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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潮汐


    好像是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好延续到现在, 只要稍微受点风寒或是惊吓就会生病。


    低烧一晚上,她亦一晚上没睡实。


    最担心的就是岁聿走之前威胁的话语。


    手机上联系人的信息不多,翻来翻去也就那几个人, 想给王业平打过去, 但又怕这么一通电话会给他带去更多困扰。


    说到底他是被她连累的。


    迷迷糊糊中,电话弹出, 下意识接通:“喂?”


    刚睡醒的声音带着哑音, 哑音之外还有很难忽略的鼻音,电话那边嘈杂的声音很快静止, 她听见那人加快脚步好像到了一个安静的阳台, 风声与车鸣混杂在一起,他出声:


    “景昭老师,最近出什么事了吗?”


    低沉温和的问候, 太过相似的声音让她本就不清楚的意识更加脆弱,泪水顺着眼角低落在枕头上慢慢晕开,咬着指甲没有出声。


    见她不说话, 手机对面的人呼吸明显慌张起来,小心翼翼问:“你在哭吗?”


    “没有。”翻过身,她看着天花板把委屈咽下, “刚睡醒。”


    那边松了一口气, 针对这次突兀的电话解释道:“我看你很久没有更新动态了,你的粉丝来问我有关你的事, 说实话, 最近平海市降温, 我也有点儿担心你。”


    偏头看了眼阴沉的天气, 最近平海确实一直没什么好天气。


    扣着手指,她垂眼:“Joker老师, 我最近……在忙一件大事。”


    不知怎的,和他说这些会让她很安心。


    也许是他的语气和声音太像哥哥了。


    他习惯性接:“你说。”


    “我在办离婚。”没想到第一个通知的人会是网上的好友,这个消息甚至景家还不知道,说出来没让她有多轻松,心中还是绕着一层雾蒙蒙的阴霾。


    许是被她这个太过突然的消息震惊住了,她听见那边大楼又换了一个珠宝广告,意识到自己这样好像有点儿失分寸,坐起来:“对不起啊,好像之前没和你说过我的感情状况,我和我丈夫的感情…不太好,平时相处比较少,所以没和你提过……”


    “景昭老师,你不必道歉。”沉静如水的声线慢慢抚平她的慌张,像是哄孩子一样,慢慢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没必要向任何人道歉。”


    “Joker,我其实,做了很多错事。”小珍珠坠落在掌心,小声抽鼻子,“我有点儿处理不来这些。”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更不知道这个决定背后的代价是什么,她能不能承受的住。


    她很害怕。


    站在大楼外的男人紧了紧围巾,眼眶泛红,背过身,把手机拿远,深深换了口气,重新靠近扬声器,佯装轻松:“哪里弄不明白?第一次离婚嘛,不懂也很正常,你可以问我。”


    听着那语气好像自己离过一样,难不成真是岁聿说的二婚男?


    想到这她不自觉勾了勾唇角,“我就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她不想回景家,也不想长时间在董思阳这儿,在平海没有朋友,她甚至不知道出了这间屋子她下一步该去哪。


    “回家。”那边很快回应她,坚定地重复,“景昭,回家吧,家里永远有人等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他们是真的很想你。”


    很奇妙的感觉,她会下意识想象出这张脸的模样,那个本来该在时间流逝下模糊的脸,逐渐清晰的浮出水面,嘴巴微张,那些藏着心底的疑问几乎脱口而出。


    他很敏锐地察觉到,立刻转变语气:“不行你就来我的宠物店打工,我妹妹也很期待和你见面。”


    想说的话咽回去,她笑了笑:“好。”


    挂了电话,他看着手机屏幕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从衣服怀里夹层拿出一张照片,老照片跟手掌那么大,泛着黄色,噪点在照片中央,看起来有些滑稽。


    照片上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拿着棒棒糖坐在旋转木马上,粉色公主裙双马尾,像个小公主朝照相机看过来,眼睛弯成漂亮的小月牙,在脸侧比了个剪刀手,歪歪头吐舌尖,看起来无忧无虑开心极了。


    他的妹妹总是很喜欢说话,明明和别人不一样,说话也磕磕巴巴咬字不清,可不管是家里人还是镇里的人都很喜欢听她讲话,像个小鹦鹉,嗓音甜的不像话。


    那时的小丫头简直是个小恶霸,仗着背后有他撑腰,一点儿欺负也不肯受,常常插着小腰对那群混小子说:“你知不知道我哥哥是谁!”


    惹事归惹事,他喜欢这样的妹妹。


    至少不会流眼泪。


    他刚刚是说平海市降温,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乌鲁市的雪也没停过。


    和Joker打完电话,吃了药,她实在没力气做饭,点了一份外卖,给日日换了猫砂和猫粮,窝在沙发上准备眯一会儿。


    脑袋昏昏沉沉还没睡着,敲门声响起,以为是外卖来了,穿上拖鞋去开门。


    “谢……”另一个字还没蹦出来,聚焦看清眼前的人硬生生吞下,转成,“妈妈?”


    景母也是兜兜转转很久才找到这里,尤其是进楼道后一股霉臭扑面而来,让本就不满的心思更加糟糕,看了眼没精打采不加修饰的人,不免蹙眉:“你怎么在这?”


    “我去家里找你发现不在,给你打电话也不接,以为你去上班了,去公司发现你今天不在,给金秘书打电话才知道你在这,我问他,他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在这里看见景母完全是意料之外,下意识翻手机,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碰上了静音,六七个未接电话,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和景家说,僵持在原地无法开口。


    最后垂了垂眼,轻舒一口气:“我准备离婚了。”


    景母滞了一瞬,她是想到二人可能闹矛盾了,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面色凝重,盯着她问:“谁的主意?”


    “我的。”


    “简直胡闹!”声音拔高,那张端庄和善的脸上逐渐失去管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景昭,你还是小孩子吗,把婚姻当儿戏!”


    楼道空旷,回荡着她的斥责。


    “我没有,你先进来说。”她觉得她可以解释清楚,有关她的人生,她有能力理清楚。


    景母推开她的手,眼中怒火不减半分,一直以来的忍耐终于爆发,劈头盖脸开口:“景昭,我自认我算不上你心中很好的母亲,但我也在努力弥补你,你是我生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从把你接回来那一刻,什么没给你最好的?你说你要嫁给岁聿,明明知道那是昭昭喜欢的人,可我有说过一个‘不’字吗?我和爸爸是不是宁愿委屈昭昭也要成全你?这些年我有亏待过你吗……”


    她顿了顿,看着面前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孔,不免痛心,重话更是很难继续下去,话语不由软下来:“离婚对岁聿不会有什么,但是你不一样,你才二十五岁,传出去你以后可怎么办,他们会怎么说景家,这些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为了你好。”


    冬天,是久病不起的秋。


    脸上发烫,身上却冷得很,景母似乎说了很多话,震得她头更疼了,眼前也一晃一晃,勉强扶着门框保持平衡,太多信息没法儿一次消化,偏偏每一句她都听清了,日后定能一点点反复回味。


    她试图理解:“妈妈,你是觉得,我要是离婚,这个做法让景寻昭太委屈了吗?”


    因为她当初抢走了她的机会,因为她,他们才没有替景寻昭讨个公道,因为她,景寻昭委屈了好多年。


    声音干哑晦涩,很轻很快地眨了眨眼,没等对面的人作出反应,她继续:“还是觉得,我离婚让你们心目中的我不完美了?”


    他们那么努力纠正培养了十年的亲生女儿,最后还是没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她的语气那么平淡,淡到听不出话里的任何情绪,对上景昭迷茫不解的眼神,景母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这两个问题她都没回答。


    逃避地拉过她的胳膊,急切道:“我全是为了你,不管怎么样…你先跟我去找岁聿谈清楚……”


    “等一下…!”她只穿了一身睡衣,被她一扯感觉整个人要栽到地上,倔犟往回抽,“不要,我不去找他!”


    “景昭!你能不能听话!”


    “喂!你干什么!”


    拉扯眩晕之际,她看见一个身影冲过来挡在面前,把她严严实实遮在身后,淡淡的柠檬薄荷味传来,高大的青年怒意冲冲,站在二人中间,操着一口不属于平海的普通话:“我说阿姨,您这样太过分了吧。”


    “你是谁啊?我和我女儿的事要你插手?”没想到半路插出来个男人,景母左看右看都是陌生面孔。


    “王业平……”轻轻唤了声。


    “我是景昭的朋友。”他像是早知道她的身份,丝毫没感到意外,“阿姨,我冒昧说一句,小景既然不愿意去做,您何必在这为难她,我一个外人都看出来她现在不舒服,您有什么急事非得今天办?”


    他提到,景母才发现她的面色看起来确实不太好,甚至可以用病态来形容,刚刚的气势全无,转而慌张:“生病了吗?”


    景昭抱着胳膊快速摇摇头,带着颤声开口:“这个事儿等两天我会和你好好解释,你再给我点儿时间。”


    生疏的语气完全猜不出她们之间的关系。


    景母欲言,被王业平及时打断:“阿姨,既然这样,我和小景还有一些工作上的事要谈,您看您要不先回去?”


    景昭别过头,对此不予置否。


    她们之间不知在什么时候垒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透明高墙,只能彼此看得见,却碰不到。


    景母转身一步步离开,没了来时的锐气,短跟鞋踏在瓷砖上的清脆声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见她离开,王业平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她,眼中担忧:“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紧紧眉心,轻轻推搡了一把她:“先进屋,外面冷。”


    “我没事儿。”关上门才觉得身体慢慢回暖,吸吸鼻子,“有点儿低烧。”


    这种小病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只需要好好睡一觉。


    反倒是他,“你怎么来的?”


    王业平打量了一下屋子,注意到地上的小猫,眼睛亮了亮,随意回答着:“我去公司办手续时正好遇到阿姨在前台打听你的事,看她样子还挺着急的,我给你打电话也没接,实在不放心就偷偷跟过来了,在楼下等了好久都不见人,怕出事,这才上来碰见你们。”


    蹲下来拍拍手,小毛团向来不怕生,见人来了主动迈过去,亲昵地在他手里蹭来蹭去,任他搂搂抱抱揉猫头。


    还好他上来了。


    景昭很敏锐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紧张地舔了舔下唇:“你去公司办什么手续?”


    “啊——真可爱!”把小猫举到眼前,四目相对,简直把他的心萌化了,笑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想养只猫,我妈非不让,后来我从邻居那偷了一只,她差点把我打死,还好我跑得快……”


    “王业平。”她安静地叫他的名字,带着不容忽视的严肃,蹲下来和他平视,“你去办什么手续?”


    被逗急了,小猫炸了毛,在脸被抓花之前松开手,看着小家伙一溜烟跑没了。


    房间内寂静下来,二人对视几秒,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打算回上京了。”


    怔愣了一下,错愕道:“是不是因为……”


    脑门儿被轻轻敲了一下,王业平下巴垫在膝盖上,笑道,“想什么呢,我这是闯够了想回家,别往复杂了想。”


    知道他这是在安慰她,错开眼神,盯着地板:“对不起。”


    “干什么露出这副模样。”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无奈,“都说了跟你没关系。”


    抬手闷闷地擦眼角,鼓着脸:“要是没遇见我就好了。”


    “说什么呢。”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她哭,慌的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悄悄往前挪了一步,觉得远,又挪了一步,胳膊肘顶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很认真道,“我在平海市遇见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你。”


    他说:“小景,和我一起去上京吧。”


    他要把这份珍贵带走。


    抬头,他的呼吸就在眼前,那么小的屋子,那么小的他与她。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笑出声,王业平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爽朗开口:“和我去上京,我创业,你开花店,怎样?”


    她不说话。


    他坐在地上像个孩子耍无赖,拿一旁的逗猫棒往她怀里戳,一遍遍问:“怎么样啊?行不行啊?你给个话行不行?”


    “我没钱啊王业平。”她也坐在地上,歪头看着他,眼睛笑眯眯的。


    他眼睛一亮,立刻道:“我有啊,你忘了他们的谣言‘富二代实习生’,我真的是啊。”


    景昭:“真的假的?”


    王业平:“如假包换的真,我在上京有两套四合院,送你一套开花店怎么样?”


    景昭:“这么大方呀?”


    王业平:“没办法,就看我们小景有钱途。”


    她被逗的咯咯笑。


    他也跟着笑。


    没人注意到他耳根红的发烫。


    去上京……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夜晚她躺在床上意识不清晰地想,电脑亮着,上面还停在查询去往上京车票的页面上。


    半夜低烧转高烧,一天没好好吃饭,提不起一点儿力气,只能难受地躺在床上时不时哼唧一声,嗓子也痛,鼻子也痛,还一直做奇奇怪怪的梦。


    她觉得自己快病死的时候,一阵冰冷碰到额头,舒舒服服的凉意透过发丝能抚平不少躁意,忍不住靠近,然后再靠近。


    手掌在脸颊上拍了两下,拱拱鼻子表示不满。


    “不会烧傻了吧?”


    好熟悉的令人讨厌的声音。


    岁聿站在床边拧眉看着脸颊呈现不正常红色的人,又拍了两下:“景昭,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她朦胧地睁眼看了他一眼,张张嘴:“岁聿……”


    还活着。


    “……讨厌你。”


    嗯,也没傻。


    这个点,抬腕看了眼手表,凌晨两点,要是打给杜明君,估计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算他倒霉,本来是想过来看看她改变主意了没,结果现在摊上这么个事儿。


    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又去厕所把所有毛巾沾水湿掉,拧干,一条放在她额头,一条擦干她的身体。


    解扣子时她不老实地伸手对他又挠又扣,左臂上了夹板,本就不方便,气的直接把她两只手用领带绑在一起,咬牙低声:“你全身上下我哪没看过?别扭什么?”


    “……流氓。”嘟嘟囔囔回怼他。


    “……”算了,不和病人计较。


    又喂了水,每半个小时量体温,折腾到五点多才降下来。


    她睡得倒香。


    替她掖好被角,瞥到电脑上的内容,后槽牙紧了紧,盯着那张安静的睡颜,只留下一句:“想的倒美。”


    她醒的时候懵懵怔怔,看了看被绑住的双手以及桌子上凉透的半杯水,还好她只是发烧不是失忆,不然还以为昨天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虽然很想知道岁聿昨天为什么那个时间来,但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忍住了。


    犹豫着想道谢,思索完觉得这些话在离婚后说也不迟。


    担心事情不能顺利发展,接下来几天她只要没什么事就去白元祁那里坐一会儿,听他分析各种“疑难杂症”的离婚案,即便大部分都听不懂,她依旧像个乖学生,听讲、提问、总结,导致她一度有信心自己也能接个离婚案试试。


    白元祁当然乐得其所,就是说多了难免无聊,一边和她聊天,一边用力啪啪地在键盘上输入。


    大律师:岁聿,你.他.妈到底离不离?


    全宇宙最帅的老杜:呦,难得啊,我们大律师说脏话了?


    “大律师撤回一条信息”


    全宇宙最帅的老杜:没用哈,截屏了


    全宇宙最帅的老杜:「图片」。


    大律师:……滚。


    全宇宙最帅的老杜:别生气大律师,我替岁少回答你,他不离。


    “岁聿”拍了拍“全宇宙最帅的老杜”的肩,表示认同。


    大律师:……


    大律师:好想杀了你们两个。


    熄屏,面对她提出的基础到不能再基础的问题,白元祁重新扬起笑容,耐心回答。


    一连几天,既没有岁聿的骚扰,也没有景家的逼问,安逸的好像做梦。


    但往往这么想之后就要出事。


    果不其然,中午她就收到岁聿的电话。


    “喂。”


    “喂。”男人恣睢地开口,腔调慵懒,“还离吗?”


    不喜欢他这种态度,但也没什么其他怨气,冷淡道:“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对接律师。”


    岁聿:“离完你去哪?”


    “这不关你的事吧。”


    她听见几段平稳的呼吸,而后那人说:“就算要去上京,也不用这么早买票,难不成我们已经离了吗?”


    平静了多日的内心顿时掀起一阵波澜,强装镇定:“你查我?”


    “嗯。”毫不吝啬地应和,回应她的是带着极淡笑意的语气,“想去上京可以,但是只有一个人能去。”


    灭掉锅炉,咬着指甲靠在冰箱旁,大脑疯狂转动,她问:“你说清楚。”


    “我是说——”


    “你和姓王的只有一个能到上京。”


    “景昭,这不是选择题,它有唯一的答案,不管你去不去上京,我都会让他回不去。”


    “岁聿!!”


    “我听得见,耳朵要聋了。”


    深呼吸几口,她蹲下来,强迫自己冷静:“我和你说过,别动他。”


    “我从来没答应过你。”他在那头漫不经心地回着,“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想过放他一马,但要是这样,我会觉得很不公平。”


    “你到底想要怎样!”


    似乎等到了他想要的话,轻笑:“晚上来这里,看你表现,做到我觉得公平为止。”


    一条短信发过来,她还想说什么,电话被挂断。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地址,慢慢攥紧手心。


    与此同时,坐在办公室的男人慢悠悠拨通另一则电话,对面还没开口他就简短道:“不是想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吗,今晚来这个地方,过时不候。”


    生怕和他说话粘什么脏东西,直接挂了。


    王业平莫名其妙地看着手机,直到一条定位发过来,才让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立刻给景昭打过去,只可惜那边始终没接。


    暗骂一声,立刻背上黑色公文包,按照他的地址开车寻过去。


    夜幕很快降临。


    景昭打车到规定地点,平海市中心大酒店,此前坐地铁时偶尔抬头会看到,当时只是匆匆一眼,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到。


    来到前台,报了岁聿的手机号,接待员立刻微笑着带她去往vip通道。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拐角处,另一个青年急匆匆跑到前台,也报了岁聿的手机号,女接待员看了看来的人,温和解释:“抱歉先生,现在还不到你可以入内的时间。”


    “什么?什么入内时间?”他不耐烦地敲着桌子,“除了我,还有其他人进去过吗?”


    接待员还是保持着礼貌微笑:“这个不方便告知,总之,您的入内时间被岁先生规定在半个小时后。”


    王业平敲敲敲……


    一个闪现——


    被保安架出来。


    “……”他真想现在勒死岁聿。


    坐电梯到顶层,电子门刷开,她一路本来没什么其他波动,可此时,心跳的飞快,调整呼吸,她都快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他。


    身后的门“咔哒”一声锁了,豪华的房间内一个人影慢慢走出来。


    领口微张,指节搭在袖口松了松,睨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她,说:“站着干什么,过来。”


    说不害怕是假的。


    面无表情地磨蹭走过去,一边说:“岁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我们能达成一致,你放了王业平,他和所有事都没关系……”


    人被用力一扯撞进结实的怀里,顺着坐在他腿上,一只大手揽住她的后腰,把她固定在身上无法动弹。


    离得近了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向下低头,被她避开,那人也不恼,勾着唇:“有没有关系,可不是你说了算。”


    对上他的视线,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吞没,自上而下地操控让她喘不上气。


    “我们,我们说好的……”


    “对啊,我们说好了,你做到我满意,我考虑放了他。”捏着她的脸颊,一小团肉的手感好到他舍不得放下。


    闭上眼,强忍不适,她咬牙重新开口:“什么程度叫满意?”


    “看我心情。”


    她觉得面前这个人是真的很可怕。


    他可以把有关别人生死的事说的那么轻松,却让她完全逃不出他的掌控。


    攥着他的手腕,忍着哭腔:“说话算话。”


    她觉得无所谓,亲也不是第一次亲,做也不是第一次做,可靠近时还是控制不住发抖。


    他就这么半掀着眼皮,冷冷看她忙活,那么茫然无措,却又那么努力。


    推了推她,景昭泪眼朦胧地睁开,没懂他的意思。


    他随手从旁边拿过领带,在她推推搡搡间绑在眼睛上。


    “岁聿,看不见了……”


    “嗯。”看不见才好。


    附在她的耳边,热气汹涌:“你就这样,说点儿好听的,嗯?”


    让她说不如让她去死。


    咬着牙不肯松口,耐不住指尖层层推波助澜,没了视线,茫然地昂着头,扬起的白颈露出致命破绽,尖牙之下,本就不清晰的意识逐渐涣散,轻衔红缨,声声吟唱。


    灰色的领带淌上几条分明的墨色,胸膛起伏不定,居于高位的男人懒散掀抬眼皮,抬手拔了她耳边的唯一的稻草。


    “啊……”轻声惊叫,失去两感后的恐惧扑面而来,远超出所有的快感,几乎是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浑身颤抖,“你还我,求你……”


    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温热点在耳垂,他成心这样,以此哄着她。


    酥酥麻麻的痒意任由他摆布,受不了折磨的人儿窝在怀里一遍遍祈求地唤着他的名字,希望得到他的怜悯,停止这无聊恶劣的举动。


    只是他与她的想法似乎不同,她越是开口,他越是卖力,继而不由发出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难以启齿的声音,周而往复。


    “所以。”


    在一波波浪潮中,她没察觉他的异样。


    “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和她的关系。”


    他将她搂在怀里,爱惜地吻在尚在喘息的人的额头。


    门口的人影像是站不住晃了一下,通体寒凉,整个脑子完全木然,惊愕看着眼前的一切,拿着木棍的手止不住颤抖,舌头打结,仍挣扎:“你,你怎么能这么对她……你把她当成什么了!”


    欲要冲上来,刚走两步,一个巴掌大小的红本扔在脚边。


    坐在床边的人笑得薄凉,不紧不慢地将她用西装裹住,无一不在宣誓主权——


    “当成我的妻子,我的——所有物。”


    第32章 潮汐


    岁聿想明白了, 与其把一个问题复杂化,不如采用最粗暴简单的方式。


    是他的,他拿回来。


    和他抢的, 踢出局。


    所以看到王业平靠在墙上, 死死盯着结婚证不愿相信又不得不相信时痛苦的神色,不由闷笑出声。


    喜欢又怎样。


    有的人天生就不配有入局的资格。


    “滚吧。”胳膊搭在床头柜上, 撑着太阳穴半挑眉, “她是不会离开我的,你以为你是在以什么身份靠近她, 救世主吗?”


    景昭在他这, 不需要任何人去救。


    一句句警告落在他心里,如同一炳尖刀生穿过去。


    如果他敢这个时候带走景昭,不仅是他, 连她的名声都会烂掉,她是有夫之妇,而他只会是阴暗角落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会毁了她。


    木棍落地, 难抑瞬红的眼角,目光触及在露在西服外女人的发丝,心脏抽痛到几乎站不住, 扶着墙面, 闭紧双眼,“你放过她吧。”


    岁聿眼神晦暗, 冷冷看着他:“你现在该滚了。”


    他不明白王业平怎么敢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


    月色薄凉, 朦胧地挂在他们身后。


    自嘲笑出声, 疲惫睁眼, 这次他连看都不敢看她,强忍爆发的怒气, 低声:“你不爱她,也不允许别人爱她,你这样……她不会快乐的。”


    岁聿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手中不由用力,将她圈的更紧,像是要没入骨肉,以至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的人难受的小腿乱扑腾,手指抓着小臂微弱反抗。


    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嗤笑:“这和你没关系。”


    她快不快乐,由不得一个外人指指点点。


    最讨厌他这副似乎很了解她的模样,两个人才认识多久,凭借那副嘴脸就能把她骗得团团转。


    从怀里掏出一张卡扔在地上,“拿了滚,里面的钱够你花一辈子的。”


    王业平盯着地上的卡一时失神,愣了许久才无力地开口:“岁总,你真的……什么都不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狼狈地落荒而逃,门落锁的那一刻,所有神志顿失,咬着手腕止不住呜咽,如同落水的大犬无声悲鸣。


    诚如传言,因为好家境,他从小到大没遇到过什么太大挫折,从上京到平海,是因为他想摆脱被家庭加冕的荣誉,凭借自己的力量做出一番天地。


    他没追过人,当初女团最火的时候倒是追过一个小糊星,为她打投,结果最后还是人气太低没出团,失望了好久。


    顺风顺水的人生在遇见她的那一刻才发生改变。


    在他对喜欢尚不明确的时候,心跳比他先一步开口。


    他那么那么想喜欢的一个人——


    成了错误。


    蹲在十字路口,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毁天灭地的破灭。


    没想到这件事没有先发生在他的梦想上。


    而是,捂着心口,喜欢的人身上。


    屋内,稍微恢复了理智的人动了动,他平静地为她重新戴好助听器,摘下眼罩,对上她失神仍挣扎的眼神,不由怔了一下。


    景昭没想别的,只想快点结束,主动伸手去解他的衬衫,手腕被握住。


    他眼中情.欲全无,紧绷下颚:“你要为他献身到这种地步吗?”


    下一秒,她整个人被蛮力拉开,扔在床上,摔得头脑发懵,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不是他叫她来的吗?


    岁聿说不上来,他只觉得闷,闷透了,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让人烦躁,弄得他好像棒打苦命鸳鸯的恶人。


    他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有什么错。


    她不要钱,和他提什么合适不合适。


    他不要钱,和他提什么爱不爱。


    盯着地上的黑卡,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感觉金钱真是个乏味的东西,什么都干不了。


    不过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一颗一颗系好扣子,就像亲手掰回走向歧途的轨道。


    “岁聿……”她很轻地在背后叫他的名字,床单皱巴巴攥在手心,“这算,满意吗?”


    他低声犹豫了片刻,等走到门口才心情颇好地说:“算。讨人欢心你很有天赋。”


    没回头,自然没看见床上落魄的身影在他走后微微轻颤的身子,压抑的悲声闷在掌心,顺着指尖晕染在床上,无助地缩在大床上,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些道歉更不知道是跟谁说,是她自己还是王业平。


    胸口涌动,来不及下床跑到厕所,对着一旁的垃圾桶不停干呕,来之前没吃东西,吐出来的全是黄水,口腔泛着苦意,随之掉落的是眼泪,胃里一阵阵抽着痛,只有蜷缩在一起时才能缓解痛意。


    日上三竿,她是被透着暖意的太阳照醒的。


    恍惚间以为是在乌鲁。


    伸手想要抓住那份温暖,光线透过指缝,落在眼中,她静静地想:原来平海也会有这么好的天气。


    昨晚手机没电了,她重新给手机充上电,蹲在桌边等开机。


    过往的生活一直很简单,她没有什么社交,也没有工作,所以手机这种东西,她的期待也不多,只是今天不同,她有想要联系的人。


    现在,立刻,马上。


    在电量达到20%时就忍不住拨通了电话。


    空旷的风声。


    这么好的天气也有风吗?


    “王业平……”嗓子哑的不成样,只是喊这个名字,她就红了眼眶,“你还好吗?”


    对面不说话,她也不敢说,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她去不了上京,怎么和他解释她不是自由的,怎么和他解释他现在这样真的是她害的。


    不过好在,在她可怜巴巴说出让人后悔的话之前,那边先一步开口——


    “小景。”摸着手里的票根,一下又一下,锋利的边角将手指划开一个小口子,他像是不知道疼般,还是那样摸着,“我要回上京了。”


    看了看大屏幕上滚动的时间,喉咙滚了滚:“平海机场,十二点半。”


    今天平海的天气是很好,他从凌晨一点坐到现在,没有一架飞机延误,机场内人来人往,无一不夸今日的好天气。


    好天气好啊。


    “你等我。”


    他听见手机那头拔插头的声音,还有她慌张悉悉索索的收拾。


    她说:“你得等我,王业平。”


    七个字,透着威胁,被她那样说出来,还有几分值得心软的恳求。


    他盯着大厅外一架架起飞的飞机,点点头,没出声。


    十一点十分,电量20%,她穿好衣服开始往下赶。


    王业平:“小景,不要急,慢慢来,能赶得上。”


    十一点十七分,电量19%,在酒店门口成功打上车,她催师傅快一点儿。


    王业平:“这个消息太突然,是不是吓到你了?”


    十一点三十二分,电量15%,去往机场唯一一条大道上堵车,她问了三遍司机后——


    王业平:“小景,冷静点儿,只是堵车而已,要不要我给你讲个笑话?”


    她:“王业平你能不能换个航班?”


    他自顾自讲着一点儿也不好笑的笑话。


    十一点四十分,电量13%,道路疏通,在她滴滴答答的抽泣声中,司机把油门踩到底。


    王业平那边大喊:“师傅!你开慢点儿!注意安全!”


    十二点十分,电量2%,她从出租车上跑下来。


    手心全是冷汗,冲进偌大的机场,突感呼吸困难,在原地急得跺脚:“你不是说会等我吗!”


    来往的人惊异地看着站在大厅中央眨巴着通红的眼着急找人的她,想上来帮忙,看见她在嘟嘟囔囔打电话没好意思上前。


    那边不说话,她有种暴躁的无力感:“你也骗我是不是!王业平!你走为什么不和我说,不等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朋友了……”


    情绪正激动,一只绿色青蛙玩偶出现在眼前,吓她一跳。


    “我们小景怎么变成小包子了?”


    他从身后探出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冲她笑得灿烂,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和哭花的脸,佯装诧异:“你这是参与三战了?还是刚刚穿越回来……”


    所有的话被一股力量吞噬。


    她惦着脚抱住他,力气之大好像要把他活生生勒死,满腹委屈再也憋不住,在他耳边呜呜咽咽:“我以为,我以为你真不和我说再见了,王,王业平,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了,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不是说,说一起去上京吗,你怎么不问问我,你要和我绝交吗……”


    天呐……


    早知道还是偷偷走了。


    努力咽下喉间的涩意,指骨微张,僵硬地在她头上拍了拍,本来准备了一整晚的借口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窗外又一架飞机起飞,光影照进来,刺目难忍。


    他轻声:“小景,我不带你回上京了。”


    如果要当恶人,还是应该他来。


    怀里的人明显一顿,惨兮兮地退了一步,盯着他,似乎在检验自己是否听错,又像是在看他是否说错了。


    王业平笑了笑,藏在袖下的手越捏越紧,几乎嵌入肉中,干巴巴念着台词:“我知道你,也算是个富二代,你家就你一个女儿,我把你带走,伯父伯母非得杀了我不可,我承担不起啊,所以,我决定自己走了。”


    故意抹掉她的另一个身份。


    也不算是故意。


    他不愿承认,也不愿接受。


    没资格谴责岁聿,他又是什么好东西呢,看见她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被迫迎意,他当时第一个想法不也是逃吗?


    你问他为什么不去抢,说到底不也是接受不了她的身份吗?


    岁聿是强盗。


    他王业平就是懦夫。


    “前往上京市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京航MU6666次航班很快就要起飞了,请您抓紧时间……”


    故作轻松地插着口袋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小景,不开心的话可以主动来上京找我。”


    白色行李箱平稳地在地上滑动,人群涌动,他只要再走几步很快就会被淹没在人海中。


    人声喧闹,他还是先听清了她的声音。


    她说:“我在平海只有你一个朋友,现在我的朋友要去上京了,王业平——”


    她现在。


    他希望她能痛痛快快谴责他一顿,最好毫不留情面,说些老死不相往来的话。


    没关系,他承受的住,说的越狠越好。


    越不体面彼此越互相不牵挂、不惦记……


    “起落平安。”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机场暖流飘动,却仍能感受到外面时不时吹进的冷风。


    他感受不到心脏跳动了。


    所有的一切,都感受不到了。


    广播第二次催促。


    一个大男人站在中央直不起腰,斜落在地上的影子随风摇散。


    “景昭……”


    “可不可以……”


    “来上京找我……”


    只要你来。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什么都不要了。


    可惜这次身后没人回应他。


    一直等到航班起飞,车门被打开,杜明君扔进来一瓶冰水,困的打盹儿,指着已经飞远的飞机,迷糊开口:“人走了。”


    “嗯。”那人还是趴在车窗上,寒风撩起男人额前的发丝,一夜没睡,他眼中没有半分倦意。


    顺着他的视线可以清晰捕捉到穿着黄裙子的女人站在马路边,不打车也不动,就那样站在街口看着红灯变绿灯,绿灯闪黄灯,最后又变红灯。


    叹了口气,他捏捏眉心,“这样是不是太过了,毕竟姓王那小子虽有心,但也没对她做什么。”


    他还是不说话。


    毕竟是他们两口子的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为了缓和气氛,特地挑了一个轻松点的话题:“行了,现在你俩中间的刺也拔了,找个时间把人接回来呗,好好聊聊,你身为男人,多少服服软。”


    “嗯。”这次回了个从胸腔闷出来的字。


    杜明君摸着鼻子仔细琢磨了一下,随后说:“马上过年了,你反正也要去找伯父伯母,把你那辆Matthew海轮请出来带小聋子玩玩呗。”


    刚好他们一起聚一聚,说不定欢快的气氛多一点儿,两个人也能冰释前嫌。


    说到底,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嗯。”


    他还是趴在那里,散散掀了掀眼皮,深邃的黑瞳中不见半分笑意。


    他刚刚可是目睹了全过程的人。


    她那样的眼神从来不曾落在他身上过。


    那样的拥抱也没有。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她抱住他的那一刻,原本为了哄她开心买的一盆小雏菊——被他硬生生尽数折断。


    收回目光,淡淡道:“走。”


    杜明君惊:“不带着她一起吗?”


    这次他没有犹豫:“她不会跟我们走的。”


    与其不讨好,不如让她自己冷静一会儿。


    毕竟他刚刚把她的小情人逼走。


    等她冷静下来,就会发现能这个世界上能寻求庇护的人,只有他。


    至于王业平——不过是她一时糊涂选错的路。


    车轮毫不留情碾过凋落的小雏菊。


    景昭,你会选择重新主动靠向我的。


    他肯定。


    第33章 潮汐


    她是怎么回家的, 她已经忘了。


    只记得盯着一架架飞机起航,干涩发冷的风把她吹透,过马路时还扶了一个受伤的老奶奶, 问她要不要去医院, 老奶奶摇摇头,很快跑开了。


    坐在沙发上, 日日跳上来亲昵地窝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已经像这样待在家里整整两天了。


    摸着小猫的脑袋, 手心的温度一点点让她发木的头脑重新运转起来,抱着它走到猫盆面前, 倒了点儿猫粮和零食。


    “吃吧。”


    小猫只是嗅了嗅, 又趴回她的脚边。


    “我不吃你也不吃是不是?”戳着猫脸,她不是没发现,这两天因为没胃口, 她基本一天只随便吃一口东西。


    日日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也不好好吃饭,甚至精神头儿也没以前足, 总是喜欢趴在毛毯上。


    蹙了蹙眉,对小猫说:“今天给你约个兽医姐姐好不好?”


    小动物比人脆弱多了,像她, 两天不好好吃饭也不会有什么异样。


    钥匙开门声响起, 转身,下意识恐慌。


    “啊, 今天风可真大。”男生灰头土脸地走进来, 没了往日张扬四射的装扮, 穿着破了洞的羽绒服, 金色的头发也长了不少,几乎要没入眼睛, 那张养尊处优的脸看起来消瘦了好多。


    好久不见,他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董思阳脱下羽绒服直接扔地上,才注意到蹲在角落错愕地看着他的女人,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撩了撩头发,没正经地开口:“怎么,为我成熟魅力所折服了吗?”


    “……”景昭嘴角抽动。


    有关董思阳,她不愿多问多管,从金秘书和岁聿的态度中就能看出来,他是属于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甚至不低于岁聿。


    即便他一口一个“嫂嫂”叫着,她还是刻意保持疏远。


    抿了抿唇,她指着里屋一间:“浴室在里面,热水器也装好了。”


    董思阳:“……”


    董思阳:“嫂嫂好绝情,这么久没见难道没想我吗,连抱也不抱一下?”


    说着,他就要冲她过来。


    景昭惊恐拔高音量:“你先去洗澡!好脏!”


    “抱一下嘛~抱一下~”


    最后被受惊吓的日日两爪子逼进浴室洗澡。


    翻箱倒柜才找到两件稍微宽大的白衬衫和五分裤。


    做了一碗面条,恰好他出来。


    “嫂嫂,你这衣服……有点儿不合适啊。”


    循着声音转头,眼前这一幕差点笑出声。


    快一米九的男生穿着她的衣服,露着肚脐,五分裤硬生生穿成短裤,怎么看都有几分,嗯,变.态的意思。


    眼睛不自觉笑弯,她坐在桌边,“你的衣服还在烘干,等一会儿就能穿了。”


    看她想忍住笑,但又憋不住的样子,他也跟着勾了勾嘴角。


    伸了个懒腰,坐下,好久没好好地吃口饭了,他当即挑了一大口面条塞进去,然后——


    “呕”地吐出来。


    “……我给你点的外卖马上来。”不出意外的反应,她很淡定地把外卖界面给他确定了一眼。


    董思阳擦擦嘴角,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碗清汤面,到底什么功力才能把这么简单的食物做出这么复杂的口感。


    “你平时也做饭吃吗?”


    “嗯嗯。”她点头,对上他像看鬼一样的眼神,解释,“我已经习惯了我的厨艺,但是你们大部分人吃不惯。”


    怎么可能是大部分人……


    除了你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能咽下去。


    托着下巴,他眨了眨眼,“嫂嫂,你不好奇我这些天去哪了吗?”


    景昭顺着他的话说:“你这几天去哪了呀?”


    跟哄小孩子一样,但他不在意。


    笑眯眯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卡,颇为得意道:“当然是去赚钱养你们了,喏,工资卡。”


    董思阳乖顺时配着这个发色这张脸,像个荷包蛋,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就算她现在确实想做个煎蛋,但理智还是打败了食欲,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慢慢瞪大眼睛:“赚,赚钱?!”


    他不是少爷吗?


    所以那么风尘仆仆地进门,是因为刚从工作岗位回来?!


    不以为然地哼了声,“怎么样,厉害吧。”


    “可是,你家,不是可以……”言语混乱,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想说的话。


    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努努嘴:“啊,没办法,那个女人来这边了,就是我爸新娶的女人,可能是嫉妒我这个少东家身份,撺拨我爸把我所有卡停了,顺便把我从所有我家旗下的店铺拉黑,导致我现在无家可归身无分文喽。”


    语气轻松地说出这么凝重的话题,景昭一时不知是先佩服他心态好还是先佩服他抗压能力强。


    先前从金秘书那里知道他家庭的复杂性,所以刻意跳过令人不开心的问题,转而小心问:“那你现在的工作是?”


    指尖在她手机上点了两下:“送、外、卖!”


    景昭两眼一黑,那一会儿岂不是同行碰同行?早知道该让他给自己接单一份外卖拎上来吃。


    神情严肃,她把卡往他那边推了推:“你自己留好。”


    他现在怎么看也比她困难多了吧。


    他重新推回去,敲着桌子:“这点儿小钱都不够小爷喝酒的。”


    叹了口气,果然哄小孩是世界难题,试图耐心同他解释:“可你现在没钱喝酒,难道你要每天吃我做的饭?或者选择饿死。”


    好吧也没什么耐心。


    “……”


    那么苍白却那么有说服力。


    刚好烘干机滴滴咚咚的音乐响起,董思阳挑挑眉:“我先去换衣服。”


    景昭点点头,这么久没看见日日,下意识寻找起来,发现小家伙好像在猫窝里缩着,它最近总是这样,走过去,给它倒的猫粮一口没动。


    “日日,怎么不吃饭啊,是不好吃吗?”伸手想把它抱起来,揽住小猫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它的体温比平时高多了,而且她几乎是把它半抱悬空,小家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心跳滞了一瞬,颤颤唇:“日日……?”


    “喵呜……”虚弱地回应。


    “董思阳!日日生病了!我要先带它去医院!”


    一个杂乱的头探出来,同款惊恐,看着她手里无精打采的小毛团忙道:“我还剩一个腿,你等我!”


    两个人谁也没磨蹭,拎上衣服,开门刚好碰到外卖员,五星好评外加短暂道谢,他直接带着她上了摩托一路飞驰到附近最好的宠物医院。


    排了个加急号,站在外面两个人同频率踮脚着急等待。


    检查室的门刚打开,两人立刻跑到医生面前:“小猫怎么样?”


    医生皱着眉,抬手扶了下眼镜,神情严肃:“湿性猫传腹,先打针吧,打完针还需要输血,这几天按时过来,小猫还小,你们多注意观察。”


    医院账单签好字递给她,景昭紧张道:“这个严重吗?”


    “你们送来的很及时,只要按时治疗不会有问题的。”他能看出来这只猫的主人应该是很爱它,盘靓条顺的。


    松了口气,拿着账单,看了眼需要支付的价钱,咽咽喉咙:“治疗大概需要多少?”


    “这个说不好,看小猫恢复情况,保守估计一万,但也有两三万才能好的,你们考虑好。”


    手心紧了紧,她点点头,看着医生离开的背影,正要抬步,眼前猛地一黑,还好董思阳在一旁及时扶住她。


    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声音沉下去:“你先回家,反正知道小家伙没事儿了,我在这儿等着。”


    “我没事儿,等它好一点……”


    “好了,它好不好不是你等出来的。”把她手里的账单拿过来,推着她的肩膀往外走,“你先回去吃口饭休息一下,你俩要是都倒了,我怎么办,分身吗?”


    景昭回头看了他两眼,终于妥协下来,向他保证:“我在家等着你们。”


    他也行了个很标准的美式军礼:“行,你放心,我保证把日日完完整整带回去。”


    她最近是有点不舒服,到家把锅里剩下的面条吃完,董思阳的外卖搁冰箱放好。


    习惯性打开电视调到cctv1,拿了一条小毛毯盖在身上。


    “……下面插播一条新闻,近日平海市中心机场发现一名埃博拉病毒携带者,该携带者为女性,年龄为60-85岁之间,现该机场已禁飞,所有怀疑与其有接触的市民请及时前往医院进行检查……”


    好困……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电视的光线时明时暗,感觉报道的那张脸格外眼熟,可怎么都想不起来。


    身体轻飘飘的像是陷入棉花中。


    还是一阵香气把她勾醒。


    睡眼惺忪地睁眼,好久没睡的那么沉过了。


    屋子不大,董思阳很快注意到她,歪歪头:“刚好要叫你,快吃饭。”


    肚子应景咕噜起来,懵懵点头,穿着拖鞋坐在桌边,看着各式各样的菜系,疑惑开口:“你做的?”


    “不是,楼下买的。”他没有隐瞒。


    “日日呢?”


    “睡觉呢,给它也折腾坏了吧。”咬着筷子,“不过你放心,我打听过了,这个病蛮容易治的。”


    嚼着黄瓜,意识也慢慢清晰,咽下,“今天的费用是你交的,我一会儿转给你。”


    夹肉的手一顿,董思阳气笑:“你有病吧。”


    景昭:?


    “别给我转那点儿破钱,你手里几个钱啊一直给我转,够给它治病的吗?你不是要离婚吗,离婚钱攒够了吗?充什么大款。”


    不可理喻地看着他:“你的钱难道够给它治的吗?”


    他才送了几天外卖,所有的卡全停了,浑身上下加起来,他们分明穷的不分彼此。


    那人平静回望她:“景昭,实在不行我就去找我爹要钱,再不行就去抢我家店,他再狠心也不会把我送进去的,你能不能懂?”


    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用筷子敲了敲碗,也学着他的语气开口:“董思阳,实在不行我可以去找景家要钱,再怎么样三两万还是很轻松能拿到的,我比你情况好多了,能不能懂?”


    看着他说不出话吃瘪的样子,她也觉得心情好了一点儿,继续低头吃面。


    不得不说,是比她做的好吃一点儿。


    “景昭……”


    “没大没小。”嚼着面条打断他。


    “你先听我说。”放下筷子,他挪了挪椅子,离她又近了一步。


    这下她才收了笑意,抬眼听他说话。


    少年说到底也才十八岁,就算装成熟也掩盖不了眼中的诚挚热烈。


    “景昭,你别低头。”


    他直直看向她,每个字咬的很重,重到她的呼吸短暂停滞,反复回味他这句话。


    “你别向任何人低头,景家也好,我哥也好,不要去做你不喜欢的事。”


    不然他这么拼命干什么。


    美国那边开学,他爸催了他七八次,不是放心不下她,他不可能还留在这个无聊透顶的地方。


    他这个人是有点儿犟,认准的人和事,必须要达到他的目的,达不到心里就过不去。


    钱,他不缺。


    爱,他妈死的早,没给他留下什么兄弟姐妹,他爸比他爱钱多了,从小到大不管他也看不上他,这玩意儿也不稀罕。


    你要非说他喜欢什么,他喜欢刺激。


    所以在美国基本什么都摸了一遍,越是不让做的他偏做,不让碰的他偏碰。


    来到这里,他的目标就是她,从一开始他就说了,他得要她赢。


    所以,“你听到了吗?”


    你不能低头,不能委曲求全。


    她眨眨眼,少年眼尾盖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总是觉得“委屈”这个词不该出现在他们这群人身上,所以察觉的那一瞬间,还有些震惊。


    轻轻舒了口气,顺着他的话点头,温声:“我听到了董思阳,我努力。”


    她会努力等到春天到来。


    董思阳主动提出睡沙发,和她说自己也待不了几个晚上,让她别在意,正好帮她看门了,顺便监督日日睡觉。


    第二天睁眼就看见他留在桌上的字条,说桌上留了饭,他带日日去做个全身体检,顺便早早排号。


    景昭有把握,虽然董思阳看起来不靠谱,但要是成家,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还是眩晕,不仅眩晕,整个人发热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明明昨晚吃了药,按理来说不该这么难受。


    电视在背后播着晨报,撑在桌上正考虑先吃什么的时候,一滴鲜红的血滴落。


    她愣了一下。


    紧接着,浓稠的红色止不住往下流。


    立刻昂起头跑进厕所,冷水泼在脸上,冻的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止住鼻血,扶着墙大口呼吸,胸闷得难受,镜中的人脸色一片惨白,眼中布着血丝。


    手机从客厅响起,走出去接通。


    “喂。”


    “喂,景昭啊,我是妈妈。”


    “嗯。”大概知道她想问什么,提前开口,“最近有些忙,等过两天闲下来可能回家。”


    卫生纸在鼻子周围蹭来蹭去,还是有血丝。


    “啊…是这样的,我觉得你和岁聿两个人都小,还没想明白,我和爸爸买了一些东西,想着我们一起去他家说明白……”


    “不用了。”她直接拒绝,扔掉手中的纸,眼神停留在电视报道上。


    “我也不是说你的意思,这个事我也打听过了,就是上次去找你的那个小伙子,你们公司传的也是风言风语,任谁听了也不舒服,岁聿肯定生气误会,所以你得主动找他好好聊聊……”


    景母在电话那头嘟嘟囔囔说着,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看着主持人严肃地介绍着昨晚同一个报道的人,记忆回溯,人脸慢慢对应上。


    险些站不住,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视线僵僵转回手机,生硬道:“先挂了。”


    指尖轻颤,在浏览器上打出「感染埃博拉病毒症状」,搜索。


    那天她是扶了那个老太太过马路,她的额头还有伤口,可她好像只扶了她的衣服,没碰到……


    想不起来了,完全想不起来了……


    黄昏日落,蒙着一层水雾,明明天气预报说今天不会下雨,看这样子到了晚上估计还是一场大雨。


    平海少雪,但多雨,住久了也就习惯了。


    到小区楼下,董思阳压了压鸭舌帽,怀里揣着毛崽子,逗弄好不容易打起点儿精神的小玩意儿:“回去也保持听到没,哄哄她。”


    吹着小曲往楼上跑,像往常一样打开拿钥匙打开门,插进去瞬间感觉不对劲儿,门被人反锁了。


    脸上的笑僵了僵,迅速敲门:“景昭你在不在里面?门怎么回事?”


    又砸了两下,他心急了:“你不开门我可要撞开了!”


    “董思阳。”打开一条缝隙,老式防盗门里面还挂着链条,他用力撑开,也不过只能伸进一个手掌,她靠坐在门后,他看不见的位置。


    “我好像生病了。”


    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被这种语气弄得头大:“生病就生病!我带你去医院不就好了,你这是干什么!”


    屋内,她戴着蓝色医用口罩,脸色红胀,白色衬衫上还粘着刚刚不小心蹭上的鼻血,呼吸滚烫,哑声:“你先带日日去别的地方住好不好,然后你快点儿去医院做个抽血检查,我明早有力气了也会去……”


    “景昭!!”他怕吓到怀里的小东西,只能咬着牙喊她的名字,抓门的手用力收紧,咯吱咯吱发出噪声,“你他.妈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万一是埃博拉。”她又克制不住开始想吐,捂着胸口,小脸皱在一起,使劲咽下,“你最好现在回家,去找你爸。”


    她当然无所谓了。


    景家,大概会给她想个体面的死亡原因。


    岁聿吗,大概会在她死之前和她离婚。


    这个世界上想她活着的人不多。


    董思阳不一样。


    听说董家就这么一个孩子,就算董爹再不喜欢这个儿子,也不会让他死在这种地方。


    回美国,就算感染上,他也有一线生机。


    “……你说什么呢?”慢慢直起腰,难以置信地重复她的话,“什么埃博拉?”


    偏头看着电视,她说:“我去过那个地方,碰过她,我也有症状,董思阳,我没有故意和你接触,也许我会死,但只要我还没死透,还有意识,我都会祈祷你平安的,但是你现在应该去医院做个检查……”


    “哈。”忍不住发笑,头抵在门上,顶了顶腮,漫不经心道,“景昭,收起你那套狗屁不通的理论,我可不是那么懦弱的人,管他.妈是不是埃博拉,就算你今天躺棺材里了,老子也会想办法把你捞出来。”


    摸了摸怀里的猫,眼神晦暗:“你在家里等着,我给你去找人,带你去全世界最好的医院,看最好的医生,给你见识一下小爷的实力。”


    景昭想喊他别乱废力气,一个是她实在没劲儿喊不出来,二是这人跑的太快,她刚要出声,脚步已经很远了。


    所以说董思阳真的很不喜欢平海。


    动不动就下雨。


    把日日委托到宠物医院,开着摩托往郊区赶。


    人少的街区不仅没有显现荒凉,反而越往里走富饶气息越浓郁,三四层带小院的别墅随处可见,透过一扇扇明亮的窗户隐约可以窥见内里的别具洞天,同时也是让人神往的象征。


    油门声浪在一户中式风格的别层停止,梨花木大门雕刻精细,哪怕是在雨中也没逊色半分,这么冷的天,小院里仍开着耀眼的红玫瑰,是那女人的一贯作风。


    踢了一脚门,没反应,他今天没什么耐心,拎起头盔砸在显示屏上,露出的电线接触到雨水跳出火花,他站在雨中最后一次警告里面的人:


    “我只给三秒,再不出来我就把这里全都砸烂!”


    话音落,里面的门打开,隔着梨花木门可以清楚看见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披着狐裘靠在门边,夺目的翡翠项链和耳饰在昏暗中冉冉生辉,看见他时目光毫不掩饰露出厌恶之色,给了个眼神,保姆立刻撑着伞去开门。


    大门打开,伞还没递到这位少爷手边,人就大步踩进去,废话一句没有,上来就提条件:“我有个朋友生病了,要回美国治疗,你现在立刻把我账户解开。”


    “董思阳。”四十岁的女人脸上没有半分时光的磋磨,反而是一种极致的成熟气韵,她看着刚刚做好的正红色美甲,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知道吧,你的事是你爹的主意,不归我管。”


    “那你去跟他说。”早八百年他们两个就把联系方式全部拉黑,不然能轮得到她来和他说话。


    她揉了揉太阳穴,看着眼前这个一点儿也不像老头子的混小子,不由头疼起来,做事如此鲁莽没分寸,不知道董家以后交给他会成什么样子。


    眼神冷下来,她招呼保姆进屋,在耳边低语了几句话,随后道:“你的事我不想多管,你爹我给你联系,但是成不成在你不在我,董思阳,天下没有免费的馅饼。”


    她的提醒言到于此,其他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了。


    保姆搬了一把摇椅,又搬了一个桌子放在旁边,女人坐下,玉白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很快接通了视频:


    “Honey, yang wants to see you,do you want to see him?”


    “Let him talk.”


    许是太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他开口时董思阳还反应了很长时间。


    屏幕调转,美国那边还是艳阳高照,宽大的办公室里一个稍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穿着西装在看手里的文件,转到这边也没抬眼,静静听着。


    “我要,带一个朋友回美国治疗。”他们之间,没什么可寒暄的。


    他还是没抬头,翻了一页,淡道:“这是你和我交谈的方式吗?”


    两人长久的静谧中,男人又翻了一页,烟嗓不带情感:“你之前不是说,就算我跪着求你,你也不回来吗?”


    雨声没有洗刷掉落耳的声音,反而更加清晰。


    闻言,董思阳颤了颤睫尖,他看着那边疏远冷漠的男人,毫不犹豫弯了膝盖。


    这一举动直接把在椅子上快睡着的女人吓一跳,直接坐了起来,微微目瞪口呆。


    就连一直风轻云淡的董爹也忍不住抬眼,小小的屏幕里,那个养了十八年没低过头的混蛋小子,今天这是发了什么疯……


    喝醉了?还是没睡醒?朋友?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生死之交啊?岁聿没说过呀……


    董爹盯着屏幕琢磨半天不得其解。


    不过这样也好,刚好两人能正常做点儿交易,说几句话。


    “董思阳,你知道的,我想要你干什么。”


    雨水冲刷掉他的骄傲,咽下涩意,抬头定定盯着屏幕:“学校我会回去,也会顺利毕业,前提是你要把她治好。”


    董爹喜欢他说话不拖泥带水的劲儿,随意应着:“可以。”


    看他还没有起来的意思,再次问:“你还有什么事?”


    “我现在要钱。”日日后续治疗的钱不多了,他得安排好一切。


    跟个要债的一样,董爹嘴角抽动,挥了挥手:“不可能,等你回来再说。”


    这俩人……女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刚想让保姆过去给他撑把伞,让人进来,结果就看见他自己站起来。


    做什么?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牛犊子一样的少年突然冲了过来,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也忍不住发出短促尖叫,保安亭里的保镖瞬间冲出来,被女人及时拦住。


    然而屏幕那边的董爹看着他在别墅里又摔又扔地搜刮时彻底暴怒,大声吼着:“愣着干什么!给我狠狠打!把人打出去!”


    这下她也拦不住了。


    到底是个孩子,再年轻气盛也只是逃了几个警棍,眼见小臂粗细的棍子抽在他身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有点儿看不下去,忙和电脑那头求情:“差不多得了,你把他打坏了怎么去上学?”


    憋着一口气看向屏幕里蜷在地上挨打,一声求情不出的骨肉,要不是相隔太远,他非要冲过去亲自给他一顿。


    “让他滚!”


    父子俩一个脾气。


    董思阳擦了擦嘴角的淤青,怀里抱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夺来的金首饰一瘸一拐往外走,她及时关闭连线,撑着伞走过去。


    嗯,这群蠢东西,自家少爷下手这么狠,也就临时工干的出来。


    往他怀里塞了一张卡,扯回自己的首饰,嫌弃开口:“别弄脏我的宝贝。”


    他看着手里的卡,想笑又因为扯痛笑不出,最后潇洒扬了扬手:“谢了,后妈。”


    “……”你大爷的。


    保姆跑过来,“夫人没事吧?”


    她撇了撇嘴:“没事,希望我干儿子这次真的可以长教训。”


    马不停蹄回到老小区,左边的腿跟断了一样抽痛,咬着牙大步往上迈,要不是不能飞,他早就想飞上去了。


    拍着紧闭的铁门,大声吼:“景昭,开门!”


    门打开一条缝隙,这次她肯露出一条眼睛,在看清他的模样时,她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去了……”


    “我们先去医院!”顾不得这么多了,看着那条烦人的破链条恨不得直接扯断,用着仅剩的耐心和她说,“先做检查,医生的事我都处理好了,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兜着。”


    眼中露出犹豫,却因为少年委屈到快哭的神情点头:“好。”


    数了五层口罩戴好,穿上雨披,拿上雨伞。


    打开门,刚走两步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发软,还好董思阳稳稳扶住她。


    “我背你。”


    不容置喙的语气,她也无力反抗,圈在他背上,撑着伞,上下眼皮打架,脑袋昏昏沉沉,不断引诱她快快入睡。


    撑着伞,雨水打在伞上,连着她的手腕都有震感,强撑睁眼,才发现他没骑摩托来,也是,这么大的雨,摩托都要淋坏了。


    侧目,靠的这么近,他身上的伤更加明显,嘶哑开口:“说说怎么回事?”


    少年双眸明亮,眼角那一处血晕吓人,吸吸鼻子咧咧一笑:“打架了呗。”


    “因为什么?”


    “天气不好。”


    她笑:“说什么呢。”


    眼眶热热的,轻声:“因为我,是不是?”


    “少自作多情。”


    他每一步走的都很稳,白色运动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要是有灯光照过来,就能看到他花花绿绿的脸和扯得乱七八糟走形的衣服。


    董思阳挨过不少打,多这一顿不多,少这一顿不少,他甚至受过更严重的罪,当初送到戒.毒所时,每天难受的想死,想着想着也就这么过来了,出了那里,他抬头看看立于头顶的太阳,门外站着好多人,大多说着祝福的话,什么“你以后的人生一片光明”“你重生了”之类的。


    然后他看了看四周,笑笑,那时他就明白,就算站在阳光底下,他还是一个烂人。


    叉着后脑勺混不吝地离开,继续他稀巴烂的人生。


    所以他有时在想,是死是活对他来说不重要,毕竟没人在乎。


    可现在不行,至少现在,她需要,他在乎。


    一瘸一拐地走在雨天,她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生命里会有这么一个人,为了她被打的这么惨,把她从等死的小屋里硬生生拉出来——


    只为了她能活着。


    “董思阳……”她声音泛着抖,努了努鼻子,雨伞歪歪斜斜撑不稳,“你疼不疼啊……”


    身下的人一颤一颤像只落汤鸡,骨节顶的她生疼,可她却在想:还好,她能活着感受到。


    阴影落在头顶,不是雨伞。


    两个人齐齐抬头,黑伞下,倨傲的面孔半掀着眼皮,雨水滴落,映射出冷漠的神情,黑色高领毛衣衬得男人更加不近生人,站在灯光下漠然看着二人。


    “哥。”还是董思阳先开口。


    岁聿缓缓眨了一下眼,目光移到她身上,瑞凤眼不自觉眯了眯,话却是对他说:“一副丧家犬的样子。”


    咳了两声,她刚想出声反驳,就被他先打断:“金秘书,把他送到医院。”


    走上前,直接单手把她拽下来,半抱在怀中,董思阳下意识想抓住,一个眼神横过来:“你这样,等她到医院就死了。”


    悬在空中的手顿住,金秘书撑伞过来,把他请到后面那辆车。


    抿了抿唇,他不情愿,但这也是现下最好的办法。


    景昭高烧得发懵,他身上的木檀香能够让人平静不少,被他强势地搂着往车里走,哪怕没力气也还是在推搡:“岁聿,你放开我!车上有其他人!我有病!”


    无视她鸡崽子般的力气,一只手把她按在副驾驶上,扣好安全带,语调平静,“别惹火我。”


    让司机下来去后面那辆,今天他亲自送她。


    黑棕色路虎从马路上飞驰而过,溅起巨大的水花。


    往日她肯定又要吓得不行,可今天她只是平静地靠在车窗,嘀嘀咕咕说:“岁聿,你会后悔的,你知道我生的什么病吗,传染病,虽然这样不会传染给你,但是……”


    懒懒扫了她一眼,抬手按开电子屏,歌单滚动的音乐打开:“Baby Im preying on you tonight,


    Hunt you down eat you alive,


    Just like animals,


    Animals,


    Like animals,


    Maybe you think that you can hide,


    I can smell your scent from miles”


    车厢内除了呼吸声,只剩这首歌的旋律。


    听着歌词,她皱皱眉,抬手把音量调到最小。


    岁聿挑眉,胆子是大了不少。


    他再次打开,声音调的更大:“But we get along when Im inside you,


    Youre like a drug thats killing me,


    I cut you out entirely,


    But I get so high when Im inside you,


    Yeah you can start over you can run free,


    You can find other fish in the sea,


    You can pretend its meant to be,


    But you cant stay away from me”


    “岁聿!”她受不了了,把音乐关上,深吸一口气,严肃道,“我可能染了埃博拉,你不可能不知道埃博拉是什么,我可能会死……”


    也许是烧的太厉害,身体都不受控制了,眼泪顺着眼眶唰唰往下掉,她瞪着不为所动的男人,咬牙切齿:“你非要接触我,等着和我一起死吧!”


    急刹车——


    她差点晃吐,扶着门把手,他终于肯慢慢转头看向她。


    雨刮器停止运转,雨滴织成的密网瞬间吞噬前方的视线,把他们包裹在车内。


    伸手扯下她口罩。


    里面还有一层。


    “…”


    再扯。


    还有一层。


    “……”


    眼中不自觉浮现出无奈。


    景昭也不动,置气一般任他折腾,等到口罩都拿下来,她才气笑:“怎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跟我一起死了吗……”


    尾音未落,手掌突然托住后脑用力把她往前拉,猛地瞪大双眼,冰凉的温度贴在唇上,她先是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反应过来,几乎全身激烈抗拒。


    疯了吧!!


    脸颊被拍了一下,她喘着气惊恐抬眼,那人眼里确实透着疯意。


    “接吻不会伸舌头吗,伸出来。”


    第34章 潮汐


    热气翻涌, 交织在二人鼻息。


    头脑一阵发麻,她难以置信捂住自己的嘴:“岁聿!你疯了吗!”


    他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吗?


    这个时候发什么疯!


    盯着她惊恐湿润的眼眸,他磕了下牙。


    怎么说呢。


    其实他刚刚也不是很在意她在巴拉巴拉说什么, 大部分都是气话, 唯独对那个“死”字在意。


    没忍住,强硬拉开她的手, 在她唇上又轻轻碰了一下。


    景昭感觉心脏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奇异的情愫快速攀上来,怔愕地看着他。


    直到听他说:“不是埃博拉, 你和董思阳就完蛋了;如果是埃博拉——”


    “我会死前先去杀了姓王的。”


    “…跟王业平有什么关系?”


    “你说呢?”


    他慢慢退回到座位, 重新打火,雨刮器摇摆起来,刷清眼前的雨帘, 那点儿温度还没完全消散,理智却尽然回到脑海。


    紧握方向盘骨节微蜷,指尖泛白, 可能他刚刚真的中邪了。


    听说情况,杜明君亲自来医院门口接他们,几个医生忙忙碌碌把她围起来, 带她抽完血又去做检查, 最后被单独放在隔离室。


    一直到凌晨五点,一夜没睡, 杜明君困倦地伸了个懒腰, 把报告单甩在桌上, 靠着软乎的沙发椅对站在窗口的男人说:“你早知道她没事对不对?”


    朝阳一点点爬过楼群, 吐出金色光辉,下了一天雨, 云端尽头弯了几道七彩色。


    “嗯。”冷笑,把不知熄灭了多久的烟头扔进垃圾桶,“你以为谁都像董思阳一样蠢吗?”


    杜明君翻了个白眼:“那你还要大半夜把我叫起来,知不知道医生的生命比病人脆弱多了?!”


    白天忙医院也就算了,晚上也得加班,他刚刚算了算,截止到现在,他已经26个小时没睡觉了,猝死算了。


    他漫不经心地“啊”了一声,敷衍着:“还不是为了让董家放心。”


    “得了吧。”不知道他在欲盖弥彰什么,点了点桌上的报告单,如实告知,“我跟你说,虽然他俩都没什么大问题,但你家那个,低血糖、血小板偏低问题还挺严重,刚刚还发现她在起荨麻疹,怎么说呢,你说你家赚那么多钱,景家也不缺钱,怎么把人养的乞丐不如。”


    也不怪他说话难听,就算没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病,她坐在隔离室的样子也蛮可怜。


    岁聿指尖微顿,视线慢慢转移到桌上的诊单,入目是几个项目旁的上下箭头,看的他有些烦躁。


    二人先去看了眼董思阳,杜明君上来大骂一顿,大概是说他一天天乱办事,出事不先给他们打电话,而是自己中二充英雄解决。


    董思阳吊着石膏委屈:“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景昭还比我大呢。”


    岁聿睨了他一眼:“她生病了,你能指望她?”


    杜明君拍了他一巴掌:“你小子也烧到39.4℃烧糊涂了?”


    董思阳:“……”


    这不公平!


    又去了她的病房,体温基本趋于稳定,杜明君简单和她说明白现在的情况,让她放心,最后严肃道:“下次遇到这种情况给我打电话,我是医生,你明不明白?”


    对于医生本能的畏惧让她听话点头。


    看她现在这副老实模样,他在一旁低声讽刺:“打什么电话,她这么能耐哪需要医生,长这么大一点儿智商也没有,真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


    被子底下的手心紧握,她没有反驳。


    没有理由和他解释,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失去了冷静也失去了求生本能。


    早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她才不会弄出这么大个笑话落人话柄。


    杜明君叹了口气,看她局促的样子,把带来的柠檬水递给她:“休息休息就能出院了。”


    景昭没多想,以为是普通的水,接过来刚想喝进去,舌尖接触到柠檬水的一瞬面色直接变了,“哇”一口吐出来。


    “哎……?”杜明君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推开。


    岁聿大步迈上来夺过杯子,眉眼犀利:“你在水里下毒了?”


    “卧槽!”杜明君顿感六月飞雪,比光着屁股站在雪地里还冷,惊叫,“你们夫妻俩说话能不能凭良心!”


    就算怀疑杯子制造商下毒也不能怀疑到他身上好不好!


    景昭及时阻止,摇摇头:“我不喝柠檬水,有股洗洁精味儿。”


    杜明君松了口气,对她的品味感到意外:“难不成你喝过洗洁精?还洗洁精味儿。”


    像是被提及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别过头没回话。


    感觉到自己袖子紧了紧,岁聿垂眼,她刚刚不经意间抓住的衣角好像没反应过来,现在还未放开。


    杜明君还有其他的事要忙,很自觉地退出去顺便带上门。


    除了钟表嘀嗒声,房间重新陷入寂静。


    从她离开后,他们还没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虽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乖乖地坐在床头,黑发落在肩膀上,没了前几天一见到他就剑拔弩张的气势,和之前一样看着让人舒心。


    主动开口:“过几天让金秘书把你的行李搬回来,过年陪我回趟家。”


    “岁聿,我……”


    “我知道,你要离婚。”他淡淡替她说完接下来的话,带着点儿平海懒散的腔调,“先把承诺兑了,过完年再说。”


    景昭反应了一阵,突然想起那时答应他的事,会陪他回家应付父母。


    低着头扣手,算了,反正早晚都要离,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不同。


    “什么时候呀?”


    她可能自己没意识到,她总是这样,说话时跟嘴里嚼了块棉花糖一样,软乎乎的,尾音不自觉拐个弯,还弯不到底,弄得人心痒难耐。


    因为不满她的语气,所以指尖在她手心轻轻划了一下,给她吓一跳,看到这个反应让他稍微舒服一些。


    “不急,明天有个游轮聚餐,杜明君他们都会在,你也来,年前的体面还是要装一下,到时候岸边说不定还有记者,来不少人,影响岁氏股票。”


    他说的中规中矩,言语中透着几分严肃,难免会被唬住,因而点头答应。


    她其实现在还不敢抬头看他,昨天车上的场景历历在目,不多想是不可能的。


    可多想的话,她实在想不明白。


    一个熟悉的牛皮笔记本在她眼前晃了晃。


    看清东西后,她整个人几乎从床上跳起来,往前倾:“我的日记本!”


    当初离开太匆忙,忘了带走锁在柜子里的日记本。


    岁聿故意举到她够不到的位置,勾着唇:“这个作为抵押。”


    “什么抵押?”


    “你和我回家的抵押。”他慢慢站起来,日记本在两个手中拍来拍去,“我对虚无缥缈的承诺向来没有任何信任。”


    可恶的资本家。


    她咬牙,刚刚心里那点儿触动烟消云散,只剩紧张与急切:“岁聿!你不能偷看!”


    嗤笑:“你这里面记载了什么绝世珍宝了吗?我可没时间翻这么无聊幼稚的东西。”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景昭败下阵来,妥协道:“我们到美国后你必须还我!”


    “行。”


    没有看见男人眼底闪过的笑意。


    有种哄骗到无知孩子的畅悦。


    —


    Matthew游轮,岁聿十八岁成人礼岁父砸下价值52亿的礼物,上过那一年新年档娱乐和财经双重头条。


    只可惜岁聿这个人,没什么缺的,尽管不少人盼着来观摩一下这艘豪华游轮,也被大少爷看不上玩不着的态度堵了回去。


    这次游轮一出,不少人想尽办法来搞票。


    “景昭。”


    和蔼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她回头,景母穿着端庄,拎着熟悉的巧克力礼盒迈进来,在看见她的那一刻眼神软下,带着些许欣喜:“最近是不是没睡好?听说你前几天去医院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坐在她身边言语问候真切。


    平海市的景观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夜晚的江边,高楼林立,霓虹灯满满连成一片密密的网,站在海边给人无穷震撼,有多少人追逐,就有多少人沉沦。


    可惜她没心情看这些。


    “还好。”不冷不淡地回了两个字。


    感受到她的疏远,景母垂下眼,鼻尖微红:“上次是我着急了,不该那样说你,我只是想让你和岁聿好好相处,我毕竟希望你能幸福。”


    外边似乎传来了号角声,紧接着船体抖动,应该是开动了。


    她张了张嘴,景母没听清她说什么,抬头“嗯?”了声。


    “没事儿。”景昭扯了扯嘴角,又因为昨天嘴角的伤口而抖了一下。


    景母这才发现,忙起身关心:“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受的伤?”


    拇指小心地蹭到伤口旁,她僵住,被摸过的地方有一种强烈的温暖,景母关切地查看伤口,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是她梦里试图抓过许多次的味道。


    这么亲昵的动作,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生硬扯了个谎:“上火。”


    “要多喝水啊,平海是不是太干燥了?我回头炖点儿梨汤给你送过去。”她一边说一边拿出随身携带的药膏给她涂抹。


    凉凉充满中草药味道的膏体用指温乳化敷在嘴角,她无措地眨眼,憋出一句:“谢谢。”


    景母爱惜地掐了掐她的脸颊:“母女之间不用说这些。”


    转头看着窗外,她提议:“要不要出去逛一下?我们俩好久没有一起散散步了。”


    她点点头,正要起身,景寻昭从门外跑进来,穿着华丽的晚礼服。


    不得不说景寻昭真的被养的很好,那些本来在她身上的幻想,都在景寻昭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骄傲、聪慧、美艳大方——属于景家女儿的模样。


    轻轻吸了一口气,嘴角好凉。


    “妈妈,外面甲板开放了,我们一起去看大海!”


    景母笑着点点头,转头问她:“我们一起吧?”


    海鸥划过海面,她摇头:“我有点儿饿了,不去了。”


    景母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嘱咐了两句松开她的手。


    算不上撒谎,她第一次坐船,出于对深海的恐惧,自从踏上这条船开始就有些腿软,什么都吃不下。


    坐在船舱也闷得厉害,踏出房间,海面一望无际,今夜应该繁星闪烁,但因船上太过五光十色,只能看见一轮亮亮的弯月。


    好热闹,只是全是她不认识的人。


    人来人往,杯觥交错,站在之中,她的存在感甚至不如服务员。


    挂着岁家“Matthew”的旗帜在船头飘扬,这个角度能看见董思阳和杜明君他们在二楼开香槟嬉笑。


    “嫂嫂,上来吃烧烤!”董思阳同样也注意到她,扔下手中的酒杯从二楼喊她。


    少年穿了一件红马甲,左臂打着石膏,如同开在海上的野玫瑰,耀眼瞩目。


    她走到二楼,烤鱼的味道勾鼻子,尽管没有什么胃口,出于礼貌还是顺着坐下。


    董思阳选了一条最肥、刺最少的烤鱼递给她,感觉到她今天状态不对,随口问道:“晕船吗?”


    她伸手接过:“有点儿。”


    一小口一小口啃着烤鱼,紧张到全身肌肉没法儿放松。


    杜明君听到开玩笑说:“那完了,一会儿我们打算滑水去,你只能在船上看了。”


    “滑水?”眨眨眼,隐隐有些好奇。


    董思阳抢话:“岁哥这次带了划艇和滑水橇,顾名思义就是绑在游轮后,跟着游轮踩水,这个是我的强项,到时候你看我就行!”


    “直,直接在大海上吗?”她震惊地睁大眼,光是想想就吓到手脚冰凉。


    尤其,还是在这么黑这么冷的海面。


    见她这样杜明君忍不住笑出声:“你也太胆小了吧,想当初岁哥可是在太平洋挑战20米冲浪成功的人,没想到你连坐船都晕。”


    白元祁锐评:“很难想象你们之间会有共同话题。”


    挑鱼刺的动作顿了下,眼眸淡然,笑了笑:“我们的确没什么可说的。”


    除了工作上的汇报,她和他连面都少见,她不知道他的去向,他也不关心她的日常,有时间景昭会觉得,假如岁聿这次没在平海市待这么长时间,说不定他们也不会这么快离婚。


    原来没有任何基础的婚姻真的那么易碎。


    董思阳碰了下她,不自在地说:“不说就不说,有事儿和我说不就行了。”


    她抬头,认真点点头:“董思阳,你要好好学习。”


    “……”吃了一半的鱼被扔进垃圾袋,皱着眉气鼓鼓别开头,“说这些干什么。”


    之前只知道他是放假才来平海市玩的,后来在金秘书那听说,董思阳已经休学一年了,原因是把学校实验室点了,董家耗费许多力气才把他保释出来。


    犹豫了一下,生疏地抬手在他黄头发上摸了摸,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像个大人:“毕竟还小,以后有无限可能。”


    打开她的手,厌烦站起来,冷着脸开口:“我还有什么可能,最差也不会像你一样,与其管我不如多看看你自己。”


    海风席卷着冷冽的空气,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下去。


    杜明君颤颤嘴角,试图打破尴尬:“你别管他,一个屁都不懂的小孩儿,他的话也别放心上。”


    “我知道。”长睫低垂,她默默吃鱼,凉了的烤鱼难免腥气。


    杜明君又递给她一串蔬菜,转移话题:“小聋子,你知道为什么这次岁聿要带你回家吗?”


    抬头,她胡乱猜测:“因为父母?”


    “答对了,你再猜猜他父母为什么着急见你。”


    她:“好奇?”


    杜明君:“给你个提示,戒指。”


    她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白元祁在一旁看不下去,叹了口气解释道:“你注意到岁聿的尾戒了吗,那是岁家祖上的,每一任妻子会有对应传下来的婚戒,你那时结婚太突然,岁家没来得及给你,这一趟去主要也是因为这个。”


    杜明君:“婚戒一旦带上就会把你写进族谱,到时候你就是岁家真正的人了,开不开心?”


    开心吗?


    她连笑都觉得累,岁聿没和她说过这些事,说不定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戴上这枚戒指。


    不过“景昭”和“景寻昭”之间也就差了一个字,到时候改也方便,她倒是可以帮她暂时收下。


    “岁哥!”杜明君挥手,举着烤鱼。


    她坐直身子,假装镇定地吃着手里的东西,耳边的脚步声愈加清晰,余光看见一抹白色坐到身边。


    海风,是咸腥的。


    可他身上,是一种很好闻的味道。


    一种只要靠近,她的嗅觉神经会比她的大脑更快反应过来这是谁。


    只需要一点点气息就足以将内心搅动的乱七八糟,明明刚刚还新鲜的蔬菜现在也味同嚼蜡。


    轻轻瞥了一眼她,就像是故意忽略他一般,连头也不曾抬。


    杜明君没发现两人之间的端倪,一边烤鱿鱼一边大咧咧开口:“刚刚还说起你冲浪事迹,我记得你那年冲浪好像是为了一个事儿,因为什么来着?”


    白元祁隐隐觉得要坏事,忙打断:“你要是很闲不如去开蚌珠。”


    鱿鱼刚好烤好,椒香气味汹涌滚来,他眼前顿时一亮,感激地看向白元祁:“我想起来了,是为了给景寻昭赢下那串珍珠项链!”


    “……”


    “……”


    “……”


    两串烤鱿鱼递过来。


    景昭颤了颤睫毛,轻轻呼了口气,起身:“我讨厌吃鱿鱼。”


    另外一个人抿了抿唇,冷言冷语跟了句:“你烤的真恶.心。”


    杜明君:?


    白元祁默默扶额:“……怪我。”


    她也不是非要离场,刚刚吃的东西有点多,本就晕船,回舱后吐了个天昏地暗,后面只想躺在床上哪也不去。


    半夜,船暂时靠岸过检,会停两三个小时,这才感觉好受一些。


    景寻昭拉着景母下船买东西。


    她正无聊地看着手机,一条意想不到的信息跳出来。


    「给你寄了新年礼物,新的一年要健健康康。」


    ——Joker老师。


    看着这条信息读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立刻回过去。


    「我过年期间不在家,谢谢你。」


    盯了屏幕好久,还以为会和以前一样不会有后续了。


    刚要失望地放下手机,屏幕又亮起来。


    「你家秘书说会送到你手上。」?


    刚看完这条信息,外面果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人签收快递吗?”


    震惊之意难以言表,跑出去半信半疑看了眼收件人,果真是她。


    一时不知是赞扬金秘书还是快递员。


    恰好景寻昭回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冷嘲热讽:“什么东西这么珍贵,漂洋过海也要送来。”


    没理会她的话,快递员划开快递等她确认签收。


    很素朴的一个包装盒,外面粘着紫色小花包装纸,打开,里面是一个水晶球,洋洋洒洒飘着仿制雪花,一个长发小女孩坐在马上肆意驾马而行的场景。


    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在动一般。


    “好廉价,你认识的人都寄这种便宜货吗?”景寻昭凑过来看清是什么后颇为嫌弃地说。


    而她像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般,盯着这个水晶球愣住,慌乱在眼中浮现,忙低头看盒内还有什么,果然一张简单的明信片夹在中间,上面是亲笔的祝福语,只有短短一句:


    「景昭,希望你健康快乐。」


    耳边似有景寻昭第二次的嘲讽,可她只为这几个字颤抖,鼻尖一阵阵发酸。


    就算是极其努力掩饰住笔迹,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哥哥,这是哥哥的字迹!


    Joker就是哥哥!


    他骗她!他骗了她!


    她一定要问清楚这一切,为什么当初骗她,为什么狠心这么久不来看她,为什么在她选择永远不原谅她时让她发现这一切!


    低头慌乱找手机,但太着急刚翻出来就从手心滑到地上。


    正要弯腰去拿,冰冷的锐器抵在脖侧,水晶球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开,耳边响起:“别动!”


    “啊啊啊——!”


    中年男人拿出美工刀指向景寻昭,恶狠狠道:“闭嘴!不然先刮花你的脸!”


    景寻昭哪敢再说话,钉在原地脸色发白。


    中年男人把用来伪装的快递员帽子扔在地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掏出手铐把她俩拷在一起,美工刀在二人间没分寸地挥舞:“妈的,都老实点儿听到没!”


    二人难得一致齐点头。


    景昭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听着景寻昭已经抽嗒嗒地在一旁落泪,她不是不害怕,只是吓到不会哭了。


    从楼下走到甲板上这段路整个人都是懵的,好像一个提线木偶被迫行动,期间那个男人还因为没掌握好力道划伤了景寻昭的侧脸。


    别说景寻昭了,就连她看见血那一刻也差点晕过去。


    只知道等缓过来时面前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姗姗来迟的董思阳随手拿起一把铁棍不停叫嚣,海面上都是他的声音。


    脚下海浪呼啸,船不知何时已经过了海关,景昭这才意识到中年男人早有密谋,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奔着船内某个人来的。


    很快就验证了她的想法。


    此刻的中年男人已几近疯癫,笑得无比猖狂:“岁老板,看到这一幕你有什么感想!”


    被叫到,站在最前面的男人和白元祁很快对了个眼神,浅笑着倒了两杯红酒,看不出一点儿慌张:“王老板这么久不见,玩这么大何必呢?”


    “你懂什么!”王老板眦目欲裂,因为没了门牙,激动时口水无法控制地喷出,“我辛辛苦苦经营了三十年,就因为你!因为你!所有一切都没了!钱没了!家没了!到现在我连吃喝都成问题!你以为我还怕什么,我告诉你岁聿,我现在什么也不怕,我今天就是来和你同归于尽!”


    黑夜中,海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却看不清他眼中此刻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笑容一点点消匿,冷声道:“我在这,不如直接冲我来。”


    景昭已经冻的有些发麻了,连旁边景寻昭也没了动静,她不敢随便转头看。


    王老板大笑出声:“岁聿,你当我蠢吗?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谁杀了谁还不一定,今日我非要让你尝尝痛苦的滋味。”


    “呃!”


    脖子被死死掐住,整个人失去平衡狠狠往后撤了一步,她能清晰感受到海浪滚卷,落到脚踝上冰冷的触感。


    “别伤害她们!求你了!”嘶声裂肺的声音穿透海风,她勉强睁眼,景母完全不顾往日仪态,半跪瘫软在景父身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放了她们!”


    王老板根本不为所动,反而继续一步步后退:“岁聿,这两个只能活下来一个,你说救谁?”


    几秒短暂的寂静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王老板情绪更加激动,扯下她的助听器扔到海里,又一次重复了一遍。


    “嗡——”


    所有一切的声音与她隔绝开,没了听力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景昭感到更为恐慌,第一次落下眼泪。


    白元祁悄然凑过来,咬着牙在背后说:“海警还有五分钟到,已经包围这边了。”


    男人沉下眼眸,心中早有算计。


    这人无非是想毁掉他在乎的人,看他痛苦的模样。


    戾气几乎抵挡不住,连眼睛都没眨,斩钉截铁道:


    “放了景寻昭。”


    他开口的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只有景母疯狂摇头,惊慌看向甲板:“不!!我的昭昭!!!”


    景昭迷茫地眨眨眼,她明明听不见,可又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唇形。


    明明在意料之中……


    可心脏还是在得知答案时狠狠瑟缩了一下。


    王老板先是瞪大眼睛,而后拿出钥匙将手铐解开,无比平静地看着这群人:“岁聿,你猜错了,我之前说过,你的如意算盘总有打错的那一天。”


    他们这群养尊处优,未曾站在生死一线的人永远不会懂真正绝望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从一开始就一个没打算放过。


    凛冽的海风卷起她的头发,用力拍在她的脸上,海上的月光足够亮,以至于她看清了每一个人的神情。


    每个人都在喊她的名字,所有人都在拼命想要抓住她,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昭”真的也可以是在叫她,真真实实的是她的名字。


    星光闪烁,她的坠落就在一瞬间,谁也抓不住。


    可是,奇怪,为什么他会露出痛苦的神情?


    岁聿,这不是你亲自选的结果吗?


    坠入深海,黑暗将她尽数吞噬,没有挣扎,冰冷刺骨的海水疯狂灌入体内,巨大的气压又好像要把她变成一个气球,哪里都疼,疼到感觉自己好像被砸碎了般,一片片散在海中。


    好困……


    好冷……


    好痛啊……


    她好像真的要死了。


    都说人在死前会在脑海中过一遍“回马灯”,所有深刻的记忆慢慢浮现。


    而她。


    只看到来景家时带来的小雏菊已在阳台枯萎。


    第35章 法则


    “滴呜——滴呜——”


    广阔的海面被警灯照亮, 恐慌与焦急充斥这片海域。


    “队长!找到了!”


    领头的警长立刻过去确认身份,穿着快递员服中年男人毫无生机地躺在地上,法医很快鉴定宣布死亡。


    他转头问:“另一个呢, 那个女人还没找到?”


    小警署摇摇头, 刚刚上岸浑身湿透,灌着冷风打了个颤, 弱弱在一旁说:“已经找了三个小时, 人要是在海里肯定死了……”


    队长眼神凌厉地制止了他的话,这么浅显的道理谁会不懂, 海边风大寒凉, 看着警员一个个冻的不成样子他也很为难,下决心道:“再坚持找一个小时,剩下的白天再来。”


    无非是打捞尸体, 或许过几天就自己飘上岸了。


    “谁允许你们撤的!”嘶哑异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湿透的少年一瘸一拐走过来,还没等队长解释,一拳挥上来, 四周小警署马上上前想要拦住他。


    董思阳完全失控,与那帮人滚到沙滩上,双目猩红着大声嘶吼:“谁允许你们撤的!把她找回来!把她找回来!”


    “先生冷静一点儿!冷静一点儿!”队长尽可能在不造成伤害的前提下控制住他, “这样下去根本没有意义!天这么黑就算找一整夜也找不到!只是白费功夫!”


    “我哥不在你就想随便糊弄是不是!”董思阳反过来扯住他的衣领, 冻的嘴唇发紫,力气不减半分, “要是你找不到她, 我会把你也扔进海里!”


    海警队长握住他的手腕, 只是说:“海这么大, 只能白天找。”


    “你什么意思,你想说她死了是不是?哈?你胡说什么, 她不会死!她不会死……她只是晕船,不喜欢吃鱿鱼…她怎么会一点儿水性不通……”


    精神恍惚地呢喃,慢慢松开手,一步步后退,望着毫无波澜的海面再也没了力气,海天一色,看不到尽头,翻涌上来的浪花用力拍在礁石上,像是炫耀的喧嚣,瘫在沙石上安静地坐着。


    他不相信她会死。


    明明他才刚和她说好,决不会让她死。


    她说过,她会努力。


    那时,他明明有机会握住她的。


    景昭,你在努力什么?


    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就不和她吵架了。


    温热的泪珠掉在手臂上,他怔怔地看着,而后猛地埋在双膝间抑制不住哭出声。


    —


    医院。


    刺鼻消毒水味儿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嘀——嗒,嘀——嗒……”的仪器音从楼上单人病房里传来。


    一束光影落在男人苍白的面容上,乌睫轻颤,他听见耳边传来悉悉索索地喊声。


    “岁聿!”


    “岁哥,你醒了吗?”


    杜明君走到床头查看数据,测量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


    那日岁聿随着一起跳下去,漫无天际的海面在他们四个跳下后再没了动静,差点儿把他吓死。


    海警来的及时,景寻昭的大红礼服最先被发现,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


    后来过了一阵儿在海里捞出已经晕过去的岁聿,脸上有打斗痕迹,估计是在海里和那个劫匪缠在一起了。


    幸亏上岸不算晚,不然恐怕现在就是三具尸体。


    喉咙干涩到肿痛,看了看周围的人,他问:“她呢?”


    杜明君调整仪器的手顿住,连一旁的白元祁也没了声音。


    景寻昭先一步开口:“妹妹还在昏迷,等她醒了我会告诉你的岁哥。”


    她一看也是好久没休息,被划伤的地方随便处理了一下,眼底乌黑,狼狈得让人认不出。


    杜明君在一旁含糊点头。


    滴针反上来的苦涩药味侵满口腔,他沉默地坐起来,作势要下床:“我去看看。”


    “岁哥,你才刚醒,不急于一时!”景寻昭立刻拦下他,眼中慌乱。


    她瞪了眼身边犹豫的人,杜明君咬咬牙也跟着安抚:“你现在不适合随便走动。”


    “松手。”一点点掰开景寻昭的手,执意起身。


    “岁哥!你就安心在这休息不行吗!”景寻昭咬着唇,强忍住泪水,她柔柔哄着,“你去看她也不会好,等两天,就两天。”


    拔掉手背上的针头,脸色惨白的男人一步步朝外走,沉静道:“杜明君,她在哪个病房?”


    “……”


    屋内陷入僵硬的静谧中,他转头,眉眼低压,见他不回应,心脏一缩,声音跟着提高了一个分贝:“我问你话,你聋了吗!”


    “岁哥……我……”杜明君一下红了眼睛,看着一旁黑屏的仪器说不下去。


    枯枝抖动,落影浮动,照在墙上被窗子隔开。


    “她死了。”


    平静的话语如同一记惊雷在屋内炸开。


    “老白!”


    “你胡说什么!”


    白元祁用力朝墙锤了一拳,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盯着他尽可能完整客观地还原真相。


    “警察当晚找了五个小时未果,白天在景昭养父养母帮助下找到尸体,人已经没救了,我们没法留下尸体,她的养父养母说……要尽快火化她。”


    “就在今天下午。”


    那个身影晃了晃,原本憔悴的面容几近没了血色,胸口憋闷难忍,拧眉重重喘了几口气。


    一祯祯扫过面前的人脸,问:“你们谁看见尸体了?”


    没人回应。


    尸体找到的时候他们几个还在出海,没有及时到岸边,景家父母得知消息赶来时已经晚了,尸体早早被养父母带走。


    那就是没人看见。


    吐出一口浊气,收回视线往门口走。


    “岁聿你听我说!”杜明君抵住门阻劝,“她已经死了!而且她养父养母说了……决不会让我们见到她,你现在去除了找揍没有任何意义!”


    “滚。”


    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杜明君狠狠挨了一下被甩到地上,还想起身却被白元祁按下。


    “随他去吧。”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该有自己的是非判断能力。


    开车行驶到别墅,那里已经停着一辆车,正有几个人往车里搬东西。


    他什么都顾不上,下车一把抢过那些东西,全是景昭屋里的物品。


    “都给我滚!”男人脸色苍白,眼底猩红,病号服丝毫没遮住他周身的戾气,反而更为阴森。


    大步迈进屋内直奔四楼,远远就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站在她的房间。


    似乎也听到了他的动静,缓缓转身。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不似大陆人,看见他的那刻眼神瞬间变得充满敌意:“你就是娜仁的前夫?”


    “砰”地撞击声在屋内响起,他这句话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就被蛮横地揪住领子抵在柜子上,消毒水味充斥着鼻腔,眼前这人看起来年纪不大,气场却让人难以承接。


    “你是个什么东西,谁允许你随便动她的东西?”


    他冷笑,毫不畏惧对上他的眼睛:“因为我是她哥。”


    挂在屋内的钟表滴滴答答地摇摆,六个字反复在脑海中重复。


    推开错愕的男人,他拽了拽袖口,正式介绍自己:“我是巴特,景昭,也就是我的妹妹娜仁,她三天前死在这里,死在你带她去的那片海里,所以我来带我妹妹的东西回家,有问题吗?”


    整个屋子已经快被搬空,属于她的气息也渐渐变少,是从未有过的空旷。


    他站在对面,直了直身子:“我要见她。”


    “她马上就要火化了,一捧灰,你也要见吗?”


    “我要见她。”他再次重复,眼中尽是化不开的偏执,“这个问题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巴特冷冷睨了他一眼,声音沉下来:“你休想,实话告诉你,不管是她的东西还是她的骨灰,只要我和阿爸阿妈在一日,你就永远不可能看见她。”


    说完他又忍不住嗤笑:“你现在装什么,你以为我全然不知吗,她嫁进岁家一年,你对她从未上过心,整个平海市有几个知道你的妻子长什么样,你现在装出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恶心谁?还有在船上……”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攥紧拳头,眼角抽动,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算了,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巴特抱走属于景昭的最后一点儿物品,冷漠道:“还有,我妹妹有个日记本找不到了,本来不想给你的,但觉得这个破本子如果烧给娜仁实在晦气,恐怕她在天堂都不得安宁,不如留给你好好看看。”


    他抱着东西往外走。


    点着车正准备离开,身后突然传来巨大的碰撞声,力道之大足以让他不得不立即灭火。


    巴特揉了揉脑袋,顺着后视镜看清了撞过来的车。


    暗骂一句,踹开车门冲了出去。


    “你特么有病!”


    挥舞出去的拳头被精准接住,看起来虚弱的男人力气一点儿也没小,接着力道把他扯过来,按在黑色宾利车身上,戾气十足:“带我去见她。”


    “你休想!你有什么资格见她!”


    巴特咬的牙齿直响,整个人气得青筋紧绷。


    “我说了。”猛地一拳砸在车身,一个坑印在巴特眼旁留下,掐着脖子的手一点点收紧,“带我去见她。”


    他看着那个坑怔了一下,忽而笑了,呵哧呵哧喘着粗气,艰难开口:“她死了,我妹妹已经成一捧灰了!你永远都见不到她了!!我们会把她撒进大海,岁聿,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她!”


    趁着他走神的功夫,巴特立刻挣扎开,蓄满力气一拳挥过去,结结实实打在那人脸上,把他打倒在地。


    不解气般,他又狠狠踢了一脚,看着这张脸他恨不得把这人千刀万剐,但理智告诉他,没必要为这种人搭上自己。


    “不论是你还是景家都没必要演的这么真,她死了你们才想起她,这种戏码除了能感动你们自己还能感化谁?在天堂的她吗?!你们把她当垃圾,可也有人视她为无价之宝。”


    巴特啐了一口,强忍怒气重新开车离开。


    躺在地上的人像是感觉不到痛,麻木地看着天空。


    谁说她死了,她那么怕死的一个人,连用点劲儿都会哭的人,怎么可能会死。


    没有尸体,没有目击证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竟敢妄下论断,说她死了。


    真当他那么好骗吗。


    车门刚打开,一把折叠刀抵在腰后,透过后视镜他清楚看到男人眼中平静的疯意,歪歪头,干涩的唇微张:“见不到她,你会比她先进棺材。”


    “你!”巴特气到额头青筋直跳,却顿感背后的锐器又前进了一分。


    他直觉告诉他,这个疯子真有可能干出来。


    咬牙一字一顿道:“上、车。”


    既然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让他彻底死心。


    岁聿淡漠地坐进副驾驶,甚至还能不紧不慢地扣好安全带,看起来完全不慌张,让巴特揣摩不出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想什么都无所谓了,因为据他了解,岁聿不爱他妹妹,非要去不过两点原因:一是,确认景昭真的死了;二是,装样子。


    呵。


    有时候觉得这些人没意思的过于夸张,就像昨天在他们家门口哭喊的景家人一样,让人感到恶心。


    二人一路沉默,穿过熙熙攘攘的市区,隔着一公里就看见火葬场的指示牌。


    本来老实了一路的副驾驶上的人眼中终于有了波澜。


    “你们把她送到这了?”


    微哑的声音透着凉意,平静到让人觉得诡异。


    后视镜中,男人眉眼七分冷峭,尽管大病未愈穿着病号服,但那点儿病气也没抹去他傲睨的秉性。


    生来就是这么个自私自利不把别人放在眼中的人。


    越看越觉得生气。


    神经病。


    巴特跟他说一句话都会觉得自己有病,索性绷个脸不言语。


    车停下。


    偏远的郊区除了干燥的冷风,还有灰烬的烟味儿,飘在空中咧人心肺,满目的白砖白瓦平添凄凉。


    两个看起来年纪挺大的老人站在门口,头发半百,古铜色皮肤,穿着很朴素平常的衣服,隐隐能看出哭肿的眼睛,即便这样,他们脊背依旧挺直,北风将裤脚吹得瑟瑟发响,残败的枯叶飘到他的脚边。


    靠着车门,过于惹眼的男人眼皮轻瞌,凝在他们手中精致的棕色木盒上。


    巴特从他身边擦过,径直走向那对夫妻,纵然努力隐藏,眼中还是划过悲痛,扶着二人轻声:“我们带妹妹回家。”


    接过木盒往这边走,离岁聿五步距离时停下来,眼神凛冽:“你还不滚?”


    对他的话充耳未闻,反倒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手里的“骨灰盒”,狭长的指尖隔空轻轻点了一下,“这是什么?”


    巴特觉得自己错了,他为什么要和一个疯子说话。


    厌弃地绕开他,想要上车,胳膊被扯住,偏头,和他一边高的男人脸上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理智得可怕:“我最后问你一次,景昭在哪。”


    黑瞳猛缩,一把甩开他的手,暴躁之意难忍:“妈的,你要是再敢提她一次,我不介意把你也推进去!”


    一声闷响,巴特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耳边传来惊叫,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头脑发胀,左侧太阳穴隐隐作痛,后背撞到车尾痛得直不起腰。


    衣领二度被人拎起,一只眼的视线逐渐恢复,顶着头顶刺目的阳光,他看见穿着病号服的男人阴侧盯着他。


    岁聿已经失去了和他周璇的耐心,简短道:“要么,把她带来;要么,证明是她。”


    旁边那两个夫妻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皱了皱眉狠戾转头:“不想他死就闭嘴。”


    这一拳下手不轻,打的他现在还在发懵,眼前好几重黑影,咽下喉头的涩意,冷笑:“她都死了,你还想怎么糟蹋她,岁聿,你没有心吗?”


    更大一声闷响。


    他听见那二人报警,却依旧无动于衷。


    把粘了血的指骨蹭在巴特衣服上,报以同样的冷笑:“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巴特,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说实话,你要不要试试?”


    缓缓晃起头,啐了一口血沫,字字诛心:“你这么厉害,怎么还是让她死了,岁聿,是你,亲手杀了她,你听到了吗……”


    空中的拳风带着杀意,这一拳要是落下,非要把人打到急诊不可。


    “岁聿!!!”


    千钧一发之际,杜明君赶来直接把人撞歪,错开的拳头砸在车上落下一个大坑,这个力度分明是冲着杀人来的。


    白元祁和金秘书随后跑过来,三个人才把巴特从岁聿手中扯开。


    尤其是对上巴特血淋淋的左眼,白元祁一瞬间在脑海里把半部刑法过了一遍。


    “岁聿,你他.妈有话不会好好说吗!”为了防止他再做出向刚刚一样的行为,杜明君在后面死死扯住他的两个胳膊。


    要不是实在放心不下赶过来,还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个模样。


    老白还说他能够自己解决,能个屁啊能!


    “松手。”和他行为完全相反,他的语气基本找不出什么感情。


    这么说杜明君更不能松开了,“你有什么话就这样说。”


    苦涩的冬意总是已一种难以置信的方式剖析自己,比如前几日吹掉的树枝不知何时埋进地里,发软发烂。


    他说:“这个骨灰,我要了。”


    别说巴特,就连杜明君都有点儿琢磨不清,暗声:“你做什么?”


    他们马上就要带走去办葬礼了,哪有把人家骨灰抢走的道理?


    “做鉴定。”微抬下巴,桀骜的眼中对这份骨灰不曾透露出半分情感。


    一时寂静。


    金秘书从背后低着头走出来,心情复杂,这是第一次他不敢抬头和岁聿对视上。


    一张a4纸从怀里拿出,张张嘴,不知从哪飘来的灰烬落在纸上,嗓音干哑:


    “这是法医的死亡通知书。”


    第36章 法则


    平海市赫赫有名富商巨鳄岁家的小夫人坠海身亡的消息在当晚就被大肆报道出去。


    除了震惊意外, 一部分人惋惜短叹,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死的好突然;但大部分人抱着看乐子的心思, 想知道岁家怎么处理这种事, 顺便对岁家空出来的位置摩拳擦掌。


    毕竟死的只是一个大家连脸都记不住的女人。


    又有谁会真正在意。


    外界掀起轩然大波时,徘徊在火葬场前的闹剧才落下帷幕。


    岁聿盯着他手里的纸, 长睫下的情绪看不透, 猜不出。


    不过这次,他没阻拦巴特一家的离开。


    好歹是岁氏小夫人, 景家千金, 媒体造势轰轰烈烈,但因忌惮岁家并没有敢持续跟进,只能通过各种手段找圈内人打听。


    葬礼那天, 远在美国的岁氏父母也落地平海,秉持一切从简原则,除了和岁氏亲密来往的几户大姓, 其他人都未受邀。


    要问为什么没有景家那边的好友?


    因为听说这位小夫人在平海市没有朋友。


    所以死后除了丈夫的朋友,无人悼念。


    葬礼草率简单的和她结婚那天一般无二,只在他人心中掀起风波, 于她, 和往日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不过即便是这样,媒体还是挖掘到两件引人注意的物料:


    一是, 葬礼那天, 她生前住的小院里放满了小雏菊和向日葵, 在这个季节平海市是很难买到这两种花, 那不是白事花——


    是这位24岁的小夫人最喜欢的花。


    二是,葬礼那天, 岁聿没出现。


    不免引起众多猜测,不过舆论大都一边倒向,小岁总和这位小夫人本就是联姻,小岁总多次在公开平台表达过对这位小夫人并无情感,现在人死了,就算难过,和他们这些旁人的角度也并无不同。


    她的一生,在平海市并未留下痕迹,以至那栋别墅里属于她的东西大多搬走后,连仅剩的气息也几近消逝。


    不喜欢拍照,因此除了公式照和毕业照没留下回忆。


    不喜欢社交,因此除了M站留下的几十个不出声的手语视频,没有任何社交账号。


    不喜欢旅行,因此除了平海,她的十年出了平海就再也没有踪影。


    以至哪怕是她死的那天,媒体也选择造势岁家,而不是她。


    像她这样的人,只怕不出三个月,就要在所有人心里忘的干干净净了。


    她的死,不会带来一点儿波动。


    正如大家所料,举办完葬礼不久,小岁总就出现在大众视线面前。


    过膝黑色西装外套,胸前别着一朵丧事白花,气宇轩昂地迈进会议厅,完全看不出悲伤之意,尤其眉眼间的冷淡依旧。


    本以为至少装一下,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原本属于旁家的投标项目,被这个强盗的雷厉手段一举拿下。


    平海商圈松掉的弦再度绷紧。


    从法国飞回来已是一个月后。


    金秘书捏了捏眉心,高强度的工作行程纵然是他也有点儿遭不住,眼下乌青一天比一天重,连着许多天都不得不吃些安神药,即便这样,手上的动作不曾停,键盘声在保姆车里啪哩啪哩的响:“安培药业已经抛出橄榄枝,但这个橄榄枝并非只朝我们一家,毕竟岁氏不是药业集团,现在更偏向于上京的……”


    他顿了一下,余光瞥见男人出神地看向窗外,似乎没有听他说话。


    按下“。”,把电脑合上。


    自从葬礼之后,岁聿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哪怕是杜明君还在葬礼上哭湿了一包纸,这人愣是连到场都没到场。


    冷漠得几乎不近人情。


    外界闹得沸沸扬扬,恐怕也就金秘书知道岁总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整整一个半月,不了解的只觉得他们忙得不见踪影。


    对上他的计划表,才赫然得知,岁聿用了一个半月就把原本定下半年的行程全跑完了。


    一天只睡两个小时,吃两顿饭,握不下五次手,开超过三次的大型会议,拨通十几个电话,最赶的那天,半夜飞到一个国家,凌晨坐飞机起航,再落地还是凌晨那个时间,然后继续工作,连他的时差都倒不过来。


    这样高负荷的工作,足以将人忙得晕头转向,除了眼前的工作什么也顾不上。


    车还在继续开,过了春节已经三月的平海,枝头上似乎沾了些许绿意,连枯木远处看都柔软了不少。


    轻声:“岁总,酒店已安排好,有什么想吃的吗?”


    岁聿坐的那边打开一条窗户缝隙,平海湿湿润润的潮气迎面而来,有段时间没打理的发丝飞入眼中,映照出模糊不清的疲倦。


    “去别墅。”


    这三个字说出来时,金秘书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夫人离世至今,他们从没提起过她,更不用说和她有关的一切。


    车头转向,原本向北的路现在向南。


    他摸不准岁聿是不是临时决定的,毕竟他们落地的酒店明明就在马路对面。


    行李搬下去,在岁家工作时间久了,金秘书对于短时间内的把握更为苛刻,却对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起来。


    一个半月,是多长呢?


    是院里尽数枯萎的小雏菊与向日葵。


    从前景昭一个人在别墅,待了十二个月,整整八个一个半月,每次有空他都会来别墅看一眼,院内鲜花绽放,鸟蝶飞舞,连大门都不沾灰尘,黑发的女人常常站在门口这个位置浇花或是发呆。


    很无聊的日常,他什么也记录不下,正如每次汇报岁聿都不想听一样。


    可现在推开门,指尖上的灰尘才让他恍然若失,这里再也不会有花开了。


    即便春天就要来临。


    “岁总,需不需要我找人来收拾一下?”收拾一下小院,再收拾一下很久没人住的房间。


    脚下的青砖小路太久没有扫,踩在上面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这里本来是没有铺砖的,因为本来只是一个临时落脚点,随便装修的一个地方。


    那时她刚嫁进来,金秘书商量着把这里作为婚房,离岁聿的公司也近一点,离景家也不远,他当时在干什么?


    好像在签署一项有关生活用品支线的申请,随意点头同意了。


    然后没管她,只偶尔路过别墅时发现跟上次不一样了,下一次又跟上一次不一样,她把黑色的门涂成棕红色,把红砖换成大理石青砖,把小院两边打成小花园,在里面播一些便宜的花种。


    打开门,一楼的客厅她挂了一副从街边三位数“高价”买的针织画,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是刷直播被博主安利买下来的,有一些他实在不能理解,比如小猪饭盆,比如兔子水杯,本来是灰色调的皮沙发,她非要铺上白色长毛垫,沙发扶手上还放着她最喜欢的青色小毛毯。


    二楼是他的领地,她从来不敢上去,没有装修,整个风格显得格格不入。


    他说:“休息几天,你也放几天假。”


    金秘书愣了一下,随即舒了口气,走之前嘱咐:“岁总,我每天都在公司值班。”


    言外之意,有需要可以找他。


    空荡荡的房间,过去二十多年他一直自己住,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天生叛逆的他不想受束缚,刚上五年级就吵着要自己上下学,搬到附近的学区房,岁父大喜,终于可以摆脱他这个倒霉蛋,和老婆过二人世界。


    分给了公司职员和保姆几套房,负责平时看着他,照顾日常。


    一晃多年,他自己一个人早就习惯了。


    嗯,可偏偏现在,他觉得房间不该只有他一个人。


    从哪里开始呢?松下外套,走到小院,蹲下来,把一盆盆枯萎的小雏菊和向日葵搬起来,扔到一起。


    他不喜欢花花草草,也不喜欢小动物,分不清雏菊和玫瑰的不同,也搞不懂什么猫猫教和汪汪教。


    但他知道,景昭喜欢小雏菊讨厌玫瑰,因为岁日日,所以大概率属于猫猫教。


    处理完这些,小院也变得空荡起来。


    打了个电话,叫金秘书把小猫从宠物寄养那里接回来。


    金秘书问:“需要顺便找个保姆照顾小猫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哑哑说了句“不用了”。


    因为他在二楼的猫舍发现了一打便利签,上面是她学习照顾猫的笔记,还有关于日日每天成长情况。


    她好像很擅长做这些。


    出门时余光瞥见一抹棕色,那段不清晰的记忆顿时回溯。


    他把她的东西藏在猫窝里,原本是希望她从美国回来后自己发现的。


    岁聿怔怔弯腰捡起那个有些年头的牛皮日记本,看得出它的主人应该很爱惜它,里面纸张都发黄了,可牛皮封面还崭新,透着一股淡淡的木质精油味。


    那么宝贝这个本子,甚至不要钱也要它。


    窥视旁人的秘密是很没品的行为。


    岁聿清楚,但是他想,要是她生气了,大不了做鬼也别放过他。


    骨节微张,第一页赫然一笔一划写着——


    「昭昭的秘密基地ovo!」


    带着日记本去四楼,专门到她的房间,反正都偷看了,不如当着主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偷看。


    进门的时候没注意,踢到门口的铁盒,巧克力滚落一地。


    景母每次带来的巧克力被她整齐地摞在这个角落,像一座宝塔,而此刻,宝塔轰然倒塌。


    她一颗都没吃过,是不舍得吗?


    「2018年1月12日,天气:阴


    平海市又下雨了,这里下雨总是下好多天,才发现雨也可以这么凉。已经十天了,哥哥今天还是没找我,景寻昭说得对,他们真的不要我了,他把我带在糖果店,不是想给我买糖,而是想抛下我。


    我讨厌哥哥,也讨厌平海市。」


    讨厌哥哥?他也讨厌她哥。


    讨厌平海市?他记得她好像经常抱怨这里的天气。


    还有那个糖果店…拧拧眉,许久之前,她是不是让他看过?让他去买,但他把她骂了一顿,说她有病。


    「2018年3月21日,天气:晴


    今天又做噩梦了,景寻昭说,我说话和正常人不一样,妈妈好像也是这么觉得,在学校完全不敢开口怎么办???,好难过,不敢交朋友。」


    她的画技不错,这又是一个优点。


    她现在说话明明很正常,哪里和别人不一样。


    窗外鸟鸣声响,过了冬,这里很快就会热闹起来。


    「2018年6月1日,天气:晴


    景寻昭又骗我。她说如果我愿意在校运会上帮她获得女子射击组第一名,就把哥哥还有爸爸妈妈最近的消息告诉我。我帮她拿到了第一,可她却和我说她在开玩笑,所以我今早决定在她牛奶里加安眠药,果然有效,今天月考她一个字也没写。虽然被妈妈说了,但无所谓。」


    看到这几行字他心脏猛地停了一拍,一个字也不敢漏下,反反复复看着,指尖颤动,时间、地点、事件,那个被他记了八年的事情,是不会有错的。


    那个时候是她?


    校运会上戴着头盔参加女子射击的人不是景寻昭,是景昭。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明明那时……那时是景寻昭。


    他从不信一家之言,可看着这些字,又生不出半分怀疑。


    难以言喻的怅然铺满心脏,呆呆看着这些字,她会在日记里撒谎吗?


    他只觉得呼吸一阵不畅。


    假如,他说假如,这是真的。


    那该怎么办。


    那个背影对他是很重要。所有人都知道。


    他曾坦荡的承认,它是那段时间的最高信仰——


    摇曳的夏风撩起乌黑长发,场上的少女脊背挺直,戴着黑色头盔,明明是一样大的年纪,可她却尤为吸引人,自信又傲气地站在原地,随着哨声举枪,五声轰响,造下恒阳的传奇。


    是他第一次明白人外人的道理,那一枪,打穿的不仅是骄傲,更是为他前途茫茫白雾打出一条通道。


    翻着日记本,指尖停在中间一页——


    「2019年6月30号,天气:晴


    剪了头发,没有想象中的糟糕,或许早该做出这个决定,看到她们害怕的样子心情好多了……也不知道那个男生有没有认出我,可他不是景寻昭的男朋友吗,为什么帮我?难道真和他们说的一样,他们分手了?


    不管怎么样,感谢你愿意拉我跑赢黑夜,也感谢你为我的暗恋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也许不会再见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岁聿要站起来给她鼓掌并表示敬佩了。


    如果这本日记不是故意最近写的,真的是之前写的,那她真的很牛。


    牛到可以去国.家保密.局当局.长的程度。


    她怎么可以做到一个表情、一个行为甚至一个眼神都流露不出。


    倘若她不做助理,而是去做演员,他会亲自给她颁奥斯卡影后奖,并且是她的死忠粉。


    追他的人不少,各种方式都有,明恋暗恋都见过,那种由爱生恨或是由爱生变态爱的都有。


    唯独没见过她这种死了做鬼再告诉他——


    喂,岁聿,我曾经喜欢过你。


    景昭。你最好不是故意这么写的。


    约见了景寻昭。


    香醇的咖啡游荡在二人间,好久没见,再次看见他眼中不免有期待。


    只是男人没有回应她的眼神,凳子还没坐热乎,就听见他说:“运动会不是你,对吗。”


    他在问,可她却听出笃定。


    嘴边的咖啡,顿感苦涩难咽。


    她回:“岁聿,你爱的只是一个背影吗?”


    那个背影是她,他就爱她,是景昭,他就爱景昭。


    那这些年都算什么呢?


    她的答非所问,已是答案。


    青白的骨指攥在一起,一些早就猜到的答案慢慢浮现在心中,明明该是破土而出的畅快,可他却觉得心尖长出一把利刃,活生生刺开一个口子,然后缓慢生长,让每根痛感神经都察觉到,遍布全身。


    “景寻昭,你骗了我。”他抿了抿唇,就这么说出来这七个字。


    那么轻,轻到压不过店内打咖啡豆的轰隆声。


    她原本以为他知道真相后会暴怒,或是和她说没关系,他早就没感觉了。


    怎么也没想不到是这种反应。


    她从没见过岁聿这种神情,迷茫地看着咖啡,明明是责怪,可怎么听都是委屈,是反复琢磨隐藏地很深的懊悔。


    这个认知让她一瞬眼红,咬着牙:“岁聿,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在一起一年都比不上一个背影吗?”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算不上生死难忘,但也是青春里盛大快乐的篇章,凭什么,凭什么他现在因为一个不是她的背影推翻这一切。


    岁聿没搭她的话,反而别开头看向老枝攀满墙的窗外,自顾自说:“她也不是一直说话这么顺畅,刚到平海时,习惯了手语和言语一起交流,景家请私人医生多次对她进行电疗后,她终于能和正常人一样交流。”


    时长一百天。


    那是什么感觉呢?


    他其实很想问问她,会比她的手指痛吗?


    应该是很痛的,那几页日记的字迹都在发抖。


    景寻昭错愕于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硬扯了一个笑,既然非要提,非要算账,那她没什么好怕的,跟着说道:“不止,岁聿,你可能还不知道,她对巧克力过敏,啊妈妈也不知道,所以才一直给她送巧克力,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因为夏令营我骗她吃了一块巧克力,亲眼看她差点儿没喘上气来。”


    她不是故意的,可看她难受的在地上打滚,满身红疹,拽着她裤脚不停求她的样子,她却在心里暗爽。


    那时她就知道,她和景昭这辈子都不可能做成好姐妹。


    她讨厌她,讨厌她和父母相似的面庞,讨厌她能够勾起可怜与同情的身体,讨厌她出现的时机,讨厌她明明弱小到不堪一击偏偏还要反抗的样子,更讨厌她那双很会爱人的眼睛。


    那个从进门就不曾在她身上的目光终于缓缓落在她身上。


    景寻昭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笑道:“嗯,不知道她现在喝不喝柠檬水了,记得她以前很喜欢喝,我讨厌她露出满足的样子,会在她水里加两滴洗洁精,后来她确实再也不喝了。”


    “还有,她之前养了只鸟,不知道从哪里捡的,飞不起来了,我朋友来家里玩没看见,骑自行车压死了,你猜她是什么反应?”


    像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笑得更肆无忌惮,“跟我朋友打了一架,我那个朋友是体育生,自行车拖了她得有三五米远,回家什么都不敢说,连医院都没去,最后要不是腿上伤口溃烂发烧,妈妈还发现不了呢。”


    直直看向面前的男人,逼问:“岁聿,别告诉我你心疼了,我这才说了生活中很小一部分事而已,况且,你爱她吗,你分明就是愧疚,愧疚当时明明能救下她,结果没救下。”


    她已经说的很委婉了,因为她打心眼里觉得,岁聿这样的人,是不会爱上一个人的。


    他不懂爱,更别提去爱了。


    瞌眼,睫尖飞快闪动,他说:“你骗我的账总要好好算算。”


    逃避,弱者最得心应手的武器。


    “算。”景寻昭高傲地抬头,她并不害怕,景昭已经死了,她最差也不会如此,“岁聿,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差不多,我对她这样你没资格谴责我,袖手旁观,为虎作伥,在景昭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反正她已经死了,合该我们是一对。”


    对面轻笑,给她吓了一跳。


    嘴角是薄凉的弧度,杯中咖啡一口没动,幽深的黑瞳撩起看向她,就像她想的一样,听完这么多内容,岁聿依旧无动于衷,淡淡道:


    “你烂你的,我烂我的,景寻昭,你的手段并不高明,我对她感情可能是没多少,但确实比你多点儿,不然不可能听你说这些觉得你这人挺卑劣恶心的,过去我不知道所以对你还念点儿旧情,现在我知道了,你说得对,我不是好东西,肯定也会对你用手段,你好自为之,对付你是我的事,至于我——”


    “你不用操心,会有看不下去的收拾我,在此之前,想办法扶住你那摇摇欲坠极其可怜的自卑心吧。”


    他这个人,无情的时候连块石头都要摇摇头。


    所以一点点温柔都会让人产生不该有的错觉。


    然而这个错觉她停滞了八年。


    到今天才被彻底点明。


    “……可她已经死了。”走之前她还是不甘心地对他说,抹着眼睛,“你没爱上她,对吗?”


    眼泪果然是不一样的。


    每次她掉眼泪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看,看她一次能落出几颗泪珠子,看她是左眼先出还是右眼先出,看她慢慢泛红的眼眶,一点点充斥到眼眶的水雾,和哼哼唧唧说不完整但总是让人有听下去欲望的软声。


    他是来这喝咖啡的,不是来这悼念的。


    毕竟葬礼那天他都没去悼念。


    比起景寻昭激动的情绪,他显得太刻薄冷情,这些行为反而更像是对前妻愧疚而弥补的手段。


    甚至岁聿都这么认为了。


    因为他真的感受不到悲伤,感情好像有,但是摸不着,她的葬礼进行那日,从窗口看到穿着黑衣的家人朋友一片悲恸,他一滴泪落不下,甚至连装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于是拉上帘,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


    第二天就开始上班工作。


    别人说他岁聿真不是东西。


    他赞同。


    怎么说也相处了这么久,人死了,连个念头都没有。


    开车回家的路上,金秘书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大抵是景昭在时在办公室的那些插花还没扔,她之前不舍得,所以都搬到隔壁仓库晾干做成永生花了,金秘书把这些都找人想办法保存起来了。


    还有就是,这些插花上的晴天娃娃他也好好放起来了,今天收拾时不小心碰散一个,才发现景昭没有开玩笑,里面真的写了祝福语。


    金秘书附了一张图片。


    趁着红灯,他点开,图片上蓝色圆珠笔字迹清秀:「岁聿,岁岁平安,朝朝喜乐。」


    那是她以为他这辈子都看不见的祝愿。


    却在她死后被撞开。


    身后传来巨大的车鸣声,抵不住他指尖泛白的颤抖,从一旁疾驰过的车摇下窗户,骂了一句,他没听清,因为脑海里不断浮现着这几个字。


    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一中后街,下了车,想着她上次带他走的路线,很快找到那家麻辣烫,不到放学点,现在人很少。


    学她当时的模样点了套餐,只不过这次他要了香菜。


    没人再给他擦勺子擦碗边,拿过纸自己捋了一把,边边上沾了红油,觉得神奇,她似乎就不会沾到。


    她做事总是很漂亮。


    绿色的香菜裹满每一个食物,皱皱眉还是张嘴吃下去,那个味道一入口就想吐出来。


    他是吃不了香菜的,会过敏。


    他从未告诉过她,可她还是知道了。


    吃了一整碗,压了一张红钞在碗底,起身离开,后颈泛痒,揉着鼻尖开车回别墅。


    等到家时,透过后视镜,他的眼睛已经又红又肿。


    他没感受过过敏,之前过敏原测试出香菜过敏后,不管家里人还是朋友亦或是出门谈生意,都不会碰这些。


    所以过敏是什么感觉呢?


    等他上到四楼时险些跪在地上,胸口堵的好像喘不上气,撑着墙慢慢走进那间屋子——已经被搬空的屋子。


    缺了一角的月亮挂在窗前,她这个位置选的挺好,每天都能看见月亮,不过平海多雨,有月亮的时候不多,所以更显得珍贵。


    迎着朦胧的月光,看见了她摆在窗边没被带走的盆栽。


    走过去,劣质的玉米小花盆样子滑稽,里面种着一株小雏菊。


    肿胀泛红的手小心碰上去,凋零的小花早已软蔫,花瓣缩成一团,无力耷拉着。


    拿起一旁的水壶浇进去。


    还是枯萎。


    继续浇。


    还是枯萎。


    一直到所有水都倒进去,溢到脚边,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办啊昭昭,它好像……”


    薄唇轻启,冷气顺着打开的窗子窜进来撩动他的衣角。


    “死了。”


    转身,空无一人。


    第37章 法则


    岁聿这个人感情确实不是那么明显, 在他的世界里很少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是麻烦就有相对应的手段,这个手段只分你有勇气做和没勇气做, 当然,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勇气这玩意儿除了天生, 还需要后天的靠山。


    那天他在她房间点了一支烟, 那支她曾经很好奇最后仍然没尝到的烟。


    后知后觉的威力是很可怕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例如你在春和景明的小庄子旅游, 躺在舒服的编织椅上, 墨镜一戴,耳边放着古典小曲,静静欣赏美景, 忽然地震海啸火山一同喷发,你却还在惊叹大自然的神奇。


    直到你变成未来可能成型的化石时,恐惧和绝望才涌上心头……好吧也不是很恰当, 毕竟死了哪有什么情绪。


    但岁聿现在心里头就是这种滋味。


    这种找不到手段解决问题、挪不开腿脚被地震海啸火山一同泯灭的慌乱。


    这种感受他记得一点儿,当初在美国解决资金漏洞,他饿了两天没钱买饭, 站在一月洛杉矶的罗迪欧大道上双手揣兜看对面摇滚乐歌手吃三明治时, 就是这种感受。


    心慌,手抖, 眼睛逐渐失焦。


    但又有点不一样。


    他记得当时是饿的, 所以饥不择食冲上去抢了乐手的三明治。


    结果因为饿太久没跑过, 在第三个转角处被人一脚踹到在地, 饭没吃到,还挨了一顿打, 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时被杜明君挖出来送到医院,才保下一条小命。


    现在呢?


    一支烟抽完,没想明白。想再来一支,摸了摸口袋,最后一根已经用了。


    他现在有点儿想回到那天——躺在洛杉矶雪地里的那天。


    濒死的边缘,他想出了如何解决漏洞才能损失最小的办法。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简直天生是做商人的材料。


    可现在坐在屋里,抖着腿,他越来越难受,难受到快要死了,呼吸困难,鼻血顺着落在脚尖,眼前模糊,大脑逐渐没办法集中,高热包裹了全身,连嗓子都好像被一只手攥紧,不给他一点儿喘息机会。


    景昭,你这个问题有那么难思考吗?


    直到耳边听见救护车和金秘书慌张的声音,他才恍然反应过来——是自己试吃香菜过敏了。


    哦,错怪你了景昭,不是问题思考。


    还有,过敏原来这么痛苦。


    那应该比手指痛多了。


    你平时肯定是隐藏实力了,不然怎么忍受下来的。


    真佩服。


    思绪混乱,他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剩一片荒芜。


    —


    “岁聿,想帮我早日完成业绩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杜明君在一旁记着他的体征,时不时抬眼看向他,半开玩笑,“你这次怎么回事,被商战搞了?谁啊,说出来听听哪家手段这么脏。”


    说来奇怪,一点儿香菜可能不会导致这么危险,把岁聿推进来时已经严重窒息,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吓得他差点也跟着一躺进ICU。


    这不得被哄骗着喝了一杯香菜汁。


    什么人啊能把岁聿这只老狐狸给骗了?


    直到他说:“自己吃的。”


    他点点头,这个逻辑就说的通了,毕竟撬开岁聿的嘴比阿基米德撬地球还难……等等!他刚刚说什么?!


    “你自己吃的?!!”


    他的声音响到要把屋顶掀起来了,连门外路过的护士都被吓一跳,忙看医院这位日天日地哪个病人都看不顺眼伺候不了的杜大小姐又和谁吵起来了。


    看到门口挂名杜明君私人看诊牌后又默默收回目光,这可不是她能打听的领域了,匆匆离开。


    岁聿瞥了他一眼,哑声:“我是病人,你吓到我了。”


    看他这副欠揍的模样杜明君更来气,按动笔在本上哒哒哒响着:“你少给我装,你自己吃了香菜?我说你就算着急投胎也别用这么逊的方式行不行,好歹死的唯美一点儿,像你这种敛财资本家怎么看都该死在金钱诱惑下或是金砖之下……”


    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回味了一番,蹙眉:“你吃香菜干什么?”


    岁聿的饮食一直由金秘书严格管控,不管什么场合都会和餐饮布置人员说清楚。


    哪怕是他自己,就他那副德行,但凡尝到一点儿香菜味都能给桌子掀了。


    所以到底怎么吃的?


    “体验一下。”对比他的紧张与大脑飞速旋转,他的话语带着几分随意和不成熟的幼稚,看着手指上夹着的脉搏血氧饱和度仪,他问,“我进来时是个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杜明君白了他一眼,对他的回答十分不满意,如果真是他刚刚说的那个理由,老天爷能不能让他申请时光倒流,他肯定选择不救这个神经病。


    岁聿是个很没耐心的人,但这时还是耐着性子说:“没死,半死,死透,哪种?”


    被气笑,杜明君靠着仪器瞪他:“说实话,刚推你来时我希望你没死,这堆零件告诉我你是半死,现在你活了,但我恨不得你能死透,懂了吗?”


    岁聿精准从他一大堆废话中提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靠在后面的抱枕上,脸上的笑意慢慢浅淡,盯着自己的指尖不说话了。


    诡异到杜明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圆珠笔在他胳膊上戳了一下:“你到底怎么回事?”


    就算说他吃着玩这事比较让人难以接受,他也还是能理解的,毕竟岁聿确实让人捉摸不透,没人能跟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现在这情况,怎么看都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说清楚的。


    抬了抬手,手指搭在床边,血氧饱和度仪碰到栏杆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转头透过医院带护栏的小窗户窥视落在枝头的四月春意。


    “她死了。”


    在她死后第五十天,他迟到地反应过来。


    杜明君僵在原地,一种他承接不住的震撼扑面而来,那个不愿承认的事实此刻就在他耳边、在他眼前发生了——


    岁聿之前只是不能接受她的死亡。


    那个他和白元祁争执、反复讨论了五十天的话题,此刻形成闭环,成为有解的问题。


    却没感到豁然开朗,心中那块未落地的大石狠狠砸在心中凿出一个大洞。


    那么冷漠自大自私的人,不在乎不爱的前妻是正常的。


    可那么执着偏执骄傲的人,爱上他的妻子也是正常的。


    他知道这句话很不合时宜,也非常没有必要,但受不了这股拧心的酸意,缓缓开口:“岁聿,你其实,是爱她的,对吗?”


    不想自己来下这个定论。


    所有的一切应该交给岁聿开口。


    他抿着唇,即便是在高压工作和死里逃生之后,男人也只是消瘦了些,完美的骨相更加突出,露出的疲惫和病态在眉眼间增加了几分颓意,却因为眸中冷淡的茫然和眼下红痣具有致命的破碎吸引力。


    张张口,他问:“杜明君,什么叫爱?”


    长睫闪动,盖住眼中抑不住的慌乱,干涩的唇轻轻抖动:“你能告诉我,怎么证明我爱她吗?”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


    他想触类旁通地试图解释它。


    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是岁大少活了二十多年不曾思考的问题。


    因为他拥有太多太多爱了,那些无条件不求回报的、小心翼翼的、灿烂辉煌的、克制守礼的爱,把他包围,裹在一起,告诉他:


    岁聿,你不需要有爱人的能力,就能获得很多很多爱哦。


    看吧,杜明君觉得自己早晚得去算命。


    他说了,像岁聿这种高傲鬼会有人狠狠治他。


    只不过猜错了时机。


    他以为是美国的金融漏洞。


    金秘书以为是他拥有了婚姻。


    白元祁以为是他被威胁离婚。


    再不济也是绑匪站在船尾的那一刻。


    结果,是在她死后的第五十天。


    那颗自私冷漠以自我为中心的心脏不知何时露出一条缝隙,在春风细雨地浇灌下慢慢脱落铁甲,露出曾最不屑一顾的软肉,比旁人晚了太久,错过了最好的时间,一见烈日便只剩灼心,然后结疤,褪下,继续烧焦,再结疤,以此往复,不停折磨。


    高傲鬼低头落泪,下位者不见踪影。


    没人哄,也没人轻舐伤口。


    哪怕是岁聿在爱里也都一样,不能逃开神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规律。


    岁氏小夫人死后第一百天,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的小岁总突然宣布开启岁氏全款支持的公益项目“雏菊计划”,目标是在每个城市都建造一所属于聋哑人免费的专门治疗和培训机构,建成时间初步定为三年。


    这个莫名其妙的行为出现在别人身上可能还算正常,但就是出现在他身上很值得说道上一番。


    不少人纷纷揣测他的意图,把有关公益所有项目和股票市场都查了一遍没看见异常,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前妻,当然,不可能是梦幻的小说剧情,而是小岁总抓住商机,利用前妻炒一波人设和热度。


    不管怎么样,这个项目确实吸引了不论是业内还是普通市民的关注。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下岁聿肯定要收敛了,不会再和以前一样做事做那么绝不留余地的时候,这位丧妻的大少爷用实力告诉他们——


    他能做的更过分。


    抢标、黑户、破产、收购,明的,岁聿手段比谁用的都熟练,杀他们个措不及防。


    威胁、陷害、私查、特权,暗的,岁聿心眼比谁玩的都黑都狠,逼他们个退无可退。


    他的名声在商圈烂透了。


    他的地位在商圈越来越无法撼动。


    你说岁聿全无弱点了吗?也不是。


    有人说在岁总办公室看见了疑似盐酸丁螺环酮片的药,对家鼓掌,天道轮回,岁聿撑不下去了,结果三年那人还是好好坐在云端之上,连脚尖都没掉下来一点儿。


    也有人说,岁总参加社交时看见中心花园的游泳池匆忙离场,对家唾弃,有本事用一辈子的亡妻人设,于是三年,整个平海还是不信岁聿对小夫人有感情。


    但都记住了小夫人的存在。


    即便他再也没有提过景昭。


    每年的祭奠,她的墓碑前依旧看不见他的身影。


    要是一次也就算了,多了,难免有刻意而为之的嫌疑。


    反叫人捉摸不透。


    三年如一日,时光穿梭,那张过于吸引人的脸如今也褪下稚嫩变得更沉稳,眉眼间的傲气沾上孤独,长时间浸在的商圈厮杀里,哪怕只是坐在沙发上休息,周身也有着旁人不敢接近的戾气。


    揉着太阳穴,不多时连眼也没抬,微哑的金属音滑过打断面前人的话语:“告诉致远集团,要是下次依旧这种态度来谈合作,就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金秘书抬笔在备份合同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点头:“好的岁总。”


    也许是知道他结束了,一只硕大的灰猫顺着桌子跳上沙发,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岁聿身边,高翘的尾巴扫过男人的下巴,黑瞳慵懒自信,完全看不出它小时候的模样。


    说到这只猫,想当初董思阳还因为它差点和岁聿打上官司,结果被岁聿一敲二晕三送美彻底断了念头,就这么被强制留在了平海。


    没有养活物的经验,三天两头拉着金秘书或是杜明君白元祁在办公室开会——有关新一阶段猫猫成长的计划与注意事项。


    他说:“我不能逊过她对不对?”


    和死人较劲,他是头一个。


    一开始日日是很怕他的,岁聿不会撸猫,也很嫌弃抱猫,更在照顾动物经验上手忙脚乱一窍不通。


    一人一猫属于双向厌弃,但不得不奔赴的状态。


    后来有一天,因为他应酬有点儿喝醉了,给猫倒水时没看清,误拿了旁边的酒,等小猫倒地才清醒过来,抱着小家伙去宠物医院,在医院门口的楼梯上坐了一整晚。


    小家伙没事儿,岁聿却立了规矩。


    以后桌上不喝超过三杯,家里也没了一瓶酒。


    问起来,就说:“家里有孩子等着奶。”


    大家笑笑,不当真。


    也想不到三年后他真能把“孩子”奶大,还差点儿检查出猫三高。


    于是他伸手扒拉开大猫,冷漠开口:“今天没有零食,你得减肥。”


    日日圆着黑溜溜的大眼可怜巴巴看向金秘书。


    被岁聿盖住:“看他也没用,因为喂你他的年终奖已经没了一半了。”


    说到底金秘书得背一口大锅,不是他每天偷偷摸摸给岁日日吃小零食,体检时不可能成这样。


    “……”


    金秘书清清嗓子,拿着行程表继续开口:“岁总,后天乌鲁市成立的岁氏慈善基金开幕式要连线讲话吗?”


    听到这个地方,梳毛的手顿了一下,翻涌的情绪很快压下来:“去一趟。”


    “亲自到场吗?”


    除了平海市的慈善基金开幕式时他出现了,到现在一共建立了300多所基金会都未出场,连现场连线都少之又少。


    “嗯。”握着梳子的手更加轻柔,不知道想到什么,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是极少能在他身上看到的表情。


    金秘书也温和地笑了笑:“我去安排。”


    出差和吃饭一样频繁时,对于每个城市的期待也聊胜于无。


    私人行程,安排的是岁家的私人飞机,临走的时候还带上了岁日日,说是让它去草原上跑跑,多减肥。


    岁日日炸毛尖叫。


    被无情拒绝。


    相距3000多公里,二月底的乌鲁和平海气温相差巨大,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上厚厚的羽绒服。


    岁总临场是突然决定的,主办方在一堆流程中终于找出一个既突出又不草率的环节安插进去,等候这位传闻中极其不好伺候的主儿讲话。


    “……我们感谢社会给予的帮助,也感谢社会人士无私的付出,尤其是项目投资与启动人——岁氏集团,现在让我们掌声有请岁氏集团总裁,岁聿!”


    为了把事情办的接地气,这次主办方特地把场合选择了外面,诚邀所有附近的居民来现场观看。


    前面激情昂扬的讲话对台下观众来说太过乏味,一个个嗑瓜子都要嗑饱了,一听接下来还是讲话,白眼一翻,围在一起的几个人撺掇着要走。


    “等……你们看!”


    屁股就要起来的几个人齐齐回头,穿着最简单黑色长款羽绒服的男人插着兜走上来,乌鲁的风可不是闹着玩的,本来做好的大背头被吹散几缕挂在额前,非但没破坏,反而配上这张风流多情的脸更显得有韵味,瑞凤眼抬眸垂睫间勾的人心痒难耐,尤其是男人眼下红痣,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离开的屁股再度沾在凳子上。


    尽管这次讲的话更加官方无聊,但是对着这张脸谁会在乎内容啊!


    岁聿只是看着稿子简单讲了两句,场下掌声雷动,勾了勾唇从一旁下台。


    后面安排了他的休息室。


    不知道前排谁的饮料撒了,惊呼了一声,下了一半台阶的男人转头朝台下看去,场外观众很多,一眼密密麻麻看不着头,毕竟免费吃喝还有又帅又多金的总裁讲话,都来凑热闹。


    两家人因为饮料泼在身上的问题争吵起来,主办方立刻下去劝架,场面混乱成一团,岁聿正在考虑要不要喊保安来时,眸光忽然捕捉到一个残影。


    抬眼,顺着余光看去,那一闪而过的残影让他一瞬间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耳边发鸣,他的动作比大脑还快一步,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冲了出去,只剩金秘书抱着猫在身后呼唤。


    空旷的街道,人几乎都被吸引到里面,这里只有一个又一个转角和数不清的墙面。


    像无头苍蝇一直绕来绕去,心脏剧烈跳动,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不放过,直到走到死胡同里,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扶着墙,隐于暗处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白,嘴唇发抖,青白的指尖紧紧扣着墙,半跪在地上把怀里的药拿出来,指尖轻颤,小瓶里的药撒了一地,他闭着眼全倒进嘴里。


    重重喘了几口气,失焦的双眼才慢慢恢复。


    金秘书恰好赶来,看见这一幕大惊失色,扶起他不停打着电话,似乎还在他耳边说着话。


    但他什么也听不到。


    经过十字路口时突然停下。


    “……岁总?”


    绿灯了,马路两边形色各异的人开始过斑马线,男人还是没走,愣愣看着前方——


    透过商场的玻璃,一个穿着针织浅黄色长裙编发的女人背对着街道在里面盈盈说笑。


    时间静止。


    眼前所有的一切慢慢消失,只剩下离他只有一个马路的背影。


    时隔三年。


    他妻子的亡魂第一次愿意来找他。


    那个连梦都不愿意托一个的无情女人。


    第38章 法则


    左脚刚踏出去, 飞驰而过尖声的车鸣穿透耳膜,金秘书吓出一身冷汗,把他拽倒在地很长时间还没缓过来。


    红灯过半, 他才接上刚刚想说的话:“岁总, 红灯了。”


    车辆在街上来回穿梭,无人察觉一旁的狼狈。


    岁聿盯着某个地方拧紧眉, 指了指前方的商场:“你看到她了吗?”


    “谁?”金秘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乌鲁市最大的商圈中心,人来人往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


    起身, 重新寻找, 那个熟悉的背影真的不见了。


    刚刚那一眼就像是梦一般。


    他竟然青天白日好端端做了个梦。


    低头看着刚刚倒地上被石子划开冒着薛珠的手心,能感觉到疼,眼神暗了暗。


    他可是无神论者, 不然不可能做那么多烂事还没被天收。


    倘若刚刚自己并没有看错,那……


    “什么?!”杜明君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可以想象到他是怎样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的, 围着房间来回踱步,“你等等,我捋一下, 你是说, 你今天在开幕式看见景昭了,然后追出去隔着马路又看见了!但是一个红灯过后就看不见了, 是不是这么回事?”


    岁聿坐的很远, 撑着头大拇指一圈一圈拨动尾戒, 闻言回了个“嗯”。


    “作为医生, 我觉得你现在有必要回来重新接受神经科治疗,你已经不止是现有问题的麻烦了, 我现在严重怀疑你有精神分裂症。”杜明君觉得他得对得起身份,做出一个专业的判断。


    他就说人不能像机器一样一直工作,不然肯定会出问题。


    还记得景昭去世的第一年,岁聿除了吃香菜在他医院待了三天,整整一年,他一天都没休息,连新年都没回来,结果病倒在异国他乡,当时金秘书回家看孩子,没人知情,还是有个好心人从他通讯录里找人打给白元祁才知道,那时候他们庆幸老白的姓是“b”开头。


    第二年,中间岁聿状态很差,因为各种调身体的药物原因,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差,做事更狠戾,搞得好多人不敢合作,本来和强盗合作就有风险,现在强盗还变得那么可怕,更不愿意了。


    那时岁家请了最好的精神科医生对他进行治疗,都被岁聿拒绝了,他只有一个要求:用电击治疗。


    没办法,最后还是杜明君做担保在自家医院请精神科医生治疗。


    第三年,岁聿突然成熟了不少,没了第一年的慌慌乱乱,也没了第二年的疯疯癫癫,他确实平静了不少,他们停止了原本的治疗方案,督促他按时吃药,那个一向让人担忧的人也听话配合,就在他们一切向好的时候——


    岁聿又玩起来自残。


    这还是杜明君最先发现的,例行检查时他看见他胳膊上的刀口吓得差点儿报警,以为是哪个老板来报复他了。


    结果这人特淡定:“我自己干的。”


    气人程度不亚于吃香菜。


    问原因,这人更淡定:“闲的。”


    杜明君吐血。


    他黑着脸警告,说再这样还要采取其他治疗方案,以为会有效,毕竟岁聿是个很怕麻烦的人。


    但是他当时只是扭头看向窗外,“他们也是这么威胁你的吗。”


    嘀嘀咕咕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清。


    ……


    “精神分裂症吗?”手指微顿,缓缓抬眸,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的面貌,他说,“假如我没病呢。”


    “你说什么?”杜明君眉头皱的更紧,深呼吸了一下,再次严肃开口,“岁聿,我得提醒你,景昭已经死了,法医的鉴定书你也看过了,别自己骗自己,这个病越早治越好……喂?喂!喂!!!”


    把手机重重扔在沙发上,暴躁地撸了好几把头发,他真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做医生,这种不听话的病人能不能下辈子也投胎去做医生啊!


    与他不同,岁聿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抬手轻轻点在玻璃上,眼中黑瞳深邃幽静,半撩长睫,自言自语道:“景昭,你最好是真的死了。”


    要是活着,他一定要她好果子吃。


    —


    下班回家,她扑在床上连手都不想抬,暖融融的阳光顺着大窗子照进来,困得直打盹儿,手机未读信息是二十分钟前的提醒。


    打开,哥哥的留言:「今天我回乌鲁市,大概下午六点半到,我去给你做饭?」


    她眯着眼发过去:「不用了,在宠物店吃完了。」


    今天做的干煸豆角和茄子炒肉沫,拌上面吃的特别特别饱。


    另一条是邻居冯媞媞的:「娜仁,我今天加班接不了孩子,麻烦你帮我去接一下小福宝。」


    「微信红包」


    洗衣机停止滚动,滴滴地叫着。


    从床上坐起来,已经揉的乱糟糟的头发没了挽回的余地,只好散下来,及腰长发垂下,随着她打字的动作轻轻飘动:「好的姐。」


    幼儿园离家很近,就在后面那条街,只不过这两天那条街举办慈善开幕式,来观摩凑热闹的人很多,堵的不行。


    好在她是步行。


    想到这里,她的神情不免蒙上一层阴霾,岁氏集团的牌子还立在街边两侧,正如印象里那个人的秉性一样,高调张扬。


    听说他来乌鲁的时候,景昭是紧张了半天,不过很快就安定下来,都这么久过去了,电视上的他和过去并没有不同,她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具,现在她这个玩具没了,岁聿自然有更好的玩具玩。


    那些不美好的回忆早与那片海葬在一起了不是吗?


    风和日丽,天气晴朗,乌鲁除了有点儿冷,哪里都好。


    这个点儿,幼儿园门口聚集了不少人,还差半个小时放学,家长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相貌清秀的女人站在中间低头玩手机,她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头发随意披着,在人群中意外显眼,倒不是因为美得太突出,而是与这里人不同的长相,皮肤白皙,下巴尖尖,水灵灵的杏圆眼忽闪忽闪眨着,看起来活生生一个南方小姑娘。


    “娜仁?”


    手机屏幕被身前阴影笼罩,抬头,看见熟悉的脸嘴角挂上两个小虎牙,“安吉,你来接小苹果了?”


    要说刚刚景昭只是显眼,那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可以用亮眼来形容。


    和她差不多长度的头发微微打卷用簪子绑在身后,五官精致柔美,狐狸眼花瓣唇,下身穿了条黑色马面裙,上面裹着白色新中式棉服,耳洞两边挂着琉璃绿耳环,一米八七的个子,漂亮到难以分辨男女。


    他点点头,看见她之后刻意保持的架子也松了不少,笑盈盈点头。


    ——她的好朋友,安吉,也是她唯一接触过的自恋者。


    小苹果是他领养的女孤儿,大概也不是乌鲁人,长得水灵灵的谁都喜欢。


    看到她眼底的疲惫,继承了多到两辈子都花不完家产的安吉笑出声:“你几天没好好睡了?巴特哥不在给你忙坏了吧?”


    一提到“睡”这个字,景昭下意识反射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含着水雾的双眼:“最近店里很忙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送店里打理宠物毛发的单子激增,她每天忙到连玩手机都没时间了。


    也可能是哥哥出差,她第一次一个人接手这么大的店。


    “生意兴隆啊娜仁老板。”半开玩笑说了句,吃到景昭一记怒眼笑得更开朗,不逗她,换了个话题,“这两天的慈善开幕式你来看了吗?听说办的很热闹。”


    她张张嘴,不自在地眨了下眼:“是吗?”


    问的安吉愣了愣,随口:“不就办在你家门口吗?”


    反应过来自己奇怪的回应,她立刻解释:“我这两天不在家里,在店里睡了两天,没多注意。”


    安吉也没多想,听她这么说,有些惋惜地摇摇头:“那真是可惜,你可能不知道,开幕式第一天岁氏总裁都来了,我当时赶时间接小苹果,就远远看了一眼,不得不说,不愧是最会造势最有热度的总裁,长得确实带劲儿,头发都是黑白挑染的,太酷了。”


    看他提起来激动的样子,景昭没什么意外,那天她也远远看到台上意气风发的他,只是没他看得那么细致。


    岁聿这人,确实到哪都惹眼。


    这样看,岁聿这几年过的还挺不错,连头发都越弄越年轻了。


    “不过我听说他丧妻了?”安吉摸着下巴偷偷八卦,顶了顶她的肩膀,“娜仁,这个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笑着摇摇头,转头看向幼儿园老师带着一群小团子走出来,轻声,“我对平海的事不太了解了。”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提起过平海了。


    那个既清晰又模糊的地方,和水下看到的月亮一样,越是用力越是看不清。


    至于岁聿。


    也只是那天远远看到他的时候心悸了一瞬,后面想起也变得没什么波澜。


    很喜欢她现在的生活,有不太一样但是对她很好的朋友,有哥哥和爸爸妈妈,有太阳和圆月的乌鲁市。


    “你别光忙着工作,你哥给你找的几个相亲对象有空去见见。”没到两个小朋友班级出来的时间,趁这个功夫他又转头和她搭话。


    早就听说她和她前夫离婚了,那个男人这么多年连个电话都没打过,看来闹得不太愉快,安吉很聪明没提起过。


    景昭扶额叹息:“我哥怎么把球又踢给你了?”


    安吉震惊:“什么!他不止找了我一个催婚吗?还有谁?不会是冯媞媞那个女人吧?!”


    看着景昭沉默的样子,安吉直接翻了个白眼:“她自己的情感状况就一团乱糟,你哥是不是有病,让她来劝你。”


    虽然很不想说哥哥坏话,但这次确实有点儿过分,冯媞媞到她家睡的那一晚就劝了她半个小时相亲,剩下六个小时都在哭诉那个让她未婚先孕迟迟不肯结婚的孩子爸爸。


    安吉同情地一把把顺着她的后脑勺,语重心长道:“娜仁啊,放心吧,从今天起我会坚定地和你站在一起,再也不帮你哥了,实在不行你和我一样,自己过日子呗,也很好啊。”


    “小叔!”


    “姐姐!”


    扎着两条小辫的女孩子和比她高了半头的寸头小子拉着手一同跑过来,两个人背的书包一粉一蓝同款式。


    小苹果和小福宝在学校里是最好的朋友。


    安吉的笑在看见二人紧紧相牵的手时僵住,不动声色把小苹果往怀里搂了搂,结果小鬼头什么也不懂,跟着小苹果一起进了他的怀抱。


    “啊!”安吉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立刻崩塌,夸张地后退了一大步,“冯无!你不准靠近我!”


    鼻涕都蹭到他身上了!好脏!


    小福宝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指着同样懵懂的小苹果,一板一眼道:“我没想挨着你,我想挨着小苹果。”


    景昭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惹得安吉更无语,拉着她的胳膊,“快把他带走。”


    她摸了摸小福宝的头发,小孩子发质总是很好,又硬又亮,扎的手心疼,不像她,熬几天夜就要掉一把。


    低头看着两个孩子紧紧相牵的手,眼中的温柔更甚,轻轻开口:“小苹果,喜欢小福宝吗?”


    女孩子长得很可爱,正如她的名字,真像一个小苹果圆圆润润十分讨喜,闻言,不会撒谎的孩子立刻点点头,甚至挣脱开安吉的束缚,抱着小福宝:“小苹果喜欢小福宝!”


    安吉气到两眼一黑。


    她拎过两个人的书包,眼睛弯成小月牙:“好呀,那我们一起回家吧。”


    牵起小苹果的手,朝安吉晃晃头:“走吧。”


    安吉咬牙把她手里两个书包抢过来,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可不会让小苹果沾上跟冯媞媞有关的一切!”


    她顺着点头,眸中全是笑意:“安吉,不要这么应激,冯媞媞不是坏人,而且尊重小孩子的喜好嘛。”


    “休想,我除非疯了才让他俩玩。”看着碍眼的手拉手,他跑到她那边,微微偏头警告,“娜仁,咱俩这交情,你可不能带小苹果误入歧途。”


    “知道啦。”


    远处看,四个人极其和谐,极具个性的男人,温柔笑意盈盈的女人和两个看起来尤其可爱的孩子。


    要是不知道,就算认为他们是一家四口也不为过。


    倘若没有拦在前面的那辆黑车。


    一辆黑色的科尼塞克跑车停在他们本该进去的楼层前,一个男人斜着身子靠在车身旁,黑色羽绒服半拉着,露出里面高领黑毛衣,手中点着一支烟,黑发卷着几缕银色在细烟中随风飘荡,半张隐于阴影下的面孔看不出情绪,低着头,仅是不清晰的半张脸也叫人移不开眼。


    站在老小区里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梦幻感。


    “我靠,这么拽?”安吉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人,但眼前这一幕确实有点儿超出他的认知,尤其是他还觉得这人有点儿眼熟,在哪见过呢?


    “娜仁,你有没有觉得他……”很眼熟。


    手指拍了拍她的手腕,冰凉到不正常的温度让他吓一跳,转头,才发现她面上全无血色,瞳中带着强烈的惧意与不安,直直看向面前那人。


    烈日之下,察觉到动静的男人直起身子,缓缓抬头撩起眼皮,平静如水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仅仅是几秒,却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这么久,直到他低哑着嗓子开口:“是人是鬼?”


    问完觉得这个问题太蠢,抬手抓住额前一直捣乱的头发使劲向后撩,轻声:“算了,是鬼我也要。”


    第39章 法则


    没怀疑过她还活着吗?


    不, 像他这种多疑的人不仅怀疑过,还派人查了三年。


    从平海市每一个角落到上京的王业平再到美国的董思阳,想着她如果能藏, 肯定要藏到能护住她的人身边。


    却怎么也没想到能在不经意抬眼之间看见她。


    更没想到她是从他眼皮子底下被巴特带走的。


    调查乌鲁市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调查像她这样无权无势的人更是轻轻松松。


    所以一时不知道是说她太大胆还是太不小心。


    亦或是他太蠢。


    蠢到看见她的那一刻才想起这里——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地方。


    他只是向前了一步, 那个许久不见的人立刻朝后退了一步,像是一步都不愿接近他, 即便他们之间隔着不近的距离, 可她还是后退了,那种像是靠近他一点儿就会要了小命的忌惮。


    安吉再迟钝也察觉到了, 微微蹙眉半挡着她:“不好意思先生, 请问您是?”


    他想起来了,这是岁氏的总裁,前几天刚见过, 只不过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似乎还和娜仁有关?


    那双眼睛从未落到他身上,而是透过他直直看着身后的女人,嗓音冰冷:“见了鬼的鳏夫。”


    “……”安吉脊梁骨都在发凉, 这股冲天的怨气简直要化成一座大山向这边砸来。


    没听懂他想说什么,安吉装作淡定开口:“看来和我们没关系,那我们先回家了。”


    回手牵住景昭, 从湿润的手心能看出来她有多紧张, 捏了捏她的指尖试图安慰她。


    岁聿在看见二人相牵的手后,平静的眸色终于开始波动, 如同陨石落入巨海, 巨浪四起, 小幅度勾了勾唇, 脸上毫无笑意,声音很轻, 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


    “景昭,还没玩够吗?”


    车钥匙在车门上戳了一下又一下,金属和金属相撞的声音异常刺耳,他说:“现在我能入局了吗。”


    落在她的耳中则是——


    找到你了。


    现在,这场游戏由我掌控。


    “……什么景昭?”安吉被这股奇怪的氛围搞得头大,瞪大眼睛转头,“你认识他?”


    与其说是问她,不如说是为自己的猜疑得到一个回应。


    两个孩子也被吓到了,一边一个拽着安吉的衣角小心翼翼探头。


    她说过,乌鲁只有风很冷。


    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心脏明明飞速剧烈地跳动,可她却觉得全身血液凝固,没有一处温暖的地方。


    冷空气把鼻尖冻的通红,她重重舒了一口气,松开安吉的手,勉强扯出来一个笑对他们说:“你们先上楼,我有点儿事要处理,安吉,不要和我哥哥说。”


    如果眼睛能瞪出来,安吉的两个眼珠绝对要掉下来了。


    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但触及到女人为难祈求的眼神,众多脱口而出的疑问生生咽下,点点头,一手搂着一个小团子低声:“有事给我打电话。”


    滚动的沙硕,枝头的挂雪,瑟瑟作响的衣服,隔阂在二人之间的东西又轻又重,几步的距离却是三年的难以割舍。


    她说:“我们进屋聊聊。”


    在外面毕竟太招摇,她已经看见不少人从窗户里悄悄朝这边看。


    岁聿没说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跟在身后。


    一梯两户的楼道,她住在一楼,打开房门,整齐温馨的装修映入眼帘,百合花在桌上绽放,小菠萝水杯摆在中间,远远看,里面还有没喝完的水。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


    景昭站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抬头,就看着脚尖,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心中早已七上八下没了主意。


    她从来没假设过会和岁聿重逢。


    或者说,从未想过岁聿会主动来找她。


    她还以为,要是有一天二人相遇,岁聿也肯定只是瞥她一眼,然后装作不认识地走过去。


    毕竟她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不是吗?


    但现实永不如愿。


    “呃…你有事吗?”


    太久的沉默让她差点以为自己的助听器没戴,那种压抑的气氛喘不上来气,她不知道岁聿现在是什么表情,不知道他看见她还活着是什么心情,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找不痛快撞见她。


    所以没头没脑问出口。


    这句话不止她觉得难以启齿,连他也觉得难以入耳。


    愣了一下,继而气笑:“景昭,你说我有没有事?”


    他深呼吸试图克制住翻涌不断的情绪,眉眼低压,深邃的眸子里只有她的身影,语调沉沉:


    “你死了,其他人都和我这么说,他们还有法医通知书,你那个不是东西的哥甚至还给我看了骨灰,你的东西都搬走,留下一本破日记和连奶都没断的崽子,那片海我找人捞了六个月,平海市就连下水道有几只老鼠都快数清了,杜明君还说我得了精神分裂…所以,景昭,告诉我,我有没有事?”


    说到最后,每一个字都忍不住颤声。


    这个把他耍的团团转的女人。


    “你死了吗?”他问。


    “我现在是在做梦吗?”他还问。


    “我是有病才看到的你吗?”他继续问。


    可她只是站在不远处,靠着桌边,等他说完这些话,才慢慢抬头,三年,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变化,甚至还稍稍圆润了些。


    光影下,他能看清她乌黑亮丽的头发,看清她弯弯的长睫,看清她最近上火而破了的嘴角,看清她圆圆的耳垂和尖尖的下巴。


    她说:“岁聿,你当我死了吧。”


    和她冷漠无情的眼眸。


    没有恐惧,没有慌张,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萦绕在她周身。


    或许自己是真的放下了,她想。


    三年,她对过去的回忆越来越模糊,做梦也很少做噩梦了。


    提到那群人,也只是会失神一会儿,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她常常觉得,放下是件很难的事。


    毕竟她在平海放不下乌鲁。


    在景家放不下岁聿。


    可当她只是呼了口气说出这句话时,顿感轻松,除了稍稍用力抓了下桌角,原来真的没那么难。


    “就当景昭死了吧。”


    就当在那片海,那个弯月之夜,那个谁都不喜欢的景家女儿、岁氏小夫人,葬海而亡。


    嘴唇蠕动,心脏一滞,尤其是看到她全然不在意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从手里悄无声息地流逝。


    “……那还不如我疯了。”咬牙重新抬眸,眼中的飓风凝在一起,化作铺天盖地的偏执,“景昭,你猜我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这三年,曾把他逼到走投无路的事情,她怎么就这么轻易的翻篇了。


    他一步步走近,高大的男人在她面前具有绝对优势,尤其是现在情绪看起来极其不稳定的他,景昭下意识慌乱,身后靠着桌子,无处可退。


    “我会亲自抓住你,把你绑了。”


    她好像在说别过来,但他的脚步没停。


    “绑到我身边,套上项圈,每天给你打针,打到你听话为止。”


    她举起了桌上的水果刀,眼神发狠,告诉他如果再敢靠近就对他不客气。


    “你要是还不听话,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永远不离开我,最后……”


    刀抵在他腹部,他恍若未闻,四目相对,一瞬间点燃二人都濒临崩溃的情绪。


    “杀了你。”


    温热溅到手背,景昭大脑唰地空白,耳边发鸣,过于惊吓而导致的缓慢呼吸中,脑后的温度慢慢唤回她的理智。


    她刚刚明明没有……往前送刀。


    坚硬的骨节插进后脑的头发,一下一下捋着,好像在摸什么珍贵的宝物。


    “是热的。”


    耳尖热气滚烫,他小声说着,不停确认。


    “是会动的。”


    “是白的。”


    “是香的。”


    “是软的。”


    “是有影子的。”


    “是……”


    “岁,岁聿……”她要吓到没有知觉了,手背的粘腻很明显是血,刀子捅了多深她根本不敢想,尚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要弄出人命。


    “……讨厌我的。”


    哽咽的声音让她僵住。


    那不是错觉,他在抱着她掉眼泪。


    岁聿怎么会掉眼泪呢?


    是太疼了吗?


    “太好了。”他轻轻抱着她,却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是活的。”


    那个不肯托梦的女人,还活着。


    那个把他耍着玩的女人,还活着。


    那些集火了一晚上的想法,早在看见她的那一刻灰飞烟灭,只剩下——


    “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


    像是在说,是活着的,真好。是活着的,真好。


    绵延的缠眷似乎在想尽办法安抚她不安的神情和不断发抖的双手。


    可是,岁聿,为什么现在要哭。


    为什么选择时泰然若之。


    直到她的指尖再度感受到滚烫,意识恢复。


    开什么玩笑!


    再这样她就要去坐大牢了!


    “报复我也别用这种方式!”她挣扎着想离开,那人看着漫不经心一抱,却让她找不着出来的破绽,她急了,“岁聿!想逼死我就直说,何必用自我感动的方式,让人恶心!”


    一听见这句话,他果真有了反应,慢慢松开她,弯着腰迷茫地和她对视上,唇色泛白,撩开她眼前的碎发,喃喃:“我不会让你死的。”


    受不了了,她直接拍开他的手,伸手拿过电话打了120急救。


    那人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精神状态不对,一直拉着她的手黏黏糊糊说着胡话。


    等救护车来了也不肯松手,没办法,人命要紧,不得不跟着一起去了医院。


    还好只是水果刀再加上两个人靠的不近,没有伤及内脏,缝了八针。


    等他再醒来时,身边只有金秘书的公文包。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拔了手背上的针,腹部的伤口被扯动,麻药没了作用,闷哼一声,淡淡的朱色映在纱布上。


    “喂喂,你又发什么疯?”


    安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那张就算毫无血色也堪称完美比例的脸简直让人嫉妒,可惜这张脸长在一个不怎么样的人身上。


    他靠在门边,对岁聿狼狈的样子没有半分同情心,摇着手上的缴费单语气不善:“我说,不管你和娜仁是什么关系,别一上来就给人带来那么多困扰好不好?”


    说起关系,其实他心里大概有了一个猜测,不过这种猜测太过离谱,要是说出来只怕要把他们三个人吓三跳,还不如就这样彼此默契的都不要提起。


    只可惜他们两个人之间只有他是这么想。


    披着病号服的男人淡漠撩眼打量在他身上,继而泛白的嘴角勾了勾,开口:“安九山,没想到能在这看到你。”


    “……”房间里寂静得只怕掉一根银针都能听清,长发.漂亮的男人震惊过后笑出声,“天啊,没想到在这还能有人认出我,果然是我魅力太强了吗?”


    岁聿:“你们家和岁家往来不深。”


    烟草安氏独子,可惜心不在商业上,留给他巨额遗产后,安氏已经转手他人了。


    安九山摸着下巴:“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娜仁的事不是别人的事,我不好袖手旁观啊。”


    他冷笑,薄凉的脸上没有半分情感,站起来朝他这边走来:“我的意思是,我对你并不会手下留情。”


    “……”妈的,忘了这货是个奸诈狡猾的黑心商人了,毫无人性与道德可言,不能用普通人的想法推理。


    你说吵架吧,安九山嘴皮子不是白长的,鲜少有吵的过他的。


    但你要说打架,其他人先不提,就面前这个,哪怕是病号服盖着了大半,也能从隐约透出的紧实肌肉和腹肌得知一个倒霉的现实——他可不是黑心商人的对手。


    硬着头皮,他开口:“岁聿,娜仁现在过的很好,你的出现会打乱她现在的生活,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是……”


    “是夫妻。”逼人的语气直面而来,他站在面前,一手捂着伤口,大概是撕扯的痛让他也没多舒服,这几步路头上就隐隐要冒汗珠,“安九山,别多管闲事,她人,我肯定是要带走的。”


    怒火涌上来的时候理智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他反瞪着男人:“你别太过分!你知道她好不容易才像现在这样!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的事吗?当初是你……!”


    衣领被拉起,那人眸子黑的吓人,身上消毒水味尚未散尽,呛人难忍:“这是我和她的事。”


    松手一扔,安九山扶着墙差点儿摔倒,看着他转手腕的动作,心里预期了一下这一拳的威力。


    “如果你再敢……”


    他的话还没说完,本来站着好好的人一下子倒在地上,趴在门口,半死不活的样子:“岁聿我警告你,我这脸上保险了,你要是敢打在我脸上,我能让你赔的家底不剩。”


    呦呵,和他耍流氓?


    那岂不是撞到他的专业领域了。


    “安九山。”他今天就让他看看什么叫拳拳到骨还打不出伤口的手法,“你今天死定了。”


    “喂……!”


    “安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反应过来,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房间,冲过来的景昭站在二人之间,扬起的手掌悬在半空微微颤抖,面前是偏着头怔愣的男人。


    天啊……头一次看见娜仁发脾气的安九山直接惊呆了,那个力道绝对用了全力,看着那张脸上五个鲜亮的红印子,他忍不住捂了一下自己的脸,不用猜都知道有多疼——他是指娜仁的手。


    火辣辣的感觉在侧面传来,舌尖顶了下被打的脸颊,铁锈味儿咽于喉头。


    看来在乌鲁市的生活是不错。


    “力气见长。”


    他慢慢转头看向她,刚想伸手就被她通红的眼角喝住。


    “岁聿!”她害怕,但还是展开双臂把人护在身后,后槽牙都要咬碎,圆眼蒙上一层水雾,强迫自己对上他可怕的脸色,一字一顿道,“你,不准动他!”


    第40章 法则


    她挡在他面前, 眼中没有一分一毫怜惜,只有怒意和无止无尽的…恐惧。


    她在害怕他。


    这个想法让他心悸了一瞬。


    “景昭,我……”他有话和她说, 明明两个人说好的, 要好好聊聊,怎么就聊不了呢?


    可惜她完全没想听他说什么, 退了半步:“岁聿, 如果你再敢动我身边的人,我对你不客气。”


    弯身扶起地上的安九山, 氤氲着水汽的双眼微微抬头咽下, 她回身看向他:“我死过一次,也不介意再死一次。”


    在这一刻,岁聿才明白为什么那时他们分明站在对面, 距离却那么遥远。


    因为他们成敌人了。


    她把他当成了一个罪不可赦的坏蛋。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向果决的人静止在原地动弹不得,那句话让他根本不敢上前一步, 像是缚鬼的大咒,只要碰到便烈火灼心,痛苦到难以承受。


    “喂。”


    他很小很小的声音开口, 在她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楼道尽头。


    “我还……”


    那个时候她从不会把他一个人丢下。


    “没好呢。”


    他是一个很少生病的人, 除了吃的穿的由助理和金秘书严格把控,平时也有健身房体育馆游泳等多种运动加持, 只因生病会耽误太多时间工作。


    但毕竟是人不是神, 偶尔赶上流感也会被传染。


    当初在平海, 他有次不幸传染上了。


    推掉了好多行程, 重感冒的滋味不好受,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饭也索然无味,那几天金秘书和她不管做什么总是挨批,老金拉着她说:“最近我们少出现在岁总面前。”


    那个本来就是半吊子承受了大多批评的人转头隔着玻璃看向不停咳嗽的男人,抿了抿唇,没有点头。


    凉凉的小手捂在额头上,小声嘀咕:“呀,好像发低烧了。”


    她给他接了一杯水,喂了药,一直在他耳边不停地说着话,然后摸来摸去,最后他烦了,伸手一拉把人拽倒沙发上,像个抱枕一样搂在怀里。


    她挣扎:“岁聿!松手!”


    没松。


    “松手!松手!”


    没松。


    “喘不上气了!”


    松了一点。


    她不满地嘟囔:“今天的PPT要做不完了……”


    他回:“明天等着挨骂。”


    “……”


    景昭焦虑到很晚才有了困意,所以她以为安静的男人很早之前就睡着了。


    以至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知道那天晚上她悄咪咪趁他快睡着时在唇上啄了一下,用尽力气很小的声音说:


    “岁聿,我不抛下你。”


    那是她曾拥有的所有。


    那是她仅剩无几的温暖。


    他怎么就没发现呢?怎么把她的所有都归为是安于生计呢?


    倘若他早一点,就再早一点点发现,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灌着寒意的北风吹进来,穿透他的身体,轻轻的颤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身边再没了会跟他承诺的人。


    老天爷神奇地把她带回人间。


    可也似乎让他真的失去她了。


    这是代价吗?


    他才不要狗屁代价。他要她活着。他也要她。


    —


    回家的一路安九山都保持沉默,没有多问,只给她买了瓶水。


    成年人的世界是复杂的,很多话她不愿意主动提,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说的。


    亲眼见她进了房门,安九山伪装的情绪才松懈下来,昏暗的楼道内,无力地靠在墙边。


    他不敢相信她会是那年商圈最引人注目的女主角,未免对她太残忍。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当时娜仁跟现在差别还是很大的,不愿意出门,不愿意结交朋友,十天半个月才能在倒垃圾时看见她,过于瘦弱的小丫头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巴特用了一个月把她从平海带回乌鲁,却用了三年才把她从海里真正捞上岸。


    那年那天发生了什么,估计整个商圈乃至普通人都知道。


    岁聿在和绑匪谈判时没谈拢,景家两个女儿双双落海,最终只救下来一个,而那个景家真千金、岁氏小夫人死在没有名字的深海中。


    景昭。


    他看着那扇门,原来你就是景昭吗?


    怪不得总是觉得你在流泪。


    原来不是错觉啊。


    其实他刚刚真的很想问。


    你冷不冷。


    景昭,那天的水冷不冷。


    屋里的人也睡不着,她心跳的太快了,不得不从柜子里找到那些已经很久不碰的药,熟悉地倒出相应数目,兑着热水喝下。


    那种猛然失重的感觉,在看见他之后就没有停下来过。


    半夜起床吐了一次。


    后半夜一直在半梦半醒中,天光大亮,她还在恍惚是梦还是现实。


    枕头上的湿濡已经干透。


    起床,看着镜中双眼红中的人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不被哥哥发现才怪。


    简单收拾了一番,她拍拍脸告诉自己,从前的都已经过去了,就算再碰见岁聿也没关系,她昨天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以岁聿那样的性子,是不可能再倒贴过来的。


    这样想着,换了鞋出门,天气晴朗,太阳照在身上暖和和的,也让阴霾的心情好了不少——


    截止到看见他的那一刻。


    大马路上这辆黑色车牌号6666的大G太过惹眼,就算她想尽力忽视也不可能看不见,尤其是她走一步它动一下,和只狗一样跟在她身后。


    步伐停下,她举起手机转头和打开窗子驾驶位上的人说:“再跟我就要报警了。”


    那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撑着头,没在乎她的威胁,歪了下头:“去上班?我送你。”


    “不需要。”这几步路,她走十分钟就能到。


    再次开口,“岁聿,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你这叫骚扰。”


    “别这么说。”他直起身子,手点在副驾驶上,“我们还有一点儿,你不想它吗?”


    像是得到准许,早就敲着尾巴的大猫雀跃起来,跳到副驾驶上,前爪扒着车窗,圆圆的猫眼在看见她的那一刻顿时亮起来,激动地叫了声:“喵呜——!”


    蹙着眉头的人果真愣了一下,看着面前活力四射朝她不断撒娇的大猫,景昭自己都没察觉到眼神柔和下来,那个她真的会想念的、在平海唯一不舍得割舍的,如今出现在眼前了。


    犹豫的指尖慢慢抬起,碰到它的头上,一下一下捋着它长长软软的毛发,梦里有过的温度那么清晰从指尖传来,一下红了眼眶。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上来吧,就几分钟,你抱抱它,它很想你。”


    怕她多想,补充道:“我开着窗,不锁车。”


    有危险你就叫,有不满你就跑。


    大猫主动用头蹭她的掌心,让她没法这么狠心。


    拉开车门,抱起猫坐了进去。


    淡雅的桂花香从她身上传来,浸满整个车厢,他坐的直直的,在她坐进来之后腰身都没敢动一下,就那么偏头安静地看着她。


    “开车。”她出声催促。


    他笑:“安全带。”


    她还没系安全带。


    这可不像她,从前她最在意这些。


    那时他出门,她负责开车,总是要确保安全带全都系好才动车。


    可他总是一副大爷模样,坐在副驾驶上就不动了,非要她亲自给他系安全带,每次景昭都在心里偷偷吐槽,觉得金秘书太伟大了,这样的人竟然都能伺候。


    她也不知道,金秘书没伺候过这些,只有她在时,岁聿才像是故意捉弄一般,等她俯身过来给他系安全带,看她强忍羞涩而通红的耳尖,滑过他鼻尖不自觉轻颤的长睫,头发上淡淡的桂花香,都让他觉得心情很好。


    “要不要我给你系?”


    “不要!”警告般瞪了他一眼,扯过安全带系上,她低头继续撸猫。


    车子发动,慢慢向前行驶,他淡淡开口:“这么久没见,还认得出来吗?”


    “认不出来。”她诚实回答,捏了捏大猫的侧脸,低语,“胖了好多。”


    “……”


    窝在怀里安适的大猫好像吃了一记刀眼,惶恐地换了个姿势,完全背对着他躺下。


    “喂的太好了。”他尽量找补。


    看了眼她,干涩的唇微张:“你过得好吗?”


    指尖停住,窗外车水马龙,疾驰而过的车流牵动思绪,连她都留不住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袖下抓着衣角的手不由紧握,她说:“岁聿,别这样了。”


    别来找她。


    别和她有接触。


    别再假惺惺了。


    那刚刚才有的一点点雀跃尽数消散。


    他不说话,她只能继续说,“我不想知道你找我究竟想干什么,但是岁聿,我现在过得很好,好到忘记了以前的一切,也不想记起以前的一切,你能懂吗?”


    她只想像现在一样,过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生活,隐于人群,谁也看不见她,谁也控制不了她,让她有办法呼吸,而不是无论如何都在窒息中。


    他看着前面,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自顾自问:“景昭,你有多恨我?”


    她像是没听清,反问:“恨你?”


    身后传来车鸣,他才注意到绿灯,揪心的酸意慢慢反入胃中,沙哑道:“为什么要假装死了,就这么,不想被我发现吗,哪怕,我是说哪怕,你从岸边爬上来抽我两巴掌,跟我撕破脸,这样都不行吗?”


    为什么要用那么极端的方式。


    为什么一走就是三年,中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一点儿东西都没给他留,一点儿踪迹都不愿意透露。


    他能接受她所有的指责和情绪,那次是他的失误,也是他的噩梦,所以即便她以同样的方式把他推下海,让他半死不活地想办法爬上岸他都认,因为是他的错。


    可他不能接受她一句话没说,一个字遗言没留就那么突然地消失了。


    “岁聿。”她低着头,听他说这些,神奇的是竟没有很大的情绪波澜,平静地说,“我们别谈恨。”


    他三年所有的疑问被她用五个字轻飘飘盖过去。


    像是不知道她的话有多么刺骨穿心,每一个字眼清晰传到他耳中:“你和我之间,怎么能谈感情呢?”


    没有爱的基础上,如何生恨呢?


    他不懂吗?他懂的。


    他只是看见自己之后觉得新鲜的玩具又找回来了,明白这个玩具不是自己弄丢的,而是自己跑的,所以不甘心,想弄个明白,想把玩具抢回去罢了。


    可她已经不是玩具了。


    她家离宠物店真的很近。


    马路对面,三个大学生兼职店员已经准时到达,正在嘻嘻哈哈抱着小狗小猫打闹,知道今天老板会来,平时不穿工作服的三个人也套上了工作服,有一个抱着马尔济斯的姑娘进门,几个人立刻变脸,伪装成专业店员默契地进行服务。


    把大猫放下,像是放下一桩很重的心事,开门,下车。


    “别来找我了,岁聿,就当是为了你和我最后一点儿曾经的交情,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都说了,她只喜欢现在的生活。


    大猫在副驾驶上凄绵地叫着,她的气味越来越弱,无助地回头看向驾驶座的男人。


    而他无力地头抵在方向盘上,颤声:“别叫了,你都留不下她,我有什么办法?”


    她那么爱它,怎么走的时候也能头都不回。


    她说不谈恨,也不谈爱,那还剩什么,他们之间要被她说的什么都没有了。


    轻轻吸了下鼻子,心头堵的难受,偏头透过宠物店的玻璃看去,那里面应该是很温暖的,她一进门就脱了外套,也应该是很快乐的,她一看见他们就露出笑容,和他在一起时从未露出的笑容。


    怎么办啊……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和我好好说话。


    我可是真的真的真的好不容易才抓住你的。


    哪怕到现在他都要反复确认她是活的。


    “娜仁姐,要不要我来洗?”大学生精力充沛且完全不会偷懒,刚洗完一个动物,立刻跑过来帮她。


    景昭摇摇头,下巴点了一下她放在门口的包:“给你们带了冯姐做的奶酥,你去给其他人分一下。”


    一听到这句话,男大的眼睛瞬间亮了,拍拍手:“感谢娜仁姐,感谢冯姐!”


    她笑了下,低头,暖流滑过指缝,宠物沐浴露打出香香的泡沫,手下有温度的小家伙还算温顺,半眯着眼享受。


    藏于眼底的情绪像困于不见天日干涸的井底,闷在不知道该如何爆发的某处,就像她说的,很神奇,感受不到情绪,可就是难受,摸不着破不出,这种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受。


    “老板!”


    直到这个称呼在店内破开,才把神志重新拉回来,转头,风尘仆仆出差归来的巴特睡的两只眼睛都肿了,进门打了个哈欠,越过三个大学生崇敬的目光看向她:“娜仁,瘦了啊。”


    快速洗完手下的小家伙,交给他们去吹干,脱了手套走过去,眼睛弯下,甜甜开口:“欢迎老板回来。”


    在俄罗斯最想的人就在眼前,他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终于回来了。”


    昨天本来就想去找她的,结果一路太过颠簸,搞得他头晕眼花实在没力气去了,不然恐怕还要麻烦她照顾他,睡了一晚才好些。


    “今晚我掌厨。”他拍了拍胸脯,宛若可汗大点兵,“叫安吉,冯媞媞,小苹果和小福宝都来家里吃。”


    “太好了。”她也笑着,“安吉想吃你的菜想了好久。”


    “你不想?”巴特才不管他,要不是想着平日他对景昭照顾有加,他才不想景昭和这种人接触。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神神秘秘的富二代。


    “想啊。”吊着小尾音,她抬头笑得像朵娇艳的小花,“我最想吃哥哥做的饭了!”


    你看看,这么讨人喜欢,怎么叫他割舍。


    下班两个人一起去菜市场挑选菜品,卖菜的阿姨见她长得水灵灵,多塞了两根胡萝卜给他们。


    夸的景昭一直脸红,逗的巴特在旁边忍不住哈哈大笑。


    冯媞媞听说巴特今晚掌厨,直接一路八十迈赶回来吃晚饭,顺便接着小福宝和小苹果一起到家。


    他们正从厨房忙活,门被敲响,以为是安吉,冯媞媞放下菜刀:“我去开!”


    踩着拖鞋跑到门口,打开门指责:“你怎么才……来……”


    面前的人可不是那张天天拿鼻孔看她的人,灰色高领毛衣之上,天生冷漠淡疏的面孔透着禁欲气息,却因为眼下一颗痣多了几分破壁的媚意,恰到好处或者说神奇的融合在脸上,让人看一眼,忍不住再去看第二眼。


    纵然见过各种大帅哥的冯媞媞也被这样的脸钉在原地,心跳加速,舔舔唇:“你是?”


    看见陌生的人脸他也愣了一下,很快淡笑开口:“娜仁在吗?”


    “你找娜仁?”


    太久没动静,也惊动了厨房里的两人,巴特还以为这两人打起来了,拉着景昭跑出来:“怎么……回事?”


    三个人站在原地,看清彼此的面孔后,景昭有那么瞬间大脑短路了。


    和她情况差不多,巴特脑中“轰——”地一声,身体下意识地反应把她反手拦在身后挡住,举起手中的菜刀,眼神变得凶狠。


    “……哥。”景昭算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及时抓住他的胳膊,“别这样。”


    重重喘了几口气,把菜刀放下来,警惕地看着他:“这里不欢迎你,马上滚。”


    他现在没心思了解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因为只要多用一点儿脑子,他就要控制不住砍了他。


    这么恐怕的氛围?


    冯媞媞眨眨眼,看看男人又转头看看景昭,谁来告诉她是怎么回事?


    这里面淡定的大概只有处于风暴中心的男人,他毫不畏惧地向前一步,踏进房门,顶着杀人的目光开口:“别这样大舅哥,吓到孩子了。”


    闻言几人才注意到本来在卧室里写作业的两个小团子趴在门口,好奇地看向这边,大眼睛眨巴眨巴,时不时看向巴特手里的刀。


    巴特确实想杀人,但手臂上紧紧握住的温度栓住他不多的理智,放下刀,再次开口:“我也有办法在他们看不见的情况下杀了你。”


    冯媞媞更是三脸问号,什么大舅哥?什么杀不杀?


    不对,难不成这就是娜仁传说中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的前夫?


    巴特不是说人死了吗?


    倒吸了一口凉气连退三步,亏她刚刚还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简直太可怕了。


    被威胁,他也只是点点头,“随时恭候。”


    闻到满屋香味,他看向背后始终不正眼看他的女人:“我能顺便吃个饭吗?”


    “……”冯媞媞想鼓掌,太不要脸了,甚至很难相信是这张脸发出的声音。


    巴特暴怒:“岁聿!我和你拼了!”


    “等一下!哥哥!”


    眼看场景就要拦不住,景昭的力气在一个成年男人眼里简直不够看,她急得团团转,要是把他打了,以岁聿的能力,不知道又要想出什么主意收拾巴特。


    “哎!打住!”就在巴特要挣脱的那一刻,一个靓丽的身影及时出现在中间,红色马面裙十分张扬,“孩子还在呢,打打杀杀什么样子,我家小苹果会被教坏的。”


    安九山看向巴特:“我说哥,你怎么还是这么急躁,稍微冷静一点儿行不行,他人来了就来了,又没要怎么样。”


    然后又瞥了一眼另一侧的男人:“还有你,真是半点儿不听劝。”


    拍了下手,“好了,现在,准备吃饭。”


    算不上最好的主意,但也是现下混乱的思绪里她得到的唯一能接受的结果,用力推着巴特:“走吧哥哥,我们去盛饭!”


    安九山看了眼站在一边嘴巴都能吞下鸡蛋的女人,冷哼:“就知道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靠老安,你真是。”她竖了个大拇指,刚刚真的以为要打起来了。


    安九山扬扬唇,没多说话。


    他也是为了景昭好。


    要是一会儿打起来,那个奸商才不会还手,肯定等着挨打,然后卑鄙地利用巴特拿捏景昭,这些巴特可能不懂,但他可太了解这个黑心商人了。


    然后饭桌上——


    所有的菜系都均匀地盖了一层香菜,甚至白粥里也撒了一把。


    冯媞媞:“……”


    虽然他们中间没有恨香菜教的,但也没有视香菜如命的不是吗?


    景昭摆盘不敢说话。


    这个秘密还是之前和景昭一起出去吃饭发现的,刚回乌鲁时,她和他出去总是无意识要一份带香菜的一份不带香菜的,等饭上来才忙说自己忘了,他当时装作不在意,但还是知道,她这个习惯是谁养成的。


    不是要吃吗?吃呗。


    一看到开饭,孩子们马上跑过来坐好。


    景昭这间屋子不大,因此椅子也是有数的,她当初可丁可卯按照他们的人头买了六把,每个人坐好后,只有他站着。


    安九山不敢说话。


    冯媞媞不敢说话。


    景昭二度不敢说话。


    小苹果眨眨眼,笑眯眯开口:“哥哥,你要和小苹果坐一起吗,小苹果很小一只哦。”


    小福宝也眨眨眼,学着她的话:“哥哥也可以和我坐在一起,小福宝也不大一只哦。”


    巴特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后脑勺,给予“善良宝宝”的夸奖,随后冷漠道:“他站着吃。”


    他点头:“我站着吃。”


    很自觉走到景昭旁边站好,巴特不满:“你少恶心人行不行,你在那她怎么吃的下饭?”


    顺手拿了个空碗,把每盘菜扒拉了一点儿放碗里,然后用力搅了搅,拌匀,筷子“啪”地一声放在碗上递给他:“你站远点儿吃。”


    那一碗看不出模样的菜,说是用来喂狗也有人信,多少有几分羞辱人的意思。


    岁聿用餐一向讲究,至少她在的时候是这样的,每一顿都是精心搭配,因为他口味挑剔,每天心情也不一样,吃饭前他的私人厨师都会选出好多个备用方案,十年如一日。


    就连上学时都是保姆每天送饭。


    要是有一口不对劲的地方,他就立刻放下筷子,不再动一口。


    那样难伺候的人,怎么可能会吃下这碗充满香菜的东西。


    景昭知道,这是巴特故意的,想把他逼走。


    所以她淡定地加了一块糖醋排骨啃着,反正他肯定不会吃,没什么担心的。


    整个桌上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在偷偷等着他的反应,只有她,垂眸看着认真吃排骨的人,细白的尖牙咬着骨头,熟练地两下就把肉全都啃下来,完全没有在意他啊。


    伸手拿过碗的时候在想什么,他不知道。


    乖乖转身走到门口,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低头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吃下难以下咽的饭。


    不知道是太难吃还是怎么着,吃的鼻尖发酸,香菜浓烈的味道在五脏六腑中上蹿下跳,这个他不喜欢,这个他也不喜欢,咽不下,吞不下,可还是嚼啊嚼,最后进入胃中。


    反正又没人在意,他的不喜欢算的了什么?


    景昭咬着骨头,一秒、两秒、三秒,然后偏头看他,他竟然真的在吃。


    出于什么心理呢?卖可怜卖同情吗?


    岁聿需要这样做吗?


    还是说,她哥做的饭真的很好吃?


    巴特冷冷一笑,眼中只有嘲讽,朝门口那人说:“吃饱了吗?吃饱了就滚吧,你也看到了,没人欢迎你。”


    不管你做什么,都不会打动别人一分一毫。


    闻言,筷子一顿,他把碗放在桌子上,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粉色亮纸包裹的东西放在碗边,听不出话里的情绪:“我是想送你这个的。”


    眼神转动,落在他留下的东西上,粉色亮纸皮包裹在外,那个只要一眼就能认出来——


    平海市那家糖果工坊的棒棒糖。


    握着筷子的手紧了一下,下一秒,她看见,他转身之际。


    因过敏而红成一片的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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