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二一那把你们都杀了不就好了?……
时幼站在原地未动,目光扫向那片黑暗,却发现一切,并非如其他人所见的那般模糊。
在她眼中,那些消失的修行者,并非被“拖走”,而是被脚底下沉的地砖吞没了。
黑暗中,时幼清晰地看到,脚下的石砖,正以一种奇异的规律,一块块缓缓下沉,将人群逐一吞噬。
“明姑娘,要小心。”时幼轻声提醒明烬。
然而,就在时幼话音落下的瞬间,脚下,忽而传来一阵震动。
下一刻,时幼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随着地砖的塌陷,直接坠入了下方的深渊。
冷风刺骨地扑面而来。她甚至听到,有人尝试抓住身旁什么东西,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耳畔,尽是呼啸的风声。
时幼抬眼,借着下坠时,偶尔通过上方裂隙的微光,观察四周的石壁。
石壁光滑如镜,覆着厚厚的青苔,滑腻而潮湿。
她心下了然,知道根本找不到支撑的支点,于是放弃了抓住石壁的想法,尽量抱住头,以缓冲下坠时的冲击。
可明烬似乎不这么想,她的速度快得惊人,一只手,猛然抓向最近的一块凸起的石壁。
可就在明烬手指触及石壁的瞬间,一声脆响,伴随着明烬低低的闷哼传来。
咔嚓——
时幼借着一点微光,她清楚地看到,明烬的右手食指处,那光洁的指甲,硬生生被剥下一截。
明烬猛吸了一口凉气,指尖因剧痛而僵硬地蜷缩起来。
血珠沿着指甲的断口缓缓渗出,滴在半空中,又被急速的下坠风带走。
“疼死了!”明烬低声骂了一句,手无力地垂下,脸上隐隐发白。
时幼看了明烬一眼,见她因疼痛而紧抿唇角,目光不禁柔和了些。
她心想,即便是明烬这般傲气之人,也不对疼痛有所掩饰,倒显得有几分真性情。
“别再试了,”时幼淡声提醒,“这里的一切,怕是由道陵子亲自设计的。”
“想必,他安排我们经历这些,是为了选拔真正的强者,而不是为了置我们于死地。这些布置,大抵,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定力与应变。我相信,他不会看我们真正陷入危险之中。”
明烬瞥了时幼一眼,脸上的倔强还未消散,但从这番话中,也听出了几分道理。
看来,事已至此,慌乱挣扎只会让人更狼狈,不如看清局势,冷静应对。
想到这里,明烬冷哼一声,但紧绷的手已经缓缓垂下,不再试图抓住什么,显然接受了这番劝解。
时幼抬头,看了眼仍在继续延伸的深渊,似乎正默默计量着,下坠的速度与时间。
坠落持续了约莫十个呼吸的时间,终于——
砰!
时幼的身躯猛然一震,脚底触及一片湿滑,青苔的气味夹杂着潮气扑面而来。
她看了眼脚下的地面,厚厚的青苔柔软滑腻,仿佛一层天然的软垫,显然是长年累月的积累。这样的落地方式,倒是让她们避免了受伤。
四周传来轻微的喘息声,显然其他人也安然无恙。
这里,竟是一个密室。
密室不大,四四方方的空间,让人一眼便能看尽。四壁都是砌得粗糙的青石,墙角的水迹沿着石缝蜿蜒而下,湿滑腥冷,隐隐散发着一股霉味。
时幼的目光,在这四四方方的空间内转了一圈。
石壁细小的石缝里,隐约透出几缕光,能看到外面似乎是一个狭长的走廊。
时幼靠近一步,伸手摸了摸缝隙边缘,感受到有凉风,顺着缝隙外涌入。
这时,一声尖锐的抱怨打破了沉默。
“好脏……好脏!”
说话的人,正站在密室的角落里,男子身形瘦高,衣袍是雪白的,腰带是白的,就连头顶簪着的玉冠,也是上好的白玉制成的。
但此刻,他正用一方雪白的丝帕,疯狂擦拭着,自己袖口上那并不存在的污秽。
他擦得极其用力,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像是恨不得将所有的污渍,连带着衣料一并扯下。擦完袖口,他又用帕子掸了掸衣摆,甚至低头检查了鞋面,仿佛这里的空气,都将他染上了一层污秽。
“喂。”明烬倚在另一边的墙上,忽然看口,似乎对男子那副洁癖到极致的模样,生出几分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擦拭的动作顿了顿:“黎净。干净的净。”
明烬侧头打量了黎净片刻:“倒的确是个干净的名字。”
黎净没有回应,仿佛对明烬的话毫无兴趣,继续用帕子,擦拭着身上的每一处衣角。
明烬见状,啧了一声,转头看向角落里另一个人:“那你呢?你叫什么?”
那人听见被问,连忙昂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却有些呆气的脸。
她看起来有些局促,手不自觉地抓了抓袖口,声音不高:“我叫洛争争。”
洛争争看着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身上穿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袖口隐约还能看到几处补丁。可虽说是这样一身寒酸打扮,落争争随意挽起的长发间,偏偏插着一支毛笔。
那是一支看上去很贵的毛笔。
笔身乌黑发亮,尾端缀着一颗小小的白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落争争的眼神很是呆滞,仿佛有一层水雾蒙在瞳仁上,目光无论落在谁身上,都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空茫,好像盯着,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明烬看着落争争这幅模样,心道一声,呆子,便扭过头,不再多言。
而时幼一直没有插话。
她的注意力仍在那道石缝上,透过缝隙,她看到外面的光越来越亮,而脚下隐隐传来一阵阵震动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
很快,时幼听见了脚步声。
黎净听到脚步声,脸上瞬间浮现出希冀,忙拿着帕子,快步上前,蹲
在石缝旁,用帕子包住手,伸手就想拍墙,似乎把这当成了脱困的好机会。
“别出声。”时幼下意识伸手,拦住了黎净,声音很低。
其实,时幼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阻止黎净,但身体却本能地行动了起来,像是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警告她——
不要出声,至少现在不行。
黎净的手悬在半空,似乎想问什么,但目光在时幼那严肃的神色上停留了片刻后,终是安静了下来。
黎净和明烬靠近石缝,蹲下身,透过缝隙朝外看去。落争争却因为紧张,隔着一步远怯怯地探头。
石缝之外,那脚步声越发逼近。
四道身影渐渐浮现。
领头的人,是一个白发少年。
尸山白莲。
看到伶舟莲出现,时幼这才明白,自己为何会阻止黎净——
并非复杂思考后的判断,而是她在伶舟莲露面之前,就感知到了他身上冰冷的杀意。
不过,时幼的确没想到,伶舟莲竟也意外掉落至此地。
她不禁替宁弃松了口气,幸而宁弃未在其旁。
对伶舟莲,她不惧,但若同伴被这疯子波及,却非她所愿。
想到这里,时幼回过神,连忙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朝墙缝望去。
伶舟莲走得随性极了,双手抱在身前,身体微微后仰,步子迈得很高,腿向两侧懒散地踢出去,像是完全不需要在意脚下的路。
而他身后的三人,低着头,怯生生地跟在伶舟莲身后,始终保持着四五步远的距离,生怕触怒了前面这位怪人。
忽然,伶舟莲停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从身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笑了一下。
“你们,到底想跟我到什么时候?”
身后的人怔了一瞬,其中一人低声开口:“你在我们几人中,既是最强,我们不跟着你,还能跟谁?”
伶舟莲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人,似乎对这句话,生出了些许兴致。他想了一会,终于开口:
“可我,不喜欢被人这么跟着。”
另一个人站了出来,语气里压着怒气:“这可是团队试炼,身为同伴,不合作,我们怎么去往下一层?”
有人连忙附和:“对!大家一队合作是规矩,谁也不能单打独斗!你别开玩笑了!”
伶舟莲没有立刻回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蜷紧,又松开,似乎在认真思考,亦像在心里掂量着什么。
不多时,他抬起头,目光透过白发间的缝隙投向三人,忽然乐了:
“那么,我把你们都杀了……不就好了?”
此话一出,三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是被冰水浇过一般。
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声音几乎是颤抖着:“你疯了?你是疯子吗?”
伶舟莲闻言,忽然垂着头笑了,轻轻地“嗯”了一声,喃喃道:
“疯子吗?”
“这真是我听过,最美丽的称赞。”
“谢谢。”
伶舟莲向前一步:“既然你们这么夸我,我这个人,也很喜欢礼尚往来。”
“给你们一个机会,我数到三。跑得够远,算你们命大,跑不远的,那就留在这里,陪我玩玩。”
话毕,伶舟莲抬起手,指尖点了点,最终停在其中一人面前,仿佛在点数猎物,也像在施舍一个机会。
“三。”
那人猛然后退半步,背贴上冰冷的石壁,眼中满是惊恐,却什么都不敢说。
伶舟莲偏头,手指缓慢移动,指向第二人。
“二。”
三人尽管谁也没有动,但却僵立在原地,脸上写满了犹疑与不可置信。
没人相信他真的会动手,也没人愿意成为第一个跑开的人。
伶舟莲的表情,似是失去了耐心,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一。”
话音落下,站在最边上的小个子终于崩溃了,他的腿一软,猛然转身,连方向都顾不上,朝身后跑去。
剩下的两人脸色一片惨白,依然僵在原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都在犹豫是否要跟上。
伶舟莲笑了。
没有任何预兆,他脚下猛地一踏,靴底重重踩在地面上。
砰!
那响亮的声音,伴随着伶舟莲的大笑声,瞬间填满整条走廊。
那两人终于受不住了。
他们受到伶舟莲的刻意惊吓,像是猛然醒悟般,拔腿就跑,逃得仓促,撞到墙壁,又踉跄地冲向走廊深处,仿佛再多留一秒,就会被某种可怖的东西撕碎。
伶舟莲没有急着追上去,脸上藏着说不清的愉悦,像是猎人,终于看着猎物,按部就班地陷入圈套之中。
“真是有趣。”
说着,他迈开步子,似是要跟上去。
只是,伶舟莲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看似想起了什么。
时幼透过石缝,紧紧盯着他,呼吸压得极低。
她不知道伶舟莲为何停下,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但直觉告诉她,此刻,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安静,尽量避免麻烦,以在最快的时间内,去往下一层。
这时,伶舟莲脚尖忽而一转,没有任何声响,身影便从时幼的视线里抽离出去。
伶舟莲消失的太快,也太突然。
时幼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追向那片石缝外的长廊。
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未散尽的灰尘,和地面上几道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走了么?
时幼为看个仔细,向石缝更靠近了一些。
可就在她靠近的一瞬——
一篇模糊的白影,从时幼的视线中掠过。
紧接着,时幼看到了一张脸。
突兀地,贴在石缝之外。
伶舟莲的眼睛,近得几乎贴在缝隙上,直直地撞进了她的视野里,盯着她看。
凉凉的呼吸,隔着石缝打在她的脸上,带着微弱的湿气。
那只眼睛,明明很亮,却没有任何温度,下眼睑浮着一层青晕,像是生机早已被抽空,只剩下一片腐朽的空壳。
“你好,时幼。”
说完,伶舟莲右手贴上喉间,朝右面一横,冲时幼露出看似无害的笑容
第42章 你觉得,他会么?不过是场荒唐的幻觉……
时幼下意识将手握住无归的刀柄。
明烬身子一僵,掌心凝聚起火焰,可还未来得及动作,黎净似是被吓得彻底崩溃。
是啊,黎净原本就因这狭窄潮湿的环境,倍感煎熬,伶舟莲的突然出现,更是让他的精神,紧绷至极限。
黎净紧咬着牙,整个人贴在墙上,目光死死盯着伶舟莲的脸,眼里是止不住的嫌恶与恐惧。
“脏,好脏的人……”黎净低声嘟囔着,手伸进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开始疯狂地擦拭自己的脸。
黎净用帕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动作越来越快,可那帕子,本就因之前的灰尘而染上了污垢,此刻越擦,反倒越抹得满是尘土。
很快,黎净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黎净盯着自己的袖口,见到灰色的尘土,已然蔓延到至他的手背,喉结上下滚动,愤怒和嫌恶,几乎要从眼眶里喷涌出来。
他猛地前倾,趴在石墙之上,鼻息喷在那窄窄的缝隙上,眼睛瞪得圆圆的,似是想把将他弄得这般狼狈的罪魁祸首,怪在伶舟莲头上。
“你!都是你的肮脏,弄脏了我!”黎净大喝一声。洛争争更是往角落缩了缩,不敢出声。
伶舟莲目光一转,原本落在时幼身上的注意力,被这一声大喝打断。
他缓慢直起身,脸从光线中淡出,又毫无预兆地在黎净的视线中显现。
“我很脏么?”伶舟莲白发垂在颧骨旁,瞳如死水,语气却有些难得的认真。
黎净僵住了。
帕子还攥在手里,黎净不敢回应,也无法回应。
想要
退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僵硬得很,亦动弹不得。只能这样看着,看着那张脸一点一点靠近,看着那双眼睛无声无息地将自己吞噬。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没有一丝生气,眼眶那抹阴沉的青痕,透出病态的疲惫感。黎净能清楚感受到,伶舟莲的眼神,正化作无形的锁链,缠绕在他的身上,越收越紧。
黎净突然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话语。
而伶舟莲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盯着黎净,像是在研究,自己该如何一件肮脏的物品,清理干净。
紧接着,伶舟莲朝黎净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那笑容明明带着几分随意,可偏偏让黎净的心,像被某种东西狠狠攥紧了一般。他想后退,可是根本来不及。
因为伶舟莲动了。
他伸出那只苍白枯瘦的手,食指穿过狭窄的石缝,没有一丝停顿,指尖直直捅向黎净的眼睛!
噗嗤——
眼球破裂的闷响,冲进众人的耳畔。
黎净的世界一片鲜红。
滚烫的液体从眼眶涌出,顺着脸颊流下,混合着尘土,化成一片模糊的泥污。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所有人眼见黎净猛地后仰,跪倒在地,双手本能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那涌出的鲜血。
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
伶舟莲抽回手,轻轻舔去指尖的血迹,又认真品了品,这才开口:
“你的血,也不过如此,还真是脏得让我提不起兴趣。”伶舟莲语气带着一丝遗憾,像是对这味道有些失望。
时幼无法理解。
她无法理解,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人。伶舟莲的举动太过冷漠,甚至不像是愤怒或暴戾,更像是得意于自己的无情,因此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残忍。
时幼心中翻起一阵怒意,念头一动,她的手随即动了。
无归出鞘。
一道耀眼的光划过,刀锋未至,刀气却已先行,带起一阵尖锐的啸声,斩向伶舟莲。
轰隆!
隔在众人与伶舟莲之间的石墙,应声而裂,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灰尘如雾般弥散在四周,崩塌的碎石砸在地上,溅起一阵又一阵沉闷的回响。
伶舟莲立于烟尘中,只是微微侧身,便避开了那锋芒毕露的一刀。
“你很有意思。”他兴奋地开口,“比他们都有意思,真不愧我费时间跑来找你。你的这一刀,是为了你的朋友而斩么?”
“黎净不是我的朋友。”时幼声音平静,“我只是看不惯你罢了。”
说着,无归再次扬起,直直斩向伶舟莲的颈侧。
伶舟莲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在瞬间亮起一丝兴味。脚步轻轻一移,避开了刀锋,甚至连衣角,都未被刀气擦到。
就在这一刻,时幼身后,忽然爆发出一抹炽热的红光。
明烬也动了。
她手腕一抖,火焰凝成的长鞭呼啸而出,直直卷向伶舟莲。
两人之间原本的隔阂,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也没有任何言语的指挥。
明烬的长鞭从侧方压制,时幼的刀锋则步步紧逼,精准地封住伶舟莲的每一步退路,配合得天衣无缝。
“还挺热闹。”伶舟莲笑了笑,“不过,你们该明白,这对我来说——”
他脚步一顿,身形一闪,轻轻落在断裂的石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眼中的兴奋几乎溢了出来。
“——只是开场而已。”
时幼的刀锋掠过空处,明烬的火焰长鞭也扑了个空。两人对视一眼,重新站定,再次戒备地盯着伶舟莲,心里都浮现出一个相同的念头。
此人的危险,远超预期。
伶舟莲看着她们,尤其是目光落到明烬身上时,笑意渐深,带着想要独占猎物的警告意味:
“这位姑娘,我劝你别插手,省得惹一身麻烦。”伶舟莲语调淡淡,却字字含锋,“懂分寸的人,可更讨人喜欢。”
明烬眉心微皱,火焰长鞭倏然扬起,火舌如红莲绽放,直扑伶舟莲的面门。
而伶舟莲只是轻轻抬手,稳稳接住了那条火焰长鞭。
烈焰在他掌心燃烧,炽热的火舌如同毒蛇啃咬皮肉,发出滋滋声响,一股焦糊味迅速弥漫开来。
伶舟莲掌心被烙得通红,但他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像在享受着此刻的疼痛。
“你的火焰很漂亮,可你,似乎被这烈火遮住了眼睛。你难道看不出,你身边这位同伴的来历么?”
伶舟莲目光扫过时幼,带着几分揶揄:“这个时幼,可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为了找到她,我在这漆黑的地方,可走了不少弯路呢。”
明烬怒极反笑:“她是谁,不要紧。管她是谁,今天你走不出这里。”
而伶舟莲似是毫不在意,他随手甩开火鞭,长鞭坠地的瞬间,火焰倏然熄灭,只余一缕淡淡的烟雾在空气中盘旋。
“世人皆知,五百年前,那位鬼域之主,被封印在百鬼山深处。从那时起,他带着他的鬼域,一同消失在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的一丝踪迹。世间,再无鬼气可寻。”
“可谁能想到,在武道司的日月广场上,我却看到了……鬼气凝结而成的黑色光柱。那么多的鬼气,可不该出现在一个人类女子身上。”
伶舟莲缓缓俯身,目光牢牢锁住时幼:
“为何,你的身上,会有鬼域之主的气息?”
“为何,鬼域之主的刀,会握在你的手里?”
“时幼,这便是你信誓旦旦,觉得自己能拿榜首的底气么?”
伶舟莲的每一个字,都像石子坠入深潭,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荡开层层回响。这话不只是对时幼,更像是抛向明烬,亦是抛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捂着眼睛的黎净,浑身一震。洛争争无神的眼睛瞬间瞪大,想要说什么,却像吞了沙一样,一个音节都没能吐出来,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像在试图逃避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明烬的鞭梢轻颤,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时那道冲天而起的黑色光柱。
那时,她并未多想,只以为那黑色的光柱,是某种歪门邪道,可伶舟莲的话,却不由得让她怀疑当时的判断。
鬼气。
伶舟莲说,那是鬼气。
明烬看向时幼手中的刀。
那形状,那气息……明烬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儿时,她曾翻阅过,宗门古卷中的图录,并在其中,见过一把残忍而奇异的刀。形如人脊,脊骨节节相连,每一处关节都流动着红光,像鲜血在骨节间流动。
噬魂脊。
明烬的指尖,在长鞭上蜷缩了一瞬。
伶舟莲像是察觉到明烬的变化,开口道:“没错,这正是鬼域之主的噬魂脊。残忍,噬血,阴冷,这样的一把刀,曾随鬼域之主一夜屠尽三千修士。可如今,这把刀,竟然出现在这位时幼的手里……”
“还真是,不可思议。”
时幼听着这番话,很想问上一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大家既然来参加比试,难道,还要先问清楚背景才行?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手中无归的刀柄处,赫然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眼睛转动着,带着鄙夷的目光,打量着除时幼外的每一个人:
“你们眼睛都长在哪儿了?!”
众人的目光,几乎在一瞬间汇聚过去。
在这片静默中,噬魂脊高喊一声:“时幼手上这把刀,一共只有十八节脊骨——真正的噬魂脊,可是有整整四十八节!她这把刀,是个屁的噬魂脊!你们连这都能看错?”
噬魂脊声音铿锵,怒气十足,显然因被认错身份,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伶舟莲一愣,随即弯下腰,视线与那眼珠平齐,认真仔细看了片刻:
“竟然有刀会开口说话,这可稀奇。不过,你说真正的噬魂脊,有四十八节脊骨……听起来倒挺像回事。可我只想问一句……”
“你,凭什么敢这么笃定?”
时幼叹了口气,似是已感知到噬魂脊的怒火。
果然,那只眼珠猛地转了几圈,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自刀柄处传来:
“凭什么?!”
“就凭老子是真正的噬魂脊!谁能比我更清楚?!你这是在质疑我吗?”
明烬闻言,冷冷一笑:“你说你是真正的噬魂脊,可方才,你又说时幼手上的刀,不是真的……既然如此,你这话,可有些自相矛
盾了吧?”
“你个小屁孩,也敢质疑老子……矛盾个屁!”
噬魂脊怒气冲冲,“我当然是真正的噬魂脊,只不过,玄霁王那混账王八,担心时幼参加比试出事,拆了我一只眼珠,安在时幼这把破刀上。结果倒好,连你们这帮给老子提鞋都不配的凡人蠢货,都敢质疑我了?!”
噬魂脊声音落下,四周尽是诡异的沉默。
明烬的目光,在时幼和无归之间快速游移,眼神复杂难辨。
混……混账王八?
而伶舟莲站在石墙之上,嘴角的笑意微微敛去。
他没有去思索,噬魂脊为何会用混账王八这种称呼,来形容自己的主人。他的思绪,早已超越了这些浅显的疑问。反而被这番话,拉出了更多的细节。
堂堂鬼域之主,也会担心谁的生死?
这个细节,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他脑海中某些紧闭的门扉。
担心,意味着在意。
这是伶舟莲最先想到的,也是最无法忽视的一点。
鬼域之主,竟会在意一个凡人?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果真没让他失望,不枉他在这鬼地方,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像时幼这般有趣之人,他又怎么舍得留她活到明天?
伶舟莲心里翻腾起一种快意,像是嗅到血腥味的猎兽,兴奋不已。
而时幼站在那里,显然并不想解释,也无意掩饰什么。但心中的那份不爽,早已像积水一般堆满了心间,随时可能决堤。
是啊,她很不爽。
比试才刚开始,他便不守规则,伤害她的队友,甚至对玄霁王流露出莫名的兴趣,仿佛她的存在,只是个附带的注脚。
凭什么?
她是为证明自己而来,而不是站在这里,任由一个不按规则出牌的疯子,将自己当成某个人的影子。
想到这里,就在所有人屏息之时,时幼动了。
她猛地跃起,手中无归寒芒一闪,直直劈向伶舟莲。
伶舟莲看到刀光袭来,一抹兴奋的红晕,浮上脸颊。
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了。久到每时每刻都让他觉得无聊透顶,久到他都快要失去耐心。
是啊,鬼域之主在意之人,光打一场可不够,要杀!
她必须死在他的手里。
伶舟莲不禁闭上眼,想象着,传说中的玄霁王,那双无情的眼睛里露出的愤怒、悲痛、不甘……时幼的死,会让玄霁王作出何种行为?会不会足以让他的名字,被玄霁王深深刻进骨髓里?
真是太美妙了。
时幼刀锋逼近的那一瞬间,他竟低笑出声,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甜味,那是属于胜利者的滋味。
伶舟莲手腕轻翻,一柄折扇,出现在掌间。
那扇骨乌黑如漆,隐约映出点点银辉。扇面展开,竟是一幅白莲图。扇骨轻轻一扬,迎上了刀锋。
铛——!
刀光至,扇影随。
两人交锋的刹那,火星四溅。刀锋与扇骨撞击的声音回荡,每一次碰撞,都像是战鼓在轰鸣。
时幼目光沉冷,脚下一踏,整个人如疾风般冲向伶舟莲。
伶舟莲脚尖一点,身影如鸿鹄般掠开。站定的瞬间,折扇已然打开,扇面上那朵白莲仿佛活了一般,在扇面上微微摇曳。随着他一挥手,白莲竟然化作无数道银光,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疾射向时幼,宛如漫天寒星。
时幼双手紧握无归,刀锋斜斩而下。
寒光大盛!
白莲化作的银光,被无归一刀斩碎,犹如流星雨般四散,映得整个密室如同白昼。
噬魂脊大叫:“时幼,给我打死这个口出狂言的臭小子!让他知道,这世间,无人能质疑老子!”
时幼仿佛全然未听见噬魂脊的叫嚷,无归的刀锋一次次斩下,直逼伶舟莲的每一处要害。
咽喉。
腰腹。
心口。
伶舟莲的身影飘忽不定,折扇“啪”地一声合上,反手挡住刀锋,刀锋擦着他的衣襟掠过,削下了一缕白发。
与此同时,时幼分明觉得,面前的伶舟莲,有些眼熟。
那错觉强烈得几乎让她分神。
伶舟莲转身挥扇时,露出的侧脸,与脑海中模糊的某个影子逐渐重叠。
飞扬的碎发,少年般纤细的体型,怎么看,怎么像那个人。
时幼眉头一皱,几乎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可能。
不过是场荒唐的幻觉罢了。
……
……
刀光与扇影交错,伶舟莲的折扇在手中游走,开合之间宛如流云。
他寻了个间隙开口:“我还真是好奇,你究竟是如何,让鬼域之主如此挂心于你的?啧,还真是,让我羡慕。”
时幼不欲开口,回答这样的问题,根本毫无意义。她握紧无归,一刀直逼伶舟莲的胸膛。
同时,她的目光,一直在伶舟莲身上游移。
这个人,她有些看不懂。
妖族本就以体术强悍闻名,而他展露出掉一招一式……不仅强悍,更强得有些离谱。力量、速度、步伐,整个人像是一件完美的兵器,被打磨到极致的兵器。看起来,正是个完美的行修者。
只是,伶舟莲手中的扇子每每轻颤,上面的白莲图都会亮起,细腻如水的光辉,顺着扇骨溢出,将无归周身的空气震出涟漪,更像是意念化虚为实,凭空生出的杀机。
这不像行修者,反倒更像念修者的手段。
难道是行念双修?
时幼几乎立刻,否认了这荒谬的念头。行念双修几乎不可能做到,一重**之极,一重精神之巅,两者本质对立。
可伶舟莲的每一次动作,分明都在打破这份常识。
若他真是行念双修,那他,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时幼不欲细想,只是一刀挥出,直劈伶舟莲的面门。
这一刀,不为别的,只为逼出伶舟莲的底牌。
然而,就在刀光即将落下的刹那,伶舟莲的后颅,忽然亮起一道光。
那道光,白得刺目,透着冷意,缀着点点星辉,仿佛一片微缩的星空,从他的圣瞳绽放。
圣流蜿蜒,顺着脖颈而下,越过锁骨,沿着筋脉滑向手臂,最终汇聚到指尖。
白色的圣流,在他的五指间跳跃,如同锋刃,又似灼热的流焰。伶舟莲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在光影的映衬下颤动着,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笑了,声音低哑,却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
似是因为太过兴奋,伶舟莲甩手一扬,直接将扇子丢了出去。
扇子成了一道黑影,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瞬间飞掠而出,眨眼间便消失在黑暗中。
紧接着,伶舟莲看着即将劈向面门的刀刃,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一夹。
铛——!
刀刃被稳稳卡在他的指间。
冲击如涛,震荡四散,灰尘翻涌,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浑浊的迷雾之中。
无归的刀身,在伶舟莲的指尖,溢出点点细碎的火花,似在发出不甘的低吟。
时幼的手臂被震得发麻,她很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看清伶舟莲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还好,没过多久,尘埃开始散去。
时幼的目光透过尘雾,终于看见了那只苍白纤细的手。
伶舟莲的食指与中指,正缠绕着冰焰一般的白光。
那光流淌着,从指根蔓延到指尖,让他的指尖变得坚硬,仿佛不再是血肉,而是连神兵利器,都无法撼动的凶器。
而无归被死死钳住,一时间,连刀锋都无法向前挪动一分。
伶舟莲看了眼指尖处的刀锋,眼中带着几分怜悯:“这把刀不错。只可惜,跟了个将死的主人。”
时幼手腕发力,试图抽回无归,突然,伶舟莲的手指,向下一沉。
无归的刀刃,被那两根手指钳着,沉如千钧,刀锋猛地向下坠去。
时幼猝不及防,握刀的手,顿时被强大的力量拉扯着,身体也随之失了平衡,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
就在这时,伶舟莲松开手,五指如钩般,攫住了时幼的脖颈。
伶舟莲掐着她的脖子,手腕猛然一翻,毫不犹豫地将时幼整个人甩向地面。
砰!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回荡开来,裂纹以时幼为中心蔓延,尘土翻涌而起,一时间遮住了时幼的视线。时幼虽看不见,却立刻咬牙稳住意识,手腕一动,想去抓旁边的无归。
伶舟莲却没有给她机会。
他膝盖如铁锚般,死死压在时幼的腰侧,将时幼整个人,钳制在地面之上。
紧接着,伶舟莲扬起右手。
折扇从黑暗中破空而出,向是受到了召唤般,稳稳飞回他的手中。
白莲图在扇面上一闪,那柄漂亮的折扇,便如刀一般,横在时幼的喉间!
伶舟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有愤怒,没有兴奋,只有失望,似乎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
“你应该让我觉得有趣才对,时幼。”
说着,他一抖折扇,无数尖刺,如蛇牙般自扇骨弹出,齐齐指向时幼的脖颈。
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似乎只需再前进一分,那些尖刺,便随时能刺穿颈脉,让鲜血如潮涌般喷洒而出。
这一瞬,时幼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映在折扇那黑漆般的扇骨之上。
伶舟莲俯下身,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贴在她耳侧问道:
“如若你死在我手里,鬼域之主,会不会亲自来为你收尸?又或者,杀了我泄愤……”
“你觉得,他会么?”
第43章 无礼你的错误,无法原谅,而我,不会……
时幼没有立刻回答。
她知道答案。
若她死了,玄霁王必然也会随她死去。
他们之间的双生印,将他们的命运牢牢捆绑在一起,她的死亡,必然代表着玄霁王的终结。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又怎么可能为她收尸?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来为她报仇?
伶舟莲的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毫无意义。
但这问题的答案,时幼并不想让伶舟莲知道。
于是她回应道:“他不会。”
“为何不会?鬼域之主不是很在意你么?”
“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其他更为重要的东西。”
时幼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这过分冷静的态度,让伶舟莲不由得多看了时幼几眼。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脸。
时幼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慌张,甚至没有一丝不甘。伶舟莲忽然觉得奇怪,这个人,面对死亡,竟能平静到如此地步,真是奇怪得让他有点不舒服。
人类而已,手无缚鸡之力的脆弱生灵,在伶舟莲的世界里,从未被赋予太多意义。
何况,这个人类,甚至连圣瞳都未开启。
可这脆弱的人类女子,居然会被鬼域之主在意?
究竟是为什么?
伶舟莲眯起眼睛,视线逐渐下移,他在思索,或者说在捕捉。
终于,他的视线,停留在时幼的左手之上。
就是那一瞬间,他看到了。
一朵昙花,随着时幼的呼吸一明一灭,带着某种诡谲的生命力。
伶舟莲先是怔住,随即突然笑了。笑容透着兴奋,甚至有点癫狂的意味。
“鬼域之主和你签了生死契,是吧?!”
他的声音陡然扬高,明明在笑,可眼中却毫无笑意,死死盯住她的手背,恨不得将那印记印在眼底,似是发现了某个难以置信的秘密。
时幼有些惊讶。
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
时幼收敛起所有情绪,刻意让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没有。”
“没有?那这印记,又是什么?”
“出生就有,医书上说,这是胎记。”
伶舟莲原本在双生印逡巡的目光,忽然移开,将抵在时幼脖颈上的扇子撤下,抵在她的手背之上:
“那不如割下来,让我看看,这到底是不是胎记。”
扇骨处冰冷的锋刃,贴着时幼的脖颈滑过,带起一阵又一阵的凉意。那昙花随着时幼的呼吸,明灭不定,似乎也感知到了危险的临近。
紧接着,扇骨上刀锋一沉,下一瞬便要刺破肌肤——
一阵热浪,悄然从伶舟莲身后降临。
伶舟莲回头,一抹鲜红映入他的眼帘。
赤红的火焰长鞭呼啸而至,裹挟着热流,迅速缠上伶舟莲的脖颈。
热浪扑面而来,火光映在伶舟莲的脸上,将他过于苍白的面容,映得妖异而扭曲。
“放开她!”明烬大喝一声。
伶舟莲没有慌张,也并未因痛意而失了冷静,他的眼中,反倒带着如愿以偿的狂喜。
他伸手摸向脖颈,猛然发力,一声低哑的冷笑从喉间溢出,竟是硬生生将那火鞭从脖颈上扯了下来。
苍白的脖颈,被烫出一道深红的印记,肌肤被灼烫得泛白,像烧红的铁块骤然冷却,隐隐冒着烟。
伶舟莲回头看向明烬,语调中透着一丝张狂的战意:
“仅仅是这样,也想制住我?!那就试试,你的烈火,能不能挡住我的万千锋芒!”
话音未落,伶舟莲手中的折扇猛然一扬,扇骨开合间,万千锋刃从中跃出,如群蜂出巢,目标明确地朝着明烬飞去!
唰——唰——唰——
它们在空中交错旋转,拖曳出长长的光丝,宛如一张张杀机四伏的银网,在明烬的头顶迅速张开,封锁了她所有的退路。
明烬眯起眼,冷冷地盯着飞来的尖刺。
一时间,鞭影挥舞,火蛇狂啸,带着滚滚热浪扑向那些锋刃。然而,那些锋刃被打落后,竟在地面轻轻一颤,随即再次飞起,如嗜血的蜂群,再度冲向明烬。
明烬眼中,浮现出一抹不可置信。
这是什么东西?
她挥鞭再击,却见那些尖刺仿佛在嘲笑她的无力,轻巧地绕过火焰屏障,再度向明烬的咽喉、心口、肩膀袭来。不过动作稍迟了一瞬,那尖刺已划过她的脸庞,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鲜红的血珠顺着下巴滴下涌出,渗入衣领,和她的红衣融为一体。可明烬丝毫未现退却的怯懦,她的眼中,反而燃着愈发灼烈的战意。
伶舟莲冲着明烬笑了:“你的烈火,只怕烧不到我。不如让我看看,你这把火,还能烧到几时。”
话音落下,伶舟莲正欲再度出手。
身下压着的时幼动了。
伶舟莲缓缓转头,对趁乱想要夺回无归的时幼问道:“想拿回它?你,可问过我了么?”
话毕,他扬起手中的折扇,一股狂风,骤然从扇骨中席卷而出。
风势一涨,无归旋转着离地而起,最终直直飞向远处,牢牢嵌入了石墙之中。
伶舟莲盯着时幼,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扇骨,指尖浮动的圣流瞬间活了起来,像水银般从甲床溢出,蜿蜒而下,缓缓渗入扇骨之中。
那原本沉寂的折扇,此刻被圣流点亮,扇骨上的白光一点点盛开,透出流动的光辉,像星辰坠般耀眼。
伶舟莲手腕轻抖,扇骨开合间,大量覆着圣流的锋刃疾驰而去。
明烬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数不清的锋刃穿透身体,又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回,我们两个,终于能安静说会话了。”
伶舟莲微微一笑,目光在时幼身上流连,瞳中透出危险的好奇。
其实,他很少有这样的耐心,去仔细端详一个人。
但时幼不同。
她身上藏着太多秘密。
与鬼域之主之间,只有他们二人才知晓的……秘密。
他的视线在时幼脸上停留片刻,随后缓缓下移,最终,时幼锁骨处那圆形的,血红色的坠子之上。
坠子表面光滑如玉,但在内部隐约有光晕浮动,像是某种液体在流淌,又像是里面藏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
伶舟莲盯着坠子,不自觉开口:
“这倒是个好东西。”
他像是随口一说,但手却已然伸向那枚吊坠。
时幼盯着他的手,刹那间,一抹寒意在她眸底骤然凝结。
啪!
时幼的动作极快,甚至没有任何犹豫。迅速抬手,干脆利落地将他的手打偏。
伶舟莲的手停在半空,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他怔了片刻,有些惊讶地看向时幼。
时幼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刚才的反击,不过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然而,在她那过于平静的表情下,怒意如暗潮般翻涌而出。
那是极少能从她脸上看到的情绪。
“原来,你也会动怒。”伶舟莲盯着她,嘴角扬起,像是在品味这稍纵即逝的怒意。
“你在碰别人的东西前,应该先过问一声,这是常识,亦是礼数。而你这般无礼,是因为你自己拥有的不够多,还是因为,你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
时幼仰头看着伶舟莲,质问道。
明明被伶舟莲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的人是时幼,但此刻,气势却仿佛完全逆转。
伶舟莲的笑容凝在唇边。
眼中方才还在流动的兴味,瞬间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她说得没错啊。
他的确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
伶舟莲垂下眼帘,手指蜷紧,似是要用这种方式,掩盖翻涌的内心。
所有东西,属于他的东西,无论是珍贵的,还是微不足道的,他从来都没有抓住过。
他抓不住,也没有力气抓住。所以,他是能去争,去抢,一切不过只是草芥,拿走便拿走了,不值得在意。
这便是他的生存之道,也是他的信条。
可如今,他内心的隐秘,竟被一个弱小的人类女子,冷冷地揭开了。
她在笑。
伶舟莲终于抬起头,重新打量时幼。
时幼的眼神依旧平静,平静得令他恼怒。
那平静下,藏着怒气,却并未出现对他的畏惧。
他心口一阵发紧,像有什么东西压了上去,攀升着,愈发炽热。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人——
一个被压制在自己身下、动弹不得的劣势者,敢用这种平静的眼神盯着他?
难道那个不值一提的人,是他么?
这时幼,明明该害怕的,该愤怒的,该失去所有冷静的,可偏偏,她没有。
是他展现出的力量,不足以让她感到恐惧吗?
是她与鬼域之主相处的时间太久,久到连他伶舟莲,都成了她看不起的小角色?
好,很好。
既然你这么看不起我,那我就让你看看,我伶舟莲,是有让你恐惧的资格的。
扇子在伶舟莲手中翻转,扇骨的尖刺闪着冷光,眼中的妒火已然无法掩饰。
下一瞬,扇骨扬起,带着绝对的杀意,刺向时幼的脖颈!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锵——
那是一声奇异的碰撞声,清脆,震耳,像是锋利的刀刃,砍在了坚不可摧的玄铁之上。
伶舟莲低头看去,只见他的锋刃,抵在时幼的脖颈上,却再也无法寸进。
那原本如玉的雪白脖颈,此刻已攀上了一层厚厚的鬼气,覆在皮肤上,成了某种令他难以理解的异质。
伶舟莲试图再度用力,却感到一股反震的力道,从扇骨上传来,震得他的手臂发麻。
那看似纤细,脆弱的脖颈,此刻却坚硬得让他绝望。
时幼静静地看着他,眉目间的冷意却逐渐弥漫开来。
“你可知,你为何伤害不了我。”
“你可知,我为何明明没有开启圣瞳,却敢来参加承天榜比试。”
伶舟莲眉心微蹙,胸膛起伏间,透出一丝难掩的躁意:“为何……你说。”
“因为我修的,远比你们拥有的圣瞳,更为高级。”
时幼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仿佛不过是闲聊,却让伶舟莲本能地感知到,危险,正逐步向他靠近。
时幼的阴阳眼中,忽然涌动起奇异的光。
瞳孔深处,缓慢浮现出阴阳鱼的印记。
阴阳鱼一边旋转着,时幼一边再度开口:“你将我的刀打飞了,这只能说明一点,拿刀的我,对你来说,是有威胁的。”
“但你错了,刀是器,我是人。你错估了器的作用,更低估了人的力量。”
“就算没有刀,我依然能做成很多事情。比如,让你承认自己的错误。”
“实话告诉你,一开始,我只是看不惯你。之所以出手,是因为你的确惹人生厌,仅此而已。”
“但现在,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敢出手碰我的东西……”
“这份无礼,我将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你的错误,无法原谅,而我,不会再宽容你。”
伶舟莲还未来得及回应,一股浓烈的黑色鬼气,已从时幼眼中喷涌而出,铺天盖地,将他的视线彻底吞噬。
黑暗中,传来凄厉的鬼泣,那声音像利刃刮骨般刺耳,却又听不懂声音的内容。
鬼气似熊熊烈火,缠上伶舟莲的手脚。灼热的痛感迅速蔓延,炽热的疼痛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浑身仿佛被火舌舔过,血肉发出“嗤嗤”声响,伸手想挡,却摸不到任何实物。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反击,可鬼气已附在他的眼球之上,将双眼灼得生痛。
“时幼——”他咬牙喊道,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忽然,伶舟莲感觉到一阵寒意,从前方的黑暗中袭来。
那寒意刺骨,混杂着不详的杀意,像是有什么极为危险的东西,正迎面而来。
可手刚动,他便感受到,额前有风,呼啸而过。
下一刻,一只拳头,破开了所有的鬼气,直直朝他袭来。
那是一只纤小的拳头。
那是一只包裹着黑色鬼气的拳头。
伶舟莲瞳孔骤缩,几乎来不及反应。
砰!
小小的拳头,重重砸在他的脸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如竹竿被折断般清晰可闻。
伶舟莲只觉得自己的头被直接打偏,视线猛地一黑,随即整个人腾空而起,被这一拳生生击飞出去。
那一刻,他的脑海一片混沌,痛觉甚至来不及传递,只剩下耳畔轰鸣不止。脸颊上的皮肤被打得塌陷下去,鲜血混着牙齿从口中喷出。
他狠狠撞在地面之上,像可就在他试图爬起时,那拳头再次出现!
它看起来还是那么小,甚至瘦削到令他怀疑它的重量。
但那拳头携带的力量,却仿佛是千钧之重。
伶舟莲只来得及看到残影,那拳头已再度砸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拳,力道更大,像一柄千斤重的铁锤,狠狠敲在他的颧骨上。
他的头被打得猛地一偏,鼻血喷溅而出,视线瞬间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在嗡嗡作响。
伶舟莲的世界彻底陷入混乱。
他躺在地上,鬼气缠绕全身,刺痛和灼烧从身体的每一寸传来。
可真正的恐惧,并非来自鬼气,而是来自眼前这个人——
不,来自她小小的拳头。
伶舟莲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便在一片模糊中,隐约看见时幼骑了自己身上,抬起了拳头。
他抬手去挡,却被她轻而易举地按住,接着,拳头再一次落下。
“砰!”
右脸。
“砰!”
左脸。
拳头一下一下地砸在他脸上,带着不再克制的怒火。
伶舟莲甚至能听到,自己面骨裂开的声音。鲜血从口鼻喷出,喷在时幼的衣袖上。
可时幼连看都不看,只是抬起拳头,一次再一次挥下。
“认错。”
“错?咳咳,我何错之有?”
时幼俯视着他,冷冷地开口:
“你有三错。”
“首先,你不懂何为同伴。对你来说,你的同伴,不过是供你玩乐的工具。这是你的第一错。”
“其次,你出于一时的乐趣,就伤了我的同伴。这是你的第二错。”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未经我的允许,你你不该试图碰我的东西。”
“这,便是你最大的错误。”
“哈哈哈……哈哈哈哈——”伶舟莲听完时幼这一番话,竟然笑了。
笑声在剧烈的痛楚中弥漫,疯狂而刺耳。
伶舟莲的眼睛,已经肿得快睁不开了,但他却笑得越来越大声,带着一种怪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兴奋。
因为他想起来了。
以前,只有哥哥这么打过他,这么教育过他。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还很小,哥哥也不大,
哥哥人很纤薄,拳头却很大。大的像块铁疙瘩,又硬又重,砸在脸上,痛得他直掉眼泪。可最让他痛苦的,不是拳头的力道,而是心底那股不服气。
他讨厌哥哥。讨厌他的天赋,讨厌他的锋芒,讨厌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哥哥太优秀了,却偏偏浑然不觉,轻松把他踩在脚下。
是啊,哥哥太耀眼了,把所有人都吸引过去,也把他所有想要的东西,都抢走了,衬得他,像一个笑话。
他恨过,嫉妒过,也发过疯地想过——
如果没有哥哥,这个世界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所有的目光都会落在他身上,也许,他也能拥有,哥哥不需要的那份欣赏和赞许。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听到了他的心声,还是冥冥中,有谁替他完成了那个愿望。
后来,哥哥真的消失了。
一开始,他确实很开心。
再也不用看见那双眼睛,再也不用被揍得鼻青脸肿,再也没有人,能夺去他的锋芒了。他的世界,似乎终于多了一些属于自己的光。他想,他应该高兴才是。
可渐渐,他发现,自己不再开心了。
没有了对手,他变成了一只空空荡荡的壳,四周的世界显得那样寂寥而苍白。再也没有人像哥哥一样,让他愤怒、让他嫉妒、让他憎恨到兴奋,发狂。
他本是一把锃亮的刀,在没有对手后,变得渐渐生锈,黯淡无光。
他开始觉得,那个曾经讨厌的拳头,竟成了他生命里,最真实的东西。
没有人再像哥哥那样打他。
没有人再像哥哥那样教育他。
没有人像哥哥那样,让他在痛苦里明白,自己正在活着。
是啊,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除了回忆。可那些回忆,早已被岁月碾碎,成了时间长河里飘着的一具具无名尸体,他试图捞起,却发现每一次碰触,都只会让它们腐烂得更为彻底。
他不甘心。
他开始四处寻找。他确信,那个一直压在他头顶的人,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
但他找不到了。
不甘心的他,开始无尽的杀戮。每杀一人,他都掏出一片白莲花瓣,放在尸体的额头上。
白莲,是伶舟家的家徽,高洁,无瑕,承载了家族的辉煌与破败。他知道,哥哥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能懂这花瓣的意义。
是我,这些人都是我杀的,你看见了吗?
看见的话,就来找我啊,哪怕带着拳头,带着怒火,也好过如今这般,那令我窒息的孤独啊!
……
……
时幼的拳头,一拳接着一拳落下。
伶舟莲的白发,已然浸满血迹,那张本是很好看的脸,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可他仍然在笑。
明明双目猩红,血迹黏在唇边,他的笑声却越来越大,甚至带着一丝沙哑的癫狂,仿佛在这痛楚中,找回了某种久违的东西。
时幼的拳头顿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他,眉头皱了皱,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种情况,她还该继续吗?
本能告诉她,她应该继续。可就在这一刻,伶舟莲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你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我真的好久没有想起他了。”伶舟莲艰难地动了动嘴角,“你真是让我快乐啊……”
接着,他喘了一口气,抬眼盯着时幼:“你赢了,我认了……认了你的规则。”
“首先,我错在太把自己当回事。那些人……或许吧,确实不该只是我的乐子。”
“其次,对于伤害你同伴这件事,看在你的份上,就当是我做错了。”
“最后呢……至于未经你的允许,碰你的东西?这个错,我也认了,但你知道的……”
他低笑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又恢复了他独有的张狂:“我改不了。”
时幼没有回应,只是冷冷看着他。
伶舟莲抬起双手,像是投降一样放在面前:“别再打了,这张脸,很矜贵的。”
可他还没喘匀气,一记重拳再度落下,砸在他的脸上,力道沉得让他整个头颅几乎陷进地里,连血都没来得及从嘴里喷出,便被憋在喉间。
伶舟莲虚弱道:“我都道歉了,你还想要我做什么……磕头认错么?”
“你不需要磕头。你只需要明白,我的东西,你不能碰,也不该碰。”
“你的东西,凭什么……咳咳,怎么就那么重要?”
“非常重要。”
“什么东西,能重要到那种地步?”
时幼愣了一瞬,随即声音低了下来:“我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亲手给交给我的。”
“它们不仅是物品,更承载了那个人的信念和真心。每一件,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所以,不该碰的东西,你最好一根手指都别动,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第44章 她的味道这背影,他已经忘不掉了。……
见他没反应,时幼又补了一句:“你现在明白了么。”
伶舟莲缓缓喘了几口气,许久之后,他低声笑了一下:“我懂了。”
“想必,你的重要之人,定是那位鬼域之主吧。”
“我会给你猜测的权利。”时幼语气波澜不惊。
伶舟莲盯着时幼,像是隐约明白了什么。可这一次,他没有再问。
因为他心里,有了更多的问题:“说起来……先前你曾说过,你修的,是比圣瞳更高级的东西,对吧……”
“告诉我,你修的是什么?”
时幼想了想,告诉他也无妨,便直接了当告诉了他。
“是阴阳眼。”
“那么,你那以鬼气附在体表的防御之术,又叫什么?”
“凝魂。”
“你这阴阳眼,我能修么?”
“理论上,可以。但没人试过。”
“那你以后……能教我么?”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看不惯你。”
伶舟莲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躺了回去,仰面躺在地上,笑出了声。每笑一下,鲜血就从喉咙里涌出来一点,伴随着咕噜噜的声音,笑声断断续续,像是被鲜血堵住了喉咙。
远处,插在石壁上的无归忽而震了震,从刀柄处,传来噬魂脊的声音:
“怎么,停手了?时幼,不是你说的,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吗?我瞧着,他还能挨几拳。不如打得再狠一点,把这自以为是的小子,彻底打服,也省得他以后碍眼。”
时幼眼中没有波动:“没意义了。”
她垂眸,看向伶舟莲。
他的目光已经散了,像是看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像是选择留在某个久违的梦境里,沉溺不醒。
时幼沉默地看着他,原本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这时,黎净捂着仍在流血的眼睛,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脸色狰狞,直冲到伶舟莲面前。
“都怪你!毁了我的眼睛!你这个疯子!”黎净吼着,抬腿便是一脚,狠狠踢向伶舟莲的胸口。
伶舟莲没有躲,也不想躲。他只是躺在那里,胸膛因为这一脚,上下起伏了一下,嘴角依然挂着诡异的笑意,像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处境。
黎净越踢越气,靴子上的血迹,让他的脸色难看至极。他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拭着靴面上的血迹,擦完后,他将帕子扔到一旁,又抬脚踹了伶舟莲几下,像是一定要发泄完心头的怒气才肯罢休。
“肮脏污秽之人……真是恶心!”黎净低声咒骂着,每一脚都用尽全力。
时幼看了一眼黎净,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
捅瞎了别人的眼睛,挨几脚也不算多。
她转身,朝明烬的方向走去。
明烬仍被钉在石壁上,无法动弹。
时幼走到她面前,抬起手,在指尖处凝魂,一片一片,帮明烬拔出困住她的锋刃。
锋刃拔出的瞬间,疼痛让明烬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可她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人。
时幼安静地拔着,一片接着一片,她的表情,像是在完成某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丝毫没有鄙夷或怜悯。
这种安静,让明烬感到莫名的不舒服。
明明之前,她从未掩饰过对时幼
的敌意,也从未隐藏过对榜首的渴望。
承天榜的榜首,对于她,对于合欢宗来说,意味着太多太多。
这不仅是荣耀,也是机会,更是她渴望了太久的东西。这个榜首,明烬不能让,也不愿让。
可明烬也知道,这个榜首,对时幼来说,同样有着重要的意义。
因此,若换作她明烬,如果现在是时幼被钉在这里,她绝不会帮她脱困,这样,她便又能少一个对手,亦能离榜首更进一步。
可时幼却没有这么做。
她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冷嘲热讽,没有敌意,也没有傲慢,有的只是让她看不透的平静。
时幼的反应,与明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想不明白,也无法明白。
这个人明明是她的对手,是自己一路以来最大的威胁,可现在,她却这样安静地站在这里,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甚至连一点情绪,都没有流露。
她从未想过,她的假想敌,会用这种方式,帮助她。
那一刻,明烬忽然明白,自己对时幼的敌意,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在明烬的动摇中,时幼很快替她拔下最后一片锋刃。
锋刃脱离伤口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声,鲜血再次喷涌而出。
时幼指尖微顿,看着浑身是伤的的明烬,轻声道:“你受伤了。”
明烬抬眼,看了时幼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她不是没听见,而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个人。脑中像是发生了一场雪崩,将所有的敌意迅速掩埋。
时幼又道:“我帮你疗伤吧,你身上的伤口,我可以帮你治好。”
明烬猛地别过头,声音有些僵硬:“用,用不着你假好心。”
“我这不是好心。”
明烬下意识看她,眉头微蹙,似乎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既然成了同伴,就应该互相扶持。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何况……”
时幼顿了顿,目光越过明烬,看向仍被黎净一脚接一脚踢着的伶舟莲:“冷监主说得很清楚,这一轮比试,考验的是协作之道。独善其身之人,注定走不长远。”
明烬也看着伶舟莲,没有说话。这一次,她并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意识到,时幼的这一番话,是对的。她的敌意,正被一点点卸下,而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时幼似乎并不指望明烬再回应什么,自顾自朝明烬凑近,仔细观察她的伤口。
与此同时,时幼已然在脑海中,勾勒出明烬恢复如初的模样。
随后,时幼轻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再睁眼时,那双阴阳眼中,忽然浮现出流转不息的阴阳鱼印记。
一缕缕柔和的鬼气,时幼的瞳中洒下,轻柔地落在明烬交错的伤口上。
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就连伤口周围的破碎,衣物也跟着一齐恢复原状。
明烬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正在复原的身体,眼神逐渐从疑惑,变为震惊。
时幼冲明烬露出笑容:“所有的伤口都愈合了,你不会再痛了。”
明烬下意识捏了捏拳头,确认那些伤口,是真的不复存在了之后,才认真盯着时幼那双瞳孔,试图找出端倪。
时幼瞳孔中残存的阴阳鱼印记流转着,仿佛一个自己从未触及,却又十分熟悉的的世界,在时幼眼中沉浮着。
明烬一怔。
时幼看向伶舟莲,对明烬淡淡道:“你要不要顺便也教他点规矩?”
“规矩?这种烂人,根本不值得浪费力气。”
明烬想了想,又补充道:“与将时间耗在他身上,还不如赶紧找月令。”
话音刚落,一道怯生生的女声从后方传来:“不用找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洛争争站在一堆碎石旁,双手捧着一枚弯月形状的白玉。
黎净狼狈地捂着受伤的眼睛,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小不点!你从哪找到的?”
洛争争收紧手中的月令,像是怕被抢走一样,小声说道:“方才你们打架的时候,我因为害怕,不敢上去,但也想替你们做些什么。结果……”她抬手指向一旁的废墟,声音越来越低。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里碎石堆叠,石壁坍塌。
洛争争继续解释:“我找了一会,就看到这块月令卡在那里……然后我想,反正你们都在忙,我就试着拔了出来。”
黎净愣了片刻,猛地大笑:“哈哈哈!我们的小不点还真是厉害啊!这可是月令!果然你才是最靠谱的那个!”
洛争争听着他的夸赞,脸微微一红,却没敢抬头,只是捧着月令,像是抱着什么宝贝一样紧紧护住。
这时,黎净似是想起了什么:“喂,时幼!我这眼睛都快瞎了!快点帮我也治治啊,不然可就麻烦了!”
时幼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无奈。
虽然不太情愿,但想到黎净毕竟是队伍里的一员,他眼睛瞎了一只,对大家都没好处,于是叹了口气,阴阳鱼印记,在她的瞳孔中再度浮现,鬼气像流水一样落在黎净的眼睛上。
片刻后,黎净猛地眨了眨眼睛,疼痛渐渐消退,模糊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黎净整个人看起来兴奋极了:“好了!真的好了!我的眼睛终于又能看见了!时幼,你这本事,真是神了!”
他话还没说完,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衣服破破烂烂不说,还沾满了灰尘和血迹。
黎净的眉头一下子皱得极紧,心里那股强烈的不适感,立刻涌了上来,像无数猫爪子在挠。
“哎……”黎净忍了半天,还是开了口,“我刚才看可看到了,你方才给明烬疗伤的时候,就连她身上的衣服,都跟着一起复原了。你看我这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要不,你也顺手帮我弄弄?我真是受不了了。”
时幼一怔,目光从他头顶扫到脚下,最后定格在那满是灰尘,污渍,血迹的白衣上。她无奈道:“你确定要浪费时间,这种事情上么。”
黎净瞪大眼睛,心里觉得有些委屈——这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呢?衣服这么脏,谁能受得了!
时幼看着黎净,想起初次与他们相遇时,黎净看到自己走过来,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仿佛她的靠近带来了什么污秽,却又怕显得过于刻意,只是将所有的嫌弃,都藏在了这两步之中。
这黎净,明明那样的嫌弃自己,如今却反过来要求自己帮忙。
他嫌弃的,是没有圣瞳的她。而她嫌弃的,却是这个人的品性。
这时,明烬忽然走过来,挡在了时幼身前。
“别理他。”明烬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一贯的傲气,“走吧,我们去下一层。”
话音未落,一道嘶哑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等一下。”
众人齐齐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只见伶舟莲,不知何时从废墟中站了起来。整个人靠在塌了一半的石壁上,头发上还挂着未干的血迹,看起来危险,从容,仿佛方才的狼狈,从未存在过。
明烬和时幼对视一眼,黎净也不再提衣服的事,连忙往后一缩,竟一下子躲到了时幼的
身后。
“说起来,我记得,你曾昭告天下,要杀死云倾散人,是吧?”伶舟莲垂着头问道。
时幼光是听到“云倾散人”四个字,杀意便自心底腾起,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波动,只是抬眸,冷冷地吐出一句:“与你何关?”
伶舟莲低低地笑了,指腹擦过粗糙的石面,垂下的碎发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只带着寒意的眼睛。
“皎原国的人啊……克己守礼,就像是一块千年老冰,连一丝裂缝都不肯露出来。”
他顿了顿,尾音里隐隐透着挑衅:“可你,为何偏要打碎一块冰?你可知冰碎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伶舟莲说完,抬手拭去额前的血迹,直勾勾盯着时幼,似是很期待她的反应。
时幼眼神冷了一瞬:“你问这个,是想做什么?”
“我很想帮你。”
“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些……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东西。”
时幼不欲与他多言,只是转身迈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明烬冷冷瞥了伶舟莲一眼,拉着洛争争紧随其后。黎净在最后踉踉跄跄地跟上,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却又被自己吞了回去。
伶舟莲站在原地,目光越过垂落的发丝,冷冷看向前方那越走越远的身影,眼中染上了几分阴郁的不甘。
“我还没允许你走呢。”他声音透着一股压抑的怒意,“你还没有回我的话。”
没有人回应他。
伶舟莲看着时幼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一阵莫名的燥意涌上心头。他从未被人如此毫无顾忌地无视过。
他眯起眼,手一扬,折扇瞬间出现在掌中。
他猛地一扇,一枚尖刺从扇骨中飞出,擦着时幼的一缕发丝飞过,直直钉入廊道的石壁缝隙之间。
时幼的脚步顿住了。
她站在那里,似乎在思索接下来要做什么。片刻后,她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伶舟莲。
嗖!
时幼的身影消失了。
伶舟莲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凌厉的劲风迎面扑来,下一瞬,他感到,自己被一只柔软的手攫住脖颈,狠狠摔向地面。
他的喉咙,被时幼膝盖死死抵住,被卡得难以动弹半分。
时幼高举右手,那把硕大的无归,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时幼手中。
时幼冷冷看着他,没有多余的废话,手起刀落。
砰!
刀锋直扎入伶舟莲头侧,距离近得只需再偏一寸,便能将他的头颅,绽放出一朵血色莲花。
“你这么做,是在挑衅,还是在赌我不会杀你。”时幼问道。
那把如脊骨般的巨刃,正刺在离伶舟莲太阳穴不足半寸的地方。
伶舟莲盯着时幼,目光缓慢地游走,从她的眼睛,再滑到她的下颚,最终停在时幼颈间那片指印上。
那是他掐住她脖子时留下的痕迹,亦是二人方才战斗时未褪去的余烬。
她的脖颈还带着红痕,下方隐约可见细小的青色血管,随着时幼的呼吸一起一伏。她的呼吸是平稳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那一丝血腥味,却不动声色地钻入伶舟莲的鼻腔,那味道太过浓烈——
浓烈得根本让他移不开目光。
伶舟莲的喉结滚了一下,舌尖缓缓顶住上颚,像在压抑即将溢出的冲动,又像在品味这份若有若无的味道。
她的味道。
伶舟莲忽然笑了一声,伸出手,抚上头侧的那把插在地上的刀。
然后,他侧过头,目光依旧不离时幼的脸,舌尖探出,轻轻掠过刀刃的一角。
那动作缓慢得,像在品尝一块入口即化的糖。
刀锋割破了他的舌尖,一道细细的血线沿着刀刃滑落。
可他的眼神,却是直接的、锋利的、亦是挑衅的。
“啧……”他轻轻发出一声,舔掉唇边的血迹,抬头看向时幼,“你说的对,我的确是在挑衅你。那么……你可以让我后悔吗?”
时幼没有说话,只是将膝盖压下,直直卡在伶舟莲的喉咙上,力道之重,让他喉间连着发出好几声咳嗽。可莲舟莲却没有反抗,依旧笑得肆意,看起来很是享受这份窒息带来的快意。
时幼蹙起眉头。
她忽然觉得,此时对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成了他所渴求的施舍,甚至是……一份奖励。
想到这里,时幼不欲再浪费时间:“你说,我让你想起了一些,你以为早就忘记的东西。但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我希望,”时幼说着,手腕一抖,无归又向他头侧压近了一寸,刀锋几乎贴到他的眼角,“在接下来的比试中,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也不想和你有任何交集。”
“因为,下一次,我的这把刀,会安静地划开你的喉咙,而不会让你再有机会靠近它。”
时幼说完,刀锋轻轻一转,带着寒光从伶舟莲头旁划过,重新收回至背上的刀鞘中。
她站起身,没有再多看地上的人一眼,转身离去。
伶舟莲躺在地上,感受着源源不断的空气,一股脑涌入他的肺部。
他侧过头,安静地欣赏着时幼的背影。
一边看着,他一边轻轻点了下头,像是对她说的话做出回应,又像是对她这个人,做出了某种妥协,眼睛里,浮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的背影,像是被强行拓印下来,深深镌刻进他的瞳孔中,也流淌进了他的血液里。
她走得越来越远,像一阵风,最终像哥哥一样,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伶舟莲知道,这背影,他已经忘不掉了。
无论如何,也不想忘掉了。
……
……
在确认已离伶舟莲足够远后,洛争争捧着那枚月令,轻轻吐了一口气。
黎净却一点也不掩饰情绪,满脸嫌弃地冷哼一声:“拽什么拽,一个疯子而已,真是太肆无忌惮了!这种人,就应该醉剑夜侯抓了去,关在审讯司,审上一辈子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那块已经脏得不成样的帕子,认真地擦拭着,自己满是血迹的袖口。
时幼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洛争争手里的月令上,思绪却已经飘远。
她清楚记得,冷修宁曾提到,每组拿到一枚月令后,便可进入塔的上一层。
但“如何前往”,冷修宁并未解释。
如若月令是钥匙,那么门在哪里?
时幼的脚步停了片刻,目光在廊道的四壁游离。她推测,月令的作用,是嵌入某处,让整座塔为之开启。
几人迈着步子继续向前。
廊道狭长,似乎永远都无法到达尽头,四周静得只能听见众人的脚步声。
四周冷得发滞,微微有些潮湿,墙壁上隐约有斑驳的水痕,顺着石砖的缝隙向下蔓延,一点点吞噬着所有人的耐心。廊道里的空气很闷,像是一口巨大的深井,连呼吸都透着压抑。
时幼已经记不清走了多久。
这一路上,她看遍了墙壁和地砖,甚至抬头看过天花板,什么都没有找到。没有机关,也没有凹槽,甚至连一点暗格的迹象都没有。
时幼心中泛起一丝疑惑,步子也渐渐慢了下来。
她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每一步都像是在重复,每一圈都像是在回到原点——
这条廊道,根本没有尽头。
有问题。
时幼静静站在廊道中间,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身后的洛争争。
“洛争争,把月令给我。”
洛争争闻言愣了一下,犹豫地将月令捧到她面前:“时姑娘,你打算……”
时幼时幼接过月令,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月令的边缘,想从月令上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忽然,她抬起头,意识到了什么。
不,答案太简单了。她心里一阵否定。
可黑暗的廊道蜿蜒无尽,延伸出去的方向,早已被无尽的黑暗掩盖,她看不到尽头,更看不到另一端是否真的通向所谓的出口。
她沉默了片刻,手腕用力,将月令向前掷去!
月令划出一道弧线,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就在它快要落地的一瞬间,意外发生了——
月令竟然在空中悬住了。
没错,月令并未如想象中落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突然悬停,接着竟自行漂浮起来。
这枚月令,根本不需要嵌入任何地方……
它本身,就是一把通往下一层的钥匙!
第45章 赌对了若我带你出去,我要你给我道歉……
“嗡——”
月令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发出一道轻鸣。
下一瞬,所有人瞪大了眼。
月令突然亮了。
那光芒像一颗即将爆裂的流星,瞬间点燃了四周的黑暗!
月令快速向前飞去,每飞出一寸,脚下的地砖和廊道都被点亮,将廊道化作一条刺眼的星河。
“快跟上!”时幼第一个迈步跟了上去。
其他人愣了半拍,立刻反应过来,急忙追上。
可刚跑出几步,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巨响。
轰隆!轰隆!
伴随着这一声声巨响,整条廊道开始坍塌,身后的地砖、墙壁,甚至头顶的天花板,都开始崩塌,几乎追上了他们的脚步!
黎净瞥了一眼身后,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塌了!全塌了!”
“别回头,跑!”明烬拉着洛争争大喊。
可不管怎么跑,他们也赶不上崩塌的速度。
脚下的石砖逐渐消失,他们的身体向下坠去,像是坠入了一片无尽的虚空之中。
但很快,他们发现,自己的双脚竟踏在了一片……星辉之上。
那是虚无,又像是星空。
数不清的点点星光,在他们脚下浮动着,将他们温柔地托住。
“怎么回事……”黎净喘着气,额头全是冷汗,显然已经被吓得不轻。
时幼的目光却落在前方。
月令悬停在虚空中,光芒陡然大盛。
刺目的白色像洪流般蔓延,瞬间吞噬了一切,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颜色。
白。
刺眼的白。
纯粹到无法躲闪,无法逃避的白。
世界变得死寂。
就在所有人快要花了眼时,白光如潮水般褪去。
一点点,一层层,露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田野。
田野无边无际,地平线很远,连天空都显得低垂,灰蒙蒙的天空像被灰尘覆盖过。
脚下的地面干燥、坚硬,枯草层层叠叠铺在上面,每一片都褪尽了生机,连一丝绿色都没有。
没有风。
没有鸟鸣。
没有虫声。
没有一切生命该有的声音。
寂静得让人发慌。
黎净眯起眼看了看四周,忍不住开口:“这里……就是月塔的第二层么?”
时幼没有回答,而是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土地,又抬起头扫了一圈周围:“你们觉不觉得,哪里不对?”
“什么?”黎净看向她。
时幼抬起脚,踩了一下地面,最后又仔细看了一眼,才开口道:“没有影子。”
黎净怔住,随即低头,发现她说得对——
没有影子。
他猛地一抬头,四顾看去,不仅是他,时幼、明烬、洛争争,他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影子。
洛争争蹲在地上,拨弄着脚下的野草,轻声道:“除了影子,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空旷得不真实。”
不真实。
这个词点燃了时幼的思绪。
她忽然想起,自己颈间的坠子。
是啊,玄霁王就是这般,为保护被天地视为瑕疵的鬼物,而将真正的鬼域,藏于自己的小世界中。
正因如此,鬼城的太阳是假的,山是假的,就连山间飘动的云,也是假的。
一切看似真实的存在,不过都是虚妄凝造出的幻想。
时幼站在这片空旷无际的田野中,低头看着没有影子的脚尖,内心逐渐清明。
这月塔里的每一层,恐怕都只是道陵子的一方小世界。
她抬起头,视线扫过无尽的田野。
小世界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规则是由创造者书写的,而不是天地自成。它可以被操控,可以被重构,甚至可以……被打破。
没错,无规可循,必有破绽可寻。
既有破绽可寻,那她的阴阳眼,便是打破一切虚妄的钥匙。
与此同时,黎净正骂骂咧咧:“这儿怎么什么都没有?这鬼地方根本不讲道理!”
而洛争争则蹲在明烬身侧,仔细地翻找着土块,满脸认真。
时幼回过神,寻了一偏僻处站定,转过身,安静地站着,摊开双手。
她低头看着掌心,闭上眼,脑海中回忆起月令的触感——
光滑如玉,凉意沁心,像是一块刚从冰泉中捞出的白玉。表面柔润得像剥了壳的鸡蛋,仿佛握紧一点,就会融化在手中。
她努力集中精神,试着去感受,去相信——
掌心心的凉意,是实的;那光滑的触感,是实的;月令的形状,是实的。
这份触感,即将真实地存在于自己的掌心。
时间仿佛变得很漫长。
掌心逐渐温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成形。
一抹微弱的光芒,从她指缝中泄出,像是从混沌中生出的第一缕晨光。
时幼睁开眼,一枚月令静静躺在掌心。
她没有急着动,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焦头烂额四处寻找月令的众人,平静说道:“如果你们相信我,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座月塔。”
黎净果然第一个跳了出来,一双眼瞪得比月令还大,语气里全是质疑:“你开什么玩笑呢?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走到这第二层,你一句话……就要带我们出塔?你以为你是谁?!”
时幼并不为所动,只是抬起眼,淡淡看着他:“如果你不信我,那么,我也会给你留在这里的权利。”
一句话丢出去,黎净的气势立刻一滞。他张了张嘴,看着时幼的表情,发现她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非常认真。
洛争争站在一旁,脸上满是犹豫,但很快,那份犹豫消失了:“我信你。”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点头。
时幼目光转向明烬。
明烬双手抱臂,没有像黎净那样跳出来质疑,也没有像洛争争那样急着表态,只是用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时幼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黎净见状,神情越发纠结。他看看洛争争,又看看明烬,最后狠狠咬了咬牙,皱着眉一甩袖子:“好好好,信你,我信你行了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
时幼听着这句话,笑了,手一扬,掌中的月令被抛向空中。
会成功吗?
她不知道。尽管阴阳眼,能将内心所信化为真实,但如今这种程度的尝试,她也并无十足把握。
或许会成,或许不会。
但她知道,她必须试。哪怕,这只是一次无从验证的赌注。
还好,这次,她似乎赌对了。
月令在半空旋转,光芒自中心绽放开来,白得炽目,耀得众人纷纷抬手遮住双眼。
它越升越高,仿佛穿透了云层,直至天穹顶端。
下一瞬,一道白光,自顶端如水般泻下,迅速向四周蔓延。整个空间被白光吞没,天地骤然一片纯白。
白光如潮汐般退去后,众人发现,脚下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片薄薄的水面!
天色暗蓝,仿佛夜还未尽,但天边已有一轮朦胧的红日升起,光线柔和地洒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映出波光粼粼。
“这……又是哪里?难道是月塔的第三层?”黎净第一个出声,抬脚踩了一下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时幼没有回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处,似还残留着方才月令成形时的余温。她知道,既然自己可以造出一枚月令,那么,她也完全可以,再造出剩下的十枚月令。
而他们,将成为第一个,走出月塔的队伍。
比云倾散人更快走出月塔的队伍。
这时,明烬站在离时幼几步远的地方,忽然开口:“你是怎么做到的?方才我一直在看你,你根本没有去找过月令。你是从哪里,变出这枚月令的?”
时幼侧身,看向她,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说过的,我修的不是圣瞳,而是阴阳眼啊。”
“你既来自合欢
宗,应该明白,我是如何变出这枚月令的。”
明烬沉默了一瞬。
她当然记得。
她也记得,这双眼睛,曾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治好了她身上的伤口。
但她也清楚,阴阳眼早已随着第十三代圣女的陨落,而彻底失传。因此,她不愿,也不想承认,一个外人,竟修成了宗门失落的传承。但当时……月塔里四面环敌,容不得她分心。现在,她终于可以问了。
明烬盯着时幼,像是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一般:
“你施展术法时,瞳中的阴阳鱼符印,确实与记载相符。但阴阳眼,是我合欢宗失传上百年的秘术,就算你有天赋,也不可能凭空修成。”
“除非,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明烬顿了顿,眼中露出怀疑:“我只能当你,是侥幸修得了某种类似的伪术。”
时幼看着她,眼中不见波澜:“我不在乎你怎么想。不过,我这双眼睛,是天生的。”
说话间,时幼朝明烬步步走去:“至于它如何使用,的确,是我后天慢慢摸索出来的。你若觉得这是侥幸……那也无妨。”
“只是,若我一会能带你们出去,你能不能给我多讲一些,关于第十三代圣女,以及……阴阳眼的故事?我真的,非常非常想知道。”
这句话在薄水的倒影间回荡,似涟漪一般,一圈圈荡进明烬的心里。
明烬有些动摇。
尽管自己还未作出回答,但明烬意识到,自己似是已经开始妥协了。
甚至,她有些想去了解她。
其实她很清楚,这不是伪术,只是骄傲又不允许她轻易承认罢了。
想到这里,明烬轻声叹了口气:“若你真能带我们离开月塔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自然。这一回,我确实有了几分把握。”时幼话音极轻,仿佛达成了允诺。
黎净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他忍不住开口打断:“等等,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什么十三代圣女,什么阴阳眼?能不能说点人话?”
“那么,黎净,”时幼转头看向他,“如果我能带你出去,你是不是应该,为方才对我的轻视,表示一点歉意?”
黎净愣了一下,像是完全没反应过来。脸上表情复杂,惊讶、无奈,羞恼堆叠在一起,最终汇为一声质疑:
“歉意?!”
“没错,歉意。若我带你出去,我要你给我道歉。”
黎净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掏出帕子,用力擦了擦耳朵,又抬头看了看四周。
这个破地方无边无际,寂静得可怕,连风声都听不见。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万一她真的做到了呢?
如果时幼真能带他们离开,而自己却因为一句话惹恼了她,被留在这片荒芜的水面里,独自面对无尽的空虚,和令人作呕的寂静,那可就太惨了。
更何况,他真的……
很想出去换一身干净的新衣服。
黎净抿了抿嘴,脸上的不情愿写得明明白白,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你要是真的能带我们出去,那道歉就道歉,这点小事儿,我还真不至于计较。”
“一言为定?”
“一言,一言为定!”
时幼看着众人,露出清爽的笑容。
紧接着,她抬起双手,摊开了手掌。
黎净看着她的动作,小声道:“又要搞什么玄虚……”可话音未落,他突然发现时幼的双眼里,似有光华流转,一抹阴阳鱼的符印缓缓浮现,美丽得让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时幼盯着手心,沉下心神,脑海中,浮现出十枚月令堆在手心的模样。
她的思绪越来越清晰,仿佛正将它们捧在手中,触感真实得仿佛下一刻便会出现。
一瞬间,她的掌心微微发热。
柔和的白光,点亮了她的指缝与胸膛。
黎净目瞪口呆,明烬神情复杂,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嗡——
一声低鸣,光芒骤然一收,整整十枚月令,正堆在她的手心!
洛争争的眼睛瞪大,那一贯无神的眼神,像是被什么彻底点燃,显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时幼缓慢抬起手,十枚月令陡然升空,脱离了她的掌心,悬浮在众人头顶。
月令升得越高,光便越亮,将这虚假的世界,撕开了一道道口子。每升起一寸,四周就仿佛被撕裂了一层,露出一道道透亮的缝隙。
那缝隙逐渐扩大,像是从黑暗中挤进了一道曙光,将最远处的阴影吞噬、净化。
光芒开始向四周漫延,慢慢地,周围的景物被映得纤毫毕现。水面、太阳,甚至连水下的石子都清晰了起来。
黎净怔在原地,刚张嘴想说点什么,悬在头顶的十枚月令,却猛然一震!
它们散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光芒,像一轮轮初升的皓月,将整片世界都笼罩在刺眼的白色里。
轰——
伴随着一声激烈的轰鸣,四周的一切随之瓦解,一点点剥落开来。一片炽白之中,众人猛然感到脚下大地开始崩塌,身体被无法抗拒的力量托起。
原本无垠的水面转瞬化为碎片,飘散在浓墨般的虚空中。众人只觉身躯一轻,脚下的重力仿佛逐渐消失,每个人像浸泡在无形的流光之中急速上行。
他们在上升!
洛争争瞪大眼睛,脚下猛然一轻,连忙想伸手抓住什么,却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化为了流动的光点,似是数不清的点点星光。那星光越聚越多,缠绕在他们周围,汇聚成了一条巨大的,流动的璀璨星河。
头顶的月令,在这一刻绽放到极致,刺得时幼眼睛生疼。
下一瞬,世界骤然静止。
所有光影和声音都消散殆尽,唯余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寒潮般涌来,吞噬了众人的神经。
就在寂静的临界点,十枚月令陡然爆发出最后的光辉,撕裂了所有的黑暗。
随后,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推着他们猛地向前一冲,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壁障——
前方的世界骤然变幻。那是一个葱郁的森林,古木参天,枝叶交错遮天蔽日。
然而,还未等众人看清楚,那片森林便迅速向下褪去。
“我们穿过去了?!”
黎净惊呼一声,转头刚想再看一眼,便又是一阵轰鸣传来,众人已经冲入了下一层屏障。
这一层,是无边无际的荒原,炽热的阳光烤得大地干裂,沙石间腾起滚滚热浪。有修行者正在其中奋力奔走,汗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襟。
忽然,那些修行者抬头,震惊地看向天空。
“他们是,是谁?”
“有人直接从下一层飞上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用这种方式上来?!”
不等这些人反应过来,一阵光流从他们头顶掠过,时幼一行人已消失在天际,只留下一片震撼的沉默。
而光流之中,时幼一行人并未停下。
轰!轰!轰!
一层又一层,世界在他们脚下粉碎,新的天地在视野中翻涌而上。
众人早已数不清身在第几层,就在这急速的穿梭中,她的余光扫过光流,倏然在下方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宁弃。
宁弃仰头看向空中,目光带着一瞬的错愕,但很快,便认出了时幼。
光线晃动之间,宁弃嘴角弯起,朝时幼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那是朋友之间,无需言语的肯定与信任,简单却真挚。
短短一瞥,时幼却看得分明。
光流卷动之间,宁弃的身影很快被拉远,逐渐缩小,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光影深处。
时幼没有回头,继续向着更高处飞去。
每穿越一层,周围的天色便发生一次变化,仿佛十二个时辰在一瞬之间轮转——
清晨的淡光,正午的烈日,夕阳的余晖,霎时间全部掠过。时间在这一刻彻底模糊,只剩下天色的交替,映射在每个人的脸上。
他们像参与了一场星辰的迁移,而时幼却在这急速的穿梭中,缓缓握紧了拳头——
她知道,她成
功凭借阴阳眼的力量,造出了属于她的月令,打破了规则。
洛争争紧紧攥住袖子,脸色发白:“我们……我们这是要飞到哪里去啊?!”
黎净的声音带着颤抖:“这……不会出事吧?!我们不会直接被甩出这塔吧?!我可还没准备好呢!”
黎净的声音,渐渐淹没在刺目的白光中,耳边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他们被抛向无尽的高度,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脚下化作碎片坠落,渐行渐远。
就在下一瞬,时幼的视野突然被刺目的白光填满。
他们猛然冲破最后一道屏障。
光与风交织在身边,四周的一切都在急速飞退。
众人只觉身体猛然一轻,像是脱离了某种束缚般,被直直抛了出去!
他们已经不在塔中。
下方,巨大的日塔与月塔巍然矗立,随着视野拉开,日月广场的轮廓显露了出来。
洛争争难以置信地看着脚下,声音发颤,“我们飞,飞出来了……”
熟悉的月塔逐渐缩小,黎净呆愣地低头望着,连反驳都忘了。
就在这时,他们猛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推力。所有人仿佛被某种力量引导着,笔直地朝广场尽头飞去。
三百六十六级台阶,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
众人被推力带着,直直向台阶顶部飞去,像是一群逆流而上的鱼,飞速穿梭在一片寂静的天地间。
带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四周,尽是檀香的味道。
那是一座殿宇内部,殿顶高不可测,像与天穹相连,穹顶垂下无数银色光丝,恍若萤火在夜间飞舞。
殿内静得诡异,直到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水声。
时幼循声看去,在大殿正中央处,泉水从琉璃雕塑中溢出,沿着玉砌石槽缓缓流下,水光如碎银般洒落,像是夜空的繁星坠入了人间。
琉璃雕塑后方,一道轻纱帘幔垂落。
帘内,两道人影,隔着棋盘对坐。黑白棋子交错分布,似乎早已厮杀过数百回合。而白子已将黑子逼至孤岛,死局已显。
右侧有人笔直而坐,身着宽袍大袖,金纹勾勒出天照国的日月纹章,眼神里盛着几分桀骜:
“这一子,已是杀局。”他的声音低沉,如山河涌动,话语间却透着几分闲适,“此局于圣人而言,可还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左侧的老人执黑子,面色如常,指尖转动一枚棋子,却迟迟未落。过了片刻,他淡淡道:“杀局虽显,局中未尽。棋盘之下,何来真正的生死?执意一局,便是困于这方寸之间。”
执白者闻言轻笑,眸中自信凛然:“可这棋盘之上,胜负才是唯一。局中人执棋,局外人旁观。若胜负之外再论天地,那未免太过输不起。”
“胜者是棋,败者也是棋。执棋人能赢一局,却未必能赢尽天地。”老人道。
执白者听着老人的话,笑意愈深:“棋子落盘便是成败,愿景再大,也逃不过生死。你若无力执棋,何须妄谈格局?”
老人望着棋盘上被围困的黑子,伸出修长如枯竹的手指,从棋罐中轻轻拈出一颗黑子,悬在空中:“执棋者若只执一局,便是小道。胜负若成一念执,最终不过为局中物。”
说着,老人望向对面之人:“你我皆如此,又何必得意于片刻风光?”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棋子已然落下。
啪——
清脆的声音在棋盘上回荡。
执白者目光微动。
棋盘上的黑子被围困的死局,因这一子而化险为夷。三颗孤子自角隅而起,恍如连珠飞星,一条生机隐隐跃然而出,直击白子的要害。
执白者凝目看去,棋盘上,原本被死局逼入角落的黑子,竟以这一子为轴,连点成线。那原本无路可退的一隅,竟逆转为生机。
胜负,瞬息已定。
道陵子抬起茶盏,呷了一口,茶香弥漫,随即目光从棋盘上移开,落在愣住的时幼一行人身上:
“连天昭国的帝君,都愿坐在这里,陪我这闲人执棋一局,你们这些后辈,怎能失了分寸。”
垂帘低垂,金丝流苏微微摇曳。
时幼一怔,随即转头看向那垂帘后的身影。
第46章 清清白白!你和那位鬼域之主,究竟是……
那人半侧着身,举手投足间,带着浑然天成的从容。即便隔着轻纱帘幔,依然让人觉得,他便是这方世界的轴心——
此人若为天,自是耀眼的正午烈阳。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单膝跪地,右手覆于心口,左手缓缓抬至额前轻点,随后落至胸前,动作整齐而恭谨。
天昭国帝君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了时幼的身上。
他的目光沉静,深邃,仅仅一瞥,却好似将时幼从内到外看了个通透。
“擅闯通音塔,昭告天下欲夺榜首,如今,只需一个时辰,便从月塔中走出……”
“看来,你确有几分狂妄的底气。”
时幼闻言微怔,总觉得这话听来不似褒扬,反倒透着几分旁的意味。
她抬头,目光落在这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上。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打量天昭国的帝君——
眉如刀裁,带着贵气与从容,令人不敢生出半分轻慢。这样的姿态,果然是帝王应有的模样。
可她知道,玄霁王收藏的书卷中,记载了这位帝君的另一面。
仁德外衣下,他正以圣瞳,监视着天昭国的每一位子民。
时幼垂下眸,掩住了自己的一点思绪。现在,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她问:“我们,是第一个走出塔阵的队伍吗?”
时幼等了一瞬,忽然听到帘后传来一声轻笑。
“半个时辰前,昭琰已率队离开。”
“而在你之前,那位云倾散人,也已带人走出。若按顺序,你们是第三个。”道陵子的声音自帘后传来。
时幼脑中一片嗡鸣。
这怎么可能?
她确信,自己的速度已然是最快,甚至动用了阴阳眼的力量,才堪堪在最短的时间内破解了月塔的奥秘。
可眼下看来,她这般自以为是的“优势”,不过是旁人轻描淡写,便能做到的寻常。
道陵子隔着帘幔,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淡淡道:“你以为自己走得快了,或许是因为,你跑得,急了些,而他们,走得比你要更稳些。”
这时,沉默许久的帝君终于开口:“想必你是觉得,凭着这一双阴阳眼,足以领先于所有人。”
“可你该知道,在这里,未必只有你擅破局之法。”
时幼听着这话,低头看着脚下的玉石地砖。
她不甘,却又无法反驳,只觉得肩头莫名压上一片沉重的阴影。道陵子似乎又对她说了些什么,但时幼却只觉耳边像隔了一层水,所有的声音都传不进去了。
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在反复回荡——
比试的第一局,她便输了。
不只是输给昭琰,更是输给云倾散人。
她谋划了一整年,步步为营,可终究还是被云倾散人压了一头。第一关尚且如此,接下来的路,又当如何?
时幼耳朵嗡嗡作响,仿佛所有的声音都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而飘渺。她站在那里,眼神涣散,像是一具空壳。
明烬皱眉看了她一眼,抬起手,轻轻扯了一下时幼的袖子。
时幼回过神,才听见道陵子的声音,不疾不徐飘来:
“待剩余人从月塔走出之前,你们不妨静候一阵。人齐后,自有新的安排。这期间,武道司景致不错,你们若有兴趣,不妨四处转转。”
时幼懵懂跟在众人身后,恭敬退出大殿,穿过那道巨大的殿门,步入武道司外的长阶。殿内之人,似有说有笑,又似是对他们议论纷纷。
而时幼的耳朵却仿佛被塞住了什么,所有声音都模糊不清,无法听得真切。
阳光明亮,却带着些许刺
眼,秋风轻柔,却带着凉意拂过面庞。
三百六十六级石阶,从大殿直通山脚。
石阶两旁,肃立着无数白玉雕像,每一尊,都是承天榜历代首席。雕像高大,或是冷峻,或是傲然,但无一例外,皆显得气势非凡。
众人沿着台阶缓步而下。时幼抬眸望向远处,那台阶仿佛无尽延伸,尽头遥不可及。
黎净走在前面,从袖中取出帕子,拂去自己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道陵子和帝君,到底算什么关系?一边要人家来镇场子,一边又要压着人家的名声……诶?这些雕像,未免也太大了,气派归气派,却让人汗毛倒立。”
明烬听了,淡淡看了他一眼,没作回应。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雕像,注视着它们的神态、站姿,似乎在这些雕像里,看到了她想追逐的未来。
洛争争落在最后,步子小心翼翼,偶尔抬眼看着这些白玉雕像,轻声道:“这些……这些人,都好厉害啊。”
只有时幼依旧沉默。
她垂着眸,只看脚下的石阶,似是已完全被自己的心思牵制住。一步步下行的同时,思绪却早已游离出去。
云倾散人,是否凭借着某种手段,将每一步都踩在了最稳之处?又或者,真的只是运气——恰巧每一层月令都在他脚边等着他去拾取?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时幼想不明白。
棋差一招,败得彻底。
脚下石阶层层叠叠,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线,一步步牵着她的心事往下拽,盖过了她一贯冷静的思绪。
这时,洛争争忽然停了下来:“前面……那个地方怎么没有雕像?”
黎净眉头微皱,本想嘲笑几句,却真的发现了一个本应立着雕像的地方,空空如也,连玉基都未曾立起。他惊讶道:“空的?奇了怪了,这里原本是谁的位置?”
时幼闻声抬头,目光落在那份空缺之上。
三百六十六级石阶,每隔九级,便矗立一尊白玉雕像。而那一处空缺,却让整个布局显得突兀而孤寂,就像群星之中,偏偏少了那颗最耀眼的星。
时幼眸色微动。
她站在那空缺前,好像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武道司不敢立他的雕像,也不愿提他的名字。或许,他们永远记得,仅仅是将他的名字列在榜首,便让他将整个武道司毁于一旦。只因他不在乎这所谓的荣耀,更不容许自己,被束缚在这方白玉之中。
明明离开不过半日,心中却像隔了千山万水。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自己不在的时候,他都会做些什么呢?他会想起她吗?还是说,她离开之后,他会过得轻松许多?
秋风从发间穿过,时幼垂下眼帘,唇角带起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她看着那处空缺,轻声告知众人:“那里,本该立着玄霁王。”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玄……玄霁王?”黎净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疯了吧!别在这提那疯子的名字,这可是天昭国的大忌!”他像是觉得这名字晦气得很,连忙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似在试图甩开什么不祥的东西。
洛争争侧首,微微蹙眉。而明烬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片空白的石座,若有所思。
时幼目光从黎净脸上掠过,看起来有些不悦:“连武道司,都没胆量立他的雕像,而你,又凭什么敢轻贱他的名字?”
黎净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神色微僵,一时竟接不上话。
可下一瞬,黎净却想起了些什么。脑中像被撕开一道口子,许多被忽略的细节涌了出来。
他想起,时幼与伶舟莲交手之时,那个疯子一遍又一遍地,质问时幼与玄霁王之间的关系……黎净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时幼身上的谜团,的确多到让人心惊。
同样这么想的,还有明烬。
月塔之中,伶舟莲对时幼冷言相试,一句句都隐含深意,像是要从时幼身上探出个答案。此时回想,他那时的神情、语气、甚至动作,都未必只是随口挑衅,分明早有定论。
她将这些片段拼凑,伶舟莲的质问、时幼那把与众不同的刀、噬魂脊、还有时幼方才的态度……良久,明烬开口:“月塔之中急于脱困,有些事,我没来得及问。如今,也该问个明白。”
“你和那位鬼域之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时幼神情坦然:“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不过是相互成全罢了。”
黎净愣住,像是被石锤砸中了脑袋。他皱起眉头,声音拔高了几分:“成全?等、等等,他不是五百年前,就被封印了吗?!你……你到底多大了?”
他盯着时幼的脸看了许久,随后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快步围着时幼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你不会已经五六百岁了吧?!要不你哪来的底气,就算不修圣瞳,也敢来争榜首?”
时幼微微皱眉,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开口:“并没有。而且,我与玄霁王……其实也不过才认识没多久。”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而明烬却站在原地,神色不显。
其实,她早就隐隐猜到了。
月塔中的一战,她站得不远不近,刚好能听清伶舟莲的话,亦能听清噬魂脊的话——
鬼域之主因在意时幼的安危,特地扣下一只噬魂脊的眼睛,嵌在她的刀上。
这里面,绝不只是简单的“交情”二字,可以解释得通的。
玄霁王的封印,怕是眼前这个人,亲手解开的。
想到这里,明烬心中泛起一丝凉意。
这个人,靠着合欢宗早已失传的阴阳眼,一口气凝出十枚月令,将他们从第三层直接带出……
明烬自问,她对阴阳眼的了解,或许,比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多。可时幼却用阴阳眼,完成了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明烬觉得自己应当警惕时幼。
这个人深不可测,无论实力还是城府,都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参赛者。
可偏偏,她对这样的时幼,竟讨厌不起来。
尽管时幼,是自己必须全力以赴,去超越的一座高山。
她竟真的真的讨厌不起来。
忽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自无归中传来,拖着长音,阴阳怪气:“对,对,对,时幼说得太对了。你们这些小崽子都听清楚了,时幼和那混账王八,可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关系——都没有——”
时幼侧头,瞥了一眼噬魂脊漆黑溜圆的眼珠,蹙起眉头。
“嘿,你看我干什么?”噬魂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不就是替你澄清嘛?你想让大家知道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他一点都不在乎你,你也一点都不在乎他。你们两个之间啊,清清白白,清白得就像……师徒一样!是不是!”
时幼问:“你说够了吗?”
噬魂脊大笑两声:“我说的都是实话!清白,清清白白……嘿嘿。”
众人虽然没说话,但表情已将各自的心思写得明明白白。
黎净本想当作没听懂,但耳边回响着那“清清白白”几个字,心头一股古怪的情绪升起。
他紧盯着时幼刀柄上的眼珠,分明是听懂了,这把刀,是在反话里藏真话啊!
不对劲,这女人和鬼域之主绝对有事!
黎净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头到尾,都低估了时幼。
他心里打着退堂鼓,觉得这趟浑
水绝不能再继续趟下去。太可怕了,那可是鬼域之主啊……
黎净别开眼,装作什么都没听懂,快步往台阶下走去:“走了走了,别浪费时间了,我还想在这武道司好好转转呢。”
然而他还没走几步,身后却响起了时幼的声音:
“黎净,站住。”
黎净一顿,回过头,强笑着道:“怎么了?”
时幼认真道:“你忘了吗?你之前答应过我,如果我能把你从塔里带出来,你要向我道歉。”
黎净愣了一下:“你认真的?在这里?!”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时幼目光微冷。
黎净眼神闪烁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心虚。
他看了看周围几人,发现明烬正抱臂看着他,眼里带着几分审视。洛争争也偷偷用余光看着他,眼里似乎藏着一点期待和……看热闹的意味。
要是放在之前,黎净绝对会当场耍无赖。毕竟这时幼,连圣瞳都没有,就敢来参加比试,实在狂妄无知。
只是……
万一惹恼了这个女人,那位鬼域之主,若真的跳出来护着她怎么办?会不会直接把自己撕成碎片?
越想,越发后怕。
黎净咬了咬牙,抬头看向时幼,硬着头皮,飞快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时幼道:“不够诚恳。”
黎净面色僵硬,尴尬得额角都沁出了汗。他猛吸一口气,强行堆起一个谦卑的表情,声音放得尽可能真诚:
“之,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小看你,也不该对你出言不逊。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你,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这次,时幼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你记住你说的话。”
黎净僵硬地站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脚步却像踩着轮子一样迅速离开。可是那双手,却攥得死紧。
洛争争目送着他,难得嘟囔了一句:“虚情假意。”
明烬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她明白,自己承诺过时幼,只要能带他们离开,自己就会第十三代圣女,和阴阳眼的故事告知于她。
而现在,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
时幼像是看穿了明烬的心思:“这武道司这么大,不怕没路走,也不怕有话说不尽。有什么事,不如一边走一边说。”
明烬一愣,点了点头。
时幼继续向下走去。
可她的思绪,却不似脚步那般平稳。
那空缺的雕像,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她不知道为什么,竟生出一种冲动,想再回头看上一眼。
她停住了脚步,转头望去。
那处空缺依旧沉寂,她认真看了一会,视线顺着空缺旁移动,忽然,被旁边的一座雕像吸引住了。
那雕像虽历经岁月侵蚀,依然如新,眉目冷峻,眼神却空洞漠然,仿佛正凝视着她。
那人眼熟得厉害。
时幼将目光下移,落在雕像下方的石座上。石座之上,刻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字——
伶舟止。
她看着那名字,视线久久未移,眸间流露出些许惊讶。
很快,她神色恢复如常,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阳光从背后洒来,她的影子在石阶上被拉得长长的,与那空缺的石座缠绕在一处。
直到影子从那石座旁掠过,时幼的嘴唇,终于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念了个名字,声音却低得连风都没能带走。
众人沿着三百六十六级石阶,缓缓而下。
石阶尽头,便是空旷的日月广场。
明明来时,广场上满是摩肩接踵的修行者,可如今,这里不见人影,空旷得甚至显得有些冷清。
一片寂静里,噬魂脊却打破了安宁。
“哟,未来的小圣女,我陪那混账王八沉睡了五百年,外面的变化,我是一概不知。你们合欢宗,之前如日中天,如今怎么……成了这幅样子?啧,落魄得像只湿透了翅膀的麻雀,是谁,拔了你们的羽毛?”
明烬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时幼的刀,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合欢宗现在,虽不如从前,但尚有余威。很快,合欢宗将不再是落水麻雀,而是振翅的飞鸟。”
噬魂脊干笑两声:“这话听着倒是振奋人心。可惜啊,世人皆知,将合欢宗带到巅峰的,是那位圣女。现在呢?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个平凡的小姑娘罢了。小姑娘,你凭什么,敢大言不惭地说这些?难不成,口气大了些,就能补得起合欢宗如今的残败了?”
明烬的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身上的红衣无风自扬,像一团烈焰笼罩在她身上。明明只是衣袂,却仿佛要将空气烧出焦味来。
合欢宗的确已落败多年,失了曾经的荣光。
明烬很清楚这一点。
但她更清楚,在这世上,言辞是最为苍白的武器。
她若要让合欢宗再次崛起,靠的不能是言辞,而是结果。
在做出些能让世人闭嘴的成绩后,她才能让所有人,真正哑口无言,包括这把多嘴的刀。
想到这里,明烬很快平静下来,冷冷看了噬魂脊一眼:“时间会给你答案,你等着看便好。”
话毕,明烬不再多言,自顾自往下走。
时幼看着她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种种疑问。于是她下意识快步跟上:“我想知道……导致合欢宗衰落的原因,是因那位圣女的过世吗?
明烬脚步微顿,神色未变,语气却稍微沉了些:“不是。”
接着,明烬静了片刻,仿佛这问题过于沉重,她须得斟酌一番。
明烬的目光,掠过眼前的石阶,落在远处的日月广场上,那空旷的场地映照着天光,明暗交错间,恍若隔世。
“十年前,合欢宗还是天下第一宗门,无人不敬,无人不畏。”
“直到那一夜,合欢宗一夕之间成为过街老鼠,宗门上下,避无可避,躲无可躲,能逃的逃,能藏的藏。我们隐忍十年,终于等到帝君怒火稍稍平息,才敢重新踏出山门。”
“帝君?”
时幼实在不明白,那位帝君,与合欢宗的没落,又能有什么关系?
直到她听完明烬的叙述,才逐渐了然那段湮没的过往。
原来如今的天昭帝君,并非只立过一后。
十年前,还有一位正宫皇后,独掌宠爱。
先皇后聪明得体,一入天昭,便似璧月当空。她出身高贵,美貌无双,一举一动,皆能成为天下女子的典范;一言一行,皆为帝君信任。
帝君对其钟爱之盛,几乎让人忘却了天家冷寂的本色。
正因如此,朝野上下,无不传颂她的美名,连朝臣上奏,亦需揣度她的喜恶,以免失礼于帝君的心头之人。
世人皆知,帝君爱她。
很爱。
可这样一个女人,却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不仅仅是一位皇后。
她来自合欢宗。
她的一颦一笑,皆是合欢宗精心调教下的深谋远虑。
她的一言一语,都暗藏合欢宗刻意灌输的深意。
是啊,合欢宗想要的,不仅仅是推她成为皇后,要的是借她之手,影响整个天昭国。
这让帝君如何能忍?
她触了帝王的逆鳞。
先皇后身份一经揭开,帝君怒不可遏,当夜便遣人将她赐死,连带整个合欢宗的威望,也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纵使宠爱至深,他的怒意,亦能焚尽一切。
……不过短短一夜而已。
自那夜起,原本声名显赫的宗门,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是一个没人敢说出口的秘密,却又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实。
直至最近,风暴稍稍平息,他们才敢重新踏出山门。
时幼听着明烬的话,忽然觉得这段石阶,比想象中要漫长许多。脚下步步向前,却似沉重得走不出半步。
她不自觉想起,方才在武道司大殿里,隔着纱帘,眼见帝君坐在高位上,垂目审视着他们所有人。
而帝君的目光扫过明烬时,竟是平静的,没有多言,也没有
丝毫不悦之色。他既未质问“合欢宗如何敢重新入世”,也未表现出任何敌意。
时幼沉思片刻,掂量了合适的言辞后,目光落在明烬微皱的眉间。
那一瞬,她眼中的犹豫褪去,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对明烬说些什么。
第47章 她必须死!你不是个安分的人,我知道……
时幼轻声道:“或许,帝君的怒火,已经散了些许。否则,他绝不会容你这般大张旗鼓出现在武道司。只要你接下来,认真比试,不让他抓到错处,合欢宗,未必不能重新立起来。”
明烬间的冷意松了些,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言。只是,脚步不再似之前那般沉重了。
过了一会,明烬别过头,小声道:“若我真想重振合欢宗,那你,时幼,便是我不可回避的对手。今日同行,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时幼跟在她后面,语调温和:“的确,你说得对。不过如今,你我同在一舟,既然未曾分出胜负,不如暂且同舟共济……”
“至少,在最终比试之前,我们的目标一致,不是吗?”
时幼这一番话语,令明烬微怔,她眼中冷意稍退,却未再回话。
明烬继续向前走去,尽管那抿紧的唇角,仍透着几分傲气,步伐却轻了几分,似是默认,又似是不愿承认自己被安慰了一句。
洛争争安静地跟在她们的身后,一路上,看似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实际上,却将前方两人的每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偶尔低头,偶尔抬眼,一双大眼空洞而无神,像是投在前方,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离开了这座广场。
天穹之上,忽有几只飞鸟掠过,带起一缕凉风。翅膀掠动的声音很轻,却在这空旷的日月广场显得格外清晰。
洛争争抬起头,看着那几只鸟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无尽的天幕中。风撩起她耳边的发丝,洛争争眨了一下眼,眼神里多了一点微弱的光。
“真安静啊。”她低声说。
……
……
月塔,第三层。
云层晕淡而未散,远处已有一抹橘红渐渐浮现,似是黎明在试探着夜的深浅。
桑砚辞站在薄薄的水面上,安静注视着天际。
他无法想象,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幼,竟真的带着一整个队伍,从月塔第三层直接穿梭而上。
如此张扬,如此显眼。
桑砚辞沉默地看着时幼消失的方向,久久未言。他的沉默带着刺,让人只看一眼,便能明白他的在意。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那是一道极其巨大的身影。
一个魁梧得近乎夸张的妖族男子,正缓缓淌着水面,朝桑砚辞走来。每一步,都能让桑砚辞感受到水面震颤。
那是苍止。
与桑砚辞同一队的苍止。
苍止肩宽如山,光是手掌,便要比成年人的头颅还要大上些许。
他目光一扫,落在桑砚辞身上,眼中不自觉地透出一丝不屑。
苍止看得分明,这桑砚辞不止未开圣瞳,甚至连月令都未找到,却还有闲情在这里抬头看天。
明明是个弱得不值一提的人,却占据着这队伍中的一席之地。
真是可笑至极。
苍止心中冷笑,身为白色圣流者的自己,竟与如此无用的人并肩,这实在是可悲,也是一种玷污。
想到这里,苍止抬眼看向桑砚辞,带着不耐:“别再看天了,人家早带着同伴跑没影了。再盯下去,月令也不会自己飞到你手里。”
桑砚辞闻言,终于将目光从天际收回:“你不明白。那些人不是单纯地离开,而是以某种我们还不了解的方式……突破了规则。而真正的聪明人,是愿意花时间研究那些看似无用的事,而不是一味蛮干。”
苍止额角隐隐跳动:“少拿这些弯弯绕绕来教训我。我是白色圣流者,用得着你来指点?在这里耽搁时间,只会被其他队伍赶超!”
“你身为白色圣流者,的确很了不起。但我可不认为,只靠你的拳头,便能撬开这层世界的奥秘。”
桑砚辞说着,伸出假手,指了指天:“你注意到了吗?他们那一队并没有完整地搜集月令,而是用了一种奇异的方法……直接越过了我们。你不觉得,这里面藏着什么有趣的秘密吗?”
苍止沉默了一瞬,皱眉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那群人作弊?”
“不是作弊,”桑砚辞摇头,“是另辟蹊径。像时幼这样的天才,难得一见,不过,这种人,一旦成长起来,必定会成为所有人的威胁。”
他继续道:“聪明的人,从来不会在真正的强者面前,表现得太过锋芒毕露。可惜,她不懂这个道理,反倒在所有人面前飞得那么高,让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的光亮。”
“这般愚钝,便证明了……苍止,你有足够的力量,提前除掉她——她,一旦崛起,不只是你们妖族,甚至连整片大地,都会因为她而改天换地。她也会踩在你,也会踩在我的头顶,”
苍止愣了一瞬,眼中透出几分迷茫:“她只是一个参赛者,凭什么?”
桑砚辞眼底笑意渐渐敛去:“凭她奇特的能力,凭她深不可测的背景。她那么光鲜亮丽,待我们出去后,就让她消失在这武道司吧。毕竟这里,可没人会在乎多一具尸体。”
“更何况,若你真想拿下榜首,拿下道陵子的国司权柄,以此复兴妖族,这个女人,你必须除掉。”
苍止听着这番话,站在薄薄的水面上,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涌动的倒影。
他不得不承认,那名为时幼的人类女子,的确耀眼得刺目。
甚至……太过刺眼了些。
刺眼到,将本该艰难前行的试炼,变成一场为她量身定做的游戏。这种能力,令他嫉妒,也令他恐惧。
桑砚辞那怪人说得对。
她的确是威胁。
苍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那是一双早已布满厚茧的手。
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拼尽所有,才得以站在这里;而那时幼,轻轻松松,就把他辛苦争取的一切,踩在了脚下。
敌人越是强大,妖族复兴的希望就越渺茫。苍止不能容忍这一点。时幼的存在,是对他一切努力的侮辱,是对妖族未来的践踏!
苍止的胸膛起伏着,愤怒在心中翻滚,最终凝成决意。
“你说的对。”苍止抬起头,眼中涌动着压抑不住的寒光,“待我们出塔,我会亲手终结她。妖族的未来,不能容她染指。”
他想了想,继续道:“没错,她得死,不,她必须死!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整个妖族,也为了整个武道司的公平!”
苍止的话刚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水波翻涌的声音。
一名同伴从水中捞起了什么东西,仔细看了看,接着直起身,手中高高举着一枚月令,激动地喊道:“找到了!月令在这儿!”
桑砚辞却毫无反应,似是毫无即将能够进入下一层的欣喜。他抬手,轻轻推了推单片镜,露出的那只眼睛里,带着笑意。
很明显,让桑砚辞欣喜的,不是月令,而是苍止的这一番话语。
可是,下一刻,桑砚辞的笑意,戛然而止。
因为他听到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既不属于苍止,也不属于队伍里的任何人。
那道声音,带着少年般的稚气,干净,漠然,却又带着寒意——
“她是我的猎物,你们怎能越界呢。”
声音落下,天地间的光线都微微一滞。
桑砚辞蓦然抬头。
本该柔和的阳光,此刻却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明明是浅蓝色的天,明明是红日初升的光辉,但那刺眼的白光直刺入眼底,让他心中骤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等桑砚辞适应光线时,瞬间怔住。
苍止那巨大的肩上,已然多了一道身影。
一个满头是血的白发少年,正蹲在苍止的肩头。
少年一只手抓住了苍止的长发,手指深深嵌入发根,指间轻轻捻动,像在确认苍止头颅的重量。
苍止猛然挣扎,怒吼着挥拳而起:“尸山白莲!你怎么敢——”
话音未落,伶舟莲忽地歪了歪头,盯着桑砚辞,露出了一抹微笑。
下一瞬,伶舟莲拽着苍止的头皮,手腕用力。
咔嚓。
清脆的脊骨断裂声,从苍止的脖颈处传来。
苍止的头颅,竟被伶舟莲硬生生扯了下来!
鲜血如泉涌出,带着令人窒息的热意,染红了脚下的水面。
无头的身躯僵立片刻,随后轰然倒地,激起巨大的水花。
在那片盛大的血雨之间,伶
舟莲稳稳落在水面之上。
整片天地,只剩下血滴坠落的声音。
伶舟莲低头,看了眼手中滴血的头颅,像是拎着一件无足轻重的战利品。
他缓步走向桑砚辞,脸上带着轻飘飘的恶意。一步,两步,他开口,声音又低又轻:
“你不是个安分的人,这一点,我知道。”
伶舟莲说完,抬起手,手一扬,将苍止的头颅随意抛在水面上。
“所以,我特地来提醒你一下。如若再敢染指我的猎物——”
“我不介意将你们桑家,从这世间彻底抹去。”
红色的水面,映出伶舟莲步步逼近的倒影。
水面荡漾,被他踩碎后又恢复平静。鲜血顺着伶舟莲指缝间滑落,在水面晕开一圈圈鲜红的涟漪。那涟漪扩散开去,又在桑砚辞脚边,消失得无影无踪。
血腥气随着伶舟莲的靠近越发浓烈,桑砚辞本能地回望少年的脸,只见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冰雪,却深得像一片无底深渊。
桑砚辞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想着,伶舟莲若此刻对他出手,他该如何应对。那单边镜后的眼神晦暗,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看到了一件,让自己着迷的艺术品。
近了,更近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伶舟莲从桑砚辞身旁擦肩而过,那染血的白色衣袍,划过桑砚辞的肩膀,带起一阵冷意。
桑砚辞转头去看伶舟莲,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径直走向那高举月令的修行者。那一瞬间,桑砚辞竟分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了一份失落。
那修行者像被定了身一般,仍保持高举月令的姿势。他看着伶舟莲一步步逼近,眼中满是恐惧。明明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脚像是被水面锁住,动弹不得。
伶舟莲走到那人身前,站定,随即伸出那只拔下苍止头颅的手,直接将那人手中的月令,抢了过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月令,冲那修行者露出看似无害的笑容:
“这枚月令,我收下了。”
“谢谢你的礼物。”
伶舟莲说完,手一扬,月令被抛向天空。
一道刺目的白光绽开,天地寂静,水波荡然无存,伶舟莲的身影,快速消失在了光芒之中。
桑砚辞站在原地,目光久久停留在伶舟莲消失的地方。
他用那只假手,哒哒哒地敲击着自己身侧。
又一个待他解构的奇物。桑砚辞兴奋地想。
……
……
飞鸟掠过天际,像一道细碎的剪影,翎羽很快融入日光的尽头,不留一丝痕迹。
时幼和明烬已然走下台阶。
一路上,明烬的神情始终沉郁,时幼看在眼里,明白她是在为方才提及合欢宗的往事,而情绪低落。于是,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跟在明烬身侧,听着她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日月广场上回荡。
可有些事,她不得不问。
“明烬……在那位圣女之后,还有人修成过阴阳眼吗?如今的合欢宗,是否还有人知道阴阳眼的秘密?”
明烬的脚步顿了片刻,像是被这句话绊了一下。
“第十三代圣女死后,宗门回收了她的眼睛,藏于秘库,作为镇宗之宝,宗门倾尽全力,研究圣女的修行之法。”
“毕竟,圣女走得太突然,去世时才不过二十岁,根本来不及交代传承,留下的,只有她生前的一些只言片语,宗门能从中窥得阴阳眼术法的形态,却无人知晓,该如何修成。”
“宗门为纪念圣女,将她的生平,与留下的零碎话语,拼凑出一部《阴阳录》,可那远远不够回答所有问题。”
时幼听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她手中的《阴阳录》,竟是这样得来的。
“那……”时幼忍不住问道,“除了这本书之外,还有没有一些记录之外的、只有你们宗门内部,才知晓的秘密?”
明烬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
“有。只有八个字。”
“哪八个字?”
明烬停住脚步,仰望着广场尽头——
“天非无上,神亦可欺。”
时幼怔了一瞬。
这八个字,正与玄霁王的某些理念,不谋而合。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连结起来。
时幼想了想,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们宗门……有没有猜测过,圣女是怎么死的?”
明烬道:“有人说,圣女不修圣瞳,自创阴阳眼,此举实为逆天而行,惹恼了神灵。也有人说,她不过是惹恼了一个人。”
“一个比天道更不可逆的人。也是一个———”
“你很熟悉的人。”
果真如此。
时幼语气不自觉低了几分:“……玄霁王?”
明烬颔首:“宗门确实流传过,圣女在世时,曾与鬼域之主有过接触。但此事,无凭无据,真伪难辨。”
接着,明烬声音稍顿:“时幼,关于圣女的一切,宗门早有禁令,严禁外传。今日我能与你说这些,已是违背宗门规矩。但我答应过你,有问必答。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时幼沉思片刻,终究还是放弃了追问。
圣女死在五百年前,与明烬身处的时代隔了太远。若真一切如明烬所言,那她所能知晓的,也不过是后世流传的一鳞半爪。
再问下去,也不过是徒劳。
于是时幼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因为她已知晓,日后该去找谁,去问清这答案了。
时幼与明烬一前一后,穿过空旷的日月广场。
广场中央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回旋。时幼抬头,便看到了那座通天的黑色石碑。
记录着历代承天榜首的通天石碑。
时幼目光微动,忽而开口:“那位圣女……曾经当过承天榜的榜首吗?”
“那是自然。”明烬说着,指向石碑左侧。
时幼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那一角的石碑上,有三个字,在圣流的柔光中浮现。
时幼凝视圣女的名字片刻,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又隐约觉得,在圣女的名字里,应该藏着许多温暖而美好的东西。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笃、笃、笃。
那脚步声如落石击玉,不拖沓,不犹疑,每一步都干净无余。
时幼顺着声音回望。
只见来人逆光而立,肤色极白,白得像无暇的玉,一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侧,骨节匀称,指甲修得圆润整齐,好像世间一切复杂的事物,到了这双干净的手中,都会变得井然有序。
她心中了然,这便是太子昭琰。
时幼下意识颔首,刚要行礼,却被昭琰抬手拦住。
“时姑娘,无需多礼。”
昭琰声音温润,“这月塔试炼,难度非凡,连我都在最后一关,耗费了不少心力,而你却能以如此特别的方式破局,着实令人钦佩。”
“不过是另辟蹊径罢了。”时幼平静说完,心里却想,这昭琰,作为第一个率队从月塔离开的人,这番夸奖,不过只是维持太子亲民的场面话而已。
“时姑娘谦
虚了。虽为蹊径,能想到,并能做到的,只有你一人。“昭琰说到此处,顿了一下,“不过,这样的破局方式,未免太过出众了些。恐怕,难免会引人非议。”
“太子……此言何意?”
“这月塔试炼,让所有人,都见证了你的能力。这样的能力,让人折服,也会让有心人心生忌惮。”
昭琰说着,与时幼对上目光,轻声道:“我只是提醒时姑娘,越是锋芒毕露,越需要谨慎行事。接下来的试炼,要多加小心。”
时幼颔首,恭敬道:“多谢太子提醒。”
昭琰笑意不减,点了点头,又与时幼客套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明烬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目光微敛,眉头却蹙起,低声喃喃:“不知为何,我听了太子这番话后……总觉得,会有麻烦事发生啊。”
时幼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神情淡然:“若真有麻烦事要发生,只怕,想躲也躲不掉,与其担心,不如先走一步算一步。”
天色悄然变化,正是晌午过后。日光依旧明亮,却不如正午那般炽烈,洒在青石板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从日头偏西到黄昏降临,天际烧起绚烂的霞光,将广场的通天石碑,映得通体透亮。而后,霞光逐渐退去,天色一点点转暗。月亮悄然升起,冷光泻满广场,将那碑影拉得更长。
已有零星几队修行者,从月塔中离开,三三两两的身影,逐渐填满原本空旷的广场。
明烬目光扫过不断涌入的人影,眉头轻皱。
她向来不喜在人群中久待,这种嘈杂让她觉得烦闷。于是,明烬转身离开,朝广场外的林间走去,似乎想在附近,寻一处清净之地修行。而洛争争,也不知早已去往哪里。
时幼没有动,依旧盘膝静坐在广场的一角,闭目调息。
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变了。月光黯淡,星光隐退,晨曦穿透夜幕,投下第一缕微光,笼罩住通天石碑。日头渐升,广场上的人群,从稀疏变为熙攘。尽管人影交错,人数却比昨日少了一大半,显得不再那么拥挤。
而时幼的身影,如同一块礁石,静默地矗立在这片涌动的人海之中。
养精蓄锐,这是她目前,唯一需要做的事情。
忽然,她的耳尖动了动。
时幼听到了熟悉的刺耳声音。
“你问我们怎么出来的?啧,这还用问,都没看到吗?”
黎净似是站在人群中央,声音很是得意,熟稔地回应着众人的提问:“那时幼,一口气凝造了十枚月令,直接带我们飞出塔外,那叫一个快啊!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就已经站在塔外了。”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十枚月令?!”
“她一个人凝造了十枚?!怎么可能?”
黎净答:“好像这时幼啊,是用了什么叫阴阳眼的能力,可以虚化为实,这才能凝造出月令。”
有显然不敢置信,但更多的人面露惊叹:“太厉害了,这种手段简直闻所未闻!”
然而,在众人惊叹的声音中,很快便夹杂了几分不和谐的质疑。
有人冷笑一声。
“试炼的规则,明明是让我们在塔内找到月令,以通往上一层。她这样凭空造出月令,不就是破坏了规则——”
“这不是明摆着作弊吗?!”
第48章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一回,又还有谁能……
质疑声如潮水般迅速蔓延,围着黎净的人群开始分成两派。
一部分人,惊叹于时幼的能力;而另一部分人,则表现出明显的不满,这些人里有人目光带着刺,直直扎向不远处静坐的时幼,争论逐渐升温。
“这样直接将月令‘造’出来,怎么能行?作弊!这分明就是作弊!规则是为了公平,靠谱这种办法通过试炼,公平何在?”
“就是!这样的做法,一点都不公平,又算哪门子的本事!要是人人都能这么做,那这月塔试炼,还有什么意义?”
“这种做法要是算数,那我们这些老老实实找月令破局的,岂不是成了傻子?”
黎净已然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站在人群中央,看着很是无奈:“行了行了,大家冷静点。我们既能出来,那就说明,时幼的办法是行得通的。难不成,你们还能把我们赶回去?”
“你们能出来,只能说明你们运气好!”有个声音不甘地道,“但这种手段本就不该被认可,更不该被列入试炼成绩里!”
这话一出,人群爆发出低低的附和声,更多不服气的声音混杂其中。
黎净的眉头越皱越紧,原本还试图为时幼开脱的态度,竟因为这些话,慢慢带上了几分动摇。
他冷哼一声,嘴角抽了抽,最终摊开手,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
“行吧,反正月令是时幼造的,带我们破局的也是她。我要说什么,你们也听不进去。”
“不过呢,我可不想被扯进这些麻烦事里。但我要提醒你们,造出月令的人不是我,可不能因此,剥夺我的资格啊!。”
黎净的这些话语,一字不落地传入时幼耳中。
她的眉心一点点蹙起,双眼依然紧闭,但心中的冷意已然翻起。
时幼刚要开口,忽然,前方传来脚步声。
一道不算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时幼的身前,替她挡住了这些纷争。
时幼睁开眼,宁弃的背影映入瞳中。
宁弃目光凌厉,一一扫过那些质疑的面孔,声音宛如一柄锋利的刀,瞬间切开了纷乱的喧哗:
“一切只看结果,而不是争论过程。时幼能带人出来,只能说明,时幼有这个能力。”
“你们不服,是因为你们做不到。如若换成你们有这个本事,你们会选择不做么?”
宁弃这番话一出,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却很快又有人开口,似是十分不服气:
“靠这种投机取巧方式,得到的结果,也能叫本事?公平何在?又如何能让众人信服?”
“公平?”宁弃冷笑,声音更沉。
“公平不是在规则里,而是在人的选择里。她没抛下同伴,没独自离开——”
“这,难道还不够公平?”
宁弃的声音落下,广场上一片寂静。
许多人眼神开始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一片寂静中,一道女声,从人群后缓缓传来。
“说得倒是振振有词。”
人群向两侧散开,一名女子缓步走出。
女子身姿修长,明黄色短襟长衣贴身合体,手中的烟杆细长,尾端以白玉雕成凤首,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她站定,手腕微动,烟杆轻轻一转,吐出的烟雾在空中散开,笼罩住她的面容。烟雾虽浓,却掩不住那双眼眸中透出的冷意。
宁弃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烟杆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凤首,乃妖族顾家的家徽。
顾家,为妖族最大的兵器铸造世家,妖族最负盛名的兵器,几乎都出自顾家之手。而这女子手中的烟杆,看似纤细,却也是能排上神兵榜的名器。
唯有顾家嫡系,才有资格持有这样的神兵。
宁弃内心已了然,眼前这位,便是妖族名门,顾家的独女,顾鸾。
顾鸾目光转向宁弃,又从宁弃身侧略过,落在时幼身上。烟雾在她唇边散开,她打量一番,冷冷开口:
“规则之外的‘捷径’,是不是该有些限度?如若每个人,都能像她这般以捷径通关,那还要规则做什么?”
顾鸾扫了眼纷纷点头的修行者们,继续道:“自然,我不是在否认时幼的能力。只是……同样的规则,同样的条件,为何她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而我们,却要付出无数努力?”
时幼终于坐不住了,准备与这顾鸾好好理论一番,刚要站起身,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肩膀。
宁弃侧头,垂眸望着时幼,摇了摇头。
那眼神,分明是在说——
别急,有我在呢,交给我吧。
接着,宁弃看向顾鸾,冷声道:“顾大小姐,你这是在诡辩。”
顾鸾笑了,似是料到宁弃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抬起烟杆,指了指时幼:“这怎能是诡辩呢?”
“时幼的成功,不是她一个人的成功,而是建立在所有人的失败之上。她轻轻松松带着一队人破局,可我们这些按规矩办事的人,却要
被压下去。”
“当然,我知道你们中有人觉得,既然能用凝造出的月令,走出月塔,就算过关,无伤大雅。但这次我们若不质疑,下次呢?规则可以被利用一次,就可以被利用无数次。”
“规则,若成了摆设,那她今天踩在规则之上破局,明天,就可以踩在所有人头上。”
“她的能力,或许值得尊敬,但她的做法,配么?”
顾鸾的这一番话语,在众人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伴随着潮水般的议论声,迅速决堤,涨成了越来越高涨的不满与愤怒。
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低声咒骂,还有人向宁弃投去冰冷的目光。
“这不公平!”
“这时幼……让规则变得毫无意义,这样的成绩根本不配存在!这样的人,怎配大言不惭,要拿承天榜第一!”
在这一片纷乱中,顾鸾视线穿过人群,落在沉默许久的黎净身上。
顾鸾顿了顿,对黎净开口道:“你的同伴,时幼,她可以这般……随意践踏规则,那么,今日的她,能救了你们,明日的她,便就能毁了你们。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这句话,像一柄钝刀,慢慢剜进黎净的脑海。
顾鸾的话,他听得明白,字字句句虽在理,却也透着煽动。但黎净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扎中了他最隐秘的心思——
时幼确实强,可她强得太过分了。
黎净嘴角扯起一丝冷笑。
他原本就不喜欢她,如今,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把时幼踢出比试……
这个念头一旦冒头,便像水草一般,迅速缠绕住了黎净。
就在黎净心绪翻腾之际,宁弃再度开口:
“我只想问一句,你说时幼踩在了所有人头上,可她,到底踩的是谁?我看,是她太过耀眼,踩碎了你们妖族的尊严吧?”
空气霎时间静滞。
宁弃冷笑一声:“你不是不服气,也不是真的在意规则。你只是无法接受,一个人族,站在了你们的头顶。你心里不甘了,是不是?”
接着,宁弃的目光一寸寸沉下去,脚步向前,走到黎净面前,几乎与他近在咫尺。对黎净冷冷开口:
“说起来,时幼作为你的同伴,选择带你们同行,而不是丢下你,这本该是你感激的事。”
“而你,作为时幼的同伴,还站在这里扮清高,说什么……不想掺和麻烦事,只要能保留自己晋级的资格便好。可这份资格,你,能拿得真心安理得吗?”
“你,配得上时幼这一番好心吗?”
宁弃的话,字字珠玑,令黎净牙齿咬得死紧,额头的青筋隐隐凸起。
黎净下意识地攥紧拳头,目光压低,似是不愿正视宁弃。可就在他低头的一瞬,眼角瞥到了宁弃的脸——
白,俊,干净。
黎净眯起眼,心里涌出几分不耐,这么个瘦弱的小白脸,看着就不中用,能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他?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说出的话如刀,每一句都直插他心口。时幼的强大与宽容,反衬出他的卑微与无力。
可黎净最不愿面对的,便是这一点。时幼没有看轻他,却也从未在意过他,这比真正的轻蔑更令他难堪。
黎净的眼神逐渐变得阴沉。
似是见黎净久久未言,宁弃在这个时候,站得更近了些。
黎净盯着宁弃,忽然觉得,这个宁弃,和时幼一样讨厌。
没错,这样的人……凭什么?凭什么用那种语气对他说话?!
那个时幼,背靠鬼域之主,他惹不起。但这个宁弃,他还能惹不起了?
黎净的胸口剧烈起伏,怒火越烧越旺,理智早已被吞噬。黎净目光一沉,突然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
这宁弃,长得这么瘦弱白净,我就不信他经得住一拳!我可要用拳头,好好教训他一番!
一瞬间,黎净脑海中理智崩塌。
黎净再也按捺不住,怒吼道:“你闭嘴!”
话毕,黎净不再犹豫,猛地冲上前,挥起拳头,直直砸向宁弃的脸!
拳风破空,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只听“砰”地一声,黎净的拳头,重重砸在宁弃的脸上。
围观的修行者们目瞪口呆。
整个日月广场,霎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没有人预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人敢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宁弃的脸被打偏了一下,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缓缓抬手,擦去唇边的血,眼神依旧冷漠如初。
见宁弃并未生气,黎净愣了一下。
黎净猛地往前跨一步,正准备再挥一拳,却忽然感觉身侧,传来一道冷风。
黎净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啪”的一声脆响。
他的下巴瞬间传来剧痛,紧接着,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一股巨力打得腾空而起!
怎么回事?谁,谁打的我……?
黎净脑海一片空白,疼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飞在空中的那一刻,他下意识低头看向地面。
时幼站在那里。
愤怒地,盯着他看。
黎净心中一震,心里还未来得及冒出任何念头,身体便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尘土四散,疼痛传遍四肢,下巴麻木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黎净撑着身体,想要坐起,却感到自己一股阴影笼罩住。
时幼缓缓走到他面前,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黎净的自尊上。
她在他面前停下,垂首望着他,一双眼睛冷得像寒冰。
接着,时幼蹲下身,弯腰靠近黎净,声音虽平静,却能清晰听出里面压抑着的怒气:
“黎净,道歉。”
黎净瞪大了眼睛。
一时间,愤怒、不甘、羞辱翻涌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尽管,黎净清楚地知道,眼前的时幼并不好惹。不只是因她的强大,也因时幼的背后,是那位光提起名字……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的鬼域之主。
只是,事情已发展到了这一步,就算低头道歉,大抵也彻底得罪了时幼。此时道歉,无非是落得一个两边不讨好的下场——
既不能平息她的怒火,也只会让旁人看轻自己。
与其窝窝囊囊地被她踩在脚下,不如干脆彻底撕破脸皮。更何况,那个宁弃,在那里装什么道貌岸然呢!
念至此,黎净的眼神变得冷厉,心头的羞辱与不甘,像火焰一般烧灼着他,烧得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他狠狠一口气吸进胸膛,决定赌这一回——
不能服,也不能认!
既然事态已无法挽回,不如索性……破罐子破摔吧!
于是,黎净盯着时幼,眼神中透着狠戾:
“你凭什么要求我道歉?就凭你将我从月塔里带出来?别自作多情了!”
“你以为没有你,我就走不出来?我不过是运气不好,才成了你的队友罢了!就算没有你,我,我照样能堂堂正正……从那月塔里走出来!只有那些没脑子的废物,才会信服于你吧!”
黎净说到这里,猛地转头,看向宁弃:“哦,当然,你就是那个废物吧?”
他眯起眼睛,语气愈发恶毒:“你之所以替时幼说话,是觉得,能沾到她背后之人的光?还是觉得,只有跟着时幼,才能让你这个废物……显得没那么可怜——”
黎净的话音未落,突然一阵风扑面而来。
砰!
一拳落下。
时幼的拳头,毫无预兆地砸在黎净的脸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黎净的脑袋重重偏向一侧,后颅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黎净眼前一片模糊,还未来得及看清时幼冷漠的双眼,下一瞬,时幼的拳头,已然再度直直落下!
“啊啊啊!”
牙齿被撞得松动,嘴里的血和牙沫喷涌而出。黎净头皮一阵发麻,脸上的肌肉因为剧痛而抽搐,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闷哼。黎净整个人弓起,痛得差点把胆汁吐了出来。
他的手本能地想抓住时幼,却被时幼抢先一步,伸手揪住他的
衣襟,将他直接从地上拽起。
时幼的脸近在咫尺。
她好看的眉眼中,正透着令黎净胆寒的怒意。
“我方才,一共打了你两次。”
“第一次,是因你侮辱了我。”
“第二次,是因你侮辱了宁弃。”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道歉。”
时幼看着黎净,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这将是你最后的机会。”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进黎净耳中,俨然一道最后通牒。
黎净忍着脑中的轰鸣,环顾四周,发觉四周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似是在等待他的反应。
这些修行者的目光里带着震惊、期待,鄙夷,还有一丝隐约的嘲弄。
黎净的心猛地抽紧。
这么多双修行者的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若真的在此刻道歉,那他的名声,可就彻底毁了。他会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笑话,这以后,还怎么在修行界立足?!
想到这里,黎净咬紧牙关,强撑着抬起头,眼神怨毒地看向时幼。
下一刻,他猛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把我搞得这么脏,还想让我道歉?我看你真是做梦!”黎净咬牙切齿。
“黎净,这就是你的回应么。”
“好的,我清楚了。”
时幼一边说着,点了点头。
那一瞬,她的眉眼间,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接着,时幼猛地松开手,黎净的身体瞬间摔回地面,后背撞在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砰、砰、砰!”
连续三拳,狠狠砸向黎净。
那份力道,大得让整片地面都颤动不已。
时幼低下头,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把他的脸逼向自己的方向:“搬弄是非,背叛同伴,甚至,连最起码的承认错误都不敢。”
“黎净,既然你不服气,那就在这里告诉所有人,你在月塔里,是如何与我一言为定,又是如何求我带你出去的。把每一个字都说清楚,别让我替你回忆……你,敢么?”
时幼俯视着他,眉间微敛,眼中一片冷意。
黎净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随着一声巨响,黎净感受到,自己再一次飞离了地面,又落了回去。
“咳、咳……”他拼命喘气,却感觉空气像是从胸腔里被抽空了一样,痛得根本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围观的修行者,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齐齐后退了一步。
黎净已经彻底瘫软,半边脸肿得看不出原来的轮廓,喉咙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他勉强想抬起头,只见时幼抬起拳头,砸向他的胸口!
咚!
“咳——”黎净猛地咳出一口血,身体无力地抽搐着。
广场上,无人敢言。
围观的修行者,原本还只是带着戏谑的目光看热闹,此刻,却被时幼的狠厉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真是人族?拳头这般有力,当真不是妖族?”
“这还是女人么?!”
有人喃喃自语,却被身旁的人狠狠拉了一把,生生将声音压了下去。
黎净的头偏向一侧,几乎失去意识。他努力睁开已经肿胀的眼皮,只能看见时幼那双干净到可怕的长靴。
他拼着最后的力气,咬牙挤出一句话:“你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个靠着那位——”
时幼的目光陡然冷冽。
她早已猜到黎净会说什么。
很多人都在看着她,却从未看清她。他们看见的,是她背后的影子,是那个名字。
时幼抬手,袖中风起。
那一拳,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气,直直冲向黎净的面门。
地面震荡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波纹。
然而——
一只冰冷的手,毫无预兆地按住了她的手腕。
“可以了。”
那只冰凉的手,像一盆冷水,将她的愤怒生生压了下来。
时幼猛地抬头,目光从那只手缓缓移向来人。
傅夜城站在那里,仿佛只是随意一拦,便将时幼凌厉的杀意,化解得干干净净。
“时幼。”傅夜城低头看着她,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月塔之事,本就已是争议。至于你的晋级资格,是否成立,原就存疑。”
“如今,你又在武道司搅乱秩序,还将人打成这样——你觉得,你该让我,如何向帝君交代?”
随后,傅夜城松开手,随意地理了理袖口,目光扫过四周围观的修行者,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
“时姑娘,这一回,又还有谁能护得住你呢?”
时幼的拳头悬在半空。
方才自己满脑子只想着为宁弃解围,竟完全忽略了傅夜城这个变数。
而如今,她终于意识到,原来傅夜城早已暗中窥伺许久,只为等她,主动送上把柄。
傅夜城似笑非笑:“规矩便是规矩。月塔比试,还有半个时辰结束,打人伤人,这笔账,总得有人算清楚。随我去审讯司走一趟,天昭的律令,可不能只是摆设啊。”
围观的修行者心头一震。
这话虽温和,却已明白无误地表明——
时幼这回,怕是连比试资格,都要保不住了!
修行者们面面相觑,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时幼要被带走了?那这次比试岂不是……”
“是啊,咱们的机会可大了许多啊。”
那些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无法掩盖住其中的幸灾乐祸。毕竟时幼那诡异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她若被带走,意味着大家有了更多的机会。
然而,众人再开心,恐怕也比不过黎净开心。
黎净扶着腰,费力地站起身,脸上挂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得意。尽管身上狼狈不堪,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他依然抬起头,笑得嚣张至极。
“大家都看见了吧?这就是目中无人的下场!”
黎净扬声大笑,声音尖锐刺耳:“醉剑夜侯大人,果然是铁面无私!律令如山,今日,我黎净,能亲眼见到这种惩治恶人的场面,真是大快人心!”
接着,黎净故意盯着时幼,目光里带着挑衅:“有些人,以为自己能无法无天,结果呢?还不是被醉剑夜侯亲手拿下!哈哈,这才是公平,这才是规矩!”
傅夜城静静听着这番话,若有所思,冲着黎净笑了:
“你方才,讲得有理有据,看来你也是个懂规矩的人。”
傅夜城语气一顿,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既然你这么懂规矩,那就随我,一起走一趟吧。”
黎净一怔,还没从得意中完全抽出身来:“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夜城眼神如刀般压向黎净:
“你犯下的罪名,远比时幼的搅乱秩序之罪,更为严重,也更加不可饶恕。”
“我……我不明白啊!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你还真是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啊。”
傅夜城迈出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黎净。
“你犯的,是冒犯皇亲之罪。”
“只因你出手,伤了一个人。”
“一个在整个天昭,受万千敬仰,身份尊贵——”
“没有任何人,敢冒犯一丝一毫的尊贵之人。”
说着,傅夜城冷冷一笑,转过身,缓缓看向宁弃。
“是吧,昭宁公主?”
全场寂静。
片刻后,哗然四起!
第49章 我要见公主宁弃……竟然是个女子?……
“昭宁公主?!”
“宁弃竟是个女的?!这怎么可能!”
“宁弃就是那位、传、传闻中聪慧绝顶、极少露面的昭宁公主?!”
“黎净竟然打了昭宁公主……他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黎净的脸色,迅速从通红转为惨白,又从惨败转为灰色。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直勾勾盯着宁弃,仿佛见到了鬼:“宁、宁弃是公主?不、不可能……您一定是在开玩笑……”
傅夜城眼角余光落在黎净身上,一贯散漫的语气,骤然消失不见,变得严肃不已:
“见了昭宁公主,还不跪吗!”
那一句“昭宁公主”,仿佛一座大山,终于压垮了黎净。
黎净下意识地一颤,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贴到冰冷的地面:“我、我该死……昭宁公主恕罪……”
这一跪,点燃了整片广场的修行者。
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先有一人跪下,接着两人、三人,越来越多的修行者跪倒在地,每个人脸上都,透着惶恐与敬畏。
“参见昭宁公主。”
“参见昭宁公主!”
那声音此起彼伏,汇成震耳欲聋的呼声,将广场上的空气挤得满满当当。
时幼站在人群中,一时怔住了。
她没有跪下。或者说,她还没有来得及跪下。
时幼的目光落在宁弃身上,心中猛地一颤——
昭宁公主?宁弃……竟然是个女子?
她先前不过以为,宁弃是个家境优渥的小公子,那些温和与从容,大抵是年纪尚幼才流露出的稚嫩,哪成想,竟是女扮男装!
时幼用了好几息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急急低下头行礼。
但就在所有人行礼之时,几道直立的身影,显得格外刺眼。
比如身为妖族的顾鸾。
也比如,太子昭琰。
昭琰没有跪,自然也不需要跪——
昭宁公主作为他的亲妹妹,他当然有资格,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注视宁弃。
于是,昭琰就是这般,站在跪成一片的人群中央,目光温和,嘴角含笑,白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宁弃的目光与昭琰短暂交汇,随即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
只因她一直很讨厌昭琰。
讨厌他的笑,讨厌他的目光,讨厌他的存在。
尤其是,昭琰此刻的笑容里,还带着一丝她最为熟悉,且无法容忍的……优越感。
傅夜城环顾四周,看着跪地的人群:“既然礼行过了,都散了吧。愿意比试的比试,想抢第一的,请继续努力。至于那两个搅乱秩序的,和犯下不可原谅之罪的,准备好,跟我去审讯司走一趟。”
说完,傅夜城目光淡淡扫向时幼,像在观察一个必须被清理的瑕疵。
时幼心里忽然生出不安。
她确实打伤了人,而且闹得动静不小。
怎么说,自己都不占理。
就在时幼心绪纷乱时,宁弃忽然迈步向前:“傅夜城,时幼之所以出手,只是为了护我,亦是为了维护皇室的尊严。既如此,你不该带她走,反倒应该嘉奖时幼一番。难道,保护皇室,也成了过错?”
话音一落,许多人瞪大了眼睛,毕竟在天昭,一般人可不敢直呼傅夜城大名。
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这时幼,是如何做到如公主交情这么深的?!
而傅夜城看起来倒是满不在乎,他懒懒地抬起眼,慢条斯理道:
“您的立场,我理解。维护皇室,自是好事,可到底是善举还是越界,不能由您一言定夺,也不由我一人说了算。唯一能定夺的,是我所听命的那个人。公主殿下,您的要求,恕我无法做到。”
宁弃垂眸,思索片刻。
她很清楚,傅夜城不会买她的账,光凭自己一句话,便想让傅夜城放人,根本不可能。
自己虽贵为天昭国公主,可头上,毕竟还压着一位天昭国帝君。
“既然你执意带走时幼,那就把我,也一起带走吧。”宁弃语气坚定,坦然与傅夜城对视,“这件事,是由我引起的。如果时幼有罪,那我也有。”
说完,宁弃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准备好迎接傅夜城的反驳。
全场霎时间一片寂静。
时幼根本没想到宁弃会如此表态。
同时,时幼的心中,忽然浮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这种感觉,很温暖,她很喜欢,可偏偏……不能在此时沉沦于这种感觉。
于是时幼想开口谢她,并拒绝宁弃的好意,却被宁弃用眼神制止。
可傅夜城忽而慢悠悠道:“殿下,您是公主,我可没那个权利抓您。”
宁弃眉头蹙起,似在衡量又该如何施压。
就在这时,宁弃的目光,掠向远处那正捂着伤口、仍跪倒在地的黎净。
宁弃又思索了一瞬,脸上露出笑意,转身朝黎净走去。
黎净宁弃朝自己走来,还傻傻地以为,公主要跟他示好,或者施以宽恕。于是他心头一松,脸上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公主殿下,您这是要……”
“要什么?”宁弃望着他,声音冷淡。
下一刻,宁弃的拳风已破空而至!
砰——
这一拳毫不留情,直接砸在黎净下巴上。
黎净刚挤出来的那点笑容被一拳打没了,横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他发出一声痛呼,挣扎了两下,却没能站起来。
这一幕来得如此突然,广场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宁弃。
没有人能料到,这位金枝玉叶的昭宁公主,会在傅夜城眼皮底下,直接出手,且下手之快之狠,全无半点犹疑,无不昭示着公主袒护时幼的决心。
宁弃甩了甩手,眸色沉如暮色,她回头看向傅夜城,一字一顿:“如今,我也扰乱了武道司秩序。傅夜城,你有权利把我一起带走了。”
傅夜城无奈不已,似是遇到一个难以绕过的难题:
“殿下,您这样……还真是让我左右为难啊。”
傅夜城一边说着,思绪已然盘旋起来。
要真把公主也一起抓回去,恐怕连上头那位大人也要头疼。
但傅夜城也明白,这场混乱,从一开始那位大人便已在注视。他只需等,等那道指令落下。
果不其然,就在此时,他的后颅处圣瞳微微一亮,隐约传来帝君的声音。
傅夜城认真听着,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又低头重新确认了一遍,终于低声喃喃道:“……这下,真是有趣了。”
傅夜城看向宁弃,叹了口气:“公主殿下,帝君的意思是……要我将您一并带走,依天昭律法审理。”
广场骤然安静。
修行者们的目光,在宁弃和时幼之间来回游移,谁也没有料到,帝君竟会直接下令,抓走公主!
时幼心中一震,脚下本能地往前踏了一步,想替宁弃做些什么,却忽然注意到宁弃的神情。
那张脸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一抹极浅的笑意。
那笑容有些晃眼,柔软,疲惫,像一个被忽略许久,终于被父亲记起名字的孩子。
那笑容映在时幼的眸子里,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该上前阻拦,还是尊重宁弃的决定了。
……
……
天昭国的审讯司,离武道司并不远,只隔着一条宽阔的青石长街,走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傅夜城一挥手,时幼、宁弃和黎净,便被分开关进了不同的石室之内。
石室不大,四壁冰冷如铁,仅有几盏昏黄的灯笼挂在墙上。
时幼目光沉沉地盯着石门。
起初,她以为审讯会立刻开始,可随着时间流逝,外头却只有零碎的脚步声,和隐隐传来的交谈声。
门外,傅夜城的声音不时响起。
“这盏灯不够亮,再换一盏……”
“嗯,墨呢?这些破烂玩意儿可不能用。还有,有人太吵了,是该让他们学着闭嘴了。”
“对了,把庭审册再誊一遍,字迹要干净些。”
语气慵懒、散漫,却丝毫没有提审的意思。
时幼眉间拧成一团。
傅夜城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终于,时幼再也等不下去了,高喝一声:“傅守将!”
很快,石门打开,傅夜城站在外头,神情带着几分笑意,手里把玩着一支毛笔。
时幼盯着他的脸,冷冷道:“你无需再演,我知道,你无非只是不想让我和宁弃,继续参加比试而已。”
傅夜城看着她,毛笔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随机停顿了一下,轻轻一拍手,似乎是十分赞同:“被看穿了啊。”
“你之所以敢这般拖延时间,想必,是帝君的意思吧。”
“嗯,聪明。”
“看来,帝君果然容不得半点逾矩,连我擅闯通音塔的旧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再借题发挥……帝君倒是比我想的还要细心。”
傅夜城嗤笑一声,似是对时幼的直白,感到几分有趣。
但很快,傅夜城敛起笑意,语气变得认真了些许:“我们这位帝君的念头,可不是常人能揣摩的。他笑着与你对话时,未必真心待你;可一旦笑容敛去,便再无周旋
的余地。我以为,这是每个天昭的子民,都该知道的常识。”
时幼问:“那帝君如今,是如何安排的?”
傅夜城思索了一瞬。
“也没什么复杂的安排。待下一场比试开始之前,我会带你,和昭宁公主,回到武道司的高台之上,告诉所有人,你们两人,因扰乱秩序,将被剥夺比试资格。也算是给所有人提个醒,破坏规矩之人,就算是天昭的公主,也不能例外。”
傅夜城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这样一来,这场比试,也算少了几分不必要的麻烦,不是吗?”
“如果我说不呢?”
“那你恐怕,连走出去资格都没有了。您只能一直待在这里,直到比试彻底结束,我们,再审通天塔一事。”
时幼没有再开口,眼神却沉了下去。
傅夜城的话已经明确,她的比试资格必然会被剥夺。原来,自己早已陷入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困局。
一场她自投罗网,却义无反顾的困局。
可惜,对方低估了她。
对时幼而言,承天榜比试,不过是摧毁云倾散人的舞台罢了。
若律法想将她置于死地,那她只能跳出律法,直取目标。
比试,只是手段,而不是终点。
只不过,这种粗暴的下下策,实在是她不得已的选择罢了。
时幼的拳头松开又紧握,最终缓缓放开。
她道:“我会遵从你们的要求,但我有一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
“我要见公主。”
“可以。”
不过片刻,房门被推开,傅夜城将时幼,领到另一间房间门前。他敲了敲门,推开后,看了眼屋内的人:“好好聊一会儿吧。等会儿,我会带你们回武道司。”
说完,他转身离开,关上门的瞬间,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时间不多了。”
门扉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宁弃看着时幼,眉间带着复杂的情绪,似乎想要开口,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那些未出口的词句,盘旋在喉间,咽不下去,又说不出来。
时幼朝宁弃轻轻摇了摇头,像在阻止她开口。
时幼压低声音:“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一会儿回到武道司,我可能会做一件事。这件事,会让很多人无法理解,甚至引来非议。”
宁弃惊讶:“既然是这样的事,你为何要提前告诉我?”
“因为,”时幼声音更低了几分,“我希望,万一这件事真的发生,它不会影响你对我的看法。你与我……仍然是朋友。”时幼道。
宁弃认真听着,朝时幼凑近,眼中有疑惑,也有隐隐的担忧。
她蹙着眉头,目光紧盯着时幼,试图从时幼平静的面容中,找出什么端倪:“放心,你记住,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我们是朋友的事实。”
“还……还有一件事。”时幼垂下头,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等回到武道司后,无论发生什么,你必须答应我,不可以救我,不可以帮我。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成朋友的话。”
宁弃听不大明白。
但宁弃能看得出来,时幼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认真,甚至,认真得有些沉重。
这一刻,宁弃忽然有些茫然。她看着时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时幼自然看出了宁弃的困惑,心中暗叹一口气:“好了,你记住就行,不要多想了。”
接着,时幼似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重,稍稍放缓自己的语气:
“其实,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你贵为天昭国的公主,为何要对我这样一个普通人,如此袒护?”
很明显,那不是随口一问,而是带着一股探究的意味,仿佛这个问题,藏在时幼心中很久了,压得她不得不问出口。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安静得可怕,连石室的烛火跳动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宁弃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毕竟从记事起,宁弃就被困在皇宫里。所有靠近她的人,脸上永远带着恭敬的笑,可那笑却像隔着雾一样遥远。
那些日复一日的人、事,都像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
虚假的、单调的、死寂的。
宁弃记得那一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她扮成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少年,悄悄溜出了皇宫。
第一次,宁弃看到了鲜活的天昭国。
那一日,她去了许多地方。熙熙攘攘的天市街,铺满了琳琅满目的珍玩;香火鼎盛的落霞庙,漫天的檀香,几乎熏得她眯起了眼。
宁弃原以为,天昭国的热闹,会让她感到喜悦。可越是人声鼎沸,她的孤独便越是清晰。
于是,宁弃去了热闹的九曲巷。
逼仄的巷道弥漫着酒香,湿润的石板路上满是泥泞。她在醉云阁里喝了很多酒,甜甜的,是和皇宫里的酒不同的味道。
宁弃喝了很多,却越喝越清醒,越清醒,便越不想回去。
她撑着下巴,坐在角落里,周围全是醉醺醺的笑声。
然后,宁弃看到了时幼。
披着陌生皮相的时幼,明明伪装得很好,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像星辰,怎么也藏不住。
而时幼的对面,坐着一个微醺的英俊男子。
时幼与那男子之间,明明什么也没说,却透着一种奇异的默契。那一刻,宁弃忽然觉得,那两个人和自己一样。
孤独。
那种孤独的味道,宁弃闻得分明。
散发着一样味道的人,她自然会想靠近。
于是她们寒暄,喝了几杯,交换了名字,说了几句并不重要的话。没有过分的恭维,也没有隐含的敌意,只有平等和亲切。
这是宁弃首次体验的感觉。
没有故作谄媚,也没有如屡薄冰。
时幼的声音淡淡的,却让宁弃听得格外认真。宁弃攥着酒杯,听着那声音,觉得终于抓住了一根漂浮在深海中的木头。但很快,那微醺的男子,不耐烦地拉走了时幼,像是护着什么珍宝,怕被自己夺走了似的。
宁弃回首,看着时幼的背影,消失在九曲巷的灯火里。
其实,你根本不愿和我说话,我知道的。
可尽管如此,你依然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
……
想到这里,宁弃忽然笑了,笑容干净,带着些莫名的轻快。
她没有说出藏在心底的那些话,只是问了一个看似随意的问题:
“黎净对我出手那会儿,你站出来,毫不犹豫地出手袒护了我,那一刻,你心里有过迟疑吗?”
“没有。”时幼没有半分迟疑。
“是啊,我也一样啊。”
宁弃的笑意更深了些。
那柔软的声音,落在空荡的石室里,却仿佛击中了什么,一时间寂静无声。
时幼忽然觉得很触动。
她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衣袖,那张一向冷淡的脸上,竟带了几分认真与郑重。
时幼郑重道:“你的这份情,我不会忘。”
“希望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还能是朋友。”
宁弃安静听着,看着时幼的眼神,竟有些晃神。她没有多说什么,可那抹笑意,却浮上了她的嘴角。
石室里寂静无声,唯有水滴落
地的声音,偶尔打破寂静。
滴答。滴答。
在第五十七声响起的时候,石室的门被推开。
傅夜城带她们离开审讯司,带上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车内铺设着软毯,窗边小几上摆着香炉,香气袅袅,将一切笼罩上了一层雾。
车轮滚动,马蹄声敲击着地面。
宁弃侧目看向时幼,发现时幼的神色很沉,眉宇间仿佛压着一座大山。
可宁弃不知道的是,时幼的心思,远比她看到的更加沉重。
时幼撩开车帘,目光落在外面的大街上。
还是这条街,还是这些建筑。
她仿佛又看见了十一年前的那一天。
那时候街道上横尸遍野,死气沉沉,苍蝇嗡嗡作响。她和时奕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尸体,随时都有可能因饥饿昏死过去。
可她与时奕还是倒下了。是云倾散人出现,将她们姐弟捡了回去。
也是云倾散人,亲手杀死了时奕,也杀死了曾经天真无邪的自己。
时幼看着窗外,深吸了一口气,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此刻的天昭城大街熙熙攘攘,阳光洒在金碧辉煌的阁楼上,光芒流转,照得雕花的飞檐像镀了一层金。街上车马如流,楼宇层叠,行人如织,可时幼的目光,已然穿透了这一切,落在远处隐约可见的武道司高楼上。
她的比试资格已被剥夺,已经无法通过承天榜的比试,名正言顺地接近云倾散人。
所以她不能等了,也不想再等了。
是啊,她本想以比试之名,靠近他、杀了他。
如今,她只能不顾一切,以意志为刃,以最快的速度,杀了他。
即便满场众目睽睽,即便她杀了他后,会被所有人追捕……即便之后,她将被送入无间铁狱,被追杀、被驱逐。
云倾散人,她势必要杀,不论代价。
今日,他的血,注定要在武道司流尽。
为了时奕,也为了那个死在百鬼山崖底的自己!
第50章 意料之外怎么会?
烈阳高悬,武道司的石板地面被烤得发烫,一切都带着滚烫的灼意。
伶舟莲不紧不慢从月塔中走出。
鲜血将他的衣襟染得发黑,滴落在脚下的石板上,沿途留下了深褐色的斑点。
最靠近塔门的几名修行者,脸上露出惊恐,迅速后退,不敢正视伶舟莲的眼睛。仿佛退得慢一些,便会被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杀气攫住。
众人的畏惧,源于从月塔内传出的流言。
据说伶舟莲不按规矩行事,也不找月令。他只杀人,然后,从死人手里拿月令。
广场上的修行者害怕极了,纷纷低头回避,又像潮水一般避开,为伶舟莲让出一条空旷的路。
伶舟莲一边走着,目光从人群中一一扫过,似乎在刻意寻找什么。
一阵风拂过,带来了各式气味——汗水、欢喜、恐惧,悲伤。
伶舟莲微微侧头,鼻翼动了动,一嗅再嗅,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
没有她的味道。
时幼不在这里。
妖族的嗅觉,远比人族灵敏百倍,甚至能嗅出弥漫在空气中的情绪。然而,伶舟莲却无法从这片混杂的气息中,捕捉到他想要的味道。
伶舟莲有些不满。
就在这时,一阵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一辆华丽的马车驶入广场,车体雕有天昭国的日月纹章。
傅夜城骑着高头骏马,懒散地握着缰绳。
马车停稳,车帘掀开,两道身影从车内步出。
时幼。宁弃。
伶舟莲的目光,在看到时幼的那一瞬,骤然亮起。他眼见着傅夜城带着时幼和宁弃,步步走向广场前方的高台。
时幼和宁弃站定的瞬间,场间一片寂静。
傅夜城清了清嗓子,语调悠然:“咳咳,规矩当前,尊卑无差。今日,昭宁公主与时幼,因扰乱秩序,取消比试资格。”
“规矩既立,便无例外。希望各位引以为戒,接下来的比试中呢,切勿重蹈覆辙。”
高台下静了一瞬,随后哗然声四起。
“时幼倒是罪有应得,可昭宁公主也……这是不是有些过了?”
“真是够狠的,连公主都能被剥夺资格。这次武道司当真是毫不留情。”
人群中,或窃窃私语,或目光难掩震惊。
种种声音汇聚,无一不落入时幼的耳中。
然而,她的神情却波澜不惊,似乎全然不在意。
她只是安静地俯瞰下方,寻找着云倾散人的身影。
时幼的计划很简单,也很清晰。
找到云倾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
于是时幼站在高台上,目光从人海中缓缓掠过。
时幼看得很仔细。
昭琰的身影最为显眼,再往旁边,是顾鸾、桑砚辞、最后,是伶舟莲。
许久,时幼的视线停了下来。
云倾散人站在人海最深处,戴着熟悉的白玉面具,腰间挂着那柄名为“逐命”的竹筋玉剑。
那柄刺穿自己心口的竹筋玉剑。
时幼的手在身侧攥紧。
找到你了。
她在心底笑了一声,随即转头向身边的傅夜城,声音平静:“傅守将,我在审讯司时,反省了许久,觉得有些心得,想分享给大家,也好让大家引以为戒。”
傅夜城慢悠悠看了时幼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带着几分讽刺,又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洞察。
他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时幼不可能真心伏低,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继续她的局。
正因如此,他偏要成全她。
毕竟,傅夜城对自己的实力,有着足够的信心,因此,他并不需要提前终结一场无谓的闹剧。
于是傅夜城淡声道:“既然有话,那就说吧。”
时幼颔首,盯着云倾散人,缓缓开口:“我想将我的心得,通过一个故事,分享给大家。”
傅夜城扬起手,示意时幼继续。
时幼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轻声道:
“从前,有一个善良的人。他寡言少语,冷静克己,一生追求理智与秩序,而非随心所欲。”
“他深信,天命是世间至公的法则,无人能违。于是,他便用这份信念教化徒弟,用这份信念遵从未来。只可惜,某一日,他在天命中,窥见了一个孩子的结局——他的徒弟,将来会为祸世间,并带来无尽的灾难。”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提前结束这个孩子的生命。”
“为了杀死那个孩子,他不惜以最冷血的方式以抹去那个生命。他深信,只要这个孩子死去,一切灾祸都不会降临,一切都会回归原有的轨迹。”
“可是……”
“他没有想到,正是他的这份决绝,才会将那孩子,推向他最为害怕的未来。”
时幼一瞬不瞬地盯着云倾散人,声音逐渐扬起:“或许,那孩子,本可以拥有另一种人生。”
“或许,他以为的天命,不过是他自己的恐惧罢了。正因为他的愚昧,才让命运,驶向他最不愿见到的方向。”
“命运是什么?天命是什么?是无法更改的注定,还是那些心怀恐惧之人,自以为是的判断?”
说到这里时,时幼双瞳之中,阴阳鱼的印记隐隐浮现,暗涌的纹路开始旋转。
“这个故事,我常常在想,到底是谁,错了。”
“可我怎么想,都觉得,是那个人错了。”
所有人认真听着,等待故事的落幕。
这时,时幼声音骤然变得锋利——
“云倾散人,如若一切,早已因你的恐惧而注定。那么,你可有勇气,承认错的那个人,是你?”
轰!
时幼的话音未落,云倾散人身后的地面上,凭空浮现出一圈黑色的光晕!
光晕之中,有影影绰绰的鬼气翻涌。
四周修行者本能后退,惊愕地望向云倾散人身后,紧接着,喧哗如潮。
那圈光晕内,一抹人影从中升起。鬼气褪去,显露出一个人形。
时幼高高举起无归,冰冷的刀锋如寒星,毫无预兆地刺向云倾散人的后颈!
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牢牢钉在那即将落下的刀锋之上。
铛——
刀锋毫无阻碍地斩下,却未见血。
云倾散人的身影,在刀锋触及的刹那,凭空消失。
“怎么会——”
一阵骚动蔓延开来 ,众人四下寻找云倾散人的身影。
“那边!”
人群惊呼,所有人目光齐齐转向日月广场右侧。
云倾散人立在那里,宽大的白袍无风自扬,白玉面具下,露出一双神情复杂的狭长眼睛。
风从远处掠来,将周围的震惊掀开了一角。云倾散人身侧的空气再次一阵扭曲,一抹纤细的影子跟着浮现,紧追其后!
时幼手握无归,眼神冷冽如霜,紧紧盯着云倾散人腰间的竹筋玉剑。
“修补过的逐命剑,哪怕再锋利,也终究会有裂过的痕迹。”时幼的声音淡淡响起。
云倾散人目光停驻在时幼脸上。
阿幼此刻的神情,正如那日,她在百鬼山巅,震裂自己剑锋时如出一辙——
坚毅。无畏。
还有根本就藏不住的委屈。
“阿幼,这一年,你成长了不少。”云倾散人的声音,仍是那么的熟悉,“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云倾散人微微颔首,似乎是在夸赞,又似乎只是例行点拨。
时幼没有回应。
无归裹挟着凛冽的风声,猛然挥出!
刀光划破空气,快得几乎没有留下影子,一瞬之间便横过两人之间的距离。
云倾散人眼中闪过一抹意外,他想抬剑阻挡,却稍慢了一步。
嘶——
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横跨云倾散人了的身体,鲜血瞬间涌出,染透了他素白的衣袍。
四周一片死寂。
时幼看着那涌出的血,握刀的手指不自觉颤抖,好似这一刀,不止劈在云倾散人身上,也劈在了自己的心口。
但她很快便调整好情绪,冷冷道:“我说过,下次再见面之时,我会让你明白,我的恨,会被打磨得有多锋利。”
云倾散人听了,嘴角不自觉扬起。
那笑意里,带着宽慰与骄傲。
像是看着曾经幼稚的徒弟,终于成长起来;又像是觉得,这份成长,来的实在太过迟了些。
很快,云倾散人没有犹豫,他抬手,一道刺目的白光,从他的剑锋中绽放。
时幼举刀,迎了上去!
两人脚下的石板,被震得寸寸崩裂。
四周观者衣袍翻飞,惊愕难言。空气中腾起一股灰白的石屑雾气,模糊了四周的一切,却模糊不了傅夜城的眼睛。
傅夜城站在高台之上,目光直直穿过那些浮动的石屑,不曾迷失一瞬,只是安静注视着交锋的二人,似乎有些出神。
他其实不急。他从不急。
从时幼站上高台的那刻开始,他就早已知晓,事态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傅夜城轻叹一声。
若不是帝君也在看着,他真希望自己能一直观望下去,不去打扰少女的决意。
只可惜,他不能。
因为他是醉剑夜侯。
天昭国的醉剑夜侯。
下一瞬,日月广场之间,传来一声巨响,仿佛万钧雷霆骤降!
无形的气浪,自日月广场中心炸开,四周修行者衣袍尽数扬起,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
无归的刀锋,已然逼近云倾散人咽喉。而云倾散人的剑,正朝时幼心口刺了过去。
就在那刀剑即将交锋的一瞬——
轰!
一股滔天的力量顺着那气浪传来,仿佛一座大山从天而降,将两股杀气瞬间碾碎。
等广场上的修行者回过神时,才发觉,刀与剑之间,竟多了一道人影!
“是醉剑夜侯!”
一片惊呼在人群中炸开。
众人看得清楚,傅夜城横在二人之间,右手徒然探出,徒手抓住了无归的刀锋;左手微转,那柄华丽的七星嵌金剑横空出鞘,稳稳挡住了云倾散人的剑势。
那剑,是何时拔出的?无人能看清。
风掠过傅夜城的雪白狐裘,带起猎猎声响。
“到此为止吧。”傅夜城道。
只可惜,时幼并不打算听从他的话。
时幼眯起双眸,眼中阴阳鱼印记流转。
与此同时,地面震颤,一圈圈黑色涟漪,自云倾散人脚下扩散而出。
鬼气翻涌间,几道与她一模一样的分身从涟漪中生起,迅速分散,飞掠到云倾散人的身后,刀光如雪,直刺要害!
云倾散人纹丝不动。
可直到分身的刀锋即将临身的刹那,云倾散人的身影骤然模糊,像一道风,再度消失在原地。
唰——
几丈开外的一块巨石旁,云倾散人负剑而立,冷眼看向时幼。
时幼没有任何犹豫,脚下猛地一踏地面,化作一道疾影,向着云倾散人飞掠而去。
她的刀锋掠过空气,激荡起尖锐的破空声,所过之处,火星四溅。
骤然间,一道人影突然而至,横在云倾散人身前。
冷修宁。
她身影笔直如矛,眼神却如同一道寒冰,狠狠刺向时幼。
“时幼,这里是武道司,不是任何人能撒野的地方。”冷修宁冷冷道。
时幼没有理会,亦没有停下。眼中的阴阳鱼的印记,旋转得越来越快。
她怎么可能停下?
她的目光,越过冷修宁,落在云倾散人身上。
自从亲眼看见时奕,死在云倾散人剑下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便只剩下了一个意义——
杀死云倾散人!
冷修宁的眉头蹙起,显然是感受到了时幼刺骨的决心。
于是,冷修宁准备迎接这份决心。
她取下腰间悬着的金属短杖,轻轻一转,露出了里面的剑刃。
那是一柄极细的木剑。
剑不过指尖宽,却锋利得惊人。
冷修宁抬起那极细的木剑,剑尖直指时幼。
风在两人之间呼啸,掀起时幼的长发,也将冷修宁肩上的披风卷起。
时幼迎上了冷修宁的剑锋。
这一瞬,时幼想了很多。
她知道冷修宁不会避开,但这并不重要。刀刃相接的瞬间,她将借反震之力,以迅雷之势跃过冷修宁的防线,直取云倾散人的性命。
凭借一击,从冷修宁的防线中撕开一个口子,直取云倾散人性命。
然而,意外,就在这不容出错的一瞬降临。
就在二人距离不过寸许之时,冷修宁手中,那看似不起眼的木剑,突然生长出无数枝桠!
时幼临危不乱,猛然挥刀,试图将攀附而来的枝桠劈开。
可还未来得及动作,那些枝桠,便像拥有生命般追击而来,顺着刀身一路攀爬,缠住了她的手腕,越过她的肩膀,伸展到她的背后,冷硬的枝条一点点勒紧,一圈又一圈,宛如铺天盖地的荆棘,将时幼包裹在原地。
这些枝桠似是窥透了时幼的每一步计划,每一个动作,不断地向她施加更深的束缚。
仅仅一瞬,便令时幼动弹不得!
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些枝桠生长的声音。
这声音,像极了无数低语,悄然钻入时幼的耳中,拨弄着她的理智,挑动她的怒火。
时幼的呼吸越发急促,眼中的阴阳鱼印记极速转动。
心中,早已涌起破釜沉舟的决意。
她在想象。
想象无归的刀锋,劈裂那缠住自己的枝桠;想象自己的手臂,从这些冰冷的束缚中挣脱;想象自己如同流星般,直冲云倾散人而去,将一切恨意……化作那斩下的刀光!
念起,无归动。
寒芒一闪,刀锋如雷霆霹雳,猛然斩落在那些枝桠上。
瞬间,缠绕着她的枝桠,化作漫天飞舞的木屑,弥散在空中。
时幼脱身而出,如一道疾风般冲向云倾散人,冲向她不算漫长的人生里,一切悲剧的源头!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
低低的吟唱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时幼抬眼看去,只见日月广场四周,七十二名武道司执事们早已布阵,列成数圈,双手交叠在胸前,吟唱着不可言明的祷词。
金光自他们唇间溢出,轻如柳絮,又如水波漫开,无声地织入天地。
光影层叠间,时幼骤觉肩头一沉,低头望去,时幼分明看到,一双双金色的小手,攀附在自己的肩膀、
手腕、腰间,将她牢牢定在原地!
她想动,却动不了。
云倾散人站在冷修宁身后,面无表情,让时幼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那份平静,让她窒息。
“放弃吧,时幼。”
“这七十二名武道司执事,可不是普通的修行者。”
“冷修宁缓缓道:“几千年前,妖族横行,人族几近灭亡,直到圣人出现,教出了第一批圣瞳者。”
“而这七十二名武道司执事,皆为第一批圣瞳者的直系后裔。而他们,还有一个名字——”
“陵光卫。”
冷修宁眼神陡然变得锋利:“如今,你站在这样的陵光卫面前,妄图用你的刀,破开数千年的传承?”
“你以为你的恨,能比他们守护这片天地的信念更为锋利?孩子,你很天真。你无论再如何挣扎,也只会是徒劳。”
时幼咬紧牙关,目光燃烧着不甘的怒意。她冲冷修宁冷笑一声:“徒劳不徒劳,至少我得试试。”
她话音落下,黑色的鬼气,如狂潮一般涌向四周,如同碎浪一般,将缠绕她的枝桠震得松动几分。
冷修宁的目光微微一凝。
她甚至都开始佩服时幼的决意,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
陵光卫的吟唱声越来越高,密密麻麻的金色小手,顺着冷修宁木剑凝成的枝桠一路向上,爬上时幼的脚踝、腰间、肩膀,也爬上了她的脸。
时幼自然是不服的。
体内鬼气骤然爆发,不断向四方席卷开去。狂风呼啸间,鬼气如龙腾跃,汹涌澎湃地扑向那些金色的小手。
然而,陵光卫的吟唱声如雷贯耳,每一声都像一道枷锁,锁死了鬼气的咆哮。鬼气碎一层小说,又有无数金手从时幼周身中涌出,将她的刀锋、四肢彻底困住。
冷修宁静静地看着她挣扎,眉目间无悲无喜:“徒劳的挣扎,只会让你陷得更深。”
同时,一道熟悉却陌生的声音,斩断了广场的喧嚣。
帝君的声音沉沉响起,宛如从高天而降。
“再锋利的刀,也需知锋芒的限度。执念若无分寸,便是自毁。天昭的规矩,并不会因你而破例。”
金光如潮,层层叠叠,将时幼困锁在原地。她的四肢早已被束缚,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勉强抬头,透过散乱的发丝,看向声音的源头。
天昭国的帝君,不知何时,竟已出现在高台之上!
而在他的身侧,宁弃挣扎着,被帝君单手扣住脖颈,毫无反抗之力。
时幼盯着动弹不得的宁弃,喉咙发紧,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她想喊,想质问,可喉间干涩得如被烈火烧灼,连一丝气音都无法溢出。
“擅闯通音塔,扰乱武道司比试,屡次犯下不容于天昭律法的罪行。天昭的律法,如何容得你一再放肆。”
“屡次违背天昭律法,留你至今,已是天昭的宽恕。如今,你已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帝君抬眸,视线直直落在时幼身上,冰冷而漠然。
时幼却仰头而立,毫不退让:“天昭国,是你们自诩的秩序之地。可在这片土地之上,我的弟弟惨死,我也险些丧命。而真正的凶手,却被你们护着,安然无恙……”
“这一切,你们根本就不想管。如今,只因我扰乱了秩序,你们便要判我死!这,就是天昭的秩序?这,就是天昭的公平!?”
帝君听罢,眉心不动分毫,连一丝愠怒都未曾显现。只是微微侧目,给了傅夜城一个眼神。
傅夜城心领神会,提剑朝时幼走去。
雪白的圣流缠绕在剑锋之上,如同流动的寒霜。
傅夜城神色平静地看向时幼,没有笑,也没有威胁,只有些许无奈,像在看一个执意犯错的孩子:
“时姑娘,不要再抵抗了,乖乖跟我走。若你不听话——我这人下手,可从来没有轻重,你,真的会很疼的。”
时幼紧盯着他,一字未答。
她不甘心,也不可能甘心。
她已经等了太久,等得太痛苦。
如若真在此时被带走,她还能再见到云倾散人吗?若能再见,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她根本不想再等了!
只是,她现在正被牢牢困住在原地,越是挣扎,越是无力。
手脚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甚至连视线都变得模糊。时幼脑海一片空白,却在喧嚣中,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傅夜城的脚步声,越发近了。
如何破局?
就在她脑中乱成一团时,一道身影窜了出来,直直站在自己身前。
那是一个女子,身型高挑,瘦削,浑身上下都裹着白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女子转头,目光落在时幼身上。
那份目光,浓稠而幽暗,夹杂着压抑了太久的欢愉。像是一个漂泊许久的人,终于在风雨中看到了久别的归人。
时幼心头一震。
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来,自她踏入武道司开始,那份诡异的窥伺,正来自于眼前的这个女子。
原来,是她。
傅夜城见有人挡在时幼面前,不耐地啧了一声。
然而,那女子却突然开口——
“谁都不许欺负我的朋友!”
顷刻间,只听“嗤啦”一声,女子身上的白纱层层剥落,显露出白纱下密密麻麻的长发。
那些发丝瞬间活了过来,如海中狂舞的水草,又如锋刃一般,直直劈向傅夜城!
傅夜城眼中泛起一抹讶色,但很快又隐去,剑锋一横,拦住了大半扑来的发丝。
光刃与发丝相撞,爆发出金石交鸣的铿锵之声,气浪顿时席卷四周,震得围观的修行者纷纷后退数步。
“有点意思。”傅夜城正欲再攻,却发现女子并未恋战,而是径直冲向时幼。
一瞬间,那些头发在空中猛然扬起,化作无数锐利的刀刃,直劈向缠住时幼的金色小手与枝桠。
咔嚓!咔嚓!
一道道清脆的断裂声响起,缠住时幼的束缚应声而断。
金色的光点如雨般散落,枝桠被斩得四分五裂,掉落在地上,抽搐几下,便化作点点光尘,消弭无踪。
漆黑如墨的发丝,在风中摇曳翻飞,将时幼笼罩其中,为时幼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天。
四周的光亮渐渐黯淡下来。
只有她们二人,在这被光尘和黑发交织的世界里,安静对视着。
那一刻,时幼心里升腾起了很多情绪。痛苦、温暖、不解,又带着隐隐的安心。
因为在这片黑发之间,时幼看到了一抹极不起眼的铜光。
那是一枚铜制簪子。
簪上,缀着一朵野菊。
那是时幼的簪子,然后,她在那个雨天,将这枚簪子,送给了一个人。
“璃……”时幼内心百感交集,“你怎么来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