岫倒也放心,只是挨冻挨累怕是难免了。她下令守备营一二三队这几日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做好山寨的值守,便回到房里继续窝着。
叶云岫是怎么也没想到,人在家中坐,大过年的,柳河县令竟突然找上门剿匪来了。
柳河县令却是怎么也没想到,这玉峰岭的山匪都沉寂大半年了,他原本挑个软柿子来抢剿匪之功,好死不死,这是找上了什么人。
第42章 第 42 章 给我放开了杀!
谢让一走四五日,叶云岫留在山寨。腊月二十晌午前,山下忽然传来紧急警戒信号,山下有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往山寨的路来了。
当日负责值守的是守备营一队,队长杨行一边派人继续打探清楚,一边立刻叫人去禀报寨主。
等叶云岫匆匆赶到山寨大门,最新的消息已经传了上来,这支队伍目测有三四百人,有官兵,有官府衙役,更多的则是普通装束的民团。
“他娘的,这个时候官兵怎么来了?”杨行冲口骂了一句。
叶云岫领着三名队长登上大门的瞭望楼,来人还在山脚下,离得太远并不能看清,积雪未消,雪地的衬托下,隐隐约约能看到一长串的黑线黑点在移动。
几人脸色纷纷都变了。
先锋营和两队守备营都已下山赈灾,眼下山寨里除了叶云岫,就只有守备营的三个队,共计一百五十人,而守备营的战力摆在那儿,本身不如先锋营。
对方竟有三四百人,两倍于他们还多了。
“寨主,怎么办?”杨行说道,“也不只是哪里来的官府,民团不怕,都是被弄来凑数的,官兵却是棘手。”
叶云岫盯着山下移动的队伍一言不发,只是两条细细的眉毛紧紧皱起。官府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难不成,山下有变?
很可能山寨走漏了消息,而若是走漏消息,最大的可能就是下山赈灾的人里头出了问题。叶云岫不禁开始担心山下的谢让。
眼下不是担心谢让的时候,他们得先把这些官兵干掉。叶云岫望着山下的队伍狠狠盯了一眼,扭头下了瞭望楼。
二队队长刘四说道:“寨主不必担心,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咱们山寨易守难攻,他们就算人多一些,想攻下咱们山寨还是不大可能。”
“对,人在山寨在,跟他们拼了。”三队队长张保也说道。
“对方有备而来,咱们孤立无援,耗不起。”叶云岫摇头。纵然山寨占据地利,易守难攻,可敌人攻不下来就会走了吗?
再说眼下形势复杂,情况不明,她又担心下山的谢让,只想速战速决。
“你们记住,山寨不在了可以重建,人没了就真没了。”叶云岫冷声下令,“召集山寨全部人手,准备御敌。”
眼下敌强我弱,对方底细也不清楚。叶云岫望着山寨大门内整齐肃立的三队人马,迅速做出决策。
“我们的优势就是熟悉地形,擅长山林作战,这恰恰是敌人的劣势。”叶云岫道,“我记得大当家入冬屯了几大车的棉花布匹,其中有白棉布。各队让你们的人都披上白棉布。二队三队,立刻下山埋伏在山道两侧,借住地形扰乱敌人,记住,一击就撤,打不过就跑,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能引的敌人分散开来更好。一队杨行,率领一队随我,下山,见机行事。”
三队队长都没想到,叶云岫一开口竟是要主动出击。
明明凭借易守难攻的地形据守山寨更为稳妥。不过他们平日训练,“服从命令”四个字已深入骨髓,当下不敢置喙,纷纷领命。
叶云岫又叫人通知留在山寨的二十多户住家,家中基本都是妇人和半大孩子,等他们出去后就立刻用木头石块堵死山寨大门,然后撤到后山躲避。
山间是谢让还没修完的路,半山腰有一座建了一半的大门,只用石块建起了一个恢弘高大的基座,预备着等开了春再整体完工。这里原本应当是谢让设置的第一道防线。
叶云岫望着茫茫雪野,暗暗叹了口气。穿越后她受这个身体限制,虽然如今体质好了不少,却耐力有限,若不然,只管把这几百号人当做丧尸群,她一个人就敢闯进去杀几个来回。
…………
要说这次剿匪,其实倒不是叶云岫担心的那样,实在是歪打正着,巧了。
原来还在雪灾之前,腊月初九,恰好是谢让和叶云岫去陵州那日,朝廷运往北方边关的粮草半道上被抢了。押送粮草的车队刚出了瀛洲,进入沂洲境内,一股山匪流寇都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突然袭击,抢了个精光。
这股山匪流寇来历不明,查无头绪,皇帝震怒,就连负责调度粮草的景王也吃了排头,被下旨申斥责罚。
景王情急震怒之下,派了景王世子亲自出马,追查粮草下落,并勒令就近的陵、沂、瀛三州彻底清剿匪患,给他一个交代。
此事动静不算小,官府都发了悬赏侦缉告示。可事情才刚发生,恰恰赶上这场风雪,灾民滞留,谢让和叶云岫初十从陵州回来的,那时消息还没到,紧接着就是雪灾,陵州府城门紧闭,官府的消息动向没能及时传出来,谢让还没收到消息。
柳河县令姓魏,大名魏蠡,是个十分懂得趋利避害的聪明人。柳河县这阵子灾民的事情最让人头疼。柳河县位置特殊,县城恰好处在官道上,从冬月末开始,大量流民沿着官道南下,滞留在柳河县境内,是灾民聚集最严重的地方。管吧,吃力不讨好,再说朝廷也没给赈灾银子,拿什么管。可不管吧,这场雪灾下来怕是得死个几万人。
来日史书工笔,文人口诛笔伐,朝廷哪怕做戏也要给个说法的,总得要找人追责,魏县令怎能不怕当了这只担责的替罪羊。
恰好此时,朝廷追究粮草被抢之事,景王下令清剿匪患。魏县令脑子灵光,便决定趁此机会,他赶紧离开县城出去剿匪,借此避避风头,就在外头转悠躲避一阵子,随便找个三脚猫的山头抄了,不光有足够理由规避灾民之事,还能抢个剿匪的功劳,在朝廷和景王那里露露脸。
然后魏县令这么一扒拉,靠近柳河和陵州交界之处就有一个叫玉峰岭的山匪窝,离县城够远,处在两州三县交界之处,不过玉峰岭的位置确实是在他柳河县境内的。
玉峰岭前两年倒是时常发生偷鸡摸狗、拦路抢劫之类的案子,今年却沉寂下来,如今大半年都不曾有人来报官了,也没听到别的动静,仿佛这个山匪窝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于是魏县令便合理推测,这玉峰岭的山匪应当是出了什么变故,比如碰上硬茬子被人家灭了,也可能混不下去自己散了,反正已经不成气候,正好可以拿来做做文章。旁的凶残猖狂的山匪他不敢硬碰,就玉峰岭了,到时候把山头一抄,放把火一烧,这剿匪的功劳不就有了吗。
就连给朝廷的奏报魏县令都想好了。寒冬腊月,风雪交加,他身为父母官不辞劳苦,身先士卒,亲自率兵剿匪,大过年都没能回县城去过,却因此而并不知道灾民之事,分|身乏术,耽误了赈济灾民,绝非他之所愿,实乃痛心之至!
朝廷在州县的驻兵有限,边关州县另当别论,境内腹地的州府是一个千户所,大县能有一个百户所,小县往往也就三五十人。柳河县算是南北交通要道,恰好处在官道上,地理位置重要,所以驻兵就是一个百户所。魏蠡心眼儿多,带了县衙的七十多名衙役,又纠集了两三百人的民团,却把防范灾民的棘手任务踢给了百户所,因此他就意思意思的要了二十名官兵,只留了十名衙役配合八十名驻兵和民团防范灾民。
这么一支东拼西凑的杂牌军,却也有将近四百人了。魏县令琢磨着,不过是一个沉寂许久的山匪窝,几只三脚猫,甚至可能都已经废弃没人了,他带的这三四百人还不是轻松拿下。
要不怎么说呢,官越小,胆越大。这魏县令的算盘打的相当不错。
魏蠡把二十名官兵排在最前边,民团殿后,七十多名衙役走在队伍中间,而他自己骑在马上,让衙役簇拥保护在他周围,大队人马沿着山道,长蛇一般往山上爬去。
官兵好歹是有几分本事的,跟魏蠡说道:“魏大人,这山道上并无积雪,看样子是有人铲过了,而这么长的山道能及时把冰雪铲除干净,不是寻常几个山匪能做的,以属下之见,这玉峰寨只怕没那么简单。”
魏蠡哪里肯信,明明这玉峰寨都大半年没有任何动静了,再说来都来了,大冷的天爬上来,总不能就这么退回去吧,起码他们都进山了,也没瞧见一个山匪影子。
万一真要碰上硬茬子,大不了他就不攻山了,再撤退也不迟,反正他也没打算硬拼。
猫鼠天性,山匪强盗无非都怕官兵,必定死守不出。若是久攻不下,倒是恰合他的心意了,正好等到灾民之事尘埃落定再回去,只要巧妙操作,怎么都能算他一功。
几百号人拖拖拉拉爬上山,忽然一阵惊呼,从旁边山林里猛地窜出一伙人来,一声不吭挥刀就砍。
这些人披着白布,雪地里浑然一色,就像凭空冒出来似的,摸到跟前了都没被察觉,竟专门奔着中间的衙役来了,眨眼间砍翻了几个衙役,等到大队人马反应过来想要还击时,那伙人也不恋战,迅速消失在白雪茫茫的山林中,只留下残雪上的片片血花。
长蛇一样的队伍顿时混乱躁动起来,魏蠡大声呵斥“镇定、镇定”,话还没说完,山道另一侧又突然跳出十几个人,同样是直奔中间衙役的队伍而去,片刻之间又有两个衙役伤亡,偷袭者一招得手,砍完就跑了。
带头的官兵急忙说道:“大人,这次的山匪十分刁钻难缠,行动迅速,训练有素,不像寻常的山匪强盗,属下还头一回遇到,我们千万小心了。”
魏蠡鼻子里哼道:“只敢偷袭,宵小行径,说明他们人少,根本不敢与我们正面应战。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几个山匪不成。”
嘴上说着,实则也怕死,这一路还没爬到半山腰,就遇到了十几次突袭侵扰,队伍里不断出现伤亡,却连山匪的一片衣角都没抓到。
官兵和衙役还好,民团的人本就是普通百姓和各家富户的家丁护院组成,被拉来凑数的,一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怕得不行。
等到了谢让修筑的第一道防线的大门基座,再往上就是山寨新修的道路,拓宽许多,虽说还没最终完工,也能走了。魏蠡驻马审视片刻,便指挥着收缩队伍,把一条长龙收缩成长方阵型,外侧的人并成一圈,背向里脸朝外,都把刀枪对外,以此来防范偷袭,整队往前推进,并严令“穷寇莫追”。
所以要说这魏蠡是个草包倒也不尽然,也还长了点脑子。这么一来,叶云岫想分散击破敌人的计策就行不通了,只能一路扰敌,然而对方人数优势摆在那儿,又摆成这种长方阵,扰敌袭击也少有奏效。
叶云岫脸色阴沉下来。对方三四百人,她的两营也是三四百人,若放在平时,大队人马不曾下山,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教他们做人。
可眼下敌多我少,袭击扰敌又不奏效,叶云岫索性发出信号,把三队兵力都收缩到自己身边来。
她身上反披着一件滚兔毛领子的披风,立在高处山岩上,这披风面料是雅致清爽的竹青色,内里却是牙白的厚绒布,恰好被叶云岫用来伪装。
她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身旁的三名队长也就不多话,面色冷肃地立在她身旁等候命令。
叶云岫就这样静静站立,冷眼看着魏蠡指挥官兵队伍前进,新修的路就好走了,很快对方就逼近了山寨大门。
“那个是什么人?”叶云岫问了一句。
杨行答道:“穿的县令官服,不是陵州府的,应当是柳河县令魏蠡。”
“寨主,怎么办?”张保问道,“索性我们冲出去拼了,属下看着,这群人也就前边的官兵和衙役勉强能打,后头的民团拉胯得很,我们冲出去全力一战,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叶云岫漠然道:“你们两营,是我和大当家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子,就为了叫你们鱼死网破的?”
张保顿时面有惭色,闭了嘴。
那边魏蠡指挥着杂牌军来到山寨大门前,望着恢弘气势的大门和瞭望楼,一堆人不禁面色惊讶,能建起这样的大门、能在山间修出那么宽的道路,这玉峰寨,当真是鸡鸣狗盗的山匪吗?
从山寨大门望进去,苍茫雪野中虽然看不清楚,却依稀也能望见一片错落有致的房屋院落,坐落在周围高大茂密的丛林中,地势相对平坦,不难分辨。荒山野岭上竟还有这样的建筑群落,也不知何时出现的,群山连绵,山寨的房屋又都是石墙茅顶,颜色不显眼,山下竟然无人得知。
魏蠡也是暗暗心惊。不过此刻山寨里寂静一片,除了呼呼的风声和偶尔几声鸟鸣,就再无动静了,既没有人守门,也听不见人声。
“大人,这地方着实古怪。”带队的官兵走近魏蠡低声说道,“大人,我们要攻山吗?属下担心,这些山匪诡计多端,莫不是给我们摆的空城计,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魏蠡点头,他正有这个担心,实在是这一路上所见所遇,早已脱出了他原有的认知。
“哼,跟本官玩这些阴谋诡计。”魏蠡虚张声势地哼了一声,指挥手下,“放火,本官索性烧了这贼匪窝。”
官兵衙役们立刻拿出带来的火油火把,就去山寨大门放火,甚至还有官兵拿弓箭蘸了火油,点燃了往瞭望楼上射,甚至往周围树木上射,连旁边的松树都引燃了。
这狗官丧心病狂,烧大门就罢了,居然真想放火烧山。
瞭望楼建在大门垛子上,都是木质结构,门后更是被寨内的妇人们堵了很多圆木,火油借着风势,整个大门很快就烧了起来,连带着门旁南侧的一整排哨房也燃起了大火。
“狗|日的,大当家入冬刚建好的瞭望楼!”杨行咬牙骂道。
叶云岫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一直看着山寨大门烧起来,两端高高的瞭望楼很快就吞没在大火之中。
很好,既然烧了大门,火势一起,敌人自己也进不去了。
魏蠡看着熊熊大火露出了笑容,这把火一烧,山寨静悄悄的也毫无反应,他这趟剿匪之行便可宣告胜利了。
“这帮山匪望风而逃,已经被我们剿灭了。”魏蠡大声宣布,然后指挥着队伍下山。这地方,他一时半刻也不敢多呆了。
杂牌军一听下山,反应便快了许多,来的时候官兵和衙役在前,民团在后,这会儿向后一转,原地掉头,变成了民团在前,衙役居中,二十名官兵殿后,很快又变成了一条长蛇,沿着原路匆匆下山而去。
叶云岫勾唇一笑,机会来了。
“杨行,你带领一队绕到前头,等过了大当家的第一道防线,就杀出去切入民团和衙役之间,不必跟民团纠缠,威吓驱逐即可,只管放他们逃跑下山。二队三队,各留五人清理大门周围,防止山火蔓延,其余人等一队动手为令,迅速从两侧包抄。”
她语调依旧平淡轻缓,漠然道:“衙役加上官兵不足百人,如今我们优势兵力,你们三队合围,只管给我放开了杀!”
她要把这狗官和这帮子官兵衙役,全都留在这玉峰岭上,一个也不能跑!
第43章 第 43 章 三百人我敢攻打柳河县城
这狗官竟然真的放火烧山。
三队众人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一个个早就恨得牙痒痒。因此叶云岫一声令下,三队齐声应是,便如同一群出了笼的野狼,却迅速有序地窜下山去了。
山匪们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这也是他们守备营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实战,平日山寨纪律严格,又在叶云岫手下训练这么久,空有士气却一直没有真正施展的地方,这半日跟狗官在山里兜圈子跑得憋屈,这会子一个个都有点情绪上头,杀红了眼。
小半个时辰后,半山腰的山林雪地上留下一地的血腥嗜杀。
甚至都没用到叶云岫出手。自从一队狗撵兔子似的挥着沾血的刀把民团赶下山之后,她便只骑在马上远远观望着掠阵,压根就没打算出手。一百四十人对上不到一百人的官兵和衙役,如果还要等她出手,那只能证明她训练了大半年的守备营也太没用了。
魏蠡一张老脸面如土色,被人拎小鸡似的拎着走了一段,随手一扔丢在硬邦邦的山路上。
这是山上新修的路,平坦宽敞,路面的冰雪也都铲干净了,魏蠡强撑着从地上爬跪起来,仰着头看去,先是看到了两条黑黑的马腿,马儿眼睛慈祥地望着他,马头上系着红缨,马背上的少女披着牙白滚毛的厚披风,容颜绝美,身形纤弱,素白的小脸没有太多表情,少女逆着光,此刻正居高临下,一双黑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山林间积雪映照的缕缕阳光在她身后形成了光晕。
魏蠡眯了眯眼睛,一时间不禁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被山匪杀了,来到了什么幻境,这里怎么会有女子?且还是一个如此不真实的美貌少女。
不过马上就有人帮他找回了真实的感觉,一个身形矫健的山匪一手把他拎起来,顺势踢了一脚,魏蠡便身不由己地跪在了马前。
“你……是什么人?”魏蠡问道。
叶云岫没回答,而是侧头示意杨行:“问问他。”
杨行过去踢了一脚:“狗官,爷爷问你,你是柳河县令魏蠡?”
“正是本官。”魏蠡跪坐在地上,两眼茫然地问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山匪啊。”杨行笑道,“魏大人,你来剿匪,还问我们是什么人?”
“那……那她呢?”魏蠡指着叶云岫。
杨行看看叶云岫,笑得更灿烂了,“那是我们寨主!”
这时山匪们押着一群官兵衙役过来,纷纷学着杨行的样子丢在地上跪好,刘四抱拳道:“禀寨主,除主动跪地投降的四十二人,其余来犯之敌,已经全部诛杀。”
魏蠡两眼一黑,顿时头重脚轻,一脑袋栽在地上。
杨行再次把他拎了起来,开始审问他为何会突然跑来剿匪,山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魏蠡这会儿真是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何非要跑来剿匪了,好死不死,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什么叫没有卖后悔药的。
你说他到底中的什么邪,为何选来选去,偏偏选了这玉峰岭剿匪。魏蠡半天吐出一句:“剿匪……上峰有令。”
“上峰有令,专门叫你到我们玉峰寨来的?我听你放屁,你如何能得知我们山寨的消息?”杨行踢了一脚,追问道,“我问你,可是我们山寨有人跟你告密,快说,叛徒是谁?”
魏蠡连忙摇头,赶紧说没有叛徒,上峰有令。
杨行哪里会信他,抬刀指了指那一串跪着的官兵衙役问道:“你们呢,有谁知道的?”
官兵衙役们觑着魏蠡不敢说话,一个衙役忽然哭出声来,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我们,我们都是被魏大人逼着来的,他就是说要来剿灭你们的。”
“胡说八道,你敢攀咬本官!”魏蠡扭头斥骂。
杨行啧了一声,拿刀横拍着魏蠡的背,“县太爷,死到临头了还不肯说实话,我问你,你那上峰又是哪个,他怎会知道我们山寨?”
可能是“死到临头”四个字刺激了魏蠡,这厮忽然挣扎起来,气急败坏道:“你们……你们这是造反,大逆不道,要杀头的,诛灭九族的大罪!你们快快放了本官,本官可以既往不咎!”
杨行又问了一遍也问不出什么,这魏蠡也不知装的还是真的,或者自知活不成了,开始装疯卖傻,胡言乱语的,又指着叶云岫骂“匪婆子,要砍头的”。
“寨主,您看怎么办?”杨行问道。
“既然没用,砍了吧。”叶云岫漠然丢出一句。
“不不不,大大,大王饶命……”
在四十多个投降被擒的官兵衙役惊恐万分的注视下,两个山匪当真拎着刀过来,也不管魏蠡连声求饶,一个押住魏蠡,一个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砍了脑袋,半点都没有犹豫的。
叶云岫转向其他人:“知道什么就说,不老实就接着砍。”
眼看着县令大人真被砍了,其他人面如土色,哪还有敢不老实的,一个个争先恐后,把知道的全交代了。杨行仔细审问半天,基本拼凑出这次剿匪的前因后果,还真是“上峰有令”。
叶云岫不禁懊恼了一下,这朝廷和景王什么毛病啊,那粮草又不是她抢的,大冷天叫人跑来剿她的匪。
根据衙役口中审问出的信息,起码眼下能够确定,柳河县那边并没有谢让他们的消息。如今魏蠡被她砍了,两三百人的民团逃下山去,消息四散传开,山下必然要激起变故。也不知道官府会作何反应,朝廷会不会再派官兵来围剿他们。
大门烧成那样眼下也进不去,只能等大火熄灭再进去了。
叶云岫略一思索,便下令三队留下清理现场和火场,叫刘四等火势熄灭进了山寨,尽快把粮食等重要物资都运到后山的几处山洞里藏好,坚壁清野,三队保护山寨住户那些妇孺,一旦山下有什么异常,不要以卵击石,全都躲到后山去。
“若再有大队官兵攻山,切记不要出来,只管把个空寨留给他们好了。”叶云岫道。
就如她所言,山寨没了可以重建,人没了就是真没了。
“寨主,这些人怎么办?”刘四指着地上跪着的四十二名官兵衙役问道。
杨行道:“杀了算了,省得麻烦。”
张保也赞同:“对,直接杀了,死人的嘴最严。”
两句话吓得那些人脸色唰白,县令大人都说砍就砍,他们又算什么。一堆人磕头捣蒜地连声求饶。
带头的官兵央求道:“列位好汉,我等也都是出身穷苦百姓,家中也有父母老小,朝廷征丁才被迫当了兵的,也不想跟着来卖命。我们是自己弃刀投降,无非不想死,我等愿意顺服大王,只求千万留一条性命。”
叶云岫没有慈悲心肠,不过她想的却是另一方面,这些人眼下杀了没必要,反正也不敢反抗,留着兴许还有用处,于是就叫三队将这些人暂且留下,全都绑起来关到聚义厅一处看守。
“一队二队,即刻随我下山,杨行率领一队速去柳河,二队随我去陵州,找到大当家,接应山下的兄弟。”
眼下无法确定谢让在哪一边,叶云岫吩咐杨行,若是在柳河找到大当家,速派人来报她。
…………
当谢让在陵州城外看到叶云岫时,都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冷的天,天都傍黑了,她怎么突然跑来了?
而当他听叶云岫说完,就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他也就短短五天没在家,竟然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陵州城南门外三里远的一片空地上,支起了两口巨大的铁锅,木柴火一直烧着,许多灾民排着长队端着碗,等着领热粥喝。旁边几十丈外用木头搭了两个暂时取暖休息的棚子,四周披挂着厚实的麦草帘子,里头就比外边暖和多了。
谢让把叶云岫带到棚子里,赶紧给她倒了热水,摸摸她的手,又把炭盆挪到她跟前近一点。
“你就住这里边?”叶云岫问。
这几日谢让带着俞虎几人奔走各处,眼下隐隐一片青黑,一看就没休息好。
谢让摇头:“我午后才刚从柳河回来,这羊肉还是我从柳河带来的呢。”他拿了一块煮熟的羊肉来切。
叶云岫看着他在不大的棚子里忙来忙去,打算给她煮一碗御寒的热汤喝。
“谢让,我们现在怎么办?”她坐在小板凳上,仰着小脸问他,那神情像个调皮闯了祸的孩子,回家来找大人想办法。
虽然气氛不对满脑子事情,谢让还是笑了出来,伸出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不着急,等我想想。”
他把三根木棍绑成的架子放在炭盆上,架子吊上瓦罐,半罐水放了生姜和切成片的熟羊肉,吊在炭盆上烧,又切了几刀白菜放进去。
“你处置得很好,今日若是换成我留守山寨,还难说怎样呢。”谢让笑着看她,安抚道,“不要担心,无非早晚的事,这样也好。”
“嗯?”叶云岫叶云岫喝着热茶眼神询问,哪儿好了,老窝都让人端了。
她担心的无非是往后没有安生日子了。
以前他们费尽心思,严防山寨消息泄露,不就是想过个安生日子吗,如今是别指望安生了。
“你这一来,倒是给了我一个法子,解决眼前的灾民之事。”谢让说道。
他一边看着炉子煮汤,一边细细地跟叶云岫说起这几日赈济灾民的事情。即便有他们在这里一日两顿舍粥,照样有很多灾民冻死冻伤。这里好歹还有他们舍粥,别处的情形可想而知了。
两人一边说,谢让一边拿了两个冷馒头放到炭盆边上烤,等瓦罐里的汤烧开了,放盐,撒葱花,简单调个味,盛到碗里端给她。
至于跟她一起来的守备营二队张保他们,倒也不必娇气的要喝大当家亲手煮的汤,已经自觉跑去跟灾民一起喝热粥了。
“我们在这边一连几日舍粥,闻询赶来的灾民就越来越多。”谢让说道,“我正发愁呢,其实我已经招架不了了。人手、粮食、保暖御寒的衣物,包括对这些灾民的约束防范……都是问题。”
叶云岫小口喝着生姜味浓郁的羊肉白菜汤,慢慢也听出门道来了,问道:“你是想趁着柳河县没人管,去抢官仓的粮食?”
“差不多,我是有这个想法。”
谢让递给她一个烤热的馒头,仔细跟她解释了一下,其实这几天他早就在动官府的脑筋,官府手里有储备的粮食。虽说这阵子朝廷跟匈奴打仗,动用了沿途各地不少的粮草,但是总还得有那么有一点,再说县城内物资总比别处好弄,除了官仓,还有粮店、大户等等。
“恰好你就把柳河县给我送来了。”谢让笑。原本只是想设法抢粮,或者逼迫官府开仓放粮,现在一想,他们何不干脆直接占领柳河?
谢让自己也盛了一碗汤,拿了馒头吃起来。
冰雪极寒,叶云岫这一路赶过来,当真是又冷又饿了,喝一碗热汤,吃着烤热的硬馒头也觉得格外香。
叶云岫这会儿心情放松下来,掰着馒头外层烤得焦脆的皮来吃,焦脆处吃完了,索性又拿了火钳搭在炭盆上,把吃了一半馒头放上去继续烤到焦香。
一时间两人对坐吃饭,叶云岫先吃完了,便开始兴致勃勃地做起了攻占柳河的具体打算。眼下她手里虽然只有三百来人,不过从白日交手的情况来看,那些官兵和衙役显然菜得很,三百人她就敢拿下柳河县城。
“三百人你也敢攻打柳河县城?”谢让眼睛睇着她,笑道,“你当那些守军能有多大用呢,那城墙你怎么攻?城门一关,城墙不是那么好攻破的,别说三百,你就算有个三千人马,你也很难硬攻进去。我们的兄弟近战拿手,却根本不曾有攻城的经验,冲车、云梯你有吗?”
叶云岫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包炸药搞定。
然而她随即就放下了这个念头,这里是古代,不是被热武器荼毒破坏的地球末世。
叶云岫并不打算去碰热武器。当然,这是在排除极端的情况下。如果有一天她自己的生命安全都不能保证,她敢手搓火箭|炮。
谢让一根手指晃了晃,否定她攻城的想法:“我跟你说,咱们不能强攻。柳河城内其实都称不上守军了,这账不难算,城内驻兵统共就一个百户所,你说白日去了山寨二十官兵,那县城这会子大约就只剩下七八十个驻兵、少数几个衙役,再有就是民团了。”
就这么几个人啊,叶云岫表情嫌弃了一下。
谢让说:“你别看人少,再说你不要小看民团,别说民团,便是城内普通百姓,你去攻城他们也会死守,这跟派他们去剿匪不一样,老百姓无非为了自己的命。你攻城,他们又不知你进了城会怎样,他们守的是自己的家。”
“兵法说,强攻攻城你得有十倍于敌方的兵力。”谢让总结道,“所以我们还是智取为上,也免得多费力气。”
“怎么智取?”叶云岫想了想说,“我还留了四十二个投降的官兵衙役没杀,有没有用?”
“有用。”谢让一点头,“没杀就好,用好了能顶大用处。再说我们即便占了柳河县城,各种情况都不熟悉,也还得用到这些人。”他停下筷子笑道,“你想想,这些人全杀光了,我们等于两眼一抹黑,谁给我们办事,官仓府库在哪都得自己现找。”
“幸亏没杀,”叶云岫道,“还绑在山寨呢。”
“那我回头派个人回去,明日带了这些人下山与我们会和。”谢让道。
两人就这么吃着饭,烤着火,把攻打柳河县城的事情定下了。
谢让收拾了碗筷,嘱咐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暖和,可以在椅子上眯一会儿,我去安排一下,约莫两刻回来,等我回来就带你回去休息。”
“我们今晚去哪里住?”
“石泉庄。这几日陵州城南这边舍粥的兄弟,都是回庄子里住,夜间留两个人看守一下就行了。”
他说完转身想要出门,一手掀开草帘子走到门口却又停住,顿了顿,转回身来看着她,表情略有些为难。
“云岫,你今晚怕是得跟我一起睡了。”
谢让解释道,“庄子那边,如今去了五队,加上我们这边的先锋营二队,一下子增加了一百多号人,眼下也是什么都缺,房屋、棉被都不够,两营的兄弟都是大家一屋打地铺、两人挤一床棉被的,今晚还要再加上你带来的一队。我这个大当家好歹还有个单独的屋子,可是我也只有一床棉被……”
他话还没说完,叶云岫便不耐地挥挥手道:“你赶紧去吧,说这么多,我也没那么娇气,今晚就跟你挤挤不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男主的成长主要是心性和手段,女主的成长主要是,武力值!!
是的,女主的武力值还要成长,不是指现代武器,女主本身会更强大。
第44章 第 44 章 轻取柳河县
谢让出去一炷香工夫就回来了,他下令陵州的四个舍粥点并成两个,每个留五人暂且支撑一日,保证灾民明早能喝上一顿热粥,其余人今晚就先回石泉庄修整。
冬季天黑得早,叶云岫身上烤暖和了,裹着披风踏出棚子,天色早已彻底黑了下来,天上一轮下玄月,孤冷地映照着苍茫大地。
石泉庄离此不到十里路,两人骑马并行,戌时初便回到了石泉庄,焦嫂子和赵方、乔五他们得知寨主和大当家一起来了,意外惊喜,连忙出来迎接。
其他三个舍粥点要远一些,城南舍粥点的其他人手又被他派去消息传递,怕是要等一会子才能回来。谢让便叫叶云岫先回屋去休息,他还要去忙一会儿,查看庄子里防卫和防灾减灾,安顿好今晚增加的兄弟们。
谢让住的是一个单独小院,两间屋子连通,屋里布置十分简单,外头一张桌案,几把椅子,里侧靠墙摆着一张木床。
焦嫂子陪着叶云岫进来,殷勤说道:“不知道寨主会来,这庄子原本有前边主人留下的主院,地方宽敞,收拾得也讲究,大当家让给守备营的弟兄打地铺了,刚才守备营的兄弟来跟我说,叫大当家和寨主搬去主院,他们换到这边住。”
“不必。”叶云岫道。住一晚而已,情况特殊,这庄子里一下子增加那么多人,哪里住得下,天寒地冻她没那么多讲究。
若是旁人还可能客气推让,然而寨主的性情大家都知道的,她说“不必”那就是不必,不需要多嘴。焦嫂子也就不再多说,等叶云岫进了屋,焦嫂子连忙烧起火盆,又去张罗着给寨主和大当家备饭。
“我和大当家吃过了,你们只管去多备些热汤饭,等着先锋营回来。”叶云岫见火盆里烧的是沤了烟的普通木柴,便问道,“庄子里木炭也没了?粮食可还有?”
焦嫂子说山寨入冬送来几车木炭,这阵子都已经用光了,眼下庄子外灾民退去,都被指引去了城外的舍粥点,庄子里能出去了,乔五那边已经带人进山砍柴,打算就在庄子里先弄个小土窑,这几日就能烧木炭应急。
至于粮食,谢让原本安排留了足够两个月的粮食,即便现在两营的兄弟来了,人多了许多,但是两营也就暂时在庄里吃几顿,庄里一两个月还是能支撑的。
“寨主放心,我们好歹在庄子里,窖子里还有冬储菜,饿不着人的,坚持两月开了春就挺过去了。”焦嫂子感叹道,“如今大家都说,都是托了寨主和大当家的福,寨主和大当家是菩萨下了凡,保佑我们山寨来了。往年我们哪有这样的日子,吃得饱穿得暖,还有寨主和大当家护着。”
叶云岫不置可否,心里却不禁玩味好笑,把两个杀人越货的山匪头子说成菩萨下凡,这焦嫂子也是个人才。
又有妇人送了红泥小火炉进来,炉子上放上砂锅,里头煮的放了红枣的粟米粥,焦嫂子先给叶云岫盛了一碗,叫她喝了暖和,剩下的就温在炉子上留着大当家回来喝。
叶云岫喝粥的工夫,忽然听到一阵吵闹之声,离得不远,安静的冬夜里十分突兀,她不禁皱了皱眉。
这时焦嫂子送热水进来,叶云岫便问了一句:“外头怎么回事?”
“吵到寨主了?”焦嫂子道,“是那个谢姑娘,因为没有木炭跟照管她的李嫂子生气,又嫌只有一床被子,李嫂子脾气也不太好,两人就吵了几句。谢姑娘住的隔了两个院子,吵到寨主了吧?”
叶云岫才想起庄子里还有这么个人来,算算从他们劫了何家,谢凤鸣在这庄子里已经三四个月了。
她这个寨主屋里还没有木炭呢。
“她经常这样?”叶云岫问。
“也不算,也就刚来时闹腾几天,后来就消停了,她平日不大爱搭理人,大部分时间都自己关在自己屋里。”焦嫂子迟疑道,“主要是咱们庄子里简陋,谢姑娘大户人家出来的,必然是不能那么周到。”
谢家相关的事情,叶云岫一向不过问,只管等着谢让处理。可这会儿谢让忙成陀螺,再说他那个性子,大约也狠不下心。
叶云岫平淡说道:“大当家送她来是不忍杀她,留她活命,又不是叫她来当千金小姐。你们往后不必优待她,她若撒泼,你们也不必跟她客气,既然是在庄子里,该叫她干活就叫她干活,没道理旁人干活养着她,只叫人留意看守好了,别让她私自逃出去。”
游手好闲,闲人生事,叶云岫如今深以为然。你瞧瞧两营的那些人,整天被虐的跟庄子里那驴似的,一天到晚不得闲,反倒越使越精神、越使越有干劲了。闲的没事可不就得生事。
焦嫂子答应着准备出去,叶云岫叫住她,说道:“等一下,你先去告诉她,她今晚若再敢闹腾,吵我睡觉,我就去杀了她。”
焦嫂子没憋住差点笑出来,赶紧低头称是,匆匆离开。那边果然安静了下来。
叶云岫洗漱收拾一番,又叫人灌了汤婆子,就自己先上床捂着,没多会儿就两眼皮打架了。
谢让这一晚上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庄子里要防灾减灾,今晚过来的两营那么多人要安顿好,明日既然要打柳河县,更是许多事情都要提前谋划安排就位。
所以等他回到小院时,叶云岫搂着汤婆子,裹着棉被,睡得正香。
这个节骨眼,谢让心里虽然没生出什么绮念,但原本一想到今晚两人要睡在一张床上,虽然大约也只是单纯的“同床共枕”,心中还是忍不住那样旖旎的美好。
可是显然,这姑娘坦荡务实得很,半点也没有什么旖旎忸怩。
毕竟对于叶云岫而言,情况特殊,大战在即,无非是睡个觉而已。
谢让轻手轻脚走到床前,望着她安然的睡颜沉浸,良久,才轻手轻脚地脱下大氅搭在椅背上,转身去洗漱,一边烫脚,一边坐在炉子前烘去自己浑身的寒气,见炉子上还给他温着热粥,便又喝了多半碗,肚子里不饥荒了,便把炉子封好,收拾了打算上床睡觉。
他站在床前却有些为难了,这床本就窄,小姑娘裹着仅有的一床棉被,睡相随性,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可可爱爱的卷儿。
谢让不禁在床前站住了。怎么办,这时候但凡他一动,必然扰醒她,大约又要闹起床气。
他站了一会儿,好像就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望着那张睡得粉嘟嘟红扑扑的小脸,越看越可爱,见她睡得安逸,谢让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嘴唇轻触,偷偷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不自觉的嘴角噙笑。
谢让看了看旁边的椅子,实在不行,他坐着眯一夜算了?
反正又不是没坐过。
于是他拿起椅子上的大氅,一手拎起椅子打算挪动一下地方,不经意间大氅挂到桌案上的梳子,眼看掉下来,谢让忙伸手接住,椅子却吱的一声。
“你回来了?”床上的小姑娘迷迷瞪瞪睁开一半眼皮,看了他一眼,身体动了动,眼皮跟着又黏上了,迷迷瞪瞪往里挪了挪,还把被子往这边拽了一下,给他让出了半边地方。
谢让看着床上眼皮都没能彻底睁开的人,心里那一刻软成了一汪温水。他脱掉外衣,放轻动作上了床,挨着她慢慢躺下。
被窝里摸到硬硬的汤婆子,谢让把包着布套的黄铜汤婆子拿出来,随手放在床头,把汤婆子换成了他自己。
被子窄,叶云岫又裹去了大半,谢让躺了躺,索性伸手把她搂过来拥在怀里,将一床不算厚实的被子拽过来裹住两人。怀里搂着热乎乎软乎乎的小姑娘,格外心安。
兴许是他太累,一闭眼,竟搂着她睡着了。
…………
叶云岫醒来的时候,床上就剩下她自己。
夜里谢让回来睡的,好像还跟她争棉被,叶云岫睡得香却不会睡得死,夜里旁边有人她还是清楚知道,反正这一夜两人挤挤睡得还挺暖和。
小姑娘压根也没有别的忸怩,赶紧起床,外头天色微明,已经是拂晓时分了,按照谢让昨晚的布置,两营几百号人都已经集结,她这会儿都能听到动静了。她匆匆梳洗,谢让不在,就自己随手把头发挽了一下,拿帕子系结实了,披上披风匆匆出去。
“寨主!”见她出来,两营黑压压几百号人齐刷刷抱拳。
叶云岫微一点头,径自走到谢让身边站定。谢让侧头看看她,嘴角一弯,便又转向面前的人群。他一番解释动员,阐明今日的行动。其实山匪们可不管那么多,打仗还要做什么动员,这么久关在山寨可都憋坏了,巴不得多打几仗,不就是个柳河县城么,大当家和寨主一声令下,县城他们也照样敢抢。
不过寨主就在旁边掠阵,一堆山匪莽汉们也不敢造次,乖乖地听大当家训话,两位当家人素来规矩严,此番出去要严格遵守纪律,无外乎服从命令听指挥、不得扰民、不得泄密、不许擅自行动。
今日能够出动的是先锋营全员和守备营的二、五队两队,守备营四队之前就在柳河赈灾舍粥,昨日叶云岫怕生变故,又派了一队前去联络接应,这两队已经在柳河了。
谢让便下令这四队人马分头行动,按各自安排的路线加以伪装,急行军赶往柳河,到达之后先不要声张,混在城外的灾民里听候命令。
谢让和叶云岫随先锋营一队一起出发,把马贺高兴得不行,下巴都抬到天上去了。大当家和寨主果然还是看重他们一队的,四个队独独跟他们一起走。
其实谢让想说,实在是一队“悍匪”的风气太重,他怕头一回行动这厮万一不靠谱。
晌午时分,谢让和叶云岫带着先锋营一队到达柳河,停留在距离柳河县城五六里外的一处地方,二队速度很快,徐三泰押着一长串的官兵衙役在林子里等他们了。
官兵和衙役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原本忽然被带出山寨,还以为是要在山上找个埋人的地方杀了呢。谢让和叶云岫到达之前,徐三泰已经将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们,咱们寨主和大当家要攻占柳河县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是听话还是不听话,自己看着办吧。
今日若是换了别的山匪扬言要攻占县城,官兵衙役们大概嗤之以鼻,这不是笑话吗,可自从昨日他们剿匪上山之后,所见所闻,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可真不是笑话。
林中骑马不便,谢让下马走了过去,叶云岫嫌冷骑在马上没动。
“大当家!”二队众人齐声抱拳。
蹲在地上的官兵衙役们因为这个称呼纷纷愣怔,眉眼温润的年轻人一袭蓝衫,披着氅衣,步伐间甚至带着几分笑意,看起来更像是哪家优越富足的书生。
“嗯。”谢让点点头,走近那些俘虏,温声问道,“都跟他们说了?”
“说了。”徐三泰答道。
谢让审视了一下这些人,徐三泰在旁边禀报,一共四十二人,八个官兵,三十四名衙役,又特别指出了其中两个,一个是官兵之中的小旗长,一个四旬年纪的衙役则是皂班班头。
谢让负手立定,淡声道:“既然已经说过了,还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个小旗长问道。
“玉峰寨山匪,别无身份,与各方势力均无牵扯。”谢让道。
“你是大当家?”小旗长跟其他人交换了个眼色,质疑道,“昨日我们见到的寨主,明明是个女子。”
“对,她是寨主,我是大当家。”谢让噙笑。
一堆俘虏表情不禁迷惘了。
“各位尽可放心,我言而有信,只要你等尽心配合,我绝不为难,必定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谢让顿了顿,温和的语气却继续说道,“但若是各位执意顽抗,或者表面顺从、暗做手脚,还想要伺机作乱,那就对不住了,我们今日未必能顺利攻克柳河,但杀了你们还是易如反掌。”
那位皂班班头这时开口道:“你们攻占柳河,当真是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正是。这几日柳河城外舍粥的两处,你们应当是知道的,实不相瞒,那都是我们的人,陵州城外也是,可惜我们杯水车薪,眼看就要断粮了。”
谢让叹道,“我知道各位的妻儿老小都城中,我可以保证,我们进了城只想要开仓放粮,绝不扰民,更不会烧杀抢掠。这一点各位只管放心。”
“他们是山匪,连县令大人都敢杀,哪来的言而有信!”一个衙役喊道。
“山匪又如何?”谢让反问道,“若能衣食温饱,谁愿意落草为寇?各位这大半年可曾听说玉峰寨山匪烧杀抢掠?我们也是贫苦出身,只是不忍看着几万流民冻饿而死罢了。”
皂班班头这时开口道:“柳河城外如今足有几万灾民,这些人若涌入县城,将会是什么情形?城内百姓就该遭殃了。魏县令确实不好,可是县城关闭城门,那也是迫不得已,总得先顾着城内百姓的死活。”
“确实。”谢让点头道,“你所言不差,所以我已经做了防备,肯定不能放任灾民进城,而是在城外给他们划定地方,加以约束,让他们暂时停留避灾。如今风雪已停,只要有足够的粮食物资,再帮助灾民支撑几日,就能熬过这一关。”
他缓和了语气道,“我们既然敢来,就有足够的力量强攻,只是不愿意徒增伤亡罢了。各位不妨换过来想想,如今魏蠡已死,城内无人主事,混乱一团,若是再加上我们强攻,即便没有灾民,城内百姓还不是惊恐遭殃?”
那皂班班头沉默片刻,决然说道:“大当家今日能有这番话,绝非寻常山匪。小的就信你一回!”
一个时辰后,一支几十名官兵衙役组成的队伍赶着一辆马车走到城下,皂班班头站在前面,冲着城墙上大声喊道:“快开城门,是我们回来了。”
“张班头?”城墙上的官兵伸头看看,又瞧见了兵营的小旗长,问道,“你们回来了?昨日民团的人回来,不是说你们和魏大人都被山匪拦在山上了吗?”
“别提了,”张贵大声呸道,“这次不走运,那些山匪厉害得紧,我们差点就回不来了。那些民团都进城了吗?”
“还没,没有魏大人和刘县丞的命令,怕灾民冲进来,我们哪敢开门呀。”那官兵说,“你们且等着,我这就去禀报刘县丞。”
张贵骂道:“你娘的,魏大人就在马车里,魏大人剿匪受了伤,急等着进城救命,你还知不知道好歹?你再磨叽下去,也不怕魏大人生气弄死你。”
那官兵不疑有诈,当真下了城楼。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开门的官兵伸着头往外看,队伍后头先锋营假扮的衙役猛地合力往前一冲,就冲进去跟城内官兵交上了手。城外灾民中也突然冲出许多人来,转眼间就冲过城门进了城内。城墙上的官兵衙役惊觉有变,赶紧鸣锣告警。
等到驻兵的总旗长策马持|枪冲到城门,迎面遇上一匹黑马,马背上的少女弱不禁风,手里却拎着一把雪亮的大刀。
总旗长愣了愣,大吼一声,一抖长|枪|刺了过来。马背上的少女身形一仰,往后仰倒平贴在马背上,堪堪躲过的瞬间二马交错,少女手中的刀抬起,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直奔他的脖子。
叶云岫策马奔了过去,身后对手的人头落了地,马背上的身躯跟着才掉下马来。
叶云岫勒马调头,看着地上的对手,怎么就不能容人说句话,谢让苦心积虑的智取,到底还是出现了伤亡。
第45章 第 45 章 独揽风云
城外灾民无数,这一番突然变故,许多灾民便本能地跟着往城里冲。得亏谢让昨晚就派人传令给柳河赈灾的俞虎,叫他带领原本在此舍粥的守备营四队,提前将舍粥点搬到远一些的地方,尽量将灾民引开,城门附近的灾民其实很多是两营假扮。
城门得手之后,四队也不进城,而是迅速关闭并把守在城门外,及时阻拦灾民冲击。
四队的兄弟齐刷刷亮了刀,在城门外一字排开,俞虎则站在城门前再三跟灾民解释,城中就那么大地方,几万灾民冲进去必然混乱,反而害人害己,如今大当家已攻入城中,即刻开仓放粮,请所有灾民稍安勿躁,咱们大当家亲口承诺,就在城外安置灾民,继续舍粥,一定帮助大家熬过这场雪灾。
几万灾民的冲击可不是小事,这些人辗转流浪,饥寒交迫,一路上甚至易子而食,群体躁动且随时处于失控状态,为了一口吃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可如今阻拦他们的,恰恰是这几日一直舍粥给他们充饥抗寒的那些人,灾民们不能不信也不敢不信。
于是城外的灾民很快被安抚下来,在俞虎的指挥疏导下,依旧回到原处,聚在舍粥点周围等待。
另一边,谢让和叶云岫带领众山匪带领从容进驻柳河城。
天寒地冻,灾民围城,城内也是一片萧索,老百姓大多守在家中,大街小巷都少见行人。而谢让和叶云岫他们诈开城门,行动太快,等他们从容占领了县衙,城内大多数的老百姓甚至还毫无觉察。
谢让进了县衙头一件事,便是派人四处张贴安民告示,言明他们已经接管柳河县城,请城中百姓不必惊慌,该干嘛干嘛,照常过日子就好。若有他们玉峰寨的山匪滋事扰民,只管到县衙举报,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城中商贾百姓们这才知道,短短两日之间,他们柳河县竟发生了这般天翻地覆的大事情,前任县太爷剿匪却被人家反杀了,如今入主县城的是玉峰寨的山匪。
柳河县那位刘县丞攻城时没见到人影,在他们进城后就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了。城门紧闭,他反正也逃不到哪儿去。谢让也没专门理他,便下令先锋营二队、守备营一、二、五队,以南北东西两条中心大街为线把城内划分成四块,每队负责一块区域,负责维持秩序、安抚民众,同时搜捕县丞刘轸,防范警戒城中残余抵抗。
他把先锋营一队和归顺的四十二名官兵衙役留在了县衙,下令把城中剩下的三班六房的官差衙役全部带来,集中到一处,随时听候问询差遣。
这些人最了解城中情况。
城中的守军也就不足百名官兵,加上十几个衙役,山匪们人数处于绝对优势,这些山匪们手段可都够狠的,他们打仗根本不存在伤兵,要么死,要么降!
所以这会儿县衙的三班六房,都是些看清形势,自己惜命,早早投降了的。如今一被带过来,便巴不得能被问询使唤一下,也好在山大王面前证明自己还有留一条命的用处。
小半个时辰后,逃跑的刘县丞便被先锋营二队的人捉了回来,是一个留着胡子的胖老头儿,打扮成普通老百姓模样。徐三泰派了两人押送回来,丢在三班六房的那一堆官差衙役一起,等着谢让用到的时候问话。
自从叶云岫一招斩杀了百户所职位最高的总旗长之后,城内守军在两倍于己方的兵力之下再也激不起斗志,纷纷弃械投降。除了被叶云岫一刀斩了的总旗长,还有攻进城门时四个顽抗的官兵,这场攻城之战的死伤数字最终定在了六人。唯一的伤兵是玉峰寨这边的,守备营一队一个叫吴二狗的山匪。
因此谢让忙中抽空还问了一句,伤兵可有大碍,队长杨行高声回答:“没事,皮肉伤,大当家无需挂心。”
然后杨行扭头就去埋怨吴二狗:“我说你小子可真给咱们队长脸,你成了咱们山寨唯一的伤兵了,如今连寨主和大当家都认得你了。”
偏偏队里还有人趁机打趣奚落:“二狗,好不容易受个伤,这回咱可得好好养养,就当给你坐月子了。”
吴二狗轮着挂伤的胳膊气得骂:“去你娘的!”
那位诈开城门的皂班班头张贵跟在谢让后头,便只见他短短半个时辰之内,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去,很快就把县城内外亟待处置的事情梳理一遍,整个县衙忙而不乱,两三百名山匪井然有序,看不到一个抢劫财物、扰民滋事的。
随着四队人马到达城中区域警戒,纪律严明绝无扰民,整个县城便在短短一两个时辰内安顿平静下来。
张贵惊讶震撼之余,一时间唏嘘不已。这可真是,山匪比官兵像官兵,官兵比山匪像山匪。
此前这位大当家策反之时曾说,他们既然敢来,就有强攻的能力,如今瞧着实则也不过几百兵力,张贵心中不禁玩味苦笑,想来也都是心计谋略罢了。
张贵悄悄凑近马贺,忍不住问道:“你们大当家和寨主都是什么来头,我看你们这位大当家,这般头脑手段,要说那魏县令连他一半都不如。”
谁知马贺还不乐意了,斜眼瞅着他道:“他不如我们大当家一半?你这话说的,你拿他跟我们大当家比,他给我们大当家提鞋都不配。”
“那是那是。”张贵忙说,“我昨日在山上见到你们寨主,我还以为这般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女子,是你们糊弄人的幌子呢,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马贺那眼神:……你敢说我们寨主是幌子?
安顿好城内之事,谢让开始按部就班地安排城外赈灾,首先就是开官仓,调运粮食出城。
为了保证陵州两个舍粥点弟兄的安全,加上便于把灾民统一到一处约束管理,谢让只叫陵州那边再供应早饭一顿热粥,这会子柳河尘埃落定,便传令留在陵州赈灾的十名兄弟撤回柳河,同时告知灾民,把灾民指引到柳河县来,并告知灾民,柳河县这边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晚上的热粥饭。
对于灾民来说,有盼头就好。早晨吃过了热粥,肚子勉强还能支撑一半日,为了晚上的热粥饭出发,走动起来奔跑赶路还能御寒。于是在山匪们的引导下,大量灾民开始成群结队往柳河转移。
灾民人数太多了,光指望他们舍粥不行,谢让这边控制县城、开仓放粮的工夫,俞虎在城外开始按照部署组织灾民自救。
他们首先给灾民划分区域,就在城外冬季空旷的田野上,以沟渠、田垄为界,把灾民三五百人分成一伙,固定一片地方,并要求每一处的灾民之中推选出两个能主事之人当“饭长”,给他们提供粮食和大锅、少量柴草,让他们自己煮粥供饭。
灾民逃难常常是同一个村落、亲友聚集一起,要分成伙也容易,每一伙选出饭长,就可以让饭长到城门前来报名签字、领取物资了。
至于所需的柴草,则需要灾民之中派出身体强健的青壮年,自己去附近山林打柴,妇女孩子也在附近捡柴禾落叶,并要求饭长约束好自己区域内的灾民,照顾好老弱妇孺,如果有故意闹事、恃强凌弱者,不必说没饭吃了,先去问问山匪们手中的刀。
城外忙于划分疏导,城内谢让则派人拿着银子,在城内征集购买大铁锅,无论新旧闲置,或者有暂时不用、愿意借给他们也行,首先把煮粥的锅给灾民配备上。
许多事情千头万绪,这忙得叫一个不可开交。
等到他们进城的第二天晚上,谢让和叶云岫牵手登上城楼,环绕着城墙外一圈几里范围内,星星点点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灾民们在划定区域聚集一起,煮粥取暖,努力自救,放眼望去蔚为壮观,满目都是人间烟火气。
“这回你的粮食够了?”叶云岫问。
“不知道,恐怕不太够。”谢让道,他们打开官仓才知道,官仓已经空了大半。像柳河这种交通要塞的大县,本应该粮草充足,经过审问刘县丞才得知,此前大部分存粮已经在一个多月前被朝廷打仗调用走了,运往北方边关,余下的如今也就几百担应急的粮食。
“打半天打了个空壳子。”叶云岫问,“那怎么办?”
谢让笑道:“几百担粮食也是粮食,足够支撑几日了。再说你别忘了,城内各家大户、粮店的存粮不在少数,存量恐怕比官仓还多,我明日就请了他们来品茶说话。”
叶云岫:“对,都请来,问问他们,要粮食还是要命!”
谢让失笑道:“这回真不行,人家又不是贪官,我是拿真金白银跟他们买。”
一提到真金白银,叶云岫就有点懊恼了。这两天谢让在前边忙,她就在县衙里忙着抄家,愉快地搜刮银子。
谁知道官府也会穷,库房里统共搜罗出三千两库银,一个大县,这点银子少的有点让人不敢相信。
叶云岫原本想象的画面,一打开库房,白花花的闪眼睛,满屋全都是银子呢。
除了银库,库房里也有一处是专门的储备物资,包括军需物资、棉布丝麻等等,叶云岫都叫人整理出来,眼下有用的棉花布匹之类拿给谢让赈灾。
库银不流通,那流通的银子呢?叶云岫不甘心,特意把户房的书吏叫来问了,结果县衙账面上就没有银子,亏空的,有时候三班六房的俸禄都不能及时发。
倒是在魏蠡的住处搜出了几百两现银、八千多两银票。按说从何守庸的经验来看,一个县太爷的身家似乎应该还多,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藏在别处的。
不过据说魏蠡是京城世家子弟外放到柳河来做官,家眷不曾带来,来了柳河之后倒是娶了两房小妾,都是十几岁的当地贫家女子,已经被叶云岫几两银子打发她们回娘家了。
“那我明日把那些银子拿给你买粮。”叶云岫道。
“好。”谢让点头,嘱咐道,“库银打了官府印鉴的,不能流通,等俞虎回来交给他处理。”
怎么处理,融了重铸呗。
两人下了城楼,一路随意晃悠着步行回县衙去。大街上每隔一段就有两名山匪值守,瞧见寨主和大当家小夫妻俩过来,两人牵着手小声说话的样子,山匪们不自觉就咧开了嘴,又在两人走到跟前时努力端正表情,面色整肃地问候:“寨主好,大当家好。”
谢让颔首致意:“兄弟们辛苦了。”
那山匪顿时压也压不住嘴角,咧着嘴笑道:“不辛苦,大当家辛苦,寨主辛苦。”
昨晚急于安顿城内城外,谢让忙到半夜,今晚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昨晚他在前边忙,叶云岫就在后头挑了个干净的屋子自己睡了。这会儿两人一起回去,谢让不声不响地就跟着叶云岫一起回屋。
“我们今晚一起睡?”谢让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太冷了,一起睡暖和。”
“不要。”叶云岫扭头看他,撇嘴笑道,“现在有的是地方,你前晚跟我抢被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谁说我跟你抢被子,明明是你踢被子。”谢让啧了一声笑道,“冤枉人,一起睡暖和,我还能帮你盖被子。”
“不要,这里有的是棉被也有炭盆,一个人睡舒服。”叶云岫慧黠的黑眼睛看着他笑,指了指屋里的卧榻说道,“又没让你打地铺。看我对你多好,白天就叫人把卧榻搬进来了。”
谢让:“……”
他皱眉撇嘴做了个凶她的表情,自己却没憋住笑道:“行吧,你对我可真好。”
叶云岫可不管他,笑嘻嘻跑去洗漱。两人一起洗漱,排排坐在炭盆跟前一起烫脚,轮流梳头通发,收拾停当上床睡觉。
似睡非睡时谢让说了一句:“云岫,我估计我们要在城里过年了。”
“嗯。”叶云岫迷迷糊糊问了一句,“那过完年呢?”
“过完年,看情况再说吧。”谢让道。
他没打算一直占据柳河县城。这样一座处在南北交通要道上的县城,朝廷必定不会就任由他们占了去,而就他们眼前这几百兵力,他们能攻进来,却很难守得住,留在这里就得疲于守城应战,整日应付朝廷的围剿讨伐。
有点不划算。
不过眼下城外还有几万灾民团团围着,又恰好过年,这个时候朝廷派兵来讨伐他们就先要面对城外几万灾民,要担心激起民变,败了丢脸,赢了又要接手几万灾民,以谢让对朝中官场那帮聪明人的了解,没有人会做这样不划算的事。
且朝廷如今疲于跟匈奴打仗,估计一时半会也无暇来对付他们。所以他们可以先这么维持一阵子,下一步的事情,下一步再说。
眼看着就进了年关了,如今城内城外已经初步理顺,他们就安心在柳河过个年。几百号人呢,也不知道年货还好不好买。
谢让睡前想的就是这些,第二日一早起来,便去查看叶云岫搜刮出来的物资,有用的留着,比如武器、盔甲、盐铁之类,能吃能穿的就送去给城外灾民。
然后安排张贵配合徐三泰,帮他给城内各家大户、粮店米行送去请帖,就说他请他们品茶议事。
城内的乡绅大户们倒也有点眼色,再说谢让是买,又不是白拿,谁还敢说不卖的。有的乡绅大户除了拿出存粮卖给他,还捐出了一部分出来,算是为赈灾出一点力。
毕竟谢让这番安排,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谁都不傻,城外几万灾民安抚不住,一旦生变,倒霉的还是城内。
等到叶云岫睡饱了起来,便听说大当家那边已经筹集了一千多担粮食。
叶云岫不禁啧了一声,这个谢让,比她会抢。
他们在这里该干嘛干嘛,却不知“玉峰寨”的名号短短几日传遍了大江南北。
朝野震惊,皇帝震怒,各方势力观望打探者更是不计其数。
虽然眼下世道纷乱,盗匪四起,起义造反的不缺,可人家要么是皇室贵胄,要么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将领,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即便公开谋反的昭王、安王之流,也是打着讨伐篡位昏君的幌子。民间便是有几个敢于公开造反的山匪贼寇,那也是慢慢坐大,早就名声在外了。
偏偏这时候突然跳出来一个不为人知的玉峰寨,此前听都没听说过的,一声不响,上来就干,一夜之间就攻陷了一座要塞县城。
并且这帮山匪反贼还大大方方地开仓放粮、安民赈灾,一力救助了几万灾民,把强盗不敢的事给干了,把朝廷该干的事也给干了。
一时间许多双眼睛集中到了小小的柳河县,各方纷纷关注,可是打听来打听去,居然连这玉峰寨的山匪头子叫什么都没人知道。这玉峰寨,就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
一时之间,小小的玉峰寨独揽风云,万人瞩目。
腊月二十八,吃了早饭,谢让出城去巡视灾民,叶云岫照例睡到日上三竿,才刚起来,有人来报,说城门外有一个名叫无忧子的道士,自称有要事求见寨主。
叶云岫愣了愣,问道:“你确定他是要见我的?”
不怪她这么问,实在是旁人根本分不清“大当家”和“寨主”谁是谁,除了他们山寨的人,外头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呢。
“那道士是这么说的。”报信的山匪道,大当家去了城东,那道士是在北门求见,言之凿凿说有要事。
“就他自己?”叶云岫想了想,吩咐道,“把他带进来。”
第46章 第 46 章 恍恍惚惚无忧子
无忧子进城来到这里还得一会儿,叶云岫便趁这个工夫洗漱收拾,又叫人出去给她买个早饭。
说来好笑,三百多号人进了城,吃不上饭了。
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还是会煮粥的,菜也是,白菜萝卜豆腐猪肉,统统一锅煮,煮熟了撒点盐。
山匪们一帮莽夫粗汉,有几个会做饭的,叶云岫如今才发现,原来这古代的男人基本上就没有会煮饭烧菜的,在山寨时都有专门负责做饭的妇人,如今进了城没人给他们做了,差点没饿死。
要这么一比,谢让简直就是个绝世好男人,自从她穿了来,就一直是谢让给她做饭吃,她原本还习以为常呢。
谢让十岁为长兄扶棺归乡,就曾留在老家独立生活,十三岁独自出门游历,母亲过世后,又一手照顾妹妹凤宁,没人指望就只能靠自己,偏他也不肯亏待自己的嘴,竟学得一手好厨艺。
可是像他那样会做饭的山匪……问了一圈,没有。如今进了城,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厨子,县衙里原本的厨娘听到山匪进城,也早早跑了。
毕竟做饭这事,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行的,他们是攻占这座城的山匪,就算秋毫无犯从来不曾扰民,老百姓对他们仍是惧怕防备。万一找的人有问题,一包耗子药能放倒他们这么多人。
再说也一直没顾上,大家进城后忙到飞起,城门紧闭多日了,雪灾这样严重,城内缺菜,城外灾民围城,他们也没工夫在意吃饭的事情,就每队安排人煮粥、水煮菜,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叶云岫不禁反思了一下,她是不是一直以来忽视了火头军建设,往后得叫各队自己开伙做饭,每队好歹培养两个能做饭养活他们自己的人吧,既然谢让能行,他们凭什么就不行?
谢让忙的顾不上给她做饭,可也舍不得叫她跟山匪们一样吃水煮菜,就给她出了个主意,想吃什么叫人去买。于是叶云岫一日三餐,总得有一两顿随便买点儿。
好处就是城里总有卖香油果子的,香油果子蘸豆浆,再加一个水煮蛋,叶云岫慢慢悠悠吃了饭,又等了会儿,手下来报无忧子到了,正在外头候着。
叶云岫便吩咐请他去县衙前院的偏厅坐,不多会儿,带路的手下领着无忧子穿过月洞门进来。一年多不见,无忧子还是那个样子,松松垮垮的道袍,毛毛糙糙的混元髻,只是那身道袍又脏又破,衣摆都扯出布条了,整个人越发清瘦,风尘仆仆,显得颇有些狼狈。
想着这无忧子好歹也算是故人,还教了她一套八段锦的,她如今还时常用来锻炼呢,跟谢让在一块久了叶云岫好歹也学了点人情世故,便等到无忧子进了院子,意思意思地走到门口,站在台阶上迎了一下。
结果无忧子刚走上台阶,一抬头看见她,面色一愣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差点脸朝下拍台阶上。得亏旁边带路的山匪伸手扶了一把。
无忧子站稳身形,望着台阶上的叶云岫看了又看,一脸的茫然凌乱。
“道长别来无恙。”
等他走上台阶,叶云岫双手搭上腰际,微微侧身行了个福礼。却不知旁边那山匪瞧见她像寻常女子那样行福礼,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高冷莫测的寨主只合拎着大刀砍人,你说她学人家行什么福礼呀。
“谢……谢……谢家娘子?你怎会在此?”
叶云岫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指引他往厅中走,一边也有些纳闷地问道:“道长又怎么会来此,不是你说有要事求见吗?”
无忧子站那儿没动,看看叶云岫,再看看身边带路的山匪,这下彻底懵了。
一直等到坐进了厅中,有手下倒了茶来,无忧子仍是一副神魂不附体的状态,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说,这玉峰寨的寨主,竟是谢让?”
“寨主是我。”叶云岫告诉他,“谢让是大当家。”
无忧子:“……”
叶云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琢磨着这人大约还得懵一会子吧,也不急着说话,就自己悠哉品茶,瞧着他那个凌乱惊讶的表情也挺有趣的。
她还当这牛鼻子老道真会算命呢,怎么就没算出他今日跑来求见的是谁。
无忧子一杯热茶灌下去,稍稍镇定了一些,缓了缓问道:“谢公子呢?”
“他出城去巡察灾民去了。”
“谢公子出城了 ?”无忧子道,“不巧贫道没遇上,早知道就不用费那么多工夫了,谢娘子可不知道,我在城下足足等了大半日,磨破了嘴皮子,才说动守城的人帮我通传一声。”
“道长从北门进来,他应当是从东门出去了。”叶云岫好心眼地告诉他,总觉得今日这位道长莫名喜感,愣了吧唧的,全然没了当日在谢家见到时那般高人风范、故弄玄虚。
“短短一年没见,两位……怎会成了这玉峰岭的当家人?”无忧子迟疑问道。
“说来话长。我听到道长求见也是一样惊讶,还以为故人来访呢,原来你并不知道这玉峰寨的当家人是谁。”叶云岫玩味笑道。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滚雪白毛领的袄子,头上插着玉簪,说话一贯的慢慢吞吞,嗓音是小女儿家独有的绵软清甜,配上一盏清茶和窗明几净的厅堂,全然一副闲适雅致的画面。但显然,无忧子这会儿实在是接受无能,总有点神魂不附体的样子。
“说来也是话长。”无忧子顿了顿,摇头感叹道,“抱歉谢娘子,贫道……实在不曾想到,贫道失态了。如今这柳河城之外,全天下的人恐怕都在打探玉峰寨的当家人是谁,我来之前也曾在城外打听一圈,数万灾民受二位恩惠,竟连玉峰寨当家的姓什么都没人知道。”
“如今道长知道了。我起初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是我们两个,可是道长执意求见,总不能拒之门外。”
叶云岫一笑,颇有些好奇问道,“道长也是好胆量,都不知道这玉峰寨的当家人是谁,就敢孤身进城,如今又知道了旁人都不知道的事情,道长都不担心的吗?”
无忧子一愣,反应过来叶云岫言下之意,顿时表情复杂,便有些哭笑不得了,顿了顿自嘲地摇头失笑。
“谢娘子与我上次见到的,简直判若两人。”无忧子道,他迟疑地看着叶云岫,忽然问道,“我记得谢娘子的生辰八字,谢娘子……当是数月前就已及笄?”
“是的,四个月前过了及笄的生辰。”叶云岫道,“说起来我也有些好奇,当日道长帮我算命,可否让我知道你算出了什么,弄得谢让好一阵子神神叨叨的,动不动就拉我去看郎中。”
真当她不知道呢,谢让那个态度明显有问题,她只是懒得戳穿罢了,再说两人那时候还不是很熟,谢让不肯跟她说,她也懒得追根问底。后来时过境迁,也就不经意的没当回事了。
无忧子脸色尴尬,欲言又止,最终摇头道:“惭愧,贫道学艺不精,没算出什么,谢娘子不必在意。”
叶云岫见他不肯说,也懒得再追问下去。见他风尘仆仆,面有霜色,便问了一句:“道长这是从哪里来?”
“不瞒谢娘子,贫道刚从北方边关回来,跟着这些灾民一起南下的。”
无忧子放下茶盏,竟站起身来,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却把叶云岫吓了一下。她忙站起身来说道:“道长怎么行此大礼?”
“贫道想代这数万灾民谢大当家和寨主大义!”无忧子郑重一拜,说道,“贫道自北方边关一路而来,触目所见哀鸿遍野,饿殍遍地,路边尸骨堆积,百姓易子而食……谢娘子怕是不曾亲眼见过灾民惨状,单单与此相邻的瀛洲城外,就冻死饿死一两万人,惨不忍睹。”
“可贫道自打过了陵州地界,灾民的情状就好了许多。两日前我到了陵州附近,才听说玉峰寨山匪攻占柳河县、开仓放粮,一力挽救数万灾民,今日我在城外盘桓许久,我亲眼所见,灾民都安置得很好,贫道一时感触,心中实在是……贤伉俪大义,实在是苍天有幸!”
他说着又是郑重一拜,抬头之间,眼眶都有些红了。
倒把叶云岫弄得有些不自在了,侧身避了避,抬手虚扶了一下。
“道长快坐吧。”叶云岫说道,“这些其实跟我也没多大关系,都是谢让干的,他那人心软。”
她这般坦然不经意的态度缓和了气氛,无忧子平静下来,重又坐下叙话。
“贫道这一路南下,到处都在纷传玉峰寨寨主神勇无比、铁血柔肠,一夜之间攻占柳河县,斩杀贪官,开仓放粮,赈灾安民,只是各路人马打听来打听去,竟无人知道这玉峰寨寨主是谁。贫道便决定,一定要亲眼见一见这位当世豪杰。”无忧子爽朗笑道,“不瞒谢娘子,便是事前不知道是你二人,贫道敢进这柳河城,就没有一个怕字。”
叶云岫顿了顿,好心地告诉他:“传言错了,那个魏县令是我杀的。谢让他没杀过人。”
无忧子刚端起茶盏,猛地一呛,差点洒到身上,手忙脚乱又把茶盏放下了。
叶云岫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而且我不是攻占柳河才杀的魏蠡,是他先跑到玉峰岭去剿匪,我才杀了他的。”
她表情认真地强调:“是他先找上我们的,犯我山寨者我必诛之,所以是他自己该死。然后正好谢让缺粮食赈灾,我们就把柳河占了,结果进了城才发现官仓就是个空壳子,粮食大部分都被朝廷调运边关了,谢让没办法,还是自己掏了银子,跟城中大户买的粮食。”
见无忧子一脸恍惚的样子,叶云岫总结了一下:“赈灾的事情都是谢让在做,他倒也没想那么多慈悲大义,无非是看在眼里,又离得近,不忍心这么多人冻饿而死罢了。所以你要谢,就去谢他吧。”
…………
谢让一时半会回不来,无忧子那个样子,看着也不知道奔波劳累多少天了,两人稍坐片刻,叶云岫便叫人先带他去找个地方休息。
手下便带着无忧子下去,就在前头给他找了间书吏平日用的公房。见寨主竟然肯亲自出面见他,山匪们对这老道便也多了几分热情,给他端了热粥,送了热水洗漱,还给他生了火盆。无忧子这一路身心俱疲,跟叶云岫见面之后又多少有点神思恍惚,喝了粥烤着火,他往椅子上一瘫,就睡死了过去。
下午日头偏西谢让回来,才听说无忧子来了。
谢让也很意外,进了县衙原本想往后院去的,得知无忧子就在旁边的公房里休息,脚步一转便径直往那边去了。
结果他一推门,就看见无忧子歪在椅子上,睡得昏天黑地。谢让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吩咐身后的手下:“给他拿个被子盖一下,醒了再来叫我。”
手下答应一声,赶紧就去找被子。
谢让回房见到叶云岫,两人聊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无忧子此来到底是想干什么来了,大老远跑一趟,赖在城墙下喊了大半天,总不成就为了替灾民道谢吧?
同时谢让也多少有点为难,他们跟这位无忧道长尽管算是旧识,可的的确确并没有多么深的交情,除了知道他是个终南山来的游方道士,别的底细根本不清楚。如今他这么忽然跑来柳河,歪打正着得知了两人的真实身份,你说他们怎么办,放了他还是留下他?
不可控的事情就意味着不安全,这是叶云岫素来秉持的一种态度。末世养成的自我保护本能,任何人事物,如果不能完全为她所掌控,她就无法全然信任。
“这道士身上有正气,倒也不像个不好的,先等我见见他再说吧。”谢让道。
一直等到天色傍黑,谢让自己动手做了两碗葱花鸡蛋面,跟叶云岫两人正在吃饭,手下来报无忧子醒了,等着见他呢。
叶云岫道:“这老道可真能睡,进了咱们这山匪窝他也放心睡,从上午一直睡到现在,午饭都没吃。”
谢让看看碗里的面,叹口气匆匆吃完,认命地又进了小厨房。他擀面抻面,又煮了一碗,一边叫人去把无忧子请来。
无忧子被领进后院的一间屋子,看样子应当是前任县令的书房,谢让却不在,便先坐下等。不多会儿谢让进来,手上还端着个托盘,托盘里一壶茶,一个粗瓷大碗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食物的诱人香味。
无忧子连忙站起来见礼,谢让端着个托盘也不好动作,忙说道:“道长快坐,可别多礼。”
他走到桌边放下托盘,笑道:“我听说道长连日奔波,累得睡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上,我这里也实在简陋,城中缺菜,只给你煮了一碗面,你先凑合一顿。”
谢让把茶壶拿出来给自己倒茶,顺手把托盘推到无忧子面前。
无忧子拿起筷子,粗细均匀的面条上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点缀着翠绿的葱段,他怔了怔,问道:“这是……公子做的?”
“对,”谢让笑道,“道长尝尝我的手艺,云岫一直夸我擀的面好吃呢。”
无忧子欲言又止,顿了顿,埋头吃面。
谢让见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也就不跟他说话,只坐在一旁自己品茶。
无忧子很快吃完了面,连碗底的汤和几片葱花也全都吃光了,一抹嘴笑道:“快哉,今日能吃公子亲手做的面,贫道这辈子算是值了。”
“?”谢让放下茶盏侧目,一碗面而已,这道士几辈子没吃面了?
第47章 第 47 章 天下霸业
谢让不禁笑道:“道长这话说的,看来确实是饿了。”
无忧子却站起身来郑重一礼,一揖到底:“贫道吃了公子的面,就是公子的人了,此生誓死追随公子!”
谢让一愕,旋即失笑道:“道长说笑了,我一个山匪,您一个道士,难不成您也要跟着我落草为寇?”
“公子说是落草为寇,那贫道便也落草为寇!”
谢让怔了怔,竟然发现这道士是认真的。
他缓了一息,起身拉着无忧子收了这样郑重其事的大礼,说道:“道长,你莫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和娘子攻占这柳河县城,实在也是一步步赶上的无奈之举,并无其他意图。”
这下轮到无忧子不信了,他双目灼灼盯着谢让,半晌,发现他说的也是真话。
两人面面相觑。
无忧子难以置信地问道:“以公子的才干,早该看出这天下必将大乱,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仁民救世之心,胸怀天下,一力挽救数万灾民,公子……竟没有称王称霸、问鼎天下之心吗?”
谢让:“……”
他这回相信这老道是来真的了。
谢让便也正色下来,摇摇头,这个真没有。
无忧子:“……”
无忧子四顾茫然。
想他无忧道人,自诩奇谋善策,堪为天下谋士,游历天下二十年,眼睁睁看着乱世纷纷、民不聊生,只苦于找不到一位可以追随的明主。
是以当他得知玉峰寨山匪一夜之间攻占柳河、开仓放粮一力挽救数万灾民的大义壮举时,简直是心怀激荡,立刻就义无反顾地奔赴柳河,孤身进了这柳河县城,只为了当面见一见这位玉峰寨的当家豪杰。
若传言不虚,此人真有大才,他便打算要追随此人,辅佐他成就天下霸业。
万万没想到,来到柳河县的所见所闻,此人竟比传言中还好,比传言中有过之而无不及。端看城外几万灾民被安置约束得混而不乱,乱中有序,要知道灾民便如同一股狂流,根本无法掌控,这可真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
无忧子惊喜感触之余执着求见,等到见到了叶云岫,才发现竟是旧识,简直意外惊喜了。
那时候在无忧子心中,早已把谢让想象成少年明主、雄才大略,就要从这小小的柳河县城问鼎天下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啊,万万没想到,他眼中这位心怀天下、雄才大略的少年明主,竟然压根就没有成就一番宏图霸业的心思。
无忧子愣怔半晌,试探地问道:“公子是有什么顾虑吗?”
谢让沉吟片刻,摇头道:“是也不是。我原本也没有征战天下的霸业之心,一将功成万骨枯,问鼎天下哪是那么容易的。再说道长也太瞧得起我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玉峰寨其实统共也只有不到四百号人马,一旦有朝廷军队或者哪路兵马来攻,我们连守城的实力都没有,我也不想为了一己之私,去拿这四百名兄弟的命冒险。眼下我们阴错阳差,一步步走到了这里,也只是暂时之举,赈济灾民的事做都做了,总不能半途而废,等灾情缓解,估计朝廷的兵马也就该到了,我还是打算退守山寨,眼下与我而言,只要能够保证山寨众人温饱无虞、能有自保之力也就行了。”
“可是公子四百人就能攻占柳河、一力救灾,王侯将相也多是起于微末,事在人为,公子这般旷世奇才,怎能甘心偏安一隅呢!”
无忧子很心痛。
可是谢让却完全搭不上他脑子里“天下霸业”的那根筋。
看着无忧子那愕然凌乱的表情,谢让微微一笑,引开了话题问道:“听说道长是从北方边关回来的?”
无忧子回答说是,“贫道恐怕是最后一波南逃的人了,大着胆子一直逗留边境,也算是亲眼见过匈奴兵了,村落百姓都逃光了贫道才不得已南下,一路走走停停,两日前才到的陵州。”
“朝廷跟匈奴之战……究竟如何了?”
无忧子立刻问道:“公子也察觉异常了?”
谢让摇头道:“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匈奴这两年行事风格忽然改变了许多,似乎有些古怪,总让人觉得蹊跷。”
“公子敏锐。”无忧子笑道,“公子果然是身在陵州,心怀天下。”
谢让不曾留意到无忧子对他的称呼已经从“谢公子”变成了“公子”,听到无忧子这般赞誉,不禁笑道:“一年不见,道长怎变得这般好话连篇的夸人了,你这吹捧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他这么一说,无忧子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正色道:“这正是贫道跑去北方边关的原因。贫道与公子所见略同,也是觉得匈奴行事有些异常,今年夏末贫道索性跑了一趟,在幽州一带游历至今。”
“可有何发现?”谢让忙问。
无忧子不答反问道:“公子对翼王作何评价?”
谢让沉吟道:“翼王长期驻守北方边关,手握重兵,乃是朝廷抗击匈奴的第一人。”
“确实。”无忧子微叹一声,“贫道在北方边关逗留数月,也去了好几处边关重镇,贫道这等微末之流无法探查更多,只是我总觉得,翼王和匈奴,似乎很有默契。”
谢让目光一顿,立刻想起叶云岫“匈奴是不是闹着玩”的笑言,思忖片刻,迟疑道:“你是怀疑,翼王和匈奴暗中勾结,养寇自重,在跟朝廷演戏?”
“只怕就是如此。”无忧子长叹一声道,“皇帝昏庸无能,这两年匈奴一次次进犯,朝廷忙于平息昭王叛乱,等于把北方边关都交到了翼王手里,匈奴几次进犯,翼王几番挂帅,不光没有伤到他半点筋骨,掌握的兵力反倒越来越多了。如今他坐大势力,兵强马壮,钱粮充足,贫道敢给他断言,翼王不出半年必反。”
谢让原本就有所疑惑,如今听无忧子这样一说,略一思索便也想通了其中关窍。
谢让沉吟道:“他之前没反,一来要兵要钱粮,坐大势力,二来等着朝廷跟昭王叛军两败俱伤,他好收渔翁之利。如今昭王叛乱平息,翼王必然不想给朝廷喘息之机,所以匈奴果然又大军压境了。”
“对!”无忧子手指在桌案上一拍,笑道,“公子果然通透。我也是去了北方边关,察觉匈奴号称的三十万大军,似乎就只有小股侵扰边境村寨罢了,一直不曾见大军对垒,加上翼王的种种举动,我才想通这其中关窍。”
谢让这会儿再想想柳河官仓里两月前被调运北方边关的上万担粮食,饶是他谦谦君子,忍不住都想骂娘。
谢让便跟无忧子说起半月前朝廷运往边关的粮草被劫之事。这件事也算是他们攻占柳河的起因了。
若不是粮草被劫,朝廷剿匪,魏县令就不会跑去玉峰寨,若不是魏县令被叶云岫砍了,他们大概也不会攻占柳河了。
关于这件事无忧子知道的就少了,谢让关注探听的更多,综合各方消息之后,谢让心中隐隐有一种猜测。
粮草是在瀛、沂两周交界被劫,山匪横空出现,行动迅速,抢了粮草之后就凭空消失了,朝廷和景王的人几番追查也毫无头绪。
想他们玉峰寨,两营几百人是叶云岫一手训练出来的,跟柳河的官兵交手都明显胜出一筹,可谢让自问便是他们玉峰寨两营也做不到如此。
旁的不说,那几百车粮草辎重可不是小数目,不是随便说说就能运走、藏好的,总不能也凭空消失了,半点痕迹都查不到吧?
他一番分析,无忧子也听出蹊跷来了,皱眉思忖道:“公子是说,假扮的山匪流寇?”
“反正不像真的。”谢让道,“我觉得应当还是朝廷相关的某一方势力。”
“公子怀疑哪个?”
谢让沉默片刻:“大梁开国就种下的沉疴痼疾,如今大梁单是亲王、郡王就有一百四十多人,手握实权的各方势力也不在少数,我一时哪里能猜到。”
他顿了顿,在无忧子都能放光的目光下,缓声道:“若说怀疑,我觉得景王的可能更大一些。”
瀛洲算是在景王势力范围内,朝廷令景王调运粮草,结果粮草刚出瀛洲就被劫了,这就耐人寻味了。
除了景王监守自盗,谢让想不出其他更合理的结论。好笑的是景王还下令剿匪,并派了景王世子清除匪患,父子两个做的一手好戏。
若此事真是景王做的,那变数可就大了,他们能看破翼王的猫腻,以景王掌握的力量也不难打探察觉。
景王这么干,无非是不想眼看着翼王坐大,可是他也没帮着朝廷,结论:景王也想造反。
皇帝昏庸,王朝衰弱,群雄四起,这天下,当真是要大乱了。
话越聊越投机,两人喝冷了一壶茶,又叫人换了一壶热的。
聊起这一年来各自的经历,无忧子真是万分好奇,谢让和叶云岫小夫妻两个,到底怎么变成了玉峰寨当家人的。谢让简单几句跟他说了。
无忧子要巴住这位少年明主的贼心可没死,笑笑说道:“公子就没想过,此乃天意!”
“我看是天意弄人。”谢让道。
无忧子笑笑,目光熠熠盯着谢让说道:“公子可知,跟一年前贫道见到公子相比,公子风采依旧,双眉聚散有威,眉宇之间却多了几分清朗和霸气。”
“道长又要相面?”谢让玩味一笑,问道,“道长上午见过我娘子了?”
“是。”无忧子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无非是嘲他这面相之说坑人。
无忧子也颔首笑道,“惭愧,贫道果然学艺不精,谢娘子好得很,是贫道胡说八道。”
谢让:“道长可不知道,你那一句早夭之相,弄得我大半年忐忑不安,整日吊着一颗心。”
“贫道罪过,罪过。”无忧子就要起身赔罪。
谢让连忙伸手止住他行礼赔罪的动作,笑道:“我倒没有奚落道长的意思,只是想说我确实没有什么霸业之心,道长就不要再撺掇我了。说来我还要感谢道长教的八段锦呢,云岫如今身子骨好了不少,我也能稍稍放心了。正好趁着道长这次来,还想跟道长讨教一下,该如何给她调理养身,更加康健才好。”
无忧子迟疑一下,还是说道:“公子恕罪,贫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就直言了。一年前谢娘子确实是早夭面相,如今……谢娘子面容未改。”
谢让眉梢一挑,不悦道:“道长,你是非要让我寝食难安才行啊,云岫及笄的生辰都过了四个多月了。”
“公子稍安勿躁,这正是贫道要说的。”无忧子面色也十分困惑,正色道,“其实一年前贫道见她之时就没敢把话说透,她当时的面相,分明是早该夭亡了,我那时都怕她随时就不行了,才断言她活不过及笄。但如今谢娘子面容未改,眉目之间却有一股极强的生气,生机萌发,她如今的面相……贫道竟有些看不透了。”
谢让蹙眉,半晌问道:“所以道长究竟想说什么?”
“谢娘子身上必有奇遇。”无忧子顿了顿,又道,“或是神异。”
“子不语怪力乱神,好赖都是道长说的。”谢让不带表情地看着他道。
无忧子却拱手一揖,笑道:“公子想必是心中有数的。若不然,今日公子见到我哪还有好脸色,早该骂我这牛鼻子坑蒙骗人了。”
“……”谢让缓了一息,问道,“那依道长之见,该是什么奇遇?”
无忧子思索半晌,又捏着手指掐算半天,面色困惑,摇头道:“总之此事必有天机。既是天机,哪能是能让世人窥知的。贫道凡夫俗子,更不敢胡乱推断。总之贫道今日见到谢娘子,她好得很,当是公子之福。”
这话谢让爱听。
“公子,这也许就是天意。”
无忧子道,“许是苍天眷顾,谢娘子才来到公子身边。不敢瞒公子,一年前贫道也看过公子的面相,公子人中骐骥,生的一副好面相,只是当时匆匆之间不曾给公子推算,如今……便是连公子的面相,贫道也看不透了。”
谢让不禁蹙眉思忖,这道士几个意思?果然还是撺掇他“成就霸业”的贼心不死啊。
他心中并不想让人窥知叶云岫身上的异常,便决定把此事放下不提了。
眼看着夜色已深,谢让起身道:“一时畅谈都这么晚了,我去叫人给道长准备住处。道长连日奔波,就暂且在我这里修整几日,今日都大年二十八了,道长今年怕是要跟我们一起过年了。”
无忧子爽朗一笑,连说求之不得。
谢让便招了手下来,叫人去准备房间,一边问道:“不知道长下一步作何打算?”
“贫道眼下无处可去,感谢公子收留。”无忧子笑道,“贫道今日既然进了这柳河城,便打算赖定公子了。”
谢让拿他没办法,且先随他,想了想嘱咐道:“道长先知道一下,如今我以谢允之的名字示人,除了山寨里少数几个近身之人,就没人知道我的本名了,还请道长心里有个数。”
“允之?”
“是,允恭克让。”谢让笑道,“这是我的字。”
“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这是《虞书》赞颂帝尧之言。”无忧子字句品味,含笑一揖道,“这是谁给公子取的字,取得极好,他定是寄望公子大放异彩,明烛天南,泽被九州。”
谢让:……外祖父当真有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注】:“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出自《虞书.尧典》。
第48章 第 48 章 高手过招,招招要命
谢让给无忧子安排了地方住下,自己回到房里,叶云岫早就睡了。
谢让去侧间洗漱之后,轻手轻脚回房睡下。他跟无忧子聊了这小半夜,从天下大势聊到“天下霸业”,难免有些心绪不宁,躺在卧榻上辗转反侧,好一会儿睡不着,索性又披衣起来。
他掀开叶云岫的床帐,在床沿坐了下来。床上小姑娘睡得那么香甜的样子,忍不住叫人嫉妒。
谢让就这么端详着她熟睡的脸,思绪万千,却越发没了睡意。
睡梦中的小姑娘似有觉察,勉强睁开半边眼皮看看他,嘀咕一句:“怎么了?”
“没事,我睡不着。”谢让伸手拍拍她,“我坐会儿,你睡吧。”
叶云岫闭上眼睛又睡了,几息之后又睁开眼皮看他,抱着被子往里头滚了滚,给他让出了一点地方,困倦的声音含糊不清道:“那你躺躺,拿你自己被子。”
谢让不自觉地嘴角弯起,自己傻笑了一下,忙去拿了自己的被子铺好,挨着她躺下。
身旁小姑娘早已经又沉入梦乡了,谢让盯着头顶的床帐,心无旁骛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谢家的规矩,谢让自幼就是寅时末起床,多年已经养成了习惯。然而兴许是昨晚失眠,也兴许是因为有她在身边,睡得太踏实,第二日早上他竟破天荒的睡了懒觉,一睁眼,窗纸一片暖黄,太阳都照到窗棂了。
叶云岫也醒了,习惯性赖床,眯着眼睛问道:“你昨晚怎么回事,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事。”谢让顿了顿,问道,“你知道无忧子为何而来吗?”
“对呀,他到底来干什么?”叶云岫道,“他不是说有要事求见吗?”
“哪有什么要事。”谢让道,“他说要来追随我们。”
叶云岫第一个念头:“他也想当山匪?”
谢让大致跟叶云岫说了昨晚他和无忧子的谈话,叶云岫迟钝地过了会儿,才恍然大悟道:“他是想让你当皇帝?”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谢让道。
“四百人,称霸天下?”
叶云岫心里一琢磨,这任务真得手搓火箭炮才行了。于是问道:“那你怎么想的?”
“我当然跟他说清楚,我可没那么大胃口。”谢让道,“你知道的,我们养活一个山寨就够不容易了,哪有他那些称王称霸的想法。不过他还是留下了。”
叶云岫道:“随他吧,他知道我们太多的底细,谁知道会不会泄露出去,我们原本也不能随便放走他。”
“嗯。”谢让应了一声,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背。他这阵子雪灾之中奔波忙碌,难得安生休息一回,睡了个好觉,身心都舒畅了许多。
他侧头看看依旧眯眼赖床的小姑娘,脸颊是睡醒的水嫩红润,傻乎乎的,睫毛颤动,那样子竟让他有上去咬一口的冲动。
不过这会儿她醒着,谢让是半点也不敢的。
“云岫,谢谢!”
“嗯?”
叶云岫睁眼,眼睛里是不明所以的问号。谢让噙笑,原想下床的,却又披着衣裳往后一倒,半靠在枕上说道:“我昨晚大半夜也睡不着。”
叶云岫便明白他是在谢她昨晚收留他睡觉的事情,漫不经心说道:“睡不着很难受的,我以前也有过,不过我是白天睡太多晨昏颠倒了,我父亲就陪着我睡,好一阵子才调整过来。”
谢让心念一动,想到昨晚无忧子说她“必有奇遇”的那些话。她以前也几次提到过父亲,他还曾纳闷宣州叶家的嫡长子怎会有诸多离经叛道的言论,如今再想想,叶家理教森严的嫡长子,即便再如何,也不可能留在女儿的闺房之中哄睡陪睡。
显然,她口中的父亲,不可能是叶家的那位嫡长子。
那就难怪她只记得父亲,却从不曾提起过叶家的其他人。
可当日他在净慈庵找到她时,她身上又的的确确带有两人的订婚庚帖,叶家之前传信也是约定在净慈庵中,一切都对得上,她的身份来历应当无疑。
难不成,是叶家出于某种缘故,比如因为她的命格,自幼将她寄养在别处,另有一个父亲?
也不知她究竟是怎样的奇遇,她父亲又是何方高人。她不会煮饭,不会洗衣,不会女红针线,想必之前也是养尊处优,生活优渥,捧在手心里宠大。
如今阴错阳差,却在这里跟着他当了山匪,在荒山野岭吃苦。
尽管谢让知道不切实际,可作为他来说,昨晚无忧子说的那些,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触动。身为男儿哪能没有一番宏图志向,而眼下世道纷乱,这场雪灾也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尤其无忧子所述这一路所见的灾民惨状。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他如何不想称霸一方,一来乱世中能有一方立足之地,二来也能庇佑一方百姓。然而眼下,他们发愁的却是连守住这小小柳河城的能力都没有。
更何况……他看看身旁赖床的小姑娘,她这般年纪,却跟着他当山匪,跟着他风雪中奔波吃苦,她这么好,她值得更好的生活,值得万众跪伏,万民敬仰。
谢让靠在哪里半晌没动,也没言语,叶云岫就推了推他:“起来吧,今早我想吃你煮的荷包蛋,加个饼,行不行?”
“行。”谢让一口答应,却又问了一句,“念在我天天做饭给你吃,能不能以后让我上床睡?”
“你那边不是有床吗。”叶云岫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说道,“你又不是天天失眠。”
“……那我今天晚上还得失眠。”谢让自己说着没憋住噗的一笑,起身下床,一边穿衣裳一边盘算道,“今日都大年二十九了,城里的酒楼饭铺都该歇业过年了,我晚间应该能抽出些工夫,咱们晚上多蒸点包子,年初八之前人家饭铺都不开业的,你就自己熘包子、煮鸡蛋吃。”
“不是说缺菜吗,你还有菜做包子?”叶云岫问。
之前就听说,街上已经买不到菜了,城中封闭这么多天,从他们来之前魏蠡就已闭城多日了,这几日叶云岫叫人买早饭,包子店都只有豆腐包子了。
好在眼下是冬季年关,百姓家中多少都有存粮和冬储菜,之前年货多多少少也备了一些。危机当头,能凑合且凑合,饿不着人就好。
“保证有你吃的。”谢让坐着矮凳穿鞋袜,一边笑道,“咱们这三百多号人总得过年,我前日已经让人传令刘四,叫他派人从山寨送些菜来。咱们山寨入秋后存了不少的冬储菜,如今他们留在山寨的人少也吃不完,正好送来,还有鸡蛋,山寨的鸡蛋每日都得下几筐,如今送不进陵州城,应当是十分充足的,就是运输费劲罢了。”
前几日道路积雪难行,再说城外灾民围城。如今天气好转,城外灾民在这几日的引导约束下也稍稍安置下来,运几车东西进城应当还是可以的。
“我让他们杀一百只鸡送来,再去周边村民家里买些猪羊杀了,若是不好买,就索性去庄子里,把咱们庄子里养的羊都杀了,反正兄弟们辛辛苦苦这一年,总不能叫他们过年连肉都吃不上吧。”谢让道。
山寨众兄弟们这一年可真够不容易的,这一年他们又是建房修路、又是开荒种地,一点一点亲手建起了如今的山寨,平日还得每日练兵,如今这都大年节了,还在忙于赈灾的事。
说实话,这么一想,谢让自己都心疼这帮子山匪了。
叶云岫听他这一番安排,知道不担心没饭吃了,便嘱咐道:“那你再包点儿豆沙包,我想吃了。”
“嗯,萝卜猪肉,白菜羊肉,豆沙包。”谢让整理好衣服鞋袜,拿起氅衣披上,一边数着又补上一样,“再包一锅素的,白菜豆腐。”
“干菜荤油?”
“没有干菜,你凑合吧。”谢让笑道。
行吧,反正冬季里也都是这些菜,萝卜白菜南瓜,再有就是大葱、腌菜之类的了。
叶云岫如今得出结论,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季了,天冷冻人,瓜果蔬菜还少。
谢让收拾好了出去,叶云岫跟着也起床洗漱,两人吃了一顿水煮荷包蛋和葱油饼的早饭,荷包蛋里谢让加了姜片、放上红糖,薄薄的葱油饼煎得金黄,焦香酥脆、葱香浓郁,叶云岫这几日吃多了外食,便觉得果然那还是家里的饭更合口味。
饭后谢让出去忙了,两营都忙的飞起,叶云岫如今不用每天练兵,城内城外那些事她又帮不上忙,居然成了眼下县衙里最闲的人。天气难得放了晴,她就在县衙里随意走动一下,散散步,结果就遇上了另一个跟她一样闲的人。
经过一道月洞门,无忧子正在那边跨院里一招一式练剑,招式如行云流水,十分洒脱。这道士今日似乎有些变化,道袍穿得端正了许多,头发看来是认真梳过,混元髻盘得还算端正,横插着一根木簪,竟把自己收拾得像个样子了。
叶云岫瞧着专心练剑的老道士,观察片刻,便悠然走了过去。
“谢娘子安。”一见她过来,无忧子忙收了招式,持剑抱拳行了个礼。
“道长会舞剑?”叶云岫走过去,隔着几步背着手站定。
“谢娘子见笑了。”无忧子笑道,“雕虫小技,贫道当日在终南山,师门是教授过剑法的,可惜贫道只学了点皮毛,这些年游历天下,好歹也能有个防身之术。”
“道长刚才练的,是你师门的剑法?”
叶云岫这下来了兴致。
她转身径直走了出去,无忧子正在纳闷,很快便又见她拿着一把大刀回来,站在几步之外,笑道:“道长,我看你这剑法舞得很好,招式行云流水,很有章法,不如我们过几招吧。”
无忧子表情为难了一下,笑道:“贫道昨日就听说谢娘子好身手,山寨的兄弟都说谢娘子神功盖世,谢娘子这不是抬举贫道了吗。”
叶云岫也没谦虚,坦然笑道:“不瞒道长,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身手究竟怎样,山寨的人说话自然偏心向着我,我自己觉得只不过是没遇到高手罢了,一直想找人切磋一下试试。”
“贫道可也称不上高手,谢娘子既这样说,那贫道就舍命陪君子,陪谢娘子切磋一二,咱们点到为止。” 无忧子不再推脱,抱拳抬手示意,“谢娘子先请。”
叶云岫迟疑了一下,拎着刀为难说道:“还是道长先请吧,我不会摆招式。”
无忧子时至今日,统共见过叶云岫两回,昨日刚知道她会武,已然惊讶万分了,实在是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子,看起来又太过孱弱。
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儿家,真没看出来,竟然还会武功,并且胆识过人,能够率领山寨众人迎敌,并亲口下令杀掉魏蠡。至于“神功盖世”这种话,一听就是玩笑奉承罢了,显然不能当真。
这会儿又听她说不会摆招式,无忧子心下便暗自印证了自己的推测,觉得叶云岫大约也只是会些武功,真实的身手未知怎样。
他既然决定追随谢公子,自然要关注他身边之人,公子对他这位娘子显然十分在意,日后谢公子若是逐鹿中原,谢娘子单凭这份胆识,也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因此对于叶云岫身手如何,无忧子也想试一试她。
无忧子毕竟有几分真本事,他既能断定这女子身上必有奇遇,便也知道她身上必有不寻常之处,并不敢心存轻视。
但是双方切磋,他总是个男子,又年长她许多,因此他依照一般的江湖规矩,就请叶云岫先出招,没想到叶云岫却叫他先出招。
无忧子迟疑一下,口中道:“谢娘子,得罪了。”便横剑当胸,脚下滑步,单臂由屈到伸,力点集中剑尖,一招“飞燕入巢”,直取叶云岫面门。
双方初次交手,彼此都不知道路数,总会互相试探几招,尤其对手是个柔弱女子,无忧子自然更慎重些,用剑出招便都带着几分试探,见她右手持刀,便出剑攻向她的右路。
他心中是留了余地的,已想好下一步应对,若是叶云岫出刀格挡,他可以向左避让,万一她躲闪不及,他也可以及时回身收招。这位毕竟是谢娘子,手下该有分寸。
所以无忧子这一招出手,便只使出了三四分本事,意在试探,他手中的剑寒光闪闪刺向叶云岫,却见她站立不动,闪都没闪,无忧子这下子可完全没预料到,不禁担心误伤了她,正打算挪开剑锋,眼前银光一闪,叶云岫手中的刀已然放在了他肩膀上,刀背凉冰冰抵着他的脖子。
无忧子狼狈地收住攻势,心下大骇,他竟没看清她是怎么出刀的。
叶云岫也连忙收了刀,有些抱歉地说道:“道长勿怪,我手上力气弱,控刀不稳,收不住刀。”
无忧子摸了摸被刀背撞了一下的脖子,冰冷的感觉犹在,让人莫名寒颤。
“无事,谢娘子手下留情了!”
无忧子审视着面前娇娇弱弱的小女子不禁苦笑,双方切磋总该要互相试探几招,哪有她这样一上来就用大杀招的。
他心中再也不敢有半分大意,抱拳笑道:“快哉,谢娘子果然好身手!那贫道就得罪了!”
叶云岫点头,向后退了一步,双方重新站定,无忧子手中长剑一摆,斜劈而出,害怕再丢脸,这一招已经是使出了浑身本事。
他一招劈出,叶云岫脚下微动侧身闪开,无忧子手中长剑灵蛇一般紧随而至,斜刺而出,便只见眼前的身形鬼魅似的一闪,仍是还没等他招式用完,那把刀便突然到了他脑后,冰冷的刀背撞在了他的后脖子上。
瞬间两败,无忧子不禁也激起了斗志,当下也顾不得别的了,头一低身形一矮,一个蹲身滚地,手中长剑顺势往后一招斜削。
无忧子心中成算,叶云岫此刻正在他的身后,他这一剑削出,必然逼得她撤刀避让,他便可避开后脖子的大刀,同时回身反杀。
然而后脖子的刀是撤了,下一瞬,纤弱的身形竟不合常理地出现在他身前,刀背已经端端正正横在了他的喉咙上。
无忧子:……
第49章 第 49 章 威震八方谢云芝
无忧子整个人都凌乱了,这谢娘子,招招都要取他项上人头啊。
若不是他此前统共只见过她两回,自问没有任何得罪冒犯之处,无忧子都要怀疑,叶云岫是对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了。
想他无忧子,虽然算不得什么排得上号的江湖高手,可二十年来游历天下,踏遍三江五湖,一身本事也能保自己平安无虞。像这般切磋,输赢倒也寻常,可他这哪里是输,他竟然在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手上一招都走不出,根本没给他还手的机会,毫无招架之力。
更令无忧子惊异的是,他自问也算见多识广,却完全看不出叶云岫的武功路数,她身法太快,手中刀更快,出刀诡异莫测,完全摸不到招式路数。
无忧子凌乱之后却又激动不已,他果然没看错,谢公子雄才大略、年少有为,就连谢娘子都有这般身手,这小夫妻两个,简直就是专为了江山帝业而生的,将来谢公子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谢娘子堪为左膀右臂!
叶云岫瞧着无忧子兴奋不已的样子,不禁就纳了闷了,这老道打架打输了怎么还两眼放光,打傻了?她又没真下手。
“道长承让了。”叶云岫收了刀,退开一步。
“谢娘子好刀法!”无忧子也收了剑,持剑抱拳道,“贫道能否问一问,谢娘子师承何人?”
叶云岫:“我没学过武功。”
无忧子那眼神:“……”再次怀疑自己是哪里得罪这位谢娘子了。
见他不信,叶云岫一脸认真道:“真的,我就是从小玩刀,动作反应比旁人快一点,也不会什么武功招式,只学了一点保命的本事罢了。你不信去问谢让。”
无忧子见她说的言之凿凿,转念一想,这女子身负天机,命格奇特,必然是有寻常人梦寐难求的大机缘。她既然认定自己不会武功,想必教她武功的是哪位隐世高人、武功大能者,潜移默化把一个幼童教成这般身手,她不知道自己是学了绝世武功倒也合理。
“谢娘子勿怪,实在是谢娘子刀法无双,贫道一时好奇,那又是哪位高人教谢娘子玩刀?”
高人……养父个子确实很高。
可她要说父亲,这道士又该追问她父亲是谁了吧。于是叶云岫随口道:“他不让说。”
无忧子一听,果然!
他便不好再追问了,笑着赞叹道:“此人想必是世外大能,超脱名利。”
“哪里呀,”叶云岫慧黠的黑眼睛瞥了他一眼,慢吞吞一本正经说道,“那人说了,叫我日后惹出祸来,不把师父说出去就行了,下山后便不准我说是他的徒弟。”
无忧子:……还说没有师承!
可惜无忧子不认识某个大闹天宫的猴子。
他虽然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总之谢娘子有这般机缘,这般身手,却恰恰出现在谢公子身边,谢公子果然得天独厚,是有大气运者,注定是要成就一番天下霸业。
于是下午谢让回来时,便发现无忧子看他的目光又热切了几分。
得知叶云岫和无忧子切磋的事,谢让一问,叶云岫便有些困惑地说:“那道士也不知怎么回事,打输了还怪高兴的。”
谢让:……行吧,没打出事就好。
当日午后,刘四带着二十名手下赶着大车,碾着冰雪,送了几大车的肉菜年货来。知道他们在这边赈灾不易,猪羊和鸡鸭都杀好收拾好了的,冬储蔬菜、干果干菜、包括鸡蛋、野味和粮油,反正都是他们山寨自己的出产,刘四嫂带着留守山寨的妇人们做了几大筐馒头送来,甚至还没忘专门给寨主带了一包当零嘴吃的糕饼点心。
留守县衙的山匪们来帮忙卸货,乐得把刘四抬起来往天上抛,连说刘四哥一来他们就能过个好年了。
送来的那几大筐馒头可太合山匪们心意了,有的兄弟一边抬筐,一边就抓起一个馒头往嘴里塞,大声笑道:“刘四哥,你们留在山寨的享福了,你可不知道咱们这边过的什么日子,缺东少西,还没人做饭,整日喝粥都快把大家眼睛喝绿了,做梦都想念咱们山寨暄乎滚热的大馒头。”
刘四一听就不乐意了,叉着腰笑骂道:“你小子这话敢不敢让我们队那些兄弟听见?你们跟着寨主和大当家下山,攻城掠地好不痛快,咱们就只能留在山寨看家蒸馒头,我队里那些兄弟都快急死了,整天埋怨我不会抢活。我可记住了,下回再有这样的活儿,专门把你小子留下看家!”
旁边人喊:“对,你看刘队长都落得烧锅蒸馒头了,刘队长,咱不蒸馒头争口气!”
刘四忍不住又笑骂起来,整个县衙门口一片欢腾的说笑声。
附近瞧见的老百姓则纷纷咋舌,这玉峰寨到底什么地方,这日子是有多好,鸡鸭鱼肉都论车送来过年,这么多人,吃馒头都是人家山寨蒸好了送来的。
这事情传出去,就变成了玉峰寨可了不得了,怪不得玉峰寨有钱粮赈灾,玉峰寨山匪进了城不抢东西,人家吃的都是鸡鸭鱼肉、大白馒头,都是人家山寨里用大车专门送来的,那谁谁谁亲眼所见。
眼看着除夕临近,城中百姓见这些山匪确实也不曾抢掠扰民,城中太平无事,便也渐渐放下心来,日子该咋过咋过,各家各户照常操办过年,城中便多了几分过年的喜气。
山匪们把县衙仔细收拾打扫了一番,也贴了春联、挂上红灯笼,弄得像个过年的样子了。
大年三十,谢让传令两营各队,将城外的灾民安置好后,都回到县衙好好过个年。
三百多人齐聚一堂,一起包饺子,也没几个会包的,谢让现场培训擀皮子的,坐在兄弟们中间手把手教他们包,一堆山匪们笨手笨脚学了半天,在那里互相取笑。
“看你包的这大面片。”马贺撇着嘴嫌弃徐三泰,“你看看咱包的,比你这强多了吧。”
徐三泰也撇着嘴嫌弃他:“你这包的什么大肚老妖怪,你这个怎么这么大?”
俞虎伸头看了看戳穿他:“他这个肯定用了两张面皮,面疙瘩,不好吃。”
马贺瞪瞪眼睛:“我这个不露菜,懂不懂?我自己吃!”
旁边人忍不住哄笑,欢笑声济济一堂。
无忧子也跟大家一起过年,山匪们发现大当家身边多了个道士,大当家在山匪们心目中无所不能,有个道士朋友也没什么稀奇,便也不拿他当外人,纷纷称呼他无忧道长。
无忧子自幼在道观自力更生,包饺子的手艺倒是比这些山匪们强了不少,居然受到了山匪们的欢迎,挤不上谢让的现场教学,就围在他周围叫他教。
山匪们这样的气氛跟无忧子想象的完全不同,他看到谢让跟山匪们在一起如此融洽,心里不禁也高兴,暗忖谢公子果然是御下有方,这般受部下的亲近拥戴,别看这些人如今是山匪,有朝一日,可就是谢公子起家打天下的肱股力量。这么一想,无忧子看着这些山匪也不禁满心喜爱。
“哎,可惜不能喝酒,这要是在山寨,咱们今晚上还不得喝个痛快!”马贺道。
杨行在旁边接了一句:“你个酒鬼,寨主可都说了,但凡出了山寨的大门,所有的人一滴酒都不许沾。”
马贺道:“我馋酒,可我又没说要喝,寨主的禁令咱绝不含糊,这不是在外头吗。那大当家也说了,这要是在山寨,逢年过节兄弟们肯定有酒有肉。”
谢让笑着接过话茬道:“说得对,情况特殊,这次任务大家辛苦了,等眼下这关口过去,各队轮休,都好好歇上几日,到时候我和寨主给兄弟们补上这顿酒,酒肉管够!”
“谢大当家!”“大当家威武!”“大当家豪气!”
他这话一说,满堂的应和之声,大家高兴不已。
正在这时,叶云岫的身影从后堂转了出来,全场顿时一静,山匪们立刻放下手中的饺子、擀面杖站起身来,齐齐抱拳道:“见过寨主!”
大过年,叶云岫穿了一身银朱色妆花缎子的袄裙,慢慢悠悠转过后堂走了出来,小脸上依旧少见表情,抬眼看着满堂的人说了一句:“过年好。”
“寨主过年好!”
又是齐齐的一声,这帮子山匪比赛较劲似的,一个比一个嗓门洪亮。
叶云岫耳朵被吵了一下,面色平淡地点点头:“坐吧,都随意。”
于是山匪们纷纷坐下了,不知怎么的,厅堂里就安静了许多,谈笑说话的都有,就是声音自觉低了下来,似乎那么多莽汉山匪一下子文雅了许多,一个个轻声细语,远没有刚才那么吵了。
叶云岫背着小手,慢悠悠走到谢让身边,站那儿看他包饺子。
“寨主坐!”旁边的徐三泰和马贺抢着站起身。
“你们坐吧,不用管我。”叶云岫道。
“你坐会儿吧,兄弟们都在呢。”谢让笑道,示意了一下面前的饺子,“等我包完这几个,就先煮一锅。”
立刻便有人搬过来一把椅子,叶云岫挨着谢让坐下,伸手拿了个饺子皮来看,拿起筷子放了一点馅,谢让放下手中的一个饺子,便停下来噙笑看着她的动作,等她放好馅儿,伸手把着她的手教她包起来。
“其他人呢?”叶云岫把包好的小饺子托在手心欣赏了一下,三百多名兄弟,这厅里显然坐不下。
“偏厅和前边大堂里还有。”谢让说道,又解释说今夜安排了一队人轮值,这会儿在城墙和外头轮值的是守备营四队,回头这边吃完了年夜饭,一队就去换他们回来。
他说着,含笑低头侧身凑近她,叶云岫也默契地低头靠过来,谢让凑到她耳边小小声说道:“你就别跟我们守岁了,你只管回去睡觉。你在这里,他们一个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叶云岫点头,也小小声说道:“我要吃你包的,我不要他们包的那个。”
“嗯,我知道。”
“那我去偏厅和大堂了。”
谢让点头,叶云岫把手里的饺子递个他,起身出去。
众山匪们只瞧见大当家和寨主凑在一起说话,俩人窃窃私语咬耳朵,满屋子山匪们一个个目光漂移装的没看,脸上装的一本正经,却忍不住偷偷憋笑。
见叶云岫起身出去了,有人竟不自觉松了口气。
叶云岫去了偏厅,偏厅里接着便传来众山匪齐声的行礼问候。这阵子两营各队里里外外的分头忙,有的队她都有日子没见了,大过年她总得露个面,说一声新年好,等山匪们给她拜完年,她便转了回来。
谢让恰好也包完了一盖帘饺子,端着起身亲自去煮。山寨的妇人们没来,所以这边依旧没人会炒菜做饭,厨房里边的锅煮饺子,院子里熊熊木柴火烧起大铁锅,把大块的猪肉、羊肉和整只鸡一股脑放进去煮。
烧水煮饺子的工夫,谢让又去大锅里挑了一条鸡腿、一个鸡翅,切了几根猪排和羊排装在盘子里,大锅清水烀熟的肉,趁热撒点盐,却也别有一番豪爽的风味。
他把一盘饺子和一盘肉装进食盒里,拎着送叶云岫一起回房。
叶云岫临走瞥了厨房一眼,嫌弃道:“这帮人就只会吃,饿死了算!我开春练兵就让他们自己学做饭。”
谢让笑着点头赞同,要得,自己动手,自力更生,伙头兵培养起来。这么多人,总不能都等着他这个大当家做饭烧菜。
谢让和叶云岫一走,厅里顿时又喧嚣热闹起来,一帮莽夫粗汉再怎么装也文雅不来,一时间大声说笑打趣,虽然没有酒喝,吃着饺子都能划起拳来。
无忧子全程目睹这一切,不禁感慨,原来谢娘子在山寨之中竟有这般威望。纤弱的少女寡言少语却不怒自威,天生令众人慑服。这么一比,谢娘子对他算是和气多了。
无忧子这么一想,心里就平衡了许多,上午切磋谢娘子也没针对他。
只是……无忧子回想起来小夫妻俩刚才的情形,怎么总觉得哪儿有点怪怪的?
是不是,有点角色颠倒了……
无忧子很快自己给自己找了个解释,小夫妻一文一武,一张一弛,天造地设,很好,很好。
…………
他们在城中安心过年,却不知这一个年节,有多少探子在城外挨冻。
小小的柳河县城各方瞩目,城外灾民之中已经混进了各方势力派来的无数探子。
然而城外灾民本来就一无所知,打探来打探去,一问摇头三不知。灾民虽然能接触到赈灾的山匪,却一个都不认识,山匪们长期形成的规矩习惯,嘴严,该做事做事,谁也不会乱说话。
甚至就连玉峰岭周围也开始频繁有生人出没了,刘四率领守备营三队留守山寨,防范森严,五十人硬是摆出了五百精兵的效果。探子们也不知道山寨里究竟还有多少人,在附近逡巡多日,愣是连山脚的路口都没能靠近。
谢让原本以为,朝廷的兵马会来的很快。因此年后雪灾缓解,他便以断粮为由,渐渐停了赈灾舍粥,不停不行,初步统计柳河城外前前后后聚集的灾民将近四万人之多,他那点家底子也撑不住的。
一边疏导劝离灾民,一边也没见朝廷大军到来。正月初七,谢让索性下令开了城门。
取指算来,柳河县城前前后后封闭将近一个月了,再关下去,城中百业凋零,生活不便,就该断粮了,老百姓总得正常过日子。
柳河城门一开,众多探子便各显神通,纷纷想方设法混进去。守备营一、四两队近日负责把守城门,盘查倒也不会很严,但是限制出入人数,主要先放城内有事出行的百姓出城,以及放各路商家调运肉菜粮油进城。
为了混进城内,探子们真是煞费功夫,使劲了浑身解数。
景王离得近,探子来的也快。几波人马派出去,多日后终于有了回音,然而综合了一下各路探子的消息,景王世子不禁大怒。
一路消息说,玉峰寨首领姓谢,名叫谢允之,身份来历不明,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壮硕男子,武功高强,神勇无比。
另一路消息说,玉峰寨首领姓谢,应当是一个女子,身份来历不明,年龄不明。此女武功高强,神勇无比。
其他各方打探到的消息就更加五花八门了,传来传去,各方综合得到的情报,玉峰寨大当家应当是一个名叫谢云芝的女子。
据说这谢云芝四十岁上,身份来历不明。此女豹头环眼,面貌丑陋,身形壮硕,力大无穷,能十步杀人,神勇无比。破城之日此女当街斩杀驻兵总旗长,十分凶残,城中有人亲眼所见。
第50章 第 50 章 传说中的五千精兵
谢让其实早料到这一步了。城门一开,他这小小的柳河县城就免不了各路探子云集。
应当说各方得到的这份情报,本身就有他推波助澜的结果。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与其整天千防万防防着这些探子,还不如主动把水搅浑。
只是就连谢让也万万没想到,凭空出了个“谢云芝”。
“谢允之”是真的,“四十岁”是俞虎,“身形壮硕”则是马贺和曹勇。俞虎和曹勇一直忙于赈灾,跟灾民打交道最多,许多灾民见过他们,而马贺主要负责城内值守和把守城门,城内外百姓自然能看到他。
反正老百姓也不认识他们,不知道各人的身份,分不清楚谁是谁,那么探子就更分不清楚了。
但是谢让自己也没想到,这浑水搅来搅去,以讹传讹,竟传得这么离谱。
其实叶云岫进城后极少在城内露面,天太冷,她又懒,最主要的是赈灾和城内管理这些事谢让一手掌控,两营各司其职,叶云岫本身不熟悉这些,也就没怎么管过。
但是当日破城,叶云岫一刀斩杀总旗长的事情,却难免有人看见或者听说,那么外界就很容易打探到玉峰寨有一名首领身份的女子。
谢让自然不想让叶云岫的身份泄露出去,也就想出了搅浑水这样的歪招,有些消息就是他们自己放出去的。
他这浑水搅得很成功,真真假假,以假乱真,如此一来便是打探到真消息的人也被裹挟误导难辨真假。
再经过各种揣测发散,以讹传讹,各路探子们也是人才,于是乎这位面貌丑陋、四十岁上、力大无穷的玉峰寨首领“谢云芝”就横空出世了。
甚至各路探子们还十分确信,因为他们千辛万苦,费尽周折才在柳河县打探到这些消息,并且都是有人“亲眼所见”。
一时间,“谢云芝”这个名字独领风骚,从皇帝到各路藩王、各方势力,就没有不知道的。
只能说这么离谱的谣言是怎么造出来的,谢让自己都不明白。
年后雪灾缓解,灾民但凡自己肯自救,应当不会出现大面积冻饿死人的事情了,谢让便停了舍粥,结束了苦苦支撑了大半月的赈灾。部分灾民在劝离疏导下渐渐散去,却也有大量的灾民不肯走,即便城门外疏导劝离了,也只是稍稍走远一点,去了周边村镇,反正是依旧逗留在柳河县境内。
这些灾民从北方边关一路千辛万苦逃过来,一路上甚至被驱赶围堵,又遭遇雪灾,已经是九死一生了,幸好在这柳河县得到了及时救助,严寒风雪中一碗热粥,便可救一个人的命。
老百姓的道理很简单,灾民在柳河停留了半个多月,原本也无处可去,这里可以让他们逗留,没人驱赶欺凌,还有人赈灾舍粥,灾民自然就不愿意离开了。
更何况数万灾民如今对“玉峰寨”三个字已经生出了许多的感激之情,他们可不管谁是山匪、谁是官家,他们只知道风雪极寒中是玉峰寨的山匪们给他们煮了十几天的热粥。
于是这边舍粥的柴火一停,那边就有无数灾民跪在城门外,纷纷表示要投奔山寨,当牛做马,恳请大当家收留。
谢让两日之内接到了数不清的这种消息。无忧子趁机劝谢让,这正是山寨发展壮大的天赐良机。无忧子说,玉峰寨已经在这些灾民之中树立了恩德和威望,山寨正好趁此机会,招兵买马,扩张势力。
谢让面无表情地冲无忧子一伸手:“银子,粮食,土地,房屋。”
无忧子:“……”
谢让:“道长说说,我拿什么养活这么多人口?咱们玉峰寨才有多大地盘,一个山头,六七百人口,不到四百兵马,一下子来了几万人口,你让我往哪里放?”
无忧子则老神在在地笑道:“可眼下是灾民不肯走,流民最易滋事,不管就会生乱。公子这般心肠,能忍心把他们赶走?你便是赶走了,即便不变成饿殍,这世道他们去了别处,也无非卖身为奴或者乞讨饿死两条路。”
谢让:……牛鼻子拿捏他。
他确实是不忍心,灾民不走,他也不能硬赶,所以这些灾民只要不走,终究还是他的活儿。
但是他也确实发愁,愁死了,能把六七百人养活到衣食丰足他已经不容易了,若是这人口慢慢增加也还罢了,如今一下子出来两三万人。旁的不说,即便组织灾民自救也还得两个月才能开春,这青黄不接的,他一下子哪里变出来那么多粮食。
再说了,他们悍然攻占柳河,如今二十多天过去,消息早已传开,年都过完了,朝廷讨逆的军队也该到了吧。
谢让是不准备跟朝廷的兵马硬碰硬的,他才不碰,他和叶云岫辛辛苦苦这一年,也就撇了两营这点家底子,玉峰寨自保的本钱,留得青山在,城是死的,人是活的。
所以谢让这些时日一直派了眼线随时打探周边动静,一边把柳河城内收获的物资往山寨转移,做好随时撤离的收尾防范。主要就是那批库银和军需物资,盔甲盐铁兵器等等,都叫人运回山寨,其他储备物资包括棉布丝麻之类,大都已经都用在赈灾中了。
结果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他这边静候朝廷的讨逆大军,等了多日都不见动静。
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吧,谢让便开始想法子安置这些灾民。
力量有限,可安置一拨是一拨,他想过了,要一下子安置这么多人,还得指望北陵山,靠山吃山,占山为王不是说假的,别的地方都是有主的土地,他们总不能硬抢了来,再说也安置不了这么多人口。
于是开始引导部分灾民往玉峰岭一带转移,有计划地分批安置。雪灾过去,灾民总归还有基本的生存能力,山寨量力而行适当帮一把,先这么撑着吧。
其他的,该干嘛干嘛,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出了年关,吃过了正月十五的元宵,庄子那边开始春耕备种了,山寨那边也开始春耕备种,刘四则带着人重建大门,人手不足,灾民危机解除,谢让又把石泉庄那边的守备营五队调了回去。柳河县城门四开,秩序井然,诸工百业都尽快恢复起来。
然而等啊等,朝廷一直也没动静。谢让他们在观望,各方势力也在观望,局面一时就这么诡异的定格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等就出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都过了,等得谢让怀疑这柳河县的事情是不是被龙椅上那位昏君给忘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眼巴巴盼着人家来讨逆平叛,人家还不来。
皇帝倒没把他们给忘了,实在是派不出讨伐他们的兵马来了。
就如同外界摸不清柳河城眼下的真实情况一样,谢让身在局中,人在柳河,对外头的一些传言也就有所不知了。因为他们一夜之间攻占柳河,谁敢相信他们只有四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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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外头的传言中,也不知各路神仙怎么打探的消息,他们玉峰寨不光有面如夜叉、神勇无敌的“谢云芝”,还手握五千精兵。
要没有五千精兵,没有足够的实力,这玉峰寨怎么可能一夜轻取柳河县、陵州柳河两地赈灾,并将数万灾民管理得井井有序。
这可不是小动作,不是寻常一帮子乌合之众的山匪就能做到的。之前这玉峰寨籍籍无名,从来没听说过,忽然就有了这般实力,实在不合常理,因此还有人怀疑这玉峰寨打着山匪幌子,实则是哪一方藩王诸侯背后扶持的私兵。
战乱纷纷,群雄四起,各种消息情报也不畅,只能说传言误人了。
自从当今皇帝夺嫡登基,大梁就一直战乱没消停过,光是江南道昭王、安王的叛乱就闹腾了两年多,南疆叛乱,西北部族骚动,以及最主要的匈奴。整个王朝摇摇欲坠,国库空虚,眼下又被匈奴入侵牵制了大半的精力。
皇帝就算震怒,恨不得立刻发兵灭了他们,总还得有兵可派吧?即便有,鞭长莫及,边军、镇兵各司其职,各有驻防地,总不能拆东墙补西墙,跑到几千里外抽调。
柳河眼下来说,周边可用的兵力全都摆在明面上,顶多是陵州卫一千人、沂州卫一千人,瀛洲卫一千人,这就是各州卫所全部兵力,再有就是景王府明面上的两千府兵了。
所有人倾巢出动,也就五千人马。
东拼西凑的五千人马,攻打五千精兵守卫的柳河城,但凡懂点兵法的人都知道,不能说毫无胜算,只能说白费力气,弄不好还有去无回。
谢让哪知道外界能把他们的兵力高估了几十倍。叶云岫要是知道她手里忽然涨出来五千精兵,还不得高兴坏了。
日子恢复常态,叶云岫在元宵节后也恢复了两营的日常训练。
要训练当然全员参加,寨主一声令下,不管山寨还是柳河城内城外,两营各队,就在驻地按照以前的规矩,每日晨起正常训练。考虑到眼下事情忙,叶云岫稍稍降低了要求,各队每日至少保证一个时辰的训练量。
寨主说了,她如今不能每个队都亲自监督,但是若让她知道哪队偷懒懈怠,队长先不用混了。合适的时机会把分散的各队组织起来,再好好来一场大比武,若是哪个队退步落后丢了脸,自己看着办吧。
同时叶云岫还增加了一条要求,从即日起,各队自己解决吃饭问题,每队配备至少三名伙头兵,各队自己挑选安排,自己解决,伙头兵也要定期轮流,不能光让谁干。
总之就是各队自己都要解决吃饭问题,山寨的妇人们种田养鸡也很忙,以后没人给他们做饭了。
这条命令一出,一片哀嚎,民以食为天,他们山匪虽然算不得良民,可一样得吃饭,各队只好急急忙忙想法子解决这吃饭大事。
就这么一直等到二月中,县衙后院的杏花都开了,终于这一日,柳河城外来了一队人马,自称是京城来的,指名要见玉峰寨首领。
大中午,谢让和叶云岫躲在自己屋里吃锅子。过年时叶云岫听谢让提到铜锅涮肉,可不就惦记上了,想吃,可那时候情况特殊,没吃成。眼下稍稍有了空暇,能缓口气了,谢让前几日就特意叫人去城内工匠铺定做了一个铜锅子,买了食材回来。
说到底也曾是京城尚书府锦衣玉食的小公子,谢让对吃也算是有些见识了,锅子有经验。正值初春,他便叫人多买了些新鲜的青菜、芦蒿、春笋、豆腐,浓浓的炖一锅羊蝎子汤,肉案上帮忙切好的薄薄的羊肉片,还有羊肚、羊血、羊脑花,汤里涮一涮,沾上葱花香菜拌过的芝麻酱,简直不要太鲜美。
所以也不能怪两人躲在自己屋里吃,实在是这阵子县衙里的饭太难吃了,两营各队自从叶云岫下令自己解决伙食,可没少搞出难以下咽的东西。
县衙里吃饭的除了两营,还有之前的一部分官差衙役,再加一个无忧子,年后雇了个婆子煮饭,谢让可没少听无忧子抱怨不好吃。
不好吃也得吃,各人吃饭凭本事,谁叫他们自己不会做。
听到外头禀报,谢让看看叶云岫,疑惑道:“不能吧,怎么没收到消息?”
“问问清楚,散出去那么多人,大队人马不可能没收到信报。”叶云岫夹着肉片在锅里涮,二话不说使唤他。
谢让放下筷子走到廊下,问道:“来了多少人?”
手下说:“没仔细数,有五六十个人吧。”
谢让皱眉,这是要唱哪出,于是问道:“说没说来干什么的?”
“自称钦差,从京城来的,只说要见玉峰寨首领。”那手下笑道,“大当家,怎么就来这么几个人,领头的那钦差看着白白净净弱鸡一个,打架都不好意思打。”
谢让略一思忖,便吩咐道:“就说首领不在城中,叫他们先在城外等候。”
属下领命而去,谢让回到房里,坐下来继续吃他的饭。叶云岫在屋里听得清楚,好奇问道:“这是来干什么的?”
谢让笑了一下说:“就这么几个人,估计来招安的吧。先不管他,先晾晾再说,好不容易咱们安心吃顿饭。”
于是这一队人马便被拦在城外候着。
当日城门值守的是先锋营一队,行人不多,闲来无事,马贺便除了留下把守城门的人手,其余人就地展开练兵,利用城墙,进行攀援和绳降的训练。
于是那些人便看着高高的城墙上几十名山匪忽然从天而降,吓了一跳,正在惊疑间,山匪们倒也没理会他们,很快又攀着绳索飞快地爬回城墙上去了。
城墙外那群人仰着头眼巴巴看,一个个脸色骇然,这都是什么兵啊,飞檐走壁,见所未见。
这时一个身形壮硕、相貌很凶的山匪伸头往下看了看,大声呵斥道:“娘的,都快点儿,数你们最慢!这么长时间没练兵都养懒肉了是吧,大比武要是输了,我拧下你们的脑袋塞裤|裆里。”
带头的钦差脸色一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们,有营养液的不要大意砸过来吧,明天就是本月最后一天了,上个月得到的营养液,次月底就会失效,别浪费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