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来了下辈子也好,下下辈子也罢…………


    璃听着时幼的高呼,带着一如既往的天真与单纯,轻快地开口:“我来帮你呀!”


    说完这句话,璃立刻抿住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敢再多说什么。


    我是来帮你的。


    璃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份选择不是任性,而是正当出现在武道司的理由。


    只因璃知道,时幼不允许自己参加承天榜比试。只因鬼物被天道视为瑕疵,一旦踏入尘世,只会被斩杀,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太过危险。


    可璃还是来了。


    尽管她知道,时幼一定会不高兴。


    她能怎么办?她既无法忍受时幼碰到危险,也无法忍受自己以软弱的姿态,伴时幼同行。


    于是,在承天榜比试开始的九日前,在时幼开始潜心读书时,璃做了一件事。


    璃去找了千风。


    那九日之间,璃竭尽全力,在千风指点下修行。璃发现,尽管圣瞳已毁,她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只要自己信念足够坚定,只要自己坚定地相信能保护时幼,无形的力量便会从身体深处涌出,甚至比她拥有圣瞳时更为强大。


    璃坚信,自己已经拥有了资格,去守护重要的人。


    所以,璃来了。


    在踏入武道司之后,璃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时幼,默默跟随,藏在暗处,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太靠近。


    璃看着时幼一路披荆斩棘。那


    是璃从未见过的时幼,锋芒毕露,锐不可当。璃为时幼高兴,却又止不住的担心。


    时幼这一路,太过顺利。


    果然,当璃从月塔走出,找不到时幼的身影之时,璃终于明白,自己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


    璃本不想出现的,至少不想这么狼狈地出现。可当时幼被牢牢困住时,璃的心仿佛被扯住了一样,根本无法再旁观下去。


    那水草一般的发丝飞舞着,隔开了所有的敌意与窥视。刺耳的喊声、嘈杂的人声、武道司执事低沉的吟唱——


    所有的一切,都被璃的发丝,遮挡得干干净净。


    里面,只有她和时幼,两个人。


    二人视线交汇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喧嚣都褪去了声音。


    璃很想解释什么。


    她想告诉时幼,自己之所以偷摸参加比试,只为在关键时刻护住她。


    但此刻,璃忽然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于是璃对时幼轻轻一笑。那笑容怯生生的,带着点笨拙,又带着点释然。


    时幼的确懂了。她开口,声音比以往柔和许多:“谢谢你,只是……以后不要再这样了。留点力气,陪我走更远的路吧。”


    这番话像一道光,笼罩在璃的身上。


    璃的嘴角抽了抽,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诡异,森然,又带着些许小女孩般的羞赧和满足。


    而就在这一瞬间——


    一道刺眼的白色剑光从天而降,斩断了璃满天飞舞的发丝。


    断裂的发丝像细雨般散落,璃漂亮的脸上,被剑光带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时幼与璃齐齐转身,背靠背站在一起,冷冷看向来者。


    傅夜城的剑,缓缓拖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真让人头疼,”傅夜城淡声道,“你们两个,这么有情有义,让我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


    话音未落,璃已然动了。


    漫天的发丝如同怒海狂涛,从她周身汹涌而出,凌厉地向傅夜城袭去。


    时幼没有犹豫,几乎在璃出手的瞬间,她的刀也动了。


    鬼气包裹住无归的刀锋,凝成一道黑色的刀光,直直劈向傅夜城。


    一抹血光划过。


    鲜血飞溅!


    傅夜城的肩膀,被时幼的刀锋,划出一道血口。鲜红的血珠从伤口涌出,染红了他雪白的狐裘。


    “不错,有意思。”傅夜城低头看了一眼,神色竟无半点变化。


    璃眼神一寒,趁势再度出手。发丝化作漫天的长蛇,疯狂缠向傅夜城。


    “时幼,抓住机会!”璃沉声喝道。


    时幼猛然跃起,再次挥刀,刀锋直指傅夜城的喉咙!


    然而——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咽喉的刹那,时幼的耳中,突然传来一种奇异的声音。


    那是树木生长的声音。


    时幼的瞳孔骤然一缩,还未来得及反应,脚下地面猛然塌陷。


    无数枝桠破土而出!


    这些枝桠,宛如有生命的触手,瞬间缠住她的双腿,紧接着攀上腰身、手臂,甚至企图勒住她的咽喉。


    “璃,快跑!”时幼急切地喊了一声。


    转头看去,却发现璃也未能幸免。璃整个人被困在枝桠之间,那头柔顺乌黑的发丝,被枝桠撕裂、扯断,化为纷飞的碎片。


    更多的枝桠疯狂地涌出,如同潮水般将两人彻底吞没,直至将她们紧紧锁在一个,几乎无法挣脱的木质囚笼之中。唯有两人的头颅还露在外面,彼此对视,眼中满是震惊与怒意。


    “冷监主,我还以为,你只想看戏呢。”傅夜城低笑一声,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侧的冷修宁。


    冷修宁一向不喜傅夜城,因此并未理睬他的这番话语。她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木剑垂在身侧,枝桠随着她的每一步律动着,宛如她意念的延伸。


    “你们太自信了,自信到,忘了我一直在这里。”冷修宁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时幼,你的刀再锋利,也斩不开天昭的规矩。”


    冷修宁顿了顿,手中木剑一颤,枝桠随之蠢蠢欲动,将时幼与璃束缚得越来越紧:“你听,这树木的生长声,是不是很动听?”


    时幼不予回答,几次挣扎,冰冷的枝条却如铁铸,勒得她手腕泛白,无法动弹。


    冷修宁转身,仰头看向高台之上的帝君,语气恭敬:“陛下,属下愿亲自押送这两人,无论如何,她们不会再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高台之上,帝君微微颔首。


    帝君目光低垂,像在俯瞰两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可在触及时幼的刹那,他的眼神在某一刻轻微滞了一下。


    紧接着,帝君低声开口:“这场闹剧,确实不必再继续了。”


    听到这句话,宁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父皇,她们并非蓄意扰乱秩序,只是事出有因。天昭的规矩虽重,但若连情理都无法容纳,又何以服众?”


    宁弃深深伏地,指尖死死抠住地面:“我记得,父皇您曾说过,天昭治国以仁德为本。今日,我昭宁,恳请父皇,以仁为念,赦免她们……”


    然而,帝君只是垂下眼,淡淡打断宁弃:“昭宁,朕只问你一句:你是要护她们,还是要护天昭?你是要守规矩,还是想践踏规矩?”


    宁弃张了张口,正欲辩解,帝君却抬手止住她:“朕今日若因你一言开恩,明日天下皆可随心而为。这天昭,何以立国?你,何以为昭宁?”


    说完这番话,帝君侧首,看向被困住的时幼与璃,语气缓缓,却冰冷如刀:“这两个人,目无律法,意图搅乱比试,更妄图刺杀天昭重臣。其罪当诛——谋逆之罪,昭昭如此。”


    声音落下,广场之上,一片死寂。


    死寂过后,响起修行者们低低的吸气声。


    谋逆这二字,在每个人耳中轰然作响。


    这罪名,实在太重了些!


    他们本以为,这不过是场纪律问题的审判,顶多取消比试资格罢了,谁能料到,这竟是生死攸关的宣判!?


    有人低声议论,却又迅速噤声,只恐惧在广场蔓延。


    云倾散人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局外人一般,没有动,没有说话,连神色都没有丝毫波动。


    但若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云倾散人的目光,不曾离开过时幼。


    云倾散人眼中的时幼,仍如多年前一样,整个人透着幼稚,不甘,与倔强。正因过于倔强,才显得那样无力,只能被困在规则与秩序织成的牢笼里,成了挣扎的飞蛾。


    云倾散人垂下眼,眼睫微微颤动,遮住了他那一瞬的复杂情绪。


    天命告诉他,时幼是祸乱的根源,是不可避免的灾厄。他信天命,也信自己的判断,可他还是隐隐觉得,或许有些东西,他确实错了。


    可错误与否,又有什么区别呢?


    时幼终究逃不出这既定的命运。


    他的确不想亲手杀了她,如果有选择的话。


    还好,这一次,他不必亲自动手了。


    少有修行者如云倾散人这般,对帝君的决断,表现出释然。


    这样的人虽有,但屈指可数。


    而顾鸾,显然是其中之一。


    顾鸾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一切的一切,毫不意外地朝她所期待的方向推进。


    自出生以来,顾鸾的一切,都是顺风顺水,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


    她从来都是如此,想要什么,就会毫不费力地得到什么。世间的一切,不过是她随手拾起的玩物罢了。


    直到顾鸾听到,时幼在未开启圣瞳的情况下,竟能一口气凝出十枚月令。这份发现,令顾鸾第一次感受到微妙的不适。于是她


    动了心思,去煽动那些修行者们,让他们质疑时幼,挑衅时幼,直到事情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果然,她想要的,总能如愿以偿。


    不过,这份顺遂,顾鸾早就已经习惯了。


    只可惜,此时此刻,并不是所有妖族,都像顾鸾一样快乐。


    比如伶舟莲。


    他正站在人群一隅,面色阴沉。


    先前,他之所以选择冷眼旁观,是因为正他的世界里,猎物就是用来被折磨、被追逐的。猎场越险峻,猎物越精彩,捕猎才更有意义。


    时幼能赢,也好;时幼会输,那更好。最重要的是,她得活着。要跑,要挣扎,要在他的手心里,尽可能多地反抗,尽可能久地生存。


    正因如此,伶舟莲并不介意时幼在比试中多添几道伤口,也不在意她被天昭的规矩碾压,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留在猎场,他便无须插手。


    但现在……伶舟莲眯起眼睛,舌尖轻轻舔过牙尖。


    他的猎物,正被那群自诩高高在上的人族围困着。


    那是他的猎物,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处置了?


    伶舟莲本以为,帝君只是在展示权威,却没想到,这个凡人竟妄图夺走他的猎物,结束她的生命。


    那不行。


    那是他的猎物。


    那是他唯一感兴趣的存在。


    伶舟莲站在人群中,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时幼。


    时幼看起来很狼狈,那双被枝桠缠住的白皙手臂,显得纤细而脆弱……


    脆弱得令他着迷。


    不愧是他的猎物,这般美妙,美妙得总是引来这些蠢人的窥伺与关注。


    伶舟莲忍不住侧过头,像是刻意隐藏自己的兴奋。


    他开始计算自己与时幼的距离。


    大概五十步,再稍微往左一点,就能避开那些武道司的执事,斩断困住时幼的枝桠,再带着时幼,从日月广场从东侧撤离。他只要稍作掩护,便能带她离开。


    但伶舟莲并不急着出手。


    不是不想救她,而是不想现在救她。


    猎物在最绝望的时候才最动人,而他,刚好是个有耐心的猎人。


    只有在时幼认为自己将死之时,在所有人都以为,时幼已经无路可逃的时候,他再杀出一条血路,带她离开。


    这样才足够完美。这样,才会让她永远记得,他救了她。


    这份计划,周密得无可挑剔。但在伶舟莲心底,却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期待——


    他这么做,时幼会不会感谢自己呢?


    这个问题有些可笑,但伶舟莲居然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甚至,为这个念头感到几分愉悦。


    一阵风忽然掠过,卷起伶舟莲脚边的碎石。


    那些细碎的石子被风托起,离地翻滚了几圈,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在风中旋转,时而跃起,时而停滞,终于,在傅夜城的靴边停了下来。


    傅夜城伸出手,在袖中认真掏了掏,最终摸出一枚白玉环。


    白玉温润,通体如雪,薄得几乎透明。


    傅夜城轻轻把玩了一会,冲时幼和璃笑了:“天昭的规矩,自古森严,为那些不可饶恕之人,圣人亲手铸造了这非同寻常的刑具。”


    “你们,或许不知其用法,这倒也无妨,不如由我来为你们演示一番,让你们也开开眼界。”


    说完,傅夜城右手腕一转,那玉环被抛至空中。


    玉环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猛地停顿片刻,接着火光骤起。


    灼烈的红焰,如同活物一般从环心迸发而出,瞬间吞没了整枚玉环,连空气都仿佛被灼得扭曲,稳稳朝时幼飞去。


    修行者们倒吸一口凉气,纷纷不自觉地后退好几步。


    “看到了吗?”傅夜城负手而立,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火焰自环生,印记随人去。这东西,一旦套上脖颈,便是为此生定罪。”


    “下辈子也好,下下辈子也罢,这道这‘禁痕’,都将伴随……生生世世。”


    “圣人亲手铸造此物,是为不可宽宥之罪而设。它不只是刑具,更是天昭意志的化身。哪怕魂飞魄散,这痕迹呢,也无法抹去。生死,皆不可破。”


    火光映衬下,傅夜城沾血的白色狐裘,竟散发着夺目寒光,仿佛身披冰雪而立。他打量着时幼,缓缓道:“时幼,你不是最喜欢挑战规矩吗?这份规矩,你可喜欢?”


    玉环在空中盘旋,火焰愈烧愈烈,四周的一切仿佛都被炙得流动起来。


    傅夜城不等人回答,轻抬右手一挥,玉环骤然坠下,火焰绽开,如同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正朝着时幼落去!


    时幼死死盯着玉环,身体虽被困住,却仍不肯低头。


    耳边,璃的呼喊断断续续地传来,似是在叫喊自己的名字。


    可时幼好像听不见了。


    她的视线越过傅夜城,越过冷修宁,牢牢锁在云倾散人的身上,似乎整个天地只剩下他一人。


    胸腔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钝痛。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


    但时幼知道,这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她在想,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从踏入武道司,到现在的一步步失控,这究竟是谁的错?


    难道,是一心想向命运讨公道的她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行。


    自己绝不能停在这里!


    火焰在时幼瞳孔中跃动,映照出那正在飞速旋转的阴阳鱼印记。


    她的目光扫过四周,那些缠绕住她的藤蔓、那些束缚住她的金色小手……她在心中,一遍遍构想它们被斩断的模样。


    她能看见自己高举无归,从那些束缚中冲出,将藤蔓与那些小手尽数斩断。她能看见自己朝着云倾散人刺去,刀锋撕裂空气,直入他的心口。


    云倾散人会愣住,像那日自己发现他斩杀弟弟时一样愣住。云倾散人会感受到疼痛,会为这突如其来的逆转震惊不已。


    这一切,时幼想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刀锋穿透的云倾散人身躯的瞬间,鲜血涌出的声音,都回荡在她耳边。


    脑海中无数次演练的画面,此刻如同潮水般冲刷着她的意识。


    她一定会成功的。


    阴阳鱼印记旋转得愈发疯狂,时幼眼中燃起前所未有的光芒,像是将最后的一切都赌在了这一刻。


    火焰的气息越来越近,燃烧的白玉环,已出现在她的头顶,落下一片圆形的阴影。


    就是现在!


    时幼心中大吼一声,猛然用力,手中的无归像是承载了她所有的愤怒与执念,朝着头顶冲去——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劈开它!斩断它!


    然而,就在那一刻,时幼再次听见了树木生长的声音。


    低沉的,缓慢的,一道手臂粗的枝桠,顺着她的肩头爬了上来……


    遮住了时幼的双眼。


    时幼能听见阴阳鱼印记飞速旋转的声音,刺耳的“嗡嗡”回响在耳畔,但从中透出的鬼气却被死死封住,再也无法透出分毫。


    时幼的世界,彻底暗了下来。


    连最后的一线光都被挡住了。


    在这黑暗降临之时,时幼听见了很多声音。


    阴阳鱼印记旋转的嗡鸣,璃拼命嘶吼的声音,宁弃的呼喊夹杂着哭腔,明烬似乎在高呼什么,甚至还有某个疯子朝自己跑来的声音……远远地、近近地,像潮水冲刷石岸,拍打在时幼已经麻木的耳膜上。


    时幼也感觉到了很多东西。


    枝桠缓慢地生长,一层层困住她身体的触感。


    风掠过时,发丝被卷起的凉意。


    那燃烧着的白玉环,明明还悬在头顶,却已带来灼灼的热意,


    似是连灵魂都像要被灼烧殆尽。


    那热意,越来越强,明明还未套上脖颈,却已经疼得难以忍受了。


    时幼本能地想挣扎,却连手指都动不了。


    耳边的喧嚣渐渐拉远,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在倒退,唯一清晰的,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突然想起玄霁王。


    她得到了他的指点,也得到了他的馈赠。可如今,她的狼狈显而易见,甚至再也没有力气挣脱出这些藤蔓,与那七十二名武道司执事的吟唱。


    如果玄霁王知道了她的现状,会怎么看她?


    他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大抵,玄霁王只会用一贯的冷漠目光注视自己,淡淡说一句“无用”吧。


    明明……不该让他失望的。


    想到这里,时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捏碎了。


    自己努力了这么久,究竟是为了什么?她用自己造的月令,将同伴从月塔成功带出,她错了么?


    时幼想不通,也无法说服自己。


    她的弟弟,那小小的少年,他还那么年轻,还没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和她一起参加承天榜比试……


    结果,就那样消失了。


    百鬼山悬崖上的那一剑,可真疼啊。后来她坠崖、后来又在千风手里死去了无数次,远远不如那一剑来得疼啊!


    可如今,她只是想为弟弟讨个公道,仅仅是这样,就成了死罪了吗?


    时幼紧紧咬住牙,任凭血腥味都浸透了舌尖,可无归再也挥不动,她的印记旋转得再快,也刺不破这无边的绝境。


    她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她用尽全力,还是连自己唯一的希望都护不住?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时幼闭上了眼睛,任凭黑暗将她彻底吞噬。


    她觉得自己好委屈。真的,好委屈。


    一切像是在坍塌。


    就在这时,一阵凌冽的风猛然袭来,带来一股很好闻的雪松气息。


    喀嚓。


    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紧接着,脸颊上一阵灼热,一片片细碎的白玉碎屑,带着火星,掉落在缠绕她的树桠上,带着炽烈的热意,却并不灼人。


    时幼愣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


    那是一道低沉,且时幼无比熟悉的声音——


    “时幼若不愿,谁敢逼她?”


    时幼顺着声音抬起头。


    黑暗之中,有一道清风突然袭来,卷起尘土与残枝,掠过她的发丝,扬起了她身上的藤蔓残屑。


    风带来了光。


    四周的藤蔓忽然间开始枯萎,扭曲着、崩塌着,最终被一道道熊熊燃烧的鬼气吞噬。


    那是鬼气,亦是某人的怒意。


    风中,有人缓步走来。


    他依旧那么好看,眉目间皆是她熟悉的冷清。


    燃烧着的枝桠簌簌声一响,时幼竟生出错觉,仿佛这一瞬,已然走过万年。


    他一步步走向她,步伐平缓,可每一步却好似能踩碎天昭的脊梁。


    时幼怔怔地看着玄霁王。


    直到他站定在她面前,玄霁王垂下头,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那双眼睛里似有千万情绪,像刀,又像风,隔着烟尘与焦灼,斩断了一切杂音。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敢伤害你的人,本王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第52章 他,很不高兴“是鬼域之主玄霁王……


    衣袍翻飞间,时幼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发紧。


    因为她未见过这样的玄霁王。


    那沉沉如雾的眸子里,正藏着滔天的怒意。


    玄霁王似乎克制得很好,可那滚动的喉结,却暴露出他不愿流露的情绪。


    然后,玄霁王转身,抬手一挥,周围的鬼气化作狂涛,彻底将那些纠缠她的藤蔓吞没,火焰如舞,照亮了整个广场。


    那一瞬间,时幼忽然觉得,所有的黑暗,都被这片光亮吞没了。


    在这片光亮中,时幼只觉得两个人的距离,好像更远了,又好像近得令人发颤。


    玄霁王站在燃烧的鬼气中央,冷冷盯着傅夜城:“方才,你就是用这只右手,在时幼头顶,扔下了那枚玉环?”


    傅夜城一怔。


    因为玄霁王这句话,问得很是平静。


    但这种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


    傅夜城下意识地握紧剑柄,同时轻笑一声:“不愧是你,眼神真是不错。”


    说着,傅夜城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彻底消失。


    傅夜城没有再多说话,猛地后退半步,右手一翻,抽出那柄七星嵌金剑,剑光一现,直直指向玄霁王。


    玄霁王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因为无需。


    下一瞬,没有征兆,也没有丝毫声音,傅夜城握剑的小臂中间处,出现了一道细若发丝的血线。


    傅夜城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噗——


    一声轻响,傅夜城的右臂应声而断!


    那只断臂落在青石地面上,连着剑一同滚动了半圈,最终停下,将周围的地面染成刺目的红。


    尽管如此,那只手,仍死死攥着剑柄。


    剑柄被握得极紧,令人错觉这手尚有生气,似乎那只断手,仍记得自己未完成的使命,因此才迟迟不肯松手。可随着血液不断流失,那紧绷的指节,终于开始一点点松开,剑柄从手中滑落,剑刃发出一声轻响,随之静止。


    那只手松开了,一切似是都静止了,唯独玄霁王的怒气,不肯平息。


    鲜血蔓延至玄霁王的脚边,暗红的色泽,在他华贵的袍摆下显得毫无意义。


    玄霁王转过身,脚步未停,似乎懒得多看傅夜城一眼。他忽然抬手,对着冷修宁指了指,警告意味十足。


    没有言语。


    却比任何话语更让人不寒而栗。


    冷修宁面上未显分毫失态,可手却在袖中,握紧又松开,再握紧,指节发白。她不是畏惧,而是清楚——清楚那一指意味着什么。


    那是宣告,是命令,是即将落下的雷霆。


    冷修宁抬眼看去,玄霁王的眼睛平静如死水,然而,她却在这样的一双眼里,读出了某种更为危险的东西:


    别急,很快就会轮到你。


    玄霁王视线从陵光卫的每一张脸上掠过。他并未说话,只是用那双极冷的眼睛看着,观察着这么一群渺小却愚蠢的东西。


    那些依旧围着日月广场站成一圈的陵光卫,连忙低头微动嘴唇,似是准备开口吟唱。


    可玄霁王却未因此多一分在意,只是冷冷扫过,仿佛这些东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玄霁王转了转手腕,整个人像是在耐心尽失的边缘游走,下一瞬,他抬起两根手指,向上一指。


    刹那间,一股浓烈的鬼气,从他的脚下骤然升起,黑色的火焰从地面翻涌而出,一路向上,几乎瞬间将四周的空气燃得扭曲起来。


    日月广场上的修行者们脸色骤变。


    “这人是谁?这又是什么?”人群中有人下意识地后退,眼中满是骇然。


    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更多的人则抬头,死死盯住广场中央的那道高挑身影。


    那男子看起来不过才二十出头,鬼气自他的靴边蔓延,像暗夜中的潮汐。


    有修行者愣住,目光沿着那华贵的衣袍向上,直到对上那人的脸。


    他们看到了一张说不出任何瑕疵的脸,右眼下方,缀着一颗极淡的泪痣。


    整个广场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长相极美,右眼泪痣,掌控鬼气,自称本王。


    所有细节,瞬间在修行者们的脑海中,拼接成一个名字。


    一个不该出现在世间的名字。


    “他……”一个修行者喃喃开口,声音几乎被鬼气吞没。


    “是鬼域之主玄霁王!”


    这几个字一落,整个广场一片混乱。修行者们纷纷散开,生怕那燃烧的黑焰卷过自己。他们惊恐地看向鬼气蔓延的方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传说中被封印了五百年的玄霁王,竟然还活着!


    “怎么可能!谁放出了他?!”有人惊恐低语,声音带着颤抖。


    世人皆知,世间万物归于秩序,人、妖、神,各有其位,但在这秩序的边缘,有一双不属于世间,亦从不归顺的眼睛,足够令一切法则都退避三分。


    这便是世人眼中的玄霁王。


    更何况,眼前的玄霁王,似乎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眼俯视众生的王——


    他,很不高


    兴。


    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不高兴。


    而玄霁王的不高兴,通常意味着,他会让很多人会变得比他更不高兴。


    修行者们瞬间想起六百年前的那场浩劫。只因玄霁王不高兴,整座武道司,便被他生生夷为废墟。


    今日的情形,与那时何其相似?


    修行者们不敢再想,脚步慌乱,拼了命向后退去,眼神中写满了恐惧。一些胆子够大的,比如顾鸾,还有一些旁的女修行者,则不自觉张大了嘴,对玄霁王惊人的容貌感到震惊。


    做尽恶事的鬼域之主,竟长得这般优越……


    鬼气沿着青石地面一路翻滚而去,漆黑的火焰,将日月广场烧得裂痕遍布。


    而陵光卫们选择站在原地。


    他们毫不迟疑地抬起头,张口开始吟唱。


    伴随着陵光卫的吟唱声,地面猛然颤动,一只又一只金色的小手,从地面破土而出,直直抓向冲来的鬼气。


    金手灵动,指缝间散发着炽烈的光,似要将鬼气牢牢锁住。


    然而,愤怒的鬼气太过凶悍,火焰翻卷间,一只金手刚触碰到它,就被灼烧得崩碎成光点,消失在空中。


    陵光卫的吟唱愈发急促,更多的金色手掌从地面升起,抓向鬼气,试图阻挡它的推进。


    金手密密麻麻,甚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光网,将鬼气围在其中。


    然而,那黑焰猛地一冲,光网便被撕得支离破碎,金色的残光四散飞溅。


    有陵光卫跪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声音在鬼气中越来越弱,但他们仍在拼尽全力。


    鬼气如活物般,攀上陵光卫们的衣襟,又顺着袖口与衣摆,爬向喉间,火焰舔舐着他们的嘴唇,灼出焦黑的痕迹,将吟唱撕裂成断续的呜咽。


    陵光卫们的喉咙被烧得嘶哑,可依然强撑着继续吟诵。


    哪怕明知无用,哪怕下一刻,这鬼气会将他们彻底吞噬。


    鬼火翻卷,空气因高温而扭曲变形,景物在视野中化作模糊的轮廓。


    玄霁王静立其中,抬起眼,目光落向不远处的云倾散人,眼神冷漠无波。


    他心底浮起一抹冷意。


    其实,他并不在意这些人到底是谁,也不在意他们想做什么。他只知道,他们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以人多为胜,以规矩为借口,欺负了一个连他都小心对待,不曾舍得欺负的人!


    于是,玄霁王想来想去,发现唯一合适的答案就是——


    把这里所有人都杀了吧。


    就在玄霁王抬手的刹那,云倾散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而他的声音,听起来明显很不开心:“我见过太多因情而毁,因情而困的人。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被卷入其中。”


    玄霁王的目光一沉,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隐约翻涌起某种情绪,但很快又被他按了下来:“所以,你的意思是,本王已被情所困?”


    玄霁王盯着云倾散人,想了想,又继续道:“你若真懂何为‘情’,当年,又怎会亲手将时幼推入绝境。”


    “如今,竟敢在本王面前,妄图教训本王。”


    “你配么。”


    说完,他眸色稍沉,看了片刻时幼,似乎有意加重语气:


    “本王与时幼……”


    “可不是单单一个‘情’字,便能随意定义的。”


    云倾散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盯着玄霁王,又下意识看向时幼,内心升起很多不安,毕竟云倾散人从未想过,短短一年,玄霁王竟会如此袒护时幼——


    那是云倾散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局面。


    云倾散人静默片刻,似是透过眼前的这一幕,看到了某个遥远却真实的未来。


    血光蔓延,生灵涂炭。时幼与玄霁王,并肩立于鬼气翻涌的天地之间,冷眼俯视众生。


    云倾散人眼神微垂,心底传来沉沉的绝望。


    最终,云倾散人低声叹息,像是放弃了什么,又像是接受了什么:“果然,天命难违……”


    听到天命二字,玄霁王目光一敛,心中涌起一丝厌意。


    玄霁王一直认为,天命,不过是失败者的遮羞布罢了。


    那些失败者,将自己的失败与懦弱,归咎于天命,如同流浪的野狗躲在暗处舔舐着伤口,却自以为找到了高尚的理由。


    玄霁王从未相信过什么天命,只因为,他相信的只有自己——


    以及那双能撼动天地的手。


    正因如此,当玄霁王听到那句“天命难违”时,他只觉得,自己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的笑话。


    倘若他是一手将时幼抚养成人的云倾散人,他只会让她强大到无需依靠任何人,教她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去掌控命运,而不是被命运主宰!


    是啊,如果有一天,天下所有人都站在她的对立面,那他便会站在她的前面,护住她,不留余地。


    玄霁王自认为,这不是因为情,而是因为他从不允许,站在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受这世道的一丁点委屈,不论对方是人,是鬼,还是蝼蚁。


    这样愚蠢的云倾散人,杀了便好。


    玄霁王站在那里,袍尾无风自动,整个人像是一柄已经出鞘的剑,只待挥出的一瞬。


    云倾散人不曾注意到玄霁王的决意,依旧垂头沉思,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执念里。他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性命,正悬于玄霁王的一念之间。


    可玄霁王忽然止住了杀意。


    因为他看到了时幼。


    时幼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左手背上的双生印,正随着她的呼吸一明一灭。


    那光影明暗不定,带着某种执着的韧性,直直映在玄霁王的眼底。


    时幼抬起眼,看向玄霁王,那目光中,没有任何乞求,只有沉默,仿佛在说,我不想要任何人替我作决定。


    仅仅是那种眼神,就让玄霁王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自己。


    他周身的鬼气逐渐散去,像是潮水退却。


    玄霁王的目光停顿了一瞬。


    他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毁了这里。


    他甚至还能顺便把道陵子揪出来。多年来,自己一次次想要找上门,却每次都扑了空。如今若能与道陵子战上一场,他也能搞清楚,那老家伙到底是在避世,还是在避他?


    但玄霁王没有动。


    他想起与时幼结缔双生印的那一夜。


    他也记起时幼在千风刀下,明明身体都被一分为二,却仍咬着牙,不肯喊一声痛。像是与这个世界对抗,又像是在与自己较劲。


    他还记鬼极殿里的那些深夜里,时幼低低叹息的声音。那叹息很轻,轻到仿佛随时会散去,可他却听得清楚,又觉得可笑,鬼极殿那么大,却独独装不下她的叹息。


    是啊。


    她从未说过什么,但他都记得。


    那些画面重新浮现在脑海里,无比清晰,逐渐撕碎玄霁王的杀意。


    她想比试。她想用自己的手,杀死云倾散人。


    她需要的,不是他轻而易举的保护,而是属于她自己的胜利。


    玄霁王深深地知道这一点。


    他也知道,时幼在鬼极殿的时候,从未真正开心过。


    鬼仆们的敬畏,鬼极殿的森然,这一切从来都不是她的归宿。可他也发现,当他们分开后,时幼似乎……


    比在鬼极殿时更加不开心了。


    他可以替她做决定,简单又直接,甚至可以用他的方式将一切清扫干净。但他停下了手,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不是她想要的。


    他很想让她开心。


    所以,他不想毁掉这里了。


    他选择尊重她的决定。


    不是因为他理解她


    的坚持,而是因为,他只想让她开心。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浮现出来时,玄霁王自己都有些诧异。为什么会在意她的想法?为什么会希望她开心?


    玄霁王不习惯去思考太多,也许,他只是觉得,若她能开心一点,这世间的无趣也会被冲淡几分。


    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时幼看得出,玄霁王收了杀意。


    她抬头看着他,随后,她笑了。


    “谢谢你,有你在,我真的很高兴。”


    时幼这简单的话语,在旁人听来或许微不足道,但落在玄霁王耳中,却压得他一时无法开口。


    玄霁王望着她,沉默了一瞬,心中涌出一种陌生的情绪。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选择,也许是正确的,也许一切都值了。


    可是——


    玄霁王目光微微一偏,落在了帝君和冷修宁的身上。


    那双眸子骤然冷了下去。


    “去放手做你想做的事吧。”


    玄霁王对时幼低声说道,“至于那些挡你路的人,本王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话音落下,鬼气从他身上如洪流般涌出,分作两路,直扑向帝君和冷修宁。


    那鬼气中,藏着玄霁王的怒意,也藏着连天地都要震颤的杀机!


    而玄霁王站在原地,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仿佛一切不过只是他顺手而为,根本不值得一提。


    他只是静静看着时幼。


    那看似冷漠的眼中,多了几分复杂。那份复杂,是他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的情绪。


    明明他与时幼,并未真正分开太久,可玄霁王却觉得,时幼似乎变了些。


    变得多了几分锐意,变得更……好看了些。


    玄霁王皱了皱眉,觉得这个想法莫名其妙,甚至让他有些不快。


    可不等他细想,一道白光骤然亮起。


    那道光,耀眼而纯净,像一道屏障,横在广场之上,挡住了他释放出去的鬼气。那鬼气明明势如破竹,却被这道光阻得寸步难进,甚至被迫散开,隐隐开始消退。


    玄霁王不满地偏过头,目光冰冷地扫向白光的源头。


    三百六十六阶石阶之上,一道身影缓缓走下。


    那是一个老人,风烛残年,身形佝偻,衣袍简朴,却无一丝狼狈。每走一步,身周似有无形的气浪随之荡开。


    老人走到广场中央,站定后,用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的目光,抬头看向玄霁王:


    “鬼域之主,这一年来,我写信相邀你数次,如今,你终于愿意来了。”


    “作为这世间修行的巅峰盛会,你这样的存在,怎能缺席?这样的盛会,需要你一同见证,亦需要你一齐维护啊。”


    道陵子这番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广场上所有人的思绪。


    广场上的修行者们瞠目结舌。


    承天榜的比试,怎么会和鬼域之主扯上关系?


    这个站在邪道巅峰的男人,所到之处必定是尸山血海,生灵涂炭。他一生被正道视为大敌,是所有修行者的梦魇。而如今,圣人居然主动将他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


    广场上死寂一片,这份矛盾与荒谬,渗进所有人的心底。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圣人会邀请一位恶名昭著的魔头。甚至在场的不少正道修行者,隐隐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


    这世间的秩序,似乎在这一刻,变得不再那么分明了。


    时幼也愣住了,她盯着玄霁王,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话,太过荒唐。


    可就在她抬眼的一瞬间,她看到了玄霁王的表情。


    玄霁王神情波澜不惊,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否认。


    这一刻,时幼忽然意识到,道陵子说的竟是真的。


    高台之上,帝君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冷冷看向道陵子,声音隐隐透着被压抑住的怒意:“圣人,请您解释一下。”


    “这里是我天昭的武道司,而今日,是立规矩、定未来的重要时刻。而您,为何要邀请鬼域之主?难道圣人嫌这里还不够乱吗?”


    广场上,众人听到这话,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变得更加愤怒与困惑。


    道陵子站在原地,目光平和。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道陵子声音如清泉落石,“你们一定在想,为何鬼域之主会出现在这里,为何,我会主动邀请他。”


    “所有人都知晓,六百年前,鬼域之主曾毁了这里。一夜之间,武道司化作废墟,三千修士饮恨黄泉。那一场浩劫,是我们天昭,乃至整个人族,整个世间的修行者,都铭刻于心的伤痛。”


    “只是,那毕竟是六百年前的事了。”


    “今日,鬼域之主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们遗忘了那些仇怨,而是因为天昭,需要面对这些仇怨。”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抬起头,看着高台上的圣人,目光中皆是迷茫与不解。


    道陵子环视日月广场,继续说道:


    “正因如此,如若鬼域之主愿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他也承认,这里,已不再是六百年前的天昭。”


    “鬼域之主愿意来,我们便要有足够的决心,去正视那段曾经的过往。只有这样,承天榜比试的意义,才不会被仇怨所蒙蔽。”


    “而天昭的决心,不在于避开宿敌,而在于与曾经最不可调和的敌人,共同制定未来的秩序。”


    “这不是屈服,更不是退让,而是强者对过去的承认,以及,对未来秩序的重塑。”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有人低下头,脸色阴晴不定。


    玄霁王依旧站在那里,冷眼看着这一切,神情淡漠。似乎对这些所谓的规矩和秩序,毫无兴趣。


    时幼玄霁王身侧,抬头看着高台上的道陵子,又看向玄霁王,忽而想通了什么。


    她想起来了。


    当初道陵子为了这场比试,以白鹤传信,广邀天下修行者,甚至,还单独为玄霁王备了一份,却被他当场烧了。


    时幼也记得后来,白鹤仍出现过。


    在她与玄霁王醉酒后,相拥而眠的第二日,她眼见玄霁王神情淡然,将手中的卷轴放入白鹤嘴中,随后只白鹤便振翅飞走,消失在鬼极殿的天幕之中……


    原来,道陵子这一番话语,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从很早之前便开始了。


    时幼抬头看着玄霁王,忍不住问道:“那日……我眼见你放了卷轴,在道陵子那只白鹤嘴里。那卷轴里,你写了什么?”


    玄霁王看了她一眼:


    “让他滚。”


    第53章 太过明显的偏爱这就是你们对本王的人……


    时幼一怔,抬头看着玄霁王:“真的?”


    自然不是。


    玄霁王记得清楚,道陵子确实给他寄过几次信,内容永远不变:邀请他,鬼域之主,一齐见证承天榜比试,以示震慑,维系秩序。


    这在玄霁王看来无非是可笑至极。


    他曾亲手将这片广场化为废墟,洗净了这里曾经的辉煌。如今他们竟妄想让他重新踏足此地,为他们所谓的规矩背书?


    这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维系秩序?不如说,是为了让他来为这场比试增添一份威慑,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


    时幼在鬼极殿的日子,身上旧伤未愈,新伤又添。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为承天榜大比之日做准备。他看在眼里,却从未开口劝阻,只因玄霁王知道,时幼从不需要那种多余的怜悯。


    因此,时幼的执着和努力,让这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


    她无论如何努力,她的身上,始终带着他鬼域的印记。这份印记,让她走到哪里,都将与他纠缠不清。


    这一点,玄霁王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一点,让他担心。


    他担心时幼在比试中,会因为与鬼域有所牵扯,而人以偏见相待,甚至遭受不公的对待。


    更重要的是,他担心自己的存在,会成为压倒她骄傲的那一根稻草。


    玄霁王从未在意过


    世人的看法,但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竟感到自己的身份成了一种负担。


    所以,当道陵子的白鹤,再次飞至鬼极殿时,玄霁王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来。


    不是为了武道司的规矩,不是为了道陵子……


    而是为了时幼。


    可玄霁王也有自己的骄傲。


    他很清楚,若自己一开始便现身,所有人都会对时幼避而远之,再无一人敢正面与时幼交锋。


    那样的胜利,是时幼最不想要的,会让她不开心。


    这就是为什么,玄霁王答应了道陵子的邀请,却选择姗姗来迟。


    他本想看看,时幼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她又能用自己的双手走到哪里。如若她受到不公平对待,他再出现也不迟。


    可他没有想到,这些渺小的凡人,竟然敢如此欺辱她!


    那时他坐在鬼极殿的高台之上,透过噬魂脊的眼睛,看到时幼被困在那里,听着那些荒谬的审判,玄霁王的耐心,终究耗尽了。


    鬼气从玄霁王周身缓缓升起,像夜色降临,笼罩了整个广场。


    玄霁王缓缓抬眸,目光穿透重重烟尘,落在高台上的道陵子身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令所有人颤栗的怒气:


    “道陵子,你想要本王来镇场,本王来了。”


    “不过,本王很想知道,这就是你们对本王的人,该有的态度?”


    整个天地突然颤动了一下。


    玄霁王身周的鬼气再无收敛之意,向上腾起,像脱离了枷锁的洪流,瞬间奔涌而出。那浓稠的黑雾迅速爬升,直冲云霄,卷起滔天的怒意。


    而更可怕的是,鬼气攀升至天空时,竟像泼墨般洒向苍穹,将原本湛蓝的天空一点点吞噬。转瞬之间,这黑雾中忽然炸出一道血光,迅速将天空彻底染成猩红。


    整个天,彻底变了。


    原本广阔的天空,如今压得低沉无比,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像要狠狠压下,将这片大地撕裂殆尽。黑与红交织,层层叠叠的云雾中,血光翻涌,宛如末日即将降临。


    玄霁王静立原地,目光扫过道陵子,又落在帝君身上。


    帝君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玄霁王侧身,垂眸,看向身旁的时幼。


    忽然,玄霁王伸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时幼那双布满茧的手牵在掌心。


    这一动作,玄霁王做得毫不掩饰,甚至刻意地扬起,让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若你们先前不明白,那本王便让你们看清楚。”


    “时幼,是本王用尽一切,去呵护,去守护的人。”


    “那么现在,本王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到底让不让她参加比试?”


    广场上一片死寂。


    红云翻涌,鬼气发出低沉的咆哮,似在宣告这份属于鬼域之主的怒意。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眼神在玄霁王和时幼之间来回扫动,震惊、狐疑、不可置信混杂在一起。修行者们不敢想,也根本不敢信眼前的事实!谁能想到,这位以杀伐果断著称的鬼域之主,竟会当众为一个凡人女子动怒?甚至……牵手?!


    在这一片诡异的宁静中,跪在帝君身侧的宁弃抬头,透过额前凌乱的发丝,看着怒气滔天的那个人。


    是他!


    是那日与时幼同行的醉酒男子……


    他竟是鬼域之主!


    宁弃脑袋嗡嗡作响,突然想起先前与时幼闲谈时,自己随口说过的话——我看他啊,就是喜欢你。


    当时,她不过是带着几分玩笑的心情说出口,语气轻松,丝毫没往深处想。可现在,她才明白……她竟随口揣测了鬼域之主的心思?!


    宁弃嘴角微微抽动,表情僵硬得有些滑稽。尽管事实令她不知所措,如果现在再让她评价,宁弃还是会给出同样的答案:没错,他就是喜欢时幼,因为这很明显,甚至是过于明显。


    只不过宁弃的确没想到——这“他”竟然是玄霁王,鬼域之主,那个让无数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她脑子里一时像是炸开了一团闷雷,接着所有思绪归于沉寂。可这沉寂中,却有某种暖意悄悄涌起。


    宁弃忽然觉得很欣慰。


    她没有护住时幼,无法替她抗下那些不公与欺压。但现在,刚好有一个足够有话语权的人,站在时幼的身边,为时幼讨回那些本该承受的不公……


    宁弃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时幼似有所感,抬头看向宁弃。


    两人隔着重重烟尘,目光在人海中相撞,宁弃什么都没说,可那眼神中隐藏的释然,时幼看懂了。


    她沉默片刻,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


    时幼声音不大,却刚好清晰得能让每个人听得见:“我的比试资格,本就不该被剥夺,不过是有人妄想剥夺罢了。”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却并未停顿,下一句话更是让所有人一怔:


    “但这样,不够。”


    时幼抬起头,眉眼间透着与她纤弱身躯不符的凛然,“宁弃……不,昭宁公主,也同样需要拿回这个资格。”


    一石激起千层浪,广场上瞬间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时幼。


    傅夜城捂着断臂,靠在广场边缘的一株老树上。他的脸色苍白,唇角却牵起一个轻佻的笑,像是恶劣的习惯作祟,又像是刻意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惊。


    他抬头看向时幼,惊叹道:“有意思……这个时幼,真有意思。”


    而高台上的帝君,脸色未变,神情亦平静如常,但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他的额头,已然爬上青筋。


    宁弃。


    帝君认真思索这两个字的意义,目光落在时幼身上,似是在透过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句,探出她心底的真实。


    然而,帝君并未找到答案。


    他看得分明——


    时幼的声音,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分请求。


    没错,她不是在求情,而是在宣告。


    一种纯粹的宣告。


    如若自己不答应,那么站在她身旁的那位鬼域之主,就不会再袖手旁观。那人只需动一动手指,便能让武道司,覆灭得比六百年前更加彻底。


    然而,时幼的比试资格,是他亲口剥夺的,而这一切的罪名与宣判,皆是由他一手定下。


    若今日当众推翻这个决定,他作为帝君的威严将荡然无存。而帝君的每一句话,都当如金石,不容更改。


    君子当一言九鼎。


    帝王之令,岂能轻易收回?


    没错,哪怕今日死在玄霁王手中,他也绝不能低头。


    这是帝王的原则,也是帝君的骄傲。


    可是,他能不在意这猩红天幕的威压吗?


    天昭的荣耀,不是靠一己之力能守住的。玄霁王的怒火,更不是他一人可以挡下的。


    而道陵子,是唯一能与他分担此局之人。


    帝君目光沉沉地转向道陵子,没有一言,甚至连面色都未曾改变,只是一眼,便将所有未出口的念头递了过去。


    两人对视的刹那,帝君察觉到了不对劲。


    道陵子一双眼看似平静,却在平静深处,透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不该出现在这种局势中的笑意。


    帝君的心骤然一沉。


    道陵子,并未站在他这一边。


    果然,下一刻,道陵子缓缓开口:


    “我同意。”


    四下哗然,众人皆惊。


    帝君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仿佛出了问题,只是,道陵子那双平静的眼睛却让他意识到,这并不是错觉。


    他不解,不安,甚至隐隐觉得愤怒。


    帝君目光骤然沉了几分,问道:“道陵子,这就是你的选择么。你是下定决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否决本君的决定?”


    他的眼神凌厉,像要将眼前这活了几千岁的老人彻底看穿。


    道陵子面色温和,面对整个广场的修行者,淡然道:“天昭国的律法,自然有帝君执掌。”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言辞,就全无分量。”


    “时幼今日,所犯何罪,她出手为何?不过是为了护住自己的朋友罢了。至于她的朋友,是何人?那是天昭的公主。”


    “而你们说她破坏规矩,伤人犯法,却闭口不提那不公之判。既然天无道,地无情,她拼命求一线生机,又有何错?”


    “律法是公正的,但律法也需有道理。”道陵子目光落在帝君身上,面带笑意,“我今日要说的是,时


    幼不该死,这个判决,本身就不成立。”


    道陵子这一番话,让帝君面色更是难看。


    帝君明白了。


    道陵子不是在为时幼开脱,而是在一步步将他的判决架上审判台。


    帝君的声音沉了几分:“道陵子,你之所以说这些,是因怕鬼域之主吗?”


    道陵子看起来依旧平静,像是对这个问题早已成竹在胸:“惧怕无法换来长久的平衡,正如鬼域之主的威压,也不可能改变天昭的根基。你若想让天昭的规则,变成一把随意挥舞的刀……”


    “那么这刀,迟早会反噬我们自己。”


    日月广场中心,一阵不疾不徐的掌声,突兀地响起。


    玄霁王抬起手,慢悠悠地拍了几下。他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广场上格外清晰:“老东西,不愧是活了几千年的人,看事情,确实透彻。”


    掌声停下,玄霁王的语调陡然一变,目光中掺了几分冷意:


    “不过,本王有些好奇——既然你看得这么透彻,又怎么会让时幼受这些委屈?”


    玄霁王说话时,语速并不快,但鬼气却无声地在他身后翻涌。众人屏住了呼吸,目光纷纷投向道陵子。


    道陵子神情未变,脸上挂着一丝无奈的笑:“鬼域之主年少气盛,不知我的无奈。我确实看得清楚,却不代表,我能时时看着。”


    “我年岁已高,身体也不如当年。方才不过稍稍歇了一会儿眼,便错过了这些事……若早知会闹到如今的地步,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全然在推托自己的无辜。


    玄霁王却没有立即答话,只是淡淡地看着道陵子,目光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轻蔑,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借口。


    片刻后,玄霁王悠悠开口:


    “你倒是比本王更清闲些,但你该清楚,本王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一番话毕,玄霁王抬起右手,五指微张,手心朝向那通天而立的承天榜石碑。


    接着,玄霁王的手指缓慢收拢,轻轻一握。


    轰。


    承天榜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裂纹从石碑的顶端迅速蔓延开来,转瞬间贯穿整块石碑。白光溢散,圣流书写的名字一个接一个黯然失色,仿佛被剥去了某种庇护。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广场上炸开。


    “轰隆——!”


    通天的石碑崩塌,巨大的碎块从空中坠落,砸向地面,激起漫天尘土,整个广场都随着这一声轰鸣而震颤!


    “碎了……”有人低声喃喃。


    “承天榜,碎了!”另一人忍不住惊叫,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那些修行者似乎被这一举动震碎了胆气,纷纷往后退去,有人甚至踉跄摔倒,脸上写满了恐惧,连看向玄霁王的勇气都没有。


    而玄霁王只是垂眸,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石碑碎片,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些退缩的修行者,最终平静落在道陵子身上:


    “本王才被解开封印不久,手上的力道控制不大住,看来……又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玄霁王他顿了顿,周身冷意愈发冷冽:“不过,这不重要。道陵子,你方才不是也说,因为你在睡觉,所以才错过了让时幼受委屈的种种?”


    “既然你能找借口,本王也能找到借口。”


    “让本王的人受了委屈,本王自然不会想讲规矩。”


    尘土在二人周身翻飞,广场上没有人敢出声,只有漫天的尘土无声落下,映衬着满地的碎石。


    时幼站在玄霁王身旁,抬眸看着这一切,心头百感交集。


    当玄霁王抬起手,掌心对准承天榜时,时幼便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她本可以阻止,但她没有。


    她不想阻止。


    当那石碑轰然碎裂的瞬间,很清脆,很好听。她也觉得,胸口那口积压已久的闷气,终于被一并击碎了。哪怕这感觉转瞬即逝,也足以让她的心情稍微放松一些。


    玄霁王站在碎石间,衣袍翻飞,冷意一如既往,似乎这一切不过是他随手为之的结果。不知为何,时幼竟觉得,玄霁王的身影,竟比那通天的石碑更高,更沉。既保护了她,也挡住了所有的目光与恶意。同时,她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堂而皇之的牵手,以及他方才那一声“本王的人”。


    他今日怎么整个人都黏糊糊的?


    可即便如此,心底有什么东西涌动着,微弱而柔软,却也带着几分笨拙的感激。


    只因他从不多说什么,却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让她明白:在这一刻,她不是孤身一人。


    时幼知道,他做的这一切,远比他说出口的要多。


    嘴角泛起一丝隐秘的愉悦。这或许有些不该,但她真的很高兴。


    显然,时幼可能是唯一站在这片废墟上露出笑意的人。


    其他人脸上,只有惊惧,与震撼。


    那通天的承天榜,象征着无数人的梦想与荣耀的承天榜……现如今,已化为一片废墟。碎裂的承天榜散落一地,圣流文字的残光依然在尘埃间闪烁,但再无法拼凑起过去的荣耀。


    比试还要怎么继续?即便有人赢了,名字又该被刻在何处?


    广场上,一些先回过神的修行者,互相对视了一眼,心里虽然满是恐惧,终于忍不住开口,却只敢把目光投向高台上的道陵子,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不满:


    “圣人,这……承天榜已毁,比试还能继续吗?”


    “是啊,榜都碎了,就算赢了,这名字又该刻在哪?”


    “如今,这规矩是否还算数?”


    低声的议论在广场上此起彼伏,尽管每个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又不敢将不满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因广场中央的那个人,仅仅站在那里,便足以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修行者们等待着道陵子的回答,但道陵子还未来得及开口,玄霁王已经淡淡接过了话头:“既然旧的承天榜不堪一击,那再立一个便是。”


    “新的承天榜,记载的第一个名字,只会是那两个字——”


    “时幼。”


    广场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玄霁王却似未察觉一般,继续道:


    “就让未来的千年,万年,让接下来的每一代人,都记住这块新榜的第一个名字。”


    在说完这番话后,玄霁王脸上满是挑衅,目光直刺向道陵子,像是在无声地逼问——


    你能奈我何?


    你又能奈她何?


    你敢动一下么?


    道陵子神色平静,似乎无喜无怒。他没有立刻回应,眼神里却闪过一抹深意,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帝君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袖中手掌早已紧攥成拳,青筋乍现。


    同样在袖中攥紧拳头的,还有伶舟莲。


    他的神色更是难看至极。那是他的猎物——


    他的猎物,他的局,他等待了这么久的机会……却因玄霁王的到来,彻底被毁了!


    这个人突然降临,用最强势的姿态,毁了他的计划,夺了他的风头!


    想到这里,伶舟莲紧盯玄霁王,语气阴冷,仿佛在为自己的愤怒找一个出口,悠然开口:


    “可以,你还真是可以。”


    “谁能想到,这位鬼域之主,竟以一己之力,让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夺得榜首的时幼,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受庇护者。接下来的比试,谁敢真正与她交锋  ?她若赢了,又能算什么?”


    “这一切,究竟是她的胜利,还是你的胜利?”


    “不过呢,我也很好奇,你这是在护时幼,还是在护你鬼域的威严?”


    广场上陷入了死寂,众人闻言心头一震,暗暗感叹伶舟莲的大胆,竟敢当众质问玄霁王,不愧是疯子。


    而玄霁王只是侧目看了伶舟莲一眼。


    那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波澜,甚至没有半点在意,就像在看一只愚蠢又可笑的虫子。


    伶舟莲似是被那眼神刺激到,身体僵直了片刻,随即眼神陡然转冷,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充满挑衅:“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看看,你这鬼域之主,到底有几分本事!不过……”


    伶舟莲目光一凝,声音骤然提高:“别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伶舟莲手中已然出现了那柄折扇,折扇倏然展开,扇面间的尖刺齐齐弹出,它们化作一道道寒光,凝聚了所有的愤怒与不甘,目标直指玄霁王的喉间!


    玄霁王却只是缓慢侧过头,目光不带一丝情绪地落在伶舟莲身上。


    他毫无波澜的眼中,只有四个字。


    跳梁小丑。


    第54章 你是不是喜欢我?这是醋劲吗?……


    那一瞬间,整个日月广场尽是刺耳的破空声,似是连天地,都在为伶舟莲的杀意而战栗。


    然而,玄霁王始终未动。


    可在玄霁王的脚下,鬼气骤然升腾!


    没有碰撞的声音,没有任何激烈的对抗,那些尖刺便在鬼气的缠绕下迅速崩裂,化为无数细小的碎片,最终消弥在空气中。


    而那鬼气却未止步,它顺着地面蜿蜒而行,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一般,快速地朝伶舟莲逼近。


    伶舟莲的笑容一僵,下一刻,他猛然抬手,再次挥动折扇,想要用风力阻止鬼气的逼近。


    一道道凌厉的风刃被折扇卷起,却在触碰到鬼气的瞬间被轻而易举地吞噬,消散无踪。


    鬼气宛如洪流般席卷而来,伶舟莲猛然后退几步,却无法阻拦那些鬼气攀上他的身体,将他束缚在原地。


    玄霁王静静地注视着伶舟莲,只是淡漠地开口:“弱小之人,没有与本王说话的资格。”


    伶舟莲的瞳孔猛然一缩。


    只因玄霁王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玄霁王正抬起一根手指,朝着伶舟莲虚虚一点。


    鬼气骤然如潮水般翻涌,瞬间没入伶舟莲的身体。


    伶舟莲的身体猛地一震,面庞涨红,青筋暴起,不难看出,他的身体内部,正发生着难以承受的巨大变化。


    砰!砰!砰!


    没有任何预兆,伶舟莲的胸口率先爆开了一道血花,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洒在脚下的地面上。


    紧接着,是肩膀、手臂、背脊——似乎有什么力量正在他体内疯狂冲撞,撕碎伶舟莲的五脏六腑。肉眼可见的血丝从皮肤表面裂开,鲜血以难以遏制的速度喷涌而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伶舟莲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死死抓着地面,指甲缝鲜血溢出,胸膛剧烈起伏,连呕出的每一口血,都带着碎裂的内脏残渣。


    伶舟莲努力想挣扎起身,想抵挡这一切,手中的折扇颤了又颤,却根本无从抬起。


    咔嚓——


    一声闷响,伶舟莲的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鲜血顺着伶舟莲的嘴角滑落,伴随着每一次鬼气的涌动,他的身体都如即将崩裂的瓷器般,发出“咔咔”的碎响。


    广场上的修行者们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无人敢惹的疯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玄霁王废了!


    那柄印着白莲的折扇,正在鬼气中如纸般燃起。


    火焰无声地吞噬了扇骨,焚尽了那朵白色的莲花。灰烬轻轻飘起,伶舟莲试图伸手,想抓住那缕飘散的灰,却只触到冰冷的空气,眼睁睁看着折扇的灰烬,轻飘飘的,毫无意义地飘散在天地之间。


    广场上风声过境,玄霁王连余光都未曾施舍给伶舟莲,仿佛那人太过渺小,无需赐予一分一毫的注意。


    漆黑的鬼气,在玄霁王脚下盘旋片刻,随后缓缓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抬起头,看向高台上的道陵子:“那么,本王方才对你说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道陵子没有立即回应,他只是注视着那些碎石,与漫天的灰烬,像是透过这些残骸,看见了一个更遥远的未来。


    道陵子轻轻叹了口气:


    “承天榜被毁,确实是因规矩有失。既然旧规矩不再合适,那便以此为界——破而后立,今日之后,便是新的开始。”


    道陵子这话一出口,广场中刚被压下的低语再次涌动起来。


    “破而后立?玄霁王毁了承天榜,废了伶舟莲,竟然就这么算了?”


    “新的规矩?到底是什么规矩?难道从今往后,谁的拳头大,谁便是规矩?”


    可道陵子并未作任何多余的解释,只是转而看向玄霁王,与这位鬼域之主四目相对:“不过,鬼域之主,六百年前,你毁武道司,寻我而不得,寻遍天下要与我一战,可惜我当时避世,未能成全你的愿望。”


    “如今,既然你已现身,我愿成全你。”


    “待承天榜的比试结束,榜首选定之日,我会与你一战。”


    玄霁王悠然道:“可以。”


    两个字,轻描淡写,却比雷鸣更震撼。


    道陵子转身,面向广场众人,声音不疾不徐:“还有谁有异议?”


    无人作声。


    谁敢质疑圣人?


    又有谁会放弃亲眼见证圣人出手的机会?


    碎裂的承天榜残片、漫天的灰尘,以及满地的狼藉,映在道陵子的眼中。


    “如今这广场狼藉,该有的秩序已经被打乱。要恢复比试,需要时间。”


    “一个时辰后,我们会将这里清理干净,比试照常进行,希望,这一次,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广场上的修行者们,低头看着满地废墟,噤若寒蝉。帝君却感受到那话中更深的意味,那是一种隐晦的威胁,像是逼迫他默认这一切的发生,既是敲打,也是试探。


    最终,帝君未发一言,只是意味深长地多看了道陵子一眼,猛地挥袖,转身离去。


    帝君这一走,广场上弥漫的紧张气氛仿佛被切开了一道口子。随后,一队侍从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开始清理地上破碎的石碑和狼藉的碎石,他们动作十分轻缓,似乎生怕惊动那仍然站在场中的鬼域之主。


    其余修行者们见状,亦是连忙退得远远的,尽量躲开这位恐怖的存在。


    唯有时幼,站在玄霁王身侧。


    有他在,她觉得很踏实。


    时幼上前一步,轻声说道:“谢谢你,真的。”


    玄霁王侧过身,低头看着她,垂下的眼睫在光影中投下一层暗色,反而让时幼看不清他的情绪。他的手指微动,似乎想抬起,却在半途收住,只是淡淡道:“一句感谢,不够。”


    说完这句话,玄霁王顿了顿,像是在迅速衡量接下来的言辞。他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却又不愿显得直白,目光略微错开,在缓了一瞬后,继续道:“本王为你做这些……是为了等你拿下榜首。届时——”


    他的话还未说完。


    时幼忽然向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抬起双手,轻轻抱住了他。


    这一个动作,简单又直接,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任何犹豫,像是她以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天然地将内心的感激,付诸于行动之上。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时幼,那一瞬,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开口,但所有语言都卡在喉中,甚至连后退都无法做到。


    他本应推开她的。


    可那双向来能呼风唤雨的手,只是僵硬在半空,最终沉沉地垂下。


    脸,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红了。


    时幼抬头看他,眼中带着几分明亮的笑意,语气轻柔,却认真:“你方才说,只有一句感谢可不够。那这样,够了吗?”


    “成……成何体统!”玄霁王的声音失了平日的冷酷。


    这份拥抱,的确送到了玄霁王的心坎上,远比任何溢美之词都更真切,真切到让玄霁王无从招架。他别过头去,半晌才冷冷道:“好好准备比试,别让本王的赌注砸了自己的脚。”


    时幼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声轻柔,透着认真,一双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看他,带着毫无防备的信任。


    这眼神一对上  ,玄霁王嘴角猛地一抽,心中那根名为冷静的弦几乎断裂。他向来不惧锋刃,不惧任何,偏偏败在这毫无攻击力的一声“嗯”里。


    玄霁王僵硬着不动,不知如何是好,直到那红晕从耳尖烧到了脖颈。他开始意识到,时幼再这么抱着他……


    怕是要出事了。


    就在玄霁王终于准备抬手,强行恢复自己的威严时,时幼忽然放开了他。


    他一瞬间松了口气,心里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错觉,然而还不等他组织好语言,一句话出口,时幼已然转身跑了。


    时幼一边跑一边扬起手,冲着远处喊了一声:“璃!宁弃!”


    玄霁王看着她跑向那两人,怔了片刻,将喉间的话咽了回去,目光微沉。


    好不容易被抱一次,这就转头跑了?


    他看着时幼站在璃和宁弃中间,和他们谈笑自如,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不爽。


    璃原本与时幼聊得兴起,可忽然间,她只觉背后冷风阵阵。璃瞬间明白了什么,本能地退了一步,悄无声息地与时幼拉开距离。


    可即便如此,玄霁王那份太过明显的不爽,并未因此散去。


    璃很快反应过来。玄霁王不悦的原因,是因为宁弃。


    宁弃正站在时幼身侧,依旧是女扮男装的模样,青衫英气,却偏生透着几分刺目。


    璃的表情有些微妙。


    看来玄霁王显然误会了什么,把宁弃当成了某种威胁。这个认知令璃有些忍俊不禁,但更多的是一种微妙的无奈:堂堂鬼域之主,竟也有这般凡人的小心思,能被这种误会搅得脸色不好看。


    宁弃仍未察觉危险,感激道:“时幼,真的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恐怕连比试的资格都保不住。”


    时幼摆了摆手,随口应了一句:“没什么,这只是——”


    话未完,一道身影突然横在她面前。


    玄霁王一步迈出,隔开了她与宁弃:“她轮不到别人来说谢。你道谢的对象,选错了。”


    宁弃愣住了,眼神一滞,随后讪讪地笑了两声:“对……鬼域之主说的对,我的确需要好好的感谢你,毕竟如果不是你在,我可能连重新站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玄霁王淡淡扫了宁弃一眼,目光稍稍松了些,像是在对她的知趣表示满意。但很快,他的视线再次落回时幼身上,冷淡之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宁弃被这一幕弄得心里咯噔一声,脑中,忽然闪过之前玄霁王当着所有人的面牵着时幼手的场景,那眼神、那姿态,分明就是在宣示主权!


    她看了看时幼,又瞄了一眼玄霁王,顿时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连忙道:“那个,你别多想!我跟时幼,就是纯粹的朋友,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玄霁王闻言,站直身子,眼神里透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朋友?”


    “就算是朋友,也得有分寸。所以,少说废话,站远些。”


    宁弃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最后干脆闭嘴,悄悄退到了璃身后。璃看了宁弃一眼,无奈摇头,内心感叹,这是醋劲吗?还是火药味?看来,两者都沾点。


    时幼却不肯退缩:“宁弃是我的朋友,你怎么能这么和她说话。”


    玄霁王像是对她这句“朋友”格外在意。他垂下头,眼睫低垂,微微思索片刻,忽然俯身靠近,气息略过她耳侧,低声道:“所以你觉得,一个朋友,会比本王更重要?”


    时幼显然没料到,玄霁王竟会这么问,她怔了怔,神色认真地思考了一瞬:“这不能比,但……你在我心里,很重要。这是事实。”


    玄霁王突然发现,那份沉甸甸的不爽,似乎在时幼这句话里,悄然被冲散了。


    他直起身,耳尖的浅红虽未褪去,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神色,可嘴角,却藏着某种不欲明说的小小得意。他侧头,漠然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宁弃,似在无声宣告:看吧,她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


    宁弃顿觉无语。


    璃兴奋不已。


    玄霁王又道:“那老东西说,还有一个时辰才会接着比试,时幼,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或者,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时幼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想做的一切事情,已经在过去一年准备好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远处。烟尘弥散之间,云倾散人正站在那里,似乎已经注视了她很久。


    “那么,既如此,你陪本王走走。”


    时幼稍一迟疑,脑中闪过一些未解的问题,觉得正好是个对玄霁王开口的机会,便颔首同意。她转身,对宁弃和璃摆了摆手,简单地道别。


    两人并肩穿过一片混乱的日月广场。


    脚下,尽是承天榜的碎裂石块。


    那曾象征荣耀与辉煌的圣物,如今却被践踏得狼狈不堪。侍从们小心翼翼地拾捡着碎片,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唯恐触怒那人脚边盘旋的黑色鬼气。


    不远处,伶舟莲正被几名仆从架着抬走。他整个人仿佛散了架,四肢无力地垂下,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原本桀骜的脸,此刻血迹斑驳,也不知是死是活。


    就在这时,一道红色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明烬双手合于身前,朝玄霁王躬身,行了个极为标准的合欢礼:“鬼域之主,我是明烬,亦是合欢宗未来的圣女。此番前来,是有一事……”


    时幼还没听完,便明白了——明烬想问的,与自己想问的,是同一件事。


    玄霁王连眼神都未曾施舍,只淡淡打断明烬:“本王与合欢宗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可明烬并未作罢,只是单膝落地,行了一份天昭国最为庄重的大礼,一字一句,带着压抑的恳切:“此事非仅关乎合欢宗,也关乎我的未来,实在重要。”


    “你的未来,与本王何干?”


    明烬猛然抬头,像是被当众抽了一个耳光。


    玄霁王转身欲走。


    然而,时幼却在他身后开口:“其实,明烬想问的这件事,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玄霁王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她,眼底带着些许冷意:“你说。”


    时幼语调平静:“五百年前,合欢宗圣女暴毙,那件事,是你做的么?”


    玄霁王“嗯”了一声。


    明烬瞪大眼睛,喉间发出一声沙哑的低语:“为什么?”


    时幼的神色未有太多变化,似乎早已猜到,却仍旧问了出来:


    “她做了什么?”


    “她越界了。”玄霁王道。


    明烬脸色骤变:“怎么才算越界?她到底做了什么?你杀了她……凭什么?”


    玄霁王原本毫无情绪的面容,浮现出一丝不耐:“弱者,没有资格对本王提问。”


    “待你有一日,站在能与本王平起平坐的高度时,再来问这些。”


    明烬的拳头不自觉攥紧,她知道,她根本无力抗衡面前的男人,可她依然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你可能不明白,但那人……是合欢宗史上最重要的一代圣女!如果连她都会死在你手里,那你至少该给我一个理由,一个答案!”


    玄霁王下颌微抬,视线自高而下地扫过明烬。


    明烬只觉喉间发紧,玄霁王那铺天盖地的杀气,正如同无形的绳索般缠绕着她,将她逐寸勒紧,似乎只要动一下,她整个人便会被压成齑粉。


    可即便如此,明烬却未曾动摇半分,那双眼睛,分毫不让地与玄霁王对上。关于这件事,哪怕眼前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追问到底!


    玄霁王终于开口:“你的话,太多了。”


    明烬只觉自己浑身血液凝成了冰。


    就在明烬以为他会发作的瞬间,玄霁王猛然伸出一只手,将时幼一把拉入怀中。


    “时幼,走了。”他低声道。


    话音落下,风声呼啸而起,杀气消失得干干净净,如风卷残云。


    明烬只觉眼前一晃,两人已然消失不见,她


    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却只扑了个空。


    “玄霁王!”明烬几乎是喊出声,可惜回应她的,只有四下弥漫的冷风。


    ……


    ……


    时幼被玄霁王揽在怀里,只觉身边的气流一阵旋动,待双脚再度落地,稳住身形,周围已然换了景致。


    天昭国的河道静谧无波,透着秋日独有的柔凉,水面荡开微澜,如同天幕上洒落的一片碎星。时幼抬头,看着缓缓松开自己的玄霁王,他的身影融在波光里,像一道无法攀越的高岭。


    时幼怔怔地站着,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突然带我来这里了?”


    玄霁王负手而立,神色淡然,目光落在不远处缓缓流淌的河水上:“那女人,算是你的朋友吧?”


    时幼一愣,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但还是点了点头。


    “既是你的朋友,本王不会杀她。不过——”他忽而转过头来,“若是再待下去,你那位朋友,怕是要没命了。”


    玄霁王说得云淡风轻,可站在他身旁的时幼,却能清楚感受到那隐隐弥散出的杀意。


    可时幼似乎并不怕这份杀意,只是平静道:“既然你说,那位圣女她越界了,那么,我相信你。”


    “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才选择杀了她。如果你愿意说,我会认真听,但不会强迫你去要一个答案。”


    “其实,我之所以开口问这件事,只是为确认,你是否亲眼见过,圣女的那双阴阳眼。”


    玄霁王闻言,眉宇微敛,静静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天昭河的水流缓慢而平静,像一片巨大的镜子,将天光与他身影倒映其中。他整个人似乎被这一方寂静隔离了,与万物疏离。


    时幼盯着这样的他,有一瞬短暂的失神:“我查过很多记载,也问过许多人,但直到现在,我没有发现有任何一个人,修成过阴阳眼,也没有人能像我一样,天生就拥有这双阴阳眼。”


    她顿了一下,垂下眼睑,像是整理情绪,又像是在藏住自己的情绪:“我的这双眼睛,究竟能带我走多远,我不知道。之前,在武道司发生的那些事,让我意识到,也许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无懈可击。所以,我只是想确认,这双眼睛,究竟还有什么未被发现的可能?”


    玄霁王听着,那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一动,却始终没有伸出:“你无需在意。只因你的眼睛,会带你去向任何你想去的未来。”


    接着,他似是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尽管,本王并不喜欢这双阴阳眼。”


    “但无论你想做什么,本王都会站在这里。你的目光未及之处,都会有本王替你盯紧,哪怕这世间为你颠覆一次,也不过是本王动动手指的事。只是——”


    他目光一沉:“别再让本王看到你怀疑自己。”


    水波荡开,将两人的影子映得模糊不清。


    时幼本来以为,自己能从玄霁王那听到一份具体的答案,可他方才这番话,将她的脑子瞬间搅成了一团乱麻。


    感动,当然是有的,但她更想问的明明是另一件事,更重要、更具体、更切实的事。结果被他这一句打断后,自己居然连开口的方向都不知道了。


    只是,结合这番话,再结合自己初入武道司参加比试时,宁弃对她与玄霁王关系的一番调侃——


    似乎确实有些蛛丝马迹能证明,玄霁王的自出现在武道司后的一番表现,并不像是单纯的关心。那些举动、那些言语……是她想多了,还是……的确有些她未曾察觉的东西,正隐匿在那些举动背后?


    时幼光是想了想,便觉得荒谬不已。


    “玄霁王。”时幼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开口,可声音却越说越小,“有件事我还得问清楚。宁弃之前说、你、是不是对我……那什么?”


    话音刚落,玄霁王的目光就沉沉压了过来:“那什么?”


    时幼被盯得一阵心虚,却仍鼓起勇气:


    “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55章 亲了这时幼……原来如此大胆?!……


    玄霁王的脸色瞬间变得古怪,白一阵,青一阵,像是听到了件极为荒唐又不堪的笑话。


    他很清楚,自己生无七情,情这一字,离他太远。


    只是……


    时幼不在鬼极殿的时间里,玄霁王不得不承认,那座巍峨的宫殿,似乎也跟着变得空寂的不像话。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填不满,也驱不散。


    他几乎未曾察觉,自己竟会有那么多次,无意间转头望向殿门口,期待着那熟悉的身影会再次出现。


    为了缓解这份空虚,也为了不打扰时幼参加比试,玄霁王只是远远看着,通过那枚嵌在无归刀柄上的眼睛,遥遥注视着时幼的一举一动。


    嗯,没错,倒也不是多在意,只是好奇而已。


    玄霁王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出于必要,只因时幼对他有用,能助他达成心愿……


    仅此而已。


    他也说服自己,这些注视,这些默不作声的关注,都只是因他对时幼有所图罢了。


    这不是喜欢,他断定。这绝不是喜欢。


    一向独来独往的他,会出现情感波动,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想到这里,玄霁王缓缓开口,语调一如既往的冷淡,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矜持:“你想多了。”


    “本王的确很看重你,但那仅仅是因为,你的阴阳眼,对本王有用。其他的,你不可再多想。”


    语气虽冷,但听着却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她听得太清。


    时幼一怔,旋即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意:“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这句话,如同一把细针,刺进玄霁王的耳朵,刺得他的心绪竟有一瞬间失控。他骤然抬起头,问道:“你放心什么?”


    “自然是放心……你堂堂玄霁王,是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上的。”


    玄霁王似是被她这毫不掩饰的直白气得一滞,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怎么,本王若是喜欢你,对你来说是牵扯?还是负担?”


    时幼一愣,察觉到气氛不对,却又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冰冷得令人心悸,可其中隐约翻涌的某种情绪,却让她有些看不懂。


    “我……”时幼迟疑了一下,认真思索后才开口,“我觉得,我们这种关系,不适合,也不该谈情。”


    玄霁王的目光更冷了几分。


    “你觉得你与本王是何关系?”


    “那你又是怎么认为的?”


    玄霁王盯着竟敢反问他的时幼,脸色微沉,似有不悦,想起她曾不经意的一句“师父”,语气冷硬,仿佛不愿再多费半句:


    “你不是说过,本王像你的师傅么?”


    “那么,你是徒,本王是师,师徒之间,自当清楚界限,仅此而已。”


    时幼点了点头:“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可为何先前,我说你像师傅的时候,你却不高兴?”


    “你看错了,本王从不会不高兴。”


    “可你现在看着,分明不大高兴。”


    “你凭何觉得本王会不高兴?”


    时幼想了一瞬,认真盯着他,目光仔细扫过他的眉眼:“眉头皱着,脸也黑着……要不,你照照水看看自己?”


    玄霁王被这几句话堵得一滞,向她迈近一步:“时幼,你倒是好胆。”


    时幼不为所动,抬眼看他,坦然自若:“你这人,总是心里一套,嘴上又一套。明明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为何不肯承认呢?”


    “愚蠢。本王生无七情,历经九百年沉寂,就凭你,也能看穿本王?”


    他竟生无七情?!


    这件事……时幼倒是头一回知晓。


    只是她不自觉想起,当她被冷修宁与陵光卫团团围住,几乎绝望之际,是玄霁王从天而降,救了她。


    那时,玄霁王那双眼睛,像烈焰一般,透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几乎能将世间一切燃成灰烬。


    那样的目光,若说是无情,谁会信?


    时幼反问:“你为何会觉得自己生无七情?”


    “何需觉得?本王的命里从未有情,亦不会有情。”


    时幼摇头:“我不明白。”


    “你无需明白,也不该明白。你只需知晓,在你与本王双方夙愿达成之前,老老实实做好你的本分。赢下承天榜,报了你的仇,然后……你与本王,从此再无瓜葛,各奔东西。”


    时幼听得一愣。


    玄霁王眼见时幼一下子低头不语,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视线落在时幼项上的圆形坠子之上,将声音放轻了些许:“你先前陷入危机时,为何不动用这里边的鬼气。”


    时幼下意识地握住坠子,沉默。


    “本王将它交给你,是为了让你在关键时刻使用。你不用,又让自己陷入险境,岂不是白费了本王的苦心?”


    时幼低声道:“这枚坠子,太重要了。”


    “重要到,宁可让自己送命,也不愿使用?”


    时幼否认:“我之所以不用,是因为它是你的城,是你的根,我不敢想象,若鬼城因为我出了问题,你会如何——”


    玄霁王立刻打断时幼:“这是本王的小世界,岂会那么脆弱,你不该这般在意。”


    “我做不到。”时幼手指用力攥住坠子,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里带着些许坦诚,“不管你在不在意,我很在意。我在意它的分量,我在意它与你的关系。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让它出一点意外。”


    在……意?


    这两个字,像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玄霁王的心尖,激起令他难以忍受的痒意。


    玄霁王唇角勾出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却硬生生压了下去,不行,他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欢喜,更不能让她觉得,他很在意她的“在意”。


    若真的让那点笑意泄露出去,便显得自己过于在意她的看法,那未免太过低姿态了——这于玄霁王而言,是不可容忍的。


    玄霁王的目光徐徐落下,打量着时幼此刻的神情。他的脸上一片平静,可那平静背后,思绪却在迅速翻涌。


    他在寻找,寻找最为精准的话语,能在最短时间内刺痛她,激怒她,以此证明,他并不会因她的在意而欢喜。


    似是想到了最满意的一句,玄霁王开口,语气轻慢:


    “本王何须你来在意,你,既然在意得不得了,那便扔了那坠子,也免得你寝食难安。”


    时幼果真被他这番话气得不轻:“你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如今……竟叫我扔了?你有没有认真想过,这枚坠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她说着,手指紧攥着坠子,像是生怕它真的会因她的话而化为乌有:“你是鬼域之主,你的鬼城,对你而言,必然是极为重要的存在。可你却把它交给了我。如果它在我手中出了什么意外,这不仅只是辜负你的信任那样简单,对我来说,这是无法承受的后果。”


    “你觉得我能承受这样的重量吗。一个即将与你分道扬镳的人,值得你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付吗?若真出了事,责任是我的,还是你的?你会怪我,还是怪你自己……”


    玄霁王站在她面前,静静听着,目光始终锁在她脸上。


    他从未听过时幼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语速快得让他一时间无法完全跟上。


    最初,他认真地听着,甚至眉头微蹙,像是在权衡她的话是否有道理。


    但当她说到“分道扬镳”时,玄霁王神色骤然冷了下来,方才隐隐的情绪转瞬收敛,耐性似乎终于到达了极限。他索性将目光移开,像是不愿再去听。


    时幼却浑然未觉,埋怨也好,愧疚也罢,一句接着一句,根本没有停下来控诉的打算,只因她很生气,甚至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到最后,时幼的声音已经变得模糊,玄霁王的思绪,完全被她一连串的“担忧”搅得烦乱不已。


    明明她站得离他那么近,可他却再也听不清时幼到底在说什么,仿佛每个字都落在了心头,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时幼滔滔不绝的字句,最终只化作一串串毫无意义的声音,在玄霁王的耳中盘旋。她说出来的话或许还算有理,但此刻,玄霁王已经听不进去半个字,也不想去听。


    只因不知从何时时候起,玄霁王的注意力开始飘移了。


    时幼的嘴唇,一张一合,像初晨湿漉漉的花瓣,细碎的字句从她的唇中吐出,每一个字都带着些她独有的执拗和认真。


    玄霁王忽然觉得这嘴唇……


    亮晶晶的,软软的,似乎还透着一股隐约的甜味,像一块湿润的糖块。


    他心底浮现出一种强烈的念头:如果她能安静片刻,就好了。


    于是玄霁王目光一沉,视线从她的嘴唇滑向眼睛,再滑向嘴唇,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个念头正逐渐变得具体——


    若是能将她的嘴堵住,是不是就能让她安静下来?


    这个简单的想法,让玄霁王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你到底有没有听……”时幼正准备继续,猛然意识到玄霁王一下子靠得太近,语气不由滞了一瞬。


    阴影笼罩而下,玄霁王低头看她,语气依旧平淡:“够了。”


    她正欲反驳,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


    玄霁王倾身,低头,覆上她的唇。


    时幼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不自觉松开手上的坠子。


    脑中一片空白,呼吸几乎停滞,只有贴近的那一刻,她感受到玄霁王唇间的的温度,带着轻微的压迫感,却又意外的……


    克制。


    而玄霁王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


    她终于安静了,这真好。


    这一刻,玄霁王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是整个世间最睿智的那个人。


    她那一直吵闹不停的嘴,总算被他亲得闭了嘴,这种平静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没错,他做得对极了,这只是一种高明的制止手段,并不是因为喜欢她……


    绝对不是。


    然而,这片难得的安静只维持了片刻。


    时幼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脸颊一阵滚烫,双手用力推开他,指尖似乎刻意在他胸口碾了一下,双眼死死盯着玄霁王:“你、你这是做什么?”


    玄霁王微微垂首,不知是在回应她的怒意,还是在进一步激怒她:“既然你说个不停,本王只能如此,讨片刻清静。”


    “就因为这个理由?”


    “没错。”


    “你!”时幼胸口起伏,呼吸急促,气得不知该说什么。


    但很快,时幼似是想到了某种极佳的反击方式,于是,她冷静下来,对玄霁王露出一个带着报复意味的笑容。


    那一双眼睛亮得像盛着月光,又藏着一份张狂。


    没等玄霁王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时幼竟步子一挪,抬手揽住他的脖子,将他强行拉低,与自己贴得更近。


    这个动作太突兀,玄霁王未料到时幼会来这一手,肩膀僵了一瞬,任凭时幼将他锁在双臂之间,直接反客为主,狠狠亲了回去!


    这不是温柔的触碰,更像是一场充满反击意味的宣告。


    玄霁王双手下意识地悬在空中,甚至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这时幼……原来如此大胆?!


    真是,令他意外,也令他惊喜。


    然而,在这个吻的正中,时幼忽然停了下来。


    唇齿分离之际,时幼微微喘着气,只是靠得很近,近到他的呼吸全喷洒在她脸上,而她,也能清晰感受到玄霁王身体的僵硬。


    时幼退开半寸,呼吸间还萦绕着炙热,她抬起手,轻轻覆在玄霁王两侧耳边,将他的头捧得牢牢的。像是怕他逃走,又像是单纯要占据上风,迫使他正视她,连一点退让的余地都没有。


    “这种事,”时幼声音低沉,咬着字眼说道,“得由我来决定,而不是由你。”


    玄霁王直勾勾盯着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他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也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太过僭越,太过无理。


    于是他道:“本王倒要看看,你能决定些什么。”


    玄霁王说完,几乎是本能地,双手落在她腰侧,一把将她揽过,骤然倾身,直接将唇压下!


    这次的吻来得毫无征兆,时幼的指尖颤了一瞬,随后反应过来,想推开他。可他的力气比她大得多,整个人像是一座深山,将她禁锢在无法逃离的崖底。


    玄霁王没有再选择克制。


    他低头,咬住她的下唇,带着一点惩罚的意味,动作却比上一次更张扬、更用力。


    唇齿交缠间,他的呼吸,比荒原上的炙日还要灼人。


    而时幼也没有退缩,反而开


    始用同样的强度回应他。


    很快,时幼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不知是谁的唇先破了。


    但时幼反而更用力地攀住他的肩,像是想要通过这份动作,告诉他,在这场较量里,她绝不会是先认输的那个人。


    玄霁王已然听不清任何东西,他的耳边,只剩下彼此纠缠的呼吸声。两人都不肯退让,像是在用这种近乎疯狂的方式,争夺他们的主权。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双倔强的眼睛上。


    那一瞬间,玄霁王心底深处,感到一丝情绪直直涌了上来,速度快得令他猝不及防。那份情绪,冲破了层层封锁,锋利得像冰刃划过胸膛,让他连呼吸都停了片刻。


    那是什么?愤怒?恼火?


    不,它更像是无边的渴望,又带着一点令他不愿承认的恐惧。


    他开始害怕了。


    害怕自己若再多看她一眼,便会彻底失控。他的理智早已摇摇欲坠,如同濒临崩塌的高墙,只需轻轻一触,便会粉碎成灰。而那埋藏在废墟之下的,是愈发无法遏制的念头——


    将她困在怀里,彻底占有,揉碎她的倔强,将她整个人化作他的一部分,把她的一切都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从此,她不再是她,而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她的呼吸,她的灵魂,她的一切,连她看过的每一道光,走过的每一步路,从生到死,只属于他。


    可他不能。


    只因他从未这样害怕过。


    怕自己再稍稍用力,便会弄疼她、伤害她,甚至毁了她。怕毁了这个人,毁了这段关系,怕她再也无法完整地停留在他的世界里……


    他明明是玄霁王,是一念便可灭尽苍生的玄霁王,这样的他,却连吻她,竟都不敢再去用力。


    玄霁王讨厌这种失控感,讨厌自己竟然变得这样谨慎、小心翼翼,可他清楚,这份破例,这份束缚,早已在时幼最初用她坚韧的目光盯着他时,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尽管他从未,也不愿,承认过。


    时幼察觉到了玄霁王的迟疑。


    那一瞬的迟疑,是那样清晰,清晰到,让她看到了他不容掩饰的挣扎与矛盾。


    时幼很是满意,不自觉笑了一声,低低的。


    她蓦然加深了这个吻,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挑衅,像是在无声告诉他:


    你敢迟疑,我偏不给你迟疑的机会。不管你挣扎什么,逃避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得逞,在这场你先挑起来的局里,你必须输给我。


    玄霁王脑海里一片空白。


    九百年来的头一回。


    他那双始终自信自持的手,竟然微微抬起,几乎要紧紧搂住她,却在最后一刻僵在了半空,终究没有伸出去。


    对玄霁王来说,这场吻的时间,仿佛漫长得无穷无尽。


    他的全部理智,在这一刻,被拉长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从天地初开到星河成型,从世间第一缕风吹过,到首次有生命第一次抬头看见星光,似乎整个时间的流转都浓缩在这一刻里,迫使他去感受本不该感受的一切。


    每一瞬,都像是用尖刀刻在骨髓上的烙印,无比清晰。


    直到最后,空气里余留的炙热逐渐散去,那场绵长的试探,终于在玄霁王的迟疑中结束了。


    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时幼忽然推开了玄霁王,动作干净利落。


    时幼后退半步,盯着玄霁王的眼睛,伸手拭去嘴角的血迹,脸上扬起一抹满意的笑。


    这笑容,分明就是在无声对他宣告。


    你的这场挑衅,还不是以我的胜利而告终?


    是我赢了。


    玄霁王微怔,喉间一阵滞涩。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像是被时幼这出乎意料的得意表情,狠狠撼动了一瞬,竟有片刻无言。


    可让他更措手不及的,是时幼接下来的一番话:


    “关于这件事,我会替你保密的。”


    “毕竟凭你的身份,要是让别人知道你会用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来发泄情绪,还这么失礼……嗯,可能就没什么威严可言了。”


    “其实、以后,如果你心情不好,可以明说,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不太懂你到底想怎样,但至少这种做法,我觉得,不算好。”


    “不过你不用太过担心,虽然你做得挺失礼,但对我来说,还是能接受的。但下一次,可就不能再这样了。”


    玄霁王嘴角似乎动了一下,不知是被气得发笑,还是在勉强压下什么。


    时幼察觉到他情绪似乎不太对,但并未深究,继续道:“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失控的时候,像你这样的人,偶尔情绪崩溃一下,也是很正常的事,没关系。”


    时幼这番话说得一本正经,甚至还带着点像是安抚似的诚恳语气,但她越是平静认真,就越让玄霁王,听得心里生出一种无名火。


    他不明白,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时幼,是怎么能用那样平淡无波的语调,轻而易举地把他气死。一向自诩从容的他,却在她面前显得无比滑稽。


    “你……”玄霁王眉头紧锁,目光冷冷落在她脸上,喉结滚动,却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话。


    怒火堵在喉咙里,化作无数的念头,可无论怎么拼凑,玄霁王最终只从牙缝间挤出一句:


    “真是块木头。”


    时幼疑惑地看他,眼里干干净净,一看便知,是真的没听明白,一双眸子甚至带了点无辜。


    那双眼睛太明亮,里面映出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在时幼面前,他似乎再也赢不了了。


    玄霁王骤然收回目光,强行冷下脸,干脆不再与她对视,袖子猛然一甩,转身就走。


    那步伐比往常快了几分,身影沉沉,仿佛风都不敢近他的身。


    但只有玄霁王自己知道。


    唇齿间那淡淡的气味,已经缠住了他的呼吸。


    他舌尖不自觉轻触唇角,嘴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淡淡的血腥气,夹杂着一股陌生的甜意。


    比那日的糖人还要甜。


    血的苦涩、与她的柔软夹杂在一起。那味道甘冽却腥,像一枚青涩的果子,咬下去酸到发苦,却偏生让他不想忘记。


    玄霁王隐隐觉得,这味道不该出现在他生命里。于是玄霁王指尖微动,想抹去这股逐渐侵蚀他的甜意,却又蓦地发现,自己竟无从逃避。


    这似乎根本就不是味道的问题。


    玄霁王家悄然转身,目光落在时幼身上,偷偷看她。


    时幼正站在河边,清风拂过鬓发,似乎全然忘却了刚刚发生的事。她对着河面,低头擦去嘴角的血迹,全然不知,在她身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那一刻,玄霁王眼底的情绪翻涌得更加剧烈,却一句话都未说出口。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看,可脚步却挪不开。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只是一时的错觉罢了。


    可这错觉里,正藏着她的眉眼,她的唇齿。甚至她的血。


    那味道早已扎根在他的心底,蚀进骨血,再也挥之不去。


    只是为何,这世间万千人中,扰乱他的,竟会是时幼?


    为何——  :


    偏偏,会是你?


    第56章 人之常情这两个人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一只雀鸟从天昭河上空掠过。


    飞行间,它停在一株榕树顶端,停留了一瞬,最终扇动翅膀,朝日月广场的方向飞去。


    日月广场已被收拾干净。


    地面上的残骸不见了,碎石与灰烬也被一一清理,广场重新恢复了它该有的肃穆。


    雀鸟收拢翅膀,站在广场中心,它低头,用利喙啄了下地面上一颗尚未扫去的小石粒,在对这个干净的结果感到满意后,这才展开翅膀,带起一阵柔风,振翅而起。它掠过广场的边缘,又飞过几株栽满青叶的黄杨树。斑驳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在地面投出一片片碎裂的光影。


    而在这些光影的碎片间,时幼正站在那里。


    一阵风拂过,树叶轻摇,光斑在时幼身上跳动,她抬起头,目光追随着虚鸟消失的方向,露出笑意。


    玄霁王已先一步离开了。


    在他离去之后,按照他曾应下的规矩,他需与道陵子一同监管比试的公平。


    也因此,璃和宁弃才敢靠近。


    宁弃已然换上一身天昭公主礼服,外披一件淡黄色薄纱披帛。这身装扮,不失大气端庄,却仍藏不住她眉眼间的英气。


    她脸上挂着几分迟疑,看起来心中有许多思量未明,欲言又止,终是试探着开口:“时幼,我感觉鬼域之主好像……误会了我什么。他之前是不是把我当成男……”


    话未说完,宁弃的目光忽然在时幼脸上凝住,不觉失了语。


    “你的嘴——”宁弃面露惊色,整个人顿时紧张起来,快步向前一步,“你受伤了?怎么破成这样?”


    璃也皱眉靠近:“这可奇了,谁敢伤你?”


    说着,璃疾步上前,几乎要伸手去碰时幼嘴上的破口,却在时幼一个侧身间顿住。


    时幼想了想,敷衍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宁弃:“摔了一跤?这不可能吧?”


    璃点头:“确实不可能。”


    时幼不解:“为何你们都觉得不可能?”


    宁弃和璃互看一眼,宁弃先开口,声音充满自信:“鬼域之主跟你寸步不离,你多看别人一眼他都会生气,这样的人,能允许你在他眼皮底下摔一跤?要真有东西敢绊你,他不得把绊了你的东西拔了烧了,再剁成灰?”


    时幼心里无奈,觉得宁弃这番话未免太过夸张,又觉得,看来不随便找个理由,堵住这俩人的嘴,她们今天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想到这里,她只好随口编了句:“那个,绊我的人是玄霁王。”


    宁弃和璃再度对视一眼。


    “璃,你信吗?”宁弃声音低了几分。


    璃摇头,语气笃定:“不信。”


    宁弃:“我也不信。”


    时幼:……


    掩饰不住的尴尬,挂在时幼眉宇间,她目光游移,却又不知该落在何处。她正想着怎么转移注意力,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


    广场上,修行者们的表情凝滞了一瞬,纷纷顺着声音转过身去。


    在看到脚步声的主人之时,他们的神色瞬间复杂起来,害怕、不甘、不服,还有难以掩饰的敬畏,全都汇聚在一起,一张张脸成了镜子,快速映出各自的内心。


    因为玄霁王来了。


    他从容而至,长袍曳地,缓步走上高台。


    高台中央,已然摆放好一张黑金王椅。


    玄霁王安静地坐了上去,在这期间,他的目光未曾多施舍一人,始终定格在一个方向。


    时幼的方向。


    璃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高台上的男人,心里止不住地赞叹。


    不愧是王,那样的气势,像一场将天空压低的大雨,果真是世间最特别的存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她璃最好的朋友!


    璃忍不住认真多看了几眼,越看越是满意。


    忽然,璃的目光一顿。


    等等!


    璃瞪大眼睛,嘴巴大张。那是……


    王的嘴,竟、竟然也破了!


    璃连忙偷偷伸手,拽了拽宁弃,低声说道:“你快看王的嘴。”


    宁弃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本镇定的表情也在瞬间消失不见。


    璃小声问道:“你说,王的嘴怎么也破了?”


    两人对视,各自了然。


    似是怕惊动时幼,她们各自偏开头,璃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宁弃更是抬头装模作样看天,可她们嘴角的那点弧度,怎么看都是不小心溜出来的。


    时幼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俩的神情,隐约觉得不对劲,满脸疑惑:“你们笑什么呢?”


    宁弃摆出一副“我全明白了”的表情,拍了拍时幼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没事,你不用多说,我懂的,人之常情。”


    璃已然要压不住嘴角,她也想拍时幼的肩,但她不太敢,只能在内心编排一场大戏——


    不是,这两个人怎么回事,不止连片刻的闲暇都不愿放过,竟、竟还留下如此……明目张胆的痕迹!?


    璃暗自得意,觉得自己果然独具慧眼,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时幼和玄霁王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


    如今看来,自己的猜测可真是太准了。


    璃一边想着,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当时,璃就觉得时幼与旁人不同,时幼身上的从容与执着,像是锋利的刀,又像无声的水,能削平,亦能包住一切棱角。这么看来,时幼,应该很快便会成为鬼域的女主人吧。到时候,她璃也算是识得大局,早早与时幼并肩过了。


    果然是我璃的运气,天生注定要过光辉灿烂的鬼生啊!


    ……


    ……


    人潮涌入日月广场,四周人声渐起,却依旧显得空荡不已。来得人越多,空旷越明显,像一场故意安排的缺席。


    自月塔比试之后,原本的六千名修行者,只剩下了寥寥四百人。


    余下的人站在这片广场上,有的因劫后余生而显得茫然,有的已是强弩之末,却依旧挺直了脊背。


    时幼环视了一圈,却没见到那抹红色的身影。


    明烬,不知去了哪里。


    她视线向边缘处扫去,随即落在了那与众人格格不入的白衣身影上。


    云倾散人,依然站在那里。


    即使相距甚远,时幼依旧能看清,云倾散人白玉面具下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清冷,却分明多了一分疲倦。


    时幼望了一瞬,却终究垂下眼睫,转头,再也不想看他。


    道陵子已然缓步走上台阶,抬手撩袖,端坐于玄霁王身旁的那张白玉椅上。


    白玉椅温润如雪,与玄霁王的黑金王椅相对,一黑一白,如天地两端。


    道陵子侧首,带着几分友善,朝玄霁王微微颔首示意。


    玄霁王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神色淡漠得仿佛身旁根本无人。


    道陵子似乎并未在意,只是淡然收回目光,将视线投向台下的冷修宁。


    冷修宁会意,环视着众修行者,冷声开口:“先前的月塔比试,意在考验你们的合作能力与应变之智,然而——”


    说着,冷修宁缓缓看向日月广场另一侧,那里,静立着一座高塔。塔顶仿佛攀向日光,塔身却没在深影里:


    “接下来的比试,将在日塔展开。日塔依旧有十二层,每一层的比试内容皆不相同,至于规则,待你们到了里面,自会知晓。”


    这时,冷修宁忽然侧目,警惕地看向端坐于黑椅上的玄霁王,眼底掠过一丝提防,但也不过一瞬,随即敛眸,后颅处圣瞳亮起,抬起右手,挥袖轻扫,空中白色的流光迅速汇聚,编织出一张巨大的光网。


    光网之上,正流转着无数画面。


    横卧两岸的木桥,绘有天昭国日月纹章的擂台……修行者们怔怔看着那些画面,一时间无人言语。


    “圣人和……”冷修宁语气稍顿,“鬼域之主,将在此共同见证你们的表现。所以,好好展现你们的实力,别辜负这难得的机会。”


    修行者们不敢多言,陆续朝日塔方


    向走去。队伍绵延,沉默,唯有脚步声偶尔在广场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时幼跟在队伍中,与璃和宁弃同行。


    她一路无言,却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人无论靠近还是经过,都会下意识地避开她。她稍稍一想,便明白了缘由,却也没多做反应,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


    与初入月塔时的一片漆黑截然不同,日塔内部,明亮得刺目。


    入塔的一瞬间,时幼只觉自己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脚下的石砖,骤然变成了粗砺的沙土,空气中弥漫着灼人的热浪。


    烈日高悬在头顶,其光辉似要将整个天地烤化。


    时幼抬头望去——


    她们正站在一片宽阔的沙地上,而这沙地的尽头,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笔直通向对岸。


    烈风卷起沙土,吹得那座桥晃晃悠悠,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


    就在这时,冷修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无处不在,让人既无法捕捉其来源,又足够清晰:


    “此桥,名为‘暮阳渡’,桥如其名,日出时生,日落时消亡。眼下烈日已是正午余晖,桥面每过一瞬,便会融去一寸……”


    “直到天彻底黑尽,这桥,也将随光一同泯灭。”


    “要想进入下一层,只有一个方法。那便是,赶在它彻底消失之前抵达对岸。记住,这桥最多只能承载三人。若超过,崩塌只会在顷刻之间。”


    一阵沉默。


    烈日越发灼热,桥的边缘已隐隐有透明的液体滴落,散发出轻微的焦糊气味,冒出丝丝白烟。桥下,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赤红熔流,蒸腾的热浪直冲天际。


    有修行者忍不住开口:“那……如果桥完全消失了,还有人没来得及过去,该怎么办?”


    冷修宁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又继续道:“日落之后,暮阳渡消失,未过桥者,全数淘汰。”


    有人急忙抬头,看向天边那缓缓坠落的烈日,每下降一寸,心底的紧迫感便加重几分。


    “怎么办?”那人匆匆转头问身旁的人,语气焦急,“这桥能承载的人数有限,谁先走,谁后走?”


    “先走的人当然稳妥,可谁愿意落在最后赌命?!”另一个人冷冷开口。


    “废话少说!”一名手持长刀的青年忍不住大吼一声,脚下一蹬,便朝桥头冲去。然而,他刚迈上桥面,身后就有人怒喝:“站住!谁都知道这桥只能承载三人,你凭什么先过?”


    青年闻声一怔,脚步却没有停下,反而更快地冲向前方。


    桥头顿时乱成一团,有人抬手便是一道掌风,硬生生将青年逼退:“别想独占先机!”


    青年脸上青筋暴起,转身回击,长刀出鞘,直劈而下,瞬间发出轰然巨响,令桥面猛地颤了几下。


    “都别乱来!”有修行者在后方试图劝阻,声音却被混乱的争斗和周围的躁动淹没。


    璃忍不住叹息:“这才第一层,就已经急成这样了,接下来可怎么办?”


    时幼冷静地看着桥下流动的熔流,没有应声。


    这时,一声巨响传来。


    时幼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刚才打起来的那两名修行者,刀光剑影间再无退让之意,长刀劈下,掌风呼啸,竟是一招比一招更狠。他们怒吼着对撞,猛地一错身,脚下便失去了平衡,瞬间从桥边跌落!


    随着两道身影坠下,他们很快便消失在炽热的熔流中,只留下了一缕缕带着焦味的热气。


    “他们去哪里了……不会是死了吧……”有人声音颤抖。


    “死了也好,省得碍事。”一人冷哼一声,幸灾乐祸道。


    更多的人开始退缩,低声议论:“这到底算什么试炼?”“如果失败代表死亡,谁还敢轻举妄动?我听说,月塔里死了不少人,圣人可连管都没管。”“有没有其他的路?”


    璃站在时幼身边,轻轻叹了一声:“这些人,还比不上我们鬼民,胆子忒小,真是让璃失望。”


    时幼若有所思:“不如说,这就是他们的心性。他们不相信规则,也不相信自己,更不相信那些与他们同行的人。”


    璃微微一怔,正欲说什么,却听到身后忽然响起清晰,规律的脚步声。


    太子昭琰缓步而来,眉宇间,藏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从容,他目光扫过人群,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莫名感到一丝安定,大家下意识后退,为昭琰让出一条路来。


    昭琰转头,看向那摇摇晃晃的暮阳渡桥,轻声道:“天色虽急,但只要心中不乱,这桥终究不过是路途的一部分。若彼此扶持,便无人会被落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望着他等待下文。


    昭琰笑意浅浅:“既然桥只能承载三人,那么每三人一组,轮流前行即可。强者可护送弱者,互相扶持,岂非是最优之解?切莫争先,反而拖累彼此。”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窃窃私语,显然有人在暗自思索这话的可行性。


    昭琰见状,补上一句:“若有异议,可随时与我商量。放心,身为太子,我自然会护送到最后,不会让任何人落下。”


    众人纷纷露出钦佩的神情,有人甚至低声称赞太子殿下的大度与胸襟。


    然而,就在这一片沉寂中,一道清清冷的声音响起:


    “我有异议。”


    时幼有些惊讶。


    因为说话的人,是宁弃。


    昭琰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原来是小妹。不知你有何异议?”


    宁弃看似平静:“我不需要太子殿下为我护送。”


    “身为兄长,保护小妹是应尽之责,你从何不愿意?”


    “太子殿下莫不是忘了,我虽为昭宁公主,却也是修行者。修行之路,本就该靠自己走。身为昭家的血脉,若是连自己的路都走不好,又有何颜面谈保护天下?”


    昭琰看着宁弃,若有所思,随即笑道:“既然如此,小妹自然当以身作则,率先护送两位修行者过桥。这样的责任,谁也比不过你更合适。”


    宁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时幼和璃,目光中带着些许犹豫。


    时幼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轻声说道:“去吧。这种时候,需要你的果断和担当。在对岸等我们吧。”


    璃在一旁猛猛点头,表示同意。


    宁弃听罢,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好。”


    紧接着,宁弃抬眼扫过人群,眸中多了一分锐意。


    宁弃没有迟疑,按照记忆,选了两名印象中的灰色圣流修行者——那是她在此前观察中记住的,表现沉稳却不张扬的两人。


    “你们两个,随我过桥吧。”


    两名修行者怔了一瞬,随即连忙点头,跟着宁弃迈上桥。


    他们刚走到桥的中央,天色明显又暗了一分,烈日的光辉褪去了些许锋芒。与此同时,桥面也微微融化了一层,脚下隐约变得黏滑。


    宁弃目不斜视,护送那两名修行者跨过最后一步。这才回头,目光透过层层光影,投向桥的另一头,隔空向仍在岸边的时幼和璃无声许诺。


    我在这里等你们。


    时幼和璃心领神会,朝宁弃微笑挥手。


    太子昭琰站在桥头,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下一个。”


    被挑选的修行者依次走上桥,随着每一批人的通过,天色愈发黯淡,桥身也融化得愈加严重。烈风卷起沙尘,桥上的修行者们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都显得艰难无比。


    “时幼,你怎么不过去?”璃侧过头,小声问她。


    时幼摇头,目光依然落在那座桥上:“我还想……再多看一会。璃,我看这天快要黑下来了,你先过去吧。”


    “我不!”璃拼命摇头,声音都有些发颤,“我一定要和你一起走。”


    时幼眉心微蹙:“璃——”


    “不行不行!”璃似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大喊一声,“我不会丢下你的!”


    时幼看着璃坚定的目光,不禁有些动容。


    天幕渐沉,黑暗如潮水般吞噬着最后的光辉。日头终于被山峦遮蔽,只剩下一抹微弱的余晖,像被压碎的金子,洒在天地交接的边缘。


    渐渐地,许多修行者都已抵达对岸。明烬那抹耀眼的红色身影,早已消失在对岸人群中,洛争争也顺利通过了试炼。那座名为暮阳渡的桥,已经变得近乎透明,桥面逐渐化作液体,在烈风中滴落,坠入桥下那片流动的熔流里。


    桥头变得冷清起来,剩下的人寥寥无几。


    时幼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四周,发现身边只剩下璃,桑砚辞,和云倾散人。


    云倾散人站在这片暮


    色笼罩的空间里,白玉面具覆住了大半张脸,可那微凉的目光,似是无意,又像是刻意,落在时幼身上。


    周围安静得出奇,只有桥下残存的熔流声依稀作响,像是将这片天地一分为二。


    时幼与云倾散人之间,隔了约莫三十步,这份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一步就能靠近,却又远得遥不可及。


    她也从未想到,自己还能这样平静地站在他的身边。


    有热风从桥下升起,卷动时幼耳边的发丝,也将记忆里的一些余烬翻卷了起来。时幼竟恍惚间觉得,她不是站在这座桥头,而是回到了从前那片竹林。


    那时候,他还是她的师父。


    可是,当时幼抬起眼,面前却是现在的云倾散人,面具冷然,身影孤绝。尽管如此,她依然忍不住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下一瞬,云倾散人便会低下头,目光严厉,却话语柔和地对她说着,阿幼,你又贪玩了。


    时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一下,敲得她心神不宁。她试图控制住思绪,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然无声握紧。


    桥上仍有修行者在前行,脚步声压在风里,只剩下唯一的、永远无法靠近的尾音。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时幼的手背。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声音。那双手瘦小,却坚定。


    时幼低头看去,是璃。


    璃没有去看时幼,只是静静站着,目光追随着桥上的修行者,手指却悄然收紧了一分。


    时幼露出笑意,双眸恢复了一贯的清明,她也抬头望向桥的另一端,却在下一个瞬间,回握住了璃的手。


    谢谢你,时幼在心里说。


    这时,桑砚辞用那只假手,推了推自己的单边镜,抬头望了眼天边最后的霞光,似乎在思索什么。接着,他抬起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指向那摇摇欲坠的桥面:“看样子,桥只能承载三人,而我们有四个。这么说来——”


    桑砚辞目光扫过璃、云倾散人和时幼,嘴角挑起一抹冷笑,“无论如何,总有一个人得留下。看起来,总得有人做出选择。”


    “那也不需要你来说。”璃冷声打断,神情中透着几分警惕。


    桥下的烈风突然卷得更急了几分,吹得整座桥面晃动不已,仿佛随时会融化,坠入深渊。


    时幼看着眼前这一幕,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们先走,我最后。”


    “不行!”璃脚步一动,将时幼一把拉住,“无论如何,我要陪你一起走!”


    第57章 尤其是对你“她……她在做什么!”……


    时幼没有回答,但那沉默已然说明一切。


    心底的直觉在提醒时幼,如果璃最后走,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桑砚辞站在一旁,满意地拍了拍手:“真是令人动容的友谊啊。不过,我可准备先走一步了。”


    说完,桑砚辞一步一步,从容迈步,踏上那名为暮阳渡的桥。


    璃还在犹豫,双脚如生了根,脸上满是挣扎:“时幼,不要让我走!你留下,我就留下!”


    时幼已然看明白了,无论自己说什么,璃都不可能会先走一步的。


    念及此,时幼屏息,手指一动,指尖流转的鬼气悄然凝聚起来。


    璃似有所感,猛地后退一步,目光警觉:“我不……”


    但时幼动作更快,手指一抬,鬼气化作黑色的绳索,精准地缠绕在璃的腰间。她猛地一发力,那绳索便如长蛇一般收紧,将璃整个人猛然甩向空中!


    “啊啊啊啊!”


    桥上的烈焰在此刻翻卷而上,桥身几乎融化至透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影子。璃惊呼一声,整个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精准地扔至离桑砚辞不远的桥面上。


    璃狼狈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时幼:“你怎么可以……”


    时幼站在桥头,柔声开口:“在对岸等我,不要回头。”


    这一记承诺,落在璃耳中,让璃眼眶发热,同时也理解了时幼的决意。


    时幼又笑了笑,像是怕璃不够安心,低声补了一句:“快去吧,宁弃已经在对岸等你了。”


    璃咬着唇,迟疑片刻,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尽全力迈出了步伐。她走上桥,烈风呼啸而过,桥身摇摇欲坠,每一步都像踩在裂冰上一般。


    时幼站在那里,目送璃一步步前行,忽然,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转头,正对上云倾散人的眼睛。


    云倾散人目光平静,没有压迫,也没有杀意,却让时幼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她已经离开了过去,已经成长了足够多,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对他俯首帖耳的徒弟。可在这一瞬间,那些被抛弃的东西,像从深海浮起的暗礁,一点点地露出了水面。


    她还是会下意识怕他。


    这种感觉,是时幼早以为自己已经抛弃了的,却在这一刻死灰复燃。


    云倾散人终究是转过身,踏上了桥头。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只是在她的视线里,慢慢走远,直至离桑砚辞和璃越来越近。


    时幼不自觉松了口气。


    若再多停留片刻,时幼怕自己真会忍不住出手。


    她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白色身影,双手却已无意识地攥紧。


    桥身像蜡烛般融化着,桥面上甚至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纹。天色几乎彻底暗了下去,黑色渐渐吞噬着四周,桥面化得愈发模糊,几乎已消融殆尽。时幼低头看了看脚下,知道,时间所剩无几。


    还好,璃已同桑砚辞一起出现在对岸。


    风愈发急促,时幼能清晰感受到桥身的热度正迅速消散,甚至脚下只要稍一用力,都能将这残破的桥身彻底踩塌。


    时幼没有犹豫,最后看了一眼云倾散人,踏上桥面。


    “咔——”暮阳渡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某一处的桥面突然松脱,直接坠入了桥下那沸腾的熔流中,瞬间化作了一缕黑烟消散。


    时幼连忙停住脚步,稳住身形。


    云倾散人仿佛感应到什么,脚步一顿,回头瞥了一眼,目光冷淡,波澜不惊。只一瞬间,他的目光便收回,继续向前,毫无停留。


    时幼盯着他的背影,意识到自己似乎也没有必要太过紧张。毕竟,她可以在脚下凝魂,若桥真彻底融化了,她也能凭借鬼气一路踏过去,倒也无妨。


    这时,云倾散人忽然侧头,目光扫过脚下正在融化的桥身,背对着她开口:


    “阿幼,可还记得十岁那年,为师给你讲过甘泉桥的故事?”


    时幼一怔,警惕看向他。


    云倾散人轻声道:“在为师的故乡里,只有甘泉桥,才是连接故乡与寒地的唯一通道。”


    “外界的修行者若试图强行踏上桥,便会被无尽的冰原吞没,只有皎原国的人,因掌握着皎原的通行之钥,才能走上那甘泉桥。”


    “看来,圣人道陵子,在设计这座暮阳渡时,也参考了甘泉桥的规则。但这也证明了,无论是谁,一旦掉下去,就再也没有可能回来。”


    脚下的桥,又融化了一分。


    时幼明白这桥再拖不过几息,却仍平静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想提醒我什么?还是在威胁我?”


    云倾散人笑了:“你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可以不靠这座桥,亦能走到对岸。我不否认你的能力,只是,这座桥的规则,是绝对的。没有谁能例外,就连我也如此。”


    他回头,目光掠过时幼的脸,轻声补了一句:“一旦坠落,你会消失。彻底消失。”


    “你会失败,你会坠落。”


    时幼听着这句话,目光骤然一冷。


    果然,下一瞬,剑光如流水滑出,云倾散人的逐命剑出鞘!


    剑锋横扫而下,不偏不倚地划过两人之间的桥面。


    时幼低头,只见脚下的桥面上出现了一道细长的裂缝,正随着剑锋的轨迹迅速延伸开来,发出令人耳膜发胀的嘎吱声。


    云倾散人垂眸,收剑,转身,渐渐走向对岸的昏暗尽头。烈风从他衣袍间穿过,却没有带走他片刻的停留。


    那风灌入耳中,桥下的深渊似乎在叫嚣着什么。时幼脚下不稳,微微后退一步,视线下移,只见随着这一剑,桥面开始快速融化成液态,像是冰雪被烈日蒸发,连一丝残余都不肯留下。


    轰——


    暮阳渡终于承受不住最后的重压,整座桥开始崩塌。桥面在瞬间融化殆尽,连最后的立足之地都不曾留下。时幼来不及反应,整个人直直向下坠落。


    但时幼很快便恢复了冷静,急速凝魂,鬼气如流水般迅速在脚下凝结,时幼脚尖用力一点,试图借势一跃而起。


    可她却落空了。


    没有实体,没有回馈。脚下的鬼气一瞬间如雾气般散开,无声无息。


    时幼眉心微蹙,脑中飞快地分析着眼下的局面。


    在月塔时,她便已得出结论,塔内的十二层,每一层,都是道陵子的小世界。而小世界的规则,从始至终都由持有者——也就是道陵子的意志所编织。


    这便证明,她的鬼气、她的力量,甚至她自身在外界所掌握的一切规则与能力,都无法违背这里的绝对法则。而这一法则,显然规定,坠落之人,不可能再回来。


    上方传来嘈杂的声音,隐约间,时幼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璃的声音是慌乱的,宁弃似乎也在焦急地大喊着什么,还有更多人跑到桥边,高兴地探头向下张望。然而这些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水面一般模糊


    她什么都听不清。


    她只能看见一个人。


    云倾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具后的目光无比冷漠,像是在注视着一场必然的结局,毫无波澜。


    尽管云倾散人什么都没说,时幼却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


    不,是从那目光中,硬生生感受到的质问:


    不是想杀了我吗?不是要光明正大地击败我吗?可你连这座桥都走不过去,又凭什么妄谈复仇?


    深渊在下,孤立无援。她的发丝在热流中扬起,仿佛已经感受到那股即将焚身的痛楚。


    天光几乎彻底暗了,像是要为这场坠落画上终结的句号。


    她会坠落,她会彻底消失。


    时幼闭眼,努力平静自己的心境,可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攥住,无法挣脱。


    突然间,她脑中一闪,云倾散人最后的那些话,仿佛被重新放大了无数倍,在她耳边回响:


    “规则是绝对的,没有谁能例外。”


    “一旦坠落,你会消失,彻底消失。”


    时幼猛然睁开眼。


    不对劲。


    她的鬼气,从来不该被规则压制。即便是道陵子的小世界,也没有资格剥夺她的本能。可是,为何她无法凝魂?是规则更改了她的力量?还是……更深的原因?


    时幼紧紧攥住手,指甲陷入掌心,血顺着她的指缝滑落,滴入身下咫尺的沸腾熔流中。


    忽然,她想明白了。


    是云倾散人,试图通过那冷漠的目光,通过那每一句故意留下的言语,让她心里的怀疑和否定生根发芽。那些话不是外力,而是她的内心,在向她传递绝望的暗示,将他的声音,变为她自己的声音:


    你做不到。


    想到这里,时幼忽然释怀了。


    身下的热意是真实的,脚下无力的虚空是真实的,可是那炙热到窒息的枷锁呢?是谁将它套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是云倾散人?


    不。他只是站在对岸,看她挣扎,看她失败。真正将枷锁套上的,是她自己。


    在意识到问题所在后,时幼屏息静气,试图将那带刺的“你做不到”,从心底一根根拔出,换成另一句话语:


    规则是死的,而你是活的。


    所以你不需要规则。


    因为你是时幼。


    独一无二的时幼。


    强大到可以做好一切的时幼。


    时幼抬起头,感受着脚下的虚无,神色无比平静,甚至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是啊,规则是绝对的吗?不,它只对那些跪在它面前的人绝对。


    而她,绝不会跪在任何人脚下。


    因为她是时幼,独一无二的时幼啊!


    下一瞬,时幼的眼眸倏然亮起。


    瞳孔深处,阴阳鱼的印记开始流转,一道黑白相间的光芒从她眼底涌出,宛如涡流,将周围的黑暗吞噬殆尽。


    一滴深黑的液体,从她瞳孔中央分离而出,如泪般滑落。


    然而,它并未坠入深渊,而是在下坠的一瞬间,停住了。


    紧接着,更多的黑色液滴,从她眼底分离,一滴又一滴,每一滴都准确地漂浮在上一滴的正上方,排列得精确无比,拉出一条断断续续,直冲对岸的虚空长线。


    忽然间——


    轰!


    轰!轰!轰!


    那些数不清的黑色液滴,如同被点燃一般,轰然爆开,化作一圈圈向四方席卷的黑色的涟漪。


    涟漪中心处,骤然扭曲出一团黑雾,随即从雾气之中,探出了一只巨大的鬼手!


    第二只鬼手接踵而至。


    那鬼手向上一抓,抓住了第一只鬼手的腕骨。手指收拢时,发出咯吱咯吱响脆响,像极了冰层破裂时的回声。


    随后,第三只、第四只……


    它们接连出现,彼此攀附,向更高处滴鬼手延伸,形成了一道直通头顶的骇人阶梯。它们似在献祭自己,像将自己永远献给某种不可知的意志,只为托举一个人,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至此,时幼的桥,已成!


    时幼没有片刻犹豫,伸手,起直接抓住一只鬼手的硕大指骨。


    她用力一握,手臂发力,将自己猛然往上抛去!


    时幼在空中旋身,脚尖精准地踩上另一只鬼手掌心。


    双腿再次用力,时幼的身影如狂风般掠过一只又一只鬼手,飞速攀升,整个人如一道黑色流光,在鬼手之间飞速穿梭,只留下涟漪般的残影。


    “她……她在做什么!”有修行者惊讶不已,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接近崖顶,像极了攀着天地而上,涅槃重生的凤凰!


    桑砚辞站在崖边,他的假手指尖轻轻敲击着手臂,发出“哒哒”的声响。他紧盯一路向上的时幼,眼中闪烁着一种诡谲的兴奋,那兴奋甚至透过瞳孔外溢出来,仿佛看到了一件足以颠覆规则的瑰宝。


    这双眼睛……若是解开它的秘密,又会打开怎样美妙的大门?


    桑砚辞屏住呼吸,胸膛上下起伏,像在竭力压抑某种躁动的情绪。可就在那股兴奋的热流几乎要从他眼中彻底喷涌而出时,桑砚辞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垂下眼帘,用力平复呼吸,将激动的痕迹藏了起来,只因他很清楚,在这个崖顶,他绝不是唯一对时幼那双眼睛感兴趣的人。


    明烬沉默片刻,随即背过身去,仿佛不愿再看。


    而云倾散人的目光则越来越冷。


    璃和宁弃则满脸兴奋,她们弯下身,朝着正飞速攀上的时幼伸出手:


    “快!快抓住我!”


    时幼目光一凝,身体猛地跃起,右手抓住宁弃的手腕,左手勾住璃的小臂,借着她们的力道,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了崖顶之上。


    就在她站稳的瞬间,天地仿佛发出了一声轻响。


    那是最后一缕光被撕碎的声音。


    所有的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拂去,天地间陷入了一片浓重的黑暗,风声骤止,就连深渊的烈焰也黯然无声。


    就在这片无边的寂静中,冷修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直贯入每个人的


    耳中:


    “日塔第一层考验,至此结束。”


    “所有人,全部通过,恭喜。”


    “圣人见此结果,深感满意。”


    众人闻言,终于松了一口长久悬着的气。许多人甚至低声欢呼了起来,或是畅快地笑着,或是相互庆贺。璃和宁弃站在一旁,一脸兴奋地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更是藏不住的欣喜。


    而在一片喧闹声中,时幼却皱了皱眉。


    “冷监主。”时幼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些许好奇,“你方才说,圣人见此结果很满意。”


    时幼话音顿了片刻,又道:“那……鬼域之主呢?”


    周围的议论声安静了些,所有人都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可时幼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既然玄霁王应邀而来,与圣人一同观战,显然是同等身份,那为何只提圣人,不提玄霁王?这让她觉得有些不对,也觉得不大舒服。


    冷修宁沉默片刻后,终于开口:“鬼域之主,也甚是满意。”


    这句话落下后,冷修宁那头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仿佛某人,正在对冷修宁低声说着什么。


    很快,冷修宁的声音再度响起:“鬼域之主的意思是——”


    她顿了顿,似是在故意拉长这片刻的停顿,才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尤其是对你。”


    整座日塔像被一道惊雷劈过。


    璃的嘴巴微微张开,几乎失声:“王……是特意说的‘对你’?不愧、不愧是王!”


    宁弃站在一旁,看起来同样很是开心,毕竟她也对时幼的表现感到满意。


    可这里的其他修行者,反应就不那么平静了。


    “哦,这倒是特别了!什么叫‘尤其’满意?”一个声音率先冒了出来,哂笑了一声,语气中满是讥讽,“时幼这路可真是走得顺啊。”


    “啧,先前便见识过了,这鬼域之主护短得很。”另一个修行者嗤笑着说道,眉宇间的酸意几乎快要溢出来,“我们这些人啊,怕是连让他皱一下眉头都不配。做女子可真好啊……修到头,不如修个好靠山啊。”


    这番议论虽低,却足够让时幼听见。


    璃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忍不住道:“这话也太难听了吧?大家有目共睹,时幼这一路,可是凭实力过来的,又不是仗着谁。”


    宁弃面色冷然,听见璃的话后也点了点头,淡声道:“方才时幼经历的情况,换了谁去,能踏上对岸?试问,若无真本事,谁又能做到?在你们眼里,只因她是女子,便可轻易将她的努力归于‘有人护短’?”


    那些方才言辞酸涩的人闻言,无不一怔,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难堪。


    何况,若真要论起方才的场面,确实无人能挑出时幼任何毛病。


    更何况,开口说话的,是昭宁公主!


    璃更愤愤地看向那些人,似乎恨不得再添上一句,却见时幼已轻轻摇头,眉眼间带着几分淡然。


    时幼的眼中,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没有多言,她只是轻轻颔首,目光轻柔如水,像是在无声地朝璃与宁弃传递谢意。


    璃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宁弃见时幼并未在意,也稍稍松了口气。


    此时,前方忽而生出一道微光。


    不过片刻,那光便开始扩散,层层晕染开来,逐渐驱散了浓重的黑暗。


    很快,一扇高大的门便显现于众人面前。


    那门高不过三丈,宽不过丈许,门框雕有云纹雷电,门扉正中嵌着一轮冷光闪烁的明月形玉璧。


    就在众人屏息之间,冷修宁的声音自虚空传来:


    “此门,乃通往第二层之路。”


    “入此门者,须面其恐惧,无论心魔,抑或噩梦,唯有在半个时辰内,找到出路后踏出,便可算作通过。”


    宁弃看着那门,面色虽沉,却未显怯意。


    这时,一抹鲜红的身影率先迈出。


    是明烬。


    她行至门前,略一抬眼,不屑地扫过那扇门,随后毫不犹豫地抬步迈入其中。


    很快,明烬他的身影被大门吞噬,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明烬走后,人群中再度安静了片刻,但很快便有其他修行者相继起身,步伐虽不如明烬那般果决,却也强撑着一份从容,陆陆续续向那扇门迈去。


    “我们也进去吧。”宁弃轻声说道,拉了拉时幼的袖口。


    “走吧,”璃催促了一声。


    时幼点了点头,正欲抬步,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低语。


    “阿幼,”云倾散人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只有她能听见,似乎是故意压低了,只为传到她耳边——


    “这扇门,既会照见恐惧……你进去后,若见到我,可不能太过意外。”


    云倾散人声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可在那份平静之下,又带着一份从容,仿佛他心里太过清楚,不需要做什么便能轻易撬开时幼的情绪。


    时幼的脚步一顿。


    那一日的记忆,像被云倾散人从心底硬生生剥开般,血,泪,哀嚎,所有一切化作潮水,汹涌而至。


    心头蓦然涌起一阵锋利的杀意。


    那份杀意,像柄瞬间出鞘的剑,只待她抬手斩下。


    可时幼终究忍住了这份杀意。


    她缓缓抬眸,看向那立在不远处的身影。


    云倾散人负手而立,整个人站在阴影之中,目光低垂,未曾与她对视,整个人如山间冷月,孤寒、无情。


    时幼冲着他笑了,笑意冰冷。


    “你当你自己是我的心魔,可我和时奕,又何尝不是你的心魔呢?”


    第58章 心魔这成长,带着所有人鲜血的味道。……


    说完,时幼不再理会云倾散人,与宁弃和璃一齐跨过大门。


    云倾散人抬眸,终于直直看向她,目光平静,唇角似乎牵动了一瞬。


    那调皮贪玩的时幼,是真的长大了。


    这很好。


    只可惜,这成长,带着所有人鲜血的味道。


    ……


    ……


    时幼迈入那门的一瞬,刺眼的白光骤然亮起,如一把利刃直刺入眼底。


    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等再睁开时,周围已陷入彻底的黑暗,没有光,也没有尽头。


    黑得纯粹,黑得毫无缝隙。


    时幼伸出手,试探着往前,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璃和宁弃明明方才还站在她的身边,可现在却没了踪影,像是被这黑暗吞噬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他们存在过的气息都被抹去。


    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过分。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被这片黑暗压得听不真切。


    时幼站定片刻,眸光冷静地扫过四周。


    越是未知,就越要冷静。


    这是时幼心里唯一的念头。


    脚下,是冰冷坚硬的地面,然可当她的脚步落下时,时幼却听不到任何回音。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在前进,甚至连自己的方向都无法辨别。


    时间和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也因此,每一步都显得太过漫长。时幼只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她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前进,还是在原地兜圈。


    这时,一道很轻的声音响起。


    “阿姐——”


    时幼眼睛倏然睁大,脚步猛地停下,胸口像被人用力撞了一下。


    “阿姐。”


    声音再次响起,柔软,依赖,带着一点点脆弱,就像……


    时奕。


    时幼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将指甲掐进掌心里。


    假的,这是梦魇,这是心魔。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阿姐……”


    这一次,声音更近了,甚至带着一丝哽咽。


    像极了某个夜晚,年少的时奕拉着她的衣袖,低声喊她的模样。


    时幼


    指尖的力道一点点加重,直到有血渗出。


    “你不是他。”时幼开口,声音平静到近乎冷酷。


    那无边无际黑暗,仿佛被她的话激怒了,很快,那声音像潮水一样,更加执拗地环绕在她耳边。它一声接着一声,每一声都带着更深的情感——


    哀求,悲伤,或者,绝望。


    “阿姐,阿姐,阿姐,阿姐,阿姐……”


    时幼没有再停留,她迈开步子,向前继续走去。


    越是真实,越是虚假。


    时幼的脚步依旧稳健,似是在努力凭借前行的步伐,碾碎这片黑暗的阴谋。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有一道光亮起。


    光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男孩,约莫四岁左右。他穿着一件华贵的长袍,可那衣袍上,却沾满了污渍和血迹。


    男孩站在光里。


    他站得笔直,肩膀瘦削,眉眼间透着他的年纪不该有的沉静。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朝时幼露出笑意。


    时幼停下脚步,盯着那个小男孩,眼神沉了下去。


    是时奕。


    儿时的时奕。


    就在这时,在那道光的边缘,有另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孩,看着约莫八岁左右,同样身穿一件破旧的华服,边角磨损得几乎辨不出原来的颜色,斑斑点点的污渍,与暗红的血迹一起,攀满了袖口和衣摆。


    女孩垂着头,一步一步走向光里的男孩。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吃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她的脸上,泪痕清晰可见,当走到男孩面前时,女孩终于忍不住哽咽了一声,眼泪一滴滴砸了下来。


    男孩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一只手,轻轻拂过她的脸,将女孩的泪痕擦去。


    那动作很慢,很认真,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丝怜悯。


    时幼看着儿时的自己,手指蜷了蜷,像是想要努力捏紧什么。


    假的。


    这是假的。


    时幼心底告诉自己,是这黑暗在试图挖出她的软肋,绝不可因此耽误前行的脚步。


    于是时幼转过身,迈步离开那片光。


    但就在她即将踏入更深的黑暗时,身后的女孩突然开口了。


    “你为何要替我擦去泪水?为何要对我这么好……我、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孩,他等了一会,见女孩没再说话,才轻轻开口:“你记得什么吗?”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你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


    “可是……你又是谁?”


    “我是时奕。你是时幼。你是我的阿姐。”


    “阿姐?”


    “没错,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没关系,我记得。”


    男孩垂下眼睛,握住女孩的手,像是怕她会突然离开一般,再一次重复了一遍:“我是时奕。你是我的姐姐,也是……我最亲的人。所以呢,虽然没人要我们了,但没关系。我会保护你。”


    “保护我?”小女孩轻声重复,声音里多了一丝恍惚,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相信,“可……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男孩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你不需要知道。只要记住,我会保护你,永远保护你。因为你是我最好的阿姐。”


    时幼站在黑暗里,内心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她记忆的开端,便始于这样一句话。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坚定,同样的……无力。


    时幼似是不敢再看,低垂下眼,肩膀却绷得极紧。


    那个稚嫩的身影,就是这样在风雪之中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几分时奕那个年纪不该有的倔强,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暖。


    时幼看着这一幕,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她无法对这画面置之不理。


    这时,光里的两道幼小身影,已经悄然改变了模样。


    原本稚嫩的男孩与女孩不知何时长大了,他们不再瘦弱,肩膀挺直,面容间少了懵懂,多了些许沉稳。


    光芒散开,勾勒出他们周围的世界,那里,多了一片竹林。


    那竹林苍翠,风从中穿过,曾经的云倾散人立于两人面前,白袍被风扬起,竹叶在他身后翻飞,


    少年少女对视一眼,双双向前一步,站得笔直,等待师傅指点。


    云倾散人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缓缓开口:“今日教你们的这一招,只有一个字——快。”


    他抬手,一片竹叶随即飘落,被他指尖一划,化作一缕淡青色的光,直直刺入远处的竹干之中。


    竹干裂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裂缝细小如发丝,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记住,世间万物皆可为剑。无论你手中是否握剑,是否具备圣瞳,真正的杀招,只有‘快’一个字。”云倾散人转身,目光落在时奕身上,“心无旁骛,手比心快。只需一击,敌人生死便在你们的一念之间。”


    说完,云倾散人随手捡起一片竹叶,递给了少年。


    “阿奕,试试。”


    少年接过竹叶,抬起头,目光坚毅,他屏住呼吸,学着云倾散人的动作,将竹叶抛入空中,手指划过的瞬间,那竹叶化作一道青光,直直穿透了另一根竹干。


    竹干裂开,比云倾散人刚才的动作慢了一瞬,但已足够精准。


    云倾散人看着,似是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少女:“阿幼,到你了。”


    少女接过竹叶,没有言语,只是低头细细打量那片竹叶,目光从叶脉一路滑过,似乎想看清它的每一条纹路。


    “师傅,竹叶不是剑。”少女低声说。


    云倾散人目光一沉。


    少女抚摸着竹叶,又道:“这竹叶太轻,太软,连风都能让它改变方向。它本该是风,是水,是生命,师傅,你为什么非要让一片竹叶成为剑呢?”


    云倾散人沉思一瞬,低头看着少女,神色冷淡:“风若不动,便不再是风。水若不流,不过腐塘。世间万物都在斗争,竹叶也好,风也罢,若想存于这世上,便注定要成为剑……”


    “一把利剑。”


    云倾散人抬起手,指尖轻轻一弹,另一片竹叶从他掌心滑落,顺风化作一道青光,穿透了远处的一根竹干。


    “阿幼,你看,这便是它的命运。”云倾散人冷声说道,目光落在少女手中的竹叶上,。


    少女垂下眼,认真感受竹叶的柔软与脆弱,低声问道:“可它若不愿呢?


    云倾散人似是有所感触,半晌,才反问:“不愿?它有得选吗?”


    “你还太小,尚不明白,世间万物生于自然,却又不属完全于自然。风催动它,水涤荡它,只因它的一切都在随势而生。它能成剑,便是因为它本该成剑;它若抗拒,那便是逆天而行,天不留,地不收,直至腐朽,甚至,粉身碎骨。”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明显不大明白:“可……竹叶若甘愿粉身碎骨呢?只为做回自己,不为成剑,不为随风,只为遵自己的心——”


    云倾散人冷声截断了少女的话:“风不需要不听话的叶子,世道也不需要不听话的人。这是它的命,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没有人可以例外。”


    少女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只是抬手,将那片竹叶随意一抛。竹叶被风托起,轻轻翻了两下,随后飘向一旁的小溪。小溪水清浅,竹叶随着水流一路向前,被柔波托举着,远远地飘走了。


    少女看着那飘走的竹叶,开心地笑了:“你看,因为我不想让它成为剑,它便成了风与水的一部分,它本就是自由的。”


    云倾散人的目光追随那片竹叶,目光越发幽深。随即,他负手转过身去:“阿幼,跪在竹林中,捡起一千片竹叶,什么时候懂得剑的意义,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风过竹林,带起几片落叶,落在少女的脚边。


    少女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竹叶,没有再看云倾散人一眼,转身朝竹林深处走去。


    时幼呆呆望着,看着曾经的自己,一时间愣了神。


    她知道  ,这幻境不会轻易放过她。既然它试图唤醒她最深的恐惧,那么,下一幕必定是——


    时奕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


    时幼呼吸微滞,死死盯着那束光,下意识等待画面如预料般降临。


    她的呼吸慢慢沉了下来,甚至已经听见了鲜血滴落的声响。


    可当一切重新清晰时,时幼却一怔。


    并未出现那一幕。


    还是那片竹林。


    雪正在下。


    大雪白得几乎晃眼,铺满了整个天地。少女穿着单薄的衣裳,奔跑在竹林的雪地里。


    跑着跑着,少女忽然停下来,喘着气,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打开后,是一些细碎的糖粒。她小心地捏了一撮白糖,撒在雪地上,认真地蹲下,手捧起一捧糖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入口中。


    雪是冰凉的,冻得少女舌尖发麻,可糖的甜味却迅速化开,混着那一丝冰寒,竟甜得让她眯起了眼。


    “哇,真甜。”少女高兴地喃喃自语,捧着糖雪又吃了一口。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少年走了过来,长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看了看蹲在雪地里的少女,又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糖袋,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阿姐,你这是在干什么?”他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


    少女回头看他,眉眼间藏着一点小得意:“快尝尝我自己做的雪糖,甜得很!”


    少年站在原地,眼里透着犹豫:“阿姐,你怎么想起来吃雪了?”


    “当然要吃了。”少女理直气壮地说,“平时,咱们连像样的荤菜都难吃上一口,没滋没味,干巴巴的……这雪糖,可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快尝尝,总比那些硬邦邦的馒头好吃吧?”


    少年盯着少女手里的雪,没有动。他低下头,看着她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指和那点糖,最终还是伸手接过,轻轻咬了一口。


    雪凉得让牙齿一阵酸楚,但糖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时,那种甘甜的触感又让人忍不住回味。


    少年低声说:“太凉了。”


    “甜不甜?”少女追问。


    少年点了点头,嘴唇被冻得有些发抖,却还是露出一个笑:“好甜。”


    少女开心地笑了。少年看着她的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擦掉她嘴角沾着的糖雪。可这时,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阿幼,阿奕,修行的时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僵住,手里的雪撒了一半,悄悄往后藏了藏,转头看去,只见云倾散人负手而来,脚下的积雪未留半点痕迹。少女心知不妙,连忙尴尬道:“师傅,我们……呃,我们在修行呢。”


    云倾散人目光微冷,扫过她藏在身后的手,又落在地上一片凌乱的脚印上,像是正准备点拨两句,可一团雪已经朝他飞了过来。


    “师傅,接着!”少女大喊一声,将手中的雪团狠狠扔了过去。


    云倾散人抬手挥袖,雪团瞬间散开,化作细碎的冰晶洒落。他的目光比刚才更冷了些,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少女又抓起一团雪,扬手扔了过去,笑着说道:“师傅,你整天这么冷着脸……不如开心点,难得下雪天啊。”


    接着,少女眼珠一转,看向少年,眼神里全是暗示:“你快点啊,帮我一起!让师傅开心点。”


    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云倾散人冷淡的表情,明显有些犹豫。他站了片刻,最终还是低头抓起一团雪,抬手轻轻扔了过去。


    “师傅,接着。”他的语气里多了些无奈,像是在委屈地认错。


    雪团落在云倾散人的肩上,停了一瞬便滑落。云倾散人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叛徒”,衣袖一扬,竹林间的雪忽然卷起,铺天盖地地朝他们洒去。少年和少女措不及防,身上瞬间落满了雪。


    “师傅,您耍赖!”少女喊着,抓起更多的雪朝云倾散人掷去。


    少年忍俊不禁,却也不忘趁机偷袭。三人之间雪团飞舞,笑声渐渐填满了整个竹林。


    竹叶上的雪被摇落,簌簌落地。云倾散人看着浑身是雪的少年少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眼底却染上一抹温柔。


    “胡闹。”他说,语气却难得没有责备。


    时幼愣愣地看着这场景,眼睛忍不住发酸。她拼命眨了眨眼,想把那股快要漫出来的情绪压回去,可似乎还是有些来不及。


    这片黑暗比她想象的还要懂她。


    它知道时奕死的那一幕是她心中最大的恐惧,但它同样知道,真正足以击垮她的,从来都不是那鲜血横流的冰冷尸体,而是这些美好的回忆,美好到让时幼光是看着,便能感觉到有一柄无形的利刃,扎进她胸口,又拔出来,再扎进去,反反复复。


    这些记忆,她原以为是光,可现在她知道,这些光太锋利,刺得她睁不开眼,也无法忘记。


    时幼不想再看了。


    她知道,若再多停留一瞬,她就会溺死在那些过往里。


    于是她开始跑,朝前方的黑暗跑去。


    时幼跑得很快,回忆凝造成的光影渐渐被抛在身后。


    可还没跑多远,黑暗里又亮起了光。


    年少的时奕站在光里,眼睛里尽是委屈,雪落在他的肩上,也落在他周围,薄薄地盖了一层。


    时幼没停下,她咬着牙,眼睛盯着前方的黑暗,脚步又快了些。


    可第二束光又亮了起来。


    少年稍稍长大了些,手里捧着一小碗温热的水,递给一脸恼怒的少女:“阿姐,别和师傅置气了,喝些水吧,我给你做了几个小菜。”


    声音很轻,可时幼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扎进她耳朵里,再顺着血管一路扎进心口。


    时幼连忙低下头,继续跑,可是光影越来越多,像无数记忆突然闯进了她的视野,每一道光里,都有那个少年。


    她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停下,可她也清楚,这些记忆不会真的消失,它们就是这样藏在她的心里,像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无声地溃烂。


    前方突然亮了起来。


    时幼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


    在那道光里,鎏金的梁柱闪着冷光,地面铺着赤红色的毯,鲜红得像一片血海。


    地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垂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血迹从她的额前一路蜿蜒而下,染满了华丽的衣裙。


    时幼死死盯着那个女人,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她从未见过这个人,可她却莫名觉得,这个人,她很熟悉。


    就在这时,女人动了。


    女人的头一点点抬起,发丝从她脸上滑落,露出的却是一片光滑空白——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


    什么都没有。


    时幼的呼吸瞬间凝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转身跑开,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没有脸的女人。


    有声音响起。


    “铃声远,脚步轻。”一道女声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又像从那个空洞的“脸”中飘出来的一般,其声音柔软,低低哼唱着:


    “小小人儿跑不停。


    转过阶,掠过影,


    前路方是真光景……”


    这时,那空洞的“脸”微微偏了偏,仿佛感知到了时幼的讶异。接着,声音再一次响起,带着一点点笑意,一点点寒意。


    “跑啊,小小人儿。跑啊。”


    “铃声远,脚步轻……”声音越来越低,却如跗骨之蛆,化作无数回响,困在时幼的耳边,挥之不去:


    “跑啊。跑啊。跑啊。跑啊!”


    时幼很


    惊讶。


    这场景,她梦见过不止一次。


    可在梦里,时幼从未害怕过。


    甚至在许多孤独的夜里,这场梦,还让她隐隐觉得安心。


    只是,这里是日塔的第二层,也是能显现人心中恐惧的黑暗。


    为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梦?


    这梦……原来也是我的恐惧吗?


    心头的疑惑如荆棘般缠绕。可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先找到出口才是关键。想到这里,时幼抬脚再度迈向前方。


    再度有光在前方亮起。


    新的画面里,似乎又是一处宫殿。


    穹顶高得看不到尽头,层层叠叠的光影在墙壁上游走,像极了海底的倒影。


    光影交错间,时幼看到了宫殿中央处,站着的那个人。


    那是个看起来很是桀骜的年轻男子。


    他站在高台上,身着纯白锦袍,上面绣有珊瑚银纹,手背上,长着很多只眼睛。


    男子周围簇拥着宾客,个个衣饰华贵,却恭谨得像一群鸽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忽然,一道洪亮的钟声从高台之上响起。


    宾客们纷纷低头,时幼看见几名身着紫金袍的侍从,缓缓抬着一块珊瑚雕成的长匣,走向高台中央。


    匣子被放在高台的玉桌上。


    站在台上的男子没有动,直到另一名老者走上台,站在男子身侧,低声对着宾客们开口:


    “尉迟一族,传承千年,如今,新的家主将在此继位。从此,您便是尉迟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尉迟风游大人。”


    “请大人开匣。”老者对男子恭敬颔首。


    时幼听着这个名字,不禁皱起眉。


    尉迟风游?


    这不就是……噬魂脊的本名么?


    时幼连忙侧头,看向无归的刀柄:“噬魂脊,这个人,是你吗?”


    然而,时幼话音刚落,前方的画面里,只见一道耀眼的刀光从天而降!


    轰——!


    那道缠绕着黑色鬼气的刀光,横贯大殿,将整座宫殿劈成了两半!


    尘土弥漫,碎裂的玉石滚落一地。宾客们四散奔逃,惊叫声混杂着尖锐的裂响充斥在耳边。而那男子,尉迟风游,却依旧站在原地,手握玉匣,目光冷冽如刀。


    画面里,尉迟风游眯起眼,视线直直锁定着刀光的来源。


    废墟之中,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从容步出。


    尘烟中,那人身量颀长,肩宽腰细,他没有刻意做什么,但目光所及之处,却让人觉得天地间再无其他存在。他的右眼下方,那颗泪痣浅淡,却比这片残垣更醒目。


    时幼在那一瞬屏住了呼吸。


    她认得他。


    这不是玄霁王么?


    第59章 公玉白离他觉得他赢了,却又像输了。……


    时幼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咆哮,带着一贯的愤怒与不耐烦。


    “这混账道陵子!”噬魂脊的声音在无归刀柄处响起,“他窥探你的恐惧就算了,怎么还敢连老子的也一起看?这老头子这么不讲规矩么?”


    时幼一怔,再度向前看去,玄霁王的身影在那光里……仿佛更真实了几分。


    原来如此。


    时幼瞬间明白了。


    看来,这片黑暗显现出的并非只有她自己的恐惧,就连噬魂脊的恐惧,都被一起算了进来。


    时幼仍清楚记得,噬魂脊曾对她说过,玄霁王,是杀了噬魂脊全部族人的人,是不可饶恕的敌人。


    所以,眼前这画面,莫非正是那段记忆?


    这倒是让时幼来了兴趣,让她更加仔细地看向光中的情景。


    光中的画面流转得很快。


    在那显现过去记忆的画面里,玄霁王与尉迟风游似已交手许多回合,结果显而易见——尉迟风游倒在地上,狼狈不堪,肩膀被玄霁王一只脚死死踩住,挣扎不动。


    大殿已经不成样子,鬼气凝结成的黑色火焰从四周烧起,席卷了所有没来得及逃走的宾客。惨叫声在火光中戛然而止,化为一片死寂。


    火焰噼啪作响,尉迟风游的身躯在火光中变得扭曲,他的皮肉一层层被烧至焦黑、裂开,甚至露出白骨。但每一次被火焰吞噬,他的身体又会迅速重生,焦黑的肌肤脱落,底下露出新生的血肉。


    时幼看着这一切,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悚然。


    他竟是不死之身!


    而画面中的玄霁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下一刻,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嘶啦”声,画面中的玄霁王猛然俯身而下,直接伸手,探入尉迟风游的背部,用一种令人目眩的精准速度,将尉迟风游的脊骨连根拔出!


    绿色的血液喷涌而出。


    时幼怔怔看着。


    拔出脊骨的那个人,仍是那张她熟悉到刻在骨子里的面孔。可他的眼神,与现在的那种深藏不露截然不同——


    他的眼神是刀,是剑,是撕裂一切的飓风。张扬,杀气外露,带着不可一世的锋芒。


    这是玄霁王,九百年前的玄霁王,也是真正的玄霁王。


    “别看了!赶紧走吧!”身后的噬魂脊似是不愿再看,直直发出一声急吼。


    时幼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画面。心里明明有声音在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噬魂脊的回忆罢了,可她却忍不住想看下去,想看得更清楚。


    她眼看着,曾经的玄霁王站在燃烧的废墟中央,手中拎着那根滴血的脊骨,而尉迟风游的声音,从那根脊骨中传出,撕裂的、痛苦的、充满怨毒:


    “玄霁王!只因我杀了那个村妇……你便如此报复我?她是谁?是你的母亲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时幼心头一震,村妇?母亲?什么意思?


    男人一言不发,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蔑视:“本王从未有过母亲。你的妄言,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脊骨又发出阵阵刺耳的笑声:“既然没有!那你为何还要为她做这些?为何还要将我的族人斩尽杀绝?为何在此处留下如此深的执念?”


    “这样冠冕堂皇的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画面里,玄霁王神色平静,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质问。他垂首,看了一眼手中挂着碎肉的脊骨,淡淡开口:


    “尉迟家,传承千年,名列四域,族人兴盛,血脉强横。不过五千余人,却暗中操控世间风云。”


    “方才,本王杀了你们尉迟家两百余人。尚有四千八百人,散布于这世间。”


    “你可知,何为绝望?”玄霁王压低声音。


    火光中,尉迟风游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


    玄霁王眼中寒光乍现,手腕一抖,脊骨在手中绽放出更加猛烈的鬼焰,火光映得他的脸半明半暗,这样的他,在火光之中,冷漠开口:


    “既然你不死不灭,那么,本王会将你磨成一把刀。以你之手,斩杀你剩下的族人。这样的命运,你可喜欢?”


    尉迟风游一愣,随即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玄霁王!你疯了——!”


    就在这时,噬魂脊的回忆戛然而止。


    一切回归黑暗。


    那些怒火、咆哮、惨叫,甚至尉迟风游被鬼焰焚烧的狰狞模样,顷刻间全都消散了。


    时幼站在原地,本能地用余光,追寻着刚才那些模糊的残影,但它们已经彻底融化在了黑暗里。


    就在她沉默的片刻,一声冷哼响起,噬魂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爽:“好了,现在你都看到了吧?想必,玄霁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也该明白了。他亲手杀光了我的族人,用我的骨血践踏我的骄傲!我对他的仇恨,你不该有半点怀疑!”


    噬魂脊越说越快,越说越狠,仿佛要将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愤怒一口气倾泻出来。然而,时幼却没有接话。


    时幼的注意力,并不在他的话上。


    她的脑海中,仍回荡着方才画面里的只言片语,尤其是尉迟风游那句嘲讽,像是一根刺扎在她的思绪中,怎么都拔不出来。


    玄霁王,有……母亲?


    这与她对玄霁王的认知完全对不上号。


    那个人,不是诞生于苍生的怨念与恶意么?那样冰冷而强大的存在,怎么会……有母亲?


    “你口中那个所谓的村妇,是怎么回事?”时幼终于开口。


    噬魂脊的声音猛然顿住了,片刻后才闷哼一声,像是被人踩了尾巴:“那是过去的事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时幼声音更冷了一些:“所以,玄霁王不止有过母亲,你还杀了他的母亲?”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噬魂脊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慌乱,“那村妇……她就是个贱命!她活该!又矮又丑,只是个举足轻重的废物,根本不配来见我……”


    接着,噬魂脊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变得阴毒起来:“方才,你也看见了吧。多少人被他踩在脚下,求饶也好,哭喊也罢,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将人连同骨血烧得干干净净,你亲眼看见了,不是吗?”


    “这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怪物,手上沾着多少血?我连数都数不过来。今日是尉迟家,明日又是那三千修士,以后呢?是你?还是那些你想保护的人?”


    “时幼,你以为他会真的对你


    好吗?别天真了。他对你笑,对你说话,不过是觉得你有点用处。等到他觉得你没用了,你的下场,和我会有什么不同?”


    噬魂脊又停了一瞬,似是故意在酝酿情绪:“看清楚吧,那才是他真正的样子,这就是你的玄霁王。”


    他话音落下,一切开始安静下来。


    时幼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但噬魂脊却能感受到,时幼在思考,在消化刚才的画面和这些话。


    噬魂脊很期待。


    本来,他不愿意让这些难堪的回忆,被这片黑暗揭露出来,更不愿让这段耻辱的过去,被时幼知晓。


    但现在,噬魂脊觉得,这样也不错。


    如果这些回忆……能让时幼看到玄霁王最恶的一面,能让她从此讨厌玄霁王,那么,玄霁王又会怎么样?


    他一定会难受吧。


    一定会隐隐作痛吧!


    难以抑制的快意,在噬魂脊心底升起。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看玄霁王在痛苦中挣扎,更令他愉悦呢?


    噬魂脊一直在期待,期待时幼露出些许动摇,哪怕只有一丝怀疑,他也会觉得自己的话没有白费。


    但时幼的沉默,太久了,久到他开始感到不安。他甚至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


    终于,时幼开口了。


    她的声音并不激烈,甚至透着平静:“其实,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在证明你害怕罢了。”


    噬魂脊眼底的得意瞬间被击碎。


    时幼的声音渐渐冰冷:“比试之时,我差点被剥夺比试资格,是玄霁王出现,帮了我。如若玄霁王真如你口中所说,只会毫无缘由的杀戮,只是个嗜血无情的魔头,那他毁掉的,又岂会只是一座承天榜石碑?”


    她继续道:“我曾对你说过,我很清楚,玄霁王这个人,他做什么,都一定有他的理由。现在,我依然想再告诉你一遍。”


    “正如方才画面中展现的那样——你不杀他的母亲,他又怎会屠了你的族人?”


    噬魂脊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黯了下去。


    他的思绪,顺着时幼的这句质问,飘回九百年前的那个夜里。


    九百年前,他也曾是万千星光聚集成的存在。


    那时,他还不叫噬魂脊,而是尉迟风游。


    亦是整个尉迟家族的骄傲。


    他的血统注定他生而尊贵,他的资质注定他天赋无双。天命为他加冕,尉迟风游不需要努力,便能轻而易举得到一切。因此,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卓越,也从未认为自己会失败。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了那个少年的名字。


    公玉白离。


    那是个不属于尉迟家族的名字。


    有人说,那少年与他一样天赋异禀,却生于尘土,成长迅速得令人难以置信。甚至在某些方面,隐隐超越了尉迟家的骄子。


    于是,噬魂脊,亦是尉迟风游,对那个少年产生了不够友善的好奇。


    他决定去看看这个少年。


    寒冷的冬日里,积雪未融。


    一个村妇站在破旧的屋檐下,为少年系紧外袍,唇边带着浅浅的笑。那笑容太过真实,真实得让尉迟风游感到刺痛。


    他感到嫉妒。


    这种情绪是陌生的,也是致命的。


    即使是他的父母,也从未像那位村妇一般,温柔得朝他低过头、弯过腰。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只有憧憬,没有靠近。


    尉迟风游无法接受,有人能以这样温柔的目光注视另一个人,他更无法接受,那个少年,将会在这种目光中,变得愈发强大。


    既然没有人对他这般温柔过,那么任何人都不配拥有这种幸福。


    于是,尉迟风游做了一个决定。


    决定一经落下,那村妇,已然倒在了血泊里。


    鲜血顺着地面蔓延开来,浸透了土壤,也浸透了少年的眼睛。


    少年站在不远处,僵硬地抬起了头。


    下一瞬,少年动了。


    剑光纵横,拳风如雷,周围的一切都在他们的对撞中破碎。少年的攻势凌厉得不可思议,这让尉迟风游第一次感到了压力,他的每一次防御都被少年击破,招架之间,狼狈不堪。


    不可能!他是天之骄子,尉迟家的真血传人,怎么可能落于下风?


    尉迟风游连忙抬手,朝天一点。


    天地骤然变色。随着一道龙啸,无数尉迟家的族人从天而降,剑阵拔地而起。千道剑光交织,天空被瞬间切割成无数片,那是尉迟家族独有的杀阵,能斩天裂地,堪称不败。


    少年被困在剑阵中心,纵使动作再快,也被那剑阵逼得喘不过气。


    剑阵骤然落下,千道剑光如流星划破长空,带着凛冽的风声,无情地刺入少年的身体。


    第一柄剑穿透他的肩膀,将少年整个人钉入地面。接着,第二柄、第三柄……千把剑刃接踵而至,将少年的身躯掩埋在剑光之下。少年躺在地上,双臂无力地摊开,仿佛大地是他的棺椁,而那些密密麻麻扎在身上的剑,成了他的葬礼。


    可即便如此,少年依旧沉默着,没有哀嚎,没有挣扎,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尉迟风游。


    那双眼睛没有半分波澜,甚至比这无情的剑光还要冷。


    少年虚弱地开口:“给我一年时间。”


    尉迟风游一愣,眼中闪过迟疑与不解。


    少年继续道:“一年之后,我会把这一切……讨回来。”


    尉迟风游脸色变得难看无比。


    他觉得他赢了,却又像输了。


    不过,他并不相信,一个被千剑贯穿的濒死之人,还能活着兑现这句话。


    所以,尉迟风游离开了。


    可他并未想到,那少年死在了那日,从此,玄霁王横空出世。


    玄霁王甚至没有用上一年的时间,便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将尉迟家的辉煌烧成了灰烬,烧得整个世间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世间再无尉迟家,再无尉迟风游……


    多了一把噬魂脊。


    在后来无数个漫长的夜里,噬魂脊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果一切能重来,他还会杀了那个村妇吗?


    噬魂脊给自己的答案从未相同。


    有时,噬魂脊会想,那不过是个毫无意义的错误,那村妇的确并不该死,她的死不过是一时的嫉妒驱使的冲动。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他又会自嘲地笑——


    一念之差害死族人的他,也配拥有后悔的资格?


    是他,亲手点燃了那团火,烧毁了他的族人,也烧毁了他自己啊。


    想到这里,噬魂脊嗤笑一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赶他心头的悔意:


    “对,是我杀的那个村妇。她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条随时可以被抹去的命罢了。”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轻佻:“不过呢,时幼,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如果没有我当年做的这一切,你根本不会认识现在的玄霁王。”


    “是我让他蜕变,是我用血和恨,把他铸造成了现在的模样。他的每一寸锋芒,每一分冷酷,都是我赐予的。说到底,如今的玄霁王,不过是我一手造就的产物。你该感谢我,而不是站在这里质问我。”


    时幼沉默着,眉眼低垂,像是在认真消化着这番话。


    片刻后,时幼才缓缓开口:“你想让我承认,因为他经历过的那些痛苦、那些牺牲,使他变得强大,所以今日的我,才会站认识如今这强大的他?你觉得……这是什么值得感激的事吗?”


    时幼抬头,看向无边的黑暗:“我


    不想认识这样的他。”


    “我宁可他一生平凡,无名无姓,过着有母亲陪伴的普通日子。好好的,完整的,拥有他本该拥有的一切。至少,那样的他会完整,会幸福,会被温柔以待。”


    “所以,用如此多的痛苦,换来一个强大的他,有意义吗?”


    “如果他的幸福,注定意味着我无法与他相识……”


    “那么,我宁可从未认识过他。”


    噬魂脊沉默了。


    他忽然理解,玄霁王为何频频对时幼破例了。


    不是因为她聪明,也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太过纯粹,存粹到,能触动玄霁王心底那片从未被照亮的荒芜。


    思及此,噬魂脊心中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慨,有不甘,却又带着些许……


    羡慕。


    噬魂脊努力让自己显得不以为然,甚至故意开口打破这让他不自在的沉默:“行了,看你一路走到这里,也算是命硬,真不知道玄霁王那家伙,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


    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说实话,你现在别想着再往前走了。看得出来,这片黑暗里藏的东西,不只是记忆那么简单。”


    “这一路上,我看得比你清楚,再往前走,不是出路,只是无尽的重复。盲目往前,只有死路一条。那些黑暗中的东西,不会轻易放过你,越是执念深重的人,越容易在这里迷失。”


    噬魂脊语气不善,带着惯有的刺,但却隐约透着一丝为时幼着想的意思。


    时幼疑惑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你别问我。”说完,噬魂脊选择闭上眼睛,不再看时幼。


    见噬魂脊不欲多言,时幼认真思考起噬魂脊的话语。同时,她的心底飘起疑问——


    道陵子,究竟想要通过这片黑暗,传递什么?


    难道只是单纯的恐惧么?


    难道仅仅是为了折磨他们,让他们在过去的伤口中反复沉沦吗?


    时幼开始回忆起踏入第二层的细节。


    从进门的第一步开始,所有的光,所有的画面,所有的记忆,全都是以她为中心扩散的。


    它们没有在前方等着,而是被她的脚步一步步唤醒。自己走得越深,这片黑暗,就会越肆无忌惮地撕开她的内心,把那些曾经被藏起的痛苦摊开来展览。


    如果顺着噬魂脊的话来想,这些痛苦,不过是为了引她走到更深的绝望里。如果她试图用前行寻找答案,只会越陷越深,直至迷失在黑暗的中心。


    因此,在这里,前进,反而成了一种逃避。


    时幼呼吸渐缓,心绪却清晰得可怕。


    真正困住人的从来不是黑暗,而是那些未曾解开的心结。


    想到这里,时幼没有再犹豫,转过身,向黑暗的源头走去。


    只因她忽然明白了道陵子的用意。


    出口从来不在前方,而在你敢于转身的那一瞬间。


    想到这里,一切答案变得简洁明了起来。


    这层试炼的出口,从一开始就摆在他们面前。


    是她踏入这里的起点。


    时幼转身,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去。


    很快,一到光又亮了起来。


    那是刚才噬魂脊的记忆。火光冲天,尉迟风游的惨叫与咒骂声,回荡在烈焰之中,久久不散。时幼侧过头,目光在火焰中略过,没有停留片刻。


    再往前,时幼看到了那无脸女人。那人依旧立在黑暗深处,垂着头,哼着童谣:


    “铃声远,脚步轻,


    小小人儿跑不停……”


    时幼停了一瞬,朝女人的方向微微颔首,像是道别,也像是对坦然接受了这段过去。随后,她抬脚,继续向黑暗深处走去。


    不久后,时幼看到大雪纷飞,少年少女,与云倾散人的身影交织在洁白的世界里。时幼看着画面,步伐微微停滞,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她垂下眼,硬生生将那情绪压了下去,再次迈步离开。


    竹林的争论随之而来。那个倔强又天真的小姑娘,正与师父针锋相对。时幼心中似有些许感慨,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向更深处。


    一道道光频频亮起,稚嫩的时奕,正用小手擦去阿姐脸上的泪水。他低声说着什么,笨拙却努力。


    很快,光芒消失,只剩下了声音。那一声声阿姐,明亮又急切,似乎想要借此抓住她,以留住某些注定会流逝的东西。


    时幼唇角抿得更紧。她没有回应,只是用力握住拳头,挺直脊背,向前踏步。


    然后,她停下了。


    前方亮了起来。


    这次的光,比先前所有都要明亮,令时幼几乎睁不开眼。


    时幼屏住呼吸,微微后退了一步,目光在刺目的光芒中寻找焦点。


    片刻之后,她瞪大眼睛。


    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幕!


    第60章 可她没有他竟还想再多了解她一些。……


    时幼的面前,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三四岁的小时幼,被一束光笼罩,身着一身锦缎袍服。


    那原本无比华贵的布料,正被小女孩紧紧抓住,揉得满是褶皱。女孩低着头,小手死死绞着衣摆,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似乎极力想忍住哭声。


    小女孩鼻尖通红,嘴巴一抖一抖的,哽咽着开了口:“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不会让爹爹生气……”


    她的声音卡了一下,抬起小手,用力揉了揉鼻子:“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啊……他为何非要让我学那么多呢?”


    “爹爹总让我做很多事,可是我做不到的时候,他就不说话了……不说话更可怕啊……”


    小女孩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极了刚从水里捞起的梅子:“以后的我、会变好吗?会不会、会不会再也没有人喜欢我了?”


    “要是长大这么难,那、那我不要长大了……”


    时幼看着哭泣的小女孩,有些发怔。


    她没有八岁以前的记忆,因此,她并不明白曾经的自己为何哭泣。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噬魂脊的声音传来,语气带着几分不耐。


    时幼没有动。


    “你听见没有?”噬魂脊的语气冷了几分。


    时幼还是没有回答。她抬脚,一步一步,向光中走去。


    噬魂脊的声音尖锐起来,几乎像是在吼叫:“时幼,你不会是被迷惑心神了?我让你停下——!”


    可时幼像是听不到似的,噬魂脊的声音,她的触动,全都被那光中的小小身影湮没了。


    她走到那女孩面前,蹲下身。


    那小女孩终于抬起头,看向时幼。


    那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小脸,泪水已经将女孩的眼睛泡得红肿,嘴唇颤抖,像是在拼命咬住哭声,却终究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时幼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小女孩抱进了怀里。


    小女孩的身体很轻,抱上去像一阵风。时幼低下头,脸埋进小女孩的发间,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香,那是只有孩子才有的干净气息。


    原来,抱着小时候的自己,是这样的感觉啊……


    时幼抬眼看着前方,声音温柔,像是说给小女孩,也像是说给自己:“说起来,这些年,我走得太远,忘了回来找你了。”


    小女孩不再挣扎,哭声渐渐小了些。


    “放心,你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幼低头,轻轻擦去女孩脸上的泪痕。


    “你会变得很坚定,会很勇敢。”


    “你会经历很多,也会遇到许多让你觉得重要的人。你会明白这些痛苦,并不是为了让你永远迷茫。”


    “所以啊,那些没人陪的日子,那些迷茫的时刻,它们都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你会自己走出来。”


    小女孩怔怔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她咬着唇,低声问:“真的吗?”


    时幼笑着点头:“自然是真的,相信我,在未来,会有很多人爱你、护你。你不会一直孤单的。”


    小女孩抬起泪眼,带着些不确定:“那……大姐姐,我现在该怎么做?”


    时幼轻轻抚着小女孩的发顶:“你不用着急去想未来该怎么走。现在,你只需要笑,去玩,去享受每一个让你开心的瞬间。”


    小女孩眨着眼:“为什么呢?可我现在已经很不开心了……”


    时幼摇头,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一些:“因为以后的你,会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人,但也会变得很忙……你会遇到很多难事,会面对更多不如意的东西。所以,这样的快乐,可能会少很多。”


    “所以,现在的你,尽


    情地笑吧,感受风的轻柔,感受阳光的温暖,感受一切能让你开心的东西。然后……把这些美好藏在心里。”


    小女孩依然似懂非懂,但看着时幼的眼神里,已经多了一些勇气。她用力点点头,像是终于被说服了:“那大姐姐你呢?你是不是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时幼的喉咙有些发紧,却还是笑道:“是啊,我正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大姐姐,你真好。但我不知道,未来的我,会不会忘了你?”


    时幼轻声道:“你只需要知道,未来的你,会比现在更勇敢,但也或许会忘记今天这个约定。可是,你不会孤单,因为我会在远方等你,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等着你。”


    小女孩眼泪又滑落下来,却带着笑意:“真的?”


    “真的。”时幼点头,“我会等一个坚强又可爱的你,来告诉我你变得多厉害。到那时,你一定会为一路走来的自己感到骄傲。”


    小女孩破涕为笑,抬起小小的手,轻轻回抱住她:“那我会努力变得很厉害,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时幼“嗯”了一声,声音很轻:“那么,大姐姐我呢,还有自己的路要走,而你,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等到未来某一天,我们走过了所有的难关,一定还会再次相见的。”


    小女孩听着,睁大泪汪汪的眼睛,抬手挥了挥:“那我们约好了哦,大姐姐!”


    小女孩周身的光芒开始收拢,整个人渐渐隐入光里,身影也变得模糊,时幼却久久注视着,直到那光完全消失,才低声喃喃:“约好了。”


    说完,时幼不再犹豫,迈开脚步,坚定向着无尽的黑暗中走去。


    黑暗无边无际,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梦。但就在这梦的尽头,她看到了点点光亮。


    时幼加快脚步,光点逐渐变大,最终显现出一扇门。那扇门立在黑暗的尽头,安静地等待着她。


    她轻轻推开门,光从门缝中倾泻而出,将黑暗撕裂。她迈步走进去,背影逐渐被光芒吞没,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有光的感觉,真好啊。


    ……


    ……


    空旷的日月广场,有风掠过无边的寂静。


    那圣流织成的光幕悬浮在空中,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少女推开那扇门的一瞬。


    玄霁王望着那背影,深不见底的眼瞳中,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


    时幼对噬魂脊的那番话,他听得一字不落。


    “如果他的幸福,注定意味着我无法与他相识,那么,我宁可从未认识过他。”


    那句话撞进玄霁王的心底时,他内心浮现过一瞬的动荡——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钝刀划过皮肉,虽不见血,触感却很清晰,而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玄霁王也很疑惑。


    他本以为,时幼看到那些画面,再听到噬魂脊的那番话后,会动摇,会迟疑,甚至会退缩。


    可她没有。


    时幼一路走来,无论黑暗如何翻涌,过去如何刺骨,她从未回头,也没有让脚下的路偏离分毫。她选择看穿黑暗,仍然走向光明,走向注定要到达的远方。


    玄霁王忽然觉得自己对她的了解,或许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深刻。


    他竟还想再多了解她一些。


    “这个时幼,还真是个有趣的人。”道陵子微微一笑,声音似叹非叹。


    玄霁王侧目看向他,目光瞬间冷了几分:“有些记忆,她不该看,也不需要看。你向她展示旁人的记忆,是在引她怀疑什么?又是在试图挑起什么?”


    两人对视的瞬间,整个高台之上,像是多了一股无形的剑意。


    道陵子眯起眼睛,不答反问:“身为旁观者,你在意的到底是记忆本身,还是这时幼看了之后的反应?”


    玄霁王未答。


    可空气却逐渐变得沉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整片天地,就连广场上的光幕都暗了几分。


    道陵子仍是那副悠然的神色,仿佛根本没有感受到玄霁王骤然沉下的气势。


    “道陵子,不要试探本王的耐心。本王完全可以无视约定,现在便杀了你。”玄霁王眼中寒意更浓,嗓音带着森然杀意。


    那光幕里仍有画面流转,道陵子抬头看着,温和道:“我给出的,只是镜子,映出的,却是她的真心。你看,她看到了你的锋利,看到了你的残忍,却依旧坚定地选择相信你。这份选择,不正是你想看到的答案吗?”


    这番话,让玄霁王眼底的锋利,悄然融化了几分。


    玄霁王垂下眼,目光落在光幕中那个背影上。那个背影,看起来是那样孤独,却也是那样坚定。


    这是他想要的答案吗?


    没错,时幼给出的,不仅是他想要的答案,甚至……超出了他的期待。


    玄霁王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


    他沉默着,没让任何情绪从脸上流露出来,可在道陵子清亮的眸光里,玄霁王的那一丝失控,依然被看得清清楚楚。


    道陵子轻笑一声:“这世间,有太多不可预料之事,感情尤甚。你以锋芒遮掩弱点,以冷酷掩饰真情。因此,有人因你锋利而敬畏,有人因你残酷而憎恨……可总会有一个人,不惧你锋利的棱角,哪怕被割伤,也甘愿靠近你。”


    接着,道陵子稍稍顿了顿,目光穿透光幕,看向那坚定行走的背影,生出几分难掩的赞叹:“这个时幼,身上有种很是可怕的东西,那不是力量,不是聪慧,而是心性。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将成为执棋之人。”


    “世间太多天才,生来耀眼,却被这棋局束缚,局中挣扎一生,也不过是风过无痕。而她不同。她能破局,能立势,在未来,甚至能改天换地。鬼域之主,若她有朝一日崛起,今日你所守护的山河,或许都会因为她而改变。”


    道陵子他目看向玄霁王,目光如炬:“而你,是她选择相信的第一人。这样的信任,不止是她对你的认可,更是她对未来的投石问路。这一份信任,能成就她,也能成就你。”


    玄霁王一动不动,目光却沉了几分。


    道陵子根本就不明白。


    时幼若是知道,他为何将她留在身边,又为何一次次在她最狼狈、最脆弱的时候伸出手,若她知道,他接近她的理由……


    她会走吧。


    一定会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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