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瞧着你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


    “我今早在去往官署的路上, 碰巧遇到了一个熟人,你猜是谁?”


    裴安夏觉察到他语气中隐含的危险,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头凶猛的野兽给盯住, 后背突然升起一股凉意。


    她僵立在原地半晌后, 才回过神来, 讪笑着说道:“夫君交友广阔,光凭这点线索, 我实在是猜不出来。”


    “那位公子对于夫人来说, 也算是旧相识了。”


    季衡玉倒也没卖关子, 而是开门见山地说道:“崔予白,这个差点成为你丈夫的人, 你应当不至于忘记吧?”


    裴安夏在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 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她暗自攥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手, 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即便记得又如何?我与崔公子现在早已成了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夫君总不会因此吃味吧?”


    季衡玉薄唇轻轻向上一勾,饶有兴致地轻笑道:“难道在夫人的眼中, 我就是这般小肚鸡肠的男人吗?你都说你和他已经没有瓜葛了, 我又何必紧紧揪着过去的事情不放, 夫人说是也不是?”


    尽管季衡玉展现得十分大度,但裴安夏的一颗心却始终悬着,不敢落下。


    她内心焦灼着, 手心不知何时已经渗出冷汗,濡湿一片。


    正当这时,季衡玉忽然弯下腰, 飞快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强势而充满压迫感的气息, 当即将裴安夏整个笼罩住。


    他一开口,独属于男人的温热气息便悉数喷洒在她耳边:“夫人这么紧张,倒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所以忍不住心虚了?”


    裴安夏绞尽脑汁思索着该怎么应对,因为想事情想得太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季衡玉此时的目光,竟然带着一丝忐忑。


    即便他可以伪装出无孔不入的样子,但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


    其实那句质问的话刚出口,季衡玉就有些后悔了。他既期待裴安夏能够给予他否定的答案,又担心结果不是他所预想的。


    裴安夏仅仅是沉默片刻,季衡玉却觉得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


    他想说算了,如果回答不出来也没关系,但话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裴安夏抢先截断话头。


    “季衡玉,我没有心虚,我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回应你。”


    裴安夏语气平稳地陈述着自己的心情,“我知道我过去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所以,我可以理解你对我的不信任,但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既然已经结为夫妻,我会努力当一个好妻子,我希望你也能试着相信我,不要动不动就用这种质问的口气来试探我,否则我也是会难过的。”


    季衡玉听着她剖明心迹的话,原本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下来,他很自然地牵起了裴安夏的手,微微低头表示歉意:“是我不好,我不该无缘无故地怀疑夫人,下次不会了。”


    感受到从他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裴安夏不禁怔了怔,随后调转视线,看向两人握着的手。


    季衡玉察觉到她的目光,挑了挑眉,顺势将那双一大一小,相互交叠的手举到她面前,向她展示道:“夫妻之间牵个手不是很正常吗?夫人怎么一副震惊的模样?”


    他话音落地,也不等裴安夏回答,径直牵着她走到八仙桌旁坐下。


    碧萝见两人先后落座,机灵地上前禀告道:“大人、夫人,是否要现在摆膳?”


    季衡玉微笑颔首:“忙了一上午,我正好也饿了,都呈上来吧。”


    碧萝屈膝应是,接着使了个眼色,示意等在门口的丫鬟们将热腾腾冒着烟的菜肴,陆续端上桌。


    等所有菜都上齐全了,裴安夏端起汤盅放到季衡玉面前,示意他趁热喝,“这碗燕窝鸡汤是我特意命人熬的,小火慢炖了一早上,你快尝尝看味道如何?”


    季衡玉闻言,想也不想就把汤盅推了回去,“燕窝素有补血滋阴,调理虚损之功效,适合给夫人补身子。”


    裴安夏早就预料到他会拒绝,但这碗看似普通的鸡汤里面,可是掺了她辛辛苦苦取出来的心头血,无论如何都得让季衡玉喝下去。


    于是裴安夏故作自然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借口说道:“我在刚出锅的时候,已经先喝了两碗,这鸡汤味道鲜香浓郁,喝起来也不腻口,应该很适合你的口味。”


    季衡玉看她表情不似作伪,遂从善如流地接过汤碗,用勺子舀起一勺色泽金黄的鸡汤送进嘴里。


    鲜到极致的汤汁顺着舌尖,流进口腔内,每一口都在挑动着味蕾。


    季衡玉喜欢品尝食物的本味,也是作为动物时遗留下来的习惯。正如裴安夏所说,这碗鸡汤并未添加过多的调味料,连汤头的鲜甜都是来自于老母鸡以及蔬果。


    季衡玉无法否认这碗汤,的确非常符合他的口味。然而,那股奇怪的感觉却再度袭来。


    季衡玉闭上眼仔细地感受着,几个呼吸之后,他忽然发现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


    在鸡汤顺着食道落进胃里时,他感知到体内的灵力在翻涌,尽管灵力浮动的程度不明显,但却足以引起他的警惕。


    像季衡玉这般能够化形自如的大妖,在绝大部分的时候,灵力都控制得极为平稳,除非是受到外力的影响,否则鲜少出现波动,寻常的食材更不可能激发这种效果。


    季衡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问题或许出在这碗鸡汤上面。但怀疑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硬生生掐灭了。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因为一点莫须有的小事质疑裴安夏的用心,两人好不容易把话说开,这会儿他若是再疑神疑鬼的,难保不会让裴安夏觉得心寒。


    想到这里,季衡玉干脆直接端起碗来,将碗中的鸡汤慢慢饮尽,这才轻轻搁下碗,对裴安夏说道:“这鸡汤的滋味确实不错。”


    裴安夏目光淡淡扫过碗底,见他将汤汁喝得一滴不剩,只余些许残渣,终于放下心来。“夫君若是喜欢的话,我便吩咐厨房常做这道汤。”


    季衡玉对她的关心很是受用,伸手夹了一块樱桃肉,放到裴安夏面前的碟子:“这樱桃肉做得极好,酸甜可口,正好用来开胃。”


    两人都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季衡玉一边帮她布菜,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我这阵子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终于可以稍微清闲一点。”


    裴安夏听了这话,喜悦之情顿时溢于言表:“这可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季衡玉下巴朝桌上的饭菜抬了抬,示意她别只顾着说话,也要专心吃菜。“我想着既然有时间,我便经常回来陪你用膳,这样也能督促你好好吃饭。”


    裴安夏不服气地反驳道:“我明明都有按照时间好好吃饭,只是不长肉而已。”


    季衡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显然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还是用我这双眼睛亲自确认过比较安心。”


    两人在餐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倒是难得地度过了一段温馨的时光。


    ……


    之后的几日,季衡玉都遵守着约定,每天中午回府陪着裴安夏用膳,日子一天天过得平淡而充实。


    正当他以为生活会一直毫无波澜地过下去时,老天却偏不遂他的愿。


    这一日,裴安夏用罢午膳,便说要去睡个午觉。


    季衡玉看着她那张略显苍白的小脸,眼里不由浮现出几分担忧的神色:“我瞧着你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夜里睡不安稳?”


    裴安夏下意识抬手扶住额头,等那阵头晕目眩的劲儿过去,才勉强挤出笑容:“这段时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无法安眠,看来还是得找个大夫过来看看,开个助眠的方子。”


    季衡玉见状,立即走上前,修长的手臂环着裴安夏的腰背,另一手则绕过她的腿弯,将她整个人腾空抱起。


    裴安夏感到身子一轻,低低惊呼一声,便落入了他的怀抱。


    她本想挣扎,但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只得作罢。


    经过这段时间无休无止的抽血,她如今的身子就如同残破的花蕊,早已衰败得不成样子,若不是有美颜喷雾这个道具在手,恐怕根本掩饰不住真实的身体状态。


    季衡玉将她抱在怀里,才发现她简直轻的不可思议,就像是纸片一样,没有半点份量,他忍不住皱起眉来。


    “怪我没有发现,你这身子竟然这般孱弱。晚些时候,我亲自去一趟东宫,向太子殿下求个恩典,让杨太医过来给你看看。”


    不知道是为了让她安心,还是为了说服自己,季衡玉近乎低喃地自语道:“杨太医是宫中有名的妇科圣手,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都是由他负责调理身体的,他定然能将你的身子调养好。”


    裴安夏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聆听他胸腔内强而有力的心跳声,然后轻声答应道:“好,那就有劳夫君了。”


    季衡玉将裴安夏平放到床上,动作尽可能轻柔地替她掖好被角,随即拿了一本书坐到床尾,对她道:“你就安心睡吧,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等你睡熟了再离开。”


    裴安夏朝他点点头,接着闭上眼睛,开始酝酿睡意,没过多久,她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耳边传来她平缓的呼吸声,季衡玉才稍微放宽心,开始翻动手中的书籍。


    他看了一会儿,正看得入神时,突然听见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走动时衣服摩擦发出的细微声音。


    季衡玉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只见碧萝站在门口处,似乎在犹豫究竟该不该迈出这一步。


    碧萝踟蹰了许久,完全没有料想到季衡玉会碰巧在这时候抬头,将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逮了个正着。


    她脸上先是露出短暂的惊愕,随后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季衡玉近前,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音量说道:“大人,奴婢碧萝,有一件关于夫人的事情,想要向您禀告,能否请您借一步说话?”


    季衡玉听闻此言,直觉感到不妙,他有预感碧萝将要说出口的事情,必定不是小事。


    他阖上书本,回头看了一眼正蜷缩在被窝里,睡得正熟的女子。她胸口规律地起伏着,发出轻浅的鼾声,看上去并没有半点被吵醒的征兆。


    待确认裴安夏还陷在梦乡里,并未苏醒,季衡玉才一撩衣袍站起身,率先往室外走去。


    第102章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意。


    季衡玉快步在前头走着, 碧萝则小跑跟在后头。


    他一直走到位于园子正中央的凉亭,才在石桌旁坐下,并抬手示意她说话。


    碧萝作为贴身服侍裴安夏的大丫鬟, 虽然对季衡玉并不陌生, 但由于季衡玉向来不喜生人近身, 平时他和裴安夏相处的时候,多半都会将下人全部摒退。因此, 她也很少与这位男主子接触。


    这会儿见季衡玉坐在上首的位置, 明明没有开口, 却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强烈的气场,宛如一尊肃穆的神像, 不由得令她有些紧张。


    “禀大人, 这件事情奴婢已经压在心底许久了, 若非夫人执意不让奴婢将真实的情况告诉于您, 奴婢是万万忍耐不到现在的。”


    碧萝垂下头,目光直视着自己的脚尖,声音中带着颤抖:“其实早在前段时间, 夫人的身体就已经抱恙了, 但夫人不愿意让您担心, 所以一直瞒着您。”


    季衡玉闻言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眼底似有风暴在肆虐。


    他知道此时再去责备碧萝,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还不如冷静下来解决问题,于是竭力稳住情绪问道:“夫人现在的身体状况,究竟怎么样了?”


    听到他的问话, 碧萝终于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季衡玉的面前, 脑袋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前几日,奴婢曾经去请妙手堂的程大夫来替夫人看诊,当时程大夫把了许久的脉,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以他的医术,也无法判断出夫人的病因,只是从脉象上来看,夫人气血亏空得厉害,瞧这样子似乎……似乎……”


    后面的话,碧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季衡玉见她吞吞吐吐好半晌,都没办法把话说完整,耐心逐渐告罄。


    他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怒目逼近碧萝,那双黢黑的眼睛宛如黑洞,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似乎怎么样?你把话说清楚!”


    在碧萝的印象中,季衡玉一贯都是以高深莫测的形象示人,鲜少将自己的情绪流于表面,她还从未见过季衡玉发怒的模样。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此刻的季衡玉正处于暴怒的边缘,只要她有一点行差踏错,都有可能令他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


    那样的后果,是她所无法承受的。


    碧萝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不知过了多久,她用力地咽下一口口水,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地说道:“大夫说,那似乎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季衡玉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点,整个人脱力一般,单膝跪在地面,嘴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刚经历过生死攸关的大事。


    碧萝深知这种时候,季衡玉肯定听不进别人的劝说,索性给予他独自消化情绪的时间。


    季衡玉双目失神地望向虚空,久久无法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不停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呢?她明明还这么年轻,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她今年才十七岁,应该还有大把的美好时光……”


    话至此处,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眼神逐渐亮起:“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我还可以用我的寿命和她交换,哪怕要我把我这条命都给她,我也会替她治好这场病……”


    碧萝在旁边听着,只觉得他像是疯魔了,忍不住面露惊恐地向后退去。


    好在季衡玉如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将她的存在放在眼里。


    季衡玉在内心打定主意以后,便重新直起身来,朝着正屋的方向走去。


    碧萝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担心他会情绪失控,不慎伤害到裴安夏,连忙往书房跑去,打算去向季衡玉的小厮求助。


    季衡玉抬脚跨进内室的时候,裴安夏正好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待看清季衡玉布满阴霾的脸色时,她不禁疑惑地出声询问道: “夫君,可是发生了何事?”


    因为刚睡醒,她的嗓音还带着些沙哑,却并不难听,反倒平添几分慵懒的媚意。


    季衡玉在来时的路上,被寒冷的北风吹得稍微清醒了一点,他不动声色地坐在床边,却不急着向裴安夏发难,而是试探着开口道:“安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裴安夏闻言,原以为是自己暗中用心头血作药引,替他治疗妖丹的事情露出破绽,被他察觉了,面上的笑容有片刻的龟裂。


    虽然只是一刹那,但季衡玉仍旧敏锐地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几乎是立刻就确定,裴安夏心中定然隐瞒着某些事情。


    面对裴安夏的刻意欺瞒,季衡玉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恼怒,反倒显得异常平静。


    “我原本是不打算对你用上这种手段的,但眼下情况特殊,既然你不肯如实告诉我事情的真相,那我也只好使些卑劣的招数了。”


    裴安夏听着他意味不明的话语,内心本能地浮现出不祥的预感,她张了张嘴,刚想说点补救的话,就见季衡玉突如其来地倾身靠近。


    他比裴安夏足足高出一个头,距离缩短的时候,格外具有压迫感。


    季衡玉直视着她的双眼,飘渺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每一个字都轻轻敲击着她的耳膜。


    “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声音平缓而坚定,让裴安夏不自觉地听从他下达的指令。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裴安夏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忙不迭在脑海中出声呼叫系统:【快!帮我开启精神屏蔽的功能,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季衡玉应该是想要对我进行催眠!】


    系统的反应相当迅速,很快地阻挡住来自外界的精神干扰,以免裴安夏遭受催眠。


    季衡玉的语气不急不躁,如同山间的清泉,让裴安夏紧绷着的神经慢慢地松懈下来,忍不住对他敞开心扉。


    “你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好,是吗?”


    “是。”裴安夏犹如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呐呐地点头。


    季衡玉听到她的回答,眼神不禁晦暗起来,他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火气,接着问下去:“你身子有恙,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究竟在瞒着我什么?”


    或许是因为兹事体大,裴安夏潜意识里还谨记着自己必须守口如瓶,并未如竹筒倒豆子似地,将所有事情全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而是略显磕绊地说道:“我……我不能说……如果坦白告诉你,你肯定会阻止我的……”


    季衡玉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接触到事情的真相,特意放轻声音,在她耳边蛊惑道:“你说说看,我会阻止你做什么?”


    裴安夏微微仰着头,眼眸中充斥着迷茫,像是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没有任何自主意识,“阻止我在你的饮食里下……”


    她正说到关键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


    “启禀大人,东宫派人来传话,说是请您现在立刻进宫一趟。”


    小厮的嗓音很是宏亮,传进裴安夏的耳朵,逐渐唤醒了她的神智,让她朦胧的双眼一点点恢复原本的清明。


    裴安夏痛苦地扶住额头,好半晌后,回想起刚才的对话,她后知后觉地转头望向季衡玉,神情里流露出些许不可置信,“你催眠我?”


    季衡玉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相反地,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十分镇定,显然是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


    他双手抱臂,唇角挑起讽刺意味极浓的弧度,“你如果不做亏心事的话,又何必担心被我发现?”


    裴安夏瞳孔猛地瞪大,因为太过惊讶,不自觉提高音量:“你简直是强词夺理!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应该擅自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她的语气尖锐,言语如同刀刃狠狠刺穿他的心窝。


    门口的小厮听到争执的声音,脚跟当即向后挪动半步,生怕被扫到台风尾。


    就在他心生退缩之意时,季衡玉忽然开口对他说:“你转告太子殿下,我这会儿被家务事绊住了脚步,晚点会亲自去向他告罪,还望他勿怪。”


    小厮得了他的吩咐,立刻如蒙大赦地退下,半点不敢多做停留。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紧张,除了窗外朔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之外,室内寂静的落针可闻。


    或许是觉得凝滞的空气,太过让人窒息,季衡玉修剪整齐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我倒是很好奇,你刚才来不及说完的话是什么?你在我的饮食里做了什么手脚?”


    季衡玉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的面庞,像是在寻找足以做实她心虚的证据。


    “我之前就觉得奇怪,自从你去了重阳观,见过那位名叫玄微的道长以后,对我的态度就有了极大的转变。明明原本那么抗拒,恨不得与我划清切线,怎么可能突然就想通了?”


    说到这里,季衡玉自嘲地笑了笑:“我早该明白,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意。”


    他的质问是那么沉重,每一个字都压得裴安夏喘不过气来。


    裴安夏贝齿紧紧咬住唇瓣,她想说事情不是这样的,等到真正开口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解释。


    她手指下意识绞紧被褥,过了一会又松开。


    裴安夏本想着伸手抚摸季衡玉棱角分明的侧脸,但白皙的食指即将触碰到他的前一刻,就被季衡玉毫不客气地抬起手臂挥开。


    “别碰我!”


    啪地一声,力道不算很重,可裴安夏的皮肤素来娇嫩,很快便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印子。


    她被他的这番举动骇住,全然没有闪躲,就那么呆愣在原地,承受着他的怒火。


    此刻季衡玉看向她的眼神中,是浓得快要化为实质的恨意,“所以呢?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从他那里学来了什么招数?”


    裴安夏用力摇摇头,口中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不是的,我并不想伤害你……”


    季衡玉知道她不可能主动招供,于是自问自答道:“让我来猜猜看,这世间万物皆讲究因果法则,人若害人,最终必然要承担报应,你莫非是不惜以自己的寿命作为代价,只为了陷害我?”


    裴安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意遭到曲解,慌忙摆摆手,试图向他解释:“季衡玉,我不知道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让你相信,其实我对于过去曾经造成的伤害,一直感到非常愧疚,我是真的想要好好地弥补你。”


    季衡玉始终冷眼看着,语气冷得如同淬了冰:“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说的话吗?一个骗子说她有真心,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我就算是傻子,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你欺骗,你说是吧?”


    第103章  “我就算是傻子,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你欺骗。”


    “我就算是傻子, 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你欺骗,你说是吧?”


    季衡玉这句话刚说出口,裴安夏仿佛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整个人无力地向后软倒。


    她从来没有想过, 自己和季衡玉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更没有想到,百口莫辩的滋味竟是如此的难受。


    裴安夏将头靠在床栏上, 颓唐地紧闭着双眸, 显然是放弃了继续为自己辩解。


    然而, 她这副模样落在季衡玉眼中,反倒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测。


    “你不说实话也无所谓, 我会自己去查明真相的。”


    他从鼻尖溢出一声轻哼, “不过, 看在我们曾经做过夫妻的份上, 我好心奉劝你一句,别再听信那道士的谗言,使用这些阴损的手段, 否则伤人不成反伤己。”


    最后几个字, 季衡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牙缝中挤出来。说完, 他毫不留恋地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前脚刚要跨出门口的瞬间,裴安夏忽然开口喊住了他:“季衡玉,如果……我是说如果, 在将来的某一天,你发现事情的真相其实并不像你所想像的那般,你会感到后悔吗?”


    季衡玉听了这话, 只觉得有些好笑,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不知道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但我现在就可以肯定地回答你,我绝对不会后悔。”


    他话说得极其笃定,没有给自己保留任何余地,快速地离开此处。


    走出一段距离以后,季衡玉看到立在垂花门前等候的小厮,当即走上前去,张口吩咐道:“你亲自带人去把主屋仔仔细细地搜一遍,如果搜到任何可疑的物品,无论大小,皆上报给我。”


    听到他的命令,小厮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几分惶恐的神色。


    季衡玉没有多做解释的打算,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只管照着我说的话去做便是。我等会儿要进宫一趟,兴许会很晚回府,你搜查完直接到官署向我回禀结果。”


    小厮见他心意已决,虽然仍是想不明白夫人究竟做了什么,竟惹得自家爷发这么大脾气。


    可他也清楚自己作为下人,万万没有探究主子私事的道理,于是恭敬地称了声“是”。


    与此同时,裴安夏仰躺在床上,双目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碧萝见状,不自觉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半晌之后才开口打破这份宁静,“夫人,您还好吧?”


    裴安夏本想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丝笑意,牵了牵嘴角,才发现自己似乎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作罢。


    碧萝看着她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由得愈发心疼起她来,“夫人,您如果笑不出来,就不要勉强了,左右现在也没有外人在场,您无须继续维持体面。”


    裴安夏闻言骤然泄了力气,肩膀耷拉下来,她早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维持表面的得体,索性放任自己露出狼狈的模样。


    “夫人,奴婢有一件事情憋在心中已经很久了。”碧萝犹豫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道:“您要不要认真考虑,与大人和离的事情呢?”


    都说万事开头难,此言一出,碧萝后面的话是越说越顺口。


    “奴婢听闻您以前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不仅曾经得到过荣安长公主的赏识,还在香山书院中读过书,及笄的时候,前来提亲的媒人都快要把门槛踏破了……”


    “依奴婢看,像您这么好的姑娘,理应受到丈夫的敬重与爱护,而非饱受搓磨。您瞧瞧您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昔日的半点风华?”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化为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刺入裴安夏的胸口。


    裴安夏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境地已是大不如前。


    她非但失去了她引以为傲的名声,失去好不容易才攀附上的亲事,更失去了那个曾经一心一意待她好的男人。


    她无奈地摇摇头,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沮丧来:“碧萝,你不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好,我现在所承受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只不过是想要赎清我这一身的罪孽。”


    “夫人……”碧萝正欲再劝,甫一开口,就被门外的小厮打断了谈话。


    “小的薛安见过夫人。”


    裴安夏没精打采地撩起眼皮,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过去。


    她认得这位名叫做薛安的小厮,他作为季衡玉的贴身小厮,不仅行事干练,而且极有眼色,平时见到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此时他的态度虽然也恭敬有加,但裴安夏也不傻,光是看到他身后那几名膀大腰圆的仆妇,也知道对方的来意恐怕不会太单纯。


    思及此,裴安夏淡淡地开口问道:“何事?”


    薛安以前都是远远地瞧着,从未近距离端详过裴安夏的样貌,现在才发现她生了副极好的皮相,小巧的瓜子脸,琼鼻朱唇,五官无一处不美。


    尤其是眼尾处那颗艳红的小痣,更是为她这张脸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意。


    薛安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看得入神,忙不迭垂下头来,掩饰刚才的失态。 “回夫人的话,小的奉大人命令,特意前来搜查这间屋子,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碧萝听到他的说辞,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这里是夫人居住的正院,你凭什么说搜查就搜查?你可有考虑过夫人的感受?”


    薛安简直是有苦说不出,他起先接到自家爷的命令时,也感到十分诧异。


    时下讲究男主外女主内,即是由正房夫人负责执掌中馈,打理府中庶务,男子出于对嫡妻的尊重,通常不会直接插手家务。


    但如今,季衡玉下令彻查裴安夏居住的院子,把她当作贼子一样提防,可不就是明晃晃地下她的脸吗?


    尽管薛安也觉得自家爷在这件事上,委实做得有点过分,但他也没有胆子敢置喙主子做出的决定,只得硬着头皮道:“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碧萝姑娘莫要为难小的。”


    碧萝见他这副赖皮的样子,顿时气得直跳脚:“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奴才!你们这对主仆欺人太甚!”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要飞溅到薛安脸上。


    裴安夏担心她情急之下说错话,传进季衡玉耳中,若是他真要追究下来,碧萝怕是难逃责罚,于是连忙出声阻止:“好了,别说了!”


    对于她这种息事宁人的态度,碧萝显然很不服气。


    裴安夏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常言祸从口出,你开口之前也该多掂量掂量。更何况,我这屋子里本来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如果想要搜,那就让他去搜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不再搭在杵在门口的薛安。


    薛安抬手摸摸鼻子,讪笑两声,接着压低声音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仆妇们说道:“听清楚了?还不快去!搜的时候手脚都放轻点,千万别把夫人的东西给磕坏碰坏了,否则我唯你们是问!”


    他这一席话,惹得仆妇们纷纷绷紧神经,不敢有丝毫怠慢,“是!”


    随着话音落下,仆妇们开始在房间里四处翻找,衣柜、梳妆台、屏风后……几乎是地毯式的搜索,连角落都没有放过。


    一炷香的时间飞快过去,并未发觉任何异常,薛安不禁暗?*? 自松了一口气,他刚才提心吊胆的,深怕搜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到时候,他是该上报还是不上报?无论怎么做,都难免陷入两面不是人的境地。


    这么一想,薛安忍不住在心里求神告佛起来,拜托千万不要搜到可疑的物品。


    谁能想得到,他这口气还是松得太早了,下一刻,就见一个仆妇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走过来。


    “薛公子你瞧,我这老婆子虽然不认识字儿,可也看得出来这张纸面上所写的并非普通文字,反倒像是什么符文……”那仆妇用不甚肯定的语气说道:“我实在拿不准主意,不确定这算不算是所谓的可疑物品,只好交由薛公子来定夺。”


    薛安接过她递来的纸张,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他曾经自学过千字文,认得一些简单的字,但纸上的字迹明显不是常见的文字,而是密密麻麻的符文,就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咒,透着诡谲的氛围。


    薛安顿时心里一个咯噔,他将纸条双手呈到裴安夏的面前,有几分意味不明地问道:“敢问夫人,这是什么?”


    裴安夏视线扫过他手中的东西,心中闪过片刻慌张,但她很快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故作不在意地道:“我前段时间去重阳观上香的时候,向道长求了一张祈求平安的符文,难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薛安对此不置可否,他将纸条收进袖子里,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夫人,实在对不住,但这东西有没有问题,并不是由小的说了算数,请恕小的必须暂时拿走这张符文。”


    薛安在季衡玉身边当差的时间虽然算不上久,但他既不眼瞎,也不耳聋,在这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内,自然看得出来自家爷是真真把夫人放在心上的。


    因此,为了自己的前路着想,也不敢真的把人给得罪了,于是躬身行礼道:“倘若大人看过觉得没有问题,小的会亲自将东西送还回来给夫人,并向您赔罪。”


    裴安夏见他态度虽恭敬,语气却异常坚定,心知此事多半没有转圜的余地,索性不再多言,由著他去了。


    薛安朝着裴安夏拱了拱手,随即弯腰告退。等所有人都退到屋外,她才转头对随侍在旁的碧萝说道:“你也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


    裴安夏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神情肉眼可见的疲惫。碧萝见状,劝慰的话全部堵在喉咙口,说不出半个字。


    她几番犹豫后,还是决定依言退下,留给裴安夏单独思考的空间。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裴安夏慢腾腾地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思考。


    眼瞧着这个世界差不多也快到尾声了,她还是没有想到可以用来解救江斯延的办法,事情似乎陷入了瓶颈,变得停滞不前。


    正在她思索的当口,系统毫无预兆地出声:【宿主,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以季衡玉对你的心意,你如果直接告诉他,你这段时间为他付出的种种,应该也能让黑化值下降吧?你又为何要绕这么大的弯子,在那张纸条上做手脚呢?】


    第104章  “季衡玉,你又在发什么疯?”


    【宿主, 以季衡玉对你的心意,你如果直接告诉他,你这段时间为他付出的种种, 应该也能让黑化值下降吧? 】


    裴安夏想也不想就反驳道:【告诉他, 然后呢?这样做, 邀功的意图未免太过明显了,即便这个方法真的可以让季衡玉的黑化值下降, 也不见得能将他的黑化值清零, 一旦失败了, 我可没有其他方法能够补救。】


    系统无法否认,她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但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宿主你怎么能确定季衡玉不会发现你在那张纸条上动过的手脚?】


    薛安取走的那条纸条, 上面写着的文字笔画曲折, 似图似文, 正是道教惯用的符文。


    普通人或许看不懂符文的涵义,但季衡玉本就精通此道,他定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些密密麻麻的符文, 隐含的正是以心头血作为药引, 加害于人的阴损方子。


    然而这仅仅是表面,倘使将这张纸浸泡到水中,过一会儿, 纸面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浅褐色的字迹,那正是裴安夏用来帮助他修复妖丹的方子。


    裴安夏似笑非笑地道:【说实话,以季衡玉的聪明才智, 他迟早能看穿我这点小把戏,但人在被情绪冲昏头脑的时候, 往往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才又接续着往下说:【更何况,比起摆在眼前的事实,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推敲出来的真相。季衡玉原本就怀疑我对他的好,是别有用心,这下子不正好应证了他的猜测吗?你说,他是会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是相信我这个前科累累的人?】


    系统不由得发出感慨:【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前科累累啊。】


    自从得知系统随时处在主神的监控底下,并不能完全信任以后,裴安夏就有意识地降低了自己对系统的依赖程度。


    即便是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很少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和它聊天打发时间。


    然而今日,在这短短几句对话的过程中,裴安夏不禁感到一股久违的熟悉感。


    她忽然想起来,在她刚开始成为快穿者的时候,系统总会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给予她额外的帮助。


    比如在以末世为背景的世界,裴安夏因为缺乏生存能力,险些在末日降临的初期活活饿死。


    她还记得自己那时候已经接近两天没有进食过,再加上沿路耗费巨大的体力,躲避丧尸袭击,身体几乎到了不堪负荷的地步。


    好不容易找到一间超市,裴安夏正准备进门的时候,却发现门前有几道被越野车车轮碾压出来的长长痕迹,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街道上。


    痕迹看上去很新,昭示着这间超市不久之前刚被人搜查过。


    落后一步的裴安夏,心里那叫一个恨,但凡她脚程再快上一些,说不定还能来得及抢到面包或者压缩饼干之类的。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裴安夏也没有更好的出路可以走,只得硬着头皮走进超市,想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捡漏的机会。


    出乎裴安夏预料的是,她刚一进门,就发现货架上摆着满满当当的商品,零食、饮料、罐头、方便面应有尽有。


    她再傻也该知道,眼前的情况并不合常理。


    打从末日来临以后,城市周围的超市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幸存的人类洗劫一空,哪怕只找到零星的物资,都算是相当幸运了,更别说这样琳琅满目的商品。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系统终究是嘴硬心软,嘴上说着不会插手,但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给予她帮助。


    裴安夏没有忘记,江斯延也曾亲口说过,系统并非完全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它本质并不坏,只是作为主神的眼线,不可避免地受到主神的操控。


    裴安夏心里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虽然说系统是由主神一手创造的人工智能,理应忠诚地按照主神的意志行事,但如果说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产生了自我的意识呢?


    念头刚冒出来的瞬间,裴安夏就果断否定了这个猜想,在她原本生活的世界,无数政客及科学家,针对人工智慧究竟有没有人性,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但即便是集结各个领域菁英的力量,也无法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一个普通人,更加无法妄下定论。


    思及此,裴安夏用力地摇了摇头,想要将多余的想法甩出脑袋,现在显然不是适合胡思乱想的时候。


    与此同时,季衡玉刚抬脚跨出东宫的门槛,早已等候多时的薛安立刻快步迎上前,向他拱手行了个礼:“大人,小的依您所言,带着几个能干的婆子过去,将正院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


    朝中最近不太平,整整一下午,季衡玉都在东宫的书房内,与太子及众幕僚商议政事,此时难免有些疲惫。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难辨喜怒,“结果呢?可有搜到什么可疑的物品?”


    薛安从袖中取出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双手递到他的面前,“回大人的话,小的搜遍整座院子,只搜到了这个。”


    察觉到季衡玉的视线笔直地望过来,薛安不自觉将头垂得更低,语气有点战战兢兢地道:“小的瞧着上面的文字很是奇怪,特意询问过夫人,夫人说这是她前段时间去重阳观上香时,向道长求来的平安符。小的实在拿不定主意,只得拿来请您定夺。”


    季衡玉接过纸条,在掌心摊开,待看清楚纸上的字迹以后,他的面色陡然变得难看至极。


    他攥紧手中的纸条,将其揉捏成皱皱巴巴的一团,额角青筋突起。


    感受到他周身气场的变化,薛安不禁紧张地屏住呼吸,眼观鼻鼻观心,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遭到迁怒。


    半晌过去,季衡玉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他的声音乍听起来似乎很平静,但如果仔细辨认,就能够听出他正极力压抑着怒火:“回府吧。”


    他随口丢下三个字,也不管薛安有没有反应过来,便自顾自迈开腿往前走。


    季衡玉登上回程的马车,脑海中不停回放着这阵子与裴安夏相处的点滴。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裴安夏这段时间以来的态度着实有些奇怪,她起先还十分牴触他的接近,但最近却没来由地开始关心起他的身体,甚至三番两次地到官署给他送饭。


    只不过他从未往深处去想,所以才忽略了这些显而易见的异常。


    季衡玉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但他嘲讽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若非他沉浸在裴安夏给予的虚假温暖中,难以清醒,又怎么会轻易地受骗?


    他觉得自己实在可笑,被骗一次不够,竟还接而连三地上当,简直就是愚蠢到了极点。


    季衡玉这般想着,思绪迟迟无法平静下来,等到马车在门口停妥,他径直掀开车帘,一跃下车。


    他的步伐迈得很大,三两步就走到裴安夏居住的正院。在外间守夜的碧萝,见到他气势汹汹而来,明显来意不善,连忙上前阻拦:“大人,夫人已经歇下了,您有什么事情不如明早再说……”


    季衡玉此时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把她看在眼里,毫不客气地呵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阻挡我的去路,还不快闪开?”


    碧萝只觉得有股无形的威压,犹如排山倒海般朝着自己倾轧过来,吓得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可即便如此,她却仍旧坚持着不肯退让分毫,单薄削瘦的脊背就那么硬生生地堵在他面前。


    “大人,就当作是奴婢求您了。”碧萝声线隐含哭腔,“夫人最在意的就是您,请您不要践踏她的真心。”


    这句话刚好踩在季衡玉的雷区,他眉毛一横,语气带着几分凌厉:“主子之间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一个下人插嘴?没规矩的东西!”


    真心?别开玩笑了!


    像裴安夏这种人,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所谓的真心为何物。


    想到这里,季衡玉的眉目顿时笼罩住层层阴霾,“我数到三,你如果不让开,休要怪我无情。”


    “一。”


    理智上,碧萝知道在这个府里,季衡玉才是真正当家作主的人,跟他作对绝对不会有好下场,但感性上她又不想退缩。


    往日的记忆如走马灯般闪过,她在被亲生父母卖给人牙子以后,辗转流连于不同主家,服侍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主子。


    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被灌输的观念是,为奴为仆者,凡事应该以主子为优先,必要的时候,甚至要做好为主子牺牲的打算。


    她不能拥有自己的思想,甚至不能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看,仅仅是作为明码标价的货品,在市场上流通。


    从小生活在尊卑等级森严的年代,她以前并未意识到这样的观念有何错处。然而,在裴安夏身边服侍的这段时日,她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体会。


    裴安夏不仅待人宽和,更重要的是,她从未把她当作一个可以任意处置的物件,而是用平等的态度去对待她,会关心她有没有吃饱穿暖,是否遇到烦心事。


    “二。”


    季衡玉没有预料到这个婢女竟会如此顽固,毕竟只要是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她实在不需要做到这一步。


    她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对裴安夏忠心,足以让她违背贪生怕死的本能。


    想通这一点,季衡玉忍不住嗤笑出声,对于裴安夏这种冷心冷肺的人,哪怕付出得再多都是没有意义的。


    今日他就让她明白,在裴安夏眼中,她只不过是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抛弃的棋子。


    “三……”


    季衡玉话音还未落地,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他仿佛有所感应般转过头去,正好与刚走出门的裴安夏对上目光。


    她眉心轻轻皱着,满脸不赞同地看向他。“季衡玉,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别波及到无辜的人。”


    季衡玉不怒反笑,“是你的婢女冒犯我在先,以下犯上难道不该罚吗?还是说你执意要包庇她到底了?”


    裴安夏似乎有些无奈,“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碧萝只不过是忠心护主,又有什么错?”


    她说着上前一步,走到两人中间,将碧萝护在身后,“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你先下去吧。”


    碧萝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她这是在维护自己,连忙张口道:“可是夫人……”


    裴安夏摇了摇头,示意她别继续说下去,“你放心吧,夫妻朝夕相处总会有些龃龉,把话说开了就好,不是什么大事儿。”


    碧萝见裴安夏说得信誓旦旦,心中不禁有些动摇,转头又看到季衡玉虽然面色阴沉,但却竭力压抑着情绪,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于是犹豫良久之后,还是决定依言退下。


    从头到尾,季衡玉都冷眼旁观着她们的互动,在碧萝告退以后,终于忍不住出声嘲讽,语气里是快要溢出来的酸意:“你们主仆情深,倒是将我衬托得像是那十恶不赦的坏人一般。”


    裴安夏听出他言语带刺,不由蹙眉道:“季衡玉,你又在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你不知道吗?”季衡玉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能高高在上地说出这番指责的话,他一步步逼近裴安夏,与她相距不过几寸距离。


    “我还想问你,你一次又一次地陷害我,究竟是何居心?”


    第105章  愿郎君如这大好河山,滔滔岌岌风云起。


    “我还想问你, 你一次又一次地陷害我,究竟是何居心?”季衡玉维持倾身向前的姿态,观察她脸上细微的表情。


    裴安夏坦然地接受他的注视, 非但没有露出任何慌张的神色, 甚至还轻轻地弯起唇角:“反正我说了你也不相信, 又何必多费口舌?”


    季衡玉听着她这满不在乎的话语,眸里逐渐泛起猩红, 再开口时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现在是连伪装都不想伪装了是吗?”


    “是。”裴安夏毫不犹豫地承认下来:“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 继续伪装下去难道还有什么意义吗?”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季衡玉就猛地伸出手掐住她的脖子。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裴安夏的头条件反射地向后仰, 却没有试图挣扎, 反倒是保持着这个姿势, 从上往下地睨向他。


    或许是被她这个眼神给挑衅到了, 季衡玉抓着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加大了力道。


    喉间的空气忽然大量流失,裴安夏痛苦地闭起眼,那张漂亮的小脸顿时憋成紫红色。


    季衡玉见状, 下意识放松了对她的束缚, 说出口的话却依旧难听:“我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之人, 你如果愿意开口求饶,我可以考虑放过你。”


    季衡玉这番话明摆着是在羞辱她,裴安夏自然不可能如她所愿。毕竟就算是泥人, 也还有三分气性呢。


    她承认是自己亏欠季衡玉在先,但她也用自己的心头血作为药引,替季衡玉修复了妖丹。


    她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 如果季衡玉还觉得不够,非要她以命抵命, 那就将她这条命拿去好了。


    想到这里,裴安夏表情逐渐放松,手垂下去,俨然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季衡玉是何其敏锐的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劲,她这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根本就是完全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季衡玉倏地松开手,不可置信般后退两步,“你想死?”


    缠绕在脖子的力度突然松开,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来,裴安夏弯下腰,艰难地喘着气。


    季衡玉只觉得气血一下子冲到头顶,他当即大吼出声:“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宁可死也不愿意对我说点好听话吗?”


    裴安夏重重地咳嗽几声,仿佛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似地,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她才抬起头,声音艰涩地对他说:“季衡玉,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季衡玉听闻此言,整个人顿时宛如石化般僵立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行啊,你现在立刻滚出去,我倒是要看看,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小姐,能过出什么样的日子。”


    季衡玉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带了点赌气的成分在里面。在他的印象里,裴安夏尚未出阁的时候,即便是庶出,家中也不缺伺候的婢女。


    在嫁给他以后,裴安夏享受着官夫人的待遇,更是几乎没怎么吃过苦头。


    如今这世道,一个女儿家想要在乱世中生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季衡玉料想用不了多久,裴安夏就会因为吃不了生活的苦,回来找他。


    裴安夏听完之后,没有和他争辩,双膝弯曲,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个万福礼:“你我十几年的恩怨,在今夜了结。愿郎君如这大好河山,滔滔岌岌风云起①,往后再无苦难,也别再记得我。”


    季衡玉看着她那写满决绝的眼神,没来由地感到心慌,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假如他现在不做点什么,很可能会彻底地失前眼前的人。


    季衡玉薄唇轻颤,不自觉伸出手,想要抓住裴安夏的手腕,但就在他犹豫的片刻,裴安夏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尽管季衡玉手中动作不慢,也只来得及抓到一片衣袖,上好的绸缎滑过掌心,很快消失不见,仅留下微凉的触感。


    或许是去意坚决,裴安夏每个步伐都迈得很坚定,甚至没有回头看过,哪怕一眼。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她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了,她不想把最后的时光都浪费在跟季衡玉吵嘴这件事上,也不想让季衡玉看到她枯槁衰败的样子。


    ——那副模样,实在是太难看了。


    值得庆幸的是,经过这段时间,季衡玉的妖丹已经修复到接近九成。接下来只要好好休养,不过度耗费灵力,慢慢地总能恢复到全盛的状态。


    她的前半生,都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中,在生命的尾声,裴安夏想要回到初次遇见季衡玉的地方看看,那里不但有优美的景色,更有令她无法割舍的回忆。


    思及此,裴安夏就好似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担,心情陡然变得无比轻松。


    眼瞧着她走得如此果断,季衡玉双脚像是被黏在原地,并没有追上去,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弭在夜色中,他仍笔直地站着,脚步不曾移动分毫。


    夜已经深了,薛安见他许久没有动静,不由大着胆子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大人,需要小的去将夫人追回来吗?”


    他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传入耳朵,季衡玉像是突然被唤回神智,快速眨了下眼睫,“不必,你派几个人远远地跟着她,以免路上出什么意外。”


    如今世道不太平,即便走官道,也有可能会碰到流民或劫匪,裴安夏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并不算安全。


    薛安心中稍微一想,便领会过来他的意思,飞快地应了声是,随即转身去办差。


    待他退下之后,季衡玉独自在凛冽的冷风中站了好一会儿。


    等到脖颈、耳朵以及裸露在衣服外的每一块皮肤都被冻得通红,他才意识到裴安夏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他那颗跃动的心脏忽地变得死寂。


    季衡玉终于死心,转头进了内室。


    他身上披着的暗紫色大氅此时已经落满雪花,但他却仿佛感受不到寒意,进了屋子的第一时间,不是走到火盆边烤火,而是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


    季衡玉从怀中取出被他一气之下揉捏成团的纸团,动作慎而又慎地将其展开。


    他当时用了极大的力气,以至于纸条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即使重新摊开来,上面也布满了折痕,字迹扭曲得难以辨识。


    季衡玉聚精会神地端详着面前的纸条,这上面的法子极其阴损。


    施术者以心头血作为药引,混以几味珍稀的药材,且至少需要让对方服用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达到令人心脉耗损,体内灵力暴动的效果,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季衡玉想不明白的是,裴安夏当真有憎恨他到如此地步吗?若非她存心要置他于死地,是绝对不可能用上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法子的。


    季衡玉自认对于裴安夏还算是了解,她性格上虽然有些小毛病,跟单纯良善扯不上关系,但也并非奸恶之人。


    她想逃离他的身边,定然还有其他办法,不至于一下子就用上这等阴毒的术法。


    最让季衡玉感到疑惑的是,他作为受害者,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妖丹非但没有受损,反倒有逐渐好转的趋势。


    过去他为了满足裴安夏的心愿,过度透支自己的灵力,后来又在与道长的打斗中不慎重伤,导致他的妖丹破损,修为始终无法突破。


    季衡玉曾经尝试过许多方法,都无法让破损的妖丹复原如初,可到了最近,他的修为却在稳定地提升,竟像是不药而愈一般。


    这个情况着实有些奇怪,季衡玉思来想去,觉得与其自己在这里苦思冥想,倒不如直接去询问知情的人。


    想到这里,季衡玉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也不管眼下已是戌时,家家户户都已经关门落锁,径直走向馬廄,从里面牵了一匹健壮的黑马出来,俐落地翻身上马,就要往位于京郊的重阳观赶去。


    ……


    另一头,裴安夏前脚刚踏出府门,碧萝就扛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追了上来,边跑还边喊道:“夫人,您等一等奴婢呀!”


    裴安夏循着声音回头,望向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解:“你是府上的一等丫鬟,可我如今已经不是季府的夫人了,你不该跟过来的。”


    碧萝死命地摇了摇头,声音因为激动而高昂起来:“奴婢自是要跟随您的!”


    她说话的同时,将攥在手中的卖身文书递到裴安夏面前,“这卖身契,是前几天薛安亲自交到奴婢手中的。薛安说,奴婢本就是大人买来服侍您的,早该把卖身契交给您保管,现在您要离开季府,奴婢当然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您!”


    裴安夏没有伸手去接那张卖身契,而是婉言推拒道:“你这又是何必呢?你也知道我这身子的状况,你若是跟着我,免不了要吃些苦头,还不如留在府里当丫鬟,好歹缺不了你那一口吃的。”


    碧萝明显不认同她的话,“您如果不在,这偌大的季府也没有奴婢的容身之处。”


    “你若是担心我走了之后,季衡玉会迁怒于你,那你大可以放心,他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裴安夏语带安抚地说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嘴比刀子硬,心比豆腐软,看在我的面子上,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碧萝贝齿轻咬下唇,决定豁出去了,“说句僭越的话,奴婢是打心眼儿里将您当作自己的妹妹看待的,奴婢不希望您人生的最后阶段,是孤孤单单度过的。”


    裴安夏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只见她神情真挚,目光毫不躲闪,找不到任何弄虚作假的痕迹。


    最终,裴安夏只得妥协般叹了口气,近乎无奈地说道:“真是拿你没办法,你如果真想跟着,那就跟着吧。”


    考量到今日天色已晚,贸然上路不太安全,裴安夏并未着急出发。她打算明天一早先去车行雇一辆马车,再到镖局聘请几个镖师一路护送,以免沿路遇到危险。


    “咱们今晚先在这附近找一间客栈对付一晚,等到明儿个天亮再准备出发。”


    裴安夏向来是个有主张的,碧萝也习惯了事事听从她的安排,此时连忙称是。


    京城繁华之地,汇聚了四海八方前来的商旅,客栈林立。裴安夏找了间干净的旅舍,向前台的店小二要了一间标间,暂且当作歇脚的地方。


    碧萝简单地收拾好房间后,去向店小二要了桶热水,一边侍候裴安夏沐浴,一边说道:“主儿,您以女儿身在外行走,终究是不太方便,赶明儿奴婢去附近的布庄买几身男装给您换上吧。”


    裴安夏微微颔首表示同意:“我也是这般打算的,姑娘家的装扮太过引人注目,若是遭到有心人注意可就不好了。”


    她正在思索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系统冷不丁开口道:【宿主,季衡玉刚才策马往重阳观去,看来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裴安夏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的语气格外平静:【我本来也不指望能瞒得了他多久,可即便他有所察觉,孙思澔那边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系统闻言有些疑惑:【就凭孙思澔,又能拖住他多久时间?】


    裴安夏低眉沉思片刻,【也不用拖太久,只要能拖过明天,等到我出了这道城门,还不是天高任鸟飞吗?任凭他有再大的本事,也很难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的踪迹。】


    系统听她说得笃定,不禁怀疑事情是否能够进展得如此顺利,停顿一会,才再度开口道:【但愿如此吧。】


    第106章  无关愧疚和补偿,我真的爱你。


    夜晚的重阳观比起白日, 显得更为庄重肃穆,季衡玉在观门前一扯缰绳,勒停了身下的骏马。


    此时夜深人静, 马儿的嘶鸣声划破寂静的空气, 惊动了守门的小童, 他快步上前阻拦:“施主请留步!道长们这个点儿都已经歇下了,不方便接待客人, 还请您明日再来。”


    季衡玉自然不可能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就打道回府, 他调转目光直直地望向小童, 瞳孔猛然瞠大。在双方四目相对的刹那,小童顿时像是丢了魂一般, 眼神变得无比涣散。


    “我要见玄微道长, 麻烦你现在立刻为我引路。”季衡玉的声音沉坠坠的, 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


    小童受控于他的催眠术, 整个人就如同失去灵魂的傀儡,完全任由他摆布:“是,还请施主随我来。”


    穿过重重回廊, 走到竹林深处后, 小童停住脚步, 对着季衡玉做了个请的手势:“玄微道长居住的院子就在前面,请恕贫道只送您到这里。”


    季衡玉对此不置可否,他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小童的额头上, “辛苦你了,睡一会吧,等到睡醒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伴随他话音落地, 小童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就软绵绵地栽倒下去。


    眼看他的后脑勺即将撞到地面, 季衡玉眼疾手快地以手垫在他身后,让他靠坐在竹竿旁。


    眼见小童睡得正酣,时不时还发出轻微的打鼾声,显然已经陷入香甜的梦乡,季衡玉没再搭理他,径自往前方不远处的院子走去。


    他刚走到门前,手还没碰到门把,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孙思澔身穿浅灰色道袍,头戴道帽,这副穿戴齐整的模样,看上去不像是刚被吵醒,反倒像是已经站在这里等候他许久。


    季衡玉见状,也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道:“深夜冒昧造访,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询问道长。”


    哪怕季衡玉对这位玄微道长的观感,实在算不得好,但他好歹还记得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因此态度可以称得上是礼貌。


    孙思澔看着眼前的男人,心绪不禁有些复杂。


    尽管外表长得并不相似,但人的气质是很难改变的,如果仔细去看,便能从季衡玉身上找到几分江斯延的影子,而且越看越觉得像。


    这股熟悉感,让孙思澔心神恍惚了片刻。


    他凭借着多年的任务经验,很快摒除脑海中的杂念,用平静的声音开口道:“贫道明白施主是为何而来,但贫道受裴小姐所托,有为裴小姐保守秘密的责任,还望施主海涵。”


    季衡玉早有预料事情的进展不会太过顺利,即使被当面拒绝,也没有表现出挫败的样子,而是心平静和地说道: “玄微道长,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是这件事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一定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可。”


    孙思澔见他态度坚定,俨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停顿半晌后,终是无奈地摇摇头道:“也罢,所幸贫道当初便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抬起宽大的道袍,指向身后那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梯子,“看到了吗?那是我们重阳观有名的登天梯,共有九百九十道阶梯,循着梯子拾阶而上,可登至顶部,鸟瞰整座京城的风景。”


    “贫道这番话的用意,自然不是为了邀请施主上去看风景。”


    孙思澔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裴小姐留了一封信给你,信件摆?*? 放的位置,就在山顶那间佛堂走进去,墙壁从左往右数第二幅画像的后方。”


    季衡玉听罢,没有多做逗留,脚尖一个旋转,就要转身离开。


    孙思澔看他如此着急,连忙出声提醒道:“施主且慢,贫道还有话没说完。”


    季衡玉内心虽然迫切,仍是依言停住脚步,等待着他的下文。


    孙思澔将双手拢进袖子,看向他的目光半是怜悯半是钦佩。


    “我们重阳观闻名遐迩的登天梯,可不是那么容易攀爬的。按照规定来说,你不能动用灵力或者其他任何手段,而且要一步一磕头地爬到顶端。”


    季衡玉闻听此言,没有半句怨言,果断地答应下来,“我知道了。”


    孙思澔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然后用嘴型无声说道:“祝你好运。”


    季衡玉顺着孙思澔手指的方向,走了没一会,就看见矗立在面前的石梯。


    远远瞧着的时候,感触还不深,等到走近了一看,季衡玉才发现这座长梯着实是非常壮观,仅凭肉眼,根本看不到边际,阶梯就像是与天空融合在一起,也难怪会命名为登天梯。


    时间不等人,季衡玉心中有股强烈的预感,如果他不加快动作,后果很有可能是他无法承受的。


    思及此,季衡玉没有浪费时间,他作为狐妖,不在乎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说法,膝盖一弯,就直直地跪了下去。


    石阶是由花岗岩铺就而成的,质地冰凉坚硬,即便冬天的衣物较为厚重,膝盖与石面接触的瞬间,还是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然而,季衡玉仿佛没有察觉到痛意一般,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随即俯下身去,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季衡玉不断重复着跪下磕头,再起身,再拜倒,再叩首的动作。


    几缕头发从紫玉发冠中散落出来,他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打理,任由黑发被汗水打湿,然后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显现出几分狼狈。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季衡玉抬起手,抹去快要滴落的汗水。


    他估摸着自己已经爬了数百级阶梯,但路途却还相当漫长,灵力受到限制后,他也不过是个体能好一点的普通人,此时难免有些疲倦。


    让事态雪上加霜的是,他的膝盖已经破皮青紫,额头也磕得不停流血。


    这下子季衡玉哪里还不明白,裴安夏恐怕根本不打算让他拿到那封信,所以才会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来逼退他。


    想通这一点,季衡玉不禁咬紧了后槽牙,她如果以为他会就此知难而退,那可真是太小看他了。


    他既然打定主意要攀上这登天梯的顶端,就绝对不可能在半途停下脚步,不论再苦再累,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他都会坚持下去。


    辰时过后,重阳观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香客。一位年过中旬的男子,虔诚地上完香,便随意找了张石椅坐下来,打算喝口茶水歇息歇息。


    仰头饮茶时,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那长不见底的石阶上有一道人影,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不由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度定睛看过去。


    没有看错!那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中年男子见状,当即惊呼出声:“竟然有人敢去挑战登天梯?”


    周围的人听到他这句话,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这座阶梯就叫做登天梯吗?可有什么讲究?”


    中年男子信奉道教多年,时常前来重阳观参拜,对于此处的轶事遗闻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他顿时挺起胸脯回答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相传,重阳观的登天梯共有九百九十阶,虽然这个数字还有待考证,但即便只用肉眼去看,也知道这梯子有多高,普通人几乎不可能顺利登顶。”


    见众人的胃口已经被吊了起来,中年男子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打铁趁热地往下说:“据说成功攀到登天梯顶端者,可以向神明祈愿,神明会替你实现一个愿望。”


    中年男子说话的音量不小,孙思澔站在不远处,将他们的对话声听得清楚明白。


    他不禁摇头失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明?即使这世上真的有神明,也不会聆听弱小人类的祷告,人能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


    当然孙思澔也不能完全否认这个传闻,毕竟如果有人能够坚持到攀上登天梯顶部,就凭他的毅力,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的。


    孙思澔就曾经亲眼目睹一个年轻人成功爬上登天梯,他身上携带着水袋和干粮,花费了整整两天两夜的时间才顺利登顶,为重病的母亲祈福,祈祷她能早日恢复健康。


    当时碰巧有个萍踪不定的神医途经此处,听闻这件事情,主动找上门来,为他母亲医治。


    顾虑到那年轻人的家境贫困,神医甚至没有向他收取分毫诊金,就替他母亲治好了困扰多年的沉痾。


    就以这名年轻人的情况而言,与其说是神明显灵,为他实现了心愿,倒不如说是他用自己的孝心打动了行踪无定的神医。


    想到这里,孙思澔再次将目光投向长梯上那道坚毅的身影,心下暗想道,但愿他的真心也能够感动那个人吧。


    ……


    季衡玉这边争分夺秒,几乎不敢停下来休息片刻,等他爬到最后几层阶梯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渴水的鱼,不仅四肢无力,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季衡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现在的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索性直接把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只是麻木地进行着动作。


    眼看终于跨上最后一级台阶,季衡玉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被面前庄严肃穆的佛堂给吸引走视线。


    这处佛堂位于登天梯顶端,出入不易,因此罕有人至,连供奉香火的地方都没有,但却并不叫人感到荒凉,反倒因为四周一片安静,显得更加庄重而具有神秘感。


    季衡玉刚踏进佛堂,入目的就是一尊太上老君,神像通体以羊脂白玉制成,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童男童女,光是看着就让人从心底油然生出几分敬意。


    然而,季衡玉的视线却并未在神像上面多加停留,他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就开始四处找寻信件摆放的位置。


    他按照孙思澔的提示,走到从左边数过来第二幅画像前,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翻开,果然在画像的背面看见一封夹在画框边缘的信。


    季衡玉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抽出来,只见上面以清秀的字迹写着郎君亲启四个大字。


    季衡玉还是狐狸的时候,每天都趴在书桌上陪着裴安夏练字,只消看一眼,就能够辨认出来她的字迹。


    这绝对是裴安夏亲笔所写,不可能有假。


    “郎君,见信安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抵已经离开京城,去往其他地方了。


    虽然之前已经亲口说过,但我还是想要借着这封信,再次向你表达我诚挚的歉意。我为自己曾经对你造成的伤害,感到十分愧疚。


    起先不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夜里经常会梦到过去的时光。


    尽管那时候的日子并不好过,甚至时不时会受到母亲和长姐的刁难,但只要有你相伴,我便觉得不管前路如何崎岖,我都不会感到畏惧。


    我很后悔自己当时听信了那道长单方面的说辞,做下如此草率的决定,害得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势,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绝对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所以当你以如今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除了震惊以外,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刚开始我以为自己是受到幻术的影响,才会对你产生依赖感,因此对你的接近表现得相当抗拒。


    但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你了。


    这种喜欢跟我当初对崔世子的感情截然不同。当初,我之所以对崔世子产生好感,是因为他出身清流世家,不仅家世出众,自身更是年轻有为,有京城佳公子的美誉,是许多姑娘心目中的理想夫婿。


    可你对于我来说,是不同的。


    在你身边,我可以轻松地做自己,而不是把自己限缩在所谓名门贵女的框架下,因为即使你见过我所有的模样,还是会毫无条件地喜欢我。


    一直以来,在我们的关系中,都是你付出得更多,所以这段时间我不断地在思考,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直到前阵子,我因缘巧合去往重阳观参拜,见到玄微道长。


    玄微道长告诉我,早在他初次与你见面的时候,就发现你体内的灵力波动有些紊乱。依照他的推测,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多半是你储存灵力的妖丹受到了损伤。


    看到这里,你应该多少猜到了一点。你看到的那张纸条,便是玄微道长亲手交给我的方子。


    表面上看起来,纸条上面的符文是用来害人的阴损方子,实际上,如果你将纸张浸泡到水里,就会浮现出浅褐色的字迹——那便是能够助你修复妖丹的方子。


    关于这件事的真相,我并非故意隐瞒,实在是迫于无奈不得已的选择。


    倘使你知道修复妖丹的方子,需要以我的心头血作为药引,你定然不会同意,所以我只能瞒着你,不让你知晓这一切。


    洋洋洒洒写了许多,等到我回过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将这封信从头到尾快速地读了一遍,始终觉得词不达意,难以描述我真正想要传递的情感。


    我思来想去,决定以这句话作为整封信的收尾。


    ——季衡玉,我爱你。


    无关愧疚和补偿,我真的爱你。


    季衡玉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最后那两行字,整个人蓦地怔忡住,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头往后仰,露出修长的脖颈线条。


    他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直到指缝间触及到一片冰凉,季衡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与此同时,熟悉的系统播报音在裴安夏脑海中响起:【检测到,任务对象黑化值下降20,当前剩余黑化值37,请宿主再接再厉。】


    第107章  她的生命总算在隆昌十八年的冬天画下了句点。


    【检测到, 任务对象黑化值下降20 ,当前剩余黑化值37 ,请宿主再接再厉。】


    听到黑化值下降的通报声时, 裴安夏正在镖局内与掌柜商量雇用镖师的细节。


    尽管她已经刻意乔装打扮过, 不仅换上了一身男装, 又用骡子黛将眉毛描得浓黑英挺,乍一看过去, 就像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郎。


    但镖局的掌柜走遍大江南北, 什么类型的人没见过?他几乎是在看到裴安夏第一眼, 就看出了她女扮男装的事实。


    掌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裴安夏,只见她皮肤雪白, 明显是长年缺乏日晒的样子, 而且双手保养得如玉般细腻, 没有丝毫茧子。


    不难看出, 她平日在家中定然是养尊处优,不需要从事任何劳力活动。


    掌柜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姑娘家出门在外, 总归是有诸多的不便。我瞧着姑娘像是出身在家底殷实的人家, 未必受得住长途跋涉的苦, 还请姑娘三思。”


    裴安夏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女儿身有可能会被识破,因此倒也没有表露出慌张的神色, 而是镇定地说道:“关于这一点,掌柜尽可放心,我既然前来贵店, 便是已经下定了决心。掌柜的别瞧我这副状似弱不禁风的模样,我以前也曾经出过远门, 最远去到边关。”


    裴安夏这番话倒也不算骗人,毕竟她在穆霄野那个世界的确曾经随着军队,多次往返京城与边疆。


    不管怎么说,镖局开门都是为了做生意,掌柜的见她态度笃定,开出来的酬金也不低,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


    他沉吟半晌后,对裴安夏说道:“请姑娘稍等片刻,我去替你找个靠谱的女镖师。”


    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有一名年轻的女镖师走出来。


    她身穿武服,腰身用深蓝色腰带束出纤细的弧度,头上扎着俐落的马尾,眉眼间透露出一股女子少有的英气。


    女镖师的视线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后停留在裴安夏的身上,她不禁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出价雇用我的人,是你?”


    裴安夏点头应了声是。


    女镖师瞧着她的脸颊泛着不健康的苍白,有些病秧秧的样子,不可思议地扬起声音:“就你这副身子,恐怕支撑不住长途跋涉的辛苦吧?而且,我横看竖看都觉得你像是从哪个富贵人家擅自跑出来的娇小姐,莫非是跟家里人吵架了,闹离家出走?”


    裴安夏被当面质疑也并不生气,仍旧平心静气地说道:“我没有你想像的那般娇贵,我能吃苦的。”


    女镖师闻言,还想再说些什么,裴安夏却抢先一步开口:“就如你所见,我身体的情况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已经时日无多了。到了这个关头,我才猛然惊觉自己还有许多遗憾。”


    她的语气无甚波澜,仅仅是陈述的口吻,女镖师却不由自主地沉浸到她所叙述的情境中。


    “如果要说我此生最大的遗憾,那便是在年少时辜负了一个爱我如生命的人。”裴安夏目光望向虚空的某处,眼神中带着外人看不懂的感情,“我想在生命的最后,回到我和他相识的地方看看。”


    女镖师被她的情绪所感染,神色动了动,很快别过眼去,声音闷闷地道:“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答应接下这单生意还不行吗?”


    早在昨夜,裴安夏和碧萝主仆二人就已经事先将行囊收拾妥当,待支付完镖师的酬金以后,便马不停蹄地出发。


    裴安夏刚坐进马车,碧萝就拿出几包果脯蜜饯递给她。“夫人,这是奴婢刚才在路上顺手买的小零嘴,您如果觉得无聊可以吃一些。”


    裴安夏没有伸手去接,摆摆手拒绝道:“今日起了个大早,这会儿刚坐下来,我便觉得有些乏了,想要先闭着眼休息一会。 ”


    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补充了一句:“还有,你这称呼也该改一改了,我如今可不是夫人。”


    碧萝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道:“公子教训得是。”


    裴安夏阖着眼眸,将头靠在车壁上假寐,同时用意识和系统沟通:【我刚才没有听清楚,季衡玉现在的黑化值下降到多少了?】


    【恭喜宿主,季衡玉的黑化值一口气下降到37了,再坚持一会,成功就近在眼前。】


    裴安夏听到这句话,脸上并未流露出多少欣喜的神情,语气平淡地道:【是么?我知道了。】


    系统见她无甚反应,不禁有些疑惑:【宿主,任务快要完成了,难道你不觉得高兴吗?】


    【肆意挥霍别人的真心,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裴安夏自嘲地笑了笑。她在动笔写下那封信的时候,也坐在书桌前犹豫了很久,到底应该写些什么样的内容,才能触到季衡玉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块。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比起那些矫揉造作的辞藻,直白的话语更能起到明显的效果。


    事情果然如同她所预料的那般,季衡玉在读完那封信以后,黑化值飞快地下跌,眼看着他的恨意已经所剩无多,裴安夏却无法高兴起来。


    很多时候,她都打从心底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宝贵的心意。


    【宿主,你实在用不着为此自责。】


    系统看得出她情绪低落,不由生硬地安慰道:【说到底,不管季衡玉付出了多少,那都是他自愿的,又不是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强迫他原谅你的——感情这种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这些浅显的道理,裴安夏自然不会不明白,但理解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又是另外一回事。


    裴安夏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晓得?但正因为他是心甘情愿地付出,我心里的负罪感才更加强烈。在这个世上,千金易得,真心难求,能找到一个愿意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的人不容易。】


    裴安夏在原本的世界,也曾经拥有过不少追求者,被她明确拒绝得更是不知凡几。即使看到对方脸上露出失落的神情,她也从未感到内疚过。


    毕竟作为被追求者,她本来就没有回应对方的义务。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果断地拒绝,而不是吊着对方享受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温柔。


    然而,当面对季衡玉的时候,裴安夏的内心总是会禁不住地想,他真的特别特别好,好到让她不忍心辜负。


    感受到气氛有些凝滞,系统便决定说点什么来缓解气氛,于是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季衡玉还是很关心宿主的,早在你离开季府的那一天,他就派人远远地跟着,以防你在半路上出什么意外。】


    裴安夏并非反应迟钝之人,不至于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正默默地跟踪着自己,只不过是还没想好如何应对罢了。


    此时听到系统提起,她仅仅是沉思片刻后便说道:【你想个办法,帮我把他们甩掉吧,别让他们知道我的行踪。】


    裴安夏轻轻丢下这句话,就不再开口,显然是打算暂作休息。


    系统和她多年搭档培养出足够的默契,不需要询问理由,径直依照她的意思去办。


    ……


    薛安得了季衡玉亲口下的命令,领着几名年轻的护卫跟在裴安夏的后方,距离不远不近。


    哪怕他伺候在季衡玉身边的时间不算久,但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季衡玉对裴安夏尽管句句不提在意,但却满心满眼都是她。


    薛安心里很清楚,自己若是将裴安夏给跟丢了,绝对不是简单地被训斥几句那么简单。


    轻则杖责,重则发卖,都是他所不能承受的后果,因此丝毫不敢怠慢,时刻保持着十足的警惕。


    偏偏天公不作美,这日午后突然起了一场大雾。


    白茫茫的雾气笼罩了整片土地,让人分辨不清东南西北。薛安骑在马上,几乎看不见前面的道路,更别说还要辨认裴安夏所在的位置。


    薛安朝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嘴上忍不住抱怨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何会起这么大的雾气?这下倒好,人是彻底跟丢了!”


    眼瞧着他向后拉了一把缰绳,将马勒停,身后的护卫连忙出声询问:“薛兄,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如果就这样无功而返,恐怕会被季大人责罚。”


    薛安正心烦意乱着,但身为众人的主心骨,他只得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冷静地指挥道:“你们几个人分开来搜寻,一旦寻找到夫人的踪迹,立刻回报给我,我先回去将事情禀告给大人知晓!”


    众护卫听令,当即齐声应是,接着分头开始搜寻。


    ……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两天的时间就过去了。兴许是因为舟车劳顿,这几日裴安夏的身体正急速地恶化。


    她原本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看着略显虚弱,如今整个人却是逐渐地消瘦下去。那孱弱的身子,哪怕只是站在风中,都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碧萝看到她这副模样,简直都快要心疼坏了。


    她哽咽着声音劝说:“主儿,我们还是折返回去吧?京城有最好的大夫,最名贵的药材……奴婢可以去求一求大人,拜托他给您请宫中的御医过来替您看诊,只要您别放弃,一定有办法可以治好这病的……”


    女镖师在一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言帮腔道:“反正我们也不赶时间,不如先在这县城附近找间医馆,给大夫把把脉,如果确认身体没有大碍,也能安心些。”


    裴安夏平素极好说话,但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得油盐不进。


    她干脆地摇摇头,拒绝道:“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清楚,即使是即使是华陀再世,都没有任何痊愈的可能性了。况且,我只想好好地度过人生最后的几天,实在不想再喝那些苦涩的药汁了。”


    她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碧萝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


    然而,每天夜里,等到裴安夏睡熟之后,她都会一个人坐在床尾偷偷抹眼泪。


    由于裴安夏身体欠佳的缘故,负责驾车的马车夫刻意放慢了行驶的速度,原本只需要两天半的车程,硬生生拉长到五、六天才抵达。


    裴安夏与季衡玉初次相遇的地点,就在上林苑。


    此处位于京城郊外,是高祖皇帝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兴建而成的园林,里头设有围猎场以及温泉汤池,专供皇室打猎及度假所用。


    裴安夏年幼的时候,曾经跟随当官的父亲来过这个地方。她作为姑娘家,并未参与狩猎的活动,而是在距离猎场不远处的桃花林里赏花。


    当时正值早春时节,园子里的桃花开得恰好,粉里透红的桃花点缀满整个枝头,风一吹过,花瓣就扑簌簌落了一地,景色煞是好看。


    裴安夏被这番情景所吸引,不自觉往林子深处走去,结果意外在一棵三人合抱的桃树下,捡到了一只被箭矢所伤的赤狐,也就是日后的季衡玉。


    车轮咕噜噜滚动几圈后煞住,待马车停妥后,裴安夏扶着碧萝的手臂,缓缓下了马车。


    上林苑平时都由护卫看守着,并不对外开放。好在周遭的居民颇为和善,碧萝几乎没费多少功夫,就用手中的碎银向周边的普通百姓租住了空置的院子。


    安顿好行囊,裴安夏便在碧萝的搀扶下往桃花林走去。


    因着是冬季,树木的枝桠都光秃秃的,看不见一丝往日的盛景,眺望过去只觉得格外萧条。


    裴安夏见此情状,俏脸上难掩失落的神情,“真是可惜啊,好不容易来一趟,却无法看到心心念念的景色。”


    碧萝伸手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用极温柔的语气说道:“一点也不可惜,只要再等几个月就能看到了。”


    裴安夏听了这话,却是闭口不言,那意思很明显——她等不到了。


    碧萝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有点苦有点涩,但更多的是,压都压不住的酸意。


    她此时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声音禁不住有些颤抖:“主儿,您哪怕是说谎都好,就不能骗一谝奴婢吗?您知不知道这段时日以来,眼睁睁看着您的身子每况愈下,奴婢内心有多难受?”


    面对她的控诉,裴安夏眸子里依旧平静得如同古井,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在她心底掀起涟漪。许久,她才淡淡地开口:“对不住,让你为我担心了。”


    其实早在话刚出口的瞬间,碧萝就感到后悔了。


    相比起她,承受病痛折磨的裴安夏,才是最痛苦的人,她不该用责备的口吻来怪罪她。


    想到这里,碧萝忙不迭收拾心情,勉强地牵了牵唇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刚才是我一时情急,说了不该说的话,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不管您的身体最后能不能痊愈,奴婢都会一直一直陪着您的。”


    为了应证这个诺言,接下来的几天,碧萝每日都会陪着裴安夏到这处桃花林来看看。


    即使入目所及,皆是一派荒芜之景,裴安夏仍会不厌其烦地在林子内寻一处落脚的地方,静静地坐上半柱香的时间,直到嘴唇被冻得发紫,才在碧萝的劝说下回到屋里。


    这样的生活虽然平淡,但只要裴安夏的病情能够稳定就已经足够。


    碧萝原本以为日子会一直持续地过下去,结果事情就在十二月初八,腊八节的这一日,出现了转折。


    这天起初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为着讨得吉利,碧萝特意起了个大早下厨熬煮腊八粥。


    所谓腊八粥,便是以糯米为基底,佐以芝麻、黄豆、红豆、桂圆、红枣、松子、核桃及莲子等八种食材,用小火慢慢炖煮,将米粒和豆子熬得浓稠软糯。


    属于食材原本的香甜口感,在入口的瞬间充盈了整个舌尖,味道十分鲜美。裴安夏今日午膳难得用了很多,吃完以后只觉得整个肚皮都圆了一圈。


    裴安夏揉着鼓胀的肚子,在碧萝的陪伴下,到桃花林里走了几圈消食。


    散步完毕,裴安夏就近在一棵桃花树边席地而坐,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远处。


    多思多虑对病情不利,见她兀自陷入沉思里,碧萝不由玩笑般开口道:“主儿还真是喜欢这片桃花林,好像永远都看不腻似的。”


    裴安夏但笑不语,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她真正喜欢的并不是这一片桃花林,只不过是借景思人罢了。


    碧萝不知想到了什么,仰头望着天空,忽然说道:“今儿个已经是十二月初八了,再等一等,很快春天就来了。”


    “是啊,春天马上就要来临了。”裴安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紧接着话锋一转:“假如我没有挨过这个冬天……”


    碧萝听到这句话,慌忙出声打断道:“呸呸呸!主儿胡说什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些晦气话了?”


    “碧萝,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裴安夏没有理会她的阻拦,仍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假如我最后还是没有办法熬过这个冬天,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裴安夏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显得异常平静,仿佛早就在心底思考过无数遍:“我不需要厚葬,更不需要什么金丝楠木棺,把我的尸骨葬在这片桃花林就好。如果有一天他问起来,不要告诉他实情,你就说……”


    话至此处,裴安夏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你某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我不知何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四处寻找了半天,也只找到我在床头留下的纸条。”


    “纸条我已经事先写好了,就放在床头柜的第一层,你一拉开抽屉就能看到,上面的内容大致上说的是,我已经厌倦了京城的生活,厌倦了每天睁眼看到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屋顶。”


    “天地这么大,我想要到处去走走看看,看江南的水乡古镇,看西北的滚滚黄沙,请他无须挂念我。”


    尽管裴安夏从头到尾都没有指名道姓,碧萝也知道她口中的那人,指的便是季衡玉。她不禁为裴安夏打抱不平:“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记挂着他!”


    裴安夏对此不置可否,“人心很复杂,它既可以很坚强,也可以很脆弱。如果让他知道我已经死去的消息,他或许会对人生的处境感到绝望,但只要给他一点希望,他就能够坚持活下去。”


    碧萝不可否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哪怕余生都得生活在谎言当中,也好过彻底失去生存下去的意志。


    她正思索间,突然感觉左肩处传来一份重量,低头看去,才发现是裴安夏将脑袋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碧萝起先并没有多想,只以为裴安夏是坐累了,想靠着她休息一会,但随即她便惊觉不对劲。


    仔细一看,裴安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阖上双眸,就像是陷入了长长的梦乡。


    碧萝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她疑心是自己想岔了,慌忙伸手摇晃着裴安夏的身子,嘴里溢出类似啜泣的呜噎声:“主儿,您别吓奴婢啊!”


    “主儿,求求您,不要丢下奴婢一个人!”


    碧萝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着,声音近乎撕心裂肺。然而,无论她喊得再怎么大声,裴安夏都不可能再听见了。


    经过长达数个月的折磨,她的生命总算在隆昌十八年的冬天画下了句点。


    临到生命的尽头,她似乎想到了某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嘴角微微地弯起,走得非常安详。


    第108章  第四个世界结局+第五个世界开头


    季衡玉离开重阳观的时候,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远远地瞧见门口有一道人影,走近一看,才发现那竟是薛安。


    季衡玉看他面色焦急, 便知道事情可能出了变数, 连忙出言询问:“发生什么事了?我不是让你跟在夫人的身后保护她吗?”


    薛安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快, 如实禀告道:“小的原是按照您的吩咐,远远跟着夫人的马车, 谁知半路突然起了大雾, 这才不小心把人给跟丢了。”


    季衡玉听了这话, 眼皮不禁狠狠地一跳,内心陡然升腾起不妙的预感。他顾不得满身的疲惫, 拽紧手中的缰绳, 对着薛安说道:“你还记得是在哪里跟丢的么?替我引路吧。”


    薛安见他并没有当场发难的意思, 这才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赶紧提起精神来回答道:“是!”


    依照薛安指引的方向,季衡玉带领府上的护卫将附近的县城挨个搜寻了一遍,但仍是没有半点裴安夏的音讯, 仿佛人间蒸发一样。


    由于时间紧急, 他们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路, 途中几乎没有停下来歇息过,就连三餐都是随便啃几口干粮敷衍了事。


    然而,人终究不是钢铁, 而是血肉之躯。


    季衡玉这几日因为没有休息好,眼底布满了疲惫的红血丝,下巴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和原本那个矜贵俊俏的郎君相差甚远。


    薛安见此情状,不由得开口劝说道:“大人, 咱们要不找个饭馆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吧?您都多久没有正经地用过膳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还没有找到夫人,您的身子便先撑不住了。”


    季衡玉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颓丧地想着,裴安夏离开京城之后,到底去了哪里。


    薛安看他没有立刻拒绝,不免愈发地来劲儿:“如果小的没有记错的话,此处距离上林苑不远,有一间小有名气的饭馆,口味倒是清淡,很符合您的胃口……”


    季衡玉从他这段话中,飞快地截取到关键字,“停,你刚才说什么?*? ?”


    薛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提问,弄得有些不明所以,怔愣了片刻,才不甚确定地道:“上林苑附近有间饭馆口味不错,大人可以尝试看看。”


    “上林苑吗?”季衡玉在唇齿间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对自己的嘲讽:“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原来那里才是她的目的地。”


    想通了这一点,季衡玉当即调转马头,快马加鞭地赶往上林苑。


    马蹄踏在地面上,掀起飞扬的尘土,尽管前进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季衡玉仍旧死死地夹紧马腹,企图让马儿跑得更快。


    周围的景色正在急速后退,季衡玉虽然没有信仰,也不相信所谓的神明,此时却忍不住在内心虔诚地祈祷:拜托,一定要赶上。


    正如薛安所说,他们所在的地方与上林苑的距离并不算远,紧赶慢赶约莫半个时辰,便抵达了目的地。


    季衡玉勒停身下的骏马,俐落跃下马背,步行至普通百姓聚集的村落,亲自去挨家挨户地打听裴安夏主仆的下落。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他敲开不知道第几家房门以后,顺利地从对方的口中得知,不久之前,的确有两个外地人来过这里。


    怀着一丝希望,季衡玉连忙向其追问细节:“不好意思,能否请你描述一下那两个人的相貌特征?”


    村民性格质朴,并未怀疑他的用心,稍作思索便回答道:“那是一对主仆,公子生得相当俊俏,那一身细皮嫩肉,比这十里八乡的姑娘都还要水灵,一看就知道是京城的富贵人家出身。”


    听到这里,季衡玉几乎可以笃定,村民口中的主仆二人便是裴安夏和碧萝。因为激动,他控制不住地扬高说话时的音量:“那您知道他们现在落脚在何处吗?”


    “喏,就住在那里。”


    村民伸出手指头,指向隔壁的院子,“在他们刚抵达这处村落的时候,那位公子身边的小厮便拿着碎银过来跟我们租住院子。正好我家人丁并不旺盛,尚有余屋,就将隔壁的院子单独租借给他们,也好换取一点银钱……”


    他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未落地,季衡玉便朝着他拱了拱手,语气有些急不可耐:“多谢兄台告诉我这些,我赶时间,这就告辞了!”


    季衡玉说完,连片刻都没有多做停留,快步往隔壁的院子走去。


    动作之快,令村民无法即时反应过来,等到他缓过神来,想要出声喊住季衡玉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


    村民不禁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小伙子,怎么着急干什么?我话都还没有说完呢!那位公子已经不在了啊……”


    季衡玉循着村民给的线索,没费多少功夫,便找到了裴安夏和碧萝暂住的院落。


    这处院子不算宽阔,而且因为空置许久,难免年久失修,显出几分破落之相。


    然而,院子门前的阶梯却打扫得相当干净,并无灰尘堆积的迹象,可见最近有人悉心地清理过。


    季衡玉略作犹豫,然后抬手敲了敲门板。


    等待对方前来应门的这段时间里,他心情难掩忐忑,甚至忍不住在脑海中反覆演练,等会儿见到裴安夏的时候,要用什么话当作开场白。


    季衡玉等了没多久,面前那扇老旧的门,便被缓缓地推开了。


    他下意识望过去,只可惜入目的并不是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人,而是碧萝。


    碧萝在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眸子里先是快速地闪过一抹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语调亦是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许久不见,大人似乎憔悴了许多。”


    季衡玉没有闲心与她寒暄,不禁皱眉询问:“你家主子人呢?”


    碧萝在听到这句问话的刹那,唇角弧度不自觉地下压,像是在强忍着情绪,“大人,您来晚了一步。”


    不祥的预感得到了应证,季衡玉不敢置信地瞠大瞳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什么意思!”


    碧萝这段时间独自操办裴安夏的后事,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好几次早上醒过来,眼睛都肿得跟核桃似的。


    在最开始的发泄过后,她现在的心情比起之前已经平复了许多,不至于一想到裴安夏,泪水就像开了闸似地流个不停。


    碧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慎重地递到季衡玉面前。


    在季衡玉伸手接过信封的时候,碧萝心中不禁有些怅然。


    这封信作为主子留在这世间最后的遗物,她一直贴身收着,就怕不小心弄丢。眼下终于交到季衡玉手中,总算是没有辜负主子的遗愿。


    季衡玉不知道碧萝内心这些弯弯绕绕,他盯着信封看了半晌,许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直到一阵寒风吹过来,刮在他的脸庞上,季衡玉这才缓慢地眨了眨眼,动手拆开信封,抽出里头的信笺仔细阅读起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开头先表明她早已厌倦了在京城的生活,决定四处去走走看看,从江南水乡到蒙古草原,请他勿要挂念,等到她想回来的时候自会回来。


    信件不算长,从头到尾不过寥寥几句话。季衡玉将这封信来来回回地看了数遍,视线最后停留在左下角的落款上。


    当着众人的面,季衡玉手指紧紧捏紧信纸的边缘,眼眶因为极力的隐忍而泛红。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裴安夏写下这封信背后的用意。


    她分明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才刻意写下这封信,给他活下去的念想。想到这里,季衡玉在眼眶里打转已久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


    他起初只是无声地哭着,到后来终于是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像是丢失了一件最珍贵的宝物,嗓子里发出压抑至极的哭吼声,那嘶哑的声音里似蕴藏着无尽的痛苦。


    【叮,检测到任务对象黑化值清零,恭喜宿主成功完成任务!】


    当系统的机械电子音响起时,裴安夏正待在无边无际的纯白空间里,透过虚拟光屏,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确定任务成功后,系统便将转播的画面彻底关闭,裴安夏只觉得眼前的屏幕飞快闪烁了一下,随即消失得一干二净。


    系统不禁后怕地说道:【宿主,你这次的作法实在有些冒险了,我原本还有些担心如果季衡玉的黑化值没办法清零,你的任务就要失败了。】


    裴安夏此时脑海里全是男人颤抖着弯下腰去,失声痛苦的模样,听到系统的话,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回应道:【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敢这么做,便是有了至少八成以上的把握。】


    裴安夏这句话倒不是无的放矢,毕竟她有把握以季衡玉对她的感情,想要将黑化值清零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系统见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无法抽离出来,不由出言询问道:【宿主,你要直接前往下个世界吗?还是在休息几天再继续任务?】


    裴安夏闻言,这才将心神给拉回来,恢复往日的镇定道:【不用,现在就开始传送吧。】


    整个传送的过程,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裴安夏只觉得眼前有些天旋地转,等到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云雾缭绕的山顶上。


    她身上穿着飘逸的白衫,腰间系着一条月白色的衣带,将腰肢勾勒得愈发纤细。


    裴安夏维持着打坐的姿势,在脑海中迅速翻找着有关这个世界的记忆,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任何片段。


    系统见她苦思冥想了半日,也没有回想起相关的记忆,不由得主动提醒道:【宿主,这是你新手时期的世界,由于当时经历过情感清洗,可能导致你丢失了部分的记忆。请宿主稍等片刻,我立刻帮你传输关于这个世界的背景讯息。】


    伴随系统的话音落地,裴安夏很快感受到大段大段的记忆,在短时间内被一股脑地硬塞进自己的脑袋里。


    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青云宗掌门天衡长老的第五名亲传弟子,同时也是整个宗门当中最受宠爱的小师妹。


    然而,她的任务目标并不是四名师兄当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她那位被誉为天下第一剑的师叔——衢清仙尊江斯延。


    想当初,裴安夏攻略这位衢清仙尊的过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虽然衢清仙尊和她的师父天衡长老师出同门,是名义上的师兄弟关系,或多或少有点沾亲带故的。


    但由于衢清仙尊他老人家喜好清净,长年居住在玉清峰上,不允许任何生人的靠近。因此,裴安夏光是想要见到他都相当困难。


    裴安夏几次以送灵草灵丹为借口前去,都毫无例外地被衢清仙尊拒之门外,连他的面都没见到过,更别提培养感情了。


    直到那天在宗门学堂里,由于平时负责授课的广陵真人碰巧外出执行任务,临时委托衢清仙尊帮忙代课,裴安夏才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高岭之花。


    尽管修仙之人相貌普遍不差,甚至可以说是男的帅、女的美,但裴安夏还是不得不承认,衢清仙尊的确有孤傲的本钱。


    他五官生得极好,鼻骨挺拔,衬得眉眼尤其深邃,即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眼尾也是微微上挑的,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裴安夏在看到他的瞬间,便联想到天山上那不染尘埃的皑皑白雪,干净而出尘,仿佛生来就高高在上,不容任何玷污。


    她不由心想,也难怪人人都想摘下这朵高岭之花。毕竟,只要是人都喜欢有挑战性的东西。


    衢清仙尊的说话风格,和裴安夏想像中出入不大,宛如玉石撞击般,带着一点清冷的语调。


    他这堂课教授的内容是基础剑道,虽然语速并不算快,但因为过程中几乎没有停顿,弟子们必须要非常专心才不会漏掉重要的知识点。


    假如不慎分心,等到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很难接续上前面讲过的内容。


    可即便如此,底下的弟子也没有人敢举手提问,只能坐立难安地在心里估算这堂课还有多久结束。


    下课铃声响起,衢清仙尊丝毫不做停留,立刻就要离开。


    裴安夏深知自己如果不能把握今日这个机会,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到衢清仙尊。


    于是她鼓起勇气,提着自己的本命剑一路小跑,追上他的脚步,“衢清师叔留步!”


    他循着声音的来源回头望过来,只见面前的姑娘年纪尚小,高度不过堪堪到他的胸口处,与他对视的时候,还需要微微仰着头。


    “师叔,我是天衡长老门下的弟子,名叫裴安夏,刚才您授课的内容有几个地方,我听得不太明白,不知可否请您赐教?”


    眼看裴安夏一溜烟跑到衢清仙尊跟前,四师兄娄逸谦不禁替小师妹捏了一把冷汗。


    虽然小师妹的确很可爱,全仙门上下没有人能够拒绝小师妹的请求,但是想也知道,这其中肯定不包括衢清仙尊啊!


    衢清仙尊他老人家可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而且性格严厉,但凡是他在课堂上讲过一遍的话,绝对不会复述第二遍。


    以前衢清仙尊还没有修炼到化神的时候,倒是经常前来宗门学堂讲课,当时他就以严酷的教学风格著称,还曾经训哭了不少男弟子。


    娄逸谦虽然也很怵这位师叔,但终究还是对小师妹的担忧胜过了自己的恐惧,于是他三两步冲上前,朝着衢清仙尊深深地鞠躬道歉:“师叔对不住!小师妹她年纪还小,如果有冒犯您的地方,还请您不要责怪于她!”


    衢清仙尊并没有如他预想中那样发火,他只是很轻地皱了一下眉,“无妨,我并没有受到冒犯。”


    裴安夏这才发现他眉眼间的沟壑比常人更深,显然是习惯性皱眉导致的痕迹,但那道隐隐拢起的川字,却不让人觉得难看,反倒为他增添了些许沉稳的气质。


    注意到她的视线,衢清仙尊将目光调转回来,落在裴安夏的脸上,声音清泠泠的:“你哪个地方听不懂?”


    得到他的示意,裴安夏飞快地用剑演示了几个剑招,每个招式均是全神贯注,显得又快又准。


    但如果仔细看,就能看出来她的出剑的速度虽然极快,招式却不够锋利,仅仅是花架子,无法在对战的过程中达到威吓敌人的效果。


    “这几个招式,我总觉得不够犀利。”


    衢清仙尊闻言,二话不说拿出自己的本命剑,将她刚才那几个招式重新比划了一次。


    尽管他全程没有半句解释,但却刻意放慢了出招的速度,让裴安夏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的每个动作。


    待展示完毕,他也不管裴安夏能不能看懂,将逍遥剑重新收回剑鞘,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衢清仙尊作为天下第一剑,在青云宗内自是风云人物,一举一动皆受到众人的关注。


    当时裴安夏去向他求教的事情,还在宗门内小范围地流传了一阵子,都说衢清仙尊也没有传闻中那般拒人千里。


    此事传到广陵真人耳中,他在前去拜访衢清的时候,忍不住揶揄道:“想不到你还挺好为人师的。”


    衢清仙尊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调侃了,正儿八经地回答道:“那个小姑娘剑法虽然还有不足,但是个好苗子。”


    “你是说天衡收的那个女弟子吗?”


    广陵真人捋了捋下巴花白的胡须,若有所思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似乎是火系天灵根,资质相当不错,若非天衡那个老家伙手脚实在太快,我倒是也想争上一争。”


    他说到这里,不禁话锋一转,半开玩笑地说:“不过,就算当不成亲传弟子,也可以当个徒弟媳妇,我就盼着我家那几个臭小子争气一点了。”


    衢清仙尊下意识蹙眉,语气也变得低沉:“小姑娘才多大的年纪,你实在是为老不尊。”


    广陵真人与衢清仙尊辈份相当,修为也已经逼近化神中期,只比他略低一点,平素随心所欲惯了,是少数面对他的时候敢于直言心中所想之人。


    此时广陵真人也没客套,而是毫不留情地说道:“人家小姑娘都十四、五岁了,在人间差不多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了,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似的,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道开窍,天天抱着本命剑睡觉,也不嫌硌得慌。”


    堂堂衢清仙尊,被人当面调侃,脸上也没有显露出生气的痕迹,而是面无表情地纠正道:“我那是在打坐,不是睡觉。”


    “行行行,你说得都对。”广陵真人懒得跟这种不解风情的木头争辩,很快转移话题道:“对了,过两天我要出门一趟,你再帮我代课一天吧。”


    衢清仙尊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算作同意。


    青云宗内的长老们皆会轮流担任讲师,至学堂给内门弟子授课,这已经是流传多年的传统。


    他倒是不排斥给弟子们讲学,也并非恃才傲物,他现在之所以鲜少去宗门学堂授课,仅仅是因为他心里清楚,那些年轻弟子对他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每当他站在讲堂上的时候,底下的弟子个个正襟危坐,但是遇到有疑惑的地方,却连举手提问的勇气都没有,好似他是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


    久而久之,衢清仙尊便渐渐失去了讲学的热枕,干脆直接拒绝掌门提出的授课邀请。


    但那个小姑娘却是与众不同。


    她在看向他的时候,眸光澄澈明亮,带着浓浓的仰慕之情,这让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升起收徒的念头。


    ——如果收个这样的女徒弟,似乎也很不错。


    第109章  这衢清仙尊……还挺闷骚的。


    由于广陵真人近来庶务缠身, 衢清仙尊经常代替他到宗门学堂里授课,每次课堂结束后,裴安夏都会提着自己的剑上前求教。


    衢清仙尊见她求学心切, 面上虽不显, 私下里却时不时给裴安夏开小灶。


    起初, 四师兄娄逸谦看到小师妹天天不怕死地往师叔面前凑,还会忍不住感到胆战心惊, 后来随着次数渐多, 他不禁有些麻木了。


    不愧是小师妹, 连传闻中最是铁面无情的师叔都对她格外宽容。


    宗门内许多弟子看到衢清仙尊这么好说话,不禁有所改观。


    衢清仙尊作为天下第一剑, 几乎可以说是活在传说中的人物, 青云宗的众弟子们有不少都是以他为榜样进行修练的。


    只不过, 衢清仙尊平日里深居简出, 而且修为高深莫测,众弟子对他实在是畏惧大过于敬意。


    此时众人忽然发现,衢清仙尊不似谣言中那般难以亲近, 不由鼓起勇气向前。


    众弟子人多口杂, 问什么的都有, 比如怎么快速提升修为?修练什么剑法能够让自己变得更厉害?晋升化神期之后,是否能更精准地感应到天地间的灵气等等。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从四面八方传进耳朵里, 吵得衢清仙尊有些头疼。


    他眉头越拢越紧,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化神尊者的威压:“修仙之路, 没有捷径。尔等作为青云宗的内门弟子,理应专注于修道之事上, 而非像三姑六婆一样,成天只知道八卦。”


    强者对于弱者的压制,是刻在骨子里的,尽管衢清仙尊并没有刻意为之,但他这短短的两句话,还是震得四周弟子齐齐地后退。修为较低者,甚至控制不住臣服的本能,膝盖一弯,便当场跪了下来。


    四师兄娄逸谦在旁边目睹了这一幕,嘴里发出“啧啧”的咂嘴声,随即转头询问裴安夏:“小师妹,我真佩服你能够每天雷打不动地向师叔讨教剑道,你难道不觉得咱们这位师叔很凶吗?”


    裴安夏正认真地翻阅着手中的剑道书籍,听到这句问话,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不觉得啊。”


    仿佛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论点,娄逸谦伸手指向那群被训斥得灰头土脸的弟子:“喏,小师妹你看,师叔批评起人来可严厉了。”


    裴安夏不以为意地说道:“这本来就是他们的错,师叔传授的是基础剑道学,又不是快速飞升的学问,他们自己道心不稳,被训斥也不冤枉。”


    她说着话锋一转,“更何况,师叔对于剑法的心得颇为深刻,能够适时给出最一针见血的评价。自从有了师叔在旁提点以后,我的剑法比起往日进步许多。”


    娄逸谦听闻此言,由衷地感叹道:“小师妹真乃神人也,你不成功还有谁能成功?”


    “但愿如此吧。”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裴安夏渐渐发现,每当她展现出在剑道上的天赋时,衢清仙尊的好感都会小幅度地增长。


    虽然好感度增长的速度很缓慢,但基本上可以笃定,衢清仙尊作为化神尊者,认可的是有天赋而且刻苦努力的人。


    这日夜里,结束了一整天的修练,裴安夏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立马钻进软绵绵的被窝里,对系统抱怨道:【你不是说新手任务都是最简单的吗?为什么我分配到的任务会这么难啊?】


    系统听出她语气中的沮丧,当即安慰道:【以新手来说,宿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任务目标对你的好感度一直在稳定地上升当中。】


    裴安夏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地说道:【可是修练真的好累啊!我每次都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为了那一丁点的好感度,又强迫自己一定要坚持住。】


    裴安夏身上的怨气,浓烈得几乎可以化为实质。


    【依我看,这什么衢清仙尊,根本就不喜欢女人吧?我已经想尽办法展现我的女性魅力了,可他还是表现得无动于衷,他关注的就只有我的剑法是不是足够精准!】


    裴安夏抱怨得正起劲儿,忽地感觉心口处传来一阵闷痛。


    她前阵子便经常感到胸闷气短,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修仙者体质经过改善,很少有这些小病小痛的。


    到了这几日,心悸胸闷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裴安夏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


    她按耐不住地向系统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这具身体本身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这个问题,系统有些支支吾吾地,【这……也不算什么大的毛病吧,只不过是为了剧情发展的需要……】


    由于裴安夏还处于新手时期,尚且无法使用痛觉屏蔽的功能,只能硬生生承受这份痛苦。


    裴安夏当即摆出打坐的姿势,开始调息吐纳,想要借此减缓疼痛。然而,今日这股疼痛的感觉,却远比往日来得更为凶猛,她疼得恨不能在地上打滚。


    良久良久之后,才逐渐平复下来。


    裴安夏深呼吸一口气,近乎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系统,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系统自知理亏,声音有些气弱:【宿主,你先照一照镜子吧。】


    作为从小漂亮到大的美人,裴安夏向来爱惜自己的容貌,乍一听到他这句话,她心底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飞快掏出一面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了起来。


    裴安夏左看看右看看,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脸还是原来的那张脸,五官明艳秾丽,光是站在那儿,便能轻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裴安夏刚想松一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完,她就发现自己的一对眼眸,突然没来由地变成赤红的瞳眸,看着倒是颇有几分妖异的美感。


    【这又是什么情况?】


    如果系统有实体,裴安夏现在恐怕已经掐住它的后颈皮,设法从它口中逼问出想要的答案了。


    系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怒气,不敢再有所隐瞒,只得如实说道:【其实,你在这个世界的真实身分并不是仙门中人,而是魔族妖女。我之所以没有在刚开始就告诉你实情,是担心你会不小心在任务目标面前露馅。】


    裴安夏崩溃地把手插进头发里,如果她没有误解的话,系统的意思是,她不但要想办法攻略衢清仙尊,同时还得小心翼翼藏好自己魔族妖女的身份。


    否则,以衢清仙尊秉正无私的性情,裴安夏毫不怀疑,他一旦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常,会亲自将她处死。


    【可恶,我的攻略计画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进展,难道就要到此为止了吗?】


    系统对此倒不是非常担心,它语气轻松地道:【宿主放心,你如今在衢清仙尊心目中的形象,活脱脱是一个意志坚韧的正派弟子,他怀疑谁都不可能怀疑你啊!】


    话虽如此,但裴安夏还是免不了有些心虚,自从得知自己还有另一层身份以后,她便很少像从前那般毫无顾忌地接近衢清仙尊。


    尽管衢清仙尊对于人情世故并不通达,但原本成天围绕着自己打转的小姑娘,突然转了性子,还是让他隐约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衢清仙尊难得兴起了拜访自己的同门师兄天衡长老的念头。


    天衡长老当时正在处理宗门的庶务,听闻小童禀报,说是衢清仙尊前来造访,脸上不由得露出震惊的表情。


    他虽然占了个师兄的名头,可自己几斤几两,心中还是有数的,如果真要论起修为,那是远远不及他这位师弟的。


    因此他在面对衢清仙尊的时候,从不倚老卖老,反倒是显得颇为客气。


    天衡长老左思右想,也想不通自己这位师弟登门造访,究竟所为何事,于是连忙起身出去迎接。


    “今天这是刮得什么风,怎么把师弟给吹过来了?”


    衢清仙尊在他的带领下走进门,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回答道:“玉清峰上实在冷清得很,我想着师兄这儿热闹,便过来坐坐。”


    天衡长老略一挑眉,“以前师父让你挑几个资质好的徒儿培育,你不是嫌弃收徒麻烦,所以才跑到玉清峰上躲清净吗?这会儿倒是发现收徒的好处了。”


    衢清仙尊对此不置可否,他抿了抿唇道:“人的想法总是会随着时间不断改变的,我过去的确更加偏好独居的生活,如今却觉得像师兄这般,徒儿绕膝的感觉也挺好的。”


    天衡长老仰头哈哈大笑,“可不是么?不过在我这些徒弟中,还要属安夏最贴心。虽说咱们修仙之人早就辟谷了,也不讲究口腹之欲,但她平时用灵植捣鼓出来的饮品和甜食,味道是真的不错。更何况,她还将我这屋子布置得整整齐齐,看着别提多舒心了。”


    衢清仙尊听得正入神,天衡长老却突然转移话题道:“不过,你有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在身,还不是大把的徒弟任你挑选。说起来,我前几日下至凡间,偶然挖掘到一个好苗子,跟你当年一样,是天生剑骨……”


    天衡长老话音还没落地,就听到门口传来响动。


    衢清仙尊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就看见裴安夏和一个陌生的少年肩并着肩走过来。


    少年足足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和她说话的时候,需要微微低下头来,但他却嫌麻烦似的,一路弯腰迁就着她。


    衢清仙尊不知为何,竟觉得这一幕极其的碍眼,他下意识地别开眼,以拳抵唇轻咳两声,才道:“莫非师兄所说的好苗子,就是安夏身边这位少年?”


    天衡长老微微颔首,“这少年名叫楚长昱,是我在人间游历的时候碰巧遇到的。”


    “我瞧着他是个适合修炼的资质,本来是打算收他当作关门弟子的,可他毕竟是天生剑骨,如果能合了师弟的眼缘,由师弟亲自教导,想必对他将来的修行会更有帮助。”


    天衡长老说着,转头对楚长昱招了招手:“还不过来,给你衢清仙尊见礼。”


    虽然楚长昱进入青云宗,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但衢清仙尊的名号如雷贯耳,就连外门的洒扫弟子都没人不认识,他自然也是听过的。


    楚长昱缓缓走到他的面前,拱手作揖的同时,腰杆挺得笔直,如同卓立的松竹,带着几分修仙者特有的傲骨。“晚辈见过仙尊。”


    衢清仙尊依旧是那副巍然不动的模样,让人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好半晌,他才慢悠悠地道:“既然是师兄指名要收的徒弟,我这个当师弟的,岂能夺人所好?”


    天衡长老无所谓地笑了笑,“这有什么?你可是我的师弟,我们之间难道还需要计较这些吗?更何况,你对剑道的造诣还比我高深,徒儿跟着你,能学到的东西更多,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衢清仙尊听到这里,罕见地勾了勾唇角,露出极为浅淡的笑意。尽管那笑容转瞬即逝,但还是被裴安夏给准确地捕捉到了。


    她愣怔片刻,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师叔竟然也会笑吗?


    然而,裴安夏还来不及多想,衢清仙尊已经顺着刚才的话头接了下去:“那师弟就先谢过师兄慷慨割爱了。师弟明白你爱徒心切,也不提出太过分的要求,就让安夏跟随我修行两年吧。”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是天衡长老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他呆愣许久,然后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你老实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觊觎我的徒儿的?”


    衢清仙尊仍是光风霁月的作派,反倒将他的控诉衬托得像是无理取闹的样子。


    “师兄此话言重了,我只是觉得安夏在剑道方面颇有天赋,不想白白浪费了一株好苗子。既然师兄也认为徒儿跟着我,能够学习到更多东西,那我便姑且尽一尽心,将我的所知所学传授给她。”


    天衡长老已经上了一次当,自然不会再上第二次,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师弟这话说得倒是好听,你那剑法可是你自个儿费心钻研出来的心血,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让人学去?你莫不是打着让安夏认你当师父的打算?咱们青云宗可没有一个徒弟拜两个师父的规矩。 ”


    衢清仙尊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幽深的双眸里平静如水。“无妨,我不在意名分,也不需要安夏拜我为师,我只不过是欣赏安夏的才华,想要亲自教导她一阵子,这无论是对安夏,还是对师兄,都是有利无害的事情。”


    天衡长老心里虽觉得他有些不怀好意,但理智上,他也知道衢清仙尊说得没错,安夏在修练剑道方面,不仅颇有天分,而且还比寻常人更加刻苦。


    为了不埋没这株好苗子,自然是让她跟着衢清仙尊,才能学习到更多的东西。


    然而,道理谁都懂,可裴安夏对他而言不是普通弟子,是他看作女儿般养大的存在。


    天衡长老一想到要让她跟随自己这个冷冰冰的,像冰山似的师弟修行,心中便不免生出几分担忧,于是转头询问裴安夏,“徒儿,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裴安夏尽管担心身份败露,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衢清仙尊提出的这个条件,实在令她难以拒绝。


    试问,还有什么比孤男寡女朝夕相处,更容易提升好感度的呢?


    她在内心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以后,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下来,“多谢师叔赏识,晚辈愿意跟随师叔修行。”


    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难得冷若冰霜的衢清仙尊愿意主动抛出橄榄枝,裴安夏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接住。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她便搬进了玉清峰上,与衢清仙尊同住一个洞府。


    虽说裴安夏并没有拜衢清仙尊为师,但每日的晨昏定省却是必不可少的,她是真心把衢清仙尊当成师长孝敬。


    随着时间的推移,衢清仙尊的好感度终于在稳定的上升中来到了60点。


    【系统,好感度60是什么概念啊?】


    这日修练完毕,裴安夏一边擦拭着自己的本命剑,一边随口问道。


    系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好感度60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可以算?*? 是喜欢的范畴了。如果好感度到达80的话,便是想要和你共度余生的感情。好感度到达100,则是此生唯你一人,为了你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深爱。】


    裴安夏闻言,不由惊讶地张大嘴巴,【他对我的好感已经到了喜欢的程度吗?我还一直以为那只是普通的师徒情谊呢。】


    系统斩钉截铁地否定道:【我的判定不会出错的,如果是普通的师徒情谊,绝对不可能达到60点的好感度。】


    裴安夏并非不相信系统,她只是有些诧异于衢清仙尊情绪不外露的本事。


    静默片刻后,裴安夏忍不住感叹道:【我倒是没有看出来,这衢清仙尊……还挺闷骚的。】


    系统没有否认,而是顺着她的话说:【毕竟,他名义上是你的师叔,这多少有点违背伦常了。更别提,衢清仙尊虽然已经活了几百年,但却一直醉心于剑道,从未对谁动过心,分不清楚自己的感情也是正常的。】


    这不就是,所谓的老房子着火吗?裴安夏这般想着,眸底闪过狡黠的光芒。


    她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来试探试探这位表面高冷寡言,实际内心闷骚的衢清仙尊。


    第110章  “好师叔,求求你了~”


    恰逢十月十八日, 正好是裴安夏的生辰。


    按照惯例,她每天从宗门学堂回来以后,还需要花上至少四个时辰练习剑法, 在这个过程中, 衢清仙尊会从旁提供指导, 让她能够更好地体悟到剑意。


    眼看日头逐渐西沉,裴安夏在心里估摸着, 等她完成今日的训练时, 恐怕得戌时了。想到这里, 她出剑的速度不自觉放慢些许。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衢清仙尊清清冷冷地开口道:“专注些, 别走神。”


    裴安夏平素都表现得十分乖巧听话, 但眼下却难得没有顺从, 反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略显迟疑地转头望向他。“师叔,我有一事相求……”


    衢清仙尊见状,眉头习惯性地皱起, “何事?”


    裴安夏瞧着他这副模样, 不禁在心底暗自腹诽, 这真的是对待喜欢的姑娘应该有的态度吗?也难怪他会成为单身几百年的老光棍。


    裴安夏这般想着,表面上却仍旧是那副听话懂事的模样。“师叔,今儿个是我的十六岁生辰, 我……我能不能出去逛逛。我曾听师父说过,如今统治人间的帝王是一位明君,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我实在想去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太平盛世。”


    衢清仙尊的眉心从始至终都没有舒展过,声音也瞬间沉了下去, 显得有些严厉:“修道一事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难道你要为了贪图一时的快乐,让自己的努力全都前功尽弃吗?”


    如果是以前,裴安夏看到衢清仙尊板起脸孔来,肯定会立刻安静如鹌鹑,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然而,自从得知衢清仙尊对她的好感度高达60以后,裴安夏便觉得他哪怕全身都散发着凉飕飕的冷气,也不过是纸老虎,一戳即破。


    裴安夏状似不经意地走上前,挽住男人的手臂,感受到他的肌肉陡然变得紧绷,她嘴角勾起得逞的笑意,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好师叔,求求你了~”


    “你现在是越来越没有分寸了。”男人下意识地用了点力气,想要把手抽回来。


    不料裴安夏发现他挣扎的意图后,非但抓得更紧,嘴上还理直气壮地说道:“师叔,您对我来说,就跟师父一样,是最亲近的长辈。我跟您撒撒娇,怎么就没有分寸了?”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泼在衢清仙尊的身上,将他浇了个透心冷。


    尽管他理智上知道裴安夏这番话说得并没有错,但却还是打从心底感到不舒服,他使劲将裴安夏推离自己身边,语气有些凶巴巴的:“胡闹!”


    裴安夏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动真格,整个人猝不及防之下,被推得踉跄几步,险些跌坐在地。


    衢清仙尊已经明确地表态,她如果再这样不依不挠的,难免招人厌烦。


    思及此,裴安夏纵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提起手中的剑,重新投入练习当中。


    衢清仙尊将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在眼底,顿时感到很不是滋味。


    他以手抵唇,轻轻咳嗽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也罢,看在你平时修炼尚算刻苦的份上,今儿就让你破例放假一天吧。”


    伴随他的话音落地,惊讶的不只有裴安夏,还有衢清仙尊本身。


    他即便再迟钝,这下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过去众人对他的评价,多半是冷酷无情、铁面无私一类,他也自认是个极其严厉的人。


    可如今,他却仅仅因为看见裴安夏露出失落的神情,便忍不住心软,继而做出违反常态的举动。


    这种情况显然不太正常,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事情可能正在朝着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


    衢清仙尊喜好清净,是整个青云宗都知道的事情,他虽然同意让裴安夏下到凡间去看看,却并不打算与她同行。


    裴安夏听闻衢清仙尊打算独自留在玉清峰上,不由放软了嗓音央求道:“一个人出门多没意思呀!师叔,你就好人做到底,陪我一起去吧,成不成?”


    衢清仙尊任由她围绕在自己身边,像只欢快的雀鸟般,叽叽喳喳个没完,他则纹丝不动,甚至闭上了眼睛,开始调息打坐起来,愣是不回答裴安夏的问话。


    裴安夏见此情状,暗自磨了磨后槽牙,下定决心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她挨着他坐下来,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略带耍赖地说道:“师叔,我方向感不好,一个人出门容易迷路,您陪陪我吧。”


    玉清峰的山顶上常年刮着凛冽的风,冷风裹挟着少女身上独有的清香吹进鼻间,令他心中禁不住生出些许杂念。


    自从踏入修仙的道路以后,衢清仙尊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难以静下心来。他抬手按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口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羞恼:“坐好,别动来动去的。”


    “我不~”裴安夏故意拖长尾音,明显是打定了主意想要耍赖到底。


    衢清仙尊实在拿她没有办法,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答应你还不成吗?快起来,坐姿歪歪扭扭的,成何体统?”


    裴安夏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当即站起身来,拱手向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多谢师叔。”


    人间朝代更迭不断,所幸如今在位的君主勤政贤明,百姓安居乐业,连带着商业亦比前朝繁盛许多,即便到了夜晚,仍旧有夜市开张。


    裴安夏走在热闹的街道上,感受着难得的烟火气,不禁有些心神向往。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街边有个贩卖糖葫芦的摊贩,忽地被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于是直直地走过去,向老板买了一串又大又红的糖葫芦。


    虽然修仙者在筑基以后都会辟谷,但裴安夏有时候还是会控制不住贪嘴。


    她张开口,咬下一颗糖葫芦,微酸的山楂被糖浆包裹着,咬破外层酥脆的糖衣以后,果子的汁水顿时在口腔内四溢开来,甜中带酸的滋味,让人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


    衢清仙尊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像个馋猫似的,飞快地皱了下眉,但她这副模样实在少见,他停顿片刻,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别把糖屑沾到嘴边了。”


    糖葫芦摊位的隔壁,恰好是一间帮人作画的摊子,摊主约莫三十来岁,因为饱经风霜,鬓角已经生出几丝华发,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生活并不容易。


    他见裴安夏面庞白净,衣着不凡,站在人群中气质显得颇为出众,想必是出自富贵人家,连忙上前招呼道:“我瞧着夫人很是面善,想来相遇也是有缘,不如让我替您和尊夫画上一张画像吧?”


    裴安夏闻言下意识左顾右盼,半晌才反应过来,摊主是在跟自己说话。紧接着,她又想到对方口中的夫君指的是衢清仙尊,不禁红了脸。


    尽管衢清仙尊在宗门内辈份极高,实际年龄也已经好几百岁,但外表看上去却极为年轻,与她并肩站在一起,就像是新婚夫妇似的。


    就在裴安夏愣神的功夫,摊主还在不死心地吆喝:“夫人您看,来都来了,要不要画一张画像?我对于自己的画技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如果您对于最后的成品不满意,我可以不和您收费。”


    裴安夏目光落在摊主身上,只见他衣服上不仅针脚缝得有些粗糙,还打了许多的补丁,想来日子应当过得很是拮据。


    她视线往上移,正好对上他那双满含希冀的眼眸,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转头朝衢清仙尊挥手道:“师……不对,夫君,我们一起画一张画像好吗?”


    起初被摊主错认成夫妻的时候,衢清仙尊那张万年冰山的脸上,还没有什么情绪,但裴安夏这一声夫君刚喊出口,他就像是被雷劈到似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裴安夏见他双脚像是被硬生生钉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索性走上前来,用手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推搡。 “人家摊主做生意也不容易,您就当作是日行一善吧。”


    衢清仙尊虽然浑身僵硬无比,却没有出言拒绝,而是半推半就地坐了下来。


    不得不说,那摊主还是颇有几把刷子的,他不仅仅描绘出两人出众的外表,更重要的是,为笔下的人物注入了灵气,让画上的肖像有了一种活生生的魅力。


    在这幅画像中,裴安夏坐姿端正,背脊挺得笔直,双眼目视前方,看上去像是有些拘谨。


    衢清仙尊虽然同样面朝前方,可眼神却不着痕迹地瞥向她,似乎不管周围如何纷扰,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都只能映出她小小的身影。


    裴安夏看到这幅画像的瞬间,先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并在内心感慨道,衢清仙尊这是已经不打算藏了吗?竟然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能看得出来,他那日渐加深的占有欲。


    裴安夏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只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便迅速恢复平静。


    她装作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欢欢喜喜地收下画,随即半开玩笑地对衢清仙尊道:“等到回去以后,我要将这幅画像挂在房间里,天天看着师叔。”


    她倒是心满意足了,但直到返回玉清峰,衢清仙尊耳边还不断回放着,裴安夏那句无比自然的“夫君” 。


    衢清仙尊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回想着过往和裴安夏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脑子里全是些疯狂到极点的念头——想占有她,不顾一切的。


    念头刚冒出来的瞬间,他的呼吸声就变得粗重起来,思维也罕见地有些凝滞。


    人人皆知,青云宗内的衢清仙尊清心寡欲,高洁得如同天上月。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却暗藏着最肮脏、最龌龊的心思。


    他口中诵念着清心咒,想要摒除那些杂念,但耳边却有一道声音,不断地在蛊惑着他。


    “她长大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宗门内不知道多少男弟子对她怀抱着别样的心思。如果不慎被别人抢先一步的话,你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占有她吧——你还在犹豫什么呢?难道不想对她为所欲为吗?”


    他觉得自己疯魔了。


    对着一个满心信赖自己的女孩,产生这种不可告人的心思,实在是太卑劣了,他都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衢清仙尊心里很清楚,裴安夏对他并没有什么超脱晚辈对长辈的依赖之情,她只不过是把他当作关系亲近的师叔,仅此而已。


    尽管心中无比酸楚,但想通这一点后,衢清仙尊还是用自己仅存的自制力,做出了一个最理智的决定。


    那就是,暂时和裴安夏分开一段时间。


    于是翌日早晨,彻夜没有休息的衢清仙尊,便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去到裴安夏居住的偏院,告诉她自己想了一晚上的结果。


    “我的修为已经停留在化神期很久了,接下来我打算全力冲击大乘。因此,需要闭关一阵子。”


    话至此处,衢清仙尊停顿片刻,才接续着说道: “这段期间,你就回去你师父身边好好修炼,切不可怠慢偷懒,待我出关以后,自会去检验你修炼的成果。”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裴安夏纵使隐约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答应下来。临走前,她还不忘叮嘱他:“请师叔保重,我会思念您的。”


    裴安夏回到天衡长老身边以后,并没有丝毫的懈怠,依旧每日刻苦着。直到两个月前,她顺利从学堂结业,开始像普通修士那般接取宗门任务,以换取用来进阶的灵石。


    仙门中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举凡是内门弟子,于宗门学堂将基础课程学习完毕以后,每个月都需要前往奖惩堂接取任务。


    任务的种类五花八门,小到饲养灵兽,大到除妖斩魔,依照难度区分,给予不同的报酬。


    由于缔结金丹的时候,需要耗费大量的高阶灵石,裴安夏为了能够尽快结丹,选择了一项风险较高的任务。


    近来八卦镇有些动荡,经过初步评估,可能是有妖怪在其中作乱。然而,妖怪的真实身分尚不明确。


    裴安夏这次接取的任务内容,便是要调查出妖怪的来历以及弱点,如果能够将其消灭,则可以获得更高的奖励。


    考量到任务的危险性,负责带队的是元婴期修士,同时也是裴安夏的二师兄,名叫孟庭深。


    二师兄孟庭深长着一张花花公子的脸,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引得众多女修侧目,偏偏他本人对此毫无所觉,而且说话口无遮拦,经常惹得暗恋他的女修黯然神伤。


    但不管他私底下的性格如何,实力还是有目共睹的,裴安夏倒是不担心他会在任务过程中出岔子。


    除此之外,此番还有几位金丹修士同行。裴安夏原本以为想着,就算那妖怪实力不容小觑,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谁知抵达现场以后,裴安夏才惊觉是他们轻敌了。


    八卦镇之所以得名,便是因为以这个村镇为核心向外延伸,有八条主要道路可以通向外界,从地图上看,此处正好形成一个八卦的图形。


    根据风水学的观点,这种地形非常罕见,能够吸纳四面八方的灵气,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八卦镇在许多年以前,的确发展得相当迅速,不过短短几年,就从贫脊的荒地摇身一变,成为人口快速增长的商贸重镇。


    但俗话说物极必反,八卦镇的繁荣也吸引了妖怪前来栖息。


    事情的起因,是当地一户姓陈的乡绅,年前刚娶了妻子过门。他的妻子出身书香世家,出嫁之前,就以端庄贤淑为名。


    二人成亲以后,相敬如宾地度过了一段时日,夫妻关系甚是融洽。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位陈姓乡绅发现他的妻子变得有些不安于室。


    原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忽然开始早出晚归起来,甚至与府上的小厮眉来眼去,最终被他捉奸在床。


    在撞见新婚妻子与奸夫偷情的情景后,陈姓乡绅当场勃然大怒。


    被怒火冲昏头脑的他,当下也没办法顾及太多,提起放在厨房的菜刀,径直朝着那对奸夫□□砍去。


    这场家庭悲剧,起初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八卦镇上的居民大多只是唏嘘几句,转头就遗忘了此事。


    谁都没有料想到,这起案件仅仅是悲剧的开头。


    诸如夫妻不睦、兄弟阋墙、父子相残……等等,越来越多纠纷发生在这处村镇上,令镇子上的居民个个人心惶惶,连最亲近的家人都不敢信任。


    裴安夏等人循着线索调查,最终查出隐匿在背后的真相。原来从几年前开始,蜘蛛精便盘据于此地,四处作乱,危害人间。


    孟庭深作为领头者,经过审慎地思量以后,决定前去蜘蛛精藏身的巢穴,探一探它的虚实。


    然而,蜘蛛精早有准备,提前布置下天罗地网,只待裴安夏一行人踏进洞门口,便齐齐进入它所制造的幻境。


    此次同行的青云宗弟子,包括裴安夏在内,总共三女七男,无一例外,全都中了蜘蛛精的伎俩。


    若要认真说起来,它的手段并不算高明,但这个幻境难解之处,就在于它能够激发每个人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好热……”


    “我浑身都觉得好热……”


    待裴安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陷进蜘蛛精编造的幻境时,事情已经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她只觉得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是灼烫的,仿佛有火在燃烧,令她感到无比燥热,只恨不得立刻跃进冰凉的池水中,将身体里这股燥意给冲刷殆尽。


    就在这个当口,本该处于闭关状态的衢清仙尊,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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